正文

玫瑰的故事

(2008-09-04 09:59:38) 下一個

第一部 玫 瑰

  我的名字叫黃振華。
  黃玫瑰是我的妹妹玫瑰。她比我小十五歲,而我再也沒見過比玫瑰更像一朵玫瑰的女孩子。
  她是我唯一的妹妹,母親在三十八歲那年生下她,父親當時的生意蒸蒸日上,一切條件注定玫瑰是要被寵壞的。
  玫瑰三歲大的時候,已是一個小小的美人胚子,連母親也訝異不已,因為一家人都不過中人之姿,這樣的水嬰兒實在是意外之喜。
  玫瑰不但長得好看,而且能說會道,討人喜歡,考幼兒園的時候,無往不利,老師摸著她漆黑烏亮的頭發,憐愛地說:“這個小小的黃玫瑰,將來是要當香港小姐的。”
  她的生活毫無挫折。
  後來,當然,她長大了,漂亮與不漂亮的孩子,同樣是要長大的。
  玫瑰出落得如此美麗,薔薇色的皮膚,圓眼睛,左邊臉頰上一顆藍痣,長腿,結實的胸脯,並且非常的活潑開朗。男孩子開始追求她的那年,我已讀完建築,得到父親的資助,與同學周士輝合作,開設公司。周年少老成,他的世界明淨愉快,人長得端正高尚,他對詩篇圖畫,鳥語花香,完全不感興趣。生活方麵,他注重汽車洋房,當然還有公司的賬薄。他是典型的香港有為青年,你不能說他庸俗,因他是大學生,談吐高雅,但也不能將他歸入有學問類,因除出建築外,他對外界一無所知,他會以為鮑蒂昔裏是一種新出的名牌鱷魚皮鞋。但我喜歡周士輝,他的優點非常多,和藹可親是他的首本好戲。他有個青梅竹馬的女朋友,卻把她收得非常嚴密,輕易不讓我們見麵。
  他的理由:“尤其是你,振華,防人之心不可無,我不怕一萬,隻怕萬一,等我娶了她,才讓她見你,情場如戰場,你的條件太好,我不能放心。”
  我頓時啼笑皆非。這便是周士輝,我的生意拍檔。
  母親對我是滿意的。
  她說:“士輝這孩子有生意頭腦,能補足你的短處,將來生意做大了,難免有意見分歧這種事,你要忍讓點。”
  我唯唯諾諾。
  母親最近這一兩年脾氣很古怪,父親叮囑我們對她忍讓一點,她正值更年期。
  “聽說士輝快要結婚了。”
  “是。”
  “你呢?”母親問。
  我抓抓頭皮,“沒對象。”
  母親說:“打爛了電話的全是找玫瑰,玫瑰最近很不像話,一天到晚就是懂得往外跑,出了事就來不及了,”她不悅,“你是她大哥,她一向聽你的話,總該說說她。”
  我賠笑,“媽,現在的孩子,沒什麽好說的,他們都很有主張。”
  “是我自尋煩惱,”她發起牢騷,“四十歲還生孩子,現在女兒不像女兒,孫兒不像孫兒。”
  我連忙說道:“玫瑰的功課,還是一等的。”
  母親也禁不往微笑,“也不知她搞什麽鬼,都說聖德蘭西是間名校,功課深得厲害,但是從小學一年級起,也沒有看見過她翻課本,年年臨大考才開夜車,卻又年年考第一,我看這學校也沒什麽道理。”
  電話鈴響了。
  媽媽說:“你去聽罷,又是找玫瑰的。”她沒好氣地站起來,到書房去了。
  我接電話,那邊是個小男生,怯怯地問:“玫瑰在嗎?”
  我和顏悅色地說:“玫瑰還沒放學呢,你哪一位,叫她打給你好不好?”
  他非常的受寵若驚,“不不,我稍遲再找她好了。”
  我忍不住問:“你找她幹什麽?問她借功課?”
  “不,我想約她看電影。”他說。
  “好,”我說,“再見。”我放下電話。
  玫瑰尚不過是黃毛丫頭,難道這些男孩子,全是為了一親芳澤?我納罕地想。
  電話鈴又響起來,我剛想聽,老傭人阿芳含著笑出來說:“少爺,讓我來。”
  我詫異,又是找玫瑰。
  阿芳說:“小姐還沒回來,我不清楚。”
  我問阿芳:“這種電話很多?”
  阿芳歎口氣:“少爺,你不常在家,不知道,這種電話從早響到晚,全是找小姐的,煩死人。”
  我說:“有這種事?”
  “是呀,太太說根本不用聽,又說要轉號碼以求太平。”
  “你去說說小姐呀,”我笑,“是你帶大的。”
  阿芳說:“你少貧嘴,小妹都那麽多人追,你呢?什麽時候娶媳婦?”
  這一句話把我趕進書房裏。
  才寫了三個字,玫瑰回來了,她一腳踢開書房門,大聲嚷:“大哥,大哥!”
  我不敢回頭,我說:“玫瑰,你那可憐的大哥要趕功夫,別吵,好不好?”
  “大哥!”她把頭探過來。
  我看到她那樣子,忍不住恐怖地慘呼一聲:“玫瑰,你把你的頭怎麽了?”
  玫瑰本來齊腰的直發,現在卷得糾纏不清,野人似地散開來。
  她若無其事地說:“我燙了頭發。”一邊嚼香口糖。
  “你發了神經,”我說,“等老媽見了你那個頭,你就知道了。”
  “她什麽都反對,”玫瑰說,“我哪理她那麽多。”她腳底一滑,溜到沙發上坐下。
  我責問她:“你的正常鞋子呢?滾軸溜冰鞋怎麽可以在室內穿?”
  “大哥,這樣不可以,那樣不應該,你太痛苦了。”她不屑地說。
  “我有你這樣的妹妹,痛苦是可以預期的。”我說,“有什麽快說,好讓我靜心工作。”
  “借錢給我,”她低聲說,“三百。”像個小黑社會。
  我摸出鈔票,還沒交到她手中,母親已經推門進來,“振華,再不準給她錢!”
  玫瑰手快,已經把鈔票放進口袋裏。
  母親大發雷霆:“玫瑰,你試解釋一下你的行為,現在還是二八天時,你穿個短褲短成這樣,簡直看得到屁股,是什麽意思?一把好好的直發去弄成瘋子似的,又是什麽意思?”
  玫瑰一張臉頓時陰暗下來,低著頭,不響,雙腿晃來晃去。
  母親益發怒向膽邊生,“把溜冰鞋脫下來!”我賠笑,“她已經住在這雙溜冰鞋上了,怎麽脫得下來?”
  我笑笑道:“媽,現在流行這種打扮,孩子們自然跟潮流走,你動氣也沒有用。”
  “怎麽會生你這種女兒!”母親罵道,“一點教養都沒有,盡丟人。”
  我推母親出書房,“好了好了,你老也別動氣,一會兒血壓高了,反而不妙,去休息休息。”
  母親總算離開書房。
  玫瑰噓一口氣,“老媽真是!”她嘻皮笑臉。
  “你別怪她,”我說,“她跟你有兩個代溝,也難怪她看你不入眼。”
  “她一直不喜歡我。”玫瑰說。
  “不會的,你順著她一點,就沒事了。”
  玫瑰在我書房裏溜來溜去,把地板折磨得“咯咯”響,然後抱緊我的脖子,感激地說:“大哥,你對我最好。”
  我拉拉她一肩轟轟烈烈的卷發,“你知道你現在像什麽?像吉卜賽野女郎。”
  她笑了。
  有時候我也覺得老媽對玫瑰是過分一點。玫瑰還是個孩子,不應待她太嚴,淨責罵不生效,有空得循循善誘,沒空就放她一馬,小孩子隻要功課好,沒大不了的事。
  第二天回到寫字樓,士輝鬼鬼祟祟地跟我說:“振華,我決定結婚了。”
  我笑說道,“好家夥!”
  “看!這戒指。”他打開一隻絲絨盒子,遞到我麵前,問道:“如何?”
  我看了一眼,“大手筆,有沒有一卡拉?”
  “一卡拉十五分”他說道,“請你任伴郎。”
  “我答應你。”
  “借你老爹那部四五○來用。”士輝說。
  “不在話下。”我笑,“現在可以公開你的新娘了吧?”
  “今天一起吃午飯。”他說。
  我終於見到了士輝的終身伴侶,那女孩子叫芝芝,姓關,一個好女孩子。說她像白開水呢,她倒有英國小大學的學士文憑,可是誰也不能說她有味道,她還沒有定型,外在與內在都非常普通。
  她很適合周士輝。
  隔了數日士輝再約我去參觀他的新居,現場有好幾位女家的親戚,紛紛對我表示極大的興趣,我立刻明白了。
  釣到士輝這個金龜婿,太太們馬上打蛇隨棍上,乘勝追擊,名單上早有黃振華三個字。我很禮貌地應付著她們。士輝的新房顏色太雜,家具太擠,配搭甚俗,但不知怎地,偏偏有一種喜氣洋洋的幸福感,使我覺得寂寞。
  關芝芝在狹小的廳房間笑著撲來撲去招呼客人,居然有種嫻淑逼人的味道,我馬上在心中盤問自己:黃振華,你也可以過這種美滿的生活,何必再堅持下去?
  周士輝把我拉在一旁,“怎麽?這裏的幾位小姐,喜不喜歡?”
  我隻是微笑。
  “你在等什麽?”士輝詫異地問,“香港並沒有下凡的仙子,婚後好努力向事業發展,女人都是一樣的,感情可以培養。”
  我搖搖頭,“不,士輝,不是這樣的。”
  他歎口氣,“我不明白你。”
  我說:“你以為可以用自己的雙手創造幸福,我的看法不一樣,愛情是可遇不可求的幸福,而婚姻的支柱必須是愛情。”
  士輝冷笑:“振華,你比我想像中更年輕、天真,祝你幸運。”
  我不以為忤,又笑了一笑。
  把士輝的帖子帶到家中,我就知道母親要說些什麽話。
  果然——
  “士輝多本事,恐怕人家兒孫滿堂的時候,你還是孤家寡人。”
  “你與他是同學,差個天同地。”
  “你有沒有想,將來做王老五的時候冷清清?父母遲早要離開你,到時連吃頓正經飯也辦不到。”
  玫瑰擠眉弄眼,偷偷跟我說:“現在連你也罵。”
  老爸替我解圍,“你怕振華娶不到人?我倒挺放心,現在外頭女孩子虛榮的多,嫁他未必是嫁他的人,也許隻是為了建築師的頭銜,他不能不小心點。”
  玫瑰跟我說:“大哥,我有話一會兒跟你說。”
  她把我拉到露台。
  “說呀,又是三百元?”我沒好氣。
  “不,老媽在電話上裝了開關,我不在的時候根本接不通電話,你幫幫忙。”
  “幫不上。”
  “大哥,你一向對我最好。”她懇求。
  我瞪著她,隻好笑。
  “替我申請個電話裝在房裏好不好?求求你。”
  “你的交際真那麽繁忙?”我問。
  她吐吐舌頭。
  “你才十五歲哪。”我說。
  “快十六了。”她說,“幫幫忙,大哥。”
  “好,”我不忍心,“答應你。”
  “大哥——”她眨眨眼,眼圈鼻子紅起來。
  “得了得了,你平時乖點,就算報答大哥了。”
  我拍著她肩膀,“我明天就叫女秘書替你辦得妥妥當當,讓電話公司趁老媽不在家的時候來安裝,好了沒有?”
  “就你對我好。”玫瑰肯定地說。
  士輝在教堂舉行婚劄,我任伴郎。
  儀式完成之後,天下起毛毛雨來,我約好玫瑰陪她打網球,因此要趕回家接她。
  去取車的時候,士輝故意托我做司機,送幾個女賓回府,我隻好答應下來。
  女孩子們花枝招展地笑著上車,剩下一個穿白衣白裙的女郎,她的一雙涼鞋吸引了我,細細的帶子縛在足踝上,足麵上一隻白色的蝴蝶。
  她在猶豫。
  我禮貌地說道,“還擠得下,小姐,請上車。”
  她展顏一笑,大方地坐在後座。
  路上眾人不斷地嘰嘰喳喳,獨那個白衣女郎非常沉默。
  我在倒後鏡裏偷看她的臉,無巧不成書,與玫瑰一樣,她臉上也有一顆藍痣,在左眼下角,彷佛一顆眼淚,隨車子的震蕩微微搖晃,像隨時會落下麵頰。
  我心折了。
  我喜歡她獨有的氣質,也喜歡那顆痣。
  於是,我故意兜著路走,把所有的女孩子趕下車,最後才送她。
  她住在一座舊房子的三樓。
  我停了車,送她到門口。
  我忽然忘了小妹的約會,身不由己地微笑,問:“你不請我上去喝杯茶?”
  她抿起嘴唇笑,她說:“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
  “黃振華,你呢?”
  “蘇更生。”她說。
  “你是男方的親戚?”我說。
  “我是新娘姐姐的校友。”蘇更生說。
  “啊,”我說,“難怪沒見過你。”
  她微笑。
  “至少把電話告訴我。”我說。
  她說一個號碼,我立刻寫下來。
  眼看她要上樓,我追上去,對自己的厚臉皮十分驚異,我說:“下午我與妹妹打球,你要不要參加?”
  她一怔,“我也約了朋友在維園。”
  “那麽好,我來接你。”我不放鬆一點點。
  “不用了,在維園見好了。”她說,“再見。”
  “再見。”我看著她上樓。
  我心不在焉地到家,玫瑰嘟長了嘴在等我。
  她說我:“逾時不到,場地可要讓給別人的。”
  我不與她爭辯。
  一邊打球一邊盯著看人到了沒有,連輸三局。然後我看見了她。
  她仍然穿白,冒著微雨與朋友們坐在棚下。
  我扔下球拍走過去,玫瑰窮叫:“喂!喂!”
  我著魔似地去坐在她身邊,她向我微笑。
  玫瑰追著我罵,她看見玫瑰,忽然失聲問:“這是你朋友!”
  “不,”我答,“我的小妹。”
  她低嚷:“唉呀,世界原來真有美女這回事。”
  我詫異,“什麽?”
  “你妹妹是我一生中見過最好看的女性。”她輕聲說。
  “有這種事?”我笑,“那麽你見過的漂亮女人真有限。她不過是長得略為嬌俏而已,是個寵壞的爛蘋果。”
  玫瑰披著一頭蓬鬆的鬈發,撐起腰,瞪著我問道:“大哥,你還玩不玩?”
  我坦白說:“不玩了。”
  玫瑰看到我身邊的蘇,頓時明白,她笑起來,“這位姐姐——”
  “叫蘇小姐。”我連忙說。
  “不,叫我蘇得了,朋友都那麽叫。”蘇和顏悅色地說。
  “你好。”玫瑰眨眨眼。
  她故意過來,擠在我倆中間坐。
  這時候雨下得大了,我聞到草地在雨中特有的氣息,身邊有我喜歡的女郎,我覺得再幸福不過,隻希望那一刹那不要過去。
  那夜我跟小妹說:“像火花一樣地迸發,我知道我找到了她。”
  “你還不認識她。”玫瑰說。
  “我已經認識她一輩子了,隻是等到今天才碰到她而已。”
  “說得多玄,聽都聽不明白。”
  “你自然是不明白的。”我說。
  “但我喜歡她,我有種感覺,她會像你一樣地對我好。”玫瑰說。
  夏天來了,我與蘇成為好朋友,我們一起為玫瑰慶祝她十六歲的生日。
  蘇與我約好在寫字樓見。
  士輝批評我的女友,“真奇怪你會喜歡她,自然,蘇非常端正高雅,但不見得獨一無二,她待人永遠淡淡的,就像她的衣飾。”
  我說:“她是一個有靈魂的女子。”
  士輝沒好氣,“大家都是幾十歲的人,就你一個人踩在雲裏,像個無聊的詩人。”
  “詩人並不無聊,士輝,不要批評你不懂得的事。”
  “我是文盲,好了沒有?”
  我笑,“你就是愛歪纏。”
  他歎口氣,“振華,我們是活在兩個世界裏的人。”
  我問:“不是一直說好久沒見過我小妹妹嗎?要不要一起吃飯?”
  “芝芝懷了孩子,我要多陪她,對不起了。”他說。
  “恭喜恭喜。”我說,“你又升級了。”
  他很高興,“生個兒子,對父母也有交代。”
  我看著他搖搖頭。這個周士輝的思想越來越往回走,也許他是對的,社會上非有他這種棟梁不可。
  見到了蘇,很自然地說起周士輝那種“不孝有三,無後為大”的概念。
  蘇溫和地微笑,不表示意見,事實上她是個極其反對生命的人,與我一樣,深覺生活中苦惱多,快樂少。
  然後玫瑰來了。
  她那身打扮,看了簡直會眼睛痛——深紫與墨綠大花裙子,玫瑰紅上身,一件鵝黃小外套。
  我忙不迭搖頭表示抗拒,玫瑰聳著小鼻子坐下,撥撥左耳的獨隻蛇型金屬耳環。
  蘇向我解釋,“是這樣的,畫報裏的模特兒都如此打扮。”
  我低聲說:“她還是個學生,她並不活在畫報裏。”
  蘇說:“我認為她非常漂亮。”
  “她自尋煩惱,母親不會放過她。”我說,“你瞧,不止我一個人認為她怪,其他人也盯著她看。”
  玫瑰仰起頭,精致的下巴抬一抬,“他們朝我看,是因為我的美貌。”
  “美貌不能成為一項事業,除非你打算以後靠出賣色相過日子。”我凶霸霸地說。
  蘇笑。
  我再加一句:“一個女孩子不能老以為她自己長得美,並引以自傲。”
  玫瑰說:“你看大哥,一副要打架的樣子。”她自顧自大笑起來。
  蘇的耐力恁地好,她說:“玫瑰,看我送你的禮物。”
  玫瑰說:“哦,還有禮物呢,我以為一並是兩隻紅雞蛋。”她拆開盒子。
  蘇送的是一條碎鑽手鐲。“太名貴了。”我說道。
  玫瑰卻高興得不得了,連忙求蘇替她把手鐲戴上,又擁吻蘇。
  我白她一眼:“益發像棵活動聖誕樹,就欠腦袋掛燈泡。”
  “你不懂得欣賞。”玫瑰抗議。
  “我不懂?你別以為我七老八十,追不上潮流,穿衣服嘩眾取寵代表幼稚,將來你趣味轉高了,自然明白。”
  “算了,你又送我什麽過生日?”勒索似口吻。
  “兩巴掌。”
  玫瑰吐舌頭。
  蘇笑:“可以%,你哥哥送你一隻戒指,與這手鐲一套。”
  我說:“戒指是叫你戒之,戒囂張浮躁。”
  玫瑰笑:“是,拿來呀。”
  我伸手進口袋,“咦,漏在寫字樓裏了。”
  “真冒失,”蘇笑說,“吃完飯回去拿。”
  我把車停在辦公室樓下,叫她們等我三分鍾。
  士輝還在桌前苦幹,也沒開亮大燈。
  我說:“不是說回去陪芝芝?”
  他抬起頭,本想與我打招呼,可是忽然呆住,吃驚地看著我身後。
  我笑著說:“見了鬼?”轉頭看見玫瑰站在門口。
  玫瑰說:“大哥,我決定不跟你們了,把禮物給我,我好去看電影。”她在暗地裏伸出手。
  “你這家夥,”我說,“我與蘇兩個特地請了假陪你過生日,你卻來黃牛我們。”
  “我知道你們對我好就行了。”她摟著我脖子湊前來吻我。
  “罷喲罷喲,”我嚷,“快滾快滾,粘乎乎的嘴巴,不知擦了什麽東西。”
  玫瑰笑,做一個無可奈何的表情,接過盒子就走,一陣風似的去了。
  “唉——”我攤攤手。
  半晌,周士輝以魂不守舍的聲音問:“振華,那是誰?”
  “那是我小妹,”我詫異,“你忘了?”
  “小黃玫瑰。”他驚問。
  “是。”
  “但,但當初我看見她的時候,她還是一團肉!”
  “是,”我說,“她現在是成長的害蟲了,”我嘴裏發出嗡嗡聲,“蝗蟲,OUR ROYAL PAIN IN THE ASS。此刻我們家裏隨時要打仗,更年期的母親大戰青春期的小妹——我要走了,蘇在樓下等我。”
  我匆匆下樓。
  我從未想到這次事情的後果。
  周士輝整個人變了。
  周士輝顯得這樣仿惶無依,煙不離手,在我房間裏踱進踱出,像是有很多話要說,又像無法開口。
  我問他:“周士輝,是否跟太太吵架?”
  “沒有的事。”他否認。
  “錢銀周轉不靈?”我又問。
  “怎麽會!”
  “是什麽事?你看上去真的不對勁。”
  “失眠。”他吐出兩個字。
  “啊?為什麽?工作過勞?”
  “不是。”
  我聳聳肩,“那麽算無名腫毒。”
  那夜我留在辦公室看一份文件,周士輝進來坐在沙發上,用手托著頭,他看上去憔悴萬分。
  我起身鎖抽屜,預備下班。
  “振華。”
  “什麽?”
  “振華,我有話跟你說。”
  “請說。”
  “振華,你不準取笑我,你要聽我把話說完。”
  我放下文件,端張椅子,坐在他對麵,“我的耳朵在這裏。”
  “振華——”他握緊雙手,臉色蒼白。
  我非常同情他,“你慢慢說,你遭遇到什麽難事?”
  “你會不會同情我?”他說。
  “我還不知道,士輝,先把事情告訴我,即使你已把公司賣給了我們的敵人,我也不會殺你。”
  “振華,別說笑了。”他苦澀地說。
  我沉默地等待他整理句子。
  他再一次開口,“振華,我戀愛了。”他將臉埋在手中。
  我立刻站起來,“啊,上帝。”我掩住嘴。
  “救救我,振華。”他嗚咽地說。
  我喃喃地說:“你這個倒黴蛋,你這個可憐的人,叫我怎麽幫你呢,這種事怎麽會發生在你身上的?若早來一兩年,倒也好了,索性遲來二十年,倒也不妨,但現在——現在你快要做父親了,士輝,世人是不會原諒你的,而你又偏偏那麽在乎世人想些什麽。”
  士輝自喉嚨發了一串混濁的聲音。
  我踱來踱去。
  “是不是?”我說,“我叫你等的,我告訴你世上確實有愛情這回事,你們不信,你認為隻要不討厭那個女子,她就可以與你白頭偕老,你這人!”
  “別罵我,振華。”
  “對不起。”我低聲說。
  我去倒了兩杯過濾水,遞一杯給士輝,一杯自己一口氣喝見底。
  “芝芝知道了沒有?”我問。
  他搖搖頭。
  我說:“或許你可以當是逢場作戲?我覺得你可以做得到,那麽芝芝與孩子不會受到傷害。”
  “不,”他說,“我愛上了這個女孩子,我愛她不渝,我願意為她離婚,我不能騙她,寧死也不願騙她。”
  “這是如何發生的?”我問,“短短的幾個月,士輝,你肯定這不是一種假象?”
  “絕不。”他仰起頭,像一個被判了死刑的囚犯。
  “不可能,士輝,你的生命中完全沒有廢話,你一向是個說一是一,說二是二的家夥,你怎麽可能愛到這種萬劫不複的程度?”
  “事實擺在眼前,振華,我打算今天晚上回家跟芝芝提出分居的要求,如果她要殺了我,我讓她殺,可是我必需去追求這個女孩子。”
  我瞠目結舌,“你是說,你還沒到手?你放棄現有的美滿家庭,犧牲妻兒的幸福,去追求一段縹緲的愛情?”我怪叫起來,“士輝,你瘋了,你完全瘋了!”
  “我知道,我知道,但我無法控製自己。”
  “這個女妖是誰?”我問,“告訴我。”我怒憤填胸。
  “振華,振華,她是你的小妹玫瑰。”士輝說。
  我如五雷轟頂,慘叫起來,“不可能!不可能!士輝,你胡說,你胡說!”我一生從來沒有叫得那麽淒厲,像看見了無常鬼似的。
  這件事是真的。
  周士輝愛上了黃玫瑰。
  周士輝已經瘋掉了。
  回到家裏,已經半夜,我整個人如熱鍋上的螞蟻,碰巧老媽尚沒有睡,咳嗽著替我盛宵夜出來,使我更加難堪。
  老媽坐在書房裏,忽然與我攀談起來,她說:“蘇小姐勝在高貴,雖然帶點冷傲,怎麽都強過那些骨頭輕的小飛女,振華,這是你的福氣,能夠結婚,快快辦妥喜事,別叫我擔心。”
  我略覺不安,“媽,你怎麽了?無緣無故說這種話。”
  她說:“振華,人能夠活多久呢?數十載寒暑,晃眼而過,也許你覺得我將玫瑰管得太嚴,實在是為她好,她始終是我心頭一塊大石,性格控製命運,以她那個脾氣,將來苦頭吃不盡。”
  “吉人天相。”我苦笑。
  她看著我說:“你要照顧她,振華。”
  “那還用說嗎?”我握住母親的手。
  “你要記住我這話。”她說,“她是你唯一的小妹。茫茫人海,你倆同時托世在一個母親的懷中,也是個緣分,你要照顧她。”
  “是。”
  “我去睡了。”她拉拉外套。
  我獨個兒坐在書房良久。
  母親若沒有對我說這番話,我對玫瑰一定先炸了起來,現在我歎完氣再歎氣,決定另外想一條計策。
  我留張條子在玫瑰房間才上床。
  第二天一早,她來推醒我。
  “大哥,找我?”她已經穿好了校服。
  “玫瑰,打電話到學校請假,我有話跟你說。”我一邊起床一邊說道。
  “什麽話要說那麽久?”她眨眨眼睛。
  “很重要。”
  她看著我洗臉刷牙,大概也發覺我很沉重,於是找同學代她告假。
  我拿著咖啡與她在書房坐下,鎖上門。
  “玫瑰,大哥一向待你好,是不是?”
  “別采取懷柔政策了,大哥,什麽事?”
  “不要再見周士輝這個人。”
  “為什麽?”她反問道。
  “周士輝是有老婆的人,他妻子現在懷孕,己所不欲,勿施於人,他來追你是錯,你犯不著陪他錯,你想想,如果人家周太太知道了這件事,會有多傷心?”
  玫瑰非常不耐煩,“那是他家的事。”
  “你要答應我不再見這個人。”
  “大哥,我可沒有主動去找過周士輝,他要跑了來在校門口等我,我可沒法了。”
  我說:“可是他約你,你可以不接受?”
  “為什麽?”玫瑰反問,“他是一個有趣的人,我有交朋友的自由。”
  “你連這件事都不肯答應大哥?”我怒問。
  “我看不清其中的道理,大哥——有老婆就不能認識異性朋友?”
  我盡量控製脾氣,“玫瑰,即使你不答應,我也要阻止這件事。”
  玫瑰忽然哈哈大笑,“你是為我好,是不是?這句話在粵語片中時常聽得到。”
  我沉默,為她的輕佻難受。
  過了一會兒我問她:“這就是你對大哥的態度?”
  “不,不,”她說,“大哥,我知道你對我好——”
  “原來你是知道的?”我既氣憤又傷心。
  “大哥,你要我怎麽樣?大哥別生氣。”她又來哄我,“我都依你。”
  “你是一隻魔鬼,玫瑰,別說大哥沒警告過你,玩火者終究被火焚,”我痛心地詛咒她,“你才十六歲,以後日子長著,你走著瞧。”
  “這件事真對你這麽重要?”玫瑰問。
  “不是對我重要,而是對周士輝夫婦很重要,你何必把一時的任性建築在別人下半生的痛苦上頭。”
  “但這件事不是我的錯,”玫瑰說,“我不是破壞他們家庭的罪人,遠在周士輝的眼光落在我身上之時,他們的婚姻已經破裂,即使周士輝以後若無其事地活下去,他們的婚姻也名存實亡。”
  我用拳頭敲著桌子:“玫瑰,很多人不是這樣子想的,這個世界不是這樣的,如果你堅持不見周士輝,他會回到妻子身邊——”
  “他的妻子還會要他?”玫瑰睜大圓眼睛。
  “玫瑰,那個可憐的女人並無別的選擇。”
  “天啊,”她嘲諷地說,“這個世界比我想像中更為破爛絕望,簡直千瘡百孔。”
  我的手都顫抖了,恨不得撲過去摑她一巴掌,她若是真的年幼無知,倒也好了,偏偏她又懂得太多,她完全把握了她的原始本領,將周士輝玩弄在股掌之上,像貓玩老鼠。
  我終於將頭轉過一邊,我聽見我自己說:“玫瑰,我並不認識你,你不再是我的小妹,作為一個大哥,我完全失敗,我虧欠父母。”我心灰意冷。
  我站起來離開書房。
  “大哥——”玫瑰追上來。
  “讓開!”我厭惡地推開她。
  那日我沒有上班,下午在蘇更生的公寓裏訴苦。
  天又下雨了,她住的老房子又深又暗,並沒有開燈,高高的天花板垂著小盞的水晶燈,隨風偶爾叮叮作響,寬闊的露台上種著大張大張的芭蕉葉,紅木茶幾上有一大束薑花,幽幽的香味占據了我的心。
  在她那裏訴苦是最理想不過的,最實際的苦惱也變得縹緲無稽,活著是活著,生命還是舒暢美麗平和的。我愛上蘇更生,因為她也給我同樣的感覺。
  她當下說:“玫瑰還年輕,少女最經不得有人為她家破人亡,她的魅力一旦受到證實,樂不可支,她怎麽會聽你的?”
  “叫我以後怎麽見周關芝芝?”我軟弱地問,“我可不擔這種關係,我要搬出來住。”
  “住到什麽地方去?”蘇說。
  我做個餓虎擒羊的姿勢,說:“住在你這裏來。”
  “原諒玫瑰。”
  “她是個爛蘋果,周士輝如果一定要陪一個十六歲的小女孩子玩,那他罪有應得。”我揮揮手,“算我對不起母親,我不能照顧她。”
  我真的搬了出來往,但沒有搬到蘇更生的公寓,我不讚成同居,這是男女關係中最壞最弱的一環。
  我選了一層精致的平房,一不做二不休,把開業以來所賺的錢全部放了進來。我終於是要娶蘇更生的,現在選定新居,也不算太早。
  我搬出來那日,玫瑰怔怔地站在門口看我整理箱子,我餘氣未消,把她當透明人,不去理她。母親聽見我大條道理,也沒有反對我搬家,這次行動很順利。
  父親對老媽說:“男人過了三十,不結婚也得另立門戶,跟家裏住反而顯得怪相。”
  母親還含笑解釋,“也許他快要結婚了。”老懷大慰。
  我記得周士輝太太來找我的時候,是七月。我絲毫沒有驚異,她遲早要來的,我一直有心理準備。
  她大腹便便,穿著件鬆身衣服,打扮得很整齊,“振華,我這次來找你,是私事。”
  “請說,我盡量幫你。”東窗事發了。
  她很鎮靜,“振華,自從今年五月份起,亦即是我們結婚後第三個月,士輝整個人變了,他暴躁不安,早出夜歸,什麽話也不肯跟我說……”
  歇了一會,周士輝太太說:“我每次問他,他都跟我吵,上周未他一回來,便提出要與我離婚,我問他為什麽,他說他不再愛我了。”
  我羞愧得抬不起頭來,一額頭汗。
  “振華,你們是十多年來的同學,又是朋友,且還是公司的拍檔,或許你可以問問他,究竟是為了什麽事鬧得這麽大,孩子就快要出生了,我受不起刺激,我們結婚雖然隻有半年,但從認識到結合,足足八年有餘,他一直待我很好,從來沒有大聲責怪過我一次……”她的眼睛紅了。
  我默默地低著頭。
  周太太很仿惶地問我:“他為什麽要跟我離婚呢?”她停一停,“是不是外頭有了人?”
  我抬起頭,看著窗外。啊,天底下不快樂的人何其多。
  “振華,你能不能幫我一個忙?”她問。
  我站起來,“我明白你的處境,這些日子,我也不大見到他……我替你勸他,你安心在家等待生養,不要擔心什麽。”
  她感激地握住我的手。
  “周太太,我送你回去,有空打電話給我。”我說。
  那日,我回到辦公室去守在那裏,等士輝回來。
  他最近一直疏忽公事,一些業務由我頂著,我警告過他,但是他不理會。周士輝前後判若兩人,玫瑰已把他整個人摧毀了。
  或者這是他自己願意的。除了第三次世界大戰以外,沒有人能把我的事業摧毀。
  他終於回來了,在早上十一時半。
  我冷冷地問他:“你去了哪裏?”
  士輝把雙腿擱在茶幾上,閉上眼睛,“淺水灣。”
  “下大雨,到淺水灣?”我質問他。
  “與玫瑰在淺水灣吃早餐。”他答。我不作聲。他已絕望,沒救了。
  “玫瑰介紹我讀張愛玲的小說,”他說,“有一個故事是在淺水灣酒店發生的。在樹影的翠綠火紅下,我與玫瑰凝視著海上的島嶼,濡濕的空氣,使我們化入了小說之中。”
  我一言打破他的好夢,“你太太方才來找我。”
  “我可以猜想,她最近四出找人挽救我們的婚姻。”
  “你恬不知恥。”
  “或許,我曉得我對不起她。可是振華,直到認識了玫瑰,我才發現真正的自己!原來我並不喜歡工作,原來,我是一個閑散的人。我也發現了這個世界,原來看小說打發時間是這麽有趣,下雨天散步有這麽詩意。”他揮揮手,“在我麵前有一整個新的境界,我以前竟不知道有彩虹與蝴蝶。”他迫切地拉住我的手,“振華,不要為我好,我不願意再回頭,前半輩子我對著功課與文件度過,後半輩子讓我做一個浪子,我隻能活一次,不要勸我回頭。”
  我呆呆地看著他一會兒,他很憔悴,但是雙眼發著異樣的光彩。
  “你快樂嗎?”
  “我非常地快樂。”
  “你能快樂多久?”我又問。
  士輝看著我說:“振華,我原以為你是懂得思想的一個人,你怎麽會問這種問題?快樂怎麽會永恒呢?”
  我仰天浩歎。
  “振華,你把這間公司做得有聲有色,我想把股份出讓,你有沒有野心獨資?”
  我說:“士輝,你已是三十多歲的人了,當心再回頭已是百年身。”
  “我打算到巴哈馬群島去,”他興奮地說下去,“玫瑰答應與我同去。”
  “她不能與你去巴哈馬。士輝,你醒一醒,她隻有十六歲,尚未有自主權。”我說,“香港有保護婦孺法例。”
  他不響了,但我未能把他說服。
  沒隔多久,士輝堅持退股,不再做下去,我隻好另外尋合夥人,頗喧嚷了一陣子。
  當士輝的寫字台被搬走的時候,蘇更生也在場。
  惋惜之餘,她說:“我並不怪他,一個人在一生之中能夠戀愛一次,未嚐不是好事,況且玫瑰那種美麗,令人心悸,足以使人心甘情願地犯罪。”
  我不以為然。
  “但你與士輝是完全不同的兩個人。”蘇忽然不悅道,“你的算盤太精括上算,你是一等聰明的人,而士輝……他是個羅曼蒂克的傻子。”
  “你說什麽?”我責問蘇,“你說什麽?”
  “你瞞不過我,”蘇更生看著我,有點難過,“振華,別人會以為你溫文爾雅、能幹,又什麽都懂得一點,實際上你太為自己著想,太理智機靈……”
  我憤慨,“我們相處半年,你對我的印象就若此?男人不一定都得不愛江山愛美人,我沒有為你死也並不表示不愛你,你的思想恁地幼稚,蘇更生,我們已經離開了做夢的年齡,誠然,我不會為任何女人做無謂的犧牲,因為我自愛,隻有自愛的人才有資格愛人,如果我不符合你的標準,請你自便。”
  蘇更生不出聲。
  “你想看到我為你傾家蕩產?”我問,“你忍心?”
  “對不起。”她拉開門走了。
  我傷心。一個人理智點有何不可?我的女友卻因此不原諒我,因玫瑰牽涉到我,多麽不公平。
  玫瑰與士輝的事,終於給爸媽知道了。
  士輝的妻不肯罷休,她是個勇敢的小婦人,挺著大肚子到父親處去告狀,揭發丈夫的隱私。
  我趕到家的時候,玫瑰臉上已經吃了媽媽兩記耳光,五條手指印橫在麵頰上,她坐在一角不出聲。
  父母的麵孔鐵青,連我都不打算放過。
  媽媽當著周太太,冷笑著問我:“聽說你這個做大哥的,早知道有這件事?”
  我緩緩地說:“你問小妹,我求過她,也求過土輝,他們根本當我是死人,我已經盡了我的力。”
  老媽問我:“你為什麽早不告訴我?”
  我依言直說:“我怕你受刺激。”
  老爸說:“人家周太太下個月要生養了,你妹妹卻打算明日跟周先生到巴哈馬去度假,你覺得這件事應該怎麽辦?”
  我說:“把玫瑰鎖起來,人家周氏夫婦的事我們管不著,可是玫瑰一定要嚴辦。”
  玫瑰抬起頭,不發一言,眼光至為怨毒。我惱怒地說,“玫瑰,你今年才十六歲半,你也有朝一日會結婚生子,你若不能替周太太著想而離開周士輝,你就不要怨我們。”
  玫瑰站起來,要回房去。
  “站住!”父親喝住她。
  玫瑰轉過頭來,倔強地問道:“還要怎麽樣?”
  “向周太太道歉!”父親說。
  玫瑰大笑起來,“天下的蠢女人那麽多,我若要逐個向她們道歉,我豈不大忙特忙?”
  父親忍無可忍,順手抄起一隻杯子向玫瑰摔過去,茶濺了一牆,碎片一地。
  我也動了真氣,冷笑說:“摔死也活該哩!留著你也是丟人!”
  玫瑰大聲反問:“我做鍺了什麽?我又沒有愛上這個人,是他要來接送我上學放學,是他說要離了婚來跟我好,我又未曾指使過他做任何事,現在卻把罪名都推在我身上!”她哭,“你們治死了我也不管用,天下的女孩子多著,你們有本事應該去鎖住周士輝,而不是我!”
  她奔回房間,大力地關上門。i
  我跟周大太說:“我們已經盡了力,你看到了。”
  “是……”她哺喃地說。
  媽媽跟她說:“周太太,這件事太不幸,但我們可以保證,黃玫瑰以後不會再見周先生。”周太太顫抖地說:“為什麽?為什麽?她甚至不愛士輝,而士輝卻拋棄了一切去追求她,為什麽?”
  我說:“士輝腦筋有點糊塗,過一會就會好的,我送你回家吧。”
  周太太由我扶著送回去。
  她當夜動了胎氣,士輝並不在家,由我陪到醫院進了產房,遍尋士輝不獲,周太太在半夜兩點半生產下一對孿生兒,兩個都是女孩子。
  看到嬰兒小小的紅臉蛋,我很高興,忍不住親她們的臉,但周太太一直哭。
  士輝趕來的時候,我罵:“王八蛋。”
  他看見孿生女兒,也哭了,一家四口哭成一團,我覺得獨自無法收拾殘局,隻好把蘇更生也叫了來。
  把他們一家安撫完畢,我送更生回家。
  我說:“好了,破鏡重圓。”
  更生不答我。
  “還在生我氣?”我輕聲問。
  “不,不生氣。”
  我握住她的手,“真不生氣?”
  “振華,你們對玫瑰也太嚴了一點,把她鎖到幾時呢?她要上課的呀。”
  “放暑假不要緊,”我說,“也可以收斂她的野性。”
  “連你都覺得這樣做是對的?”更生愕然問道。
  我問:“你覺得不對?”
  “物必自腐然後蟲生,你真相信天底下有破鏡重圓這件事?”
  我不敢出聲。
  “你以為‘第三者’一跑掉,周氏夫婦拿萬能膠粘一粘就可以和好如初?不會%,我看周士輝是不會再回頭的了。”
  “那麽怎麽辦?他置妻女不顧?”我驚問。
  “我也不知道,”她說,“我要去見玫瑰,振華,你隻有這個妹妹,嚐試了解她。”
  “你肯定這件事不是她的錯?”我問。
  “振華,當然不是她的錯,你自己也說過,換了是你,你是決不會為一個女人犧牲的。”她說,“這是周士輝性格上的弱點。”
  我沉默。
  玫瑰被鎖在房中,不斷吵鬧,老媽以這件事為奇恥大辱,決心要教訓她,說什麽都不肯放她出來。
  玫瑰一說要報警,電話線都被剪斷,她喊救命喊得喉嚨都啞了,眼睛哭得胡桃般。
  我們推門進去,玫瑰破口大罵。
  更生安撫她。
  玫瑰叫我滾出去。
  更生示意我先避開。
  我皺著眉頭跟母親說:“事情怎麽會弄到這種地步的?”
  “固執。”母親歎口氣,“我與她都一樣固執。”
  然後我也想到我自己的牛脾氣,作不了聲。
  我靜靜地走到玫瑰房門口,看更生怎麽料理這件事。
  我聽見更生問:“……你愛他嗎?”
  “我從來沒有愛過他。”玫瑰答。
  “那麽為什麽跟他在一起?”更生很溫和。
  “我寂寞,而他對我好。”玫瑰說。
  “你怎麽會寂寞?不是有那麽多同學嗎?功課也夠你忙的。”更生有點詫異,“大哥說你老不在家。”
  “是的,但沒有人知道我很寂寞,沒有人真正地關心我。”
  “我與大哥都關心你。”更生耐心地說。
  “大哥與爸媽都喜歡我聽話,我一不聽話,他們就不再愛我,但是照足他們的心意去做事,我像木偶一樣,實在受不了。”
  “你是否願意搬來與我同住?”更生忽然問。
  “與你住?”玫瑰問,“他們會不肯的。”
  “我試與‘他們’說。”更生說。
  “你為什麽要對我這麽好?”玫瑰問。
  更生靜一會兒,“我也是家中最小的女兒,母親比我大三十六歲,走在街上,人們永遠以為她是我外婆,然而她對我卻並不慈祥。”
  更生說:“母親盡一生的力強逼我走一條她認為是正確的路……可以說是懂得你的苦處,如何?理由充分沒有?”
  “夠了。”玫瑰的語氣是同情的。我決定為玫瑰爭取這個自由。
  我跟母親保證玫瑰的行為將由我負責。
  “你呀,”老媽瞪我一眼,“你自身難保。”過一會她說:“我相信更生多過相信你。”母親把玫瑰交給了更生。玫瑰搬家那日冷笑說:“老媽本想生我下來玩,發覺我並不是洋娃娃,便轉送給了別人。”更生很難過,她將玫瑰擁在懷中。玫瑰在更生那裏得到溫暖。更生比母親忙十倍,並無時間與玫瑰作對,挑剔她的錯處,因此玫瑰過得很輕鬆。她像是已經忘了周士輝,但周士輝並沒有忘記玫瑰。
  他找到我寫字樓來,質問我:“你們把玫瑰藏到什麽地方去了?”
  我打量他,厭惡地問:“你去照照鏡子,看看你現在的樣子!”
  他滿臉胡子碴,雙眼布滿紅筋,衣冠不整。
  認識他十多年,從沒發覺他這般狼狽過。
  我說:“士輝,快四十歲的人,不要太放縱自己。”
  “放玫瑰出來!”他咆哮。
  “玫瑰並不愛你,你該比我們更清楚,她現在生活愉快,早就忘了你。”
  “我不相信。”
  我不耐煩,“當然你不相信的,你為戀愛而戀愛,現在嚐到苦果了,玫瑰乳臭未幹,她可不懂愛情,新玩意兒如過眼雲煙一般,你怎麽會不知道。”
  “我要親耳聽見她對我說,我才相信。”他叫,“要親耳聽見她說不愛我。”
  我說:“士輝,你花了三十年建立事業家庭,現在你看一看,你看看你一手攪成什麽樣子!”
  “你讓我去見玫瑰!”
  “士輝,你的孩子與妻子怎樣了?”我大聲喝他。
  “我們已經簽了分居書,孩子歸芝芝。她終於答應與我分手,她已經知道,留得住我的人,也留不往我的心。”
  我呆在那裏。
  我對更生說,玫瑰始終是罪人。
  更生說:“可是你看玫瑰,昨天我才陪她去買球鞋預備開學,今年她念會考班,她還對我說,要好好地考進港大,向大哥看齊,她提都沒提過周士輝,看樣子她心中根本沒有這個人。”
  “那麽你叫她親口跟周士輝說一聲,好叫他死了這條心。”
  “好,我跟玫瑰說一聲。”她答應。
  我問更生:“說實在的,玫瑰住在你那兒,是否給你很大的麻煩?”
  “沒有%,你知道我家那個老房了,有四五間空房,家中反正用著傭人……我反而多了個伴。”
  “更生,”我乘機說,“你對我,不比以前了。”
  “我覺得我們還需要更深切的了解。”她簡單地說。
  她把玫瑰約出來,而我叫了周士輝。
  我們四個人在一間幽靜的咖啡店見麵。
  周士輝見了玫瑰歡喜若狂,玫瑰卻很冷淡。
  我說:“有什麽話,當麵說清楚吧。”
  周士輝對玫瑰說:“你不要怕家庭的壓力,一切有我擔當——”
  玫瑰冷冷地說:“我不明白你講些什麽,你給我的麻煩已經夠多了。”
  “他們恐嚇你,你不要害怕!”
  “沒有人恐嚇我,”玫瑰說,“你害我與爸媽起衝突,造成我生活不愉快,我以後都不再相信你,我不要再見到你。”
  士輝的臉色轉得煞白,“玫瑰——”
  “我不愛你,”玫瑰嚷,“你可否停止騷擾我?”
  士輝的表情像看到世界末日,我心中實在可憐他,拍著他肩膀。
  士輝的嘴唇顫抖著,看著我,一個字說不出來。
  更生低聲問:“玫瑰,你會好好地讀書,是不是?”
  “當然,我隻有十六歲半,憑什麽要放棄家庭與學業跟一個莫名其妙的男人?”玫瑰站起來,“如果我考不到港大,老媽一輩子不原諒我,我已經為這件事受足了氣,甚至挨了兩記耳光,夠了!”
  我問:“你現在又去哪裏?”
  “買書,約了同學買下學期的課本。”她頭也不回地走出咖啡店。
  周士輝整個人抖得像一片深秋將落的樹葉,過了一陣,他忽然大叫一聲,逃出去。
  我與更生尾隨在後,隻看見他發足狂奔,一下子不見了影蹤。
  “可憐的人。”
  “他可憐?”更生歎口氣,“他的孩子們才可憐呢,剛出生動不見了父親。”
  我擔心地向:“他會不會傷害玫瑰?”
  “玫瑰?不會,他生命中的女神將永遠是玫瑰,尤其是因為他沒有得到她。”更生歎息。
  “多麽可惜,如此一個有為青年——我盼望他再建立事業,回到妻子身邊。”我說。
  更生又看我一眼。
  對於這件事,母親的觀點是:“玫瑰遲早要遭到報應的。”
  周士輝沒多久便啟程到英國去了,臨走與我通一個電話。
  我問他去幹什麽。
  他說去讀書。
  我原本可以幽默他幾句,想想不忍,祝他順風。
  玫瑰益發出落得標致,而且一變常態,非常聽話,但到底因為周士輝這件事,我無法像以前那樣愛她。
  有時候她主動接近我,渴望我對她關注。
  我總是淡淡地。
  更生說:“就算這是她錯,你不能因為一個人錯過一次,而完全不原諒她。”
  “她已經長大了,”我說,“再也不能把她背著走上一裏路去看花車遊行,兄弟姐妹長大了總要各散東西。”我停一停,“你又不肯做她的大嫂,她一直住你家也不成話,最好叫她搬回去住,要不我這裏也有空房間。”
  “你真是公事公辦。”更生的語氣帶點諷刺。
  更生有時候不可理喻,我不知道她有什麽不滿,但似乎她一直想與我拖下去,盡管快三十歲了,並未想與我論到婚嫁。好,如果老姑婆不急,我惡作劇地想,我也不擔心。
  隻是母親老催催催的。
  更生生辰那天,老媽送了厚禮,一隻古老的鑽戒上有三顆一卡拉的鑽石,連我都“哇”一聲叫,更生臉漲紅了,結結巴巴要退還。
  老媽不悅:“你也不是那種小家子的人,平日也很大方,怎麽現在忽然鬼祟起來,告訴你,石頭是黃的,不值很多,放心收著吧,不是賣身契。”
  更生訕訕地套在手指上,我向她擠擠眼。
  玫瑰很羨慕,探頭過來看,“喲,”她說,“真不錯。”
  老媽瞪她一眼,她不出聲了。
  我笑說:“這是孫猴子的緊劄箍,你少羨慕。”
  老媽說:“你幾時嫁入我家的門,我還有些好東西,收了幾十年了,送給個可靠的人,也好放心。”
  老媽近來的身子不大好,她愛看中醫,吃藥吃得滿屋子香,但是咳嗽並沒有緩和多少。
  玫瑰說:中醫是巫道。老媽罵得她臭死。
  她與母親的年齡實在相差太遠,兩個人的想法差得天跟地似的。
  隨著時間的流逝,玫瑰的稚氣漸漸脫除。她瘦了,臉模子小了一圈,下巴尖尖,眼睛益發水靈靈地撲閃,長睫毛陰暗地遮著眼珠,神情有種捉摸不定的憂鬱。而事實不是這樣,玫瑰並不是一個有靈魂的女孩子,她毫無思想,唯一的文化是在我書房裏撿一兩本張愛玲的小說讀。
  作為她的哥哥,看慣了她的五官,並不覺得她長得特別美,但是旁人驟見玫瑰,莫不驚豔。一位男同事說:“最吸引人的是她的嘴唇,小但是厚,像隨時有千言萬語要傾訴,但她是那麽年青,有什麽要說的呢?真是迷惑。”
  是嗎?他們並不知道真的玫瑰。這樣子捧著一個女孩子,隻因為她的美貌,是非常危險的事,對玫瑰本人也不公道。,
  就算我們與玫瑰吃茶,坐在咖啡廳裏,也遇見星探,想遊說她做明星,拍廣告、上電視。
  那種賊頭狗腦,拿著照相機的年輕人,放下一張卡片,跟玫瑰說道:“小姐,我們公司有把握將你捧作明日之星。”
  玫瑰說:“我不喜歡做明星。”
  我跟著喝道:“聽見沒有?她不喜歡做明星。”
  這樣子趕走了不知道多少癩哈蟆。
  更生問玫瑰:“長得像你這樣,是否很煩惱?”
  玫瑰聳聳肩:“習慣了,人們一見我便瞪著我看,像是我臉上開了花,我隻好一笑置之。”
  我覺得很惡心,一張臉好看有個鬼用。
  更生說:“振華,你是唯一不覺玫瑰美貌的人。”
  我說:“我是個成熟的男人,我看女人,不止看眼睛鼻子大腿腰身,我注重內心世界。”
  “你可明白我的內心世界?”更生問。
  “你的內心世界猶如萬花筒,百看不厭——對了,玫瑰現在與什麽人交往?”
  “鄰校全體男生。”更生笑。
  “有沒有什麽固定的人?”
  “不知道,大概沒有。”
  我說:“最近她頭發又直了,好現象,溜冰鞋終於脫下來了,也是好現象。”
  “她會考考九科。”更生提醒我,“好學生。”
  “每個學生都起碼考九科,不必緊張——還有,她現在衣服的顏色也素淨得多了。”更生微笑:“你的語氣像個父親。”
  “可不是。”我說,“兄兼父職。”
  “有沒有士輝的信?”
  “沒有。”
  “士輝的太太呢?有無跟你聯絡?”
  “我不敢去看她,她也沒有找我。”我苦笑道。
  “士輝被蝴蝶的色彩迷惑,卻不懂得蝴蝶是色盲。”更生說。
  “這句話呢,我像明白,又像不懂。”我笑。
  我再到更生家去,在幽暗的大廳中看到一幅巨型的彩色照片,是玫瑰穿一件白裙子,站在影樹下。細碎的金光透過影樹羽狀的葉子灑在她身上,火紅的花朵聚在樹頂,這張照片實在是不可多得的傑作。
  誰拍的?
  “雅曆斯。”玫瑰說道。
  “總有個中文名字吧?”我問。
  “不知道。”
  “你的男朋友?”
  “不是,我隻跟他學壁球。”
  我的心又提了起來,“他幹什麽的?”
  “不幹什麽,他是港大曆史係學生,體育健將。”
  “你連他的中文名字都不知道?”
  “不知道。”
  我心想:港大生,體育健將。不會有大錯,上帝保佑那可憐的人。
  更生問:“見過那男孩子沒有?非常英俊,與玫瑰在一起,金童玉女一般。”
  “哦!”
  近日來我公司的業務蒸蒸日上,也沒有那個時間去看玫瑰的男朋友,見了一個,見不了十個,也見不了一百個。
  不過有那個時間的話,我得叫她搬了回來才是,老住在蘇家不是辦法。
  玫瑰叫那個雅曆斯幫她搬家。
  她一邊囉嗦,一邊指手劃腳地叫那個男孩子揮著汗幹活,我搖搖頭,真有這麽多的男人愛做女人的奴隸。
  人各有誌。
  但那個男孩是長得神氣,一眼看去就像某個明星般,高大英俊,與玫瑰很般配。
  玫瑰說她已把去年整個夏季的衣服丟掉,要求我替她買新衫,我再高興沒有,講明不準買刺目的顏色。
  雅曆斯坐在一旁隻懂得笑,沒多久玫瑰就把他轟走。
  她恨恨地說:“蠢相!”
  我既好氣又好笑,“罷喲,玫瑰,雖然是別人送上門來給你糟蹋,你也修修福。”
  “這年頭,找個好一點的男朋友都難。”她說。
  “市麵上那麽多男人,你簡直可以抓一把,吹掉一點來揀,全世界的女人都可以歎男朋友難找,但你,你是黃玫瑰啊!”
  “大哥,別取笑我了。”她沒精打采。
  “看中了誰?你主動去俘虜他啊?”
  “那麽容易?”她反問。
  “啊哈!”我跳起來,“別告訴我,你也碰到定頭貨了。”
  “你不必來不及的高興,我還沒有碰見那個人,”她白我一眼,“隻是有許多男人簡直鐵石心腸,像你就是。”
  “胡說,我才不是鐵石心腸。”
  “你女朋友說你有她無她都一樣。”
  “她呀,”我說,“像所有女人一樣,她對愛情有太大的憧憬,我認為真正的愛情應該像覆煦,舒服安全得不覺它的存在。”
  我說:“覆煦對於愛情,火辣辣的隻是欲念——也許因為這個觀點的差距,她不肯嫁給我。”
  “去說服她啊。”
  “她大有主張,受過教育的女人就是這點可怕。”
  “蘇更生是一個極端可愛的女人。”
  “你們真是識英雄重英雄。”
  “你應該多多尊重她。”
  “是,是,可是你別盡教訓我,玫瑰,考完試打算如何?”
  “入港大。”她簡單地說。
  “別跟男孩子混得太熟。”我說,“發乎情,止乎禮。”
  “放心,我不會做未婚的媽媽。”她說。
  我拍拍她肩膀,“在我這裏住,規矩點,別丟了老哥的臉,知道不?”
  “知道了。”
  許多日子未曾與她開心見誠地談話了。
  但話未說完,她與雅曆斯已打得火熱,哪裏都有他倆的蹤跡。
  雅曆斯有一項絕技,他的攝影術真是一等的,拍得出神入化。家裏到處擺滿了玫瑰的照片,大的小的,七彩的黑白的,沒有一張不是精致漂亮,每次他們出去玩,他都替玫瑰拍照。
  玫瑰開頭倒是很高興,貼完一張又一張,後來也不過是當撲克牌般,一疊疊放抽屜裏。
  蘇更生很有興趣,挑了些特別精彩的,她說:“一個少女是應該把青春拍下來留念。”
  我說:“你都是老女人了,還有這種情懷。”
  玫瑰說:“我這大哥才是小老頭子。”
  母親咳嗽著問玫瑰:“你在談戀愛了?”
  玫瑰嚇得不敢作答,她就是怕母親。
  “暖,”我說,“對方是個大學生,不錯的。”
  母親說:“你妹子掉根頭發,我都跟你算賬。”
  “是,”我直應,“是!”
  我坦白地問玫瑰:“要不要叫雅曆斯到家去吃一頓飯?向老媽交代一下。”
  “不必。”玫瑰說。
  “你不是在談戀愛?”我問,“你對他不認真。”
  “他這個人幼稚,我不過跟他學滑水。”
  我說:“待你把他那十八般武藝學齊了,就可以把他一腳踢開?”
  “是。”玫瑰大笑,“學完壁球學滑水,還有劍擊、騎馬、開飛機,三年滿師,一聲再見,各奔前程。”
  “十三點。”我罵。
  “你想我怎麽能嫁給他呢?他除了玩,什麽也不懂。”
  “你呢?除了玩,還懂什麽?”
  她強詞奪理,“我是女人,我不必懂。”
  “什麽歪理,你看蘇更生一個月嫌多少!”
  “蘇姐姐是例外,”她說,“我將來可不要像她那樣能幹,我不打算做事。”
  “那你念大學幹什麽?”我問。
  “大學不能不念,麵子問題。”
  “嘿,沒出息。”
  “是,我是沒出息。”她承認,“我才不要在枯燥的寫字樓裏坐半輩子,賺那一萬數千,跟人明爭暗鬥。”
  她躺在沙發上,長發漆黑,瀑布一般垂下,我仔細欣賞我這美麗的小妹,她的手正擱在額頭上,手指纖長,戴著我去年送她的指環,指甲是貝殼一般的粉紅。
  玫瑰額角有細發,不知幾時,她已把皮膚曬得太陽棕,那種蜜糖般的顏色,看上去有說不出的舒服。
  我的心軟了,我這小妹真的無處不美,倘若我不是她的大哥,不知感覺如何。
  她轉過頭來:“大哥——你在想什麽?”她抬一抬那削瘦俏皮的下巴。她那樣子,到了三十歲四十歲,隻有更加漂亮成熟。
  我說:“當時——你嫌周士輝什麽不好?”
  “他老土。”
  “哦?”
  “他什麽都不懂,隻會畫幾張圖。”
  “是嗎?”我微笑,“如此不堪?”
  “他不懂吃,不懂穿,不會玩,也不看書,整個人是一片沙漠,一點內心世界也沒有,活了三十多歲,連戀愛都沒經曆過,土得不能再土。最討厭之處是他對他那小天地是這麽滿意,坐井觀天,洋洋自得,談話的題材不外是又把誰的生意搶了過來,他公司去年的盈利是多少……他不止是俗,簡直是濁。後來又借著我的名鬧得天翻地覆,更加土上加土,一點都不會處理。”
  我低頭想了一會兒,“士輝是苦出身,大學是半工讀念的,自然沒有氣派,也不會玩。但士輝有士輝的優點,他待你是真心的。”
  “他?”玫瑰冷笑,“他與他妻子真是一對活寶貝。”
  “算%!”我又生氣,“拆散了人家夫妻,嘴上就占便宜了。”
  玫瑰說:“所以我說隻有蘇姐姐是個明白人,隔了這麽久你還怪我。”
  “隔了這麽久?”我嚷,“人家孩子還沒懂得走路呢。”
  “蘇姐姐說,我隻不過是周士輝逃避現實的借口!”
  “你跟蘇更生狼狽為奸。”
  “真的,大哥,你想想,周士輝這個人多可怕,他根本對妻子沒有真感情,結婚生子對他來說,不過是一種形式,人生必經過程。忽然他發覺這種生活形式不適合他,他無法一輩子對牢個乏味的女人,他就借我的名來逃避。”
  我沒好氣:“你們真是佛洛伊德的信徒,什麽都可以解釋演絆一番。我覺得士輝是愛你的。”
  “他最愛他自己,”玫瑰說,“見到我之後,他發覺周太太不再配得起他而已。”
  “你鐵石心腸。”
  玫瑰抖一抖長發,“或許是。”
  “雅曆斯呢,他又怎麽樣?”
  “我很寂寞,大哥,他可以陪我。”
  “你這樣玩下去,名譽壞了,很難嫁得出去。”我歎息。
  “那麽到外國去,”她絲毫不擔心,“在唐人街找個瘟生,我照樣是十間餐館的老板娘。”
  “你真的不擔心?”
  “不擔心。”她眨眨眼。
  我擔心的是周太大會拖著兩個女兒再來找我算帳。
  夏天轉深,知了在更生的寬露台長嗚,玫瑰與雅曆斯成日泡在海灘。老媽埋怨,“曬得那個樣子,坐在抽木地板上,簡直有保護色呢,髒相。”
  我笑說:“奶還是奶,白牛奶變了巧克力奶。”
  玫瑰的滑水技術學得一等,已可以用一隻履,看她自水中冉冉升起,才了解什麽叫做出水芙蓉。
  我提醒她,“你那九科功課,小心點!”
  她說:“啊,大哥,我有攝影機記憶,凡書隻要翻一次就能背,別擔心。”
  我氣結,居然自稱過目不忘。
  玫瑰並沒有跟雅曆斯學劍擊,她的眼光浮遊不定,落在旁人的身上,疏遠了沒有中文名字的林先生。
  下班在家,我常接到雅曆斯找玫瑰的電話。
  ——“對不起,玫瑰不在家。”
  ——“我不知道她什麽時候回來,我會告訴她你找過她。”
  ——“我會跟她說你想見她。”
  有時候玫瑰在家,也會搖頭擺腦地裝蒜,叫我代她遮瞞,說她人不在,我不肯,把話筒一摔,對她說:“你自己告訴他你不在家!”
  玫瑰吐舌裝鬼臉,但對雅曆斯很不耐煩,“晤,”地敷衍數聲,然後就借故掛斷電話。再過一個星期,我索性告訴雅曆斯,玫瑰已不住我家:“在親戚家,那邊電話不方便告訴你,我知道你已經半個月沒有見過她,好,我代你告訴她……”
  沒出息。
  大丈夫何患無妻,巴巴地求一個女孩子管什麽用,女人變了心就是變了心。
  況且我不相信玫瑰曾經對他交過心,我甚至懷疑玫瑰是否有一顆心。
  玫瑰有一個好處,她決不甜言蜜語地騙人,她根本懶得做,所以這些男人若沒有心理準備,就不該與玫瑰做朋友。玫瑰與雅曆斯算是完了。
  玫瑰這孩子,服裝店送到我寫字樓來的賬單,往往一萬數千元。
  幾件白蒙蒙的衣裳,貴得這樣,我嚴重向她提出警告。
  “還是中學生哪!”我提醒她,“你隻有十六歲。”
  “十七。”她說。
  “十六歲半。”
  “十七。”
  “我不跟你吵,你少顧左右而言他,總而言之,每季不準花多過三千元。”
  “三千元!”她幾乎要昏厥,“三千元還不夠買一件大衣哪,大哥。”
  “那太壞了,”我說,“那你就不用穿大衣了,你跟老媽去說。”
  我也知道一切勸告是不起作用的,玫瑰對忠告免疫。
  過不久,下班回家,就發覺雅曆斯林在門口等。
  我歎為觀止。
  “雅曆斯,沒有用的,玫瑰已不住在這裏了,你回去吧,別浪費時間。”
  他說:“我情願在這裏等。”
  “我不會請你進屋的。”我說。
  “我知道。”
  “告訴我,玫瑰有些什麽好處?”我問,“為什麽不去約會其他的女孩子?雅曆斯,我相信有很多女同學願意陪你。”
  他疲倦地靠在牆上,英姿蕩然無存,“玫瑰是一朵玫瑰是一朵玫瑰。”他答我以莎士比亞,我回他巴爾紮克:“但是這一朵玫瑰,像所有的玫瑰,隻開了一個上午。”
  “我愛她。”他說。
  “你們這麽年輕,懂得啥子叫愛情?”我問,“進來喝杯酒吧。”
  “謝謝你。”
  我斟一杯威士忌給他,加冰塊。
  “放棄玫瑰。”
  “可否代我勸勸她?”他問。
  “沒有可能,她的感情問題我無法幹涉,跟玫瑰這樣的女孩子在一起是沒有幸福的。”
  “但她令我這麽快樂——”
  “那麽你應該高興慶幸,曾經一度,你快樂過。雅曆斯,情場如戰場,失敗不要緊,輸要輸得漂亮,你是體育家,怎麽沒有體育精神呢?”
  “以前我根本不把女人看在眼內——”
  “你也風流倜儻過,是不是?”我微笑,“你也令不少女孩子傷心落淚,雅曆斯,回家去,好好睡一覺,明天一早起來,約會其他女郎。”
  他抬頭來看我,目光渙散,終於站起來走了,我送他到門口。
  我很慶幸他沒有碰見玫瑰。
  玫瑰那夜很晚才回來,我在聽音樂。
  她探頭進書房,嚇得我——
  “你剃光了頭!”我叫。
  “我從沒見過這樣的大哥,”她笑,“老為小妹的頭發怪叫。”
  我脫下耳機。
  “但是你有那麽漂亮的長發。”我惋惜,“現在卻剪得隻剩一寸了。”
  “倦了,換個樣子。”她說道,“頭發很快就長出來,你叫嚷什麽?”
  “沒規矩!”我喝道。
  “雅曆斯林來找過你?”她問。
  “你怎麽知道?”我反問。
  “大哥,別責怪我——”
  “算了算了,”我說,“我要是怪你,怪不勝怪。”
  “我會打發他。”玫瑰說,“他不會再麻煩你。”
  “快點把他消滅掉,”我說。
  “遵命!”她笑著敬一個禮。
  你看,談戀愛也跟所有的事一樣,成則為王,敗則為寇。玫瑰一點也沒有把雅曆斯林放在心上,若無其事地吃喝玩樂。
  她現在約會另外一個男孩子,常常去聽音樂與觀劇。玫瑰蠻喜歡藝術,就像她喜歡時下流行的手袋、皮鞋、發型,很粗糙的一種感情。
  她對什麽都不認真。
  她的新男朋友是個混血兒,長得並不算好看。混血兒要深色頭發與淺色皮膚才漂亮,但這位仁兄頭發是一種曖昧的黃色,皮膚也泥漿兮兮,不過談吐不俗,人很聰明。混血兒多數古怪,要不太開朗,活了今天沒有明天的樣子,要不就很沉鬱,像這一位,玫瑰說他時常一小時也不說半句話。
  我也並不喜歡他這一任男朋友,想沒多久又要換人的。但對於雅曆斯林的癡心,我的估計可是大低了。那天在辦公室,玫瑰一個電話來找我,說是在派出所,叫我馬上去一次。
  我的心幾乎跳出胸腔,忙問:“你怎麽了?告訴我,你怎麽了?出了什麽事?”
  “雅曆斯打了人,抓在這裏,我是證人。”
  “他打的是那個混血兒?”我問。
  玫瑰不出聲。
  我趕到警察局,鐵青著臉,覺得很吃力。玫瑰不停地惹事,添增許多不必要的麻煩,我罵她也罵疲了,想不出有什麽更好的辦法來對付她。事情是這樣的:混血兒去接玫瑰,雅曆斯在校門守了好多天,兩男見麵,一言不合,在校門口撕打起來,被校役報了警,扭到派出所。
  結果是兩人都失去了玫瑰,因為玫瑰為了這件事被校方記了一個大過,生氣了,兩個都不要。
  校長召了我去,叫我管教小妹,我還不敢把這件事告訴爸媽。
  我對雅曆斯林說:“一個人要懂得適可而止,你越這樣,玫瑰越討厭你,將來連個好的記憶都沒有。”
  他瘦了很多,頭歪在一邊,眼淚隨著臉頰淌下來。
  我搖搖頭,“真是現世,有什麽事,國家還指望你站起來去革命呢,大丈夫流血不流淚。”
  他嗚咽地說:“黃先生,你這樣子說,不外是因為你運氣特別好,還未曾愛過恨過。”
  我一怔。
  我不相信,我冷笑著,我何嚐不愛蘇更生,她是我尋覓了半生的好對象,但我倆理智、平和、愉快。
  愛得像他們那樣痛苦,那還不如不愛。
  “保重。”我說。
  他痛哭起來。
  當夜他就自殺了。
  玫瑰並沒有出去,她在房中溫習功課,我在書房擬一份合同。
  林家的人氣急敗壞地要找玫瑰,我說我是她大哥,有什麽話可以對我說,於是他們找上門來。
  林老太歇斯底裏地拉著我,幾乎沒跪下來,“求求你,黃先生,我隻有一個兒子,現在躺了在醫院裏,他口口聲聲要見黃玫瑰,求求你,你們就去看看他吧。”
  我看著這可憐的母親,心中卻並不同情她,隻想打發她走。
  “你先去,我們跟著就來。”我把她推出大門。
  玫瑰嚇得臉都白了。
  我說:“叫更生來陪你。不是你的錯,與你無關,不要怕,他能叫得出你的名字,就死不了。”
  “你呢,大哥?”她問。
  “我到醫院去轉一個圈。”我說,“這種懦夫。”
  雅曆斯林死不了,他吞了三五顆安眠藥,鬧得天翻地覆,被送到急症室,洗了胃,躺在床上休息,他母親在一旁哭得天昏地黑,一家人都仿佛很具演劇天才,夠戲劇化。我盡快離開了醫院回家,更生在書房裏陪玫瑰。
  我說:“幸虧老媽不知道這事,否則,咱們又得去配鎖把玫瑰軟禁。”
  更生白我一眼,“虧你還如此幽默。”
  “怎辦呢?”我攤攤手,“玫瑰沒有見這個人已經超過三個月,如果他堅持要殉情,我們也隻好幽默一點。”
  更生笑,“這次你倒明白了。”
  我瞪了玫瑰一眼。“我明白什麽?這些狂蜂浪蝶又不是傻子,你不跟人家撒嬌撤癡,人家會為你自殺?”
  玫瑰冷笑,“我偏偏一點好臉色都沒給過他們。”
  “你有本事連搭訕都不屑,我就服你!”我咆哮。
  “對不起,大哥。”她低下頭。
  “我勸你別見那個混血兒了,那個也不是什麽好人。讓我的耳根清靜一下,老媽的身體近來很差,我也夠擔心的了。”
  “是。”玫瑰答。
  更生說:“去睡吧,明天都考試了。”
  玫瑰考試期間,我們著實舒坦了一陣。
  有人來找玫瑰,我都代她回掉了。
  我對那混血兒頗不客氣,很給了他一點氣受,我記得我說:“人各有誌,我們的玫瑰是要考港大的。”那意思是:不比你,做一份小工就很開心,也不想想將來如何養家。說了之後,自然覺得自己沒修養沒風度,像粵語片中那些勢利的母親,但不知如何,奚落了他,有種痛快的感覺。
  這些男孩子,蓄著汗毛就當胡須,見了女孩子亂追,利用人家的天真無知,根本不量一量力,我討厭他們,也不服氣玫瑰隨隨便便,便假以辭色。
  沒多久,父親陪老媽到美國去看氣管毛病,臨走之前不免囑咐我倆一番。
  玫瑰喜不自禁,猶如開了籠子的猢猻,一直編排著十七歲生辰要如何慶祝,在什麽地方請客,她該穿什麽樣的衣服等等。
  我早說過她是個沒有靈魂的人,少替她擔心,她的心智低,根本不懂得憂傷,她的世界膚淺浮華,就如她的美貌,隻有一層皮。
  但是她的運氣真不壞,有更生替她辦妥這一切,陪著她鬧,安排生日會也像安排婚禮。
  玫瑰這次盡請女客,但是女同學自然可以邀請她們的男友陪同。
  而玫瑰因為“怕”的緣故,不打算約舞伴,她懇求我陪她跳舞。
  我勉為其難地陪她鬧,更生這個兒童心理學院院長曾經警告過我,我覺得乏味的事,比我小十五年的妹妹可能深表興趣,我得遷就玫瑰。那日我請了下午假,回到家中,玫瑰已經打扮好,深粉紅的嘴唇,紫色眼蓋……
  短發濃密地貼在頭上,一條白色的花邊裙子,大領口拉低,露出肩膀,脖子上掛一串七彩的珠子。
  我笑說:“我們是在裏約熱內盧嗎?”
  玫瑰過來說:“大哥,今天我十七歲生日,願你記得我的好處,忘記我的過錯。”
  “生日快樂,玫瑰。”我看仔細她,“你比任何時候便像一朵玫瑰。”
  “謝謝你,大哥。”
  “蘇姐姐呢?”
  “她遲些來。”玫瑰說,“回家換衣服。”
  “客人呢?”
  “客人快到了。”她說,“一共五十人。”
  長台子上擺著點心與飲料,我隻看了一眼,走入書房。最應記得今天的是周士輝,去年今日,他認識了玫瑰,鑄成大錯,改變了他的一生。
  或者士輝已經忘記了玫瑰,我希望是。或者士輝在異鄉終於尋到了他自己,或者他現在又恢複健康,生活正常。
  電話鈴響。
  我接聽。
  “振華?”一把苦澀的聲音。
  我一震,說到曹操,曹操就到。
  “士輝?你在哪裏?”
  “康爾瓦。”
  “怎麽音訊全無?”我問,“你好嗎?”
  他問非所答:“今天是玫瑰的生日?”
  “是。”我百感叢生。
  “她仍美麗?”他問。
  “是。”我承認,“你要叫她聽電話嗎?她現在與我住。”
  “不必了。”
  “要我替你問候她?”我忽然溫情起來。
  “也不必了。”
  “你——你好不好?”
  “很好,振華,我很好,我在倫敦大學……今天到康爾瓦度假。”
  “有空寫信來,士輝,我們都想念你。”
  “玫瑰比去年更美了吧?”他又問。
  “士輝——”
  “她是否長大了?”
  “她這種女人是永遠不長大的,士輝。”
  “這……我也知道的。”
  “好好保重。”
  “再會。”他掛上電話。
  他尚且念念不忘玫瑰,我惆悵地想,他尚且不能忘卻一個不愛他、傷害他的女人。
  外麵開始響起音樂聲,玫瑰的客人陸續地來到,派對很快就會熱鬧起來,這裏容不下周士輝,這裏沒有人記得周士輝,但士輝遠在一萬裏路外,心中隻有玫瑰。
  我用手托住頭,在溫暖的下午,覺得自己特別幸福,但因為非常自持的緣故,快樂又帶點淒涼。
  更生敲敲我的房門走進來。
  我握住了她的手,把她的手按在臉頰上。
  我說:“雖然我們的感情並不轟烈,但你仍是我的皇後,讓我們訂婚吧。”
  更生站在椅背後麵,雙臂圍著我的脖子,“你為我準備了皇冠?”她問。
  “都準備好了。”
  “讓我們先訂婚吧。”她說,“我喜歡訂婚儀式,浪漫而踏實,這是女人一生中最矜貴的一刻。”
  “更生,這一生一世,我會盡我的力善待你。”
  “我知道……”她猶豫一刻,“但振華,你會愛我嗎?”
  “不”我悲哀地說:“如果你要我像士輝愛玫瑰般地愛你,我辦不到,也許我太過自私自愛。”
  “但士輝遇見玫瑰之前,也是個最自愛不過的人呀,”更生感歎地說,“我害怕你也會遭遇到這一刹那。”
  “更生,你的憂慮太多……”
  玫瑰推門進來,一見我倆的情形,馬上罵自己:“該死,我又忘記了敲門。”但見她臉上一點歉意都沒有。
  “不要緊,玫瑰,”蘇更生大方地說,“你大哥向我求婚呢。”
  玫瑰放下手中的兩杯果子酒,“是嗎?”她詫異地問道,“這才是第一次求婚嗎?我以為你已經拒絕他三十次了。”
  更生側了頭,“我答應他了,我們將訂婚。”
  “太好了,太好了,有情人終成眷屬,快告訴老媽,”玫瑰說:“老媽最愛聽的消息就是這一件。”她吻更生。
  更生摟住她的腰,“謝謝你,玫瑰。你長大了,今年不問我們送你什麽禮物了?”
  “我要你們永遠愛我。”玫瑰說。
  我說:“你是我的小妹,我將饒恕你,七十個七次。”
  “可是你始終覺得我是錯的,是不是?”玫瑰問。
  “玫瑰,我原諒你也就是了,你怎麽可能要求我們假裝什麽也沒發生過?”
  她歎一口氣。
  外頭有人叫她:“玫瑰!玫瑰,出來教我們跳最新的舞步。”
  她又活潑起來,“馬上來——”轉著大裙子出去了。
  更生看著她的背影說:“玫瑰最關注的男人,還是她的大哥。”
  我正在開保險箱,聞言一笑。
  我取出一隻絲絨盒子交給更生。
  “是你自己買的?”更生問,“抑或是母親給的?”
  “是母親早就交在我手中的,你看看。”
  她取出戒指,戴上看個仔細,“很漂亮,太漂亮了。”
  “要不要拿去重新鑲一下?”
  “不用,剛剛好,”她說。
  “要不要在報上登個廣告?”
  “不必了。”她笑。
  “那我們如何通知親友呢?”我問。
  “他們自然就知道了,在香港,每個人做的事,每個人都知道。”她說。
  “明年今天,我們舉行婚禮,如何?”
  “很好,”更生笑,“到時還不結婚,咱們也已經告吹了。”
  我們聽到外邊。傳來的笑聲、樂聲、鬧聲,玫瑰的客人似乎全部到齊了。
  “千軍萬馬一般。”我搖搖頭。
  “來,別躲這兒。振華,我們出去瞧瞧。”
  我與更生靠在書房門口看出去,客廳的家具全搬在角落,玫瑰帶領著一群年輕人在使勁地跳舞。
  我擔心:“上主保佑我那兩張黃賓虹,早知先除了下來。”
  “真婆媽。”更生說道。
  我們終於訂了婚。我安心了。
  舞會在當天八點才散,大家玩得筋疲力盡,留下禮物走了,一邊說著:“明年再來。”
  玫瑰的雙頰緋紅,她衝著我問:“大哥大哥,你有沒有看到那個穿白西裝的男孩子?”
  “哪一個?”我反問道,“今天那麽多人都穿白,我怎麽看得清楚。”
  男人穿白最矯情,一種幼稚的炫耀,成熟的男人多數已返璞歸真,不必靠一套白西裝吸引注意力。而女人,女人穿白色衣服卻剛相反,像更生,永遠不穿別的顏色,她已經爐火純青了。
  “大哥,你在想什麽?”玫瑰問。
  我歎口氣:“玫瑰呀,你眼中的白色武士,大哥看著,都非常馬虎。”
  “但那個男孩子不一樣。”她辯道。
  “又是誰的男朋友?”我問。
  “不,他跟他妹妹來的,他已經在做事了,是理工學院的講師,甘七歲,上海人,未婚,”玫瑰報流水賬般,“而且他在下午三點就告辭了,他坦白說這派對太孩子氣。”
  “嗬。”我點點頭。
  “我想再見他,大哥,有什麽辦法?”
  “你是玫瑰呀,你沒有辦法,誰有辦法?”
  “如果我開口約他,會不會太明顯?”
  “問你蘇姐姐。”
  更生笑,“我哪知道?我不過等著你大哥來追求我罷了,二十九歲半才訂婚的老小姐,並無資格主持愛情難題信箱。”
  我說:“玫瑰,你不必心急,或許現在他已經到處在打聽你的行蹤,稍安勿躁,等待一、二天,這個人便像其他所有男人一樣,送上門來,給你虐待。”
  “我真有那麽厲害,就沒有那麽多瘟生肯犧牲了。”
  “說話恁地粗俗。”我搖搖頭。
  我與更生訂婚消息飛快地傳出去,大家都很替我高興,尤其替更生慶幸。
  更生一次笑笑地說:“我倒是有點晚福,都說黃振華是個好男人,身為建築師,鈔票麥克麥克地賺,名字卻從來不與明星歌星牽涉在一起,現在在中環賺到五六千元一個月的男人,便已經想約有名氣的女人吃飯,普通小妞是不睬的了。”
  “這麽說,女人要有名氣。”
  “不,”她說,“女人至緊要有運氣,現在很多人都認為我有點運氣——年紀不小了,又長得不怎麽樣,居然還俘虜到黃振華……”
  我詫異,“你計較街上的閑人說些什麽?鄉下人的意見也值得重視?”更生微笑。
  “我認為你是一個漂亮優雅的女人還不夠麽?”
  “謝謝你,”她說,“我不該貪心,企圖贏得全世界。”
  女人!
  周末我與她出去應酬。在派對上,更生指給我看,“有沒有看到那邊那一對?”
  我目光隨她的手指看過去,一對飄逸的男女正在跳舞。
  兩人都穿白色,無論服飾、神情、年紀,都非常配合,堪稱是一對壁人。
  我點點頭,“很漂亮的一對,肯定不會有很多人欣賞,人們都喜歡玫瑰,一種誇張、浮淺的美。”
  “不,玫瑰的美是另外一回事,我現在不與你辯論,可是那個男人,正是玫瑰看中的那位講師。”
  “啊——”
  我更加注目起來。
  那真是一個英俊的男人,長挑個子,臉上帶種冷峭的書卷氣,白色的衣褲在他身上熨貼舒服。他女伴的氣質竟能與他相似,一舉一動都悅目。
  我低聲與更生說:“如果我不是追到了你,我就去追她。”
  更生瞅我一眼,“你有追過我嗎,怎麽我不知道?”
  “他叫什麽名字?”我問。
  她在熟人那裏兜了個圈子回來,告訴我,男人叫莊國棟,而女郎是他的未婚妻,是個畫家。
  像是有第六感覺,我認為玫瑰這次肯定要觸礁。
  更生笑說:“很偉大的名字,你要振興中華,他要做國家棟梁。”她停了停,“所以我喜歡玫瑰。她安分守己地做一朵玫瑰。”
  “你認為她有多少機會?”
  “什麽機會?”
  “這男人有了未婚妻——玫瑰得到他的機會。”
  更生想了很久,不出聲。過一會兒她說:“我不明白為什麽大家不能和平共處,一定在別人手中搶東西,這世界上,獨身自由的男人還很多的。”
  我說:“你敢講你從沒眷戀過有婦之夫?”
  “除非他騙我說沒老婆?”
  “鄉下有。”我說,“城裏沒有。”
  我看著那一對愛人在另一個角落坐下。
  “玫瑰為什麽要看中他呢,”我說,“這樣的男人也還是很多的。”
  “別擔心,玫瑰頂多喜歡莊國棟三個月。”更生說。
  “三個月。”我喃喃地說,“這年頭的女孩子真可怕,全是攻擊派。”
  “有沒有女孩子自動要結識你,黃振華?”
  “不會。我不穿白西裝,不開名貴跑車,不往高級飯店亮相,不想充任公子,誰來追我?”
  有漂亮的女孩子追著跑,未必是福氣,男人成為十三點兮兮的交際草,這裏去那裏去,身邊老換人,名譽照樣會壞,一樣娶不到好太太。
  “我們走吧。”我說。
  “怎麽突然之間興致索然?”
  我完全不明白玫瑰的感情問題,她喜歡故意製造困境,造成萬劫不複的局麵,現在暫時的寧靜,不過是暴風雨前夕。
  玫瑰自然會采取主動,去接近莊國棟,這點是可以肯定的。
  不出半個月,小妹便約了莊國棟到家裏吃晚飯。
  剛好我與父親通了長途電話,知道老媽的病況大有進步,因此心情很好,於是便坐在家中陪他們吃飯。
  玫瑰對莊國棟的神情,我看在眼內,一顆心直往下沉,上帝救救玫瑰,她真的對莊國棟已發生了濃厚的感情,她從來沒有這樣靜默與溫柔過,眼光像是要融在莊的身上。
  因為玫瑰緊張,所以我也特別緊張,我這個人一驚惶便不停的伸筷子出去夾菜,因此吃得肚子都脹了。
  而莊國棟一直氣度雍容,處之泰然,咱們兩兄妹完全落了下風,他真是個強敵。
  莊國棟說:“……在香港找事做,真不容易,念高溫物理,當然更無用武之地,胡亂找個教席,誤人子弟。”
  莊國棟這番話說得輕描淡寫,但言下之意有形容不出的傲慢。
  我不喜歡這個男人。
  玫瑰說:“那你為什麽不學大哥那樣讀建築呢?”
  莊國棟欠欠身,“城市內光蓋房子,沒有其他的學問是不行的。”
  玫瑰一臉仰慕,她看著他。
  我幾乎氣炸了肺。
  事後跟蘇更生說:“他媽的那小子,一副天地之中,唯我獨尊的樣子,真受不了他!”
  蘇更生笑,“你呀,小妹的男朋友,你一個也看不入眼,這是什麽情意結?”
  “戀妹狂,”我瞪大眼睛,“好了沒有?”
  更生抿著嘴笑。
  “老實說,隻有這一次,我站在玫瑰這一邊,要是這小子陰溝裏翻了船,栽在玫瑰手裏,他要是跑到我麵前來哭訴,我會哈哈大笑。”
  更生轉過了頭,輕輕地說:“恐怕這樣的機會不大呢。”
  雖然不喜歡莊國棟,也不得不承認他是個品味極高的男人,衣著打扮儀態都無懈可擊,不講一句廢話,所有的話中都有骨頭,是個極其不好應付的家夥,喜怒哀樂深藏不露,他心裏想些什麽,根本沒人曉得。
  照說這樣的一個人,不應該令人覺得不自在,偏偏他使我覺得如坐針氈,有他在場,氣氛莫名其妙地會繃緊,我也不能解釋。
  玫瑰間或約會他,但他並沒有按時接送玫瑰,也不見他開車來門口等。
  我問小妹,“怎麽,尚沒有手到擒來嗎?”
  “沒有。”她有點垂頭喪氣。
  “為什麽呀?”我大表失望。
  “我不知道。”玫瑰搖搖頭,“他說他有未婚妻,那個老女人。”
  “胡說,那個不是老女人。”
  “二十七歲還不是老女人?”玫瑰反問,“我要是活得到那個年紀,我早修心養性地不問世事了。”
  “你少殘酷!”我跳起來,“這麽說來,我豈非是千年老妖精?”
  “誰說你不是?”她仿佛在氣頭上。
  “那麽愛你的蘇姐姐呢?她也是老妖怪?”
  玫瑰問非所答:“他與他未婚妻的感情好得很呢,他老說:大機構一切職位都不值一哂,不過是大多數人出力,造就一兩個人成名,通力合作,數百人一齊做一樁事,但創作事業是例外,像他那畫家未婚妻,作品由她自己負責,那才能獲得真正的滿足。”
  我冷笑,“啊,有這種事,那麽他與你來往幹什麽?他應該娶個大作家。”
  “我愛上了他。”玫瑰說。
  “鬼相信,狗屁,”我說,“你也會愛人?你誰都不愛,你最愛的是你自己。”
  玫瑰抬起頭,大眼睛裏含著眼淚,她說:“但是我愛他。”
  我呆呆地注視玫瑰。
  “你——愛他?”我問,“你懂得什麽叫愛?”
  “不,我不知道,”她說,“可是第一次,我生平第一次,覺得一個人的所作所為對我的喜怒哀樂有所影響,他們說愛情是這樣的。”
  “你糊塗了。”我說。
  “我不糊塗。在一個荒島上,任何男女都會愛上對方,但現在那麽多男人,我偏偏選中了他,這有什麽解釋?”玫瑰說。
  “因為他沒有拜倒在你裙下,你認為刺激,決定打這一場仗。”我把臉直伸到她麵前去。
  “這是不對的,”她搖搖頭,“我並沒要與他鬥氣,我真正地愛他。”
  她的眼睛非常深沉,黑溜溜看不見底。
  “他這個人不值得你愛,”我說,“他不適合你,他會玩弄你。”
  玫瑰沉默一會兒,站起來,“已經太晚了。”
  “玫瑰,為什麽你要那麽急於戀愛?”
  “你不應如此問,”玫瑰說,“周士輝不懂得愛情,因為他到了時候便結婚生子。大哥,你以為你懂得愛情,於是你在等到了適當的對象之後結婚生子。但你們兩個是錯了,愛情完全不能控製選擇,這不是我急不急的問題,愛情像瘟疫,來了就是來了。”
  她的聲音有點沙啞,我聽得呆呆地。
  蘇更生說,她早就知道,玫瑰並不是一朵玫瑰那麽簡單,玫瑰偷愉地長大,瞞過了我們。
  我們並不能幫助她,感情問題總要她自己解決。
  玫瑰再刁鑽古怪,也還是性情中人,她是暖型的,莊國棟與他的女友卻一模一樣的冷。
  那個女郎開畫展的時候,我特地抽空去了。
  她畫超現實主義——
  一個惟妙惟肖的裸嬰坐在荊棘堆中流血;一束玫瑰花被蟲蛀得七零八落……
  一顆核彈在中環爆炸,康樂大廈血紅地倒下……幅幅畫都逼真、可怕、殘酷。
  畫家本人皮膚蒼白,五官精致,她的美也是帶點縹緲的。
  我與她打招呼,說明我認識莊國棟。
  我說:“畫是好畫,可惜題材恐怖。”
  她冷冷地一笑,“畢加索說過:藝術不是用來裝飾閣下的公寓,黃先生,或者下次你選擇牆紙的時候,記得挑悅目的圖案。”
  我也不喜歡她。
  她不給人留餘地,我從沒見過這麽相配的一對,玫瑰簡直一點希望也沒有。
  女畫家的娘家很富有,與一個船王拉扯著有親戚關係,她才氣是有的,也不能說她不是一個漂亮的女子,但那種目無下塵的盛氣太過淩人——
  或者……或者莊國棟會被玫瑰的天真感動。
  因我對玫瑰的態度緩和,她大樂。
  更生問:“為什麽?”我答:“因為我發覺玫瑰並不是世界上最可怕的女人。”
  更生笑笑。
  當那位傲慢的女畫家動身到瑞士去開畫展後,莊國棟與玫瑰的來往開始密切,不知為什麽,我也開始覺得他臉上似乎有點血色。
  跟玫瑰在一起的人,很難不活潑起來。
  玫瑰仍然穿著彩色衣服,過著她蝴蝶般的彩色生涯。
  父母在美國接到我與更生的訂婚消息,大喜。他們該辦的事全部辦妥,決定下個月回來,而老媽的氣管也好得七七八八。
  人逢喜事三分爽,我對玫瑰說,父母回來之後,也許她應該搬回家去住。
  玫瑰唯唯諾諾,我笑罵:“你少虛偽!別敷衍我。”
  那日上班,女秘書笑眯眯地遞來一本畫報,擱在我桌上,神秘地退出。
  我看看畫報封麵,寫著“時模”兩個字,那封麵女郎非常的眼熟,化妝濃豔、蜜棕色皮膚、野性難馴的熱帶風情,穿著件暴露的七彩泳衣。
  看著看著,忽然我明白了,我抱著頭狂叫一聲,是玫瑰,這封麵女郎是玫瑰!
  更生趕著來的時候,我在喝白蘭地壓驚。
  她問:“你怎麽了。”
  我說:“有這麽一個妹妹,整天活在驚濤駭浪之中,我受不了這種刺激,你看看這畫報的彩圖,張張半裸,她還想念預科?校方知道,馬上開除,老媽回來,會剝我的皮。”我喘息。
  更生翻這本畫報,沉默著,顯出有同感。
  “這是什麽時候發生的事?”更生問。
  “我不知道。”
  “會不會她是無辜的?你看,當時她還是長頭發,會不會是雅曆斯林自作主張把玫瑰的照片拿去刊登?”
  “唉呀,這個懦夫為什麽沒有自殺身亡呢?這下子可害死玫瑰。”我叫。
  “有沒有刊登姓名?”更生問。
  “沒有,隻說是一位‘顏色女郎’,嘿!顏色女郎,我的臉色此刻恐怕也是七彩的。”
  “或者她可以否認,我看校方不一定會發覺。”
  “這明明是她,連我的女秘書都認得她。”
  “可是她上學穿校服,並不是這樣子——”
  “我是建築師,不是律師,更生,你去替她抵賴吧,我不接手了。”我說。
  “一有什麽事你就甩手,玫瑰會對你心冷。”更生說。
  “更生,我有許多其他事要做,我活在世上,不是單為玫瑰兩肋插刀。”
  “可是她畢竟是你妹妹,你母親到底叮囑你照顧她,她比你小那麽多,你對她總不能不存點慈愛的心。”
  “好,這又是我的錯?”我咆哮。
  “你不用嚷嚷,我是以事論事。”她站起來走出去。
  我與更生也一樣,沒事的時候頂好,一有事,必然各執己見,不歡而散。她性格是那麽強,女人多多少少總得遷就一點,但不是她,有時候真使我浮躁,有什麽理由她老跟我作對?
  但想到她的好處,我又泄了氣,沒有人是十全十美的,我自己也不是,就讓我的忍耐力來表現我對她的愛吧!我雖沒有萬貫家財,也沒潘安般相貌,但我有忍耐力。
  更生教玫瑰否認雜誌上的照片是她本人。玫瑰疑惑地問:“叫我說謊?”
  然而當以大局為重的時候,謊言不算一回事,玫瑰終於又過了一關,校長傳家長去問話,我與更生一疊聲地否認其事,賴得幹幹淨淨。
  ——“我小妹是好學生,怎麽會無端端去做攝影模特兒呢。”
  “人有相似,物有相同而已。”
  “完全是一場誤會,我們家的孩子不會著這種奇裝異服。”
  最主要的是,會考放榜,玫瑰的成績是七A二B,是該年全校之首。
  玫瑰會考成績好,校長有見於此,過往的錯一概不再追究,玫瑰聳聳肩,吐吐舌頭,顧理成章地度其愉快暑假。
  “七個A!”我說,“考試那個晚上翻翻課本便可以拿七個A!”
  更生歎口氣,“她過目不忘,怎麽辦?”
  “七個A!有好多好學生日讀夜讀還不合格,由此可知天下其實並沒有公理。”
  “公理呢,”更生笑道,“肯定是沒有的了,否則高俅單靠踢得一腳好毽,如何位及人臣,不過玫瑰天經地義地該得這種好運氣。”
  我沒好氣,“靠運氣就可以過一輩子?”
  “有很多人是如此過的。”她說。
  “那麽你也馬馬虎虎吧,別老跟我爭執。”我打蛇隨棒上。
  “黃振華,你是個機會主義者。”
  夏天又到了,玫瑰真正像一朵含苞的玫瑰,鮮豔欲滴,令人不敢逼視。
  我軟弱地抗議過數次,像:“泳衣不可穿那麽小件的。”“你如果穿T恤最好添件內衣。”
  “看人的時候,要正視,別似笑非笑斜著眼,你以為你是誰?白光?”
  說了也等於沒說。
  一日在蘇更生家吃晚飯,她開了一瓶好白酒招呼我,我喝得很暢快,自問生命中沒有阻滯,頗不枉來這一趟,益發起勁,留得很夜,聽著的士高音樂,幾乎沒睡著。
  後來更生瞌睡不過,把我趕走,到家門的時候,已是半夜三四點。
  好久沒有在這樣的時間回家,清晨新鮮的空氣使我回憶起當年在牛津念書,半夜自洋妞的宿舍偷回自己的房間的情形……
  那股特有、似涼非涼的意思,大好的青春年華、衝動的激情,都不複存在。但在那一刹那,我想念牛津,心下決定,勢必要與更生回去看我那寒窗七載的地方,人生苦短,我要把我過去一切都向更生傾吐。
  掏出鎖匙開門進屋,我聽見一陣非常輕的音樂傳出來,低不可聞,啊!有人深夜未寐,看來我們兩兄妹都是懂得享受生活的人物。
  我輕輕走到書房,書房門微掩著,我看到玫瑰與莊國棟在跳舞,他倆赤足,貼著臉,玫瑰一副陶醉的樣子,我被感動了。
  人生苦短,一刹那的快樂,也就是快樂。
  我並沒有打擾他們,躡足回房,脫了衣服,也沒有洗一把臉,就倒在床上,睡著了。但一夜都是夢,夢裏都是幸福的、輕不可聞的音樂聲,細細碎碎,不斷地傳來。我覺得太快樂,因此心中充滿恐懼,怕忽然之間會失去一切。
  醒來的時候是上午十時半,玫瑰已經出去了。
  我連忙撥一個電話給更生。
  我低聲說:“我想念你,我愛你。”
  “發癡。”她在那邊笑,“你總要使我給公司開除才甘心,難怪現在有些大公司,一聽高級女行政人員在戀愛就頭痛。”
  “你今天請假吧。”
  “不行!”
  “好,”我悻悻地,“明天我若是得了癌症,你就會後悔。”
  “我想這種機會是很微小的,我要去開會了,下班見。”她掛上電話。這女人,心腸如鐵。
  一整天我的情緒都非常羅曼蒂克,充滿了不實際的思想。
  能夠戀愛真是幸福,管它結局如何。難怪小妹不顧一切,真的要展開爭奪戰,那位冷酷的女畫家斷不是玫瑰的對手,我有信心。
  玫瑰第一次為男人改變作風,她留長頭發,衣服的式樣改得較為文雅,也不那麽高聲談笑,有一種少女的嬌豔,收斂不少放肆。她與莊氏時時約見,每次都是緊張、慌忙地換衣服、配鞋子,每次出去,一身打扮都令人難忘。假使她不是我的妹妹,我都會以那樣的女友為榮。
  更生就從來不為我特別打扮,她原來是那個樣子,見我也就是那個樣子。當然,她一直是個漂亮的女郎,那一身素白使不少女人都成了庸脂俗粉,但……她始終沒有為我特別妝扮過。
  更生不會為任何人改變她的作風,她並非自我中心,她隻是堅持執著。我的心溫柔地牽動一下,我愛她,豈非正是為了這樣?
  暑假還沒有完,父親與母親就回來了,我們往飛機場去接人。
  母親的病已治愈,隻待休養,人也長胖了,見到我與更生很高興,把玫瑰卻自頭到腳地打量一番,隻點點頭。我認為老媽這種態度是不正確的,又不敢提出來,馬上決定把玫瑰留在我身邊,不勉強她回家孝順雙親。
  父母回來沒多久,噩耗就傳來了。
  那日深夜,我為一樁合同煩惱,尚未上床,玫瑰回來的時候,“砰”地一聲關上大門,我嚇一跳。她搶進我書房來,臉色不正常地紅,雙眼發光,先倚在門口,不出聲。
  “怎麽了?”我站起來,“你喝了酒?”
  她出奇地漂亮,穿了件淺紫色低胸的跳舞裙子,呼吸急促,耳朵上紫晶耳環左右晃動。
  “玫瑰,你有話說?”我像知道有事不妥,走到她跟前去。
  “大哥,”她的聲音非常輕非常輕,“大哥,他要結婚了。”
  我問道:“誰要結婚?”
  “莊國棟。”她說。
  我尚未察覺這件事的嚴重性,雖覺意外,但並不擔心,我說:“讓他去結婚好了,男朋友什麽地方找不到?”
  “你不明白,大哥,我深愛他。”
  我將玫瑰擁在懷中,“不會%,別擔心,沒多久你便會忘記他,好的男孩子多得很,我相信你會忘記他。”
  玫瑰緊緊抱著我,喉嚨底發出一陣嗚咽的聲音,像一種受傷的小動物絕望的嚎叫,不知為什麽,我害怕起來。
  “玫瑰——”
  我馬上想到更生,明天又得向更生發出求救警報。
  “你去睡,玫瑰,你去睡。”我安慰她,“明天又是另外一天,記得郝思嘉的真言嗎?明天又是另外一天。”
  “大哥,他要與別人結婚了。”
  “嘿,那算什麽,他反正配不上你。”我又補充一句,“你如果想哭,也不妨哭一場。”
  但是她沒有哭,她轉過頭,一聲不響地回房間去了。
  第二天我就接到莊國棟的結婚帖子,在聖安東教堂舉行婚禮。
  我困惑多過生氣,把那張帖子遞到更生麵前去。
  “看,”我說,“我弄不懂,明明是要結婚的人,為什麽脫了鞋子赤足與玫瑰在我書房裏跳慢舞?”
  更生擔心得臉色都變了。
  “你要好好地看牢玫瑰。”
  “我懂得。”我說。
  但我沒有看牢她。
  莊國棟來找我,他冷冷地說道:“黃振華先生,我想你跟我走一趟。”
  “走到什麽地方去?”我很反感,“我完全不領悟你的幽默感。”
  “到我公寓去,”他說,“你妹妹昨天趁我不在家,叫傭人替她開了門,到我家拆得稀爛,我想你去參觀一下。”
  我一驚,“有這種事?”
  “我想你親眼見過,比較妥當。”
  我不得不跟他走一趟。當我看到他公寓遭破壞後的情形,才佩服他的定力。
  如果這是玫瑰做的,我不知道她是哪裏來的氣力,這完全是一種獸性的破壞,屋子裏沒有一件完整的東西。畫、家具、窗簾、被褥、衣服,全被利器劃破,滾在地上,牆壁上全是墨汁、油漆,連燈泡都沒有一個是完整的,就差沒放一把火把整間公寓燒掉。
  我籟籟地顫抖,不知是氣還是怕。
  莊國棟冷冷地、鎮定地看著我。
  “我們……我們一定賠償。”我說。
  “原本我可以報警的,”他說,“你們賠償不了我的精神損失,開門進來看到這種情形,會以為家中發生了凶殺案!”
  “是,我明白。”我泄了氣,像個灰孫子。
  我說:“希望我們可以和平解決,你把損失算一算,看看我們該怎麽做。”
  莊國棟轉過頭來,“你倒是不質問我,不懷疑我是否占過你妹妹的便宜。”
  我惱怒地說:“第一,我不認為男女之間的事是誰占了誰的便宜。第二,假如你有任何把柄落在我們手中,你就不會如此篤定,是不是?”
  他一怔,隨即說道:“我連碰都沒有碰過她。”
  “那是你與她之間的事,你不必宣之全世界,”我說。“總之這次破壞行動完全是玫瑰的錯,我們負責任。”
  “我與玫瑰,已經一筆勾銷。”他說。
  我反問:“你們有開始過嗎?她或許有,你呢?”
  我趕回家,玫瑰將她自己反鎖在房內。
  我敲門,邊說:“玫瑰,出來,我有話跟你說,我不會罵你,你開門。”
  我真的不打算罵她。
  她把門打開了,我把她擁在懷中,“別怕,一切有我,我會把所有東西賠給那個人,但是我要你忘了他。”
  玫瑰的眼睛是空洞的,她直視著,但我肯定她什麽也看不見。
  “玫瑰,”我叫她,“你怎麽了,玫瑰!”
  她呆滯地低下頭。
  “你說話呀!”我說道。
  她一聲不出。
  “那麽你多休息,”我歎口氣,“記住,大哥總是愛你的,過去的事已經過去,千萬不要做傻事,明白嗎?”我搖撼她的雙肩,“明白嗎?”
  她緩緩地點點頭。
  “玫瑰,他是一個最普通不過的男人,將來你會遇到很多更好的男朋友,不必為他傷心反常,一個人最重要記得自愛,你聽到沒有?”
  她沒有聽到。
  “睡一覺,”我說,“去,精神好了,你心情也會好。”
  她上床去躺著,轉過臉,一動不動。
  我害怕起來,找到更生,與她商量。
  我認為非得有人長時間看顧她不可,因此建議玫瑰回家住。
  更生說:“對是對的,因我倆都要上班,沒空幫她度過這一段非常時期,不過要征求她的意見,因她與父母一直相處得不好。”
  “更生,你問她。”
  玫瑰不肯說話,她完全喪失了意誌力,隨我們擺布,便搬了回家,我開始真正地害怕與擔心玫瑰,她逐漸消瘦,麵孔上隻看見一雙大眼睛,臉色轉為一種近透明的白,看上去不像一個真人。
  更生說:“玫瑰,你怎麽會變成這樣子呢?”
  短短兩個星期,玫瑰已經枯萎了。
  她成天坐在房間裏不出門,三頓飯送進房內,她略吃一點,然後就坐在窗前,什麽也不做,就坐在那裏。
  而母親居然還說:“玫瑰仿佛終於轉性了。”這使我傷心,母親根本不知道小女兒的心,她不是一個好母親。
  莊國棟的婚期到了。
  我到聖安東教堂去參觀婚禮。
  那日下雨,空氣濡濕,花鍾下一地的花瓣,香味非常清新,不知為什麽,我忽然想哭。
  西式的的婚禮與葬禮是這麽相似,一樣的素白,一樣的花,一樣的風琴奏樂。
  我小妹在家已經神智不清,凶手卻在教堂舉行婚禮。我早知玫瑰是有今日的,玩火者終歸要叫火焚。
  新郎新娘出來了,兩個人都穿著白,非常愉快,就跟一般新郎新娘無異。
  新娘的白緞鞋一腳踏進教堂門口的水氹中,汽油虹踩碎了,水滴濺起來。
  我別轉頭走,眼圈發紅。
  我回家去,對牢小妹說了一個下午的話。
  ——“他其實不過是那麽一回事。”
  “他並不知道欣賞你,我想他甚至不知道愛情是什麽。”
  玫瑰仍然蒼白著臉,一聲不響,也不哭,憔悴地靠在搖椅上,披著一件白色的外套,整天整夜呆坐家中。
  我握著她的手,將她的手貼在我的臉上,我說:“小妹,我深愛你,我知道你的感受,你不曉得我有多心疼。”
  她不響。
  為了玫瑰,連我與蘇更生都瘦了。
  真是慘,如果這是愛情,但願我一生都不要戀愛。
  “沒有再可怕的事了,”更生說,“黑死病會死人,死了也就算了,但失戀又不致死,活生生地受煎熬,且又不會免疫,一次又一次的痛苦下去,沒完沒了,人的本性又賤,居然渴望愛情來臨,真是!”
  我不明白玫瑰怎麽會愛上莊國棟。
  他寄給我裝修公司的賬單,一行行價目列得很清楚,要我賠償,我毫不考慮地簽了支票出去,錢,我有,數萬元我不在乎,如果錢可以買回玫瑰的歡笑,我也願意傾家蕩產。
  直至玫瑰不再胡鬧搗亂,我才發覺她以前的活潑明朗有多麽可貴。
  我對更生說:“這樣下去不是辦法哪。”
  更生溫和地說:“時窮節乃見,患難見真情,現在我才發覺你對玫瑰不錯。”
  一向如此,我愛她如愛女兒。
  我說:“讓她到外國去吧,別念港大了,隨便挑一家小大學,念門無關重要的科目,但求她忘記莊國棟。”
  “到英國還是美國呢?”更生問。
  “我來問她。”
  那夜我與更生把玫瑰帶出來吃飯。
  更生替她換了衣服,梳好頭,我一路裝作輕鬆的樣子說說笑笑,叫了一桌的菜。
  玫瑰雖然已經被折磨得不成人形,也沒有化妝,但仍然吸引了無數的注目禮。
  她呆呆地隨我們擺布。
  我終於忍不住,痛心地說:“玫瑰,你這樣下去不是辦法,我想送你到外國去,也許你會喜歡,如果不習慣,也可以馬上回來,換個新環境,自然有許多新的玩意兒,包管熱鬧,英國或美國,你隨便挑,費用包在大哥身上,你看如何?”
  她抬起頭,看著我。
  “玫瑰,人家結婚都幾個月了,情場如戰場,不是你飛甩了人,就是人飛甩了你,別太介意,玫瑰,要報仇十年未晚,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蘇更生瞅著我,似笑非笑,她輕聲說:“以前就懂得罵她,現在又說些沒上沒下、不三不四的話來哄她,啼笑皆非。”
  我長長歎口氣,桌上的菜完全引不起我們的食欲。
  “玫瑰,”我哀求,“你說話啊,你這樣子,大哥心如刀割啊。”
  玫瑰的嘴唇顫抖著,過半晌她說:“我情願去美國。”
  “美國哪個城市呢?”更生問。
  “美國紐約,我喜歡紐約。”她說。
  更生說:“好了好了,一切隻要你喜歡,明天我們就去辦手續,我與你大哥請一個月假陪你去找學校。”
  玫瑰嗚咽起來,她哭了。
  更生把她摟在懷中,“不要緊,哭吧。”
  玫瑰的眼淚奔湧而下,她說:“——我是這樣的愛他。”
  “是,是。”更生拍著她的肩膀,“我們知道。”
  玫瑰號啕大哭起來。
  後來幾日她都不斷地哭,眼睛腫得像核桃。
  更生說:“哭總比不哭好,哭了就有發泄,我多怕她會精神崩潰。”
  “可恨這些日子,老媽根本連正眼都不看玫瑰一眼,啥子事也沒發覺,一點表情都沒有,老媽越來越像一條鱷魚,”把我兩隻手放在嘴巴前,一開一合,扮成鱷魚的長嘴,“除了嘴部動,麵部其他肌肉是呆滯的,真可怕。”
  更生啼笑皆非,“我發覺玫瑰那頑皮勁兒跟你其實很像,你怎麽可以一大把年紀了還拿老母來開玩笑?”
  “我生她氣,像玫瑰到紐約去這件事,她一點意見都沒有,還要諷刺玫瑰根本沒有考上港大的希望。倒是爸,他告訴玫瑰要當心,因為紐約是個複雜的城市,而且咱們家在那邊沒親戚。”
  過沒幾天,我倆就陪玫瑰啟程到紐約。
  她仍是哭。
  我偷愉問更生,“簡直已經哭成一條河了,會不會哭瞎眼睛?”即使不哭的時候,她臉上的那顆痣也像一滴永恒的眼淚。
  “去你的!”是更生的答案。
  紐約已經有涼意,我們先陪玫瑰找房子,再找學校,有空便到處逛。
  玫瑰終於止住了眼淚,沒精打采地跟著我們走。我租了一輛車,三個人遊遍紐約。
  開頭送玫瑰進學校,我尚有不放心之處,但外國人自有外國人的好處,他們對玫瑰的美貌視若無睹,對她相當和平善意。
  更生研究出來,原來外國人心目中的東方美女是塌鼻頭,丹鳳眼,寬嘴巴,扁麵孔,臘黃皮膚的,玫瑰太見西洋美,幾乎被他們視為同類,自然不會引起轟動。
  這樣看來,紐約倒是玫瑰理想的讀書之地。
  我替她買了一輛小車子,在銀行中留下存款,便打算打道回府。
  我其實放心不下。
  我問:“就讓她一個人留在紐約?”
  更生說:“都是這樣的,她會找到朋友。”
  “萬一生病呢?”我說,“她才十七歲半。”
  “大學生都是這個年齡。”更生一再保證,“你放心。”
  玫瑰自己表示願意嚐試新生活。
  我跟她說:“有錢使得鬼推磨,你別跟我省,長途電話愛打就打,有三天假都可以回來,明白嗎?”
  在飛機場,玫瑰送我們兩人回香港,她穿得很臃腫,更像個洋娃娃。
  她緊緊擁抱我,大哥大哥地叫我,也說不出話。
  我答應她,一有空就來看她,然後落下淚來。
  在飛機上,更生溫柔地取笑我,“真沒想到你變得那麽婆婆媽媽的。”
  “這玫瑰,終生是我心頭上的一件事,放也放不下。”我說。
  香港沒有玫瑰,頓時靜了下來。
  開頭的三個月,幾乎每隔一天我就得打個電話過去問玫瑰的生活情形。
  她整個人變了,口氣也長大了,頭頭是道的報導細節給我知道,給我諸多安慰。像:“我成績斐然……”“我胖了十磅……”之類。
  最使我大吃一驚的是她轉了係,我幾乎沒趕到紐約去,在長途電話中急了半小時。
  玫瑰說:“我不想念商業管理,我轉了法律,很容易念的,別忘了我那攝影機記憶,你別害怕%,手續很簡單,早已辦妥。”
  問起“有沒有男朋友?”
  她隔了一會兒才說:“沒有。”
  “十八歲生日,要不要來陪你?”
  “不用不用。”她哭了。
  “錢可夠用?”我說。
  “夠了,花到一九九○年都夠。”玫瑰說。
  “天氣冷,多穿一點,別開中央暖氣。”
  “次次都是這幾句話,”她笑,“大哥,你與蘇姐姐幾時結婚?”
  有心情管閑事,由此可知是痊愈了。
  “過年回家來嗎?”
  “不了,過年到佛羅裏達州。”
  “多享受享受,大哥就放心了。”
  “我愛你,大哥。”
  “大哥也愛你。”
  更生老說我們倆肉麻。更生的好處是從不妒忌我與玫瑰。
  老媽詫異地表示玫瑰終於有進步了。
  老媽身為母親,卻永遠是個檻外人,我衷心佩服她。
  玫瑰十八歲生日那天,我電匯了玫瑰花到紐約,又附上一筆現款。
  我對更生表示擔心玫瑰,“她怎麽可以忍受那份寂寞呢?”
  “她不會寂寞的,外國年輕人玩得很瘋,況且她又不是在阿肯色、威斯康辛這種不毛之地,她是在紐約呀。”
  那天晚上,電話鈴響起來,我去接聽。
  “振華?”那邊說,“我是周士輝。”
  “你還沒有死嗎?”我沒好氣,“別告訴我你還念念不忘黃玫瑰。”
  “振華,我想聽聽她的聲音。”
  “老周,你消息太不靈通,玫瑰現不在香港,她在紐約念書。”
  “紐約?”周士輝喃喃地。
  “是的,”我說,“美國紐約。”
  “紐約哪裏?”
  “你以為我會告訴你?她真的在念書。”
  “念什麽?”
  “法律。”
  “啊。”他沉默了。
  “周士輝,我不希望再聽到你的聲音,你那惡夢再不醒來,我也不想要你這個朋友。”
  “振華,你怎麽解釋但丁與庇亞翠絲的故事。”
  “我要睡覺,”我說,“我不懂神話故事。你回香港吧,周士輝,回來我以最好的白蘭地招呼你,與你一起醉一起流淚,聽你訴苦,真的。”
  “振華,”他哽咽,“你不嫌棄我?”
  “咱們是小中大學同學,士輝,我要是嫌你,我便是個孫子。”
  “為了不認我,我想你情願到人事登記處去更改姓孫。”
  “別開玩笑了,士輝,回來好不好?”我說,“算我求你,你也可以下台了,盡管現在時興流浪,在外頭晃足兩年,也夠%。”
  他掛斷了電話,我歎口氣。
  這個周士輝,至死不悟。
  我對他也算恩盡義至了,但要我把玫瑰的住址告訴他,我不幹,無論如何不行,我希望玫瑰好好地念書,讀到畢業。
  玫瑰的信:“……昨天經過宿舍二樓,聽到一個華人學生在播一支歌,她說是白光唱的,白光是誰?仿佛聽你提過。這個女歌手唱的一首歌叫‘如果沒有你’,聽了令人著魔,久久不能忘懷,竟有這樣的歌!讓我的心為之收縮。”
  “……我的時間都用在大都會博物館內學習進修,有一日回香港,我便像基度山恩仇記中的那位伯爵,無所不曉,名震全球。”
  我看得流下淚來。
  更生說:“玫瑰像那種武林高手,一次失手,便回鄉歸隱,不再涉足江湖。”
  “她很快要東山複出了,你放心。”
  周士輝比她先回香港。
  我到飛機場去接他,他看上去倒並不憔悴,隻比以前胖很多,穿著兩年前的闊腳褲,很落伍的樣子。
  “到酒店還是我家?”我使勁與他握手。
  他搖頭。
  “抑是……回太大家?”我試探地問。
  “我沒有妻子,”他淡淡說,“我早離了婚了。”
  “你住哪裏?”
  “跟我母親談過了,有她照顧我。”
  “倒也好。”我說。
  我送士輝回家,留一張支票給他。
  他很快會東山再起,我對自己說。過一刻不禁懷疑起來。他已經喪失了以前那種鬥誌與向上之心,再回頭也已是百年身。
  他並沒有求我,過沒多久,他在一間中學找到教席,走馬上任。周士輝變了一個人,他有點像那種落魄的藝術家,手指因抽煙抽得凶而變黃,襯衫永遠是皺皺的。說也奇怪,他反而有種氣質,我對他尊敬起來,我們的關係比起以前,距離拉得很遠。
  他並沒有再回到妻子的家。
  我決定動身到紐約去探望玫瑰,看她如何在異邦為國爭光。
  闊別近一年了。
  母親說:“倒是沒什麽新聞,或許是我們耳朵不夠長的緣故。”
  “她現在很乖。”
  “非得等她嫁了,才能蓋棺定論,現在又這樣流行離婚,唉。”
  我也覺得玫瑰是離婚三次,到四十九歲半還有人排隊追求的那種女人,她的命運注定是這樣,傾國傾城的尤物,往往身不由己地成為紅顏禍水,也是命運。
  我將與更生在紐約結婚,這是更生的主意,我想了很久,也想不出是什麽原因。
  她說:“我以前的生活至為風流,怕前度劉郎們心中不滿,企圖破壞婚禮,跑到紐約,老遠老遠,到底安樂點。”
  更生有時候是很可惡的。
  我先到紐約,玫瑰開著一輛小車子來接,一把抓過我的行李,拋進行李箱裏,拍拍手。
  我看得呆了,“中國功夫?”我說,“力大無窮,你當心啊,扭傷了腰可不是好玩的。”
  她開朗地笑:“怎麽會?”
  她很漂亮,頭發漆黑烏亮地垂在肩上,皮膚曬成棕色,有點像西部片中的印第安美女。
  “你去佛羅裏達曬太陽了?”我問。
  “沒有,這是參加學校中的考古學會,在會場實習時曬的。”
  “啊,聽起來很刺激,玫瑰,你終於長進了,大哥老懷大慰。”
  她微微一笑,輕盈地將車子轉彎。
  我問:“不是回學校嗎?”
  “我搬離學校了,宿舍太貴。”
  “何必省?現在住哪裏?”
  “帶你去看。”
  她住在布洛克林區。我很反對,“你怎麽住到貧民區去了?治安不好,叫我們擔心。”
  “不會%,很多同學住那兒。”她安慰我說。
  那座小公寓隻有兩百尺見方,客廳與睡房連在一起,破得不像話,家具全是舊的,一隻冰箱馬上可以慶祝它三十歲生日,馬達吵得像火車頭。我嗚咽一聲,驚慌得說不出話來。
  “玫瑰!你怎麽淪落到這種地步?”
  從窗口看出去,隻見一條後巷,全是垃圾筒。
  “沒有呀,大哥,這地方很好呀,”她說,“一個人住一所公寓,多豪華,我還有私家車子,你少擔心好不好?”
  “沒有冷氣機!”我大聲說,“我保證炎夏這裏氣溫會升至三十六度。你幹嗎,你打算做蒸熟玫瑰?”
  她“哈哈”地笑,脾氣好得不像話。
  我心疼,“不行,我勒令你搬家。”
  “你請坐,稍安勿躁。”她把我推在一張沙發裏,“肚子該餓了吧,飛機上沒有什麽好吃的,我弄碗炒飯給你吃。”
  “飯?”我不置信,“什麽飯?你煮飯?”
  “別小看我,你小妹我現在是十項全能。”
  她走進廚房,幾度散手,過後,忽然我鼻中聞到噴香的蔥花味。
  我禁不住探起身子來,“玫瑰,你在幹什麽?”
  她端出兩碟子食物,“來吃呀,揚州炒飯與紅燒牛肉。”
  我饞涎欲滴,忍不住握起筷子,“玫瑰,真了不起,你怎麽會做這個?”
  “我連十二人的西菜都會做。”
  “嘩,你韜光養晦,成績斐然,好極好極。”
  “現在我最樂意吃,把我所有的哀傷溺斃在食物中。”
  我把食物吃得幹幹淨淨,摸著肚子,長歎一聲。
  “玫瑰,你太偉大了。”我說。
  她用手撐著頭,但笑不語。
  我低聲問:“玫瑰,玫瑰,你在想什麽?”
  她抬起眼來,“大哥——”
  我握住她的手,“你現在尚有什麽不稱心的事?”
  她不響,隔了很久,她低聲說:“沒有。”
  “可是為什麽你的眼睛不再閃亮跳躍,你嘴角不再含笑風生?”
  “我有點疲倦。”
  “那麽你要不要回家?”我問她。
  “不,不需要,我會很好。”她停一停,“你放心,大哥。”
  “我有種感覺,玫瑰,你尚未為上次那件事複元呢。”我小心地說。
  “啊,那件事,”她隨手拾起碗筷去洗,到廚房門。轉頭淡淡地說:“我是永遠不會複元的了。”
  我很震驚,“玫瑰——”
  她大眼睛很空洞,她說:“這種傷痕,永遠不會結疤,永遠血淋淋。”眼下的藍痣,像顆將墜未墜的眼淚。
  我驚惶,“但玫瑰,事隔這麽久,我們以為你已把他整個拋在腦後——”
  “這次你打算住多久?”她轉變話題。
  “我與更生來結婚,玫瑰——”
  “結婚?太好了,”她搶著說,“我陪你挑婚紗,穿衣服我最在行。”
  這時門鈴一響,她抹抹手說:“我先去開門。”
  門打開了,進來一個貌不驚人的年輕男人,我看他一眼,猜不到他是何方神聖。
  玫瑰介紹:“來見過我大哥,我未來大嫂隔幾天來紐約。”她又對我說:“大哥,這是我同學方協文。”
  我呆呆地看著這個姓方的人,他長得很端正,眼睛鼻子嘴已都編排得不錯,一件不缺,但又有什麽地方值得玫瑰特別為他作特別介紹的?
  “協文常常陪我,大哥,我功課有不明的地方,他也幫助我。”
  我不相信,玫瑰會要他幫助?我不相信,臉上不禁露出鄙夷之色。
  但玫瑰待他很好,倒茶給他,問他是否想吃點心,拿雜誌出來招呼他。我越看越不是味道,他算老幾?這小子蠢相,一副沒出息模樣,玫瑰以前扔掉的男人,還比他像樣多了,他是怎樣開始登堂入室的?
  我不喜歡他。
  這小子走了以後,我老實不客氣地問玫瑰,“怎麽?你跟那家夥在一起?”
  “是的。”玫瑰說,“快一年了。”
  “他有什麽好處?”
  “方協文對我好。”
  “對你好的男人豈止千千萬萬,”我不以為然,“隻要你給他們機會,他們求之不得。”
  玫瑰笑:“大哥這話太沒道理,你把我當卡門了。”
  “儂要做啥人?茶花女?芸芸眾生挑中阿芒?人家阿芒是很英俊,不像方協文,簡直是一塊老木頭,撥一撥動一動。”
  玫瑰很難為情,“大哥,你這簡直是盲目、偏見。”
  我責問她:“你為什麽不能真正的獨立?為什麽要依靠這個傻小子?他又不懂得欣賞你,他隻不過把你當作一個略具姿色的女人。”
  “方協文真的很照顧我,大哥,我也隻不過是一個很普通的女人,我並不想持起機關槍與社會搏鬥,我覺得與方協文相處很愉快。”
  我很失望,“那麽你念法律幹什麽?你不打算掛牌?”
  “大哥,我早就說過我胸無大誌。”
  “沒出息。”
  “是。”
  我歎口氣,或者這隻是過渡時期。我想,再過一陣子玫瑰就可以再從事她那顛倒眾生的事業了——我略為寬慰。
  我說:“你這公寓雖然簡陋,卻收拾得非常整齊,你的傭人不錯?”
  “傭人?”玫瑰大力吸進一口氣,“我還用傭人呢,我自己就是人家的傭人,閑來去幫外國太太打理家務,看顧嬰兒。”
  我呻吟一聲,“天啊。”
  到飛機場去接到更生,我把玫瑰的現況告訴她。
  更生小心聆聽,一邊點頭。
  我問她:“人是會變的,是不是?”
  她說:“是,每個人都有兩麵,我們現在看到玫瑰的另一麵。”
  我說:“我可隻有一麵,我不想做個兩麵人。”我摸摸麵孔。
  更生但笑不語。
  我們一起到第五街的服裝店去挑婚紗,買婚戒,一切都準備妥當,玫瑰要把方協文叫來吃飯。
  我不肯,我說:“怎麽,陪大哥幾天,就怕冷落了那小子?”
  玫瑰隻是笑。
  更生說:“別與玫瑰作對,來,去叫他一聲。”
  終於我們在一間意大利館子內見麵。
  方協文憨頭憨腦地來到,坐下來,我還沒來得及介紹,他忽然衝著更生就叫:“表舅母,你忘了我%?我是協文呀——”
  我說:“你認錯人了。”
  他還嚷:“表舅母,那時我還小,你跟表舅好吧?”
  我疑心,轉頭看更生,她的臉色已大變。
  玫瑰對方協文喝道:“你吵什麽?”
  方協文聽玫瑰喝他,頓時委屈得不出聲。
  我心裏不是味道,正想斥罵他幾句——
  更生忽然很冷靜地說:“協文,我與你表舅已經分開了,以後不必再提。”
  我“霍”地一聲站起來,“更生——”我如天雷轟頂“你——你——”
  玫瑰急得變色,罵方協文,“你胡嚼什麽蛆?”
  “我?我沒有說什麽呀,這明明是我的表舅母。”方協文說。
  我暴喝一聲,“住嘴,閉上你的臭嘴!你給我滾,我以後都不要再看你的臉!”我撲上去揪住他的衫領,“你這個白癡!”我狠狠地給他兩記耳光。
  他怪叫,本能地反抗,一桌的比薩與紅酒都推翻在地上,四周圍的客人盯牢我們看。
  玫瑰尖叫:“大哥!大哥!”
  更生站起來,“我先走一步。”
  我把方協文推倒在地,追上去,心撕肺裂地叫:“更生!更生!”
  更生已經跳上計程車走了。
  我跳上另一輛空車,對司機說:“追上去,不要失去前麵那輛車。”
  司機說:“耶穌基督,越來越多人中了電視偵探片集的毒,你是誰?陳查理?”
  我沒有理睬他,車子一直向前駛出去,追住更生,我發覺她原來是回酒店,放下心了。
  我一直追著她進酒店,她仿佛冷靜下來了,站在電梯口等我。
  我們進了房間,靜默了好一會兒。
  我終於開口問:“你以前結過婚。”
  “是。”
  “多久之前的事?”
  “十年前。”
  “為什麽你從來沒有告訴過我?”
  她不響。
  “你知道我會原諒你,”我提高了聲音,“你知道即使你結過婚,我也會原諒你。”
  她站起來對我說:“我有什麽事要你原諒的?我有什麽對你不起,要你原諒?每個人都有過去,這過去也是我的一部分,如果你覺得不滿——太不幸了,你大可以另覓淑女,可是我為什麽要你原諒我?你的思想混亂得很——女朋友不是處女身,要經過你偉大的諒解才能繼續做人,女朋友結過婚,也得讓你開庭審判過——你以為你是誰?你未免把自己看得太重要太龐大了!”
  “你聽我說,更生——”
  “我聽了已經兩年了,黃振華,我覺得非常疲倦,你另外找個聽眾吧,我不幹了。”
  我張大嘴站在那裏。
  她取出衣箱,開始收拾行李。
  “可是,”我問,“可是你為什麽不告訴我?”
  “因為沒有什麽好說的,我十三歲那年摔跤斷了腿,也一直沒跟你說過……”
  “我是一個獨立的成年人,我不是你小女兒,什麽事都跟你說,獲得你的了解與應允。”更生說。
  “你曾經結婚,是一件大事,作為你的丈夫,我有權知道。”
  “每個人心中都有若幹秘密,你何必太過分?”
  她提起行李。
  “你到什麽地方去?”我說。
  “回香港,我並沒有辭職,我那份優差還在等著我。”
  “你毫無留戀?”我生氣又傷心。
  她溫和地笑一笑,“我們之間的觀點有太大的差別。”
  “你太特別了,更生。”我憤然說,“隻有你才認為這是小事。”
  “對不起,振華,我不需要你的諒解,因為我堅持自己並沒有做錯事。”
  “可是——”
  “別多說了,振華,我們從沒吵過架,我不打算現在開始。”
  我拉開旅館房門,一言不發地離開。
  到玫瑰的公寓,她正在替方協文驗傷,方協文垂頭喪氣,看到我很害怕,要站起來走。
  玫瑰沒好氣地說:“坐下來,你這個闖禍胚,有我在,難道還怕大哥宰了你不成?”
  他又戰戰兢兢地坐下來。
  我怔怔地倒了一杯水喝。
  “你這十三點,大哥真沒罵錯你,你真是個白癡,蘇更生是我的未來大嫂你懂不憧?你一見她認什麽親戚,有話慢慢說你都不懂?”
  “我……一時高興,”方協文結結巴巴,“她與我表舅結婚時,我任的花童……”
  這小子簡直老實得可憐又可憎。
  “好了好了,”我說,“別再說了,打到你哪裏?疼不疼,要不要看醫生?”
  “不用。”那小子哼哼唧唧地。
  玫瑰替他貼上膠布。
  我說:“對不起,我一時情急失常。”
  “不不,大哥,是我該死,我該死!”方協文說。
  “十年前?你說她嫁你表舅?”
  “是,”方協文說,“我真沒想到在紐約又會見到她,我不知道她跟表舅分開了,那時大家都喜歡她,說表舅福氣好——啊喲!”
  玫瑰在他傷口上大力搥一下,“你還說,你還說!”她嬌叱。
  方協文畏畏縮縮。
  我說:“我要聽,不要緊,說給我聽。”
  “大哥,”玫瑰說,“你若真正愛她,她的過去一點也不重要,何必知道?你們應當重視現在與將來。若果你因此跟她鬧翻,那麽從此蘇姐姐與你是陌路人,對於一個陌生人的過去,你又何必太表興趣?”
  啊玫瑰,我聽了她的話如五雷轟頂,蘇醒過來。
  “更生!她在哪裏?”我站起來。
  “去追她吧,大哥,去追她。”玫瑰說。
  我緊緊擁抱玫瑰一下,撲出門趕到酒店。酒店的掌櫃說她已經離開,我又十萬火急趕到國際機場,在候機室看到她一個人坐在長凳上,呆滯地看著空氣,臉上並沒有特別的哀傷,但她的神情告訴我,她受了至大的創傷。
  我靜靜地走到她麵前,蹲下來,輕輕叫她,“更生。”
  她猶如在夢中驚醒,抬頭見到是我,忽然自冷靜中崩潰。
  更生落下淚來,我們擁抱在一起。
  “我愛你,我愛你,”我說,“我終於有機會證明我愛你。”
  “振華!”她硬咽地,“那件事……”
  “什麽那件事?我們得再找一間酒店,你把房間退掉了是不是?若找不到房間,得回玫瑰那裏睡地板……”
  我們終於在紐約結了婚。
  過去並不重要,目前與將來才是重要的。
  真沒想到我會自玫瑰那裏學到感情的真諦。
  自那天開始,我抱定決心,要與更生過最幸福的日子。我們的婚姻生活簡單而愉快,更生仍然上班,仍然穿白衣服,仍然開著她那輛小小日本車在公路上不可救藥地走之字路。我們沒有應酬,偶然有什麽晚宴舞會,我總牢牢地帶著她。在公眾場所中,她永遠高貴飄逸,她永遠知道在什麽時候微笑,什麽時候說話。
  平時我們像老朋友,她待我以公道,更生善於修飾她自己。她用她自己的時間去做這一切,因我是她尊敬的丈夫,不是她的長工。
  我們被公認是城裏最合配的一對壁人,誰也不知道我倆的感情生活也起過波浪。
  老媽說:“現在黃家否極泰來,你結束了浪子生活,而玫瑰也改邪歸正,幾時我也去紐約嚐嚐她做的滿漢筵席。”
  但對於玫瑰,我心底是淒涼的。她竟變得這樣懂事忍耐,才過十八歲,她已是一個小婦人,早開的花必定早謝。別告訴我,玫瑰已經開到荼縻,不不,她還是美麗的,且又添多了一抹淒豔。我會記得她說起以往的一段情的時候,大眼睛中的空洞茫然……
  母親與玫瑰恢複了邦交。
  她對方協文居然讚不絕口——
  “真是一個無懈可擊的男孩子,老實誠懇,說一是一,說二是二的正人君子,玫瑰能夠遇見他真是我們家的福氣。協文不但品學兼優,家中環境也好,隻有兩個哥哥,都事業有成,父母又還年輕,一家人都入了美籍,我可以說是無後顧之憂了。”
  我忍不住問:“可是玫瑰是否快樂?”
  老媽愕然,“她為什麽不快樂?”
  “你根本不了解玫瑰。老媽,你在過去那十八年中,待玫瑰不過是像待家中一條小狗,你從來沒考慮到她是否快樂,也不理會她的需要,你老是以為一個孩子有得穿有得吃就行了。”我說得很激烈。
  老媽臉上變色,像一種鍋底灰炭的顏色,她尖聲說:“你在說什麽?你竟說我對玫瑰像對一條狗?我再不懂做母親,可是你們還是長大成人了!”
  老媽們永遠處在上風,沒奈何。
  更生暗示地在一旁拉拉我的衣角,於是我又輸了一仗給老媽。
  玫瑰倒是不生氣,她說,“像老媽這樣的人,爬上政壇,就是科曼尼女性版本,我們應當慶幸她隻是我們的老媽,不是我們國家的領袖——否則,事情可能更糟。”
  我笑得幾乎肚子痛。
  她仍然與方協文在一起。
  這麽久還不換人,簡直不是玫瑰。
  我嘟噥著。
  更生說:“照心理學說,你希望妹妹達成你心底秘密的願望,代你搞成一個卡薩諾華,顛倒眾生。”
  更生說:“以前你對她的抱怨,實在是言若有憾,心實喜之,現在她腳踏實地做人,你覺得你生命中缺少色彩,所以不耐煩起來,是不是?”
  我說:“太複雜了,我沒聽懂,怎麽搞的?我叫我妹妹去當男人,好達成我做男人的秘密願望?但我明明是個男人呀,不然怎麽娶你?”
  “去你的!”更生這樣爽朗的女人,都被我激起小性子來,大力推我一下。
  玫瑰訂婚的那天,我心中是懷有悲憤的。
  那小子?
  他配?
  我知道他是個好人,可是這世上到底是好人多,誰不是好人呢?
  怎麽會嫁給他的,簡直一朵玫瑰插在牛糞上,白白美了這麽些年,原來應在這癩蛤蟆身上,叫人怎麽服氣。
  我很煩躁,對更生說:“做人全靠命好,鴻運來了推都推不開。方協文那小子除了八字,還有什麽好?公平地攤開來說,玫瑰以前那些男友,一個個都比他強,況且他又是美國人,玫瑰下嫁於他,簡直好比昭君出塞,有去無還。那小子壞得很呢,什麽都要玫瑰服侍,茶來伸手,飯來開口,玫瑰倒楣倒定了。”
  更生問:“要不要用錄音機把你這番演講詞錄下來?黃振華,你更年期了,你應該聽聽你自己那腔調,囉哩囉嗦。”
  我被她氣得跳腳。
  然而玫瑰終於還是訂了婚,至少目前她跟定了方協文,搬到方家在史丹頓島的家去住。
  我仍不死心,我不相信玫瑰的故事到此為止就結束。
  更生說:“我相信她會嫁給方協文,夫妻之道是要補足對方的不足。”
  我嚎叫:“蘇更生,你膽敢拚了老命跟我唱反調?你當心!”
  玫瑰不久就結婚了。
  更生陪了父母到紐約,我因為一宗生意而留香港。
  我打算在近郊那邊蓋數層平房,新穎的白色建築,一反西班牙式的俗流。但是地產公司諸多為難,不給我方便。在我數度的抗議下,他們派出新的營業代表與我商談,還要我親自上門去。
  我非常生氣,但有求於人,無法不屈服,到了那間寫字樓,我氣倒消了。
  一位秘書小姐先接待我,把來龍去脈給我說得一清二楚,我馬上覺得自己理虧。
  那位小姐笑說:“黃先生,你明白了我們就好做,我叫屈臣太太見你,她剛開完會。”
  屈臣太太推門而入,她是一個打扮得極時髦的少婦,短發有一片染成金色,穿一套漂亮的套裝,黑白兩色,令人眼睛一亮,十分醒目。
  我連忙迎上去。
  她一見到我便一怔,馬上脫口叫:“振華,是你!”
  她如見到一名老友似的,我卻記不起在哪裏見過她。
  “振華,我是關芝芝啊。”
  我仍然瞠目而視,尷尬萬分。
  “振華,”她趨向前來低聲笑道,“我是周士輝以前的妻子,你忘了。”
  我失聲,“是你,”我由衷說,“你漂亮多了,神采飛揚,我競沒有把你認出來,對不起,怎麽樣?生活可愉快?嗨?”我熱烈地與她握手。
  屈臣太太示意女秘書出去,然後與我坐下。
  她像不知道從什麽地方開始說,我打量著她,她戴著適量的首飾,高貴、大方、華麗,臉上的化妝恰到好處,充分顯示了成熟女性的魅力。她的姿態充滿信心,難怪我沒有把她認出來,我相信即使是周土輝,也不能夠指出這位女士便是那個彷徨痛苦失措的小婦人。
  我太替她高興,真情流露,“你出來工作了,習慣嗎?看樣子是位成功人士呢,應該屬女強人類。”
  她忽然握住我的手,感動地說:“振華,你對我們真好!”
  “我對你們好?”我莫名其妙。
  “我見過士輝,他說你始終待他如一,不但精神上支持他,經濟上也不吝嗇。”
  我漸愧,“哪裏的話,這根本是我家人的錯——”
  “不,並不是,是士輝與我合不來,他其實是個很浪漫的人……我現在不生他的氣了,因孩子們的關係,我們也常見麵。”
  “孩子們好嗎?”我問。
  “很好,念幼稚園,你不知道,現在幼稚園也有名校的,真可怕。”
  “什麽時候帶她們出來,你知道嗎?我也結婚了。”我說。
  “恭喜恭喜。”
  “但是我們不打算要孩子。”我又說。
  “不要也罷,做人痛苦多,歡愉少,雖然我現在很好,到底是經過那一番來的……”
  “你又結婚了?”
  “是,屈臣待我很好,他鼓勵我,給我找事情,他在銀行界很有點名氣,是……銀行東南亞董事。”
  “我真替你高興。”
  “對了,振華,你到我們公司是因為那塊地?”屈臣太太道。
  “嗬喲,我差點忘了!是關於那塊地。”
  “你聽我說——”
  我們為這件事談了一個下午。她說得頭頭是道,不由我不服。
  關芝芝完全變了另外一個人,她已經把周士輝擱在腦後,就因為她心中不再有這個人,所以她毫不介意地提起他的名字,自然平和地。
  她顯然很滿意目前的生活,談到最後,她說她會為我爭取利益,然後屈臣先生來接她午飯了。
  她誠懇地邀請我同往,我很樂意。
  屈臣是個英國人,白發白胡須,粉紅麵皮,藍眼睛,一眼看去很有型,像海明威模樣,看仔細一點,可以看得出年紀已經不小。他立定主意享幾午晚福,而關芝芝可以滿足他。
  一頓飯時間,屈臣的手臂都放在他小妻子的肩膀上,說不盡的嗬護。
  他們是這樣的愉快幸福,我心中完全釋然,擔子放下,玫瑰闖下的禍竟有如此完美的結局,出人意料。
  那天我到家,還沒來得及放下公事包,就從頭到尾把這件事告訴更生。
  更生聽了笑說:“你口氣喋喋不休,像長舌婦。”
  我不理她,“我想如果不是婚姻失敗,關芝芝永遠不會有今天這麽出色,她的風度上佳,談吐優雅,所以說塞翁失馬,焉知非福。”
  更生沉思了一會兒,她說:“女人是很癡心的,女人若非碰到不得已的事,不會向事業發展。”
  “你呢,你以後不做女強人了?”
  “在小家庭中做女強人豈非更容易?生兩個孩子,把他們呼來喝去,儼然慈禧太後般,控製與擺布丈夫……太棒了,在社會做人,始終是小配角耳!”更生道。
  “所以你思想搞通了,不思上進?”我也笑問。
  “自然,現在我有靠山,日子過得篤定,老板講啥,我當他放狗屁——好了沒有?”她瞅著我。
  我嗬嗬地笑。
  我在郊區的平房並沒有蓋成功,關芝芝為我盡心盡力,但生意沒談攏,不是她的錯。
  老媽自紐約回來,不斷讚揚玫瑰現在有多上路。現在她是方太太了,我茫然想。賈寶玉說女兒一嫁便要從珍珠變成魚眼睛的,嗬,魚目混珠,玫瑰現在是什麽模樣?
  我把她的消息轉告周士輝,周傻傻的聽著,然後他說:“假如你到紐約——現在很忙,替我問候她。”
  這時無線電在播放狄倫名曲北國女郎:
  coc1如果你到美麗的北國去
  那裏河流結冰,夏天結束
  請代我看看,她是否穿著件厚外套
  抵禦那咆吼的風
  請代我看看,她是否放散頭發
  又卷曲又垂直在胸前
  請代我看看她是否放散頭發
  那是我最記得她的模樣coc2
  忽然之間我有說不出的淒涼,周士輝將永永遠遠記得玫瑰那個調皮樣,他無法忘記她,正如玫瑰會記得令她傷心的人,永遠永遠。
  我在紐約見到玫瑰,正值隆冬。雪花飛舞,北風咆吼,方家的中央暖氣開到七十五度,室內有點悶熱,我開了一點窗,冷空氣像一柄薄刀似的襲上我麵孔。
  玫瑰正在懷孕初期,她仍然上學,周士輝的北國女郎現在微微有點雙下巴,態度略為滯鈍,卻有種凝重的美,像尊石膏像。最礙眼的是她不斷抽煙。
  我說:“像個老槍,玫瑰,你現在完全像一個美國女人。”
  “美國人有什麽不好?完全沒有文化負擔,過著他們粗糙的科技進步的自由自在的生活。”
  “且不管美國人如何,孕婦不應抽煙。”
  她略為猶疑,按熄了煙。
  我問道:“你打定主意要與方協文過一輩子?”
  她點點頭。
  我輕輕說:“早知如此,當初不必吃那麽多苦。”
  她對答如流:“人不吃苦是學不乖的。”
  “你不打算東山再起?”
  她搖搖頭。
  “那也不必挑方協文。”
  她又燃起一支煙,“他給我安全感。”
  “你的安全百分率也不必那麽高。”
  “我知道我能夠完完全全控製方協文。”
  “愛情呢,你不再談愛情了?”
  她黯淡地笑,臉上那顆痣像隨時要掉下來。
  “一次失敗,永記於心?”我問。
  “一生一次也已經太多。”她結束了這次談話,不願意再談下去。
  “幾時是預產期?”我問。
  “明年夏天,約摸是我自己生日的時候。”
  “希望生男還是生女?”我說。
  “生女孩子。”玫瑰說。
  我看著玫瑰,她目無表情,我可以看到她那顆受傷的心尚未恢複,一直在滴血——
  回到香港,更生把屋子的露台整理過了,買了一種洋海棠,白花紅蕊,一排地放在露台上。
  更生說,這種花有個很好聽的俗名,叫做“滴血的心”。嗬,人們為愛情付出的代價……
  玫瑰產下一個女嬰,與她同月同日生。
  因夫家的人把她照顧得很好,所以我們並沒有再趕到紐約去。
  時間過得飛快,四周圍的人已經忘記玫瑰,玫瑰的地位已被方協文太太取替。畢業後,玫瑰另外選了一門功課,繼續做其終身學生。方氏則在一間銀行中工作,從底層做起,賺著半死不活的月薪。
  我因憎恨玫瑰那麽甘於失敗,故此對她不聞不問,生活得很自在。
  等到玫瑰通知我們要來歸家的時候,我撥撥手指,她已經有六七年沒回過香港了。
  更生說我毫不緊張,這麽多日子沒見過玫瑰,居然不掛心。
  我半瞌著眼說:“太平盛世,緊張什麽,你走著瞧,遲早要戒嚴備戰的,屆時再大哥出馬未遲。”
  更生說她從未見過希望妹妹鬧事的大哥。
  我把手抱在胸前說:“現在你見到了。”
  玫瑰帶著丈夫女兒回娘家,媽媽一早就興奮地準備接飛機。我跟在她身後,一早到候機室等候。但等到玫瑰出來,我還坐在那裏,因為我沒有把她認出來。
  我沒有把玫瑰認出來。
  她把女兒抱在手中,背上背著一隻大大的旅行袋,頭發用一條橡筋束住,身上穿一套獵裝,臉上的化妝有點油。毫無疑問,在別人的眼中,她仍然是一個漂亮的少婦,但玫瑰!玫瑰以前擁有的美麗,是令人窒息的,這……
  我呆呆地看牢她。
  她飛身過來,“大哥,大哥來看你的外甥女兒。”
  我早已傷心欲絕,完全說不出話來,她是玫瑰?
  “大哥,你怎麽了?”她把一個粉妝玉琢的娃娃送到我麵前。
  我從來沒有見過那麽好看的嬰兒,雪白粉嫩,左眼下也有一顆藍痣,薄薄的小嘴是透明的。她伸出兩隻胖胖的小手臂,向我笑,示意要我抱。
  我像著魔似的,雙手不聽控製,將她抱了過來,擁在懷中。
  借屍還魂,玫瑰的重生。
  這孩子一點都不像那愣小子,我看仔細她,心中害怕,這不就是玫瑰本人嗎?我清楚記得那日放學,跟父親到醫院去探母親,護士抱出來的娃娃,就是這個樣子的。二十五年之後,我懷中又抱著個一模一樣的寶寶,我困惑了,這就是生命最大的奧妙?
  玫瑰詫異,“大哥怎麽了?”
  更生大力拍著我的肩膀,“他有點糊塗,是這樣的!他不明白怎麽一下子就老了,快有人叫他舅舅了,男人也很怕老的,你知道。”
  我白更生一眼。
  我始終沒有把嬰兒讓給其他的人抱,我把她緊緊擁著,如珠如寶,母親想抱也不行,害得老媽大罵我賊腔。
  那嬰兒嘴中不住咿咿地與我說話,我每隔三分鍾應她一聲“啊”,她便笑,完全聽得懂的樣子。雖然才數個月大,頭發已經又長又烏,打著一隻蝴蝶結,我忍不住用自己的臉去貼她的臉。
  更生微笑著搖頭。
  當夜,我們一家人大團聚,吃飯。
  玫瑰把孩子交給傭人,與丈夫出席。
  她穿很普通的一套衣服,戴著假金耳環,頭發放下來了,非常油膩,不是很胖,但是脂肪足夠,把她臉上所有具靈氣的輪廓填滿。
  良久我都不知道應該與她說什麽話才好。
  然後我聽見我自己虛偽地說:“怎麽樣?婚姻生活還好嗎?”
  玫瑰低聲說:“很多人認為婚姻是一種逃避,結了婚就可以休息,事實上婚後戰爭才剛開始,夫妻之間也是一種非常虛偽的一項關係——”
  我截斷她,“然而你不會有這種煩惱,你與方協文之間的仗怎麽打得起來。”
  她微笑。
  我補充說:“我與更生也不打仗,我們地位與智力都相等,我們互不拖欠,隻靠感情維持,感情消失那一日,我們會和平分手。”
  一整夜方協文都為玫瑰遞茶、布菜、拉椅子、穿外套、點香煙,服待她。
  方協文沒到中年,就長個啤酒肚,一副鈍相,老皺著眉頭,一額的汗,隔一些時候用手托一托眼鏡框,嘴裏不斷抱怨香港的天氣熱、人擠、競爭太強。這個老土已經把美國認作他的家鄉了。
  我上下左右的用客觀的眼光打量他,怎麽看怎麽不順眼。
  那日回家,更生換上睡衣的時候說:“玫瑰怎麽會滿足於那種毫無靈魂的生活?”
  “就是說呀。”
  “她真快樂嗎?”
  “更生,快樂是一件很複雜的事,玫瑰變得今天這樣糊塗,是因為她翻過筋鬥,是她自己選擇這條路走,因此我不能一下子否定她不快樂。”
  “但這簡直令人傷心嘛,她試穿我的貂皮大衣,說也要做一件,你知道我的衣服都寬身,可是她還穿不上去,我看她足足胖了三十磅還不止。”我點點頭。
  “你想想她以前穿短褲穿溜冰鞋的樣子!”
  “她自己不覺可惜,你替她擔心,有什麽用?快熄燈睡覺。”
  更生熄了燈。
  過了良久,正當我以為她已經睡著的時候,她又說:“簡直可以把她的名字在‘豔女錄’上刪除。”
  我翻了個身,“周士輝現在若見了她,會後悔得吐血。”
  “周士輝隻見到他要見的玫瑰。”她說,“人們就是這樣。”
  我說:“玫瑰的故事,至今算完結了。”
  “你知道她問我什麽?她問我赤柱是否有七元一條的牛仔褲賣,她想買三十條回美國慢慢穿,又問什麽皮鞋五十元一雙,叫我怎麽回答?”我不響。
  又隔了良久,我推一推更生。“不要緊,希望在人間,玫瑰的女兒很快就長大,我們家又可以熱鬧了。”我說。
  “神經病。”
  那夜我懷有無限的希望,睡熟了。夢中我看見美麗的玫瑰成熟而美麗,穿黑色網孔裙子顛倒眾生,後來醒來,不知是悲是喜。我們原本以為玫瑰可以美到四十九歲的。

第二部 玫瑰盛放

  我見到黃玫瑰的時候,她已經三十歲了。
  黃家有喪事,她自外國回家,事後並沒有走,留了下來,想裝修房子,故此托她哥哥找人幫忙。黃振華建築師是行內著名的風流人物,後輩都敬佩他,他有命令,我無不聽從。
  見到黃玫瑰的時候,我震驚於她的美貌。那是一個雨天,趕到黃宅的舊房子,因塞車的緣故遲了二十分鍾,我又忘記帶傘,冒雨奔上樓,淋濕半條褲子,急急按鈴,門一打開,我呆住了。
  我相信我的嘴巴一定張得大大的合不攏,因為我一向不迷信美女,認為女人得以氣質取勝,可是見到門內站的這個女人,我卻驚豔,不能自恃。
  我應該怎樣形容她呢?
  她當時很疲倦,一打開門便倚在門框,小臉微微向上揚,帶種詢問的神色,那皮膚白得晶瑩,眼角下有一顆痣,眼睛卻陰沉沉的黑,頭發挽在腦後用橡筋束住,穿一件黑色綢長衫,襟前別一朵白花。
  她的美麗是流動的,叫人忍不住看了又看,她像是很習慣這種目光,隻靜靜等我開口。過半晌,我說:“我叫溥家敏,黃先生叫我來的。”
  “啊,請進。”聲線如音樂。
  我隨她進屋子,她那件旗袍非常寬鬆,一路飄拂,旗袍的下擺貼著小腿,足踝精致如大理石雕刻,腳下一雙紫色繡花拖鞋,繡著白絲線花。
  她坐下,將手擺一擺,非常優雅地招呼我隨便。
  女傭人遞上一盅茶,走開。
  她點支煙,吸一口,低下頭,像是打量如何開口。奇怪,我們要談的隻不過是裝修屋子而已,但她的姿態卻婉轉低迥,像是有千言萬語的表情開不了口,整個人像一幅圖畫般好看。雨漸漸下得急了。
  屋內卻是靜寂一片。
  她用手托著臉,凝眸一會兒,然後開口:“大哥說,這屋子應當拆掉與建築商合蓋一座大廈。”
  她說完這一句話並沒有繼續下去的意思,沒頭沒腦地停下來,我俯身向前細聽下文,濕褲子粘在腿上,非常曖昧的一種感覺。
  雨嘩嘩地下,露台外的細竹簾子啪啪地撲著牆壁。
  我遭了迷惑,在這陰暗的老式廳堂內,我對著一個陌生美麗的女人……老式的水晶燈低垂,因風相碰,輕輕“叮叮”作聲,嗬,我居然巴不得時間可以靜止,不再移動一寸,女人從來沒有給過我這種感覺,我深深震蕩。
  她抬起眼來,緩緩說:“我想把這屋子做些修改,但不知從何開始,溥先生,你要幫幫我的忙。”
  她站起來帶我參觀屋子的間隔,我隨在她身後。
  老房子總共有十幾二十間房間,她都帶我走遍。我神思恍惚地跟在她身後,聽得到她說:“你替我想一想,這裏該怎麽改建與裝修,但這間書房請不要動。這間書房對我來說,有特別的意義。”
  我唯唯諾諾,她忽然轉過頭來,眼睛深如雨潭之水,她說:“我以前竟沒有發覺,我在這間屋子內,度過了一生最快樂的時間。”聲音底下有無限的憂傷。
  這樣的美女竟有這麽多的哀愁,我不置信。
  離開黃宅的時候,我已沒有借口再留下來。
  見到黃振華,我無法控製情感,流暢地將我對黃玫瑰的感覺傾訴出來。
  黃振華背著我,仰起頭看他寫字間牆壁上掛著的一幅唐寅的扇麵。
  過半晌,他轉過頭來,以大惑不解的聲調問:“請你告訴我,玫瑰到底有什麽好處,使得你們前仆後繼地上前線去犧牲?她今年已經三十歲,且是一個孩子的母親,你們想想清楚。”
  我愕然,這是怎麽一回事?我不明白。
  黃振華隨即擺擺手,“算了算了,她再美麗也與你這種後生小子無關。”
  我不以為然,“什麽後生小子?我今年三十一歲,比她還大一歲。”
  “又怎麽樣呢?你已對她鬼迷心竅了是不是?”
  我覺得尷尬,“這——”
  他大力敲一下桌子,“玫瑰真是我心頭一條刺!”
  我瞪大眼睛看牢他,黃振華是建築師中的美男子,風度翩翩,才識豐富,一向是女性們崇拜的對象,不知為什麽,他一直孤芳自賞,到三十多歲才結婚,現在頭發有點斑白,更加有一種中年男人的魅力——事業有成就了,又正當盛年,非常有風度,同性見了,都從心中佩服,我從來沒見過他失儀,但今天他卻語無倫次,大發牢騷。
  顯然他也覺得自己失態,咳嗽一聲。
  我說:“我沒想到她那麽年輕。”
  “她是我的小妹。”黃振華說。
  這時候黃太太推門進來,見到我便笑說:“怎麽?家敏,你去過老房子了?”
  “是。”
  “你覺得如何?”她笑問。
  “很好的一座房子,大有作為。”我說。
  她點點頭坐下來。黃太太是一個優雅的女子,城裏那麽多女人,就數她有格,她與黃振華真是天作之合,無懈可擊,一對壁人。
  我說:“我見到了屋子的女主人。”。
  “玫瑰,你見到玫瑰了?”她問,“是的,她現在是房子的女主人,母親把老房子傳了給玫瑰。”
  黃振華說:“最理想的做法應是拆掉它蓋大廈,以母親的名字命名。”
  黃太太溫和地笑,“玫瑰做事全憑感性,不可理喻。”
  我希望從黃太太那裏得到有關黃玫瑰的消息,因此說:“我們出去吃杯茶。”我挽起她的手臂。
  黃振華笑道:“你這小子,當著我麵與我老婆囉嗦。”
  我說:“我承認自己是你的晚輩,不錯,我在你附屬的寫字樓工作,但我不是一名小子,我已經三十一歲,記住,黃先生。”
  黃振華笑說:“是,我會記住,溥先生。”
  黃太太問:“你跟我喝茶作什麽?”
  “我有話要跟你說。”
  黃振華說:“家敏,記住我方才說的話。”
  我說:“我已經三十一歲了。”拉著黃太太出去。
  黃太大一邊問一邊笑,“你這孩子是怎麽了?今天巴不得把出生紙粘在額角頭上,每分鍾都告訴人你已經三十一歲。”
  我把她拉到附近的茶座坐下。
  “有什麽話,說吧。”她很爽快。
  “關於黃玫瑰——”
  “玫瑰?”她凝視我,神色略變,“玫瑰怎樣?”
  我笑問:“為什麽一提到玫瑰,你們的表情就像說到洪水猛獸似的?她是一個可怕的女人嗎?”
  “不,她是個可愛的女人。”黃太太籲出一口氣,“太可愛了。”
  “我也如此認為,我一生中沒有見過那麽美麗的女人,一件普通的黑色衣服,穿在她身上,風情萬種……”
  “咪咪呢?”她忽然問。
  “咪咪?咪咪跟這有什麽關係?”我不以為然。
  “你應當記得咪咪是你的女朋友,家敏。”
  我說:“我們隻是很談得來的朋友。”
  黃太太說:“家敏,說話公道一點。”
  我心虛了,“可是……可是……”
  “家敏。”黃太太的手了解地放在我肩膀上,“家敏。”
  “玫瑰已經結了婚吧?”我終於再抬起頭來問。
  “早結了婚。有一個女兒。”
  “幾歲?”我問。
  “快八歲。”
  “長得好嗎?”
  “跟玫瑰一模一樣,”,黃太太微笑,“這裏有一顆痣。”她指指眼角下。
  “是的,”我如著魔一般回憶,“一顆藍色的痣,像是永恒的眼淚。”
  黃太太承認,“她確是一個美麗的女人,曾經一度她想放棄這項事業,但她現在回來了,母親去世後,她再沒有顧忌,她告訴我,她決定離婚。”
  我說:“啊,她丈夫是個怎麽樣的人?”
  “非常普通的一個人。”黃太太說。
  “怎麽會!”我詫異。
  黃太太長歎一口氣,“人們愛的是一些人,與之結婚生子的又是另外一些人。”
  我回味著這句話,然後問:“那麽你呢,你與黃先生呢?”
  她微笑,“我算得是一個幸運的人,但家敏,我們也有我們的故事,說不盡的故事,”那微笑有點蒼涼的意味,“我與他都遲婚,都是經過一番來的,最後雖然得到歸宿,因為太知道身在福中,幸福得非常淒涼,像我,老有種不置信的感覺,十年了,天天早上起來,我都凝視著黃振華的臉,不信自己的運氣……”
  我側耳聆聽,非常感動。
  “這世界並不是我們想像那樣,”她說,“振華來了,但是來晚了十年,其中夾著十年的辛酸,說也說不盡,你與咪咪不一樣,你們早已定下終身。”
  “不,黃太太,”我不由得不坦白地說,“當我第一眼看到玫瑰的時候,我與咪咪之間已經完了。”
  黃太太震驚:“家敏!”她幾乎沒落下淚來,那種大禍將臨的神色,我在黃振華的臉上也曾經見過。
  我問:“為什麽你們不讓我接近玫瑰?”
  “誰也沒有不讓你接近她,”黃太太說,“但這種一見鍾情的事是怎麽發生的?我懂得她長得美,但這城裏的美女多得很……”
  “她是不同的,她最美的地方是她的彷徨,她並不信任她自己的美,所以更加美得不能形容。”
  “也許是,但是家敏,你三思而後行。”黃太太說。
  “我知道。”我說。
  “家敏,有什麽事跟你大哥商量一下。”
  “他?”我笑,“他懂得什麽叫感情?”
  黃太太微笑,“不一定是要在女孩子堆中打滾的人才懂得感情。”
  “這我明白。”
  “家敏,你是聰明人。”黃太太說,“不要為了一時的衝動而傷害咪咪。”
  “我曉得。”
  她忽然難過起來,“不不,你並沒有把我們的話聽進去,你已經不再在乎咪咪想些什麽,我見過這樣的例子。”她轉頭走了。
  回到家中,大哥在書房中練習梵啞鈴,我忽然頑皮起來,“咚咚”地大力踢他的門,嚷著:“SHUT UP!”開心得要命。琴聲停了,門被打開,大哥皺著他雙眉,“你回來了?”他低聲問道。大哥的聲音永遠低不可聞,我一生中從未聽過他提高一次聲線。
  “大哥,讓我告訴你一件事。”我說。
  “你有什麽事?”他放下琴,點一支香煙。
  “今天我看到一個美女。”
  大哥輕笑,“美女——凡是平頭整臉的女人,對你來說,都是美女。”
  “不不,這是真的,”我申辯,“真的是美女,我馬上被她迷住了。她一抬起頭,目光射到我身上,我便像中了邪似的,真可怕,我完全不能自己。”
  大哥既好氣又好笑,“你一向不能自己。”
  “大哥,這次是真的。”
  他頷首,“我相信你。”
  “喂,大哥,你別皮笑肉不笑的好不好?”
  “你說完沒有?說完了我就繼續練琴。”
  “大哥——”
  “我懂得她是個美女。”他笑著按熄了煙。
  “你這個怪人。”我罵。
  “家敏,你也三十一歲了,長大吧。”他關上書房門。
  “大哥,喂喂,大哥,溥家明!”我擂著門,“陪我吃飯。”
  他沒有出聲,又練起梵啞鈴。
  梵啞鈴樂聲像人的聲音,永遠在傾訴一些說不清的愛情,哀怨得令人心酸。
  傭人擺出飯菜,我喝湯的時候,大哥出來了。
  我問:“今夜又不出去?”
  他搖搖頭。
  “你幹嗎?”我不以為然,“練古墓派功夫?”
  “你又幹嗎?練唐璜功?”
  我哈哈大笑,可愛的大哥。
  “最近辦什麽案?”我問。
  “一般刑事案。”他不願多說。
  “大哥,我說今天哪,有個派對,要是你去的話——”
  “我不去。”
  “你想證明什麽?”我問,“溥家明,我可以老老實實地告訴你,要是你堅持不出去走動走動,那個女郎是不會找上門來的。”
  他談淡地笑,“這種事根本可遇不可求。”
  “我也相信,但你連人都不見——”
  “吃你的飯。”
  “是,大哥。”我笑。他又燃起一支煙。
  “你已經有白頭發了。”我惋惜。
  他順手摸摸頭發,不響。
  “大哥,”我說,“外頭有很多漂亮靈巧的女孩子,願意為你解除寂寞。”
  “我的寂寞又不是上大人孔乙己,這樣容易解決?”
  我喃喃說:“恐怕現在連懂得上大人孔乙己的小姐也不多了。”
  “你呢,”他微笑,“你還跟咪咪一起?”
  “大哥,我今天見到的那個女郎——”
  “咪咪已經不錯了,”大哥說,“家敏,三十歲應該成家立室,咪咪的那份活潑我很欣賞,你別多花樣。”
  “可是今天這個女郎——”我低下頭,“大哥,她不是普通女孩子可以比擬的。”
  “她有三隻眼睛?”
  “不,大哥,你不明白,她——”我說不下去。
  想到黃玫瑰,我再也不能夠活潑起來,她的倩影漸漸化成一塊鉛,壓在我心上,我非再見她不可,為了我自己,否則我寢食難安。
  大哥離開了飯桌。
  我握著拳頭,準備明天再去見我心目中的女神。
  女傭人進來,對我說:“二少爺,戚小姐有找。”
  “嗬。”我忘了約好咪咪。
  一取起話筒,她就罵:“你的魂到哪去了你。”
  “是。”我苦笑。
  那是一個叫玫瑰的角落,我靈魂在那裏。
  “現在怎麽樣?”她問我,“你還來不來?”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怎麽會不知道?”她問,“你聲音聽上去不對勁,我來看你,你不是不舒服吧?”
  “我是有點不對勁,”我乘機說,“你別來了。”
  “我馬上來。”她已經掛了電話。
  我很唏噓,我這顆無良的心,怎麽會變得這麽快,如今心中已無咪咪的位置。怎麽可能,就在前天,咪咪尚是我生活的中心,一切環繞她為主,如今我已另外找到了太陽,脫離了咪咪的軌道。
  我用手撐著頭,想到國語言情片中常出現的一句對白:我們活在兩個世界裏。
  當夜咪咪來了,穿著她一貫鍾愛的粉紅色,咪咪是一種單純粉紅色。
  她坐在那裏嘰嘰呱呱說了很多話,那些以前我認為很有趣的瑣事,現在隻在我耳畔浮動,我神思著今晨見過的黑衣玫瑰。
  水靈的眼睛,略為厚重的嘴唇,與那顆永恒的淚痣,欲語還休的神情,我的精神飛出去老遠老遠,再也控製不住。
  我說:“咪咪,你該累了,回去吧,我送你回去。”
  我得與她冷淡一段時期,再把真相告訴她。
  咪咪十分不願意地被我送回家,而我——
  我在床上輾轉反側。
  第二天早上,我直接趕到黃宅去。
  大太陽天,女傭人來開門。玫瑰在客廳中用法文說電話,抬起頭來用眼睛向我打了一個招呼,我感到震蕩。隻要接近她便感到滿足,我緩緩散步到露台去。
  她明快地說,“……是,八月二十四號,杜魯福的影片,非常值得一觀,‘祖與占’太好了,‘柔膚’不能放棄,索性連‘一個像我這樣美麗的女孩’也看了吧,是(UNEBELLE FIL LE COMME MOI),據說本港是第一次放映……”
  “……晚上演‘四百擊’……隻好買一條法國麵包帶進去吃,是呀,沒時間吃飯。”她輕笑著掛了電話。
  我神魂為之傾倒,靠在露台上的一隻大金魚缸邊,低眼看到金魚向我遊近,啜吻水麵。
  玫瑰已經走到我身邊,她說,“這些魚養得熟了,就像孩子們一樣,淨愛討東西吃。”
  我側身看她,她的長發柬在腦後,鬢角長長地襯在雪白的皮膚上,仍然沒有化妝,那種白色半透明,不像人的肌膚,像瓷器。
  我喉嚨幹澀,全身被汗濕透,襯衫貼在背部,隔很久我才說:“看杜魯福的電影,不叫我?”
  她詫異,“你也喜歡杜魯福,家敏?”
  我歡愉了,我從來不知道自己的名字有這麽動聽。
  家敏,她如此親切地呼喚我。
  “我不介意,我最喜歡‘亞黛爾H的故事’。”
  她微笑,在那笑容裏,我隱約看到了黃振華。
  “過來坐,這麽早,吃過早餐沒有?”
  她招呼我。桌子上擺著一份簡單的西式早餐,餐具卻是白地起金邊的羅臣科,刀又全屬銀製,她取起茶杯說:“我節食已經有三年了,有一個時間,在養了孩子之後,胖得簡直不像話,嚇死自己,到最後不得不咬緊牙關,下個狠心——到現在我已三年沒有喝過加糖的茶,多可怕。”她輕笑,“女人對自己如果不狠心,男人對她們就會狠心。”
  我暢意地看她的姿勢,聽她說話。
  “你今天來是告訴我,你已決定替我改造這間屋子?”
  “啊,是,黃先生已將屋子圖紙給我,但我恐怕你要暫時搬出去住呢。”我說。
  “自然,這裏恐怕會拆得像防空洞。”玫瑰笑。
  “你全權交給我裝修?”
  “全權,除了那間書房。”
  我想問什麽,但終於忍住,怕得罪她。
  我說:“我把圖樣設計好了,交你過目。”
  “你對舊書畫熟不熟?”她問。
  “我有個大哥對這類東西很在行,怎麽?想買點字畫?”我非常樂意幫助她,“黃先生寫字間那張唐寅是他的收藏品。”
  “恐怕很貴哩。”她說。
  “我們可以去看看。”
  “我知道,”她笑,“集古齋。”她繞著手,靠在門框邊。
  這是她喜愛的姿勢,額角與肩膀靠在門框,繞著手,一副嬌慵相,這種姿勢令我心神恍惚。
  “你想去瞧瞧?”
  “自然,”她說,“我去換件衣裳。”
  她不愧是穿衣服的高手,雖是孝服,一式黑色,因她的身材,也顯得舒服熨帖,十分美妙,長發編成一條粗辮子,脖子上一串圓潤的淡水珠。
  我的心一直跳,雙手插在袋中,跟在她身邊。
  “你開什麽車?”
  “不下雨的時候開一輛摩根跑車。”我說,“今天不下雨。”
  她說:“這樣的天氣用開篷車,也未免太熱了。”
  我漲紅了臉。
  她微笑,“下雨呢?開什麽?”
  “開日本小車子。”我問,“你呢?”
  “我一年四季都開一部雪鐵龍。”她說,“坐我的車子吧。”即使是一個命令,也千回百轉,說得似懇求。
  我無可抗拒,身不由己地踏上她的車子。
  我們在集古齋逗留了很長一段時間,我盡我所知,一件件解釋給她聽。
  她問:“為什麽在那麽多名家當中,溥心佘的畫那麽便宜?”
  “這可是要問專家了,我也不清楚,他的作品不錯,可以買。”
  “用來裝飾公寓?大哥會說我不敬。”她笑說。
  我們又去逛了一條街,她買了兩盞很漂亮的舊水晶燈,說:“配家裏那兩盞,就比較壯觀,你拿主意,看用不用得著。”
  我明白她的意思,她想把屋子重新裝修,但又要保存原來的樣式。換句話說,她要一間來自舊的新房子,配件比以前更古樸更精致。
  我十分得意,懂得一個美女的心確不是件容易的事呢。
  我開車送她回家,約好一個星期內給她看看草圖,一方麵又找借口在下班後見她,隻說約她去朋友家看畫。約女孩子我從來不緊張,但這次卻舌燥唇幹,手足無措。她一點頭,我便會雀躍,她如果搖頭,我便如被判死刑的囚犯。
  她答應了我。
  我腳踏在九霄雲中,不能自己。
  回到家中,我和衣躺在沙發上,呆呆地想方才的情況,每一分鍾都值得回憶。
  我怵然而驚,啊天,我明白了,我在戀愛,我已經愛上了黃玫瑰!
  這件事是怎麽發生的?我鼻子發酸,我不是一個沒有經驗的男人,我認識過無數的女子,從她們身上,我得到信心,我懂得自己是個具條件的王老五,無數丈母娘心目中的乘龍快婿,我在她們之中選了咪咪,一個無論家世學曆外型都配得上我的女孩子。
  但從頭到尾,我並沒有愛過她,我們在一起愉快和洽,但我們沒有戀愛,愛情是另外一件事。
  現在我知道了,愛情是完全不一樣的一件事。
  我轉個身,石像似地躺在沙發上,一條手臂壓得漸漸發麻,但是不想轉動。
  我嚐到這種滋味了,可憐的我。
  我將臉埋在雙手中,可憐,昨天之前的我還無憂無慮,無牽無掛,現在我的呼吸卻似乎像一條線般懸掛在玫瑰的手中。多麽不公平,但我卻為這種痛苦歡愉。
  大哥下班回來了,如常深色的西裝,他將公事包輕輕放下,見到我躺在那裏,詫異問:“怎麽沒出去?”
  我不響。
  他打量我,“你怎麽了?”
  我仍然不響。
  女傭人過來,“二少爺,電話。”
  我嗚咽道:“我不聽。”
  “家敏,”大哥笑說,“你怎麽了?”
  “二少爺,是一位黃小姐。”女傭人又說。
  我整個人跳起,撲到圖畫室去,膝頭撞倒一張茶幾,我搶進去抓到話筒,聽到玫瑰在那邊“喂”的一聲,我已經心酸得伏在桌上,緊閉眼睛。
  “是,是我,有什麽事嗎?”我柔聲問。
  “明天那個約會——”玫瑰說。
  我的心吊了起來,她要推掉我了,她要推掉我了。
  “我想順便帶兩幅字去給那位羅老先生品題一下,你說是否方便?”
  我一顆心又回到胸膛,“當然方便。”
  “那麽好,明天見,家敏。”
  “明天下午四點我來接你。”
  “謝謝你,再見。”她掛上電話。
  我的臉貼在冰冷的桃木桌麵上,嗬我這顆心,我忍不住流下眼淚。
  大哥的聲音,“你怎麽了,家敏,說完電話就掛上才是。”
  我沒有張開眼睛。
  “黃小姐是誰?”他坐在我身邊。
  “黃玫瑰。”
  “好有趣的名字,人是否如其名?”
  “嗯。”
  “一種俗豔?”
  “如果不是人們太愛玫瑰,它應該隻豔不俗。”我說。
  “我從沒見過你這般神魂顛倒,曆年來你女朋友換得似走馬燈,也算是見過世麵的人。”
  “這次該死,”我又流淚,“這次我愛上了她。”
  大哥點點頭,“時辰到了。”
  我不響。
  “是黃振華的妹妹麽。”
  “是。”
  “黃振華有年紀這麽輕的妹妹?”大哥問,“他從來沒提過。”
  “她一向在外國,結婚已十年了?”
  “啊。”大哥說,“這倒不是問題,有孩子也不打緊。”
  “當然不要緊,但以後的日子我該怎麽過呢?”我說,“見她一次之後更想再見她,能夠握到她的手,又想進一步擁抱她,以後我將永永遠遠活在矛盾的日子裏,患得患失,緊張莫名,我完了。”
  “那麽離開她,”大哥說,“你跟咪咪在一起快樂得多。”
  “不是這樣的,”我說,“與咪咪在一起,沒有太多的痛苦,但是也沒有極端的快樂。”
  “那麽勇敢點去接受這份事實。”
  我不響。
  “吃飯吧。”
  “吃不下。”
  “整日情思昏昏。”大哥說。
  “你少取笑我。”我說。
  第二天,我呆坐寫字樓中,想到的無不是玫瑰的一言一語。自黃振華處取了老房子的藍圖來細看,我要為她把這房間裝修得美輪美央。
  下班時間我趕到黃宅去接玫瑰,因她取笑過我那輛摩根跑車,因此我開了哥哥的麥塞底斯。她並沒有叫我等,我到的時候她已經準備妥當,穿一件白色襯衫,貼身的黑色細麻褲,細跟的黑色露趾鞋,手中拿著兩軸畫。
  到了那位老先生家中,她看畫,我看她。
  她是一個絕頂聰明的女子,一點即明。
  在羅老先生與她的對白中,我知道她在美國的十年,讀了三張文憑:法律、純美術及歐洲文學。她是個職業學生。我詫異於她豐富的學識,然而她一點知識分子的矯情都沒有,純真如一個孩子。此間有許多女子,念一科酒店管理便自以為受過高深的教育。
  老先生請我們喝中國茶,緩緩地衝出碧螺春,她笑道:“香港這麽好,不舍得走了。”
  老先生凝視她的臉微笑。
  我說:“老先生善觀掌相,玫瑰,你有沒有興趣?”
  她天真地攤出手。
  老先生不能推辭,略看一看,便不肯說話。
  玫瑰問:“是否有什麽難言之隱?”
  “掌很好。”老先生說。
  玫瑰問道:“還有呢?”
  “犯桃花。”
  “桃花?”玫瑰看我一眼道,“是桃花運?我以為男人才有桃花運。”
  老先生哈哈笑,推開椅子站起來。我知道他不肯多說,不禁擔心起來。
  玫瑰走到另一角落去看一扇螺鈿嵌銀絲屏風,我趁機問羅先生玫瑰的掌紋。
  老先生深深看我一眼,“有一種女子,任何男人都會認她為紅顏知己,事實上她心中卻並無旁騖,一派赤子之心。這位黃玫瑰小姐,便是這樣,你莫自作多情。”
  我說:“我明白,但已經來不及了。”我惆悵,“我的追求有沒有希望?”
  “我又不懂得計算流年。”老先生笑。
  “我們告辭了吧。”我說。
  老先生站起來送客,“你那兩幅畫我留下細看,一有眉目便通知你。”
  我與玫瑰向他告別。
  她問我:“什麽叫犯桃花,家敏?”
  我很尷尬,“我也不知道,恐怕是說你男朋友多。”
  她才說,“我並沒有男朋友,我離婚也不是因為第三者。”
  “那是為了什麽?”我禁不住問。
  “與他一起生活不愉快。”她說。
  “什麽時候開始的。”我說。
  玫瑰微笑得非常淒涼,“認識那天開始。”
  “為什麽嫁他?”我吃驚。
  “因為……人們愛的是一些人,與之結婚生子的,又是另外一些人。”
  這句話好不熟悉,黃太太也說過的。
  “在那個時候,我並沒有選擇,我能夠做的,不過是那樣。”
  “他也同意離婚嗎?”
  “我已下了決心,他不同意亦無用。”玫瑰淡淡地說。
  “為何拖了十年?”
  “因為母親的緣故,為了使她開心。”
  “多麽大的代價。”
  “我丈夫……他其實待我很好,我們兩個興致不同。”玫瑰就說到這裏。
  與黃振華說到他的妹夫,他毫不掩飾他的感情,罵妹夫是“土蛋”。
  他說:“永遠衣衫不整,穿那種樣子曖昧的襯衫。人家領子流行大呢,他穿小領子,人家時興小領子,他的領子忽然又大了起來,真恐怖。”黃振華自己的打扮是一等一的了,因此說到這裏,忍不住緊緊皺住眉頭,“褲子有點喇叭,皮鞋有點高跟,總言之,說不出的別扭,跟了玫瑰十年,連這點門道都沒學會,真是一項奇跡,我衷心佩服他居然還照活不誤。”
  我聽得張大了嘴。
  黃太太笑說,“振華對他是有偏見的。”
  “更生,你說句老實話,方協文怎麽配黃玫瑰,在一間美國銀行任職,十年來就是坐那個位子——幸虧要離婚了,否則簡直為‘鮮花牛糞’現身說法。”
  “振華!”黃太太微慍,“你說法好不粗俗。”
  我看著黃振華的郎凡絲襯衫、聖羅蘭西裝、巴利皮鞋,全身淺灰色襯得無懈可擊,不禁笑了起來。
  然後我正顏說:“我預備追求玫瑰。”
  黃振華說:“單身男人有權追求任何女人,我隻能勸你保重。”
  我低頭說:“我追她是追定了。”
  “玫瑰,唉。”黃太太歎口氣。
  “她並不是我的夢中女郎,”我踱步,“我做夢也沒想到有那麽可愛的女人。”
  黃振華搖搖頭,“如出一轍。”
  “什麽如出一轍?”我問。
  “沒有什麽?”黃太太說,“有件事我想說一說,方協文決定趕來挽救這段婚姻。”
  “什麽時候?”我驚問。
  “下個月初,他已取得假期。”
  “有得救嘛?”我驚問。
  黃振華搖搖頭,“玫瑰決定的事,駟馬難追,她是一個憑直覺做人的人。”
  黃太太看著我說:“這也並不表示你有希望。”
  “我知道我的命運是悲慘的,我這顆心,遲早要被玫瑰粉碎。”
  “好了好了。”黃太太既好氣又好笑,“你們這班猢猻,平日一個個孫悟空似的,活蹦活跳,一看見黃玫瑰,卻不約而同全體崩潰,現世。”
  我歎口氣,收拾文件。
  天氣漸漸有點涼意,我駕車上班,扭開無線電聽,紅燈的時候頭枕在駕駛盤上,無線電上在播放洛史超域的歌——“我不想說及/你如何碎了我的心/如果我再逗留一刻/你是否聆聽我的心/噢嗚,心/我的心/我的老心”
  想到玫瑰,我的心收縮。這樣下去,我是遲早要得心髒病的,我苦笑。後麵車子響號,我如夢初醒,再開動車子。車子不聽使喚,朝玫瑰家中駛去。
  她來開門,見到我說:“呀,家敏,你時間怎麽這樣多?”
  我不知如何作答。
  她剛洗了頭,長發都包在毛巾內,發邊有水珠,穿一件寬鬆的白色長衣,臉上那一點點化妝品都洗掉了,卻顯得非常稚氣,比真實年齡又少好幾歲。
  “怎麽樣?”她笑吟吟問,“什麽事?”
  我聲音有點硬咽,我說:“想見見你而已。”我靠露台邊坐下,任陽光曬在背上,將下巴托著。
  她溫柔地解下頭上的毛巾,任瀑布似的黑發撤落在肩膀上,用梳子緩緩梳直。
  她的黑發在陽光下發出五色的光。
  我聽見自己細聲地說:“玫瑰,我想我已經愛上你了。”
  她一怔,但不作聲,一邊將頭發編成一條辮子,隔了很久,她說:“家敏,你的感情也未免太衝動了。”
  “我的感情?”我冷笑一聲,“我的感情才不衝動,不然我早就結婚了,多少女孩子繞著我兜圈子,我也不見得是個守身如玉的男人,但這些年來我都未有對任何人動過真情,認為沒有女孩子配得上我,直到你出現……我不會承認我感情衝動。”
  她微笑,“你說的話我都愛聽,女人都喜歡聽這種讚美,但恐怕你沒有看清楚我的為人吧,我不是一個可愛的人。”
  “為什麽如此說?”
  她輕輕籲出一口氣,“我是一個結過婚的女人,孩子將近八歲,最近在鬧婚變,我的性格自由散漫,不學無術,除了打扮花錢,什麽都不會,我甚至不能養活自己,就會靠家人生活,我自覺是個一無是處的人。”
  我非常了解她的心情,她一向不知道自己的存在價值。
  “胡說,玫瑰。”
  “以前你們還可以說我是個美麗的女人,現在——”她伸伸懶腰,毫不遺憾地說,“現在我都老了。”
  我說:“但願你會老,玫瑰。那就天下太平了。”
  可是遠著呢,她並沒有老,我可以想像她年輕時的模樣。一隻洋娃娃般動人,卻毫無思想靈魂,但現在,她的一隻眼睛就是一首引人入勝的詩歌。也許十年前認識她,我會約會她,但我不會像今天這樣愛上她。她錯了。
  她說:“家敏,我非常欣賞你的個性,但現在就談到愛情,未免言之過早,我們做個好朋友如何?”
  “好朋友……”我喃喃地說,“我才不要做你的好朋友,一旦打入好友的族類,萬劫不複。”
  “你是個任性的男孩子,要什麽就要得到什麽,這種例子我也見過。”
  我睹氣,“你一生就是忙著被愛,請問一聲你可愛過人?”
  “也大小覷我了。”玫瑰靜靜說,“當然我愛過人,而且沒有得到他。”
  我大大吃驚,“你沒有得到他?”這是不可能的。
  “你以為我是什麽,無往不利的神奇女俠?他不是不愛我,但是他過於自愛自私,他情願被愛,而不願愛人,因此與別人結婚了。我效法於他,但不久就發覺愛人尚有一分痛苦的快感,但被愛除有窒息感以外,就淨得沉悶,我決定離婚。”
  我呆呆問:“那個男人……他是怎麽樣的一個人?”
  “我說過了,一個極端自私的人。”她說。
  “他幹什麽?”我酸溜溜問。
  “家敏,我約了朋友,現在要出去一下,送我一程如何?中午約了大哥吃飯,你要不要來?”她站起來。
  “玫瑰——”
  她握住我的手,“我明白,”她溫柔地說,“我全明白。”
  她不說還好,說了我益發心酸,她在過去那十年中,不知應付過多少向她示愛的男人,這種溫柔體貼的安慰之詞是她一貫的手法,我做夢也未曾想到驕傲的我也會淪為那些芸芸眾生的一分子,我為自己傷心。
  在車中她問道:“我那大哥最近在做些什麽?”
  “跟公務局打官司爭地。攪腦汁將國際銀行改建,但電腦室搬之不去,夜夜為它失眠。還有設計新機場……”
  “可憐的大嫂,嫁給一具機器。”她笑。
  “黃太太跟他很處得來。”我說。
  “更生姐有英雄崇拜,”她說,“女人都有這樣的幼稚病,於是男人們都跑去做建築師律師醫生,詩人們酸溜溜地低毀女人拜金。”
  她說:“其實不是這樣,男人身任要職時的工作滿足可彌補其他性格上的缺陷,女人不能抗拒。”
  我很傾心她這番新鮮的論調,多麽聰明的女郎。
  她說下去,“其實我大哥有什麽好處呢?他的優點全部都寫在一張名片上。遇到更生姐,實是他畢生的幸運,我或是城中唯一不崇拜他的女人,故此我將他看得一清二楚,大哥除了那一門專業本領與數個銜頭,什麽都沒有。”
  我不服氣:“他還是黃振華,著名的黃振華建築師。”
  “那不是已經印在名片上了嗎?”她笑。
  她下車時拍拍我的手背,“好好做事。”當我是一個孩子。
  我握住她的手一會兒,她隨我握著,像一種好心的施舍。
  見到她不開心,見不到她,亦不開心。我這生這世就是這樣過了。
  我看著她背影,才開車回寫字樓。
  黃振華鐵青著臉教訓我,他說他從不管職員私生活,隻要他們把工作做好,家中三妻四妾再往外跑去追求女人是一件事,但如果我不把桌子上的功夫清理掉,他會開除我。
  我眼睛看出去是一片空白,以前日理萬機的溥家敏此刻一籌莫展,黃振華的得意門生不但辜負了師傅,也辜負了他自己。
  然後他叫我坐下來,苦口婆心地說一個故事給我聽,那故事的男主角,是一個叫周士輝的男人,女主角是黃玫瑰。
  “那人還活著,你要不要見他,欣賞他那落魄樣?”
  我動了氣,“黃振華,你根本不知道情為何物,你不知道你自己活得多麽貧乏,你除了名片上的頭銜,一無所有!”
  他怔住,緩緩地把頭轉過去,慢慢說:“那麽去吧,去把你自己溺斃在感情裏。”
  我說:“至少我有膽量去愛,你呢?誠然,你沒有痛苦,但是你有沒有快樂?黃振華,別告訴我成功地搬遷國際銀行的電腦室會給你帶來快樂。”
  黃振華的臉色變了。
  我低聲說:“對不起……我出去工作,我會設法控製自己。”
  “那麽一會兒與玫瑰吃飯,你最好別去。”
  我的心牽動地痛,“讓我去,”我苦苦哀求,“這是最後一次。”
  黃振華則轉了頭,懶得理我。
  我坐在自己的桌子麵前,麻木地工作著,周士輝與我不一樣,他有家室,而我沒有,想到這裏,我安樂不少。我叫女秘書過來記錄了好幾封信,打開文件夾子,如火如荼地應付業務。
  中午時分,我不敢出聲,黃振華走到我身邊,冷冷道:“還坐著?該吃飯了。”
  我鼻子一酸,眼淚充滿眼眶。
  黃振華輕輕說:“你兄弟倆沒父沒母,好不容易熬到今天,你要珍重,我們活在一個真實的世界裏,感情並不是一切,你以為我不懂享受?你以為我不欣賞愛情?但在這個世界裏,我們有固定的責任,你想想清楚。”
  我頓時哭了。
  這麽大一個男人當眾流淚,平時仰慕我的女秘書們看著我,目瞪口呆。黃振華搖頭歎息。
  那天午飯,我坐在那裏無精打采,不發一語,玫瑰如常的美麗,黃太太暗暗照顧我,陪我說話。
  玫瑰戴著一隻孔雀毛耳環,配黑色的上衣與裙子,一個女人美麗到這種地步,就會吸引到陌生人的目光——我與一般陌生人又有什麽不同呢?我傷神地想,隻不過玫瑰記得我的名字而已。
  我盡量收斂自己的感情,黃振華讚許地將手擱在我肩膀上。
  午飯後回寫字樓,我狠狠地工作了一個下午,下班時分人們都陸續走清,我自虐般地留在那裏。
  咪咪來找我,她的語氣充滿感情,眼睛裏全是關懷,愛憐地親吻我唇邊的短須。
  她說:“真是個乖孩子,工作這麽賣力,胡須竟長得那麽快。”
  我硬咽問:“你來找我做什麽?”
  她明快地說:“看電影,我們去看張澈的新武俠片。”
  我則轉頭,“我不去。”
  “什麽,趕功夫?”
  “是。”
  “黃振華苦苦逼你工作?”她柔聲問。
  “是。”
  “那可惡的黃振華,但我原諒他,我先走一步,你走的時候打電話給我,我陪你吃茶。”
  我胡亂地點點頭。
  她取過手袋走了。
  我工作直到深夜,走的時候並沒有關照咪咪。我遲早要令她生氣的,遲不如早。
  到家大哥還在練琴,琴聲如怨如慕,如泣如訴,我和衣往床上一倒,倦極而睡。
  我克製自己足足五天,做完了黃宅的設計圖,交到振華桌子上,不往黃宅去找玫瑰。
  我已沒刮胡須多天,不眠不休,煙比大哥還抽得凶,整個人在短短五天內瘦了一個圈,眼內都是紅絲,咬緊牙關跟玫瑰的影子打仗。
  咪咪來看過我,我冷淡她,將頭靠牆上,閉著眼睛,對她不理不睬。咪咪以為我工作辛勞,遭遇難題,雖然不高興,卻並不埋怨,她實在是個懂事的好女孩子,水仙花似清秀的臉,皎潔的心靈,但我的心已飛向遠處。
  黃振華輕輕與我說:“事情總會過去的,一下子就過去了,咪咪是大家公認的可人兒,你也應該滿足。”
  我拿《紅樓夢》的句子回他:“縱然舉案齊眉,到底意難平。”
  事情並不容易解決,前世我欠下玫瑰良多,隻好這樣解釋,就在黃宅動工裝修的那一日,她竟出現在我麵前。
  我抬頭看到她非常震驚,瞠目結舌,一時間分不出是幻覺還是真象。
  她卻已抓住了我的手,搖兩搖,輕聲說:“家敏,你怎麽整個人不見了?我想念你呢。”
  我本已脆弱的心靈如何經得起這樣一擊,頓時粉碎成一片片,我順手輕輕握住她的手,決定死在她的綠羅裙下。說也奇怪,立誌豁出去不顧,心境反而安靜,我認了命了。
  “你怎麽瘦了?”她問我。
  我隨口答:“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瘦人憔悴。”
  她溫柔地笑,“你這孩子。”
  我將她的手貼在臉上。“下了班我們出去吃飯吧。”她建議。
  我說:“八點鍾我來接你。”
  玫瑰離開以後,黃太太來了。
  我低低地向她訴說一切。
  她眼睛並沒有看著我,隻細細聲說:“你去吧,快樂一下也是好的,你是單身男人,她自己快將離婚,沒有什麽不合情理之處,我看你熬得快要死了。”
  “謝謝你。”我低聲說。
  她歎口氣,“我樂得做這個順水人情,誰也不能力挽狂瀾於既倒。”
  “我覺得快樂,”我坦白地說,“是那種回光返照式的快樂,我知道玫瑰不會愛我,她來找我,也不過是不介意有我這個伴而已。”
  “祝你幸運。”黃太太黯然。
  “黃太太,你快樂嗎?”
  “我?”她抬起頭,“我與振華都善於控製感情,我對戀愛的看法與常人略有出入,一般人認為戀愛是好的,我卻覺得這是種瘟疫,倘若能夠終身過著無愛無嗔的生活,那才是幸福,故此戀愛實屬不幸。”
  我輕輕答:“那是因為一般人並不戀愛,到了時候他們結婚生子,毫無選擇可言,遇到條件略高的對手,苦苦追求一輪,他們便自以為在戀愛。”
  黃太太黯然說:“那麽一般人還是很快活的。”
  當天晚上,我的快活並不在一般人之下,我去理了發,刮清胡須,換上我最好的淺色西裝,精神抖擻,去見黃玫瑰。
  玫瑰穿白色的低胸裙子,戴細細的鑽石鏈子,臉上刻意化妝過,美豔不可形容,頭發修短至肩膀長度,用一朵花別在耳朵後麵,蜜色的皮膚柔軟光潔,足上一雙白色涼鞋,腳趾搽著淺玫瑰紅。
  我沉醉在她美色中,她修長地走過來,我輕輕擁她在懷中,覺得自己是全世界最快樂的人了。
  我整晚握著她纖細的手,與她共舞,我們並沒有說很多話,畢竟大家都是成年人了,我們知道自己在做什麽——她在享受一個快樂的晚上,我在戀愛。
  當晚有月色,我們在路上散步,走了很久。
  我怕她累,但她並沒有出聲,於是我們一直走,走向永恒,越走我的精神越好。
  然後我們在一家小店內喝酒,我的唇還沒有碰到酒精,就已經先醉了。
  送玫瑰回去,她倚在門框,雙手疊在胸前,無限嬌美,眼下那顆痣仍然似一滴眼淚。
  她輕輕說道:“老房子裝修好了,再請你進去坐,這裏是哥哥的家。”
  “再見。”我依依不舍。
  “明天見。”
  “明天我來接你。”我說。
  第二天玫瑰並沒有在家,黃振華陪她去接女兒,我撲了一個空。
  我隻好回寫字樓忙正經事,每隔一個鍾頭去查問一次,黃太太答應玫瑰一回來便馬上通知我,叫我放心。我懇求黃太太替我說幾句好話,讓玫瑰準我見一見那個小女孩子。
  中午時分,黃太太告訴我,我們在家用午膳,我說馬上趕到。黃振華接過電話,說隻準我請一小時的假,出乎意料,他的聲音很平靜,並沒有責備我。我頓時羞愧起來,我答應他的事沒有做到,他已經放棄我了。我剛預備出門,咪咪來找我,約我與她午膳。我無選擇,告訴她我沒有空,我有重要的事要做。
  咪咪凝視我,一聲不發,拾起手袋就走。
  我不忍,拉住她。
  咪咪並沒有發怒,她低聲說:“我再是個笨人,也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我想最好的方法是讓我退出。”
  我竟不知如何回答。
  “我看你也夠辛苦的,也經過苦苦掙紮,但此刻你已經決定放棄我,我不怪你,人們當然隻做對他們本人有益的事。”
  我低下頭,卻不肯放她走。
  “我很愛你,家敏,但我決定隨遇而安。如果你肯看看我,你會發覺,在這兩個星期內,我確是為你消瘦,每個人都是另一個人的傻子。”
  我抬起頭看她,發覺她真是瘦得厲害,這大半個月來,她容忍我直至毫無轉圜的餘地。
  “再見,家敏。”
  “咪咪——”
  “別擔心,我總在這裏等你的,我不會阻礙你。”她掙脫我的手,頭也不回地走了。
  往黃家途中我心情鬱塞,直到看見小玫瑰。
  是黃振華來替我開的門,他身邊跟著一個小女孩子,約七八歲大。
  黃振華喜形於色,他彎腰對那小女孩說:“小玫瑰,叫溥叔叔。”
  小女孩子並沒有叫我,她抬起頭看我一會兒,然後抿住嘴笑一笑,躲到她舅舅身後去。
  我呆住了,這簡直是玫瑰的縮影嘛,連眼角下的藍痣都十足十的翻版一次。
  玫瑰跟著跑出來,她穿著一套黑色香雲紗的唐裝衫褲,腳上一雙繡花拖鞋,見到我熟絡地說:“家敏,見過我女兒沒有?”
  我看到玫瑰,心頭就絞緊。
  玫瑰她那身石塘咀紅牌阿姑式的打扮看得我心神搖曳,她左腕上戴著兩隻純金麻花鐲子。我從未見過裝扮得如此出神入化的女人,她的美姿可以無窮無盡地發揮至無限量。
  我坐在一角盡情地欣賞她。
  她走到我身邊來,“家敏,你不高興?怎麽臉色這樣壞?”
  我低著頭,“是的,我跟一個朋友鬧翻了。”
  “是女朋友?”
  我點點頭。
  “是——為了我?”
  我又點點頭,“她沒有跟我吵,她很了解,轉頭就走。”
  玫瑰訝異,“多麽瀟灑。”
  “是,”我的眼睛紅了,“她是一個好女孩子,品格很特別,而且驕傲,不發一言拂袖而去是最大的驕傲。”
  玫瑰看我一眼,“我可做不到這一點,我這個人最暴戾,我遇到這種事,非得攪得兩敗俱傷不可。”
  “你不同,你做什麽都會獲得原諒。”
  “真的嗎?”她笑一笑,神情忽然去到很遙遠,“家敏,你容忍於我,對我好,不一定代表每個人都如此,你們都會以為我在感情方麵是無往而不利的嗎?事實上並非如此。”
  我剛想答,小玫瑰跑了過來,伏在她母親的膝蓋上抬頭看我。
  我對她伸出手,她猶豫一刻,握住我一隻食指。
  我苦澀問玫瑰:“早十年八年,你在什麽地方呢?”
  她知道我指什麽,因而微笑答:“忙著搗蛋、戀愛、讀書鬧事。”
  黃振華在一角大聲說:“喂,過來吃蓮子百合湯。”
  “大哥不那麽生你氣了,”玫瑰笑說,“他這個人,有鴛鴦情意結,但凡有男子與我比較談得攏,他就認為人家在追求我,於是裝就一副舅老爺的嘴臉來欺侮人家——真是有條腦筋出了毛病。”
  她說得這麽詼諧,我忍不住笑了出來。
  玫瑰又說:“女朋友那裏,解釋一下就沒問題了,別為我的緣故有什麽誤會,劃不來。家敏,你看,我女兒都這麽大了。”
  我握住小玫瑰的小手,貼在臉邊,還未來得及說話,黃振華又嚷了起來——
  “喂,冰凍的百合湯擱熱了就不好吃,你們在那裏綿綿疊疊地說些什麽呢?”他非常不耐煩。
  我悄聲對玫瑰說:“我對你……是真的。”
  玫瑰憐惜地看住我,剛想說什麽——
  黃太太把百合湯端到我們麵前來,黃振華賭氣領著小女孩到書房去看連環圖畫。
  黃太太問我:“家敏,你好嗎?”
  玫瑰看我一眼,“他大為不妙,女朋友跑掉了。”說完也跟著進書房去。
  黃太太惋惜地說:“咪咪是城裏罕見的好女孩子,我可不擔心她會嫁不出去,我擔心的是你,想你也知道,玫瑰不會愛上你。”
  我喝著甜的湯,苦在心中,百合特有甜帶澀的香甜像我對玫瑰的愛。我淡淡地問:“她的擇偶條件究竟是怎麽樣的?”
  “哪有什麽準則?不外是一個遇字,”黃太太說,“玫瑰有真性情,不比我們。”
  “黃太太,”我抬起頭,“依你看,我是否愛上了玫瑰?”
  黃太太歎口氣,“那自然是,你這個症的征象再明顯沒有。”她笑,“頭眩、身熱、心跳、寢食不安、患得患失、心神恍惚——是不是?”
  我苦笑,“原來世界上真有愛情這件事。”
  黃太太點頭,“是,一種瘟疫,足以致命,別忘記羅密歐與梁山伯。”
  我躺在黃家的沙發上,我不想做他們,他倆不外是一口濁氣上湧,死了算數,格調實在不高。
  “我知道你想做誰,做庇亞翠絲的但丁是不是?”她笑。
  我衷心說:“黃太太,你真是個玲瓏剔透的女人,黃先生福氣恁地好。”
  “哦,他看中我不外是因為我比一般女郎略為精彩,”黃太太笑,“黃振華是不能忍受2+2:“4或者3+5:“8這一類女人的,而我呢,我是(9A+8A一2A)+5B ,他於是滿意了。”
  “他自己是什麽?”我笑問。
  “他認為他自己是微積分。”
  我心情再不好也禁不住哈哈大笑。他們一家人說話之活潑,真叫外人忍俊不禁。
  黃振華出來罵,“你這小子,不學無術,就見你逗我老婆玩笑,你小心我揍你。”
  我還是笑,一不小心推翻椅子,整個人元寶大翻身摔一個筋鬥,痛得眼淚都流出來。
  笑中帶淚,沒比這更淒酸了,除了天邊月,沒人知。
  我始終提不起勇氣約咪咪出來,想想又委屈了她,往來這麽多年,無聲無息一句對不起就把人家丟在腦後,連普通朋友都不做了。
  寫信,撕掉一整本信紙都寫不成,嘔心瀝血解釋不了我心中的千言萬語,呆呆地坐在書桌前。這封信是一定要寫的,這是我唯一的交代。
  我再取一疊信紙出來,伏在桌子上,過半晌才寫了半頁紙。一直寫到天亮,總算把信寄了出去。
  相信我,做這件事一點快樂都沒有,非常痛苦,雖然由我主動拋棄她,我可稱為勝利者。
  我一夜不睡,大哥起床的時候我在吃早餐。
  大哥看我一眼,“你最近睡得很差吧?”
  “簡直沒睡過。”我說。
  “為了黃玫瑰?”他微笑問。
  “是,為了她。”
  “這是一種痛苦的享受,”他坐下來。
  我遞茶給他。
  我說:“我可不比你,控製得那麽好,修煉有素。”
  他聲音很平靜,“這種事不臨到自己是不知道的,也許有一天,遇見了那個人,我會摔得比你更重更痛。”
  “不可能。”我不置信,“大哥,你的血都要比我們冷三度。”
  他輕笑數聲。
  “大哥,像你這樣的人……”我惋惜,“你根本不應活在今天,你這樣是行不通的。”
  他抬起頭,眼睛看得老遠去,用手支著後腦,他說:“有什麽通不通,你早點結婚,生九個孩子,便就解決了難題。”
  “你呢?”
  “我?”他不說下去。
  大哥這人,不知有什麽不對勁,整個人充滿消極的味道,使我擔心。我說:“為什麽一定那般執著呢,女人隻要愛你,肯與你生孩子就好。”
  我說:“大哥,你不能要求他們與你懂得一樣多,神仙眷屬是很難得一見的,你數得出璧人嗎?”
  “有,眼前的黃振華先生夫人。”大哥燃起一支煙。
  “黃振華這斯,”我笑道,“他的運道真好。”
  “他們也是遲婚的。”大哥說,“老黃這個人,找了十多年,才遇見到他的理想。”
  “有時候感情是可以培養的。”我說。
  “我不需要那樣的感情。”他說。
  “你愛梵啞鈴一輩子,它又不會跟你結婚生子……真是,七萬美金一隻琴。”我說。
  大哥微笑,他一貫縱容與忍耐我對他的指責,他說:“那跟你買一輛摩根跑車有什麽不同?”
  我強辯,“女孩子欣賞摩根跑車為多。”
  “我實在不在乎女人欣賞我。”大哥說。
  “嗬,那麽口硬,以違反自然為原則。”我說,“將來你終於娶了妻子,我就把這話重複給你聽。”
  “那敢情好。”他站起來。
  “你又去練琴?好,你一直躲在家中,她會來找你的。”我又挖苦他。
  “說不定她摸錯了門,”大哥挺幽默,“今天我就可以見到她了。”
  他進去換衣服。
  我取起公事包上班。
  黃振華見到我,自然而然地發起牢騷來。他說玫瑰的丈夫方協文無論如何不應允離婚,現在趕了來與玫瑰談判,這人早晚要到的。
  我知道黃振華對這個妹夫的厭惡,故此采取中立。
  我現正追求玫瑰,以我的驕傲,不屑去踩低方某這個人來抬舉自己,毫無必要。我知道自己的份量。
  當天我想約見玫瑰,但她告訴我實在抽不出空來,我隻好作罷。
  駕車回家途中,我跟自己說:現在咪咪可收到了那封信?
  她的反應又如何呢?我永遠不會知道,從此之後,我與咪咪是陌路人了。
  大哥比我早回家,他的烹飪手藝一向高明,做了一大鍋噴香的羅宋湯,連女傭人都稱讚。我一邊吃一邊歎息,像什麽話呢,精通拉丁文的大律師,練琴之餘,在廚房一展身手……活該娶不到老婆,太搶鏡頭了,普通一點的女人,哪敢往他身邊站。
  這幾年他並沒有特別顯老,卻比往日更加清秀憂鬱。
  他問我湯的味道。
  我嬉皮笑臉地說道:“湯不錯,你幾時學縫紉呢,我有幾條牛仔褲要改一改。還有,快涼了,幫我打一件毛背心。”
  “你心情倒好,”大哥說,“今天咪咪找到我那裏,直哭了一小時。”
  我放下湯,一陣陰霾遮上心頭,“說些什麽?”
  “沒說什麽,隻是流淚,我最怕女孩子落淚,心都碎了。”他搖搖頭,“這種事豈真的無可避免?”
  “她真的沒有埋怨我?”她收到那封信了。
  “也沒有祝福你,對不起,她沒有故作大方,哭完站起來就走了,真是一個高貴的女孩子。”大哥惋惜地說,“如今連這樣的女孩子也難得。”
  我不敢作聲。
  “不過我相信你是想清楚了的,我不便管你的事。”大哥說。
  “大哥,”我感動地說,“這些年來,是你教我養我,你的命令我一定聽從,假使你叫我立刻娶了咪咪,我也一定聽。”
  “胡說!”他沉聲道,“我為什麽要令你不快樂?”
  我連忙賠笑說:“是,是,我不過說說而己。”
  他已經回書房去了。
  我歎一口氣,覺得太難討好這個大哥,他那孤僻的性子——
  就在這個時候,門鈴聲大作,像是一個淘氣的孩子急急地站在門外討糖果。女傭人去開了門,玫瑰站在門外。
  我“霍”地站起來,“玫瑰!”
  她氣急敗壞,“家敏,我剛自老房子回來,他們把我的書房拆掉了,我急得不得了,馬上趕了來,我們不是說好的嗎,什麽都可以動,獨獨那間書房——”
  “不不,你放心,他們隻是移一移那麵牆,那書房是不動的,你千萬放心。”我不知如何安慰她才好。
  “嗬。”她像一個孩子似拍拍胸口,“嚇壞我。”
  她的頭發束成條馬尾,一條窄腳牛仔褲,一件寬大白襯衫,臉上沒有任何化妝,一額的汗,我心痛了,伸出食指替她劃去汗。
  我低聲說:“你說過什麽,我都牢記在心,我怎麽會忘記,你不放心其他的人,也該放心於我。”
  她溫柔地笑,倚在門框。我注意到她腳上穿著雙舊日本拖鞋,襯衫內沒有胸罩,美麗的胸脯若隱若現,我忽然別轉了頭不敢再看,麵紅耳赤。
  我忽然想起十五六歲的時候,在聖誕舞會中與女同學學跳舞,第一次擁抱異性,感覺相仿,嗬玫瑰玫瑰,我為你傾倒。
  她側側頭,問我:“誰在彈琴?”有點詫異,“我從沒聽過如此感情豐富、衝動、緊張的樂章。”
  我答:“那是我大哥。”
  “他是音樂家?”
  “不,他是大律師,但是九歲開始練梵啞鈴,他是個怪人。”我聳聳肩。
  “那樂章是什麽?”
  “你沒聽過?那是梁祝小提琴協奏曲中之樓台會一節,祝英台向梁山伯申訴她已經許配馬家了,樂章繃緊哀豔——雖然大哥說聽音樂不能這樣子理性——”
  樂章已經停了,我注意到玫瑰向我身後凝視,我轉過頭去,看見大哥站在書房門口。他什麽時候打開了門?
  我咳嗽一聲,介紹說:“這是我大哥家明,大哥,這是玫瑰,黃玫瑰——大哥,大哥?”
  大哥如夢初醒,輕輕說,“黃小姐,你好。”
  我忍不住笑出聲,真俗套——黃“小姐”。
  但是玫瑰卻說:“溥先生,你那琴聲……太美麗了。”
  我笑道:“大哥,你遇到個知音人了。”
  大哥沒有回答,他凝視玫瑰片刻,說聲“寬恕我”,轉頭就回書房。我隻好代他解釋,“我這大哥生性孤寡,別去睬他,來,我送你回家吧。”
  “可是他長得不像你。”玫瑰說。
  “你也不像黃振華。”我微笑。
  “通常人們形容秀麗的女子為‘不食人間煙火’,今天見了你大哥,才知道男人也可以有這種容貌。”
  “他走火入魔。”我說。
  “他結了婚沒有?”
  “從沒結過婚。”
  “可有女朋友?”
  “沒有女人配得起他。”
  “從沒有同女人相處過?”
  我搖搖頭,“沒人會相信,從來沒有,我懷疑他仍是處男。”忍不住又微笑。
  “這是不可能的事。”玫瑰睜大眼睛,“我們隻不過是血肉之軀。”
  “我與他不一樣,我這個大哥守身如玉,而我,我隻是凡人,我喜歡一切美麗的東西,特別是美麗的女人。”我坦白地說,“美麗的女人永遠令我心跳。”
  “他難道不覺得寂寞?”玫瑰問。
  “誰?大哥?他?有一個時期,為了讓我讀大學,他工作很辛勞,根本無法結識女朋友,後來事情擱下來,他致力於音樂……我猜他是寂寞的。但他這個人非常高貴,永不解釋,亦不埋怨,他是我一生中最崇拜的人。為了我,他頗吃了一點苦,但我的生活卻被他照顧得十全十美,為了我他沒有結婚,現在我自立了,他卻又失去機會,我猜他決不願娶個十七八歲的無知少女為妻。”
  “但很多女孩子會喜歡他。”
  “她們哪裏懂得欣賞他,”我說,“此刻香港的女孩子人生最終目的不過是坐一部司機接送的平治房車。”
  “這樣的願望倒也容易達到。”玫瑰微笑。
  “於是大哥也沒有與女人相處,他是異常清心寡欲的一個人,你知道嗎,每個星期天早上他練字——”
  “練什麽體?”
  “瘦金體。”
  玫瑰沉默。
  我們趁著月色在淺水灣喝咖啡。
  我滔滔不絕對玫瑰訴說關於大哥的事。
  “——女人們又不高興去鑽研他的內心世界,她們隻知道他有一份好職業——如此而已。他的好處不止印在卡片上的頭銜,況且大律師根本不準在卡片上印頭銜,卡片上隻登姓名地址電話。”
  玫瑰疊起手,將下巴枕在手上。
  “漸漸他就不去找對象了,幾次三番對我說,可遇不可求,可遇不可求。他為我犧牲了那麽多,我又不能幫他,他越來越沉默。”
  玫瑰抬起眼,“那也不然,他並不沉默。”
  “為什麽?”我詫異。
  “他的心事全在他琴聲裏。”玫瑰問,“你沒聽出來?”
  “什麽?我從來沒有想到這一點,怎麽會有這樣的事?”
  “你留意聽一下就知道了。”
  我側頭想了一想,玫瑰是一個冰雪聰明的女子,心又細,嗬嗬,她聽懂了大哥的琴聲。
  過一會兒她說:“方協文明天到香港。”
  “不要怕他。”
  “謝謝你,家敏。”
  “我會支持你。”我說。
  方協文這個人,正如黃振華所形容的一樣,是個絕望的人物。
  他肥胖,不修邊幅、笨、遲鈍,連普通的社交對白都說不通,夾在黃家一群玲瓏剔透的人當中,根本沒有他立足之處。他大概也很明白這一點,因此更加放棄,不住地用一條皺膩的手帕抹汗,身上穿美國人那種光滑的人造纖維料子的西裝。
  方協文的西裝領子還寬得很,胡亂縛條領帶,足有四寸闊,一雙皮鞋的頭部已經踢舊,襪子的橡筋帶鬆開來。
  香港一般的銀行小職員都還打扮得比他入時、整潔,但他像所有在外國小鎮住久了的華人一般,言語間還處處要透露他的優越感,一切都是美國好,美國人連煎一條魚都好吃點,美國的月亮是起角的。
  但我並不耐煩與他爭執,何必呢,他是一隻住在井底的青蛙,隻要他高興,管我們什麽事。
  我心中隻是暗暗吃驚玫瑰竟會與這樣的一個男人度過十年。
  方協文跟玫瑰母女根本扯不上關係,從頭到尾。他是局外人。
  正如黃振華所說:“小玫瑰竟會有這麽一個爹。”
  方堅持不肯與玫瑰離婚,他還想控製玫瑰,希望她跟他回去。
  玫瑰的神色很冷淡平靜,有種事不關己的感覺。
  方:“我不離婚,你仍是我的妻子。”
  玫瑰:“沒有可能。”
  方:“孩子是我的。”
  玫瑰:“整件事是沒有可能的,我即使死在你跟前,也要離婚。”
  我可憐方協文。
  他還想說什麽,黃振華已經阻止他:“方協文,一個人見好要收手,玫瑰已經付出給你,她一生光陰中最好的十年,請問你還有什麽不心足?她跟你在一起根本是一個錯誤,你應當慶幸你有過與她共同生活的機會,適可而止。”
  黃振華說這番話的時候臉色鐵青,黃太太在一邊暗暗搖頭。
  玫瑰站起來,“家敏,麻煩你與我出去兜兜風。”
  我陪她把車駛往石澳。
  在沙灘上坐了很久,她才抬起頭來,以一種極端迷茫的聲音說:“怎麽我會跟這個人結了婚?怎麽又會跟他共度這許多日子?”
  我並不知道答案。
  早餐桌子上,我跟大哥說起這件事。
  我說:“月老是很惡作劇的,專把兩個不相幹的人扯在一起。玫瑰這些年來,日子不曉得怎麽過。”
  大哥喝著礦泉水問:“你現在算是她的男朋友了?”
  我苦笑,“我有這樣的福氣嗎?”
  大哥不出聲。
  “你認為她怎麽樣?”我問。
  “美麗。”
  我點點頭,“令人心悸的美,三十歲了還這麽美。”
  “三十歲是女人最美麗的時間。”大哥說。
  我接下去,“如一朵盛放的玫瑰,因為知道她馬上要凋謝了,額外淒豔,我簡直受不了這一擊,她的皮膚略為鬆弛,輪廓卻完美如初,疲倦的神態,仍然帶點天真的語氣——但願我有資格看著她老。”
  大哥不出聲。
  我完全受玫瑰迷惑,大哥知道。
  我說:“大哥,也許你會不耐煩照顧一個這樣的女子,但——”
  大哥打斷了我的話,他站起來出門上班去。
  我怔住在那裏,或許他不讚成我與玫瑰來往,因他自己過著冰清玉潔的生活,對別人的感情糾紛並不表示同情。
  方協文被趕到旅社去住,黃振華氣憤這個老實人給他無限的煩惱。
  黃太太覺得黃振華大勢利。而我,我要向玫瑰求婚。
  黃振華說:“我倒情願她嫁給你,可是她不會肯,她不會給她自己過好日子。”
  我微笑,我願意等。
  下班。
  大哥不在家。問女傭人,傭人說他外出。
  外出?他有十年沒外出了。
  跟誰?女傭人不知道。
  我一個人坐家中喝威士忌蘇打。會不會是咪咪有話跟他說?多年來他當咪咪是妹妹一般。想到咪咪,我心中害怕,沉默良久。
  她現在怎麽了?跟什麽人相處?
  看完電視新聞,挨到吃晚飯,覺得無邊的寂寞。
  離開咪咪是非常不智的,我們誌趣相投,青梅竹馬,一切都有了解默契。我相信她會是一個好妻子,我們倆輕易可以白頭偕老,過著平靜愉快的生活。
  平靜。
  愉快。
  做人不應再有苛求,但是我竟會放棄咪咪去追求虛無縹緲的愛情,雖然沒有身敗名裂,卻也焦頭爛額,但現在我已經不能再遷就於玫瑰以下的女子。
  我忽然明白,遇見玫瑰乃是我畢生最大的不幸。
  大哥回家的時候,蒼白的臉上帶一抹紅潤,像是喝過酒來。
  我意外問:“跟朋友出去?是同事嗎?”
  他柔軟的頭發有一綹搭在額角,他輕輕撫平,帶點猶豫。
  “不想說拉倒,”我笑,“咱們兄弟最好對調,從此以後我在家喝酒,你去活動活動。”
  “我要睡了。”
  我深深歎口氣。
  大哥是我所知道唯一稱得上動人的男人,他有一種欲語還休的神情,形容不出的含蓄與憂鬱。細心的女人看了,母性全部被激發出來,無可抗拒,但這個商業社會的人粗心大意,他的優點乏人發掘。
  黃家的老房子裝修進行火速,我出去看過,已經辦妥了家具,做得七七八八,維持著原來的神髓,再加翻新,看上去不知多舒服。書房卻沒有動,一麵牆改過,近屋頂處,一排酸枝木通,增加不少氣氛。
  我很滿意。
  工人告訴我一星期後可以搬進去住。
  這一連串日子內的變化大過以往那十年,都是為了玫瑰的緣故。
  一連好幾天,我想約玫瑰看新房子,都找不到她。
  我問黃太太她是否出門去了,她又不說。
  “她人在香港,但這一個星期,我們幾乎沒有看見過她。”
  “是否因為方協文給她麻煩,她避著他?”
  黃太太沉吟,“不會,她從不怕方協文。”
  “他不會怎麽樣吧?”
  “自然不會,你放心,她仍然回來睡,不過早出晚歸而已。家敏,你少疑神疑鬼。”
  “請她與我聯絡一下。”我說,“黃振華叫我到夏威夷開會,我要去十天。”
  “好好地做事。”她勸我。
  直到上飛機的時候,玫瑰也沒給我一個電話交代,我很失望,但我不能祈望一個美女行事與常人一般,故此寂寞地上了飛機。
  到了夏威夷我故意在香港時間清晨打電話找玫瑰。
  黃太太來接的電話,我將她在夢中驚醒,因此道歉。
  黃太太說:“玫瑰已搬回老房子去了。”語氣間有點猶豫。
  我頓時多心起來,“你們有些什麽瞞著我?”
  黃太太笑,“你這孩子。”
  “是不是咪咪嫁了人?”我問。
  “沒理由,你叫她一刹間嫁誰去。”
  “我回來再跟你們算賬。”我說。
  “多多享受夏威夷的風光。”
  “悶死人。”我說,“遊泳與曬太陽最好分開兩天做,否則一下子做完了沒事做。”
  “別這樣好不好?你早已被香港以及香港的女孩子寵壞。”
  “回來再見。”我又帶一線希望,“老房子那邊電話是否仍然舊號碼?”
  “你算了罷,早上四點三十分擾人清夢,”黃太太說。
  回到香港那天,黃太太來接我飛機,她一貫清爽,一身白麻布西裝。
  我愉快地張開手,“黃太,”我說,“真高興見到你,如果玫瑰是玫瑰,那你是水仙了。”
  “你少肉麻。”
  “玫瑰呢,她可在家?”
  “我出來的時候她不在家——怎麽樣,公事進行得如何?”
  “別一副老板娘口吻。”我問,“今天晚上約玫瑰出來可好?”
  “家敏,今天晚上,你來我們家吃飯,我有話跟你說。”
  “什麽話?頂多叫我另謀高就而己,你們夫妻倆,一向沒安好心眼。”
  黃太太很沉默。她駕駛技術不好,老走之字路,但因速度不高,並不驚險。女人開車,就是這個樣兒。
  黃太太忽然問:“你愛玫瑰有多少?”
  我反問:“你認為有多少?”
  “我隻知道你已經為她放棄了咪咪。”
  “不隻那樣。”我抬起頭,“我愛她多於我自己。”自覺聲音非常悲涼。
  “她有否說過愛你?”黃太太小心的問。
  “沒有。”
  “你是否會以她的快樂為重?”
  我轉過頭瞪著黃太太,忽然暴躁起來,“你想說什麽盡管說,別在草叢裏打來打去,玫瑰到底怎麽樣了?”
  她把車停在我家門前,“你先回去吧,洗個澡,到我這裏來,我告訴你。”
  “好,我一小時後到。”我說。
  我提著行李上樓,取出鎖匙開了門。
  約是下午三四點鍾左右吧,屋內靜寂一片,隻有音樂聲。我搖搖頭,大哥這人,偶爾有時間在家,也必然要聽音樂。
  我放下箱子,朝書房走去,書房門並沒有關攏,哀怨的梵啞鈴輕微地傳出來,我看到大哥坐在安樂椅中——慢著。我的血凝住了。
  伏在他膝上的是誰?
  我如五雷轟頂!
  玫瑰,那是玫瑰!
  玫瑰微微揚著臉凝視著溥家明,博家明的手按在她的肩膀,完全沉醉在他們的世界裏。
  我眼前漸漸一片黑,我明白了,為什麽一直找不到玫瑰,為什麽黃太太吞吞吐吐,我明白了,大哥與玫瑰在戀愛,就瞞著我一個人。
  我轉頭就走,行動出乎我自己意料的鎮靜,我到車房找到自己的車子,“呼”的一聲開出去,直駛往黃家,我將車速加到極高,衝黃燈、偷彎路。
  我已經死了,現在控製我行動的不過是我的神經中樞,不是我的心,我的心已經死了。
  車子駛上黃家花園的草地停下來,我奔到大門前按鈴。
  黃太太親自來替我開門,她看到我的樣子呆住了。
  “家敏——”
  我用手撐住門框,覺得暈眩,力氣仿佛已在路上用盡,人像是要虛脫似的。
  我閉上眼睛,輕輕說:“我都明白了。”
  “家敏——”
  我再也忍不住,大聲嚎叫起來,“為什麽,為什麽,為什麽是溥家明?為什麽偏偏是溥家明?”我用拳頭大力捶打牆。
  黃太太用力拉住我的手,“家敏!家敏!”
  我號陶大哭起來,蹲在地下,用手捧著頭,“為什麽是溥家明?”我反反複複地叫,“為什麽是溥家明?我巴不得馬上死掉,我寧願死掉。”
  黃太太抱著我,“家敏,你要往好處想,這兩個人都是你一生最親愛的人,你應該為他們高興——”
  “不,——玫瑰是我的,是我先看到玫瑰,我恨他,我恨他!”
  黃太太大喝一聲,“溥家明是你大哥,他對你恩重如山,你膽敢說出這種話來!”
  我已經死了。
  我不敢再抬起頭來,這世界對我來說,已經毫無意義。
  我掙紮地站起來。
  “你要往哪兒去?家敏,你要往哪裏去?”
  “我不知道,”我疲倦地說,“我想喝點酒,好好睡一覺。”
  “你在我們這裏休息,我來照顧你。”
  “嗬是,”我點點頭,“我已經不能回自己的家了。”
  “你坐下來——”
  “我不應打擾你們。”
  “家敏,你別說這種話。”
  “我要走了。”
  “我不準你開車,你不能走,”她堅決地說,“我求你給我一點麵子。”
  我詫異地問:“你怕我去死?”
  黃太太的眼睛露出恐懼。
  “我早已死了,”我說。
  黃太太忽然落下淚來,她哭道:“你們這些人一個個怎麽都這樣?叫我怎麽辦好呢。家敏,你可別嚇唬我,我是看著你長大的,你不能對不起我。”
  我歎口氣,“我要睡一覺。”
  黃太太真是天下間最容忍最有母性的女子,她服侍我在客房睡下,給我喝開水。我懂得她在水中摻了安眠藥。
  我很快睡熟了。
  醒來的時候是清晨二點。
  客房的空氣調節得十分清新,靜寂一片。
  我默默地起床,到浴間洗臉洗頭洗身,刮了胡髭,走出客房。
  黃太太並沒有睡,她迎上來。
  我說:“黃太太,累了你了。”
  她凝視我,“我與振華商量過,你現在就住在這裏,天天與他一起上下班,我已差人把你的衣物搬了一部分過來。”
  “謝謝。”我說。
  “振華先睡了,他明天要開幾個會。”
  我說:“我肚子餓了,想吃點東西。”
  “跟我到廚房來。”
  她讓我吃三文治與啤酒。
  冰涼的啤酒使我清醒,我告訴自己:溥家敏,從今以後,你是一個死人,死人沒有喜怒哀樂,故此你要好好地過日子。
  “家敏,你好過一點沒有?”黃太太出現在我身後。
  我緊緊握住黃太太的手,將她的手貼在臉上。“你們待我真好。”
  黃振華的聲音在我們身後傳來,“溥家敏,你少對我老婆甜言蜜語的,我宰了你。”他先笑了起來。
  他們倆對我溫言相待,我再也忍不下來,我說:“我……我心如刀割。”
  黃太太說:“家敏,家敏……”
  黃振華說:“愛她不一定要占有她,家敏,你應當明白。”
  我的眼淚汩汩而下。
  黃振華歎口氣,“我要去睡了,更生,你好好開導他。”
  我說:“不不,黃太太,你去休息,我一個人坐在這裏。”
  黃太太說:“別擔心,我是天下第一個閑人,又不上班,也不理家務,這些事若果我不包攬上身,我還做些什麽呢。”
  我說:“我想一個人靜一靜。”
  “我在書房裏。”她站起來走開。
  我把頭伏在飯桌上。
  黃太太真是一個知書識禮,溫文有禮、體貼入微的女子。
  假如,咪咪也會有這樣的成就,我還希祈些什麽呢。苦海無邊,回頭是岸。
  一百年後,我有沒有遇見過玫瑰,又有什麽分別。
  最主要是現在活得高興。
  伏在桌上久了,我的脖子漸漸僵硬,但我沒有移動身子。
  我不能與大哥爭女人,我一生欠他太多,不能成全他就罷了,我不能與他爭,而且要使他相信,我對玫瑰並無誠意。
  天亮了,我終於絕望地抬起頭來。黃太太是對的,我目前最好是住在這裏。
  稍後……稍後我或許可以回加拿大去,我有那邊的護照,離開香港遠遠的,眼不見為淨。
  我洗個臉,坐在廚房不動。
  黃振華起床了,“家敏,你怎麽了?你的屁股粘在了這裏?”他在廚房門口張望一下。
  我跟黃太太說:“我想見一個人,你要幫我忙。”
  黃太太凝視我,“我知道,我已經叫了她來。”
  “什麽時候?”我一驚。
  “現在就到了。”
  啊,黃太太真令我感動。
  她的話還沒說完,門鈴已經響起來。
  女傭人邊扣鈕子邊去開門,咪咪站在門外。
  我上一步趨向前。
  咪咪有點憔悴,她眼睛略為紅腫,一張臉卻顯得更清秀,因為她更瘦削了。
  我悲從中來,她是這樣的愛我,有機會也不擺我架子,毫無保留地愛我。我把她擁在懷內,臉埋在她秀發裏,嗅到我往日熟悉的香水,我哽咽地說:“咪咪,我求你原諒我,並且嫁我為妻。”
  咪咪哭了,她說:“好好,家敏,我答應你。”
  我禁不住她的寬宏大量,羞愧得要命,我說:“咪咪,你不會以我為恥,我會做一個好丈夫。”
  黃太太說:“不用解釋了。”她的雙臂圍住我們倆個人。
  我說:“我得找房子住,還有裝修、家具,我們要去度蜜月——”
  “最重要是買婚戒。”黃振華說。
  咪咪什麽也不說,隻是抱著我的腰,頭靠在我胸前。
  我說:“黃太太,煩你通知我大哥一聲,我訂婚了。”
  “放你一星期假,”黃振華說,“更生,你還站著幹什麽,快快開車送我上班。”
  他們夫妻倆恩愛地走開。
  我對著咪咪,不知道說些什麽好。
  天氣已經轉涼,頗有秋意。我忽然懷念我寒窗十載的地方。
  我握著咪咪的手說:“讓我們到魁北克度蜜月,那裏雪下得很大,我們穿得厚厚,到公園走,在湖上溜冰,我們會生活得很快樂。夏天再來的時候,我們可以租一間大房子,前後有花園那種,我們要生很多孩子,因孩子有生存的權利,你管家,我賺錢。咪咪,我們不回來了,你說好不好?”
  “好。”
  “我們在這裏結了婚就走。”我說。
  “好。”
  “我們不再開摩根跑車,我們買一輛實際的旅行車,好不好?”
  “好。”
  “我們會很幸福。”可是我心中沒有幸福感,我已是一個死人,幸福與我無關,隻剩無邊無涯的荒涼。
  我與咪咪絮絮說了整個上午的話,留學時期最細微的小事都拿出來告訴她。
  其實我們認識很久了,這一些她都應該聽過,應該記得,但我願她再知道一次。
  有咪咪的家人與黃太太幫忙,一切進行得飛快,日子定好,酒席訂下來,衣服都辦齊,我的表現並不比一般新郎差。
  咪咪對於我忽然決定娶她為妻的經過,一言不提,一句不問,娶妻娶德,夫複何求。
  大哥問我:“你這個婚結得很匆忙。”
  我正在家收拾冬天的衣物要往魁北克,聽他這麽說,連忙裝出一個笑容。“那裏,我跟咪咪在一起,日子不淺,你是知道的。”
  “可是——玫瑰呢?”大哥含有深意地問。
  我心如被尖刀刺了一下,“玫瑰怎麽樣?她結過婚,又有孩子,我最怕這種麻煩,況且她那個丈夫又夾纏不清,她本人又隻會叫人服侍著——累都累死,黃振華又不喜歡人家碰她,我就覺得吃不消。”
  大哥微笑,笑容裏很有內容。
  我把毛衣一件件折疊好,收進皮箱裏。
  “你可知道,最近我在約會玫瑰?”大哥低聲問。
  我連忙作一個詫異的表情,“是嗎,她?”
  “是的。”
  “她的確是一個美麗的女人。”我說。
  “我記得你曾經對她顛倒不已,家敏。”
  我拚命地笑,“大哥,顛倒是一回事,結婚又是另外一件事,我可不是藝術家、浪漫的傻子,放著會服侍我的女人不要,虛無縹緲的去追求一個叫我服侍的女人,這不是老壽星找砒霜吃?”
  大哥凝視我。
  我聳聳肩,“你知道我,愛玩的脾氣是不改變的,老不肯為愛情犧牲,如今咪咪的家人不放過我——”
  我說:“喂,大哥,我養九個孩子,你可是要負責替他們取名字的。”
  “九個?”大哥的注意力被轉移,皺皺眉頭,“真的那麽多?”
  “不多了,”我拍拍大哥的肩膀,“以前的人都生這麽多,人口爆炸也不在乎我這幾名,聰明人可以多生孩子,笨人就不必。”
  大哥笑著搖頭。
  “這樣就成家立室了。”我說道,“香港多少獨身女郎要暗暗落淚。”
  “你少吹牛。”大哥笑。
  “真的,你也快快拉攏天窗吧。”我閑閑地說。
  大哥猶豫片刻說:“我也正與玫瑰商量這件事。”
  我晴暗想:那我是做對了,不由我不退出。
  大哥說:“可是那個方協文實在是難纏,他現在索性住在香港,也不回紐約,天天跟在玫瑰身後,非常麻煩。”
  “暫時避開他,你們上巴黎,不見得他也跟到巴黎去。”我說。
  “但他是孩子的父親,玫瑰並不肯把孩子還給他。”
  “婚是離了是不是?”我問,“他終於答應離婚?”
  “就因他終於願意離婚,玫瑰反而不忍對他太苛。”
  “他這個人就是麻煩而已,是個很窩囊的家夥,不見得有危險。”
  大哥轉變話題,“我們不說這些事,你也好久沒見玫瑰了,她一向待你如兄弟的,你就把新弟婦帶出來見一見她。”
  待我如兄弟?我沉默,大哥,你是真糊塗還是假糊塗。
  “家敏?”
  “是,就明天中午好了。”我說。
  我提起皮箱打道回黃府,黃太太代我檢查,她問:“怎麽全是毛衣沒褲子?”
  我那可憐的頭靠在窗口不出聲。
  無線電中又在播老好洛史超域的曲子:
  coc1我不欲談及
  你如何粉碎了我的心
  我的心
  我的老心——coc2
  我輕輕地問:“誰開了無線電?”
  “我。”黃太太放下毛衣。
  第二天中午,黃家全家、我們兩兄弟,以及咪咪一起午飯。
  咪咪大方鎮靜得令我佩服,淡淡地、一派泰山崩於前而不動於色的模樣,直至她看到玫瑰,她與我一般地呆住了。
  玫瑰已不再戴孝,化妝得容光煥發,金紫色的眼蓋,玫瑰紅的唇,頭發編成時下最流行的小辮子,辮腳墜著一顆顆金色的珠子。配一條薔蔽色緞褲,白色麻紗燈籠袖襯衫,手腕上一大串玻璃鐲子,叮叮作響。
  一千零一夜的女主角自畫片中舉步出來。
  而大哥一貫地白襯衣黑西裝,以不變應萬變的玫瑰。
  我的犧牲是有價值的,他倆是一對壁人,應該早認識十年。我的心痛苦地牽動。
  黃振華皺眉,“小妹,你出來吃個三文治,也得打扮得嘉年華會似的,真受不了。”
  玫瑰說:“我隻會打扮,這是我唯一的本事,學會了不用挺可惜。”笑得如盛放的玫瑰。
  黃振華看大哥一眼,“你本事不隻這樣,尚有溶解冰人的能耐。”
  大哥微微賠笑。
  “玫瑰,溥家明是你一生中所認為的男人最好的一個,好自為之。”黃振華說。
  “是,大哥。”玫瑰說著側側頭,情深地看著我大哥。
  我慌忙低下頭。
  “還有你,家敏,”黃振華說:“你要善待咪咪。”
  黃太太來解圍,“振華,你別倚老賣老了,囉哩囉嗦,沒完沒了,才喝了杯茶就裝出發酒瘋的樣兒來。”
  黃振華歉意地拍拍妻子的手。
  玫瑰說:“恭喜你,家敏。”
  “不必客氣。”我強裝鎮靜。
  她又跟咪咪說:“我跟家敏,真像姐弟似的,他成家立室,我自然是高興的。”她自手袋中取出一串閃閃生光的鑽石項鏈,要替咪咪戴上,“這是我給你的見麵禮。”
  黃太太笑說道:“光天白日,戴什麽這個,脖子上掛著電燈泡似的。”
  玫瑰卻帶種稚氣的固執,非要咪咪戴上它不可。
  咪咪居然並不反對,於是就戴上了。
  我隻能說:“很好看。”吻咪咪的臉一下。
  那天下午,我們去取機票途中,咪咪很沉默,用手指逐一撥動鑽石,然後她說:“她是那麽美麗,連女人都受不了她的誘惑,鐵人都溶解下來。”停了停又說道,“她那種美,是令人心甘情願為她犯罪的。”
  我心煩躁,因而說:“這與我倆有什麽關係?”
  “她與溥家明是天生一對,兩個人都不似活在這世界裏的人:謫仙記。”
  我們終於取到機票,一星期後動身往加拿大了。
  我們累得半死,婚宴請了一千位客人,近五百位女客都比不上玫瑰的豔光。
  她那件紫玫瑰色的露背短紗裙令全場人士矚目,倚偎在大哥身邊,整晚兩個人都手拉著手。
  黃振華對我笑說:“我一直以為溥家明是鐵石心腸,”非常言若有憾,心實喜之,“原來以前是時辰未到。”
  禮成後送客,攪到半夜三更,回到酒店,還沒脫衣就睡著了。
  半夜醒來,發覺咪咪已替我脫了皮鞋,她自己總算換過睡衣,在床上憩睡。
  我覺得無限的空虛清淒。
  嗬,人們愛的是一些人,與之結婚生子的,又是另外一些人。
  我心灰意冷,走到床邊躺下。咪咪轉一個身,我抱住她,忍不住哭泣起來。
  我的老心。
  第二天下午,我們就往加拿大去。
  咪咪說她一到那邊,就要睡個夠,她說她吃不消了。
  實事上她在飛機上就已經熟睡,頭枕在我的肩膀上。
  我於是像所有的丈夫們一樣,為妻子蓋上一條薄毯子,開始看新聞雜誌。
  做一個好丈夫並不需要天才,我會使咪咪生活愉快,而她是一個聰明的女子,她懂得世上最幸福的人便是知足的人。
  在魁北克郊區咪咪與我去找房子,咪咪說著她流利的法語,與房屋經紀討價還價。
  屋價比香港便宜得很,我看不出有什麽可講價的,但我樂意有一個精明的妻子。
  我們看中一幢有五間房間的平房。房子的兩旁都是橡樹,紅色鬆鼠跳進跳出,簡直就似世外桃源。
  我說:“買下來吧。”一年來一次都值得。
  “九個孩子。”咪咪笑,“最好肚子上裝根拉鏈。”
  “辛苦你了。”
  “你養得起?”她笑問。
  “結婚是需要錢的,”我說,“沒有這樣的能力,就不必娶妻。”
  “可是孩子們曆劫一生的生老病死呢?”她問。
  “我盡我的能力供養關懷他們,若他們還不滿足,或受感情折磨,或為成敗得失痛苦,那是他們的煩惱。”
  咪咪抱緊我的腰笑起來。
  一個月的蜜月我們過得暢快舒服,咪咪對我無微不至,天天早上連咖啡都遞到我麵前,我還有什麽埋怨呢,心情漸漸開朗,生命有點複活。
  每天早上我都問她同一的問題:“你懷孕了沒有?”
  她每天都笑罵我:“神經病。”
  我倆樂不思蜀,不想再回香港去。
  我又不想發財,胡亂在哪裏找一份工作,都能活下來,咪咪也不是那種好出風頭爭名利的女人,她會遷就我,我們就此隱居吧,回香港作甚。
  此念一發不可收拾,我便寫一封信回家,告訴大哥我的去向。
  信放進郵筒時我想,他畢竟是我的大哥,世上唯一與我有血緣的人,我千怪萬怪,也不能怪到他的身上。
  一個明媚的早上,我與咪咪在公園中散步。
  她問我:“你快樂嗎?”
  我答道:“我很高興。”
  “你快樂嗎?”咪咪固執起來,猶如一條牛。
  “不,”我說,“我不快樂,快樂是很深奧的事。”
  “你愛我嗎?”
  我拍拍額角,“全世界的女人都喜歡問這種問題,你喜歡聽到什麽樣的答案呢?說聲我愛你又不費吹灰之力,你何必堅持要聽見?”
  咪咪笑而不語。
  “黃振華從來沒有瘋狂地愛過蘇更生,可是你能說他們不是一對好夫妻嗎?誰說我們不是好夫妻。”
  咪咪不出聲。
  “女人們都希望男人為她而死,是不是?”我笑,“如果我死了,你又有什麽快樂呢?”
  咪咪抬起頭看藍天白雲的天空,她微笑。我最怕她這樣微笑,像是洞穿了無限世事,翻過無數筋鬥,天涼好個秋的樣子——一切都無所謂了,她已經認命了。我歎口氣。
  我情願她罵我、撒嬌、鬧小性子——女人太成熟懂事,與男人就像兩兄弟,缺少那一份溫馨,作為一個朋友,咪咪與黃太太自然是理想中人,但終身伴侶……我看了看咪咪。
  《紅樓夢》中有句話叫做“縱使舉案齊眉,到底意難平。”我現在明白這句話了。
  於是我也像咪咪般淒涼地笑起來。
  兩夫妻這麽了解地相對而笑,你說是悲還是喜。
  我握緊了她的手。
  “你留在這種不毛之地——怕是一種逃避罷。”咪咪說。
  “是。”我說,“求求你,別再問下去。”
  “好,家敏,我答應你,我永遠不再問問題。”
  咪咪說:“你明知說一兩句謊言可以令我高興,但你堅持要與我坦誠相見,因為我受得住。”
  “不,”我答,“因你是一個受過教育的女人,我在你背後做什麽都瞞不過你。”
  “我為聰明誤一生?”她又笑。
  “本來是。”我說,“我們都為聰明誤了一生。”
  能與妻子如此暢談,未嚐不是快事。
  回到家,桌麵擱一封電報,電報上說:“急事,乞返,黃振華。”
  我問:“什麽事?”
  咪咪想了一想:“黃振華本人是絕對不會出事的,他原是個精打細算、四平八穩的人。”
  “那麽是玫瑰的事,”我說,“玫瑰跟我還有什麽關係?”
  “亦不會是玫瑰的事。”咪咪說,“黃振華做事極有分寸,他不見得會拿玫瑰的事來麻煩你。”
  “推理專家,那麽是誰的事?”
  “是你大哥的事。”咪咪說。
  我的血一凝。可不是!
  “大哥?”我反問,“大哥有什麽事?”
  “接一個電話回去!快。”咪咪說。
  我連這一著都忘了做,多虧咪咪在我身邊。
  電話接通,來聽的是黃太太。
  我問:“我大哥怎麽了?”
  “你大哥想見你。”
  “出了什麽事?”
  “你趕回來吧,事情在電話中怎麽講得通呢?”
  “大哥有沒有事?”
  “他——”
  “誰有事?”我停一停,“玫瑰可有事?”
  “玫瑰沒事,家敏,我心亂,你們倆盡快趕回來好不好?你大哥需要你在身旁。”
  我與咪咪麵麵相覷,不知葫蘆裏賣什麽藥,咪咪接過電話:“黃太太,我們馬上回來。”她掛上話筒。
  咪咪取過手袋與大衣。
  “你做什麽?”
  “買飛機票回香港。”
  “我不回去。誰也沒出事,吞吞吐吐,我回去幹嗎?”
  “有人不對勁。”咪咪說,“我有種感覺他們大大的不妥。”
  “誰不妥?”
  “回去就知道了。”
  “我不回去,死了人也不關我事。”我賭咒。
  咪咪靜默。
  我說:“好好,這不是鬧意氣的時候,我跟你一起走,可是我剛剛預備開始的新生命——”
  咪咪抬起頭問:“你的舊生命如何了?”語氣異常辛酸。
  我摟一摟她的肩膀,“我們一起走。”
  訂好飛機票我們再與黃太太聯絡,她在那頭飲泣。
  我覺得事情非常不妥,心突突的跳。
  黃太太是那種泰山崩於前而不動於色的人物,即使黃振華有外遇給她碰上,她也隻會點點頭說“你好”,倘若她的情緒有那麽大的變化,事情非同小可。
  在飛機上我覺得反胃,吃不下東西,心中像墜著一塊鉛。
  咪咪也有同感,我們兩個人四隻手冷冰冰的。二十四小時的航程不易度過。
  我說:“我隻有這個大哥,……”斷斷續續。
  咪咪不出聲。
  “大哥要是有什麽事——”我說不下去。
  我用手托著頭,一路未睡,雙眼金星亂冒,越接近香港,越有一種不祥的感覺。
  終於到了飛機場,我們並沒有行李,箭步衝出去,看到黃振華兩夫妻麵無人色地站在候機室。
  我的心幾乎自胸腔內跳出來。
  我厲聲問:“我大哥呢?”
  黃太太說:“你要鎮靜——”
  “他在哪裏?”我抓住黃太太問說,“你說他沒事,你說他沒事的——”
  黃振華暴躁地大喝一聲,“你稍安毋躁好不好?從來沒看見你鎮靜過,三十多歲的人了,又不是沒讀過書,一點點事又哭又叫!”
  “振華——”黃太太勸阻他。
  咪咪擋住我,“我們準備好了,黃太太,無論什麽壞消息,你快說吧。”
  “家敏,你大哥有病,他隻能活三個月。”黃振華說。
  咪咪退後三步,撞在我身上,“不!”
  我隻覺全身的血都衝到腦袋上去,站都站不穩,耳畔“嗡嗡”作響。
  隔了很久很久,我向前走一步,腳步浮動。我聽見自己問:“大哥,有病?隻能活三個月?”
  黃太太垂下淚來,“是真的。”
  “什麽病?我怎麽一點不知道?”我雙腿發軟。
  “他沒告訴你,他一直沒告訴你。”黃太太說,“現在人人都知道了,可是玫瑰硬是要與他結婚。”
  “大哥在哪兒?”我顫聲問。
  “在家。”黃振華說道。
  “玫瑰呢?”我說。
  “在我們家。”黃振華說。
  咪咪說:“我們回去再說,走。”
  坐在車子中,我唇焦舌燥,想到大哥種種心灰意冷的所作所為,我忽然全部明白了。
  他早知自己有病。
  但是他沒對我說,他隻叫我趕快結婚生十個八個兒子,他就有交代了。
  我將頭伏在臂彎裏,欲哭無淚。
  黃太太嗚咽說:“到底癌是什麽東西,無端端奪去我們至愛的人的性命?”
  黃振華喃喃地說:“現在我們要救的是兩個人,玫瑰與家明。”
  我也不顧得咪咪多心,心碎地問:“玫瑰怎麽了?”
  “她無論如何要嫁給家明,她已把小玫瑰還給方協文,方協文已與她離婚,帶著女兒回美國去了。”
  我呆呆地問道:“她竟為大哥舍棄了小玫瑰?”
  “是,然而家明不肯娶她,”黃太太說,“家明隻想見你,可是你與咪咪一離開香港,我們簡直已失去你倆的蹤跡,直至你們來了一封信,才得到地址。”黃太太累得站不直,“你回來就好了,家敏,我發燒已經一星期了。現在醫生一天到我們家來兩三次。”
  到達黃家,我顧不得咪咪想什麽,先找玫瑰去。
  推開房門,她像一尊石像似地坐在窗前,泥雕木塑似,動也不動。麵色蒼白,臉頰上深陷下去,不似人形。
  “玫瑰!”我叫她。
  她抬起頭來,見是我,站了起來,“家敏!”她向我奔來,撞倒一張茶幾,跌在地上。
  “玫瑰!”我過去扶起她。
  她緊緊擁抱我,也哭不出來,“家敏。”
  我按住她的頭,我的眼睛看向天空,帶一種控訴,喉嚨裏發出一種野獸受傷似的聲音。
  咪咪別轉了頭,黃振華兩夫妻呆若木雞似地看著我們兩人。
  我說:“玫瑰,你好好的在這裏,我去找大哥,務必叫他見你,你放心,我隻有他,他隻有我,他一定得聽我的話。”
  玫瑰眼中全是絕望,握著我的手不放。
  “你先休息一下,”我說,“我馬上回家去找他。”
  玫瑰仰起頭,輕輕與我說,“我愛他,即使是三個月也不打緊,我愛他。”
  我心如刀割,“是,我知道,我知道。”
  黃太太說:“玫瑰,你去躺一會兒,別叫家敏擔心。”
  玫瑰的魂魄像是已離開她的軀殼,她“噢”了一聲,由得黃太太抱著她。
  黃振華向我使一個眼色,我跟著他出去。
  他說:“我們去找溥家明。”
  我喉嚨裏像嵌了一大塊鉛,一手拉著咪咪不放。
  咪咪眼淚不住地淌下來。
  我反反複複地說:“我隻有這個大哥——”
  到家我用鎖匙開了門,女傭人馬上迎出來,“二少爺,大少爺不見客。”
  “我是他兄弟!”
  “大少爺請二少爺進去,客人一概不見。”老傭人要強硬起來,就跟家主婆一樣。
  我說:“這也是外人?這是二少奶!”
  咪咪連忙說:“我在這裏等好了。”
  我既悲涼又氣憤,隨傭人迸書房。
  大哥坐在書桌前在調整梵啞鈴的弦線,他看上去神色平靜。
  “大哥!”我去到他麵前。
  他並沒有抬起頭來。“你也知道消息了?”
  “大哥,你何必瞞著我?”我幾乎要吐血。
  “以你那種性格,”他莞爾說,“告訴你行嗎?”
  “大哥——”
  “後來玫瑰終於還是查出來了,她是一個細心的女子。”大哥說,“瞞不過她。”
  “你還能活多久?”
  “三個月。”他很鎮靜,“或許更快,誰知道。”
  “可是玫瑰——”
  “所以你要跟玫瑰說:有什麽必要舉行婚禮?如果她願意伴我到我去的那一日,我不介意,可是結婚,那就不必了。”
  “她愛你。”
  “我知道。”大哥燃起一支煙,“我也愛她。我們在這種時間遇見了,她給我帶來生命中最後的光輝,我很感激她,”大哥微笑,“我知道自己活不長了,因而放肆了一下,把她自你手中搶過來。家敏,你以為如果我能活到七十歲,我會做這種事嗎?”
  “你早知道了。”我說。
  “是,我早知道,我也知道你愛她。家敏,但我想你會原諒我。”他若無其事地說。
  “醫生說了些什麽?”我傷痛地問。
  他拉開抽屜,“資料都在這裏,你自己取去看,我不想多說了。”
  “玫瑰想見你。”
  “我不會跟她結婚的。”
  “她很愛你,她願意與你結婚。”
  “她的腦筋轉不過來,她太浪漫,她弄不清楚三個月之後,我真的會死,她真的會成為一個寡婦。”大哥說。
  我說:“我想她不至於有這麽幼稚,你不應輕視她的感情。”
  大哥仰起頭,“她遲早會忘了我,家敏,時間治療一切傷痕。”
  “大哥——”
  “回去告訴玫瑰,我們的時間太短,不要再逼我結婚。”大哥說。
  “大哥——”
  “別多說了,家敏,你應當為我高興,人生三十不為夭,我今年都四十二了。”
  我閉上眼睛,眼淚如泉般湧出來。
  “家敏,”大哥說,“你那愛哭的毛病老是不改,自小到大,一有什麽不如意就淌眼抹淚的,把咪咪叫進來,我有話跟她說。”
  咪咪應聲就進來,雙眼哭得紅腫。
  大哥詫異,“我還沒死,你們就這個樣子!”
  “大哥!”咪咪過去摟住他,索性號陶大哭起來,一邊叫著,“你不能去,大哥你不能去。”
  大哥抱住她,卻仍然不動容。
  我用手托著頭,黃振華低聲跟我說:“家敏,過來,我跟你說幾句話。”
  他把我拉至露台。
  他說:“家明需要的是過一段安寧的日子,我們總要成全他。回去設法說服玫瑰,叫玫瑰再偌伴他三個月,”黃振華擺擺手,“他一切還不是為了玫瑰。”
  我說:“兩人在這種時間遇上了——”我取出手帕抹淚。
  “是,”大哥笑吟吟地站在我們身後,“在我有生之年居然遇見了她,我是多麽幸運。”
  我受不住,“你還笑,大哥,你還笑!”
  “人總是要死的,”他很溫和,“五百年後,有什麽分別?重要的是活著的時候,總要好好地活下去。”
  我與他緊緊地擁抱。
  他比許多人幸福,生命隻要好,不要長,他說得對,他能夠在有生之年,找到了他所愛的人,而他所愛的人也愛他,實已勝卻人間無數了。
  我們一家人從此要壓抑自己,不提死亡這個名詞。
  我與玫瑰談了一個通宵。
  她幾乎要發瘋了。
  “我找了他半輩子,找到了他,他的生命卻隻剩下三個月。”她的眼睛空洞。
  “有些人一輩子也找不到。”我感染了大哥的勇敢哲學。
  “我愛他。”
  “我們都知道。”我說。
  “我很愛他很愛他。”她說。
  我的心碎了,但我仍然說:“我知道。”
  “我也愛你,家敏,但那是不同的,我愛你如愛我自己,我愛家明,卻甚於愛我自己。”
  “我知道。”
  “如果他堅持為我好,不肯與我結婚,我也沒法子,我仍然愛他,我願意陪伴他這一段日子。”
  我說:“我大哥實在是全世界最幸運的人。”
  玫瑰勇敢地說:“你們也許不明白我對家明的感情,實際上我認識他不止這些日子。第一次見他,我就有種感覺:我知道這個人已經長遠了,他是我的心上人。家敏明白嗎?心上的人,他存在已經很久了。”
  心上人。我淒涼地想:玫瑰玫瑰,你何嚐不是我心上人。
  “明天我將搬進去與他同往,”玫瑰說,“你們也不會反對吧。”
  我搖搖頭。
  “也許你不知道,”玫瑰說,“我會煮很好的菜式,我也會打毛衣,我會服侍家明,使他舒適安逸。我們其實很幸福,我們隻有三個月,我們不會有時間吵架,也不會有機會反臉,我們享有情侶的一切歡愉,卻沒有他們的煩惱,”玫瑰忽然樂觀起來,“家敏,鼓勵我。”
  我將她抱在懷中,“我祝福你。”
  玫瑰搬進大哥的房子。
  那日,大哥倚在書房門邊歡迎她,她看見大哥雙眼中充滿愛憐與仰慕,嘴角有一個美麗的微笑,她仍然瘦削蒼白,一副飽受折磨的模樣,但依舊漂亮得像達芬奇筆下的蒙娜麗莎,因此臉上添上一股聖潔的光輝。大哥握住她的雙手搖了搖,笑說:“你終於屈服了?”
  他倆的世界再也沒有旁人,我與咪咪悄悄地退出。
  咪咪感喟地說:“我們隻是凡人。”
  我看著咪咪說:“我們是要白頭偕老的,我要你為我生許多孩子,女兒不計分,起碼三個兒子,我沒有那麽偉大,我知道生命多災多難,可是我喜歡看到孩子們奔來奔去。咪咪,你馬上懷孕吧。”
  咪咪點點頭,“好,就讓我們做件最俗氣的事,身為知識分子而拚命生養孩子。”
  “辛苦你了。”我拍拍她肩膀。
  “哪裏哪裏,家敏,也許我永遠沒有機會證明我對你的愛,但我也確實愛你多於自己。”
  我說:“咪咪,這件事早已獲得證實了。”
  我們從來沒有對時間更為敏感。
  天天太陽升上來,我會感歎,又是一天,這是家明剩餘的日子中的第一天。
  太陽下山,我又會想,家明的生命又少了一天。
  無時無刻我不是心中絞痛。
  因無法集中精神工作,我與黃振華都處於半休息狀態。
  玫瑰表現了她無限的毅力,她愉快得像個沒事人一般,而大哥的心情之寧靜和平,也跟往日一模一樣,我們邀他倆出來,多數不成功,他們的理由簡單而真實:“沒有時間。”
  我往往在下午帶著咪咪去探訪大哥與玫瑰,看他倆打情罵俏,過著仿佛正常的生活。
  大哥照練他的梵啞鈴,玫瑰故意提高她的聲音,又裝得悄悄地說:“那琴聲,實與殺雞殺鴨無異,當時為了追求他,不得不裝成知音人的樣子,現在日子久了,真與受刑一般。”
  大哥自然聽得一清二楚,他高聲說:“活該!”
  我說:“你可以學我,大力踢他書房的門,叫他停止。”
  玫瑰無奈地說道:“我怕,他說過如果我如此侮辱他,他會,他會——”
  “他會如何?”咪咪詫異問:“打人?”
  “他會哭。”玫瑰眨眨眼。
  我狂笑,眼睛裏全是淚水。
  為什麽這樣一對璧人,不能活到五代同堂?大哥比誰都有資格活下去,玫瑰比誰都有資格為他生孩子。
  黃昏,玫瑰親自下廚做精致的小菜,重質不重量,通常隻兩三碟,色香味俱全,簡直吃得人把舌頭都險點吞下肚子裏。
  大哥有意無意地撩撥玫瑰生氣——
  “最近鹽恐怕是貴得很了,真得省著點用,這菜所以淡了。”
  玫瑰會撲上去打他。
  他會叫道:“噯噯噯,兩個人加在一起七十餘歲,別盡胡鬧,這會成為小輩們的笑柄,噯噯噯——”
  隻羨鴛鴦不羨仙。
  黃太太一日靜靜與我說:“見了他們,才懂得什麽叫愛情,如此的盲目不羈,驚心動魄,我們隻不過是到了時候結婚生子的下下人物而已;什麽事一有比較,高下立分。”
  咪咪說:“然而他們把時間濃縮了,他們的時日無多。”
  “我們呢,”黃太太苦笑,“我們之間誰能保證自己能活到一百歲?誰不與時間競爭?明天可能永遠不來。”她的聲音無限苦澀,“此刻我認為自己根本沒活過。”
  “你與黃振華——”我瞠目結舌。
  “我與振華——”她仰起頭,“振華是個永恒性心平氣和的人,除了事業,一切都是他的附屬品。”
  “他生命中並沒有愛情這回事,而我性格上最大缺陷,卻是妄想追求愛情,”黃太太問,“我老了嗎?已經沒有資格談這些了嗎?並不見得,我心中一直十分痛苦。”
  我怔怔地聽著,十分意外。
  “振華給我生活上十全十美的照顧,”黃太太微笑,“一般女人會覺得他是個好丈夫。”
  她又微笑道:“我本身是一個有能力有本事的女人,我比別人幸運,我自己雙手也能夠解決生活問題,因而有時間追求精神生活,倘若黃振華不能滿足我這一點,我有什麽留戀?我無謂再遷就黃振華。”
  我呆呆地問:“你的意思是——”
  “我想離開黃振華。”她溫和地說。
  “什麽?”我跳起來,“你與黃是城裏公認的理想夫妻呀。”
  “城裏的人?”她淡然地笑,“城裏的人知道什麽?我豈是為他們而活?”
  咪咪沉吟了一會兒,“黃先生知道這件事沒有?”
  “沒有,現在是非常時期,我無意造成更大的混亂。”
  我們明白她所指,她始終是個好妻子。
  我震驚,對婚姻的信念大大地動搖。
  “這十年來隻有我一個人知道我們並非珠聯壁合的一對,我遷就他得無微不至,”黃太太說,“他的口頭禪是‘我們不如……’數百個‘不如’下來,我已經完全失去了自我,成為他的影子,於是他滿意了,絲毫沒有發覺這是我一個人努力在刻意求工。”
  我小心地聆聽。
  “起初我也不明白,我認為夫妻之道必須互相遷就。現在見了家明與玫瑰,才曉得不是那回事,我並不快樂。也許我的要求是太高太不合理了,但為什麽不呢,我像所有的人一樣,隻能活一次。”
  咪咪睜大了眼睛看著我,她心中不是沒有同感的吧,而她此刻為我受的種種委屈,將來會不會如黃太太般發作起來?
  黃太太深深歎口氣,“我並不要求世人原諒我。”
  咪咪衝動地說:“我原諒你!”
  “當初嫁黃振華……是因為要爭口氣——你們以為我完了嗎?早著呢。一口氣,”她哈哈地笑起來,“多可笑。”
  “你是愛他的吧?”我忍不住。
  “自然我愛他,但自始至終,他未曾愛過我,未婚前他舒適地住在父母的家中,令我等了他三年半。他可沒想到這一千多日我浪費在公寓中,天天度日如年——嗬你們還年輕,你們不明白這些說不完的故事,我雖然老了,我也還有我的故事。”
  咪咪緊緊握住她的手,“我是你的後身,黃太太。”
  黃太太搖搖頭,“家敏懂得感情,你們可以白頭偕老。但隻有振華,他不懂得玫瑰,不懂得家敏,亦不懂得我,他渾身無懈可擊,但他不懂得愛情——”
  “這點我同意。”我說。
  黃太太說:“多麽不幸。”
  黃太太的悲劇是她要在已成事實的環境中追尋理想。
  真沒想到他們這一對也會出毛病,兩個人在一起生活,豈是一項藝術,簡直是蓋萬裏長城,艱苦的工程。
  將死的人硬是要在一起,活著的人要分開。
  黃振華對我訴苦,味如黃連。
  女人,他說他不明白女人。十年了,他與蘇更生是公認的最佳夫妻,現在她與他冷戰,搬到書房去睡,半夜三四點還在聽柴可夫斯基的鋼琴協奏曲,第二天起身後卻又若無其事。
  黃振華說:“她愛我,這女人到現在還非常愛我,但她卻舍得如此對付我,我確實不明白這女人的心。”
  我說:“或許她認為你不愛她。”
  “我不愛她?”黃振華用手指向他自己的鼻子,“我不愛她還會娶她?她十年來就控訴我不愛她,女人們都祈望男人為她們變小醜,一個個為她們去死,她們設想到的是,丈夫死了她們是要做寡婦的。”
  我不敢出聲。
  “不是我說,玫瑰縱有千般不是,她也有個好處,她從來不與男人爭論這些事,玫瑰的頭腦最簡單,愛就是愛,她又不計算付出多少,得回多少,她從不把愛放在天平上量,你說是不是?”
  我心中溫柔地絞痛,玫瑰怎麽同呢,世上有幾個玫瑰嗬,我們都是凡人,凡人中蘇更生女士也算是數一數二的性情中人了,黃振華不能如此說。
  黃振華說:“女人!沒讀過書的女人像紅番,讀過書的女人又要幹革命。”
  可愛得無懈可擊的女人如玫瑰,然而命運又這樣壞。
  她決定與大哥到巴哈馬群島去度假,我們一起勸阻。大哥已經要每周定期到醫院去吃藥打針,離開熟悉的環境是非常不智的行為。
  大哥豁達地笑,認為不打緊,“不去巴哈馬也不見得就能多活十年,現在還不能作隨心所欲的事?等幾時?真的想經過一條有白光的隧道,等待來生乎?”
  玫瑰也笑嘻嘻地支持著大哥,站在他身後,手搭在他肩膀上,另一隻手輕輕的撫摸他的後頸,當大哥是一個小孩子。
  他們兩人那種視死如歸的自若,決非假裝,因此更加使我們害怕震驚。我們看著他倆上飛機。
  大哥臨走時跟我說:“家敏,家中書房裏的幾隻琴,很值一點錢,不要當爛木扔掉,可以將它去換數輛發拉利地通那蜘蛛型跑車。”他笑。
  我聽在耳中,心如刀割,緊緊擁抱他。
  玫瑰穿著七彩的花襯衫,三個骨開叉褲,梳一條馬尾巴,大圈耳環,熱帶風情,一點沒有傷感。
  大哥笑語:“比起玫瑰,我簡直是黑白新聞片拷貝站在特藝七彩歌舞片身邊。”
  玫瑰笑得前仰後合,咪咪也賠著笑。
  他們終於走了,像一般度蜜月的年輕男女,隻是他們沒有將來,他們不會白頭偕老。
  回家途中,咪咪忽然說:“我明白了,我明白為何你那麽瘋狂地愛上玫瑰。”
  我一怔,不出聲。
  “她真是天底下最美麗的女人。”咪咪由衷地說。
  我說:“我也認為如此。”
  “我們之中哪一個人,能夠忠於人忠於自己,又同時勇敢地活下去?無論對誰,她都於心無愧,甚至是方協文,她給他最好的十年,她給他安琪兒似的女兒,”咪咪說,“她從不計算得失,我做不到她所做的十分之一,要我學她,比駱駝穿針眼還要困難。”
  我在心中歎氣。
  我說:“我們幸運,可以在感情領域中兜圈子,有些人單為三餐,從早做到晚,大雨滂淪時擠在密不通風的公路車上,他們更加不能找到機會將偉大的人格發揚光大……”
  我說:“咪咪,人與人是不能比較的,上帝並不公平,生命是一種幻覺,我唯一的年輕有為的兄弟要離我而去了,我束手無策,而公司左側街角的那個老乞丐,他將繼續蹲在灰塵中三十年,求路人施舍一個角子,你能解釋這種現象嗎?”
  咪咪別轉頭,不出聲。
  隔了很久,她說:“家敏,我有孕了,我們第一個孩子將在明年六月出生。”
  “啊——”我在愁腸百結中看到一線曙光,“六月,咪咪,如果是女孩子,我們可叫她六月。”
  “男孩子呢?”她問我。
  “叫小明,小小一點像家明就夠了。”我說道。
  咪咪微笑,“非常好,我們的孩子也不必太聰明,稍微一點點聰明就夠了。”
  “在小處著眼有什麽不好呢?”我說,“做小人物才快樂呢。”
  黃振華夫人顯然不這麽想,玫瑰與家明離開後三天,她便向黃振華提出分居的要求。
  黃振華沒料到有這一著,他震驚至精神極度緊張,無法應付工作,不住地問:“為什麽?為什麽?”
  黃太太維持緘默。
  黃振華咆哮:“你想我也患上血癌,與你摟在一起死,以便證明我對你的愛?”
  黃太太收拾一隻小衣箱要離開。
  黃振華崩潰下來,“更生,求你不要離開我,這是我一生中第二次求人,第一次求的是你,第二次求的也是你。”
  黃太太蒼白地說:“你不明白,振華,你始終不會明白。”
  我與咪咪為了做中間人,跑去坐在那裏聽人家夫妻相吵相罵,無限難過。
  “我知道,你要我對你無微不至,你在開頭的時候就希望我接你上下班,我沒有那麽做,你就記恨,我沒有在約會的地方等你一小時,你就——”
  黃太太抬起頭,看著黃振華,黃振華忽然不說了,他歎口氣,“我在大事上總是照顧你的。”
  “大事?”黃太太說,“幾時第三次世界大戰呢?我肯定到那一天,你一定會帶著我逃難。可是振華,這十年來,上班我一個人去,下班我一個人回來,中飯你沒有空,晚上你有應酬,生了病我自己找醫生。振華,在不打仗沒有大事發生的時候,我要見你的麵也難。”
  我低下頭。
  黃太太說:“我仍然是一個寂寞的女人,你的陽光太高太遠,照不到我身上。黃振華,我配不起你,你另覓佳麗去吧。”
  黃振華說:“更生,世上沒有十全十美的人。”
  黃太太說:“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振華。”
  黃振華說:“更生,我勸你三思,如果我們都要分開——”
  黃太太不再言語。
  黃振華歎口氣,站起來離去。
  走到門口,他轉過身子來,跟我們無限悲涼地說:“我活得太長了,如果去年死去,我也就是世上最好的丈夫。”
  黃太太仍然不說話。
  直至他走,她不再說話。
  她顯然是下定了決心。
  我隻覺失望,他倆甚至不是早婚的兩夫婦,這樣的一對還要分開,不知是哪些人才能白頭偕老。
  咪咪像是洞悉了我的思想,她說:“哦,很多人,要麵子的、因循的、懦弱的、倚靠飯票的、互相利用的,家敏,多得很呢,白頭偕老的人多得很呢,有什麽大不了的事,關係破裂了,有一種特製的夫妻牌萬能膠水,粘一粘又和好如初。你少擔心呢,滿街都是恩愛夫妻,孩子們不停地被生下來加強他們的關係。你少擔心,家敏,我們就是最好的榜樣。”
  咪咪哭了。
  那是因為我變心之後她並無勇氣離開我。
  而我,我不能在玫瑰拒絕我之後做到除卻巫山不是雲的境界。
  千瘡百孔的世界,值得哭的事情原是非常多的。
  大哥與玫瑰在三星期後回港。
  玫瑰走出來,大哥用擔架抬出來。
  玫瑰臉色很壞,但是堅強鎮定,眼睛有一絲空洞,她握緊我的手。
  在車子裏她對我低聲說:“他說他愛我,他說他很快樂。”
  我點點頭。
  大哥沒有再開口說話,他一直處在休克的狀態。
  在醫院病房中我們兩夫妻與黃振華三人輪流看守,但是玫瑰一直在那裏。
  她的頭發梳成兩條辮子,穿件寬大的白襯衫,一條褪色牛仔褲,常常捧著咖啡喝。
  玫瑰的神色非常平靜,很少說話。
  我們知道溥家明不會再開口與我們說話,他的生命已走向終點。
  本來我已經歇斯底裏,但是玫瑰的恒靜對我們起了良好的作用,我們也能夠合理地商討家明的身後事。
  星期日深夜,我們奉醫生之命,趕到醫院去見大哥最後一麵。
  玫瑰已經有好幾天不眠不休了,她坐在床沿,低下頭,握著大哥的手,將他的手貼在臉邊,一往情深在看著他。
  她沒有哭。
  這時候大哥早已不是平日的大哥,他的器官已開始腐敗,每一下呼吸都傳出難聞的臭味,他長時期的昏迷使得四肢死亡,肌肉出現一種灰白色。
  一度英俊的人,現在就跟一切久病的骷髏無異。
  但他在玫瑰的眼中,仍然是風度翩翩、俊秀懦雅的溥家明,她絲毫不以為意,輕輕地吻著他的手。
  咪咪的眼睛早已濡濕。
  醫生替他注射,告訴我們,他會有一刻的清醒。
  這就是俗語的所謂回光返照了。
  玫瑰抬起頭,見到我們,她說:“他也真累,應該去了,拖著無益。”語氣並不傷心,也不激動。
  咪咪伏在大哥身上飲泣。
  大哥緩緩睜開眼睛,蠕動嘴唇,想說話。我們趨向前,他卻沒有發出聲音,一個健康的人斷不會知道說一句話也要這麽大的力量吧。
  他的眼光在我們身上緩緩轉動,終於落在玫瑰的臉上,他深陷的眸子居然尚能發出柔和的光輝,玫瑰的嘴附在他耳畔,清澈地說:“我愛你。”
  他聽見了,微微點頭。
  “我愛你到永遠永遠。”玫瑰再說一遍。
  咪咪泣不成聲。
  然後大哥的喉嚨咯咯作響,我抓緊著他的手漸漸冷卻,他籲出最後一口氣,我知道他的靈魂已經離開,我暴戾地大聲狂叫起來,聲音串不成句子,護士斥責我,咪咪用雙臂抱著我,號陶大哭。
  我巴不得跟了大哥去,生老病死,都非出自我們本願,人生到底為苦為樂。
  玫瑰抬起頭來,放好大哥雙手,護士替他的臉蓋上白布,從此這個生命就在世界上一筆勾銷,太陽再也照不到他身上。
  玫瑰過來拍拍我的肩膀,“家敏,別難過,別難過。”
  這時黃振華與蘇更生一前一後也趕到了。
  黃振華雙目紅腫,他的分居妻子永遠穿著白衣服,然而憔悴得不得了。
  玫瑰似乎負起了安慰眾人的責任,她對於死亡毫無恐懼,她接受這項事實猶如接受她生為一個美麗的女人般。
  “我們走吧。”她建議,“我很疲倦,我想好好睡覺。”
  咪咪說:“我們陪你——”
  “不需要,”玫瑰溫和地說:“我不會有事的,你們送我回老房子就可以了。”
  黃振華說:“玫瑰,我送你,家敏的情緒不甚穩定,不宜開車。”
  玫瑰說:“這裏最適宜開車的人是我。”
  “別這麽說。”
  我開車送了玫瑰回家,老房子陰暗華麗,仿佛那日我第一次見她,天在下雨,忘了帶傘,她來替我開門,我一心一意地驚豔,到此刻仿佛已隔一個世紀了。
  她說:“你們請回吧,我想休息。”
  咪咪問:“你打算做些什麽?”
  “先好好睡一覺。”玫瑰說。
  “睡醒了呢?”咪咪問道。
  “吃一頓很飽的飯。”
  “然後呢?”
  “整理一下屋子——”玫瑰詫異地問道,“你們不相信我會如常生活?”
  “可是——”咪咪囁嚅地說:“家明已經不在了。”
  “我知道他已經不在,”玫瑰說,“但是他希望我活下去,他會希望我快樂正常地活下去。”
  “你做得到嗎?”我問。
  “我會學習,”她說,“為了家明。”
  她推開書房的門。
  她對這間舊書房有莫大的偏愛。
  “你們請回吧,我要喝杯茶,抽支煙。”她說,“有女傭人在,你們可以放心,可以隨時打電話來查。”
  我們隻好告辭。
  “家敏。”她叫住我。
  我轉頭去。
  “家敏,不要太傷心。”她說。
  我麻木地與咪咪退出。回到家中,我們幾乎潰不成軍,咪咪說我一連幾夜叫喚大哥的名字。
  溥家明從此不在了。
  黃振華少了蘇更生,什麽事都辦不成。蘇更生總算念著舊情,常回來幫我們。
  大哥把他的全部財產留給了我。
  他把他的愛分為兩份,一份給我,一份給玫瑰。他的生命是豐盛的,他給予,他也取索,他的生命也不算短,四十二歲,足夠有餘,生命隻需好,不需長。
  玫瑰又自由了。
  她比往日沉默許多,徘徊在老房子的書房內,不大出去交際應酬。
  玫瑰仍然令人心悸的美麗,並沒有為家明穿孝服。她不在乎這種表麵化的世俗禮法,照舊穿著彩色繽紛的時髦服裝。
  她又開始吸煙,本來已經戒掉,現在因陪家明,又染上重吸,通常與她過去的大嫂一起出入。
  我曾自薦陪伴她,她卻婉辭。
  她說:“我現在這個年紀,總得學習避免嫌疑。家敏,你是已婚男人,太太快要生養,你的時間應全歸妻子。”
  她的道理十足,我隻好知難而退。
  家明的葬禮之後,我們家靜下來。
  再也沒有他的琴聲了,我的身子像是忽然少了一半,不能平衡。
  咪咪懷孕的身體漸漸不便,她很堅強,仍然工作,有時極度疲倦,我勸她辭職,她又不肯,照樣撐著上班,家事交給傭人。
  我勸過幾次,便省得麻煩,對她我有歉意,我的情感淡淡,不像對玫瑰那般火裏來火裏去。
  我與咪咪是一輩子的事,不把精力蓄藏起來留待後用是不行的。
  我在短短三個月間變成一個標準的住家男人,下了班就萬念俱灰,回家脫了皮鞋便高聲問:“拖鞋呢?”
  女傭人倒一杯曖昧的綠茶,香是香,但不知何品何種,我也將就著喝了。書房內有數幅莫名其妙的畫,我也掛了,也無所謂。
  攤開報紙,我足足可以看上一小時,頭也不抬起來。漸漸地我迷上了副刊的小說,一個叫衛斯理的人,寫他的科幻小說,告訴我們,生命實在是一個幻覺,我一天天地追下去。
  傭人說開飯,我就坐下吃,吃很多,對菜式也不挑剔,比較喜歡白切雞這些簡單易入口的肉類,很快就在肚上長了一圈肉,褲頭都有點緊,也不刻意去理它。我知道我已經放棄了。
  四月份我們的孩子出生,在產房門口等,我也不大緊張。
  孩子順產,強壯,是個女孩子,我有點高興,拍拍咪咪的肩膊,半開玩笑地說:“同誌仍須努力。”
  我的一生,就這樣完了吧。
  我的一生與咪咪的一生。
  但是玫瑰的一生卻還早呢。
  我們有時也看見她。她永遠不老,隻是一直成熟下去,美麗、優雅、沉默,臉容猶如一塊寶石,轉動時閃爍著異彩。
  追求她的人很多,婦女雜誌仍然以刊登她的訪問為榮。即使不是她的美貌,現在黃家老房子那塊地,也足以使她成為城中數一數二的富女。
  她具備了一個女人所有的最佳條件。
  我問她:“你快樂嗎?”
  “自然快樂,”她說道,“我幹嗎要不快樂?”
  當時在她的書房中,我們喝著不知年的白蘭地談天,咪咪與孩子在客廳玩,黃振華帶著他的新女友。
  “可是——”
  “可是什麽?”她莞爾,抬頭看著壁上懸著的一隻小提琴,“因為家明的緣故我就應不快樂嗎?我想起家明,誠然黯然,但是我認為一個人既然要什麽有什麽,就應當快樂。家敏,你亦應當快樂,就算是更生姐,我也這樣勸她,世界上並沒有十全十美的事。”
  我低下頭,她迅速改變話題。
  “剛才我跟咪咪說,如今你輕鬆了,孩子生下來真可以鬆一下氣,你猜她怎麽說?她說:‘我又有了’。”
  玫瑰笑,“我認為她有資格投資購買荷斯頓的孕婦裝,反正要生七個,一穿七年,再貴的衣服也值得。”
  我微笑。
  “一個女人若愛她丈夫愛到生七個孩子的地步,真是……”她溫和地說。
  我說:“我知道她愛我。”
  玫瑰說:“你現在身為人父,感覺如何?”
  “責任重大。”我據實。
  “大哥與更生姐這件事……”玫瑰說,“他倆現在成了好朋友,時常見麵。”
  “他不是有新女友嗎?”我不以為然。
  玫瑰笑,“那些女人哪能滿足他?他現在對更生姐好得很呢,一次他同我去妮娜莉茲店,就買了好幾件白衣服,叫人送了去給更生姐,以前他哪肯這樣?以前他根本不理這些細節的。”
  “有複合的可能嗎?”我說。
  “照我看,可能性大得很,他也該約會一下其他的女子,這樣更能使他發覺更生姐的優點。”
  “你呢?”
  “我?”她笑著伸一個懶腰,“我還是照老樣子吃喝玩樂。你知道,家敏,我除了這四味,什麽也不會。”
  “小玫瑰呢?”我問,“想她嗎?”
  “小玫瑰住在紐約,常跟我通訊,在紐約長大的孩子氣派是不一樣的。”她微微仰起她精致的下巴。
  我心中輕輕地說:玫瑰,我還是這樣的愛你,永永遠遠毫無條件地愛你。
  “家敏,家敏。”她總喜歡如此一疊聲地喚我,叫得我心神搖曳。
  “什麽事?”這真是一個使人願意為她赴湯蹈火的女人。
  “答應我,你要高高興興地生活。”
  “我沒有不高興呀。”我說。
  “這句話就已經說得夠賭氣的了。”她說。
  “我會高興,我答應你。”
  “我要淋浴換衣服了,”她說,“今晚要參加一個盛宴,我添了一件聖羅蘭的長裙,那設計真是美麗——”她伸一個懶腰,笑了,“我真永遠不會長大,到今天還為了一件裙子一個宴會而雀躍,多麽幼稚無聊。”
  然而她在我眼中並無不妥之處,我覺得一個女人要似一個女人,而玫瑰正是一個像玫瑰花般的女人。
  “與誰赴宴?”我問。
  “羅德慶爵士。”玫瑰答。
  嗬,溥家明的一章已經翻過,至情至聖的人應當豁達。
  “嗬,他,”我詫異了,“他在追求你?”
  “是呀,他們都這麽說,”玫瑰天真地答。
  “他們?”我問,“你是當事人,你豈不知道?”
  玫瑰聳聳肩,“當局者迷。”又微笑,那點眼淚痣閃閃生光。
  世間有什麽男人擋得住她嬌慵的這一笑。
  我歎息了。
  “我老了,家敏,”她把臉趨到我身邊,“你看,都是皺紋。”
  笑起來的確有魚尾紋了,然而又怎麽樣呢?她仍然是罕見的美女,內美外美,無所不美。
  “我們告辭了。”我說。
  “有空來探我。”她說。
  我雙手插在口袋中不置可否。
  咪咪抱著孩子進來,我自她手中接過孩子。
  玫瑰揚了揚頭發,站起身送客。
  黃振華與我們相偕離去。
  在車中咪咪又沉默起來。
  每次見完玫瑰,她老有這種間歇性的沉默。
  我知道為什麽。
  我說:“香港這地方,隻適合賺錢與花錢,大人辛苦點倒也罷了,苦隻苦了孩子們,在香港念書,根本不合情理——”
  咪咪抬起頭,眼睛發出了希望的光輝。
  “咪咪,我們在加拿大還有一層房子,記得嗎?我們回去那裏住,生活是比較清苦一點,你或許一輩子沒有勞斯萊斯坐,但是我們一家幾口會生活得很舒舒服服,你說如何?”
  她緊緊擁抱我,孩子在車子後坐輕輕哭泣起來。
  玫瑰說過,她叫我要活得高興。
  “我會開設一間小公司,隻要四五個同事,喜歡的工程才接下來做。我們會過得很好,隻在暑假回來看看親戚。咪咪,我們回去就收拾行李如何?”
  咪咪在我懷中熱淚不止,她拚命點頭。
  我撫摸著咪咪的頭發。隻有最平凡樸實的生活才是最幸福的。
  但玫瑰,玫瑰是不一樣的。
  再見玫瑰。

第三部 最後的玫瑰

  方太初並不是一個老學究,這樣大氣磅礴的名字容易引起誤會。
  實際上太初是一個女孩子,而且是個美麗的女孩子,我認識她時她十七歲,大學一年級學生,是我低班同學。
  她有一個乳名,叫小玫瑰,嗬小玫瑰比較適合她,洋同學都喜歡叫她玫瑰,而她本人,我應該怎樣形容她呢,她本人就似一朵半透明、初初含苞欲放的粉紅色玫瑰花。
  除了長得美,她是一個溫柔隨和的人,性格很完美,功課也好,樂意幫助人,最主要的是,她非常有理智,辦事一絲不亂,紋路清楚,男女老幼,沒有不喜歡她的。
  她在紐約出生,但不喜歡紐約這地方。她說她有鄉下人的本質,不好大城市,因此隨父親搬到加州聖荷西讀大學,我便結識了她。
  在新生會上,我請教她的芳名。
  她說:“我沒有英文名,中文名叫方太初。”
  “嗬,這麽特別的名字。”
  她微笑,“太初有道,道與神同在——我祖父是基督徒。”
  她這麽美,卻一點沒有驕矜之色,我馬上喜歡了她。
  我說:“我叫周棠華,建築係五年級學生。”
  她側側頭,“我大舅舅也是建築師,在香港有公司。”
  “香港的建築師都很發財。”我說。
  她哈哈地笑,“你們男人就掛著發財。”神情嬌慵。
  她穿一條紫紅色皮牛仔褲,一件絲絨線織的七彩毛衣,時下大學最流行的那種服飾,臉上一點化妝也沒有。
  太初的長發挽在腦後,隨便用橡筋束住,氣質之佳,無以名之,百分之一百的藝術家,不愧是美術係的高材生。
  她約會男朋友很多,但私生活並不濫,男孩子不但喜歡她,也尊重她,這是最重要的。
  聖何西的氣候好,適宜外出寫生,我有一輛開起來轟隆轟隆的七手舊車,有空便約她出去兜風。
  她不一定有空,我得排隊輪她的時間,但誰會介意呢,等她是值得的。
  我與她說過,紐約是發展藝術的好地方。
  她更正我道:“紐約是藝術家揚名的好地方。”
  隨即她又說:“有些人愛出名,有些人不愛。”
  她還那麽年輕,但說話頭頭是道。許多美貌女子活在一團霧中,以為眼睛鼻子長得稍佳,便可以一輩子無往而不利。
  方太初卻十分精明,她將自己生活打理得很好,所以跟她略熟之後,會覺得她外表像玫瑰,而內心像一棵樹。
  太初的畫是前拉菲爾派,並沒有什麽風格,技巧是一流的,但在彩色攝影發明之後,這種畫毫無價值可言。
  她說:“我個人的享受,我喜歡這種畫。”
  開頭我並沒有興起追求她的意思,與其他的男生展開爭奪是很浪費時間的,我的功課那麽緊張,實在沒有可能做這一類事——
  建築係第一年收百餘個學生,六年直升畢業的隻十來個人。長期流落異鄉的滋味有什麽好受,我想返家。
  是太初先接近我的,漸漸我在圖書館及啤酒館常常遇見她。
  太初總是拋下其他人來與我攀談,我再笨也知道是怎麽一回事,不由得受寵若驚,感動之餘,輕而易舉地愛上了她。
  相信我,愛上太初並不是太難的事。
  一個人愛上另外一個人的因素是很多的,太初具有許多優點,她甚至連一般女孩子的小性子都難得使一次,略為發起小脾氣來,像撒嬌,很少叫我下不了台。
  許是因為聖荷西的原因吧,在簡單純樸的地方,人們也變得簡單純樸起來,我們的感情進展得細水長流,愉快明媚。這樣的戀愛,簡直是享受,有否羨煞旁人我不知道,但我一生中,心情從未像此刻這麽愉快。
  太初實在太可愛。
  複活節我們到黃石公園露營,開心了一個星期。這家夥,文的她行,武的她也能,我們在茫茫野地中生火煮咖啡炒雞蛋,在冰涼的溪水中洗澡洗頭發,夜間躺在睡袋中仰看滿天的星鬥。
  神仙還不及我們快活,神仙有什麽好?
  太初很少說到她家的事,認識她近一年,我知道她的父母已經離婚,她跟父親住。方老先生(其實也不算老,四十八歲)經濟情形並不算太好,在一間銀行做了二十多年也未見升職,可是他也並不辭職,不知為什麽,他老給我一種潦倒的感覺,我與他吃過兩次飯,他喜歡喝酒,在美國一般人能喝到什麽好酒?老抱著一瓶三星白蘭地。身上的西裝很皺,領帶歪歪,一看就知道他已經放棄了,精神萎靡。
  因太初的緣故,我對他很溫和。
  太初愛她的父親,也容忍她的父親。
  方老唯一的生機,就是太初。兩人相依為命,怕已經長遠。
  我問太初,“你母親為何離開他?”
  “她嫌他窮。”太初氣鼓鼓地說。
  恐怕沒有這樣簡單吧,我莞爾。但凡像方協文這樣的丈夫,多數願意相信妻子離開他,是因為他窮。
  因貪慕虛榮是女人最大的毛病,不得世人同情,於是他勝利了。
  我沒出聲,太初愛她的父親,我呢,我總得愛屋及烏。
  太初十八歲生日那天,我將父親送我的金表轉送於她。
  她不肯接受,說太名貴,且我留著有紀念價值。
  我說:“買別的禮物,我亦買得起,什麽胸針項鏈戒指之類,但街上買得回來的東西,未免輕率,如你不肯收下這個金表,那我就難過得很了。”
  她馬上把金表係在腰上,我覺得咱倆有“大事已定”的預兆。
  太初說:“來,幫我到郵局去,將這個包裹退回去。”
  “什麽包裹?這麽大包。”
  她不響。
  我看包裹紙,一邊念寄件人的姓名地址:“黃玫瑰,香港落陽道三號。”我問:“誰?”
  太初不答。
  “為什麽要退回去?”
  太初不響。
  “我是你男朋友不是?”我笑問,“喂,方太初,說話呀。”
  她歎口氣,細細聲說:“這個人嘛,就是我那母親。”
  “你母親?叫黃玫瑰?嗬,我明白了,所以你叫小玫瑰!是這樣的緣故嗎?”
  太初抱起包裹。
  “你一點好奇心都沒有?”我問,“打開看看。”
  “爸爸叫我立刻退回去。”她說。
  “又不是潘多拉的箱子,”我說,“既然是你母親寄來的,至少打開來看看。”
  “過去十年她不知寄了多少東西來,爸都叫我退回去,我從沒看過。”
  “隨你。上代的恩怨不該留到下一代。”我替她捧起包裹。
  她猶豫。
  “也好,”她說,“你幫我拆開看看。”
  我七手八腳拆開,盒子裏是一件長長的白紗衣,我抖開一看,兩人都呆住。
  太初歎道:“衣裳竟可以做到這種地步,這簡直是一件藝術品。”
  盒子中尚配著一雙粉紅色緞鞋。
  “是不是你的號碼?”我問。
  “五號,正是,她怎麽曉得的?”
  “看看,這裏還有一封信,寫給你。”
  太初忍不住,拆開來看,是一張美麗的生日卡,裏麵密密麻麻地寫著字。
  太初一邊看一邊嘴裏默默地念,我坐在一邊觀察她的神情,這張卡片寫得很多,她的雙眼漸漸紅了,終於她放下那封信,將頭靠在椅背上,呆呆看著天花板。
  她低聲說道:“棠哥哥,讓我試試那件裙子。”
  我把裙子交給她。
  她到房間去換了衣服出來。
  我“嘩”地一聲。她恍然淩波仙子一般,紗衣是柔軟的,細細的腰,低胸,領口一連串皺折,半透明料子上,另有一點點白色的芝麻點。
  “太好看了。”我驚歎。
  她踏上高跟鞋,轉一個圈,“這麽漂亮裙子,穿到什麽地方去?去白宮吃飯也不必這樣打扮。”
  “你母親很愛你。”我說。
  她撩起裙子坐在椅子上,“買件漂亮的裙子寄來就算愛我?過去十年,她在什麽地方?”
  “我喜歡這件衣服,我們搭飛機到紐約去吃飯,別浪費這裙子。”
  太初笑,“別烏攪,”她說,“我把它脫下退回去。”
  我看看裙子上的牌子:妮娜莉茲。“你母親很有錢?”
  “並不見得,”太初說,“我外公並不是什麽船王,爸說她很虛榮,一輩子的精力都花在吃喝玩樂上。”
  我攤攤手,“那他為什麽娶她呢?是被她騙嗎?”
  太初將衣服折好,放回盒子裏,一邊說:“你少諷刺我們。”
  我說:“她嫁你父親多久?”
  “十年。從二十一到三十歲。”
  “一個女人最好的日子,”我說,“即使你父親是被騙,也很值得。我可以肯定你母親是一個美婦人,因為你長得不像你父親。”
  太初很懊惱,“你像其他的人一樣,都不喜歡我爸。”
  “太初,那畢竟是上一代的事了,若果我是你,為禮貌起見,也該寫一封回信。”
  她不響。
  “你不知道她的事,不外是從你父親處得來的資料,我覺得離婚是雙方的事,跳探戈需要兩個人,你又不是不知道。”
  太初說:“清官也判不了這樣的事。”
  “她還是你母親。”我說。
  太初發嗔,“你這個人,死活要理人家的家事。”
  “人家?”我不以為然,“這不是人家,她將來是我的嶽母。”
  “嶽母?誰答應嫁你?”她笑,“走罷,郵局下午休息。”
  “是,遵命,我可升官了,觀音兵現在升做觀音將軍。”
  “你好囉嗦。”她推我。
  畢業後我倆就訂婚了。
  我向太初求婚那日,她問我,“你考慮清楚了?外頭有很多漂亮的女孩子,都樂意戴你的戒指。”
  “你也考慮清楚了?”我問,“以你這麽漂亮的女孩子——”
  “嗬,廢話,”她笑說,“外頭有些什麽貨色,我早就知道。”
  “嗬,我是垃圾堆中最好的一個?”我激一激她。
  她歎一口氣,“我不知道啊,但是我年紀已經老大了,不嫁還待幾時?”
  “太初,”我搖頭,“我真服了你,連說話都不夠你說。”
  她凝視我,“你會照顧我、愛護我,是不是?”
  “我若沒有那樣打算,何必開口向你求婚呢?”
  “說得也是,”她微笑,“老壽星原本不必找砒霜吃。”
  “你父母會不會喜歡我?”她忽然又問。
  “不會不會,他們會如歹毒的皇後待白雪公主般待你,你若害怕,不如不嫁。”
  “我若祈望自你處得到一點安慰,簡直是癡心妄想。”她白了我一眼。
  爸媽自然是喜歡太初的。
  他們的信中表露了無限歡欣之情,對太初的美貌非常詫異,他們寫:“什麽——我們未來的媳婦簡直比最美麗的女明星還長得好,怎麽會有如此漂亮的女孩子,普通生活照片還這麽突出,真人想必更為美麗……”
  太初看了信笑,“見了真人,他們必然大大失望。”
  我端詳太初,“中國人很奇怪,他們審美眼光是依照西洋標準而行的,大眼睛小嘴巴高鼻子白皮膚的便算美,你倒恰恰合這些標準,但外國女郎誰沒有這樣的條件?所以你被埋沒了這些年,回香港罷,保證滿街有人向你搭訕的。”
  “我才不回香港,”她笑,“爸說那地方最罪惡不過。”
  嶽丈大人灌輸給女兒的常識真是驚人,驚人的偏見。
  我欲糾正他,又怕太初不高興——“你跟其他的人一樣,都不喜歡我父親。”所以三緘其口。
  香港是一個很可愛的地方,將來我是要回去的,這些事慢慢再與太初爭論不遲。她是一個非常純真的女子,容易說話。
  父母完全同意我們的婚事,父親因生意忙,不能來參加我們訂婚,寄了兩張來回飛機票來,叫我們返家一次。
  太初很猶豫,因她尚未畢業,假期很短,又怕她父親不讓她走這一趟。
  我說得很明白,我決不做她不悅的事情,倘若她不回去,我也不回去。
  她感動了,真是個好女孩子。
  方老先生捧著劣質白蘭地的杯子,沉吟半晌,不作答。
  太初懇切地看著她父親那張失意潦倒的臉。老實說,我絕對被太初感動,因此也對方老刮目相看,一個男人若得到他女兒大量的愛,他就不是一個簡單的父親,他必然有他可取之處的。
  他緩緩地說:“你跟棠華去吧,你快做他家的人,自然要聽他們的話,他們疼你才會邀你回去。”
  我很高興。
  “棠華,”他苦澀地說,“你要好好地照顧我這個女兒。”
  “爸,”太初說,“你這什麽話呢?我們去兩個星期就回來的,我才不要離開你。”她過去摟著父親的肩膀。
  方老的眼睛潤濕了,他說:“是,我真有個好女兒。”
  太初說:“爸,棠哥哥說過的,若果我不回香港,他也不回去。”
  “嗬,”嶽丈大人又說,“我還有個好女婿。”
  太初說:“爸,你好好保重身體。”
  “我曉得,我又不是孩子。”他撫著太初的長發,“你自己當心,說話之前看看棠華麵色,香港不比聖荷西,太率直人家見怪的。”
  “是,爸爸。”
  我好性子地賠笑。方老先生恐怕就是個一事無成的失敗者,徹底地失敗倒也好,偏偏他又成功過一次,娶了個非凡的妻子,而她在與他共度十年的光陰後離開他,使他以後的日子過得像僵屍般。
  可憐的男子。
  然而即使如此,他還不至於自私到不給予女兒自由,我非常感激他。
  我們獲得他同意後,心頭放下一塊大石,我與他之間有了新諒解。
  “爸,”我說,“你也要好好地照顧自己。”
  他露出一絲笑容,說道:“棠華,很好,你很好。”
  太初後來跟我說:她一見她父親那個落魄樣,就忍不住恨她的母親了。
  身為他們的女兒,她那樣說是對的。可是一個女人不能因那個男人可憐而陪他一生,她可憐他,誰可憐她?
  太初不會明白這一點,對於她,方協文再淪落再不爭氣,也還是她鍾愛的父親。我愛太初,也愛她這點癡情。
  太初左眼角下有一顆小小的疤痕,這是她整張臉上唯一的缺憾美,像一粒麻子。跟她說話的時候,我習慣指一指那顆白斑。
  她說:“這從前是一顆痣。”
  “從前是一顆痣?現在怎麽沒有了?”我詫異地問。
  “爸說是淚痣,淚痣不是好現象,故此找醫生褪掉了。”
  真迷信。
  我說:“假如是痣,迷死好多人,”我吐吐舌頭,“幸虧褪掉了它。”
  太初說:“你的真麵目在訂婚後益發露出來了,真不知道是否該嫁你。”
  “你不會找到一個比我更好的男人,我對你是忠貞不二的。”我馬上反駁。
  我們回到香港,母親見了太初,眉開眼笑,“真人比照片還好看。”她頻頻說。據說老年人喜歡漂亮的媳婦。果然,太初被讚得難為情,隻是喜氣洋洋地笑。
  我們就住在父母家中,太初真是合作,天天一早起身,幫母親打點家事,又陪她去買菜。多年來母親都習慣進菜市場,太初對於泥濘的街市深表興趣,母親無端得了個好伴,樂得飛飛的。
  父親跟親戚說:“這個女孩子,簡直完美得找不到缺點,相貌好還是其次,性格才善良溫馴呢,真是咱們福氣。”他不知道太初很有點牛脾氣,她是那種一生隻發三次脾氣的女人,一發不可收拾,所以我最怕她。
  果然不出所料,她不喜歡香港。很小的時候,她來過一次,然而沒有記憶。現在舊地重臨,隻覺地方狹小,人頭湧湧,完全是一種兵荒馬亂的感覺。星期日中午的廣東茶樓,尤其使她不解——“這麽多人擠在那裏付鈔票等吃東西。”她笑。
  我對她嗬護備至,她如孩子般純真率直,母親待她如珠如寶,所以她這幾天假期過得非常愉快,又吃得多,我恐嚇她,叫她當心變成一個小胖子。
  一直都很好,直到一個上午。
  當時太初照例陪母親到小菜場去,父親在公司,家中隻有我與老傭人。
  我剛起床,在那裏喂金魚,電話鈴響了。
  我去接聽。
  那邊是一個男人的聲音,略為焦急,卻不失彬彬有禮。他問:“請問府上有否一位方太初小姐?”
  因為態度實在太好了,所以我答:“有的,她是我未婚妻,請問找她有什麽事?她此刻不在家。”
  “哦,你是周棠華君?”
  “是,”我很奇怪,“哪一位?”
  “恕我叫你名字,棠華,我是小玫瑰的舅舅黃振華。”
  “哦,舅舅。”我出乎意料之外,頗為高興。
  “舅舅,”他哈哈地笑,“叫得好。”
  黃振華說:“棠華,小玫瑰糊塗,你也陪著她糊塗?俗雲見舅如見娘,你們倆偷偷訂了婚不告訴我們黃家已是一樁罪,來到香港居然若無其事過門不入,又是一樁罪,”他哈哈笑,“你還不滾出來見見娘舅?”
  他是那麽爽朗、愉快、幹脆,自有一股魅力,令我立刻賠笑道:“舅舅,這真是——”
  “將功贖罪,還不將我地址電話寫下?今夜八點,我車子到府上來接令尊令堂一起吃頓飯,請他們千萬撥時間給我,通知得匆忙,要請他們加倍原諒。”
  “是。”
  “你這小子——”他忽然歎一口氣。
  “對不起,舅舅。”我有點惶然。
  “我明白你的處境,這自然不是你的主意,方協文自然將黃家的人形容得十惡不赦,生人勿近,你耳濡目染,當然站在他們那一邊。告訴你,沒那種事,你不看僧麵也看佛麵,今天晚上見。”
  “是。”我又說。
  他擱了電話。
  啊,這就是太初的大舅舅?但聽聲音,如見其人,完全一副長袖善舞,八麵玲瓏的樣子,把每個人都能應付得密不通風,哄得舒服熨帖。這樣的人才,在香港生活得如魚得水,是必然的事。我向往一瞻他的風采。
  太初與母親回來,我把她拉到一角,告訴她這件事。
  太初張大了嘴,“他們怎麽知道我來了香港?”
  “紙包不住火,”我擠擠眼睛,“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
  太初說道:“我不去,我不要見到黃家的人。”
  她又說:“你不是不知道我與母親他們一家人沒有來往,你是怎麽答應他邀請的?”她惱怒。
  我苦笑,“我也不知道,他的聲音具一種魔力,我乖乖地一連串地說是是是。”
  太初既好氣又好笑,“你呀,你比我還沒有用。”
  “基本上我覺得外甥女與未見麵的舅舅反目成仇是一件荒謬的事,你身體內流著黃家一半的血液,既然避不過他們,索性去見一見他們也好。”
  “我不要見到母親。”她輕輕聲說。我歎口氣,“真傻。”
  “你跟黃振華說,我不要見到母親。”她倔強地說。
  “好好,我同他說。”我拍著她的肩膀。
  太初擁抱著我,“嗬,棠哥哥,你如果娶別人,就不會有這種為難之處了。”
  “這算什麽話?”我喃喃說,“到這種地步了,叫我上哪兒找別人去?”
  太初破涕為笑。
  我馬上撥電話到黃振華建築工程事務所。我向他說明,太初不願見到母親。
  我說:“心理上她有障礙,讓她先見了舅舅舅母比較好。”
  “說得也是,”黃振華沉吟一下,“好,一定照辦。對了,聽說你這小子念的也是建築。”
  “是。”我答。
  “不要再回到窮鄉僻壤去了,留下來吧,”他非常誠懇,“我們慢慢再談這個問題,今天晚上見。”
  不知道為什麽,我再一次被他感動,如果別人說這樣俗不可耐的話,我頭一個反感,可是自他嘴巴中說出來,又不同味道。
  我跟母親說到今夜的宴會,她大大詫異,“太初的舅舅是黃振華?這黃某是大名鼎鼎的一個人,連我這種足不出戶的老太婆都曉得。他是兩局裏的議員,什麽大學裏的名譽校董。”
  “是嗎?”我笑了,“你們倆老是否要按品大妝見客?”
  黃振華的車子來得非常準時。司機上來按鈴,我們四口子下得樓來,但見一個風度翩翩的中年人站在一輛黑色的賓利房車旁,見到我們立刻迎上來。
  “周先生周太太,”他緊緊與我爹握手,“這一定是棠華了——”一邊又跟我打招呼。
  他將太初自我背後拉出來,“小玫瑰,你忘了舅舅了?”一把擁在懷裏。
  一連串的大動作看得我們眼睛花。這個人,我想,他要是有機會在大觀園裏,也就是另一個王熙鳳。
  敷衍客套完畢,大夥上了車子,車內先坐著一位太太,約四十來歲,雍容清雅,向我們不卑不亢地打招呼。
  這一定是黃太太了,我喝一聲彩,比起她來,黃振華活脫脫變成一個滿身油俗的商人。
  她像是知道我在想什麽,一雙眼睛含笑地向我望來,我頓時臉紅。
  太初緊緊靠在我身邊,握著我的手。
  一路上黃振華那客套捧場之辭流水滔滔似地自他口中傾囊而出,我聽得呆了,與太初麵麵相覷,但很明顯,我們家那兩老簡直與黃振華有相見恨晚的感覺,非常投機。
  我偷偷向黃太太看一眼,她頑皮地向我們眨眨眼,我與太初都笑了。
  太初在我耳畔說:“我喜歡這位舅母。”
  我捏捏太初的手,表示安慰。
  請客的地方金碧輝煌,是吃中菜的好去處。
  我到這個時候才看清楚黃振華的長相。他非常英俊,頭發有七成白,但看上去反添一種威嚴,身材保養得極佳,顯然是經常運動的結果。他精力充沛,熱情好客。
  他叫了一桌的好菜,不停地與我們談我們熟悉與喜歡的題材,他真是一流的外交交際人材,風趣得恰到好處,談笑風生,對任何事都了如指掌,如財經、政治、藝術、各地名勝,什麽白蘭地最醇,哪種唱機最原聲,遊艇多大最適宜,諸如此類。
  我自然對他佩服得五體投地,活在我們這樣的社會中,光有學問是不管用的,清高得不可攀地步,於大眾有什麽益處?黃振華才是社會的棟梁支柱。
  但是他太太,嗬,黃太太真是風流人物,長長的頭發挽一個低髻,耳上配精致的鑽飾,臉上的化妝濃淡得宜,態度溫柔可親。
  她輕輕為我們布菜,“多吃一點竹筍燉雞,味很鮮。”
  或是,“他真吵,別去理他,你們管你們喝湯。”“他”指的自然是黃振華。
  菜實在美味,我從沒吃過那麽好的中國菜。酒也好,從不知有那麽香的白蘭地,我頗有樂不思蜀的感覺——不想回美國小鎮的窮鄉僻壤去了。在香港住多好,在近海灘處,譬如說,石澳,置一幢白色的平房,過靜寂的生活,閑時跟黃振華這樣的親友出來熱鬧喧嘩吃喝,豈不是妙得很。
  到最後,黃振華送我一隻手表作見麵禮,我大方地戴上了。
  太初也喝了一點酒,精神比較鬆弛,她一張臉紅撲撲地,益發像朵玫瑰花。
  黃振華說:“真像我妹妹。唉,外甥女兒都那麽大了,眨眼間的事而已。”
  黃太太端詳太初,她說:“像是像,可是……”她側側頭,“並不是一個模子的,太初是她自己。”
  太初十分高興。
  “可是,”黃太太指指太初眼角,“你那顆痣呢?”
  太初答:“因是眼淚痣,故此除掉了。”
  黃太太若有所思,點點頭。
  散席走到門口,黃振華遇到朋友。
  他跟人家說:“你記得小玫瑰?家敏,你瞧,她長那麽大了,訂了婚了。”
  那個叫“家敏”的男人抱著一個小孩,聞言朝太初看來,眼睛就定在太初身上不動了。
  他身邊尚有三四個粉妝玉琢的孩子,可愛無比。他說:“傭人請假,老婆與我隻好帶孩子出來吃飯。振華,你替我約個日子,我們一家請小玫瑰。”
  “好好,”黃振華一半是酒意,另一半是興奮,“棠華,這事你去安排了,我們原班人馬。”
  黃太太勸,“別站在門口了,改天再聚吧。”黃振華又再度擁抱太初,之後總算放走我們了。
  我累極。
  太初則駭笑,“我怎麽會有那樣的一個舅舅?”
  我說:“香港的人傑。”
  “他們真有錢,穿的吃的全是最好的,剛才一頓飯吃掉了六千元!一千多美金哪,簡直是我一學期的開銷。”
  太初大惑不解,“做生意也不能這樣富有啊。”
  “別理他們,”我笑,“也許你舅舅剛打劫了銀行。”
  “還要吃下去?我怕肚子受不了。”太初說,“下一頓飯我不去了。”
  我倒認為這種宴會蠻有趣的,增加點見聞沒有什麽不妥,我想我血液中屬香港的遺傳因子已經發作了。
  太初說:“舅舅已是這樣,我母親不知是個如何不堪的人物,定是那種張了嘴合不攏如錄音機般不斷說話的女人。”
  “你不欣賞黃振華?我是欣賞的。”
  “嘿,”太初說,“還有他的朋友,盯著我看,仿佛我頭上長出了角。”
  “你長得漂亮嘛。”
  “太沒禮貌。”
  “顧及禮貌便大失眼福,魚與熊掌不可兼得。”
  太初啐我,“你與我舅舅兩人簡直可以搭檔唱相聲。”
  “人家可是都記得你呢,”我說,“小玫瑰的確非同凡響。”
  “我可不記得人家。”她說。
  “你不想見你母親?”我問。
  “不想。”
  “真不想?”我問。
  “真討厭,你拷問我還是怎麽地?”她反問我。
  第二天,黃振華約了我出去詳談,在他辦公室裏,他跟我坦白地說,希望我留下來,也希望太初留下來。
  我也很坦白,明人眼前不打暗話。我說:“可是太初的父親很寂寞,而你們這兒……又不愁不熱鬧。”
  “你怎麽知道小玫瑰的母親不寂寞?”黃振華反問。
  “我想當然而已。”我說。
  “她很想念小玫瑰。”黃振華說。
  我心想,那麽想念她,何苦當年撇下她。
  黃振華微笑,“我知道你想什麽,當年她撇下小玫瑰,實有不得已的苦衷,是一個動人的故事,你或許不相信,但我妹妹並不像我,她是個至情至性的人,而我在感情上也並沒有她那麽偉大。事實在感情上,我是失敗者,我妻子曾經一度離開我,經過九牛二虎之力複合,天天待候她眼睛鼻子做人,不知有多痛苦。”
  他真沒把我當外人。
  “你會喜歡你嶽母,”黃振華說,“她是一個十分美麗的女人。”
  我心又想:四十歲的女人,再美也是老太婆一名,能夠拋下稚齡女兒不理的女人,美極有限。在感情方麵,我絕對站在太初這一邊,於情理方麵,我則讚成太初見一見她的母親。
  我說:“我與太初是要回美國的。”
  黃振華沉默。
  “你很久沒有見過我嶽父了吧?”我說,“他很潦倒,我相信我們應該給予他最偉大的同情。”
  黃振華說:“我完全反對,從頭到尾,我對方協文這人有濃厚的偏見,所以我不便開口。這樣吧,我能否請求你們延長留港的時間?”
  “我與太初商量,”我說。
  黃振華詫異,“棠華,你對太初真好,事事以她為重,我自問就辦不到,難怪我太太說我一點不懂得愛情。”
  “愛情不是學問,不用學習,”我微笑,“若果愛一個人,發自內心,難以遮掩,自然而然以她為重,這是種本能,不費吹灰之力。”
  黃振華一呆,歎了口氣。
  隔一會兒他說:“我想你知道一下她的近況。”
  “好,請說,我會轉告太初。”
  “她五年前又再婚了。”
  我心想:有什麽稀奇,她那樣的女人。
  “丈夫是羅德慶爵士,年齡比我略大,但與她很相配,生活也很美滿。我們這一代很幸運,健康與外貌都比實際年齡為輕,見了你嶽母,你恐怕不相信她能做你的嶽母。”
  臉上多刷幾層粉,充年輕也是有的。
  “曆年來她寄給小玫瑰的信件包裹不計其數,全數被退了回來,相信你也知道。”
  幾件漂亮衣裳就頂得過母愛?
  黃振華笑:“你這小子,你在頻頻腹誹你嶽母是不是?”
  我臉紅,什麽都瞞不過這個八麵玲瓏的人。
  他說:“回香港來結婚,你周家隻有你一個兒子。咱們周黃兩府大事慶祝一下,多麽熱鬧。”
  我說:“我嶽父會覺得被冷落,他也就這麽一個女兒。”
  “好,”黃振華拍我的肩膀,“周棠華,你是個有性格有宗旨的男人,小玫瑰眼光比她母親好。”
  他仍然對我嶽父有偏見。
  這整件事我是局外人,我很清楚其中的矛盾。黃振華無論在才智學問方麵,都是一流人物,我嶽父是個遲鈍的老實人,兩人的資質相差甚遠,可憐的嶽父,他一生最大的不幸,便是認識了他的妻子,如果他娶的是與他一般安分守己的平凡女子,他早已享盡天倫之樂。
  “現在羅爵士請你們到他家去吃飯,去與不去,你們隨便。”
  我沉吟半響,“我們去。”我一直認為太初沒理由不見母親。
  “那麽今晚八點有車子來接你們。”他說。
  “我盡量說服太初。”我說。
  太初很不高興,她埋怨我在這種事上往往自作主張。
  我賠笑道:“你舅舅還說我事事以你為重呢。”
  “又一大堆人,又一大堆菜。”她輕輕說。
  “那一大堆人都是你至親骨肉,有我在,也有你喜歡的舅母。”
  她拍拍胸口,“大舅母真是我的定心丸。”
  說得一點也沒錯。黃太太非常認真,補了一個電話:與太初說了一陣話,叫她安心赴宴。
  太初仍然不安。她說她心中根本沒有母親這個人,“母親”對她來說,隻是名義上的事兒而已。
  但是好奇心熾熱的太初,已有十多年沒見過母親,故此還是決定赴宴。
  “——她嫁了別人。”太初感喟,“羅德慶是什麽人呢?一個有錢的老男人吧,可供她揮霍的,而我父親沒有鈔票。她還有什麽資格做我母親呢?”
  我結好領帶,“可幸你不必靠她生活。”
  太初微笑,“可幸我在感情生活上也不必靠她,我有你,也有爸爸。”
  “她是個寂寞的女人,”我承認黃振華的看法,“不被倚賴的人,真是寂寞的人。”
  黃振華的車子把我們接到石澳。
  太初詫異地問:“這也是香港?多麽不同啊。”
  黃太太說:“這裏比法屬利維拉還漂亮。”
  太初說:“我從沒去過歐洲。”
  黃太大有一絲詫異,隨即微笑,“歐洲其實早已被遊俗了。”
  我說:“將來我與太初去那裏度蜜月。太初,是不是?”
  太初甜甜地朝我笑。
  黃振華不悅說:“你母親有所別墅‘碧藍海角’,而你居然沒去過利維拉。”
  太初即刻說:“她的,是她的,我管我。”
  黃振華笑著咆哮,“你們這兩個家夥,少在我麵前對答如流。”
  我倆握著手大笑,氣氛頓時鬆弛下來。
  羅宅是一所白色的平房,正是我心目中的房子。
  大門內全是影樹,紅花落在青石板的小路上,黃色碎葉紛紛如細雨。
  網球場、腰子型泳池,四隻黑色格力狗向我們迎上來。
  太初輕輕非議,“香港有一家人八口一張床,她做過些什麽,配有如此排場?”
  “噓——”我說。
  黃太太惻側頭,向我微笑,她永遠洞悉一切。
  黃振華與主人寒暄。
  羅爵士穿一套深色燈芯絨西裝,頭發全白,雙目炯炯有神,額角長著壽斑,約有六十出頭了,雍容華貴,姿態比黃振華高出數段。他含蓄得恰到好處,非常客氣,但並不與任何人過分接近。
  太初很直率地問:“我‘母親’呢?”
  羅爵士對太初自然是另眼相看的,溫柔地答:“親愛的,你母親因要見你,非常緊張,不知道該穿什麽衣服,她立即就出來。”
  太初輕輕冷笑一聲。
  我們坐在美侖美奐客廳中,喝上好的中國茶。
  門鈴一響,另外有客人來了。
  黃太太為我們介紹,“你們其實已經見過,這位是溥家敏。”
  溥家敏英俊得不知像哪個電影明星,風度翩翩。他皺著眉頭,帶著心事似走過來,目光似上次般逗留在太初身上便滯留不動。
  太初不自在,別轉了臉。
  黃家上下的親友一個個都像童話故事裏的人,我歎口氣,上帝待他們未免太厚,既有財又有貌,更有內容,難怪我嶽父成了外來的異客,受到排擠。
  而太初,太初絕對是黃家的一分子,她從來沒去過歐洲,十多年來跟著一個寒酸的父親生活,但她的氣質不變,臉上一股倨傲純潔的顏色,使她身處這種場合而毫無怯容。
  “玫瑰呢”?黃太太問,“還沒出來?”
  黃振華說,“家敏,過來喝杯威士忌。”
  黃太太又問:“快開飯了吧?這個廚師聽說是新請的,手藝如何呢?”
  溥家敏心事重重,不出聲,喝著悶酒。
  大家很快歸於沉默。
  羅爵士跟太初說:“我知道你與你母親之間有點誤會,可否容她解釋?”
  我們身後傳來一聲咳嗽,“叫各位久等了,對不起。”
  我第一個轉過身子去,看見一個女子站在走廊盡頭娉婷地急步走過來,環珮玎璫地有點匆忙。
  我呆住了。
  她並沒有什麽儀態,也沒有怎麽打扮,神情還很緊張,握著雙手。
  這女子年紀也斷不輕了,穿很普通樣式的一件黑衣服,唯一特色是一條配玉的腰帶。
  但她的美貌是不能形容的!她的臉簡直發出柔和晶瑩的光輝,一雙眼睛如黑玉般深奧,身材纖弱苗條,整個人如從工筆仕女圖中踏出來,她便是太初的母親?
  我本來並不相信天下有美女這回事。太初的漂亮隻令我覺得和煦舒適,但這位女子的美是令人驚心動魄,不能自己的。我忽然有種恐懼,說不出話來。
  可是她比我們還緊張,她並沒有如小說中與女兒失散的婦女般撲過來擁抱痛哭,她隻是結結巴巴地問:“是太初嗎?是棠華嗎?”如一個稚齡少女般羞怯,聲音中卻一絲做作都沒有,最自然純真不過。
  我看得出太初在過去十五年內建立起來的敵意在那一刹那完全融解了。
  “是母親吧。”太初溫和地說。
  “是,是。”她母親略為鎮定。
  羅爵士過來說:“大家坐下慢慢談談。”
  太初始終沒有過去擁抱她的母親。
  她稱母親為“羅太太”。誠然,她不折不扣是羅太太,但自《紅樓夢》賈寶玉之後,鮮有人稱自己母親為“太太”的,太初如此別出心裁,倒出乎我意料之外。
  我活了這麽大還第一次遭遇如此戲劇化的場合,不知如何,居然應付自如,想必是因為太初的緣故,而我同時也第一次發覺,太初有泰山崩於前而不動於色的本事。
  我竟小覷了這小妞。
  飯後我們喝茶閑談。
  羅太太說:“你們說太初很像我……”
  太初忙說,“我哪敢像太太!”好家夥,由“羅太太”簡稱變“太太”了,“一半也及不上。”
  黃振華說:“我看是母親不及女兒一半才真,你們看看,太初多麽冷靜智慧?才二十歲呢,你母親一輩子都像一團雲。”
  “太太”也不分辯,好性子地笑。
  我簡直不相信我的眼睛,她是我嶽母?她看上去直情不過如太初的大姐姐,她示意我走近長窗一角說話。
  她輕輕跟我說:“你與太初明年就打算結婚了吧?”“是的。”
  “我並不讚成女孩子早婚,”她極其溫柔,“因為我本人早婚失敗,有個戒心,但我相信你們會幸福。棠華,因為你是一個出色的男子,我不會相人,但我大哥振華對你擊節稱讚,他錯不了。”她的語氣是那麽柔弱倚賴,我馬上發覺了。
  女人的溫柔藝術在今時今日早已失傳,略為遷就,咱們做男人已應感激上帝,時代女性衝鋒陷陣的本事絕對比我們高超,她們與我們一般地硬繃繃,真刀真槍地上陣拚個你死我活,事實也不允。
  我們這一代從來得不到這種享受,而在羅太太身上,我才明白一個女人,具有女人的韻味是多麽可愛動人。
  她忽然悲哀起來,“可是我有什麽資格做太初的母親呢?我有什麽資格開口說話呢?我不配呢?”
  我嶽父把她形容成一個俗豔的、虛榮的、潑辣的女人,真是不實不盡。他與她是兩個世界裏的人,她應該得到目前的男人,一個全心全意、有能力有資格照顧她的男人。
  我又不敢說嶽父錯,這整件事是一個悲劇。
  “你會好好照顧太初吧?”她問。
  “我會。”我略為猶疑,“但是我們不能長期留在香港。”
  “我可不敢要求你們陪我,”她很憂鬱,“但大哥說你最好留在香港。”
  我點點頭,我明白,以我的專業,跟著長袖善舞的黃振華,憑羅爵士的關係,若幹年後,不難成為第二個黃振華。
  我轉頭,發覺溥家敏正與太初在談天,太初臉色慎重,因此可知談話必有內容。
  我忍不住問:“那個英俊的男人是誰?”
  她答:“嗬,那是溥家敏,我們家的老朋友,將來,我告訴你。”
  黃太太走過來,問道:“很緊張吧,嶽母見女婿。”她笑了。
  “真不敢相信,女兒已可以結婚了。”羅太太感喟地答。
  “你這一生,玫瑰,傳奇過傳奇,應該有人寫篇小說,叫做玫瑰的傳奇吧。”黃太大笑道。
  “我還算玫瑰呢,”她說,“老太婆還頂著個這樣的名字,死不要臉,太初才是攻瑰。”
  但她仍然這麽美麗,精致尖削的下巴一點不肯變形,眼角的細紋不外是種風情,四十歲的人了,她是夏天那朵最後的深色的玫瑰,眼看要凋零了,花瓣中開出深黃的花蕊,她眼角多一顆閃動的眼淚痣。
  那天回家,我不能成寐。
  我與太初整夜坐在露台談論她的母親。
  “她是那麽美麗,”太初歎息說,“美得超乎我想像,而且她已經四十歲了,你能否想像她二十歲或三十歲的樣子?”
  “我自然知道。”我說,“顛倒眾生。”
  “說得很對,”她說,“她那種恐怖的美麗,真是……一個人怎麽會美到這種地步?本來我也以為舅母長得好,但比起她,簡直不是那回事。嗬,太超乎我想像力了,我整個人暈眩。”
  “最令人吃不消的是她並不自覺她的美麗,嗚呼,於是她的美又添增三成,你有沒有發覺她走路都沒有信心,彷徨無依,常被地毯角絆著?”
  “有。”太初低下頭來。
  “你眼角原本那顆痣,跟你母親的痣長得一模一樣吧?”我問。
  “我現在明白了,父親讓我到醫院去把痣除掉,是不想看到我太像母親。”太初摸摸眼角。
  “你那可憐的父親。”我說。
  “今後叫我怎麽安慰他呢,我再也不能幫著他憎恨羅太太。”
  “那個叫溥家敏的人,他跟你說什麽?”
  “他說我長得像羅太太。”
  “不止這麽多吧。”
  “他告訴我,羅太太拋下我不理的原因。”
  “他是外人,他怎麽知道?”
  “因為羅太太為他的哥哥而放棄我。”
  “他哥哥是誰?”
  “去世了。”
  “我沒聽懂。”
  “很簡單的故事:兩夫妻鬧婚變,因孩子的撫養權而僵持著,女方與一個患癌症的律師發生了感情,為了那剩餘的三個月時光,她放棄女兒,離婚去跟那個垂死的人。”
  “那女方是羅太太?”我震驚問,“男方是溥家敏的哥哥?”
  “以前的羅太太。”太初點點頭。
  “嗬,這麽蕩氣回腸?”我說,“現在還有這種故事?”
  “是。父親一直沒告訴我。”太初說,“溥家敏告訴我,後來父親居然報複,說什麽都不肯讓羅太太見我,本可告到法庭,但羅太太又怕孩子受刺激。這些話,原本我都不會相信,但不知為什麽,一見了羅太太,我全無保留地相信了。”
  “你可生你父親的氣?”
  “不會不會,我原諒他,得到過又失去羅太太那樣的女人,一輩子也就完了。”
  一個人的一輩子,其實是多麽脆弱短暫。
  我問:“溥家敏還跟你說什麽?”
  “他說他有六個孩子。”太初微笑,“四男兩女。”
  “我的天!”我也笑,“這麽多孩子。”
  “是呀,現在都不流行生那麽多了。他說其中一對女兒是雙胞胎,失去預算,可見原本他打算生五個,那也實在是大家庭,但他說他們兩夫妻原本打算生九個呢,醫生勸阻,這才停止。溥先生說,他大哥生前的願望是希望多子侄。”
  我啞然,過一陣子說:“那溥先生的兄長,想必是位超然的人物了。”
  “溥先生說他大哥真是十全十美的一個人哪。”
  我不悅,“你相信羅太太也就罷了,怎麽連陌生人也相信起來?”
  太初訕訕地,“我沒有想到羅太太有那麽多的男朋友。”
  “你要學她嗎?”
  “我幾時那麽說過?”太初瞪起眼睛。
  我立刻投降。
  “鳥兒都出來了,”她說,“天亮了。”
  “鬧市中什麽鳥?那是隔壁養的兩隻八哥。”我說。
  “棠哥哥,我還是覺得聖荷西好,那邊的生活,多麽安逸平靜,這邊這樣複雜,我應付不了。”
  “是,我也喜歡平實的生活,我們很快就回去。”
  “男兒誌在四方,你不是不知道,回聖荷西找工作,一生也不過比我父親略好一點,你會滿足?要不就幹脆現時開始在香港打天下,三五載之後煩膩了,回聖荷西休息。”
  我有一絲絲懼意,太初把我心底的意思完全看出來。
  “棠哥哥,我是很了解你的,你是一個有野心的人,不比父親,倘若你要留下來,不必為我浪費時間,我回去繼續讀書,陪著爸過日子。”
  我說:“我不要聽這種話,我不要聽。”
  太初笑。
  “我陪你回去再說吧。”
  “隨便你吧,我要睡了,跟媽媽說,我今天不去市場。”這個太初,她叫我媽為“媽媽”,自己的媽媽是“羅太太”,我真正服貼了。
  媽媽安排早餐出來,隻我一人吃。
  我告訴她太初在床上。她老人家深深疼愛太初,並不會見怪。
  但是太初堅決要回美國。
  她予我自由,但如果我生命中少了她,那種自由,是什麽樣的自由呢?
  可怕。
  之後黃家約我們的一連串宴會,都被太初推掉了。她依然故我,做著她的方太初——一個來港度假的女學生。她對於升官發財這一些事,絲毫不感興趣,真是正牌藝術家。
  太初對她舅母是青眼有加的,她肯跟舅母去吃茶。
  黃太太並不是黃振華的說客。
  她隻是簡潔地說:“香港的人,不論男女,都想往上爬,難得你們兩人出汙泥而不染。”
  我喝一口茶,笑說:“往上爬?爬到什麽地方去?人們並不見得那麽上進,他們的向上不外是弄錢。舅母,原諒我的口氣。”
  黃太太說:“你說得很對。”
  太初說:“我要錢來無用,我什麽都有。”她看我一眼,“不知他對榮華富貴的看法如何?”
  我笑,“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我的看法與你一樣。”
  太初白我一眼,“真無恥,舅母別信他這八個字,這是他慣伎,一點誠意也無,說了等於白說。”
  我恐嚇她:“你少在舅母麵前詆毀我,回家家法伺候你。”
  “舅母你聽聽這是什麽話。”
  黃太太歎口氣,“這是打情罵俏話。”
  太初的麵孔忽然就紅了。
  她舅母微笑說道:“你們倆,很好呀,真是一對,我很替你們高興。”
  太初說:“跟這種人白頭到老,未必得了什麽好處去。”她瞟我,“不過沒他呢,日子又悶,不知怎麽過。”
  “彼此彼此。”
  “你們結婚時要回來。”舅母說。
  “知道。”
  “幾時結婚?”
  “明年,”我說,“我打算這時回去找工作,半年後略有積蓄,便可以結婚,起碼要找一間公寓,買套西裝,跑一次歐洲。”我向太初擠擠眼。
  黃太太微微點著頭。
  “我窮,”我聳聳肩,“太初是有得苦了,將來生了孩子,她得趁喂奶粉的空檔畫畫。”
  太初說:“你再說這種話,我就逼你回香港來謀生。”
  “怕怕,”我立刻舉手投降,“千萬不要呀。”
  我與太初最愛混日子過。
  “你們決定回去了?”她舅母問。
  太初說:“是,棠哥哥也讚成。”
  黃太太笑道:“你舅舅恐怕會失望呢。”
  黃振華誠然失望了。他發了許多牢騷,說我在浪費時間——年輕的時候不為事業打好基礎,老了就後悔。
  “你以為你是專業人士又如何?”他說,“什麽人都分九等。到美國去做工,十年也積蓄不到一隻手表。”他歎氣。
  黃太太碰碰他手肘,“人各有誌,振華。”
  我不作聲,黃振華說得自然有理,我不是不知道,這是我十載難逢的機會,我隻是舍不得太初。
  “當年溥家敏何嚐不以為可以往加拿大隱姓埋名的過活?三年之後,悶出鳥來,還不是搬回香港住了。我告訴你,香港這地方,往住是要上癮的,自然有它的好處,否則這麽多人擠在這裏幹嗎?”
  “去去就回來。”黃太太說。
  黃振華說:“棠華,我不會虧侍你,你說服太初回來,我給你準備一張合同,起薪三十萬一年,借錢給你買房子成家。”他拍拍我的肩膀。。”
  我們還是登上了飛機。旅程上我很沉默,我在思考黃振華給我的條件。
  如果不是為了太初,他可不會待我這麽好——剛畢業,什麽功夫都沒有把握,人才不見得出眾,說話也不怎麽玲瓏,值三十萬?
  太初說:“你有心事。”
  我不否認。
  她輕輕說:“我知道你在想什麽?”
  我緊緊握住她的手。
  “我們不要靠別人,”她說,“我們靠自己,沒有必要去沾別人的光。”
  “是。”我說。
  方老先生在機場等我們,他特地剃了頭,換上新襯衫,那件襯衫剛剛拆開穿上,還有折痕,也不先熨一熨平,看上去難為情相,但他已經盡了他的力了。
  太初對她父親的愛是無限量的,她上前去擁抱他。
  方老憨憨地笑,“你們回來了。”
  我也與他擁抱。
  他端洋太初,“你更漂亮了,怎麽,見到你母親了吧?”
  太初愕然,看著我。
  “是的。”我代答,“見到了。”
  方老說:“我早知他們有法子,真神通廣大,”他問太初,“你覺得她如何?”
  “很漂亮。”太初說,“爸爸,我們到什麽地方吃頓晚飯?”她不願多說。
  我明白她的心情。
  方老先生沉默下來,他的背彎著,頭發斑白,神情又萎靡了,我同情地挽扶著他。
  我們吃了一頓頗為豐富的晚餐,然後太初說疲倦,要回宿舍,我送了她回去,再送方老先生,他邀我進他的公寓小坐,我覺得疲倦,但還是應允了。
  他取出酒,斟了一杯自飲。我知道他想與我說幾句話。
  方老問我:“太初的母親,她好吧?”
  我說:“很好。”這可憐的男人。
  “她仍然是那麽美?”他囁嚅地問。
  “是。”我說。
  “玫瑰……”他陷入沉思中,嘴角掛一個微笑,想是記起從前甜蜜的往事,一片惘然的神色,思想飛到老遠。這個可憐的男人。
  “爸,”我按住他的手,“別想大多。”
  他跟我說:“棠華,我實在不應恨她,她給了我一生中最好的日子。”
  “是,爸,我明白你指什麽。”我有說不出的難過。
  “她憑什麽跟我一輩子?你說,她有什麽理由跟我一輩子?她與我共度的十年,每天我隻需穿上衣服上班,一切不必操心,襯衫褲子給我熨得筆挺,連口袋中的雜物都替我騰出來放在替換的幹淨衣服內。錢不夠用,她以私蓄搭夠,屋子一塵不染,飯菜煮得香嘖嘖,小玫瑰她親手帶大。我沒有福氣,棠華,是我沒有福氣。”
  我輕輕拍著他的肩膀。
  “那九年零三個半月,我過的是帝王都比不上的適意生活,隻有那三千個日子我是真正活著的。現在我想通了,黃振華說得對,我還想怎麽樣?許多人連一日也未曾活過,”他幹笑數聲,“我是個平庸的人,二十年來我盡心盡力地工作,但我並沒有獲得更好的機會升職,人們不喜歡我,他們嫌棄我。以前我有玫瑰,我不怕,失去了玫瑰,我便失去了一切。”
  “爸,你還有太初,你還有我。”
  “是嗬。”他臉上泛起一陣紅光,“是,我還有你們。”
  “爸,你休息吧。”我很疲倦,“你也該睡了。”
  “好,好。”他還不肯放開我。
  我知道為什麽大家都不喜歡方老先生。他從來不顧及別人的需要,從來不替別人著想。妻子跟著他的時候,他也沒有什麽圖報的打算,渾渾噩噩地享福,而妻子離開他之後,他也不做什麽,糊裏糊塗地過了。就像今夜,我已經坐了十多小時飛機,累得不亦樂乎,他卻沒想到這一點,巴不得我陪他談個通宵。
  人倦了脾氣就急躁,我匆匆向他告別,駕車回家。
  洗了澡倒在床上,馬上呼呼入睡。
  清晨我聽得電話鈴響了又響,卻沒有力氣去取過話簡。
  電話鈴聲終於停了。
  我翻一個身繼續睡。
  過了沒一會兒,門鈴大作,夾著大力急促的敲門。
  我無法不起床去開門。門外站著驚惶的太初,一額頭的汗,她拉著我尖聲問:“你為什麽不聽電話?爸爸在醫院裏!”
  我頓時嚇醒了。“醫院?”我忙抓起牛仔褲套上,“怎麽會?我昨夜與他分手時還好端端的。”
  “他心髒病發作,倒在地上,房東發覺,把他送進醫院,我已去看過他,醫生把他當作急症處理,不準探訪,棠哥哥——棠哥哥——”她大哭起來。
  我一語不發,與她趕到醫院去。
  這是太初最需要我的時刻。
  她父親於當天下午心髒病逝世,享年四十九歲。
  太初哭得雙眼紅腫,傷心欲絕。
  我把消息報告香港那邊。黃家電報電話絡繹不絕地來催我攜太初回港。
  但是太初悲傷得根本連說都不會說,天天抱著她父親的遺物傷神。
  對於黃家的勢利,我亦十分反感,現在太初返港已成定局,何必逼人急在一時間動身?她爸的屍骨未寒。
  太初整個人消瘦下來,晚上睡得壞,白天吃得少。
  她內疚在她父親有生之年沒有抽更多的時間出來陪他。
  四十九歲。無論如何,誰都得承認這人是英年而逝,但方老先生活著的時候不論外表與內心,都已像一個五十九歲的老人。
  他早就死了。
  在他妻子離開他的那一日,他就死了。
  黃家派來的第一個說客是溥家敏。
  溥家敏與黃家有莫大的淵緣,這我知道。
  我對溥沒有反感,他溫文有禮,英俊風流,而且他的態度好。
  來到我們這裏,他說明來意,便坐在客廳中出任說客。顯然他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隻不過忠人之托,隻好跑了來坐著。
  他跟我說,“羅太太叫我來的……她叫太初別太難過。”
  太初問:“她自己為什麽不來?”
  “她……不方便來。”
  “我知道,”太初含淚說,“她看不起他,她看不起他!可是他已經死了呀。”
  “不不不,”溥家敏分辯,“沒有這樣的事,太初,她並不是這樣的人,你們誤會了,她要來,又怕你們不歡迎,她天天等你們的消息,你們又沒有喚她一聲。”
  傅家敏說:“羅太太的脾氣是這樣的,過去的事便過去了,並不是薄情寡義,對方協文,對溥家明,她都是一貫的態度,你不能誤解她。太初,尤其是你不能。”
  我歎口氣。
  這溥家敏一表人才,說起話來有時卻夾纏不清,像個戀愛中的女郎。
  太初打發他,“你請回吧,我可以動身時自然會動身。”
  他凝視太初,“我在這裏陪你。”聲音很輕。我不由得生氣了,“這裏有我。”
  “多個人也好,葬禮還沒舉行,多個人幫手也好。”他說。
  太初猶豫了,她終於點點頭。
  我感覺到溥家敏對太初有特殊的感情,也許是為了她母親的緣故,愛屋及烏。但是,他太目中無我,可惡。
  “我住在喜來頓酒店。”他說,“你們可以隨時找我。”
  我說:“反正你每天早上九點總會來這裏報到。”
  溥家敏沒有理會我語氣中的諷刺,他溫柔地對太初說:“我明白你的心情,當我大哥去世的時候,我也隻有一種感覺:我巴不得跟了他去。”
  大初聽到這話,如遇到知己,抬頭看著他。
  他嘲弄地說下去,“能夠跟去倒也好,這就少了數十年的煩惱。”
  我愕然,像他那樣的人也有煩惱,世上百分之九十的人都該買條繩子來自我了斷。
  “但我還是活下來了,”溥家敏說。
  溥家敏說:“活得健康,活得高興,也就是報答了你父親的養育之恩。你想想看,如果他知道你這麽傷心、消極、精神不振,他會怎麽樣?”
  他真會說話,那張嘴,樹上的鳥兒都騙得下來?
  果然,太初精神一振,全神貫注地聆聽。
  “我會每天來看你,”他說,“你要當心身體。”
  “是是是。”太初感激說。
  他拍拍她的手。
  我有種不祥的預感。
  我問溥家敏:“溥太太沒有來嗎?”
  他微笑,“她要照顧孩子。”
  太初問:“溥先生有幾個孩子。”
  有心思管閑事了,由此可知心情是好點了,這溥家敏幾句浮滑的場麵話生了奇效。
  他答:“目前六個孩子,四男二女。”
  太初睜大眼睛,“這麽多!”
  “多嗎?並不多,咱們上一代都有五六個孩子,孩子們有生存的權利,不必擔心他們的將來,如今的父母為了自己自由,逃避責任,隻肯生一兩個……”
  “人口太擠了。”太初說。
  我沒有插嘴,因我覺得給太初一個輕鬆的談話機會,也是好的。
  “當然,我隻是說:有資格生養的父母,可以多多生養,”他欠欠身,“我不是指每個人,世上總能為聰明人騰出空間。”太狂妄了。
  太初問:“溥先生認為自己是聰明人嗎?”問得好。
  溥家敏微笑,“我為聰明誤一生。”
  太初困惑了。
  我咳嗽一聲,“喝杯咖啡好嗎?”
  太初沒答,他先答:“我要一杯黑咖啡。”
  豈有此理,他當我是侍役?是後生?
  太初說:“我來做。”我與她擠到小廚房去做蒸餾咖啡。
  太初教訓我:“你怎麽對他不客氣?”
  “他是老幾?我幹嗎要對他客氣?”
  “話不是這麽說。”
  我冷笑一聲,“我現在才知道嶽父的心情,但我比他堅強,我會鬥爭到底。”
  “你這說的是什麽話?神經病!”太初白我一眼。
  溥家敏探頭進來,“我能幫忙嗎?”
  “這兒沒你的事!”我忽然露出不滿。
  他一怔,太初白我一眼。她端出咖啡。
  “改天我想替小玫瑰拍一點照片,”溥家敏說,“羅太太老想要小玫瑰的照片。我第一次見你,你才那麽半丁點兒大。”他看著太初,“可是那天我在飯店外碰見你,真是弄糊塗了,我還以為你是羅太太,可是羅太太有什麽理由這麽年輕?”他聲音確實有點迷茫。
  太初問:“真那麽像?”
  “如果你眼角下多顆痣,更像。”
  太初摸一摸眼角的小疤痕。
  他們約定了星期六去拍照。
  我知道我應當跟著去看他們照相,但基於一種驕傲,我沒有那麽做。男女之間最重要是一個“信”字,如果我不相信太初,咱們這一段就不樂觀。隻有千年做賊的,哪有千年防賊的。話雖然說得如此漂亮,心中卻不是滋味,這個溫文儒雅的中年男人令我倒翻了五味架,真是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
  光他一個人已經夠麻煩了,沒到一星期,太初她舅母也到了。
  黃太太為人再可愛,我也沒好氣。
  我說:“太初,早知你娘家人多兼煩氣,咱們兩個人的事又作別論。”
  說了出口又害怕她會隨口應我一句:現在作別論也還來得及,於是心驚肉跳地看著她。
  太初自然知道我心中想什麽,她豈有不知道之理,這個聰明玲瓏的女孩子!她既好氣又好笑地睨著我,卻又放我一馬,不作答,嗬,可愛的太初。
  葬禮舉行的那天,太初的舅母穿了套黑衣服,手裏捧一束花,儀態端莊肅穆溥家敏站在她身邊。太初開頭抱怨她母親沒有出現,後來看見棺木就飲泣不止。
  牧師以呆板和煦的職業語調讀詩篇第二十三篇:“耶和華是我的牧音,我心不致缺乏……”
  溥家敏淘出手絹要遞給太初,我故意趨前一步,擠開他,把手搭在太初肩上。
  “……我雖經過死蔭的幽穀,也不致害怕,你的杖你的竿,都領導我……”
  禮成後我們撒上泥土與花,太初伏在我肩膀上哭。
  黃太太什麽都不說,陪著我們回家。
  晚上太初先睡,溥家敏回酒店,就剩我與黃太太,我做了咖啡與她一起對飲。
  她說:“你不必擔心溥家敏。”
  我臉馬上就紅了,這個明察秋毫的太太。
  她說下去,“家敏神情是有點恍惚,他有點糊塗,”黃太太的聲調很感慨,“他跟我說:以為小玫瑰就是玫瑰。”
  “太初才不像她母親。”我抗議。
  “你不喜歡羅太太?”黃太太說。
  我不出聲。我倒不是不喜歡羅太太,那麽美麗的女人……
  “你是嫌羅太太生命中的男人太多?”
  我麵孔又紅了。
  “你這孩子,好一塊古老石山。”黃太太歎息。
  我輕輕說:“正經人從一而終。”
  “你瞧我可是一個正經人?”黃太太問。
  “自然。”我由衷地說。
  她微笑:“我也結過兩次婚。”
  “我不相信!”我下巴跌了出來。
  “我還拿這種事來唬你不成?”她說,“棠華,事情不臨到你自己頭上,你不明白,因此就不諒解,你與太初都太年輕,隻知道黑是黑,白是白,卻不知道這兩種顏色當中,還夾著許許多多深深淺淺的灰色,你們太武斷了。”
  “無論如何,黃太太,你最好對溥家敏說一聲,叫他別枉費心機,羅太太與她女兒是兩個人。”
  黃太太點點頭,“誠然,太初是一個精明的女孩子,她不見得肯為感情付出偌大的代價,感謝上帝。”
  “你這話是什麽意思?太初很愛我。”
  “自然。”
  “我不明白你剛才那句話,愛情是免費的,根本不需要代價,愛情是愉快的——憑什麽人們認為要生要死的才是愛情?晚上睡不著也已經夠受罪了。”
  黃太太微笑說,“這又是一個新的理論。”
  “當時機成熟的時候,太初自然會跟我回香港。”
  “太初已答應回香港。”
  “誰說的?”我跳起來。
  “家敏說的。”
  我心中如被利刀刺了一下,“他說的,他怎麽知道?”明知故問。
  “自然是太初答應他的。”
  “幾時的事?”我雙手發冷,胃部絞痛,額角發汗,所有的血一下子湧到頭上。
  “大概是這一兩天吧。”
  “可是……”我的聲音有點嗚咽,“可是她從來沒向我提過,可是……”
  “棠華,你們男人都有這個毛病,她有什麽事,她自己會得決定,遲些告訴你,你也不必氣成這樣。”
  我不是氣,我隻是仿徨,以往太初有什麽事都與我商量,芝麻綠豆到剪一寸頭發,都要問過我,現在連這等大事她也當我沒到,由此可知我在她心目中的地位已經降到什麽程度了。
  我自問一向信心十足,是個情緒穩定的人,現在也不得不承認亂了步驟。
  我吸進一口新鮮空氣,盡量鎮靜。
  他們要我亂,我就偏偏不亂,我不要步方老先生的後塵,我才不。
  我知道黃太太可以覺察到我這種倔強。
  “剛才是你說的,棠華,戀愛要愉快,不是打仗,應是娛樂。”
  我苦笑,“但是我有點發覺真相了,不管它是什麽,決不是輕鬆事兒。”
  黃太太拍打我背部,用力頗大,一下一下的安慰傳過來。黃太太是那種使人忍不住要擁抱她的女人。
  第二天,我見到太初時閑閑問她什麽時候回香港,肚子裏的氣相當五百噸黃色炸藥,臉上還得作一派不在乎狀。
  現在如有什麽人來訪問我,問及我有關戀愛,我就答以一個“苦”字。
  太初沉吟著說:“本來我掛著父親在這裏一個人寂寞,現在他已經不在了,我何必留在這裏……”
  我提醒她:“你還沒有畢業。”
  “舅舅說可以轉到香港的大學。”
  “第九流。”
  “咦,棠哥哥,你不是挺喜歡香港?”
  “我現在改變主意了。”
  “我也是為了你才答應舅母的,我想你父母在香港,我又與他們處得來,而且舅舅說得對,男人做事業要把握機緣,做建築這一行,最好發展地之一便是香港。舅舅說現在還有得做,你又蠢蠢欲動,我想到一舉數得,便答應下來。”
  我的氣消了一半,“是嗎?是為我嗎?”
  “你怎麽了?”她說。
  大勢已去,我幫著太初收拾行李,替她打包寄回香港。她很舍得,大部分東西送的送,丟的丟,對她來說,唯一寶貴的便是她自己的作品,那一大批畫。
  我卻忽然婆婆媽媽起來,連當年咱們在佛羅裏達沙灘撿的一大盒貝殼都要帶在身邊——如果太初變了心,那麽保留這些也是好的——我深深為自己悲哀起來。
  我快變成一個撿破爛的了,在雜物堆中徘徊,回憶。
  一到香港,人生旅程便發展到新的階段,大家都不再是從前那個人,轉變是好是歹,誰也不曉得。人類對未知數的恐懼最大,轉變也是一種未知,對太初來說,這項未知不會太壞。
  黃家上下會來不及地照顧她嗬護她,以便彌補過去十餘年來的不足。而對我——
  而對我來說,他們對太初的愛會分薄太初對我的注意力,但事情要是真是這麽壞,我又可以名正言順地不回去。事實上父母也想我同他們團聚,而且我學會了本事不去施展身手,也太對不起合家上下。
  於是我們離開了聖荷西。
  太初將住在她自己的小公寓內,她執意不肯搬進羅宅。黃家的人對她千依百順,便在山上的新建築內挑一層小公寓,替她裝修。太初一回香港便做了業主。
  那層房子是溥家敏負責設計的。他是個中好手,白色與米色的裝修正是太初喜愛的。甚至連書桌上的筆架都準備好了,樓下兩個車位內泊著一輛小房車與一輛小跑車。
  衣櫃一打開,裏麵掛著密密麻麻的四季衣裳,雕花的瓷囊掛在衣架側,內盛於花瓣,傳出草藥的清香。
  有錢的確好辦事,但黃家為太初下的心思,又不止花錢那麽簡單,這一切一切加在一起,都表露了他們對太初的愛。
  我浩歎,如今我勢孤力單,要應付黃家談何容易,當年羅太太一回到香港,不也就住了下來?
  太初那幢“小公寓”也還比我父母住的地方要大,三間房間打通成曲尺型的寬大睡房,一架擅香木的古董屏風內隔開了小型書房。
  太初見了這陣仗便連聲道謝,顯然她是被感動了。我也很感動,他們對太初,確確實實是下了功夫的。
  我沒有進黃振華的寫字樓辦公。我打算考公務局的職位。
  黃振華著意勸我,一番話把我說得俯首無言。
  他說:“我知道,你要表示你的事業與妻子的娘家無關。誠然,氣節是重要的,男子漢大丈夫不得不避這種忌諱。但是棠華,請你記住,香港是一個走在時代尖端的商業社會,你若是不值三十萬年薪,任憑你是我黃振華老子,我也不會付你這個數字,我隻認得才華,不認得人,你別以為三十萬折了美金,即使扣了稅還是筆大數目,足夠你在小鎮舒適地生活。告訴你,在香港,這筆薪水約莫剛剛夠你一個人略為寬裕的開銷,養妻活兒還談不上。你當然希望家人過得舒服,這裏的生活程度就有那麽高,不信你去問問溥家敏一家八口連兩個女傭人的開銷是什麽價錢。我們生活在一個真實的世界裏,不得不顧及這些事。你放心替我做事,我要是單為親戚顏麵便拉了你進公司,我做不到今天的事業。”
  我有什麽理由不相信他?他騙我有什麽好處?於是我順理成章地進了黃氏建築公司。
  太初的生活因順利而感慨良多。
  她跟我說:“原來不勞而獲是這麽快樂的一件事,舅母連鍾點女傭都替我傭好了,每星期來三次,我要什麽就有什麽,茶來伸手,飯來開口,而且他們又不來煩我,連太太都沒有叫我去陪她或是什麽的。嗚,我想這種日子過久了簡直大告不妙,人會變懶精的,”她笑,“舅母連香皂都買好了擱在那裏,都是狄奧的,我忽然變成了千金小姐了。”
  “回來一個月都沒跑步,昨天下樓運動,才跑半個圈,肺都險點兒炸了。唉,這便是好食懶做的結果。”太初說道。
  但是這個好環境使太初有大量的機會施展她的才華,她幾乎天天作畫,作品改了作風,從寫實轉為抽象。她喜歡在露台上光線充足的地方畫,日日都練習好幾個小時。
  在這兩個月中,我內心極其矛盾,一方麵慶幸她終於找到了溫暖的巢窩,另一方麵又擔心這種轉變會把我們之間的距離越拉越遠。
  我看到的隻是前車之轍,嶽父臨終鬱鬱寡歡,他提到玫瑰的時候,那種蒼白茫然的微笑,惆悵舊歡如夢的無奈。
  而玫瑰住在白色的平房裏,一身錦衣,仍然迷醉著每一個見過她的人。
  嗬,生活的悲槍才是最大的痛楚,沒有任何開脫藉口的痛苦,感情受創傷的不幸人,誰不情願爆發一場戰爭,有個扔炸彈的機會,殺與被殺,都落得痛痛快快,好過曆久受折磨。
  我當然沒有到那個地步,可是有時候也在床上輾轉反側,為我與太初的前途擔心。
  他們正在籌備太初的畫展,忙著在大會堂租場子,找廣告公司設計場刊,幾乎連花牌都要訂下了。
  我覺得分外的寂寞。
  太初的社交圈子越來越廣闊,一大班無聊的俊男釘在她的身邊,什麽牙醫生、大律師、建築師,鬧哄哄的金童玉女,每周未去滑水跳舞。
  我若不跟著去呢,更加幼稚地造成與她之間的裂痕,跟著去呢,悶得要死。勸太初也不要去呢,又沒這個勇氣。
  憑什麽我剝奪太初自由的樂趣?我又不是那種鄉下女人,嫁了得體的丈夫,卻因她本人出不了大場麵,迫不及待地禁止丈夫往上爬,把他的水準扯低來遷就她的無能。
  不不,我還有這份自信與驕傲,我不會把太初拘禁在我自己的環境裏,所以我痛苦了。
  母親勸我,“她已經是你的人了,不如早日結婚。”
  我煩惱地說:“結婚有什麽用?那些男人,又不是不知道她有未婚夫,一點都不忌諱,還不是如蜜蜂見了花似的圍住她,香港這個無法無天的地方,人人都不擇手段。他媽的!還不是看中了太初的母親是羅德慶爵士夫人,她舅舅是黃振華紳土,不要臉。”
  母親說:“你想他們還懂得‘君子不奪人之所好’?結了婚到底好些。”
  “媽媽,男子漢大丈夫,要以婚書來約束愛人的心……太悲哀了,現代的女人都不肯這麽低威呢。”
  “你若愛她,就不必爭這口氣,”母親,“我與你一起上門求婚去。”
  “向誰求婚?”
  “她母親呀。”
  媽媽把家中爛銅鐵都撿了出來,研究如何重鑲過,變成套首飾送給太初做新娘時穿戴。
  我忽然暴躁起來,“媽媽,謝謝你,別煩了,再搞也搞不過人家,人家鑽石翡翠一籮筐一籮筐的呢!”
  媽媽聽了這話氣得眼睛紅了,“我管人家如何?子勿責娘親,狗不嫌家貧!”
  我立刻懊悔,“媽媽,原諒我,媽——”
  “你糊塗了你!咱們幾時要跟人家比?太初喜歡的是你的人,咱們也不過略盡心意而已,你卻這樣的來損你母親!”
  她老人家氣得走進臥室,半日不跟我說話。
  我倒在沙發上。
  沉吟半晌,我反複地思想,唉,命中有時終須有,命裏無時莫強求,做人要豁達一點。
  我與母親上羅家談論婚事,得到上賓的待遇,羅太太親自做了點心招待我們。
  母親見了羅太太,一怔,坦白開朗地說:“羅太太,真不相信咱們是親家,你看上去像是太初的大姐姐。”
  羅太太整個臉都漲紅,囁嚅地說:“我也不知道為老不尊是個什麽意思。”
  母親連忙笑道:“羅太太,我豈敢是那個意思!”
  平時並不見得精明的母親,比起羅太太,也顯得能說會道,由此可見羅太大的怯弱。據黃振華說:她隻有在感情的道路上百折不撓,其餘世事一竅不通,是個大糊塗。
  當日她穿一件白色開司米毛衣,一條黑綠絲絨長褲,戴一套翡翠首飾,皮膚是象牙白的,四十歲的女人還有這許多美麗……我呆視她。
  母親說:“羅太太,我這次來拜訪你,是想談談咱們孩子的婚事。”
  “啊,他們幾時結婚?”羅太太問。
  母親忍不住又笑,連她都嗬護地說:“羅太太,就是這件事想請示你呀。”
  “我?”羅太太一怔,“本來我是不讚成太初這麽早結婚的,但棠華是這麽好的孩子……你們拿主意好了。”
  “當然要太初本人同意……太初自然是千情萬願……我是個不負責任的母親,我能說什麽呢?”她低下頭。
  我激動地說:“羅太太,你口口聲聲說自己不負責任,可是比起那些似是而非,滿以為把孩子帶大便是立了汗馬功勞,於是諸多需索的那種母親是勝過多多了。”
  羅太太仍沒有抬起頭來,“當初我為了自己的快樂,而沒有顧及太初的幸福……我並非後悔,但對太初我有太深的內疚。”
  母親沒聽懂,五十歲的母親根本不知道在感情中翻筋鬥的痛苦。
  她說:“羅太太,那麽我們與太初商量婚期就是了。”
  羅太太說:“有了日子,記得告訴我。”
  “那自然。”母親爽快地說:“羅太太,豈有不告訴之理。”
  羅太太輕輕與我說:“棠華,你不放心太初?”
  我臉紅。
  羅太太又輕輕說:“有緣分的人,總能在一起,棠華,你別太擔心。”聽了這樣體己的話,我忽然哽咽起來。
  我說:“以前我與太初天天見麵,送她上學放學,現在簡直如陌路人一般,輪隊等她的時間,有時到她公寓坐著,也不得安寧,幾百個電話打了來找她,我很彷徨……”
  羅太太默默地,在想安慰話兒叫我放心。
  母親知趣地坐在一角翻閱雜誌。
  “此刻工作又忙,我不能分心——有時候難受得像要炸開來,巴不得娶個平凡的普通的女孩子,結了婚算數,日子久了,生下孩子,多多少少有點感情,生活得寧靜不一定是不幸福。”
  “這真是氣話……”羅太太輕輕笑,“太初怎能不愛你呢?她一切以你為重,你也太欠信心了。”
  我說:“太太,你不必安慰我了。”
  “嗬!你瞧我安慰過誰,你這孩子!”
  “我不是孩子,我早已大學畢業,我是個成年人。”
  “你這個口氣,像當年的溥家敏。”她莞爾。
  “誰要像溥家敏!”我賭氣,“我不要像他。”
  “好,不像不像。”太太哄著我。
  我覺得自己活脫脫地似個孩子,作不得聲。
  “棠華,你別多心了,活活折磨自己,又是何苦來。”羅太太的手搭在我肩膀上,手心的皮膚是滑膩的。
  我在此刻也發覺太初並不像她母親,她們是兩個人,容貌上的相似並不代表什麽。
  我說“我要送母親回家了。”
  “你時常來,這個家根本就是你們的家,你們老是對我見外,”她略帶抱怨地說,“下星期我生日,你倆又好借故不來了。”
  “我們並不知道有這回事。”我意外。
  “黃振華明明通知你們了,”她笑,“難道他忘了?”
  “我們一定來。”我說。
  “記得振作一點。”
  “是。”我感激地說道。
  回家途中,母親說:“你去敲定太初,快快結婚,省得夜長夢多了。”
  我心中想,但願太初有她母親十份之一的溫柔就好了,這個女孩子的性格,擲地有金石之聲。
  當夜,太初在我們家吃晚飯,母親說到我們的婚事,太初並沒有推辭,我心中略為好過。
  “那麽現在可以著手辦事,”母親興致勃勃,“先找房子,置家具,訂酒席——”
  我笑,“不必來全套吧?幹脆旅行結婚好了。”
  父親問:“不請客?我怎麽向人交代?”
  太初掩嘴笑。
  “除非媳婦倌不愛見客,”母親悻悻然,“否則娶了這麽漂亮的一個人,不叫親友開開眼,豈非慘過錦衣夜行?棠華,這件事輪不到你開口。”
  “喂喂喂,”我心花怒放,“可是在這件事裏,我是新郎倌呀。”
  父親問:“太初,介意嗎?”
  “嗬,我不介意,高興還來不及呢,這樣熱鬧一番多好。”
  “那麽你們去旅行結婚,回來補請喜酒。”父親說。
  “可是我沒錢。”我說。
  “你老子我有就行%。”父親眯起眼睛,嗬嗬嗬笑。
  我那顆懸在半空的心,又暫時納入胸膛內。
  太初還是愛我的。
  母親抽空白我一眼,仿佛在說:你多煩憂了。
  父親問:“打算什麽時候去旅行?”
  太初說:“春季吧,他們都說春季在歐洲是一流的美麗,現在就太冷了。”
  母親說:“依我看,不妨再早一點。”
  父樣打圓場道:“春天也不算遲,就這樣決定吧,春天棠華有假期。”
  母親也隻好點點頭。
  我握緊太初的手。春天,多麽漫長的等待,還有一百零幾天。
  我說:“我著手找房子。”
  送太初回家,她做咖啡給我喝。
  我問:“太太下星期生日請客,你知道了嗎?”
  “知道。”
  “誰跟你說的?”
  “溥家敏。”
  “為什麽不告訴我呢?”
  “我不想去,不見得你會一個人去。”
  “為什麽不去?我好久沒與你參加這種場合了。”
  “棠哥哥,你怎麽不替我想想,這場合多尷尬——自己的母親跟陌生男人雙雙出現主持大局……我受不了。”
  “你也太狷介了。”
  “是,我學了我父親小家子氣,好了吧?”
  “你怎麽跟我吵?”
  “棠哥哥,你根本不了解我,人家溥家敏反而很明白……”
  “溥家敏溥家敏,我看最近你心中除了溥家敏,再也沒有第二個人,你是我的未婚妻,你也可以替我設想一下,我聽你嘴裏老提著旁的男人名字,是什麽滋味?”
  太初氣得跳起來,這時候門鈴一響,太初跑去應門,門外站著的正是溥家敏。
  好小子!把這兒當他自己的家了,動不動上門來,連電話通知都沒有。
  我頓時火遮了眼,豬油蒙了心,眼睛睜得銅鈴般大,對著他咆哮:“你敢纏住我老婆,你有完沒完?溥家敏,你失心瘋了!你追不到她的母親,你陰魂不散,想來追她?我告訴你,我周棠華活著一日,你休想!”
  溥家敏不理我,他轉頭問太初,“小玫瑰,他喝醉了?”
  太初臉色鐵青,她說:“周棠華,你給我走!”
  “你趕我走?”我嚎叫。
  “你少出醜,回家清醒了,再說話。”太初如斬釘截鐵般幹脆。
  我如萬箭穿心似淒涼,指著太初說:“你,你——”
  太初涼薄地問我,“你到底算文瘋還是武瘋?”
  我一步步退出門去,溥家敏想來替我開門,我出一記左鉤拳,把他打得撞在牆上,鼻子冒出鮮血,我惡毒地咒他:“殺掉你、我殺你的日子還有哩!”
  我在太初的尖叫中衝下樓去。
  風一吹就後悔,連心都涼了,我太沉不住氣,在這種關口,功虧一簣,說出來也沒有人同情。是,我恨溥家敏,但何必讓他知道,這一拳把我自己的底子全打了出來,我的恐懼,我的自卑,我的幼稚。
  我與太初就要結婚了,何苦為這種小事平白翻起風浪。我不想回家,到一間王老五呻酒館去喝啤酒,一進門就遇見熟人,大家坐在同一桌。開始時我喝悶酒,聽他們說及工作及前途問題。
  張三發牢騷,“一般人以為咱們專業人士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其實有苦說不出,局裏起薪點才七千三百元,真是啼笑皆非。”
  李四說:“若不懂得長袖善舞,一輩子出不了頭,屈居人下,白白浪費了大學六年的心血。”
  王五說:“周棠華沒有這個煩惱,幸運之神是跟定了他了,人家一出道就年薪三十萬,老板即是妻舅,嘿,那種風光還用說嗎?朝中無人莫做官……”
  他們數人用鼻子發音說話,酸溜溜,聽得我很不是勁,喝完一瓶酒,我就走了。
  回到家,我決定第二天便辭職,一個月期通知黃振華,我另謀高就去,七千三百元就七千三百元,不見得我周棠華,就從此不能娶妻生子。
  下了狠心,一轉側,也就睡著了。
  第二天醒來,昨夜不愉快的事,忘了一半,陽光明媚地回到公司,覺得深宵三時半的決定在第二天十點半簡直不起作用,剛想打電話叫太初原諒,卻有公事絆住了。
  兩位同事在文件上與我起了爭執。
  我已經忍著氣解釋,豈不知其中一個忽然急急說:“跟老周爭什麽?未開口勝敗已分,人家皇親國戚——”
  另一位急急推他一下,又白他一眼,像是叫他學乖住嘴。
  我頓時呆住了,一陣心酸,差點急出眼淚來,一輩子都沒有受過這種委曲。
  啊,原來人們都這麽看我嗎?
  原來我真受了黃家的恩澤——原來我是一文不值的一個人。
  我氣噎住,過半晌,想必臉色已經變了,那兩位同事一聲不響,害怕地看著我。我站起來,取起外套,一言不發,轉頭就離開了辦公室了。
  我並沒有再回去。
  我在街上遊蕩完畢,買了一份南華早報,在聘人廣告一欄中尋找工作。
  回到家中,我點起一支煙,搬出古老打字機,匆匆打了幾封信寄出去。我的心在滴血,我必須要堅強起來,我告訴自己,不是為愛我的人,而是為恨我的人。
  傍晚時分,有電話找我。
  是黃振華。“你這小子,工作做了一半,坐了不管,開小差到什麽地方去了?聽說你打了溥家敏是不是?”
  我抓住聽筒,不想說話。
  溥家敏可以告將官裏去,我寧願受罪。
  黃振華問:“喂,喂,你還在那邊嗎?”
  “我正式向你辭職,黃先生。”
  “你拿這要挾我?”
  “不不,沒這種事,我隻是向你辭職。”
  “辭職也要一個月通知!”他惱怒地說。
  我勇敢地說:“我明天回來,從明天起計算,一個月內辭職。”
  “是因打了溥家敏?”他笑問。
  “我不想多說了。”
  “好,明天見。”他重重放下電話。
  我要自己出去打天下,等到稍有眉目,才娶太初過門,如果一輩子當個小公務員,那就做光棍好了,沒有本事,娶什麽老婆。
  我側身躺在床上,臉枕在一隻手臂上,真希望太初打個電話來,隻要她給我機會,我願意向她認錯。當年我們在大學宿舍,每個周末,都這樣子溫存,不是看書,就是聽音樂,從來沒曾吵過一句嘴,那時的太初,是我的太初,我鼻子漸漸發酸,心內絞痛,眼睛發紅,冒起淚水,我把臉埋在手臂彎中。
  母親敲門:“電話,棠華。”
  我用袖子抹了抹眼淚,去取起聽筒。
  母親看我一眼,欲語還休,搖搖頭走開。
  那邊問:“喂?”
  是太初的聲音。
  “太初——”我如獲救星般。
  她笑,“我不是太初,棠華——”
  “你當然是太初,太初,”我氣急壞敗,“太初!”
  “我是羅太太。”
  “是太太!”我呆住了。
  “是。”她輕笑,聲音在電話中聽來跟太初一模一樣,分不出彼此。
  我作不了聲。
  “你幹嗎打溥家敏?”她還是笑。
  “全世界人都擁著溥家敏!”我一發不可收拾,“如果我可以再做一次,我願意補多一拳,我吃官司好了。太太,他到底是什麽人?非親非故,為什麽老找我麻煩?我受夠了這個人,我不要看見他。絕對不要!”我揮拳,異常激動。
  羅太太靜靜說:“你妒忌了。”
  “不是,太太,你聽我說,我不是妒忌,你們都夾在一起欺侮我,你們霸占了太初全部時間,聯合起來對付我,想我知難而退,”我大聲說,“但我決不退縮!”
  我說完了,隔了幾秒鍾,聽見羅太太在電話那一邊鼓掌,“好,說得好。”她稱讚。
  這麽美的女人居然這麽具幽默感,我的臉紅了。
  “你總得幫幫我,太太。”
  “我不幫你幫誰呢,然而你出手傷人,太過理虧,君子動口不動手嗬。”
  “總比那些卑鄙小人暗箭傷人的好。”
  “噯,誰是卑鄙小人啊?”她輕輕地問。
  羅太太真是,幾句話,我的怒氣便消了,隻是作不得聲。
  “你過來,我請你吃飯。”她說,“你不能老把我們當仇人。”
  我不響。
  “我開車來接你吧,”她仿佛在那邊輕輕頓足,“罷罷罷,我半小時後到你家。”她掛了電話。
  我就像吃了一帖十全大補劑似的,個個毛孔都舒服熨帖起來,過去那些日子裏受的怨氣,竟也不算得什麽了,凡事有個出頭的人才好,現在羅太太把這件事攬到身上,我還有什麽不放心的?
  我穿好衣服在樓下等羅太太,她非常準時,開一輛白色日本小車子,來到門口停下。
  我迎上去。
  她側側頭,斜斜向我看一眼。
  我坐在她身邊。
  她輕輕搶白我:“看樣子你要把黃家的親友全揍一頓才高興?”
  我響也不敢響,俯首無言。
  “你向你舅舅辭了職?”羅太太問。
  我委曲地說:“是,是,我不想借他的蔭頭,同事說我是皇親國戚,我要憑真本事打天下。”
  羅太太歎口氣:“人家說什麽,你就信什麽?你自己一點主意也沒有?我說你像頭驢子,你信不信?”
  “信。”我據實說,她說的話哪還有什麽商榷餘地。
  她忍不住笑出來。
  羅太太今天又穿一件黑衣裳,料子柔軟服貼,腰間都是皺折,也不知是什麽名牌子。脖子上一串指尖大圓潤的金珠,那晶瑩的光暈微微反映在她臉上,她那象牙白的皮膚益發潔淨美麗。頭發挽在腦後,發髻上插著一把梳子,精光閃閃。鑽石鑲成一朵花的模樣,如此俗的飾物,戴在她頭上,忽然十分華貴好看,羅太太真有化腐朽為神奇的力量。
  羅太太都這種年紀了,尚有這般容貌,難怪溥家敏要死心不息地在她身邊幽雲似的出沒,企圖在太初的身上尋覓她母親的過去。
  然而羅太太最大的萬有引力尚不是她的美貌,而是她的溫柔。
  她對我說:“你別急躁,我帶你到我自己的家去,請你吃飯,你有什麽話,可以慢慢對我說。”
  “你自己的家?”
  “是,我自己有一幢老房子,”她很為得意,“是老得幾乎要塌下來那種,三千多尺大小,隔壁蓋大廈,想連我這邊也買下來,我不肯,留下它,有時想逃避一下,享受清靜,便去住上一兩天。”
  我納悶,難道那白色的平房還不夠清靜嗎,難道舊房子拆了不能再找一層新房子?她有非常稚氣的單軌道思想,尤如一個孩子般。
  她將車子駛上半山,停在一條橫路上,我抬頭一看,麵前是幢戰前蓋的洋房,寬大的露台,紫藤花低低地攀出露台,垂下來,還有一種白色紅芯不知名的花,夾雜其中。露台上掛著黃舊的竹簾,銀色的鉤子挽起簾子一半,在微風中搖晃,啊,整個露台像張愛玲小說中的布景,忽然有人探頭出來,是一個白上衣梳長辮子的女傭人,她聽到車聲引身出來看,這不便是阿小的化身?
  我頓時樂開了懷,煩惱丟在腦後。
  羅太太笑眯眯地問:“我這個地方,是不是好?”
  我一疊聲,“好,好。”
  我跟她上樓,她解說:“一共三戶人家,我是業主,樓下兩戶都住老人家,兒女在外國,他們也樂得在這兒享清福。”
  傭人替我們開了門,屋內天花板很高,低低垂著古董水晶燈與一些字畫,老式絲絨沙發,一張配搭相宜的波斯地毯,一隻大花瓶內插著大叢黃玫瑰。嗬,玫瑰花並沒有老。
  我馬上跑去坐在沙發上,攤開了手臂,舒出一大口氣,這地方有股特別的味道,遠離塵囂的。
  女傭人倒出一杯茶給我。
  羅太太對我說:“到書房來,你有什麽委屈,盡管告訴我。”
  委屈,委屈?嗬,是委屈。
  那間書房非常寬大,一體酸枝家具,一隻青花大瓷盆中放著新鮮佛手,冒出清香,一角是全套最好的音響設備與一疊疊的線裝書,真是別致的對比。
  羅太太忙說:“書不是我的。”
  她開了音樂。我注意到牆上架子放著一隻小提琴。
  “在這書房裏,我度過一生最愉快的時光。”她說。
  “是嗎?”
  “嗯。”她說,“這原是我父親的書房,後來傳給黃振華,自他又輪到我。”
  我點點頭。
  那甜蜜的回憶,是溥家敏的大哥帶給她的嗎?我想問而不敢問。
  “好了,棠華,你可以說話了,究竟是怎麽回事,到底為何辭職,為啥打人,你說一說。”
  我想了一想,答:“我信心不足,想霸占太初獨歸自用,又沒有那種膽量,因此心中矛盾。”
  羅太太膘我一眼,笑了:“你肯這麽說,證明你是個聰明的孩子,還有得救。”
  我說:“我怕,我會失去太初。”
  “失去的東西,其實從來未曾真正的屬於你,也不必惋惜。”
  “可是我與太初在美國的時候——”我心頭一陣牽動,說不下去。
  “那段時間已經過去,留為回憶,好好珍惜。”
  我低下頭。
  “是不是得不到的東西一定是最好的?”羅太太問。
  我絕望地問:“太太,可是我真要失去她了?”
  “她不是已經跟你們議定婚期了嗎?”
  “離明年春天還有一大段日子,溥家敏又天天出現在她麵前,我倒是不怕那些同年齡小子,我缺乏的他們不一定有,但是溥家敏已經有五個孩子,他竟如此……他妻子不管管他。”
  “妻子怎麽管得了丈夫的心?”羅太太淺淺笑,“棠華,你也太天真了。”
  “他是不是追求太初?”
  “是的。”
  “太初的反應如何呢?”
  “我不知道。”
  我心急如焚,“太太,你總應該看得出來的。”
  她歎口氣,“我最不懂得鑒貌辨色,什麽人對我好,我也不知道。你也許不相信,我是很糊塗的,這種事情,你舅母最精明。你要是不能豁達地等事情明朗化,最好是在她身上尋找蛛絲馬跡。”
  我說:“你沒有失去過,不知道失去的痛苦。”
  “我沒有失去過?”羅太太苦笑。
  “嗬,對不起,太太。”我忽然想起溥家的大少爺。
  “我失去太多太多,”她歎口氣,“十七歲我第一次失去愛人。”
  我吃一驚,我並不知道這回事。
  “他娶了別人,拋棄了我,”羅太太低下頭看著自己的手,“以後我沒有見過他。”
  “什麽?”我不相信耳朵,“舍棄了你,娶了別人,以後你沒有見過他?你不會再見到他了,他早已後悔至死了。”
  “你也會講這樣浮滑的話?”她又笑了。
  可是我實在是由衷的。
  “不過我得到的也很多,”羅太太說,“德慶對我多好,我們相處得極愉快,足以抵得那失去的,況且我們為失去的痛心,不外是因為不甘心離開那最好的東西,至親愛的人……我老是把事情反過來想,既然得到過,已值得慶幸了,有些人一輩子也未曾經曆過呢。”
  “太太,你真豁達樂觀。”
  “溥家明說的,我們應該細數我們目前所得到擁有的一切,棠華,最寶貴的生命。”
  我握著自己的雙手,“太太,與你一席話,勝讀十年書。”
  “下星期我生日,如果太初不來,你來吧。我保證你一到,她也跟著來。”
  “是,太太。”
  女傭人走進來,“太太,開飯了。”
  小菜精致清淡,出乎意料,羅太太吃得很多,一點不像時下摩登女性,喝茶都不敢加糖,巴不得活活餓死殉道——愛美之道。”
  羅太太最自然不過,她的一切都是天賦的,沒有一絲做作矯情,這樣的人,即使不是長得萬分美貌,也討人喜歡。
  飯後她的化妝有點糊,她也不去補粉,與我在露台上喝龍井茶。
  我指著露台上那種小巧有紅芯的花,不經意地問:“這是什麽花呢?”
  “這嘛,”她笑一笑,“這花叫作‘滴血的心’。”
  我立刻呆住了。
  那白花,花瓣上圓下尖,裹在一起,真像一顆小小的、潔白的心,花芯吐出尖端,血紅的似一滴血。
  我們的心,都有過滴血的時候,傷口或許好了,但是疤痕長留。
  羅太太屋裏的一切,都是為做夢的人所設。那些曾經流過淚、傷過心、失去過、有回憶、有感情的人,來到這裏,賓至如歸,因為這屋子的女主人,是最最至情至聖的一個女人。
  我深深地感動,不能自己。
  “我送你回去。”她放下茶杯,“聽我的話,做人無論如何要開朗。”
  “是,太太。”
  “明天還上班吧?”
  我點點頭,歎口氣,“不幸明天太陽依舊升上來,花兒照樣的開,周棠華還是要上班。”
  “找到更好的工作才辭職不妨。”她笑一笑說。
  她把我送回家。
  一連六日,我循規蹈矩地上下班,不發一語,太初不給我電話,我也不打去。
  周末是太太生日,我決定獨自赴會。
  星期六上午太太親自提醒我,叫我早點去,說下午已經有人搓麻將了。我到花店去搜購黃玫瑰,一共四打,捧在手中上門去。
  羅太太親自來替我開門,“謝謝,謝謝”,她滿臉笑容地接過了花,拍拍我肩膀,招呼我進屋。
  一進客廳,我發覺茶幾、飯桌、地上,滿滿堆著的都是黃玫瑰,我顯然並不是別出心裁的一個人,加上我買來的四打,恐怕連浴室都要容滿了。
  溥家敏還沒到,我隻見到他六個安琪兒似的孩子。他妻子也在,這是我第一次見她,溥太太是個得體的淑女,六個兒女依偎在她身邊,使她有慈母的聖潔光輝。
  在這間屋子裏聚會的,都是上上人物。
  羅德慶爵士穿一套深灰條子西裝,溫和地站在一邊笑。
  太太的打扮出乎意料鮮豔,紫紅絲絨裙子,兩隻袖子上嵌著緞子的花朵,一雙同色麖皮鞋,大鑽石耳環。
  黃太太對我笑說:“我這個小姑的穿戴,與任何女子相比毫不遜色。”用手肘碰碰我腰部,擠著眼睛。
  黃振華過來說:“人齊了?咱們有歌唱表演。”
  我不安地說:“太初還沒到。”
  話還沒說完,門鈴一響,男仆去應門,進來的便是太初與溥家敏,他顯然是去接她的。
  我則轉了臉,溥家敏也不避諱一下,他妻子孩子都在此地呢,心中又不快起來。
  黃振華眉開眼笑,“過來過來,大家聽我們歌頌壽星婆。”
  他去把溥家的孩子排成一行,舞動著手臂作指揮狀,孩子們先是小聲咯咯地笑,然後張口開始唱:
  coc1太陽下山明天照樣爬上來
  花兒謝了明年還是照樣的開
  我的青春小鳥一去不回來
  我的青春小鳥一去不回來coc2
  聲音清脆甜蜜,歌詞幽默活潑,唱畢還齊齊一鞠躬,笑得我們軟成一堆,連太初都忍不住放鬆了緊繃的臉,羅爵士則搖頭大笑。
  我從沒有聽過有人敢以這樣的一首歌去賀女人的生日,我隻覺得別出心裁,這一家人可愛到巔峰。
  氣氛馬上鬆弛下來。
  太太疊聲說:“你們就會糟蹋我,連我生日也不放過我。”
  在一片暄鬧聲中,我避到遊泳池邊去坐著。
  泳池的水麵上浮著一片片黃葉,別有風情。
  一隻手搭在我的肩膀上,我抬起頭來,看到羅太太的臉,雪白的皮膚上一顆眼淚似的藍痣。她說:“你孤獨頭似地坐在這裏幹什麽?”
  “避開溥家敏,見了他巴不得把他扼死。”我咬牙切齒地說。
  太太還想說話,羅爵士來喚她。老先生雖然一頭白發,卻是風度翩翩,言語又莊諧並重,與咱們並無代溝。
  太太轉頭跟他說:“小兩口在鬧意見呢,芝麻綠豆的事兒化得天那麽大。”
  羅爵士說:“他們有的是時間,有什麽關係?我與你卻得連耍花槍的功夫都省下來,誰讓我們認識得遲?”
  太太仰起頭笑,她的下巴還是那麽精致。
  羅爵士說:“讓他留在此處思想他那維特的煩惱吧。”
  他們離去。我苦笑,躺在帆布床上,閉上眼睛。
  一陣輕盈的高跟鞋聲,在鵝卵石小路上傳來,我認得出這腳步聲,“太太。”我輕輕說。
  回答是一聲冷笑。
  這聲音縱然相似,也不是太太,太太不會冷笑,這是太初。
  該死的太初,倘若她也像她母親,任憑丈夫指使,豈不是好!我睜開一隻眼睛,果然是太初站在我麵前,即使是嘴扁扁,她還是那麽美麗。
  “這下子你還叫她‘太太’,過一陣子,就好升級叫她為玫瑰了!我且問你,你日日夜夜纏住我母親幹什麽呢?”
  我一愕。我纏住太太?
  “你不要臉!”太初啐我。
  我連忙打開另一隻眼睛,莫名其妙地看著她。
  我還來不及回答?她一轉身走掉了。
  喂,喂,這是怎麽一回事?
  局勢簡直千變萬化,事情怎麽變成這樣了?
  在以後的時間內,太初不再與我說話,我們像捉迷藏似的在人群中躲來躲去。
  我抓得住她便說一句:“人家溥太太就在這裏,你也不檢點一些。”
  她恨恨地跳腳,“你瞎說些什麽?”
  我報她以冷笑,溜開了。
  隔了一會兒她又會閃到我身邊說:“你不過是希望我會讓你搓圓搓扁,告訴你,不可以!”
  我立刻反唇相譏:“你已經變得青麵獠牙,你照照鏡子去。”
  太初的眼睛差些沒放出飛箭射殺我。
  我們要鬥到幾時呢?我躲進書房去。
  在那裏,溥太太帶著大女兒在彈琴,一下沒一下,那曲子叫《如果愛你是錯了》:
  coc1如果愛你是錯了
  我才不要做對
  如果生命中沒有你
  我情願走上錯誤的道路一生……coc2
  在長窗的掩映下,與感情應沒相幹的太太與小女孩竟然在奏這樣的一首歌,嗬,說不出的浪漫與淒豔。
  我依偎在門旁,輕輕咳嗽一聲。
  她倆轉過頭,一式秀麗的鵝蛋臉,母女非常相似,她們的美是沒有侵犯性的、溫和的,跟太初的美不一樣。
  溥太太站起來招呼我。
  那女孩獨自彈下去:
  coc1媽媽說這件事真是羞恥 簡直是不名譽
  隻要我有你在身邊我可不管人們說什麽
  如果愛上你是錯了
  我才不要做對
  我不要做對
  如果那意思是晚上獨自睡覺
  我不要//我不要做對……coc2
  小女孩彈得那麽流暢,我怔住了。
  “美麗的曲子,是不是?”溥太太輕輕問。
  我點點頭。
  “她父親教會她。”溥太太說。
  我苦笑。
  小女孩自琴椅上跳下,擺動著淺藍色的紗衣,自長窗走到花園去玩了。
  溥太太輕輕說:“愛情是可怕的瘟疫,是不是?”
  我點點頭。
  “我是一個平凡的女人。”她的聲音低不可聞,“我隻知道愛也是恒久忍耐。”
  小女孩在花園外叫媽媽,招手喊她,溥太太應著出去了。
  我心中萬分苦澀。
  我顯然完全知道發生什麽事,然而又怎樣呢?
  我坐在鋼琴麵前。
  良久,我學著彈剛才的歌,叮叮咚咚。
  可是太初冷笑著探頭進來,罵我,“不要臉,居然搞到琴韻寄心聲。”
  我彈起來,“你才不要臉,搞得人家夫妻反目。”
  太初咬牙切齒,“好,周棠華,你嚼蛆來欺侮我,爸在的時候你敢?”
  我罵她,“你爸沒了,你的良知也沒了。”
  她眼睛都紅了,“我不要再見你,周棠華,我以後不要再見你了。”
  “好得很,咱們就這麽辦。”我下了狠勁。
  她轉頭走。
  沒一會兒黃振華走進來,“棠華,你跟太初吵什麽?婚期都訂下了,還吵架?”
  我臉色鐵青,“那婚期怕得取消了。”
  “棠華,你這小子——你們到底搞什麽鬼呢?”
  “你是不會明白的,舅舅。”
  “是,我誠然不明白,他媽的!”黃振華忽然罵一句粗口,“你們這群人,廢寢忘食地搞戀愛,正經的事情全荒廢了,就我一個是俗人,死活掛住盤生意——”
  黃太太瞪他一眼:“你在罵誰呀你?人來瘋。”
  黃振華馬上收聲,噤如寒蟬,我忍不住搖頭,舅舅何嚐不怕舅母,他以為他自己是愛情免疫者,其實何嚐不為愛情犧牲良多。
  我取了外套,跟太太道別。
  “你怎麽不吃晚飯?”太太問,“有你愛吃的八寶鴨子。”
  “我頭痛,最近身體各部分都發痛。”我埋怨。
  “嗬,”太太很同情,“怕是水土不服呢,棠華。”
  黃振華冷笑:“別心痛就好了。”
  我喃喃說:“心絞痛。”滴血的心。
  太太說:“那麽早點回家休息。”
  黃振華說:“你聽他的,他哪裏是累。”
  我恨舅舅不給我一個下台的機會,再加心情不安,一下子就上車回去了。
  回到家,母親一副嚴陣以待的樣子,她說她有話跟我說。
  我擠出一個笑容,“家法伺候?”
  “你瘋了你,棠華?”她厲聲問。
  “我沒有瘋,母親大人,你有話慢慢說。”我分辯,“沒有人會承認自己是瘋子。”
  “你在追求你的丈母娘?”母親的聲音尖得可怕。
  我益發詫異,“你從哪裏聽來的謠言?”
  “你不用理,隻說是不是真的。”
  “啊,母親,自然不是真的,她再美也還是我的丈母娘,這誤會從何而起?”
  母親說:“我不是不相信你,兒子,可是你也總聽過曾參殺人的故事。”
  “是誰要害我?你告訴我,這故事是怎麽傳出來的。”我大力在桌上拍一下,令得茶壺茶杯全跳起來,“我必不放過他。”
  “你就避避鋒頭,別跟那美麗的羅太太單獨進進出出的,好不好?難怪最近太初都不來了,想必……”
  “你別搞錯,太初來不來是另外一件事,”我鐵青著臉,“她變了,她根本沒心思與我結婚,眼前有更好的,她就——”
  “你亂說!”一個女子的聲音自房內傳出來。
  太初!
  她撲出來,可不就是太初。
  “你怎麽來了,你應該在舞會裏呀。”我說。
  我說:“你益發能幹了,你連奇門遁甲都學會了。”
  “我若不來,豈不是讓你在媽媽麵前用話垢了我?”
  我冷笑,“我明白了,說我追太太那謠言,是你傳出來的。”
  “胡說,”太初漲紅了臉。
  “住嘴!”老媽暴喝一聲。
  我與太初停了嘴。
  “太令我失望了,太經不起考驗了,未婚夫妻一天到晚吵架,你們累不累?”
  我不出聲,在母親麵前,我總是給足麵子給她。
  “不過,”老太太忽然和顏悅色起來,“你們兩個人肯一起趕到我麵前來分辯,這證明你們心中還是放不下,是好現象。”
  這句話說到我心坎裏去。放不下,豈止放不下!我斜眼看太初,她小臉煞白,雖是如此,側麵的線條還是美麗得像一尊雕像。
  我歎口氣。
  我說:“你這話從何說起?我怎麽會跑去追求丈母娘?我難道不想活了?這根本是一場誤會,我看有人不想我們生活得太愉快倒是真。”
  “那麽你又相信我跟溥家敏有囉嗦?”太初發話。
  “他追求你是實,你沒有拒絕他也是真,我有冤枉你嗎?”我怒火暴升。
  “他是我們家親友,我如何視他是陌路人?”太初搶白我。
  我冷笑,“倒是我不講道理了?”
  “根本就是。”
  “溥家敏與你黃家非親非故,他有妻有子,你沒有見到溥太太痛苦的表情?你不覺得溥某對你傾心?”
  “不但不忌諱,你還間接鼓勵他,這筆帳怎麽算?”我說。
  “所以說你根本不明白!”太初說,“我要是避開他,更加令人疑心。”
  “哈哈哈,”我皮笑肉不笑,“我從未聽過比這更好笑的笑話。”
  太初說:“你笑死了算了。”
  老媽說:“太初,我隻有這麽一個兒子,也隻有你這麽一個媳婦,你們互相別詛咒了好不好?”
  “你從此刻就不準再見溥家敏。”
  “我不讓你見太太行不行?”她反問。
  “太太是我嶽母,咱們一家人,溥家敏算老幾,他也來軋一腳?”我把聲音提高。
  房門一打開,黃振華太太推門出來。
  我嚇得張大了嘴巴,“我的天,我的睡房變了乾坤袋,裏麵還躲著多少個人?”
  黃太太說:“我出現了,你就該收口了,”她和藹地說:“還吵什麽呢?”
  “舅母,”太初撲過去說:“他這麽糊塗——”
  “再糊塗——誰叫你愛他呢?”
  太初沒有聲,過了一會兒,她忽然說:“咱們在聖荷西的時候,非常快樂,從來沒有這麽複雜的事,現在他怪我,溥家敏怪我,溥太太也怪我,媽媽也不高興,我變了豬八戒照鏡子,怎麽照都不是人,我不喜歡香港。”
  “太初!我們回去吧,我不要年薪三十萬了,我不要成為第二個黃振華,我沒有這種天份,”我激動地說,“太初,倘若賺得全世界,而失去了你,還有什麽意義呢?”
  “我完全應付不來這裏的生活,棠哥哥,你跟媽媽說一聲,我們回去吧。”太初說。
  我們的手又緊緊握在一起。
  媽媽眼睛濡濕,點點頭,“好,結了婚你們馬上走,做外國人去,隻要是快樂就好了,十億中國人不見得不能少你們兩個。”
  “媽媽,”我說,“我與太初都是普通人,我倆經不起試練,不要說擱在曠野四十天,四天我們就完蛋了。請你原諒我們,我在港耽擱下去,隻怕我們兩人都沒有好結果。”
  “得了得了,”媽媽說,“我看這半年來你們倆也受夠了,各人瘦了三十磅。”她掏出手帕來抹眼淚。
  太初說:“真對不起,媽媽。”
  “你自己的媽媽呢?”老媽問。
  太初臉色有點僵,不回答。
  黃太太在一邊說:“她旁騖甚多,不打緊的,又是個時常走動的人,她要見太初,自然見得到。隻是太初——你舍得香港這一切繁華?”她攤攤手。
  “我不舍得,”太初老老實實地說,“我喜歡夏天坐船出海,我喜歡這些舞會,我也愛穿美麗的衣裳,戴精致的首飾,但比起這些,棠哥哥更為重要。我跟他嘔氣的這些日子裏,並不開懷,我不爭氣。舅母,我無法成為香港上流社會的名媛,我應付不來,我覺得我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像回去念滿學分畢業,像跟棠哥哥結婚,住在一間大屋子裏,養五個孩子,每個孩子養一隻貓。舅母,我想我像爸爸,我永遠不會成為第二朵玫瑰花,我想我是一株樹。”
  大家呆呆地聽著。
  我的房門慢慢推開,出來的竟是溥家敏。
  我想問:“房裏到底還有誰?”但一切已不重要了,我已明白太初的心,最重要是她不變的心。
  太初說:“每件事都要付出代價,天下沒有白白得來的東西。在太太這裏,我的代價是失去自己與失去棠哥哥,失去其中一件都不可以,何況是兩件。不,我不能同時沒有棠哥哥又沒有自己。”
  太初挺了挺胸膛,“我們回美國,這裏留給太太,她適合這裏。”
  舅母抬頭看見溥家敏,輕輕跟他說:“你明白了吧,我跟你說過,太初是她自己,太初不是玫瑰的影子。”
  溥家敏臉色蒼白,失魂落魄地站在一角。
  舅母說:“家敏,你現在清楚了吧?”
  溥家敏低下了頭,看到那麽英俊的男人,臉上有那麽憔悴的表情,真叫人難過。我再比我自己刻簿十倍,也說不出諷刺的話。
  太初開口:“我也想這麽說,其實溥太太是最適合你的人——”
  黃太太朝太初丟一個眼色,太初不出聲了。
  溥家敏的臉轉過去,並不出聲,隔了很久很久,我們都難過地看著他,他把頭轉過來,輕輕說:“諸位,我想我要回去了。”
  黃太太說:“我與你同走。”
  他倆打開門就走了。
  我與太初緊緊地擁抱在一起,也顧不得那麽多,就當老媽的麵,表示親密。
  我低聲說:“許多人把戀愛、同居、結婚分為三樁事來進行,各有各的對象。但太初,我們是幸運的,我們又戀愛又同居又結婚。”
  太初依偎在我胸前。
  “最主要的是,”我說,“我們承認自己是弱者,何必要試練自己?我們情願活在氧氣箱中一輩子。”我問太初,“是不是?”
  沒過多久我們就結婚了。
  婚是在香港結的,太初穿著糖衣娃娃似的禮服,雪白的紗一層一層,頭上戴鑽石小皇冠,低胸,胸脯上掛一串拇指大的珍珠項鏈,真怕珠寶壓得她透不過氣來。
  然而她是那麽美麗,娶妻若此,夫複何求。
  給她一根魔杖,她就是卡通神話中的仙子。
  一到注冊處,人人的目光降在她身上,不能轉移,目瞪口呆。
  父母笑得心花怒放,兩老擠眉弄眼,無限得意。
  可是當我丈母娘出現的時候,嗬,大家的心神都被她攝住,不能動。
  她不過是穿著一件月白色的絲棉旗袍與一件同色貂皮外套,臉上有股凝重的光輝。她依靠在羅爵土身邊,眼睛卻朝我們。
  我們都愛她,就當她是件至美的藝術品,心中並無褻瀆之意。
  我傾心地看著太太,這個偉大的女人,美了這麽些年,還不肯罷休,轟轟烈烈地要美下去——怎麽辦呢?
  這似乎不是我們的難題。
  黃振華興高采烈地發著牢騷,“好了,太初的畫展下個月開了,是沒問題,可是畫家本人卻不在香港,有沒有更別出心裁的事?”
  隔一會兒:“如今的年輕人太懂得享受,根本不想競爭與接受挑戰。”
  又說:“記者們都聞風而來……”
  觀禮的人都有數十個,都擠在一間宣誓室中,熱鬧非凡。
  好不容易簽了名,滿頭大汗地擠出注冊處,黃振華說:“預備了一個小小的茶會,勞駕你們移一移玉步。”
  我與太初麵麵相覷,隻得登了車,跟著去。
  那個“小小的茶會”,客人有五百名以上,衣香鬢影,太初換了準備好的衣裳,偷偷告訴我“我很累。”
  我連忙警告她:“你可不準問‘完了沒有’,據說宣統皇帝坐龍廷的時候,一直說累,太監安慰他說:‘快了快了,完了完了。’清朝可不就完了?你當心你嘴巴。”
  太初彎下腰笑。
  我吻她的臉。這太初,是大學時期的太初,我的太初。
  等到客人滿意地離去,我們真是筋疲力盡。
  太初拉著“可宜”的裙子就往椅子一坐,腳擱茶幾上。
  我看到她鞋子,跳起來,“球鞋!原來你一直穿著球鞋?”
  “不行啊!”我叫,“我的腳如穿高跟鞋站那麽久,簡直會破掉。”她呼呼地笑。
  我過去嗬她的癢,兩人倒成一堆。
  黃太太見到,歎氣說:“一萬八千元一件衣裳,就那麽泡了湯。”
  我扶太初起來,出力一拉,袖子上“撕”地一聲,不見一半,我們又笑。
  黃太太笑說:“啐,啐,回去聖荷西穿球衣球鞋吧。”她實在是替我們慶幸。
  可是溥家敏呢,一整天都沒見到溥家敏。
  “他沒有來。”黃太太輕描淡寫地帶過。
  啊,溥家敏真是千古傷心人。
  因為心情太好的緣故,我憐愛我的仇敵。
  “他怎麽了?”我問道。
  黃太太微笑,“每個人活在世界上,總有一個宗旨,否則如何過了一個沉悶的日子又一個沉悶的日子,有些人隻為卑微地養妻活兒,有些人為升官發財。而溥家敏呢,他為追來一段虛無縹緲的感情,你們為他難過嗎?不必,他不知道在這裏麵得到多少痛苦的快感,這簡直是他唯一的享受,放心吧。”
  黃太太簡直是一具分析感情的電腦,什麽事經她一解釋,馬上水落石出,我開始了解到黃振華的痛苦。
  太初是最適中的,她性格在她母親與舅母之間。做女人,能夠糊塗的時候,不妨糊塗一點,靠自己雙手打仗的時候,又不妨精明點,隻有太初具這個本事。誰能想像黃玫瑰有朝一日坐寫字間呢?又有誰相信黃振華夫人肯一心一意靠丈夫呢?但太初真的能文能武。
  得到太初,真是我畢生的幸運。
  回到美國,我們住三藩市,我找到一份普通但舒服的工作。太初繼續念書,課餘為我煮飯洗衣服。
  我常常告訴她,“你看你的福氣多好,老公賺錢你讀書,多少洋妞得賺了錢來供老公讀書呢。”
  太初含笑,然後說:“多謝指教,多謝指教。”
  黃振華先生自香港叫秘書速記,寫了一封長達五張紙的信來,主要是告訴我們,太初那個畫展如何成功,有一個神秘的客人,買了她十張畫之多。
  我扁扁嘴說:“有什麽神秘?這人八成是溥家敏,買了畫回去,飯廳掛一張,廁所掛一張……哼!”
  太初抿著嘴笑,一雙眼睛在我的臉上溜來溜去。
  我老羞成怒,咆哮道:“快到廚房去做飯,肚子餓了。”
  太初很會做人,一溜煙地進廚房去了。
  我不好意思,連忙跟進廚房,搭訕地說:“近來萊式益發做得好了,是照這本烹任書做的嗎?唔……南施魯菜譜……”我忽然歉意起來,“從但丁加畢利奧羅昔蒂的畫冊到南施魯的菜譜,太初……”
  太初轉頭過來,瞪著她那美麗的大眼睛,“但丁加畢利奧羅昔蒂?那是什麽東西,一種意大利新家具?好難念的名字!”
  噢,太初。
  我們在廚房內擁抱良久。
  我們的故事到此為止,也應該結束了。

第四部 玫瑰再見

  兩個姐姐趁聖誕節把我召到倫敦,說有重要的話得跟我說——“不得有誤”。
  我開著我那輛福士,自牛津趕去倫敦,格轟格轟,那車子像是隨時會散開來似的,一路上非常驚險,我可以想像我自己站在M1高速公路中央,零下六度,冰棒似地截順風車……太恐怖了,想想都發抖。
  或許到了倫敦,我應當考慮換一輛新車。
  小姐姐站在門口歡迎我,穿著時興的黑嘉瑪貂皮,麵色不太好。
  我下了車上前擁抱她,撫摸她的大衣袖子,“嘩”,我說,“這件衣服夠我吃一輩子的了。”
  她拍開我的手,“羅震中,你真死相!”
  “你怎麽可以說一個負有重要使命的人‘死相’?”
  “我沒聽懂你那口贅牙結舌的國語,你幹脆漂白皮膚做洋人算了。”她白我一眼。
  男仆過來替我挽起箱子。他說:“少爺,你那輛車,嘖嘖嘖。”他進去了。
  小姐姐白我一眼,“你知道他開什麽車?”
  “就因為這年頭,連男仆都開勞斯,咱們這些正牌少爺,才不得不別出心裁。”
  “你少滑稽啊。”她把我推進屋內。
  我在爐火旁坐下。
  “沒下雪嗎?”我問,“這種冷的天氣,下雪反而好過點。”
  大姐自書房走出來,“三少爺來了嗎?”
  我裝腔作勢地站起來:“三少爺來了,他的劍沒來。”
  大姐沒好氣,“你坐下吧。”
  我接過女仆倒給我的威士忌加蘇打,喝一口。“有什麽要緊的事?”我問,“說了好放我走。”
  “爹爹的事你知道了?”小姐姐懊惱地說。
  “知道。”我說,“他要結婚了。”
  “你不關心?”大姐問。
  “關心什麽?”我莫名其妙。
  “結了婚怎麽樣?”小姐姐厲聲問。
  我裝作大驚失色,“你的意思是——”我誇張地吸進一口氣,“我們的後母會待我們如白雪公主?啊,天呀!”
  這次連大姐都生氣了,“羅震中,你正經點好不好?”
  “好好,”我打招呼,“好。”
  “羅震中,你這個人,糊裏糊塗就一輩子。”小姐姐說,“虧你還是家中唯一的男孩,你打算怎麽樣?一輩子就在牛津這種小鎮裏做神經書狀元?你太沒出息了,告訴你,父親婚後,家產全部落在那女人手中,到時你叫天不應,叫地不靈。”
  “會有這種事?”我忍俊不禁。
  “怎麽不會有?”大姐瞪著我,“父親什麽年齡?都五十九了,他還結婚,簡直就是碰到了狐狸精,我們還不早作打算,真要到火燒眉毛?”
  我愕然,“狐狸精這回事……在小說中我讀到過,這真是……”我搓著雙手。
  大姐歎口氣,“我看算了,咱們老姐妹倆也不必在這事上傷腦筋,正牌皇帝不急太監急,咱們的兄弟都快成白癡了。”
  “你想我怎麽樣?”我反問,“找個茅山道士祭起法寶,與那狐狸精拚個你死我活,逼她顯出原形?”
  “至少你可以回到爹爹身邊去,爹爹年年等你回家,你不是不知道。這十年來,你不停推搪他,又是為了什麽呢?”
  “我認為外國的生活比較適合我。”
  “你與錢有仇?”
  “我並不缺少什麽,”我說,“我自給自足,我樂得很。”
  “可是爹爹的事業很快要落到別人手中去了。”
  “大姐,我不關心,那是爹爹的事業,不是我們的事業,我來到這個世界上,並不是為了我爹爹的事業,這件事遠在十年前我已經與他說清楚了,也已獲得他的諒解。老子的事業,不一定由兒子去繼承,外邊有許多能幹有為的年輕人,他們都能夠做我父親的好幫手。爹爹今年五十九歲,他尚能找到他所愛的女人,真是非常幸福的一件事,我替他慶幸,”我停一停,“至於那個女人是否一隻狐狸精,我們不必替他擔心,隻要他快樂。”
  小姐姐冷笑連連,“聽聽這麽明理的孝順兒子。”
  “兩位姐姐我知道你們是為我好,”我說,“在這種事上,我自問是很豁達的,你們不必替我擔心。”
  小姐姐說:“你曉得咱倆就是為你好,咱們那份,早已折了嫁妝了。”
  我很為難:“我要錢來幹嗎?人們需要大量的錢,不外是因為有擁物狂——一定要把一切都買了下來,堆山積海地擱在家裏。我並不這樣想,像我喜歡畫,就跑美術館,反正死後八成也捐到美術館去,匆匆數十年,何必太麻煩。”
  “發瘋和尚。”大姐罵我。
  我說:“我告辭了,再不走還有更難聽的話要罵我。”
  “你開了幾小時的車,也夠累了,在這兒休息幾晚如何?”
  “你們答應不煩我就好。”我扮鬼臉。
  “好,好。”大姐笑,“你怎麽連女朋友也沒有呢?”
  “我搞同性戀,你們不知道嗎?”
  “放屁!”
  “家有這麽兩個姑奶奶,叫我哪裏去找好人家的女兒下嫁?”我調笑。
  大姐悻悻然,“這小子,一輩子就這麽過了。”
  小姐姐說:“你別瞧他瘋瘋顛顛的,人家這叫做君子坦蕩蕩,不比咱們小人長戚戚。”
  我走上樓去。
  我搖電話到牛津找莊國棟。
  老莊是我同事。他這個人有點孤僻,與我也卻還談得來。
  我叫他來倫敦,“反正放假,你一個人悶在宿舍幹什麽?”
  “我懶得開車。”
  “那我可要悶死在這裏了。你來了,咱們還可以結伴釣魚去。”
  他說:“日釣夜釣,你也不膩。”聲音悶悶地。
  “你來吧,”我把地址告訴他,“我那兩個姐姐雖然徐娘半老,倒還風韻略存,要是看中了你,你下半輩子吃用不愁。”
  “震中,你是益發風趣了。”
  “馬上出門,晚上見你,再見。”
  “好,再見。”他掛了電話。
  小姐姐進房來,“那是準?你又拿你老姐開玩笑,我遲早撕你的嘴。”
  “那是莊國棟,”我說,“我同事。”
  “哦,就是你說過的,離了婚之後對牢老婆的照片過了十年的那個人?”
  “不錯,是他,”我笑,“他也確是對牢一張照片過了十年,但不是他老婆,是另外一個女人。”
  “你們這些人的感情生活簡直千奇百怪,我不能接受。”
  我挺挺胸,“小姐姐,我的感情生活還未萌芽呢,你別一竹篙打沉一船人。”
  “震中,你的腦筍幾時生攏呢?”
  “做大快活有什麽不好?”我反問。
  “你也做了長遠了,也該為自己打算打算。”
  “緣分沒到,找不到女朋友。”我說。
  “牛津有多少個女孩子?你到倫敦來住,保管你三個月之內娶老婆。”
  “胡亂娶一個?不如去找牛津農學院那隻母牛。”
  “所以爹爹對你失望,那年他拿爵士銜,我問他可快樂,他答:‘你媽媽不在,有什麽快樂?現在隻有等抱孫子那天才快樂呢。’小姐姐替我整理床鋪。
  “我要會生孩子,我就滿足他。”我攤攤手說。
  她不睬我,“你朋友跟你睡一個房?”
  “是。”我說。
  “現在好了,爹爹一結婚,那女人升上神台,你這個正經承繼人便打入冷宮……”
  “小姐姐,你看狸貓換太子這一類東西看得太多了。”
  “至少你應該換一輛車子。”她咕嘟。
  “你送我?”我問。
  “我問爹爹要去,”她說,“最多先替你墊一墊。”
  我嬉皮笑臉,“說到錢就失感情。”
  “去你的。”
  傍晚時分,莊國棟來了,他整個人的格局像電影大明星——英俊的臉,壯偉的身型,好氣質,有點不羈,略略帶點白頭發,增加他的成熟美。
  我迎出去。
  “快進來烤火,火雞大餐就準備好了。”我拍打他的肩膀。
  莊進來書房,我把姐姐們介紹給他認識。
  姐姐們很詫異於他的出色。
  小姐姐說:“沒見你之前,以為震中算是個英俊的男孩子,現在發覺震中簡直是個傻大個兒。”
  “喂喂喂!”我抗議。
  吃了飯我與莊在房中下棋。
  我說:“明天姐姐與姐夫們介紹女孩子給我們認識。”
  “煩不煩?”他說。
  “沒法子,”我問,“你打算住幾天?”
  他打個嗬欠,“無所謂。”他從簡單的行李袋內取出我熟悉的銀相架,放在床頭。
  “我的天,莊某人,你也太癡情了。”我說,“沒有這張照片,你睡不著?”
  莊臉上那股憂鬱的神色又出現,他大口地喝著威士忌,苦笑,“我不能忘記她,我太愛她。”
  那張照片很模糊,是他與那個女郎合影的風景照,我再看也看不出所以然來,隻好聳聳肩。
  “如果你愛她,就應該跟著她去。”我說。
  “我不能。”他說,“當時我已訂了婚。”
  “那麽對著她的照片做夢吧。”我說,“祝你幸福。”
  “是我先拋棄她的。”莊靠在床上說。
  “你拋棄了她?”我問,“為什麽?”我沒聽懂。
  “你不會明白的。”他歎一口氣。
  “再下一盤?”我改變話題。
  “累了。”他看著窗外。
  “你這個人,自牛津悶到倫敦。來,我們到酒館去喝幾杯。”
  “我不想走動。”他伸個懶腰。
  我隨他去,度假不外是為了鬆弛神經,如果莊能夠在床上躺得高高興興,願他躺上十天八天。
  第二天,大姐請來了許多華僑“名媛”以及各學院的女留學生,鶯聲瀝瀝,擠滿了圖書室。有些人在彈琴,有些翻畫冊,有些閑談調笑,有些在扇扇子,嘩,簡直眼花繚亂。
  有幾個是皇家美術學院的學生,自然最會打扮,驟眼看仿佛布衣荊釵,實則上花足心思穿成一派返璞歸真狀:花裙子、長羊毛襪、大毛衣、布鞋、頭發梳辮子……我也不知道我在尋找誰,等待誰,但這些女孩兒好看是好看,由頭到尾,總沒有一個叫我交上這顆心。
  於是我寂寞了。
  莊國棟比我更落魄,他的眼睛隱隱浮著一層淚膜,與我兩個人,坐在窗台上,手裏拿著酒杯,一派無聊。
  我輕輕問:“我們要的那朵花,在什麽地方?”
  莊看我一眼,“我不知道你的花。”他低下頭苦笑。
  有許多女郎的眼光落在他的身上,他不在乎,也看不見。
  我問他:“看中了誰沒有?”
  “沒有。”他伸一個懶腰,“這裏不是沒有長得好或是有性格的女子,隻是……你總聽過‘除卻巫山不是雲’吧?”
  “這是你的悲劇,有許多人,除卻巫山,都是雲。”我笑,“從一隻母豬身邊走到另一隻母豬,他們成了風流人物,嗬哈嗬哈,多麽自在快活。”
  莊向我瞪眼,“你呢?”
  “我?”我說,“我隻能活一次,我不打算胡亂與一個女人生下半打孩子,養活她一輩子,犧牲我的理想與自由。我很自私,我要找個好對象。”
  “你今年二十七歲,等你三十七歲,你聲音還這麽響亮,我就服你了。”莊點起了香煙,“這些事,是注定的,身不由己。”
  “啊,是,”我做個手勢,誇張地說,“都已經注定了,五百年前月老的紅繩已經代我牽向一個女子,我再掙紮反抗也沒有用,都已經寫在天書裏了:她是一個搓麻將貼娘家的小女人,目不識丁,啊……”我的聲音不自覺地提高了。旁邊有幾個女孩子“咯咯”地笑起來。
  莊的眼光如凝霜般落在我臉上。我攤攤手:“莊,我隻不過是想你開心而已。”
  “命運是有的。”
  我唯唯諾諾,隻是不想再與他吵架。
  “既然如此,我們豁達一點,莊,笑一笑。”姐姐們端出銀器,招呼我們喝標準的英式下午茶。女孩子們都圍上來,坐在我身邊那一位簡直明眸皓齒,動人如春天的一陣薰風,我很有點心向往之,但想到一直在等待的那一位,隻好目不斜視,低頭全神貫注地喝我的牛奶紅茶。
  姐夫們也來了,忙著打招呼,服侍女賓,嗬,新的一年,人人都喜氣洋洋。
  長途電話接通。
  小姐姐喚我與父親說話。
  我與爹爹談了一會兒,恭喜他,祝他新婚愉快。他叫我在農曆年的時分回家,我照例推辭,小姐姐在一旁拚命使眼色,我不忍太拂她的意,改口說:“讓我考慮考慮……”
  爹的聲音很輕鬆,充滿生機,與以前大大不同,無論如何,這個女人令他開心,這就夠了。世界上並沒有免費的東西,凡事總要付出代價,爹爹在晚年得到一點歡愉,沒有什麽不對呢。
  掛了電話,我問小姐姐,“你那媚眼,一五一十的朝你兄弟送來,沒有毛病吧?”
  “你這個糊塗蛋,”她頓足道,“趁你爹還記得你的時候,不回去走走——”她咬牙切齒在我額角上一指。
  “你點了我的死穴了,”我呼痛,“七七四十九日以後我就壽終正寢了。”
  莊微笑地走過來,“這震中,真叫親友啼笑皆非。”
  小姐姐像是遇到了知音人。“莊先生,你說一句公道話,這個弟弟,真叫我們傷透了腦筋,二十多歲了,還這麽吊兒郎當,天天彈琴寫畫,不通世事。唉,叫我們頭發都白了。”
  我也歎口氣,“什麽都賴我,等下額上有皺紋,也賴我。”
  莊說:“他又貧嘴了。”
  “可不是。”小姐姐拍著手說,“真說到我心坎裏去了。”
  “我這叫做幽默感。”我改正他們。
  莊說:“不過大家都喜歡他,你不知道他在洋妞堆那種受歡迎的勁兒呢,真叫人羨慕,於是他死命扮演那個叫柳下惠的角色,叫那些熱情如火的金發女郎恨得牙癢癢。”
  小姐姐大笑,“你們哥倆倒真是一對兒。”
  我說:“是呀,牛津若沒有莊國棟,那還不悶死,我自有我的打算,將來我老子煩我,不供養我,就與老莊走天涯唱相聲,怕也混得到兩餐。”
  “莊先生在牛津幹啥?”小姐姐問。
  我代答:“他洗廁所。”
  莊莞爾:“震中打掃宿舍。”
  小姐姐說:“喂,你們倆有完沒完?”可是又忍不住笑。
  我說:“我倆約好的,五十五歲時若大家都找不到伴,我便與老莊結婚。”
  “這種玩笑也開得?”小姐姐朝我皺眉,“傳到爹耳朵去,剝你的皮。”
  我愁眉苦臉跟莊說:“咱們家最暴力,動不動抽筋剝皮,剁為肉餅。”
  小姐姐不理我,“莊先生也沒女朋友?”
  我說:“他有的,他結過婚,離過婚,又有女友,又與女友分手,不比我,我是純潔的。”我挺挺胸。
  小姐姐不好意思再問下去。
  但莊反而不打自招,他一邊深深抽煙,一邊說:“我真正戀愛,是在訂婚後的一段日子,我認識了一個可愛年輕的女孩子。她的美麗,令我心悸,但是我要做一個完人,我沒有變心,我拒絕了她,與未婚妻結婚。婚姻維持了十年,在旁人眼中看來,我們也是幸福的一對。”
  莊說:“在我心中,無時無刻不掛住我拋棄的那個人。我們終於離婚了,那一日,妻對我說:‘莊,你並沒有愛過我,我們浪費了十年。’離婚時還比結婚時輕鬆愉快。聽著叫人齒冷吧?事實如此,我們在小館子裏共喝了三瓶紅酒,她問我有什麽打算——我有什麽打算呢?在牛津的圖書館,我找到一份職業,一做好幾年。我有什麽打算?”莊溫和地笑。
  小姐姐聽得呆了,憐惜地問:“沒有孩子嗎?”
  “沒有。現在的女人,都很自愛,生孩子不一定非常痛苦,可是對身材相貌都有一點影響,若非有極大的安全感與愛心?”莊很唏噓。
  我說:“莊是傷心人。”
  莊傻呼呼地笑,一派天涼好個秋的樣子。
  他以前也不是這樣的,以前他非常高傲冷峻,一派高不可攀,現在卻如酒窖中的白蘭地,越來越醇,與每個人都處得很好。
  小姐夫過來問:“你們談什麽?客人都要走了。”
  小姐姐說:“你去送一送,我馬上來。”
  小姐夫聳聳肩,出去了。
  小姐姐對莊說:“震中過農曆年要回香港。莊先生,震中很願意請你去走一趟散心,咱們家的房子大得很,十多間房間,莊先生若不嫌棄,就一同去散散心吧。”
  “真的,”我說,“老莊,何樂而不為呢?”
  莊說:“我好久沒回去了。”
  “樹高千丈,葉落歸根。”我笑說。
  “要死,”小姐姐白我一眼,“亂用成語,誰落葉了?”
  過了年,我與莊開車回牛津,仍然過我們那與世無爭的日子。下了班在宿舍抽煙鬥、下盤棋,我們的生活有什麽遺憾呢。
  誠然,我是個最懂得享受的二世祖,爹賺錢不外是要我們這些子子孫孫過得舒服,我舒服給爹看,也就是盡了孝道!
  因爹提早舉行婚禮,大姐與我頻頻通電話。她很緊張,老怕爹給狐狸精迷得不省人事,我非常恥笑她。
  結果她與大姐夫回香港參加婚禮,回來之後,音訊全無。這回輪到我著急,我追問:“爹好嗎?”
  “爹爹要將老房子賣掉!”大姐說,“而且已另在石澳蓋了層平房,他既年輕又時髦,都不像以前的爹了。”
  我放下心來,“太好了。她妻子呢?那隻狐狸精是黑是白?她有什麽法寶?你們鬥法結果如何?”
  大姐沉悶良久,“不,她並不是一隻狐狸精。”
  “啊?”我意外了。
  “她出身很好,隻是以前結過一次婚,有一個女兒。”
  “這也不稀奇,難道爹還能娶一個十六歲的黃花閨女不成?”
  “爹真的愛她,可以看得出來。”
  我笑,“所以你們失望了,你們期望著看到一個妖冶的掘金女郎……”
  “不,震中,你的地位因此更加不穩了,我看你農曆年總得回去一次才行。她才三四十歲,如果生育的話,震中……”
  “大姐,我說過了,我不打算爭太子做,你替我放心。”
  大姐沉默了。
  “她可美麗?”
  “美。”
  要一個女人稱讚另一個女人美,簡直是駱駝穿針眼的故事,我納悶起來。
  “那就好了,媽媽去世後,爹一直不展顏……爹是個好人,他應該享這晚年福。”
  “震中,”大姐說,“問題是,爹現在一點都不像晚年的人,他風度翩翩,身體壯健,依我看,連你大姐夫都不如他呢。”
  “真的,那太好了。”我身心中高興起來。
  大姐懊惱地說:“他自那女子處得到了新生命,他不再需要我們了。”
  “胡說,大姐,我們還是他心愛的子女,當然他是愛我們的,況且我們都已經長大成人,各有各的生活,也無暇陪他,我們應當替他慶幸。”
  “我都不知道怎麽說才好,本來他已接近半退休,香港一些事務本想交給你大姐夫,可是現在他又東山複出,把幾間公司整頓得蒸蒸日上,簡直寶刀未老。”
  我快樂,“太好了,如此我又可以脫身,否則他老催我去坐櫃台,悶死我。”
  “他問你什麽時候娶妻。”
  “我?”
  “是,你。”
  “萬事俱備,獨欠東風。”我補充一句,“東風不與周郎便。”
  “我是你,我就帶了女伴,一起回去見見他,好讓他樂一樂。”
  “對,帶個孕婦回去更理想。”
  “你又蛆嘴了,震中。”
  “大姐,你何必呷醋呢,爹爹永遠是咱們的爹爹,你說是不是?”
  “以後不會一樣了。”大姐說。
  女人都怕有所轉變。
  “農曆年我回去好了,你想我幫你說些什麽?是不是擔心遺產問題?”
  “震中!”
  “那是為了什麽呢?你三十多四十歲的人了,不見得你還想依偎在爹爹膝下。”
  大姐不出聲。
  我安慰她,“放心,凡事有我。”
  “你呀,”她的聲音聽得出有點寬慰,“你這膿包。”
  真是侮辱。
  女人們最愛作賤她們的兄弟。
  “爹結婚你們都震驚。想想看,如果我結婚,你們會怎麽樣?”
  “不要臉,臭美。”
  與姐姐們的交涉總算告一段落。
  莊國棟臨到二月,又告訴我不想回香港了。
  我知道他在想些什麽,我說:“老莊,香港三百萬個女人,你不一定會在街上碰到她,這種機會是微之又微的,而且說不定她早已結了婚,生了六個孩子,變成個大肥婆,鑲滿金牙,你怕什麽?看見她也認不出她。”
  莊說:“我不想回到那個地方。”
  “十多年前的事了,你別傻好不好?滄海桑田,香港早就換了樣兒,你若不陪我回去,我真提不起勇氣去見老爹,有個客人夾在當中,避他也容易點,你說是不是?”
  “為什麽要避自己的爹?”老莊納悶。
  “他老要我回去做生意。莊,你最知道我,我既然什麽都不做也有錢花,幹嗎要回到水門汀森林去每天主持十小時的會議?我瘋%?”
  老莊既好氣又好笑,“倘若他經濟封鎖你呢?”
  我搔搔頭皮,“我不是敗家子,單是我名下股票的利息還用不完,你又不是沒見過我那輛福士,唉呀,真是隨時隨地會崩潰下來。不不,爹不會對我下狠勁,我隻是所謂‘沒出息’,並不是壞。”
  “我要是你爹,我也頭痛。”他笑了。
  “莊,你跟我差不多,咱們大哥,說二哥了。”
  “不不,震中,我是翻過筋鬥才覺悟的。而你,正如你自己說,你是純潔的。”他說。
  “老莊,哎,開玩笑的話你又抬回來取笑我。”我拍著他的肩膀,麵孔漲紅,“誰是聖處男呢?你若陪我走這一趟,我不會待差你。”
  他笑,“真沒見過你這樣的人,回自己老家都要人陪。”
  我也笑,“莊,回姥姥家我一定不叫你陪的。”
  “震中,真難得你那麽豁達!”他讚我,“有錢公子像你那樣,真難得。”
  我忽然問:“記得添張嗎?添平日何嚐不是談笑風生、溫文爾雅的一個人?”
  說到添張,他也作不得聲。
  “他家中何嚐不是富甲香港?為了一個女孩子,二十四樓跳下來,肝腦塗地。”
  莊隔了很久,緩緩地說,“人們為愛情所作出的種種,真令人詫異。”
  我苦笑,“我見過那個女孩子,她長得那麽普通,她甚至不漂亮!這件事真是完全沒有解釋餘地,可憐的添。”
  莊深深抽煙,“一切都是注定的。”
  我不以為然,“你怎麽可以一句話否定一切人為的努力?我斷不會做那樣的事,我有意誌力。”
  莊看著他噴出來的青煙,不與我分辯。
  “我從沒有見過像你這樣悲觀的人,”我說,“你到底去不去香港呢?”
  他側側頭笑,“去,去。”
  我買了兩張來回飛機票,老莊也不與我客氣,我們由姐姐送到飛機場。
  小姐姐跟我說:“見了爹爹,你要莊重一點。”
  我卻說:“去澳門的船票可容易買?我要與老莊去吃香肉。”
  大姐歎口氣,“你!此時不同往日了,你自己小心。”
  我眨眨眼,向莊說:“仙德瑞拉的姐姐們不知道是否有這般好心腸?”
  大姐差點把手袋飛過來砸破我腦袋。
  我與莊國棟終於平安上了飛機。
  他跟我說:“我很緊張,有惡兆的預感。”
  “別擔心。”我說,“你有什麽不高興,跟我說不妨,心中好輕鬆點。”
  莊的臉沒向著我,但是聲音微微顫抖。“震中,我想去找她。”
  我不晌,側隱之心,人皆有之。我同情莊國棟,他為這段情困了十多年,越久鑽牛角尖,總得尋找一個解脫的方法。
  我說:“其實事業的成功也足夠補償了,整間圖書館由你打理。老兄,非同小可,七百多萬冊書呢。”
  莊落寞地說:“書本沒有溫柔的聲音,溫暖的小手。”
  “如果你獨要那雙手,當初為何不抓緊它們?既然舍棄了她,任何一雙手都可以給你同樣的溫暖。”
  “我是個愚人。”
  “老莊,我認為過去的事已屬過去,創傷已經無痕跡,不要再去挖舊事,回憶往往是最美麗的。”
  他轉過頭來,“怎麽,你真認為她已變成一個鑲金牙的阿母了?”
  “也許她已經移民了,這年頭流行這個。”
  “你少喻古諷今。”
  “你打算怎麽樣找她?”我真正納悶起來,“十多年前的事兒了,你打算登報紙?”
  “登報也好。”他沉吟。
  “老莊,別過分,難道你還想擬一則廣告,上麵寫:‘賢妹,自從長亭別離回來,家居生活可還安好?’喂,你神經不是有毛病吧?”我推他一下。
  誰知他喃喃複述:“自從長亭別離回來……可是梁山伯並沒娶到九妹。”
  我心怯了一怯,“這話是添張教我的,你可別學了去。”
  他仰頭笑,“添大智大勇,我哪能及他。”
  “喂,咱們說別的好不好?”
  “說別的?好,你要我說什麽?香港哪家館子的海鮮野味好吃?哪家網球場的草地漂亮?跑車還是意大利的出品上乘,電視明星是汪明荃最具有風情?是不是這些?”我沉默了。
  “震中,我們是朋友,我無意成為你的清客傍友。”
  我連忙賠笑,“聽聽這是什麽腔調?老莊,你也太多心了,敏感過度。”他合上雙眼假寐。我看到他的眼皮微微跳動,他並沒有睡著。
  我歎口氣。一個人,若一輩子沒有戀愛過,又說遺憾。不知蜜之滋味,轟轟烈烈愛過,到頭來又春夢一場,落魄半輩子。
  我盤算著,我唯一的希望,是當我自己墮情網的時候,不需要經過太大的痛苦,我愛她她愛我,“碰”的一聲關上天窗,吹吹打打入洞房,完了。
  但是這個女郎,她在什麽地方呢,我茫然地想。
  不急不急,趁她未出現之前,我且先打打網球,逛逛花都,吃吃喝喝,輕鬆一下未遲。
  我又釋然了。
  我推推老莊說:“我知道你還沒睡。老莊,到了香港自然是住我家了。”
  他睜開眼睛,“我還有鈔票住大酒店嗎?”
  “我家實在是要比旅館舒服,否則我陪你住酒店。”我笑道。
  他懶洋洋說:“聽聽這種口氣,真是各有前因莫羨人。小老弟,隻要福氣好,不需出世早。”
  “你還是那麽憤世嫉俗。”我說。
  “休息一會兒吧。”
  我朝他笑笑,再伸頭看看四周圍有無我那夢中情人,然後閉上眼睛,就睡著了。
  醒來的時候,老莊在看書。
  “嗬,”我說,“又是射雕英雄傳,這上下你也該會背了吧?”
  他不睬我,我吃了飛機餐後又睡。
  這次醒,是被老莊推醒的:“到了,到了。”他說。
  我說:“腳都坐腫了。”伸伸懶腰。
  父親的車子與司機都在門口等,自我們手中接過行李。
  司機說:“三少爺,老爺問你住哪裏。”
  “老房子還未賣就回老房子。”我笑說,“老頭子剛做新郎,一個牛高馬大的兒子在麵前晃來晃去,有礙觀瞻,咱們不去新屋。”
  司機想笑又不敢笑。
  我們一下子就到了老房子,我叫司機去報告老爺。
  我叮囑老莊叫他把這裏當他的家。
  他正沐浴的時候,爹的電話到了,“過來見我。”他說。
  聖旨下。
  我馬上站在浴室外去求老莊伴我同去。
  他在蓮蓬頭嘩嘩水聲下叫我去死。
  我隻好一個人赴法場了。
  爹的新居在石澳,我從沒想到爹爹竟有如此的品味,他一向講究實際,但新房子卻裝修得美侖美奐,十分時髦。
  一行嫣紅姹紫的花圃伴著一個腰子形的假山金魚池,流水淙淙。我一時間留戀在這個精致的小花園裏,不肯進客廳。
  那裏有一個女郎蹲著,戴厚手套,正在修剪幾棵玫瑰紅的杜鵑花。
  她穿著黑色毛衣及長褲,長頭發挽成一隻低髻,插著一技翠玉的發簪,耳角的皮膚白如凝脂。
  我忍不住探了探身,想看她的側麵。
  她非常專神地“哢嚓咋嚓”剪樹枝,我隻好再側側身,正在考慮是否要咳嗽一聲,一腳踏錯,滑進金魚池,嘩啦一聲,水花四濺,我身子下半截頓時成了落湯雞。
  那女郎聞聲轉過頭來,大吃一驚。
  我原本想出聲道歉,但是一見到那女郎的臉,我呆住了,我那等了半輩子的夢中女郎,她在這一刻出現了。
  我瞠口結舌,竟說不出一個字來,也顧不得混身濕漉漉,索性站在水池內。
  隻見她用手捧起池旁草地被我彈起的金魚。
  “唉呀,可憐我的水泡眼,我的繡球頭……”她抬起眼睛來,輕輕嗔怪我,“你這位先生,怎麽如此冒失?”
  我張大嘴看著她。
  她把金魚輕輕放入池中。
  “你還不上來?水冷哪。”她蹬足。
  我一步爬上池邊,皮鞋上帶著荷花水草。
  “你怎麽搞的?”她責備,“我的魚池完蛋了。”
  “嗬,對不起。”我的眼光沒有離開她的一顰一笑。
  “咦,你是誰呀?”她問我。
  我還在那裏說:“嗬,對不起。”整個人如雷擊一般。
  她輕笑一下,又歎一口氣,轉頭叫:“黃伯,黃伯!”她走開了。
  黃伯是我們家老男仆,跟著急急步走過來,一見是我,喜得一把抱住:“三少爺!”又吃一驚問,“你怎麽了?”
  我問他:“那女郎是誰?”
  “什麽女郎?你還不去換衣服!”
  他帶我自書房長窗入到客房,拿了幹衣服給我換,一邊嘮叨。我逆來順受,悶聲不語。
  那女郎。
  成熟的臉容,極端女性化的姿態,她是一個真正的美女,我從沒見過黑寶石似的眼睛,那麽流動的眼波,我呆住了。
  我們家從來沒有那樣的親友,是誰呢?
  我心神蕩漾。
  有人敲門,“震中,你可是在房間裏?”父親的聲音。
  “是我。”我應著去開門。
  “震中!”他擁抱著我。
  “父親!”我的雙眼濡濕。
  “你良心發現了?你肯回來見我了?”父親一連串地問。
  我仔細地看他,他益發精神了,體形又保養得好,一點也看不出已經五十多歲。頭發是白了,但更加襯托得他風度翩翩。
  我稱讚道:“爹爹,你真是越來越有款了,怎麽,生活愉快吧?”
  “很好,很好。”爹看上去真正精神煥發。
  不管那女人是誰,隻要她能夠令他這麽快樂,我就感激她。
  我笑道:“這都是新任羅德慶夫人的功勞吧?”
  爹問:“震中,你不反對吧?”
  “爹,我怎麽會反對你重新做一個快樂的人呢?”
  “震中,你真不愧是我的兒子。”他很高興,“錦錦與瑟瑟卻反對。”
  “姐姐們小心眼。”我說。
  “來,我介紹你認識她。”
  “這是我的榮幸。”我說。
  “震中,倘若你肯回來幫我,”來了,“我的生活就沒有遺憾了。”來了。
  “爹,我自己對這門功夫一點興趣也無,隻怕會越幫越忙,我倒是帶了一個人才來,待會兒我叫他來見你。”
  爹笑,“算是你的替身?”
  我嗬嗬大笑。
  我們父子來到客廳,爹對女傭說:“去請太太。”
  女傭人答:“太太去買花,說是三少爺來了,客廳光禿禿,不好看。”
  我說:“太客氣了,那麽我先接了我同事來。”
  “都這麽心急。”爹搖頭。
  走到門口,我停住了,猶疑著轉身。
  “爹——”我叫。
  “什麽事?”
  “這裏是不是有一位女客?”我問。
  “女客,什麽女客?沒有哇。”爹答。
  “我明明見到的,”我說,“剛才她在金魚池畔修剪杜鵑花,穿黑色毛衣黑色長褲。”
  爹笑了:“哦,她,我一定答應介紹你認識。”
  “太好了。”我說,“現在我去接我的替身。”
  我吹著口哨,輕快地開著父親的新式跑車到老房子去接莊國棟,這上下他也該洗完澡了吧。”
  到了老房子,老黃的妻——黃媽,來開門,笑得皺紋都在舞動:“三少爺,你來了?十年整你都沒回來過,好忍心啊。老爺還能坐飛機去看你,我又不諳洋文,你真是。”
  “怎麽,”我笑問,“派你來服侍我們?抑或是監視?”
  “是呀,莊少爺出去了。”她說,“叫我關照你一聲。”
  “他出去了?去了哪裏?”
  “他說去報館登一則廣告。”黃媽說。
  “他瘋了。”我說,“真去登廣告?”這老小子。
  我坐在沙發上等他回來,一邊聽黃媽絮絮地訴說過去十年來發生的事。
  我有興趣地問:“爹是在什麽地方認識新太太的?”
  “老爺在一次宴會中看見太太,就托人介紹,真是姻緣前定,大家都替老爺高興。”
  “新太太美嗎?”
  “美。”老黃媽說。
  我笑,“你們看女人,但凡珠光寶氣,平頭整臉的,都算美。”
  “不,三少爺,新太太真的是美。”黃媽說道。
  我還是不信,“三十餘歲女人,皮膚打折,還美呢,老黃媽你老老實實招供出來,新太太給了你什麽好處?她很會籠絡人心吧?”
  “三少爺一張嘴益發叫人啼笑皆非了,”她眯眯笑,“三少爺,我看你也別回去了,就幫老爺做生意,多好。”
  “我不會做生意。”我說。
  “學學就會了。”
  “我懶。”我攤攤手,“黃媽,你看著我長大,知道我的脾氣,我最不喜與人爭。小時候我連獸棋都不肯玩,就因為怕輸,商場上血肉橫飛,全是慘痛的戰爭,怎麽適合我呢?”
  “那麽娶老婆呢?難道也是打仗?”黃媽反唇相譏。
  “黃媽,”我樂得飛飛地,“這件事有點苗頭,今天我見到我的夢中女郎了。”
  “三少爺,你少做夢嗬。”她笑。
  我懊惱地說,“所以我不要回來,你們個個都是訓導主任,纏牢我就拚命批評我,一句好話都沒有。”黃媽大笑,這老太太。
  大屋內仍然是舊時裝修,高高屋頂上粉刷有點剝落,電燈開關是老式那種,扳下來“撲”的一聲,非常親切可愛。沙發上罩著大花的布套子,花梨木茶幾上被茶杯墊燙著一個個白圈印子。牆上一些不知名的字畫都已經糊掉了——黃媽是很妙的,她見畫上有灰塵,便用濕布去擦。真有她的。
  這一切都令我想到兒時的溫馨:父親在法國人手下做買辦,母親打理家事,把外公給的私蓄取出貼補家用,從沒一句怨言。
  母親是個溫柔美麗的老式女人,可是她進過港大,太平洋戰爭爆發時才輟的學,因是廣東人,皮膚帶種蜜黃色,麵孔輪廓很好,高鼻子,大眼睛,長睫毛,像尖沙咀賣的油畫上那些蛋家女郎,一把烏油油的黑發,梳一個低低的發髻,所以剛才我看到那個荷花池女郎的低髻,馬上從心中喜愛出來。
  母親嫁了寧波人,也會說上海話,但一遇情急,常會露出粵語。可是父親一日比一日發財,她的身體也一日比一日差,生了兩位姐姐,再生下我,本來還準備多養幾個兒子,但是已經不行了。
  她患的是癌症。
  當年我十二歲,她常摟著我落淚:“阿媽晤舍得你,阿媽晤舍得你。”已知道自己時日不久。
  想到這裏,我雙眼紅了。
  老黃媽很明白,“三少爺,想起了娘是不是?”
  我點點頭。
  她歎口氣。
  我仿佛看到母親穿著寬身素白旗袍在沙發邊走來走去喚我:“震中,震中。”
  “爹喜歡嘲笑她,“你們這些廣東人如何如何……”
  門鈴響了,打斷我思路。
  黃媽去開門,是莊國棟回來了。
  老莊見到我那樣子,詫異問:“眼紅紅,哭了?誰欺侮你?抑或是叫爹爹打手心了?”
  我連忙說:“你去了哪裏?”
  “登廣告,”他說,“尋人。”他把一張草稿遞給我。
  我說:“荒唐荒唐。”取過草稿看。
  上麵寫著:“書房一別,可還安好?請即與我聯絡。”附著一個信箱號碼。
  “書房一別——什麽書房?”我問,“你真老土,這簡直比諸流行小說的橋段還低級,這簡直是張恨水鴛鴦蝴蝶派的玩意兒,虧你是受過教育的人。”
  他又抽煙,不反駁我。
  “你絕望了,”我扮個鬼臉,“當心你那信箱裏塞滿了又麻又疤的女人來件。”
  他還是不響。
  “來,上我家吃飯。”
  “不去,你們一家大小團聚,關我什麽事?”
  “那你來香港幹嗎?”我急問。
  “度假。”他微笑。
  “你出賣了我。”我說。
  “你想賣我,結果給我賣了。”他悠然。
  “跟我爹辦事不錯的。”我一本正經說。
  “我也不善鑽營。”他說。:
  “那麽去吃頓飯總可以的。”我說。
  “你放心,我一定去,既然住在你家,總得拜會伯父大人,但不是今天。”
  “老莊,”我說,“這是正經的,你可相信一見鍾情?”
  “我相信愛情可以在任何情形之下,防不勝防地發生。愛情是一種過濾性病毒,無藥可治。”
  我興奮地說:“我今天終於見到了她。”
  “誰?”他淡然問。
  “我夢中的女郎呀。”
  “嘿!”
  “別嘲笑我,是真的。”
  莊說:“就因為她長得還不錯?也許她一開口,滿嘴垃圾,也許她唯一的嗜好是坐牌桌?別太武斷,許多漂亮女人是沒有靈魂的。震中,你的毛病是永遠天真。”
  “聽聽誰在教訓我,”我不服,“我自然有我的眼光。”我白他一眼,“你去不去?不去拉倒。”
  “你在那裏嚷嚷,不過是因為你根本沒勇氣去坐在你父親與繼母麵前。”他笑。
  說實話,我真有點氣餒。
  老莊簡直說到我心坎裏去了。
  怕是怕父親在晚飯當兒(一片死寂,隻聽見碗筷叮叮響),忽然說:“震中,你不用回英國了,我給你在公司裏安排了一個職位,月薪三千元,打明兒起,你名下那些股票全部蠲免,所以你不回來也不行了。”
  當然聽了父親那些話,我隻好流淚。
  於是繼母拿出她那後娘本色,在厚厚的脂粉下透出一聲冷笑:“震中,你爹也是為了你好……”
  我打了一個冷戰,兩個姐姐的話對我實在有太大的影響。
  老莊對我說:“震中,你這個人,其實是懶,懶得不可開交,聽見工作是要流淚的。”
  我聳聳肩,“我要去了。”
  黃媽進來說:“老爺來電話。”
  “是。”我敬了一個禮。
  我出去取過聽筒。
  爹在那邊說,“震中,對不起,今天的晚飯恐怕要取消。”
  “為什麽?”我問。
  “你繼母有點要事,趕出去了,叫我向你道歉。”
  “嗬,不妨。”我說,“改明天吧,好不好?”
  “你要不要來陪我一個人吃飯?菜式都做好了。”
  我沉吟片刻。
  “震中,至多我不再提叫你回來的事。如何?”
  我笑了,“爹,我想與朋友出去逛逛,我明天來吧。”
  “咱們父子兩人的生肖,怕是犯了衝了。”
  “爹,你怎麽信這個?”我說,“你是羅德慶爵士呀。”
  他隻好嗬嗬地笑,掛了電話。
  莊在我身邊說,“好了,推得一天是一天,又能逃避一日。”
  “爹已答應我不會逼我留下來。”我說。
  “震中,每一個人生下來,總得負一定的責任,你很應該為你父親犧牲點自我。”
  我反問:“你總知道宋徽宗,他也為他父親犧牲自我呀,結果他做好皇帝沒有?”
  “你太過分了。”
  “還有這個叫溫莎公爵的人,他也對得起他老子……”
  “夠了夠了,”莊笑著截止我,“太過分了。”
  我說:“我們喝啤酒去。”
  老黃媽又進來說:“二小姐的長途電話找你。”
  “唉,萬裏追蹤。”我說著去取過聽筒。
  小姐姐馬上問:“你見到她沒有?”
  “還沒有。”
  “爹怎麽樣?”
  “氣色非常好。”
  “有沒有叫他生氣呢?”
  “怎麽會?他都沒逼我住香港。”
  小姐姐惶恐地說:“大告不妙了,難為你那麽輕鬆。”
  “我不明白。”
  “他不要你了!”
  “胡說。”我喝止她,“你們真是小女人,別再離間我們父子的感情了。”
  莊在一邊鼓掌。
  小姐姐怒道:“那你多多保重吧!”摔了電話。我說:“女人!女人對一切男人都沒有信心,包括她們的男友、丈夫、兄弟、父親……女人根本不相信男人,可是又得與他們發生親密關係,可憐。”
  “哲學家,”莊問,“去什麽地方吃飯?”
  黃媽說:“兩位少爺,我做了一桌的菜,你們就在家裏吃吧。”
  飯菜端出來,我看到一大盤香嘖嘖的蔥烤鯽魚,當場又想起了媽媽。媽媽學會了煮這一味上海菜,吃盡苦頭,鯽魚肚內塞肉餅子,常讓魚骨刺破手指,不外為了爹愛吃這味小菜。
  可是君生日日說恩情,君死又隨人去了。也難怪姐姐們替媽媽不值——父親竟另娶了他人,我再大方,再替父親高興,想到媽媽,心中也惻然。
  “你母親也是個美女吧?”莊問。
  “是。”我點點頭,“廣東美女,瘦瘦的,尖長臉蛋,非常美,不過美是非常私人的一件事。”
  “不,”莊說,“真正的美並不私人,所謂情人眼中出西施,那並不是真正的美,那不過是看順了眼而已。‘不識子都之驕者,乃無目者也’真正的美是有目共睹的。”
  我拍一拍大腿,“老莊,今天早上我見過的那個女郎,老莊,她才是真正的美女……”
  “貌美,倒還是其次,最了不起是她那種完全為感情而生,又為感情而死的意旨。”莊喃喃說。
  “什麽?老莊,你說什麽?”
  “沒什麽。”
  “你也見過那種美女嗎?”我問。
  “當然。”他悲涼地微笑。
  “就是銀相框中那個女郎嗎?”
  他點點頭。
  “十多年了,即使你尋回她,也……”電話鈴又打斷我們的話柄。
  黃媽說:“報館找莊少爺。”
  莊馬上跳過去。
  隻聽他唯唯諾諾,不知在電話裏說些什麽,然後放下電話,不吃飯,竟要出門了。
  “你哪裏去?”
  “我收到信了!”
  “什麽信?沒頭沒腦。”
  “她的信!”
  “她是誰?”
  “你這個人!”他急躁地說,“別阻著我出門,夾纏不清。”
  我抓起一條雞腿,說:“我送你去。”
  一向溫文的莊說:“快嗬快嗬。”每個人都有他投胎的時間。
  我飛車與他到北角。
  他說:“明報……是這裏了。”
  “這不是你登廣告的那間報館嗎?嗬,我明白了,她有信給你了,”我笑,“真快!明報廣告,效力宏大。”
  他逼我胡亂停了車,與他奔上報館。
  我喘氣:“為什麽不搭電梯?”
  “電梯太慢,你沒見電梯在十樓嗎,下來又得老半天。”
  我叫苦連天,奔到十樓,肺都幾乎炸開來。
  我撲到廣告部。
  一個瘦瘦高高,戴黑邊眼鏡的男人搖搖晃晃向我們走過來,他說:“廣告部休息了。”
  “是你們打電話叫我來取信的,我有個信箱在貴報。”老莊急如火焚。
  那男子托托眼鏡框,“啊,是,特別關照,信在這裏,請跟我來。”
  莊跟著過去。
  那男子取出信來,又托一托眼鏡,他說:“拿信來的那位小姐,跟你一般心急,”他抬起頭來,“她是一位美女,令人心悸。”
  這男子的口氣像個詩人。
  老莊取出證明文件,取過了信,迫不及待地要拆開來,這時我看到一個中年人步入編輯室,他長得方頭大耳,神態威武,麵容好不熟悉——
  我推一推老莊“喂,你天天看射雕英雄傳,你瞧,這位先生像不像金庸?可能是你的偶像呢,還不上去打個招呼請他簽名?”
  老莊看著那封信的內容,手籟籟地抖,根本沒把我的話聽進去,我從未見過他如此激動。
  我眼看那位先生走入編輯室,簡直跌足,失之交臂,全是老莊的錯。老莊這人,讀了一封女人寫的信,靈魂飛上離恨天去,太沒出息了。
  但見他把信按在胸前暖著,仰天長歎,聲中似有無限辛酸。
  “你怎麽了,老莊。”我擔心起來,“咱們離開這裏吧。”
  那位交信給他的仁兄表示無限同情,握住雙手問:“信中不是壞消息吧?”
  莊根本不答他。
  我客氣地問:“先生貴姓?”
  “小姓蔡。”
  我拉起老莊,跟他說:“謝謝你,蔡先生,我們走了。”
  我開車把老莊載回家。一路上他很沉默,額角靠在車窗上,相信我,看見一個那麽英俊的男人如此傷懷,實在不是一樁好過的事。
  車子過海底隧道的時候,他暗暗流下淚來。
  我知趣地把車駛至尖沙咀,停在一條燈紅酒綠的街上,打算與他共謀一醉。
  他沒有拒絕。
  在酒館中他把信交在我手中。
  信用中文寫,字體非常稚氣,像個孩子,原文照錄:
  “莊:你回來了嗎,我想是你,還有什麽人,能夠知道,我一生最快樂的一刻,是在大哥書房內度過?我永遠不會忘記,那夜我們脫了鞋,偷偷開著大哥的唱機,直舞至天明。可是我已經再結婚了?別後發生的事太多太多,過去的已屬過去,希望你能尋到快樂,我已不再年輕,人生的真諦不在於滿足一己的私欲,祝好。”
  “嗬,”我說“還君明珠雙淚垂。”隻覺無限感慨。
  時間永遠是我們的敵人,已發生的恨事無法挽回。
  我問:“如果時間倒退,你會不會娶她?”
  莊說:“我會。”
  我說:“她並沒有留下地址,她是一個理智可愛的女人。”
  “不,她一點也不理智,這封信不外是說明,她不再愛我了。”
  “她怎麽再愛你呢?叫她拋夫離子的來跟你,也未免太殘酷了。”
  莊拚命喝著酒。
  我按下他的杯子,“至少你已知道她的近況,如果你仍愛她,應為她高興,她現在生活過得很平靜。莊,好好享受這個假期,香港很大,容得下你,也容得下她。”
  莊點點頭。
  我搓著手,“我很同情你,也許這就是中國人所說的緣分,緣分實是洋人的機會率。”
  我說:“也許我們剛才搭電梯上報館,會碰見她也說不定,而你偏跑樓梯上去,”我停了一停,“亦也許在電梯內遇見她,相逢不相識。”
  “怎麽會呢,”他說,“你沒聽見那位蔡先生說,她仍是一個美女?”
  “你也仍是個英俊的男人呀。莊,前邊的日子多著呢。”
  “你不會明白的,”他頹喪說,“沒有了這個人,一切日子都沒意思,活著也是白活。”
  我忽然害怕起來,“莊,別這麽說,別嚇我。”
  “是真的。”他說,“我將悔恨一生。”
  “莊,想想你已得到的一切。”我鼓勵他,“你是一個能幹的人……”
  “謝謝你,震中。”
  我也陪他喝了不少,那夜我們兩人都醉了。
  叫計程車回家,我們往床上一躺,不省人事。半夜我醒了,口渴去取杯水喝,看見莊的房門半掩。
  我聽到他的飲泣聲。
  天嗬。
  看到這個樣子,我情願一輩子不談戀愛,逍遙快活,多麽好。
  但是我腦海中又想起那個金魚池畔的女郎,若是為了她,半夜哭泣,是否值得?我已經墮人魔障,為此我震動不已。
  天亮我看見老莊眼腫腫地站在露台。露台上種著一整排的海棠花,把霧晨襯得如詩如畫。
  我裝作什麽也沒聽見,什麽也沒看到,叫他吃早餐,黃媽做了四隻過粥的小菜,美味之極,我們兩人均吃了許多。
  稍後父親來了電話,他說他新太太昨天著了涼,現在發燒,約會又告取消。
  我巴不得如此,換了姐姐們,又會疑心這位新任羅太太是在那裏爭取時間與父親談判有關我的問題了。
  管它呢,我正想好好陪陪老莊,以盡朋友之道。
  太陽極好,我與老莊下棋。
  黃媽說:“太太昨夜在花圃立了半夜,清晨便發了燒,老爺急得什麽似的。”
  我看了莊一眼,無獨有偶。為誰風露立中宵呢?
  我忽然靈機一動,問黃媽:“爹那裏,是否有位女客?”
  “女客,沒有哇。”黃媽愕然。
  我說:“爹都說有,你又胡說。”
  “少爺,我來老屋這邊好幾天了,那邊的事,不甚清楚。”
  “說得也是。”我點點頭。
  老莊說:“將軍,你輸了。”
  我用手抹亂了棋子。
  “出去散散心。”我說。
  “我喜歡這所老房子,有安全感。”他說。
  “幫我父親做生意,我叫他把老房子送給你。”
  “用錢來壓死我?”
  “香港是個多姿多彩的社會,你不過結過一次婚,失過一次戀,那不算得什麽,你一定會找到好的對象,卷土重來。”
  莊白我一眼,“震中,你越來越像你的姐姐了。”
  嘿,氣死我,狗咬呂洞賓。
  給他自由吧,不要去理他。
  “你爹找幫手?”
  “香港每家公司都找幫手。”
  “做些什麽工作?”
  “行政”。
  “那麽到他寫字樓去見見他也是好的。”莊說。
  “我可以替你約。”我不敢那麽熱誠。
  “來,陪我去玉器市場,現在還早,咱們去撿些好貨。”
  他勉勉強強與我出去了。
  我們逐檔慢慢看,他的興致漸漸出來了,我沒買什麽,他挑了隻玉鈪,雪白,隻有一斑翠綠。
  我說不會還價,他說不要緊,付了錢就取起走。
  到中午,他就又複開心起來,我們回家吃的午飯,飯後上花店訂了丁香送往父親處,祝繼母小恙迅愈。父親來電,順便代莊約他明午見麵。
  地方是香港會所藍廳。莊的說話很得體,他說,“聽講”羅爵士在倫敦也有生意,如果不嫌他在圖書館“坐”久了,沒有長進,他很樂意為他服務。
  爹很喜歡他,立刻答應回去叫人擬張合同給他。
  我鬆出一口氣。
  爹先離開回寫字樓,我與他續在會所裏喝咖啡。
  莊說:“震中,人說:虎父無犬子……”
  我笑,“現在你發覺這句話不實不盡?”
  “並非這樣,震中,我很佩服你為人。”他苦笑。
  我端詳他,“我父親應有你這樣的兒子。”
  “別瞎說。”
  會所內有許多打扮時髦的太太小姐走來走去,目為之眩。
  我歎口氣:“有些女孩子,天天由柴灣走到筲箕灣,月薪一千五百元,這些太太身上一件洋裝就八千多元。”
  莊看我一眼,“你還說沒有命運?”
  我笑,“努力可以改變命運?”
  “不可以。”莊搖頭說。
  “你要賭嗎?”
  “賭什麽?你自己的下半生?我不用賭,我知道這件事確是有的,你年輕,你不知道。”
  一個少婦打我們身邊經過,極短的卷發,紫色眼蓋,玫瑰紅唇膏,披一件淺灰色青秋蘭皮裘,時款之至,又走得搖曳生姿。
  我心中“嘩”地一聲。但是,但是她比起金魚池畔的女郎,還差了一大截一大截。
  我收回了我的目光。
  但我試探老莊,“怎麽樣?”我問。
  他目不斜視,嗬,曾經滄海難為水的表情。
  他那個情人,也絕對是非同小可的人物吧,以致一般的絕色完全不在他的眼內。
  絕色也還能分三種,頂尖的絕色,中等的絕色,與可以容忍的絕色。嗬哈嗬哈。
  “你決定轉行了?”我問。
  “為你父親做事是一項光榮。”他說,“做人有責任,我不能一輩子躲在一間圖書館內的。”
  我說:“老莊,你少諷刺我,我覺得做人的責任是要快樂,你天天這麽沉鬱,就是不負責任。”
  “這種責任,也隻有你能夠盡到。”他歎一口氣。
  “我們打球去吧。”我說,“下午沒事。”
  他並不反對。莊是個多才多藝的風流人物,琴棋書畫他無所不曉,劍擊是一等好手,簡直可以參賽奧林匹克,各式球藝玩得不費吹灰之力。
  他最大的魅力是視這一切如與生俱來的本事,並不誇耀。
  莊的學識自然是一等的,加上那種翩翩風度與英偉的外貌,照說女孩子應一旅行車兩旅行車那樣的過來才是,有什麽道理獨身!
  我取笑過他,“你都不是處男了,還裝什麽蒜,我就不同,哈哈哈。”
  他最喜歡侮辱我的一句話是:“你娘娘腔!”
  在英國,不少人誤會過我們是一對。
  有個女子曾經跌足道:“好的男人已經夠少了,一大部分早已是別人的丈夫與男友,剩下的又是愛那調調兒,難怪女王老五越來越多。”
  與莊打了半小時壁球,累得一佛出世,由司機接我們返家。
  大姐的電話隨即追蹤而至。
  我跟她說:“長途電話費用不便宜。”
  “你們這兩個隻有在香煙廣告內才會出現的英俊男士,生活可安好?”
  “我到現在還沒見過爹的太太。”
  “為什麽?”
  “是否她擺架子?”
  “她並沒有架子。”大姐說,“她不是那樣的人。”
  “你對她倒是比較有好感,”我說,“小姐姐始終不喜歡她。”
  “那是因為她沒有見過那女子。”
  “她是不是一個好人?”
  “很難形容,非正非邪。可是曆史上的女人,但凡能令男人聽從她的都屬狐媚子。”大姐停一停,“所以她也是邪派。”
  “她是不是看上去像九流歌女?”
  “不可能,你太低估父親的趣味。”
  “我越來越好奇,”我說,“偏偏她又生病,見不到她。”
  “遲早你會見到她。”莊說。
  “可是三四十歲的女人了——”我說。
  “據說還不止三四十歲呢,有些人確是得天獨厚的。”大姐說。
  我笑數聲。
  “莊先生好吧?”大姐問。
  “他?老樣子,告訴你,他要在爸的倫敦公司做。”
  “你呢?”來了。
  “慢慢再說,喂,大姐,你講了十分鍾不止了。”
  “你這個賈寶玉脾氣,早晚得改呢。”她不悅地掛了電話。
  晚上我覺得非常悶氣,約了一大班堂兄弟姐妹出來吃火鍋,七嘴八舌,熱鬧非凡。
  有幾個正在談戀愛,也不避嫌疑,當眾親熱,一下一下的親嘴,像接吻魚。
  親嘴這回事,真不明白何以他們好此不疲,不過是皮膚碰皮膚,發出一陣響亮的怪聲音,可是他們啜啜啜,過癮得很,隻我與老莊坐在那裏麵麵相覷。
  坐下來吃的時候,情侶們各用一隻手吃東西,坐右邊的用左手,坐左邊的用右手,另外一隻手攬住對方的腰,滑稽得不得了,像是那種暹羅連體人,真偉大,愛情的魔力實在太偉大了。
  這一頓飯實在是弄巧成拙,更加顯得我與老莊孤單。
  當他們都回家的時候,父親說老莊的合同已經擬好,叫我們兩個人一起去一次。
  “去吧。”我說。
  司機接我們往石澳。
  莊說:“你們這些人,在香港住久了,腿部遲早要退化。”
  到了新屋子,已經晚上九點多。我第一件事是問女傭人:“太太呢?”
  “太太好像上樓睡了。老爺已在書房等你們。”女傭人說。
  啊,我有一絲失望。
  我對莊說:“你去見我爹,我到處逛逛,你們談罷正經事再叫我吧。”
  莊搖搖頭,一副“孺子不可教也”的表情。
  我溜到圖書室去,推開門,電視機開著,正在演大力水手。
  我馬上知道,這是錄像帶,納悶起來:誰在這時候看這種節目?
  我聽到一陣低低的笑聲,因為屏幕上的卜拜吃下了大力菠菜,又一次戰勝了大塊頭。
  電視機對麵的沙發坐著一個女郎。
  也許我有第六感覺,一顆心咚咚地,幾乎沒自嘴巴跳出來。
  “哈羅。”我說。
  她轉過了頭來,看著我。
  在黯黯的燈光下,她如黑寶石似的眼睛閃閃生光。
  這是什麽樣的美女啊,這是特洛埃城的海倫!
  我呆呆地看著她。
  她張開口說話,“是你。”
  她有點倦慵,長頭發梳成一條肥大的辮子,垂在胸前,穿一件寬大的、很普通的睡袍,腳下是雙繡花拖鞋:深紫色緞麵,繡白色一隻蝙蝠,指頭處已穿了一個孔,卻分外添增俏皮。
  我也結結巴巴地說:“是你。”
  她微笑,眼下有顆小小的痣跳動了。
  這就是我等了一生的女人。
  這就是!
  她的溫柔自空氣間傳過來,深抵我的心神,一種原始的、絲毫沒有矯情的女性味道。
  “你現住這裏?”我問。
  她答:“是。”
  “明天還在?”我追問。
  她又微笑,說:“自然。”
  “明天我來找你,你可別出去。”我急急說道。
  “我又到哪兒去?”她笑。
  我真沒想到會在自己家中見到我的風信子女郎,紫色的雲,白色的記憶,青色的草地,她將對我細說她的過去。
  我覺得我身體漸漸越來越輕,終於飄起,飛到我曆年夢想的草原,化為一隻銀色的粉蝶,撲撲地飛。
  我差點流下眼淚,因為在時間無邊無涯的荒漠裏,我竟然終於遇見了她。
  過了半晌,我的身體才慢慢落地,但聽見有人敲圖書室的門。
  我隻好去開門,女傭說:“三少爺,老爺那邊有請。”
  我回頭靜靜對那個女郎說道:“明天你等我。”
  她揚起一條眉,“喂,喂——”她輕輕說。
  我趕到爹的書房,剛巧見到老莊出來。
  我喜孜孜地說:“辦成了?”
  “成了。”他說。
  “走吧。”
  “不跟你爹說幾句麽?”
  “沒什麽好說的,代溝。”
  我拉著他走了。
  回到老房子,我狠狠地教訓老黃媽。
  老黃媽發誓她沒見過什麽女客,“許是太太的朋友,我真不知道。”
  可是,我怎麽沒想到,當然是太太的朋友。
  我躺在沙發上,擱著腿,吹口哨,我吹的是“藍色多瑙河。”
  老莊瞪我一眼:“喂,屋子那麽大,你站遠點吹好不好?”
  這真叫喧賓奪主,我明白。
  我有一整套的計劃,將在明日開始新生活,第一件事是要求繼母正式介紹她給我認識,展開追求,如果娶到這樣的妻子,為她做牛做馬,回來替父親打雜也值得的。
  我口哨吹到“黃河大合唱”時,莊忍無可忍地說:“我搬到酒店去住。”
  我笑說:“稍安毋躁,我這就停止了。”
  他深深歎口氣。
  “莊,從今天起,咱們難兄難弟都有了新的開始。”我說,“你呢,新工作新環境,至於我,我可能不回英國去了。”
  莊詫異,“什麽?”
  “你知道,英雄難過美人關,為一個女郎,我留下來。”
  莊心情再不好,也被我引笑,“你是哪一家英雄?你簡直就是狗熊。”
  我說:“我已經找到了愛情。”
  “快得很呀。”
  “真正的愛情,偏偏就是在那一刹那發生的,無可否認,你在這方麵的知識比我豐富。”
  莊靠在沙發上,深深地吸一口煙。
  “我記得我第一次見她,她隻有十八歲多一點……”
  我不耐煩,“你對小白襪子都有興趣?那時你幾歲?”我取笑他。
  “二十八歲。”他又吸一口煙,“誠然,她還是一個孩子——孩子的智力,成熟女人的外型,我在她學校做一次客座演講,馬上被她深深吸引,她那青春的魔力,可怕如血蠱,當她接近我,我不能拒絕。”
  “不能拒絕一個十八歲的女孩子?太窩囊了。”
  莊不理我,“……夏天,她一直穿白色的衣服,家中有錢,供她揮霍,她的打扮無窮無盡地發揮至盡。每次出現,都像換了新姿的翠鳥,我沒有見過那麽美麗的女孩子,整個人沉醉下去,如在大海中遇溺……”
  我靜靜地聽著,認識他那麽多日子,他從來沒有坦白地對我說過這一段情。
  “但我已訂了婚,並答應雙方家人,娶我的未婚妻,我不敢反梅,並且我想,這隻是夏天的羅曼史,是幻景,一晃眼就過了,況且她是那麽年輕……那麽年輕……”他的聲音漸漸低下去,低下去。
  我們隻聽到紙煙燃燒的聲音。
  隔了一會兒他說:“她是那麽的愛我。”聲音溫柔而慘痛。
  我說:“那是多年前的事了。”
  他不響。
  “年輕的女孩,衝動激情,在所難免,未必是真正的戀愛。很多時候,她們也不曉得她們在做些什麽,也許隻是為了一點點叛逆的表現,也許是青春期的發泄。如果我是你,我也會作出同樣的選擇,與多年來有了解的未婚妻成婚。”
  他看著我。
  “後來你們婚姻失敗,也不一定是因為她的緣故,”我替他分析,“你是一個完美主義者,故此設法找尋借口來開脫這次婚姻失敗,是不是?”
  他微笑“你不認識她,沒見過她,自然不明白。”
  “至少你也做了十年好丈夫,不容易了。”
  “我們的生活一直是三個人在一起過的。”
  我說:“越說越過分了,簡直是蝴蝶夢中的雷碧嘉。”
  “一點也不可笑,”他抬起頭,“我開始注意所有穿白衣服的女孩子,每到夏天,坐立小安……”
  我說:“你要不要聽聽我的羅曼史?”
  “你愛說盡管說。”他懶洋洋地。
  我說:“你仿佛不大感興趣。”
  他笑,“震中,你這個小兒科……”
  “好,我改天娶個電影皇後。”我說笑。
  “你說過她長得很美。”莊很溫和。
  我猛點頭,“美得像個夢。”
  “也唯有這樣才配得起你。”他點點頭。
  “真的?”我漲紅了臉,“老莊,快快祝福我。”
  “你何需祝福?震中,你根本含著銀匙出生,在玫瑰花床上長大,誰嫁你,簡直三生修到。難得有個不好色的公子哥兒,又有生活情趣,學問也好,而且長得雍容瀟灑。”
  “嘩,十全十美。”我心花怒放地說。
  “馬到功成,我看不出你有什麽失敗的機會。”
  “多謝多謝。”我說道。
  “幾時介紹給我認識?”
  我狡猾地笑,“第一,我還沒正式認識她;第二,我可不會替自己找麻煩,你很容易成為我的勁敵。”
  老莊氣結,“小人,小人。”
  “你與羅氏企業的合同什麽時候生效?”我改變話題。
  “春天,我這就回去辭職。”他說。
  “太好了,順便把我在牛津的雜物全寄回來,麻煩你。”
  莊搖頭,“真不敢相信,一忽兒永生永世不回家,一忽兒放棄一切……”
  我胡扯,“歸去來兮,田園將蕪。”
  “震中。”
  “是。”
  “我托你一件事。”
  “但說無妨。”
  “我去後,如果報館那邊有信……你替我取了來,拆閱,用電報打給我。”
  “那是你的私人信件。”我收斂了笑臉。
  “不要緊,咱哥兒倆,還有什麽話不能講的?”
  “她會回心轉意?”
  “我不知道,對她來說,這件事未免難度太高。”
  “背夫別戀到底不是正經女人應當做的事,也許她有了孩子……”
  “她不是普通的女人。”莊說。
  他說我父親已替他辦妥飛機票,他很快就可以啟程。
  那天我睡得很好。
  第二天一早,我穿戴整齊了,臨出門之前,看看老莊,他睡得很酣,被子擁得緊緊地,這麽漂亮的男人,隻要出句聲,大把女人陪他睡——慢著,我的思想越來越惡俗了。
  我駕車往父親的新屋去,車停下來,我並沒有開車門,我是跳過去的,在草地上著陸。
  我跨過花圃,經過金魚池,那女郎不在。難道她還沒有起床?我吹起口哨。
  忽然通向書房的長窗內傳出一陣音樂聲,我側耳細聽,是梵啞鈴,聖桑的吉卜賽狂想曲,奏得並不很純熟,聽得出是業餘者,但是感情豐富洋溢,實是高手。
  我咳嗽一聲,敲敲長窗。
  樂聲降低,原來是一卷錄音帶。
  裏麵有人說:“進來啊。”
  我一聽便知是她。
  我推開長窗進去。
  她坐在父親的書房裏,明豔照人,一早就起來了,而且梳洗停當,頭發梳在腦後,仍編成一條肥辮,白色毛衣,白色裙子,一雙黑漆平跟鞋,襯出纖巧的足踝,翡翠的耳環與胸針,笑臉盈盈。
  每次見她,她都打扮得十全十美,無懈可擊,簡單華美,她到底是誰?
  她開口了,“你是震中吧?”
  “是,”我詫異,且驚喜,“你知道了?”
  “唉呀,誰不曉得三少爺呢。”她取笑。
  我臉漲紅,沒想到她口齒這般伶俐。
  我呆呆地看著她,她的臉容在朝陽下簡直發出光輝來。
  隻聽得她又說:“後來那對水泡眼就死了,買都買不回來。”
  我結結巴巴,但非常愉快地說:“一定賠給你。”
  “你仿佛沒有什麽歉意。”她笑。
  我坐了下來,訕訕地問:“你喜歡聽小提琴?”
  “是朋友彈的。”她說。
  “彈得很好。”
  “是。”她低一低頭。
  “幾時開演奏會?”
  “他已去世了。”
  “啊!”我說,“對不起。”我欠欠身。
  她臉上閃過一陣陰霾,隨即又恢複自然。
  她說:“震中,你爹等你呢。”
  “他怎麽知道我要來?”我又詫異。
  “我告訴他的,”她站起來,“本來我們早就該見麵了,可是因身體的關係……”
  “震中——”父親笑著進來。
  我的心狂跳,不祥的預兆。
  “震中,你見過你的繼母了?”父親說。
  我的心跳仿佛在那一刹那停止。
  耳邊隻餘下嗡嗡的聲音。
  我看到父親張著嘴在說話,滿麵笑容“……”
  但是我完全聽不到他說些什麽。
  陽光好像轉為綠色,我眼前金星點點。
  父親拍著我肩膀:“……”
  我聽不見。
  一個字也聽不見。
  我死了,我已經死亡了。
  我轉臉,看著我夢幻女郎美麗的臉。
  毒藥,命運的毒藥降臨在我身上。血蠱,我明白了,老莊,我明白了。
  我跌坐在絲絨沙發裏。
  父親探身過來:“……”他的表情很是關懷。
  我閉上眼睛,紛亂悲憤絕望,這一刹那我巴不得可以死去。
  “震中,震中,你怎麽了?”
  繼母。我怎麽會這麽笨。
  繼母,我早該想到。這裏還有什麽女客?可不就是我繼母。
  嗬,上天,你讓我過了二十多年舒服日子,何苦忽然把寵愛從我身上奪去,為什麽要把如此的懲罰降臨我身上?我睜開眼睛。
  “震中,你可是不舒服?”父親問,“臉色忽然轉白,叫醫生來瞧瞧好不好?”
  我呆呆看著爹,說不出話來。
  我繼母過來說:“醫生馬上來,震中,你可是病了?”她聲音充滿關懷。
  我低下頭。
  我聽見我自己的聲音,疲倦但平靜。
  嗬這是我的聲音嗎?怎麽如此陌生呢?“不用了,我想是太早起,且又空肚子的原因。”
  繼母馬上說:“難怪,我馬上替你去熱杯牛奶。”她匆匆地出去。
  爹關切地說:“震中,你並不太會照顧自己呢。”
  我蒼白地笑,不知道笑些什麽,嗬,命運,我一直不相信的命運來懲戒我了,它將它神秘的大能展露在我眼前。
  父親喜氣洋洋問:“她是否很美?”父親像一個孩子,得到他最喜歡祈求的禮物般。
  “是。”我說。
  “而且她是那麽純良,”父親說,“簡直像一個不懂事的孩子。”
  我的神智漸漸恢複,“是。”我說。
  “我不是不知道你們不大讚成我這次的婚姻。”爹搓著雙手,“可是……我簡直像複活了。”
  我虛弱地問:“我該怎麽稱呼她?”
  “叫她名字好了。”爹說。
  “她叫什麽?”
  “她叫玫瑰。”
  我點點頭,“爹,我想回去了。”
  “震中,喝了牛奶再說,”她回來了。
  “不,”我搖搖頭,“我走了。”
  “你走到哪裏去?”
  我站起來,腳步浮浮。
  爹說:“他一向是有點孤僻,隨他去。”
  她笑,“都說三少爺最最調皮搗蛋,愛說笑捉弄人,我還恐怕他會把我整得啼笑皆非,結果卻是個文弱書生。”她笑臉若一朵芙蓉花般。
  我的心猶如被一隻無形的手緊緊抓住了不停絞痛,我再說聲“我走了”,就原路走出花圃。
  “震中!”她在身後叫我。
  我大步踏開去,又沒見到荷花池,整個人再次掉進水池中。
  她嬌呼一聲,繼而大笑。
  忽然之間我忍不住悲憤,也仰天大笑,笑得眼淚都流了出來。”
  爹在一邊說:“荒唐,荒唐。”笑著伸手來扶我。
  我自池中濕淋淋爬起,也不打算換衣服,就坐進跑車,不再顧他們在身後叫我,就開車走了。
  一路上我把車子開至最高速度,趕回老屋。
  黃媽來開門,看到我那模樣,大吃一驚,我整個人籟籟地抖,卻不是因為冷。
  莊國棟正在吃早餐看報紙,見到我這個樣子,連忙說:“你怎麽了?你怎麽臉如金紙?”他走過來。
  我如遇溺的人見到救星,抓住他雙臂,顫抖著嘴唇,卻又說不出話來。
  “快換衣服,有什麽慢慢說,快換衣服。”他說。
  黃媽趕快把幹浴袍放在我手中。
  我脫下濕衣服,披上浴袍,老莊將一杯白蘭地交在我手中,我正需要酒,嗬,酒,一口而盡,辣得喉嚨嗆咳。
  “你怎麽了?”老莊再一次問。
  我硬咽地說:“她,她……”
  “什麽事啊?”他又問。
  “怎麽會這樣?”我顫聲問,“她竟是我的繼母,莊,她是我的繼母。”
  “上帝。”老莊說,“上帝。”他的臉色也轉為灰白。
  “莊,我等了她一生,她竟是我繼母。”我欲淌出血來。
  “啊震中,可憐的震中。”
  我躺下,瞪著雙眼看著天花板。
  “震中,忘掉整件事,你唯一可做的,便是即刻忘記整件事。”
  我大聲嚎叫,“忘記,忘記,你叫我怎麽忘記?你為什麽不忘記十五年前的情人?朱麗葉何不忘記羅密歐?但丁何不忘記庇亞翠絲?”我瘋了似,“你們滾開滾開滾開!我不需要你們,走開!”
  他並不走開,他坐在我麵前。
  老黃媽聞聲過來看,我一隻水杯朝她擲過去,她被莊拉在一旁,才避過災難。
  莊大聲喝道:“你文瘋還是武瘋?你個人不幸的遭遇與別人有什麽關係?你想嫁禍於誰?你還算是受過教育的人?”
  黃媽躲了出去。
  我用雙手緊緊抱住了頭,“讓我死吧,讓我死吧。”
  “真是公子哥兒,”莊冷笑,“死得那麽容易,你不是不信命運嗎,現在你可以拿出力量來鬥爭了。”
  我看著莊,眼淚忽然汩汩而下。
  “我明白了,”我說,“莊,為什麽你會說沒了這個人,以後的日子活著也是白活,為什麽你接了一封信,整個人會發抖,為什麽你朝恩暮想,了無生趣,為什麽一個大男人,竟會淌眼抹淚,我現在完全明白了,莊。”
  老莊不出聲。
  隔了很久很久,“震中,你隨我返倫敦,忘記整件事。”
  我痛哭。
  又隔了很久,他問:“她是否長得很美,震中?”
  我簡直不懂得回答,美麗,她何止美麗!我狂叫起來。
  黃媽再一次探頭進來,“莊少爺,我去請個醫生。”
  莊說:“不妨,黃媽,這裏有我。”
  他待我痛叫完畢,還是那麽冷冷地看著我。
  “你比我勇敢,你至少敢叫出來。”他說。
  我告訴他:“我不會跟你到倫敦去。”
  “你留在這裏幹嗎?”他反問,“跟你老子搶一個女人?”
  聽了莊的話,我忍不住大聲哭泣。
  莊厭惡地說:“你這種少爺兵,平日理論多多,一副刀槍不入的模樣,一到要緊關頭,沒有一點點用,馬上投降,痛哭流涕,看了叫人痛心。”
  我掩臉飲泣。
  “我知道你難過,震中,你總得想法子控製你自己,我們像兄弟般的感情,我總是幫你的。來,振作起來,我們回倫敦去。”
  我嗚咽說:“我們不該回來。”
  他黯然說:“你說得對,我們不該回來,這個地方不適合我們,走吧。”
  我與莊就如此收拾行李離開。
  父親對於我這種行為非常生氣,因我臨別連電話都不肯與他說。
  上飛機的時候,是莊挾著我上去的,我整個人像僵屍般。
  父親皺著眉頭,叫莊多多照顧我。
  我為了不使他太難過,編了一個故事來滿足他。
  我吞吞吐吐地說:“爹爹,是為了一個女孩子的緣故,她催我回倫敦……她寂寞。”
  父親略有喜意,仍板著臉,“是嗎?”他問:“為何不早說,帶她一起回來?是中國人還是洋妞?”
  “中國人,家裏頗過得去,因此有點小姐脾氣,不敢帶回來。”
  爹爹放心了,“她折磨你,是不是?”嗬嗬地笑,“女人都是這個樣子,一會兒天使,一會兒魔鬼,否則生活多乏味。下次帶她回來,說爹爹要見她。”
  “是。”
  我與莊終於上了飛機去。
  莊說:“你爹爹多愛你。”
  爹爹們都一個樣子,總希望兒子成材,給他帶來重子重孫。
  我閉上眼睛說:“他現是最愛他的新太太。”
  “那也是很應該的事。”
  我開始喝酒。我從沒有在飛機上喝過酒,但這次我索性大喝起來。
  莊並沒阻止我。
  飛機是過很久才到的,我喝得七葷八素,嘔吐了許多次,差點連五髒都嘔了出來。
  “嗬,嗬,”我痛苦地掩著胸,“我就要死了。”
  莊冷冷地說:“放心,你死不了。”
  “老莊,人家喝醉酒,不過是略打幾個嗝,然後就作滾地葫蘆,為什麽我這麽辛苦?”
  “因為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勞其筋骨……”他像一塊冰。
  “唉。”我靠在他身上。
  肉體的辛苦使我暫時忘記了心靈的痛苦。
  “天旋地轉,”我呻吟,“我像墮入無底深淵,救救我,救救我吧。”
  莊半拖半抱地將我搬下飛機,幸虧我們記得通知姐姐們。
  大姐衝過來,“怎麽了,震中……莊先生,震中怎麽了?”
  大姐的聲音中充滿關懷,我聽了悲從中來,“大姐。”
  莊喝止我,“你少動,你撲過去,她可扶不住你。”
  大姐問:“是喝醉了吧?”
  “是,開頭調戲全飛機的空中小姐,隨即嘔吐,令全機的侍應生服侍他,他這條機票花得值得。”
  在我眼中,大姐既溫柔又愛我,她的臉漸漸變幻成母親的臉——“媽媽,媽媽!”我嚎叫著。
  他們把我塞迸車箱裏。大姐憐惜地問:“怎麽叫起媽媽來了?”
  “要緊關頭,誰都會想起媽媽,戰場裏的傷兵,血肉模糊地躺著,都忽然念起媽媽的好處來了。”莊說。
  “莊先生!”大姐吃驚地掩住嘴。
  “往哪裏去?”莊問道。
  “往舍下先住幾天,然後找間公寓安頓你與震中,牛津那邊……”
  我轉呀轉呀,身子輕飄飄地墜進一個無底洞裏,完全無助,嘴裏發出咿咿呀呀的聲音,辛苦地硬咽,但終於失去了知覺。
  我並沒有醉死。
  或是心碎而死。
  我隻是睡著了。
  真可惜。
  醒來的時候,在小姐姐家客房裏。
  客房一切作粉紅色,非常嬌嗲,像小女孩子閨房,我一睜開眼睛,便看見天花板上那盞小巧的水晶燈,暗暗地泛著七彩光華。
  我想起了媽媽,也想起了玫瑰,我內心痛苦,頭痛欲裂,雙重煎熬之下,簡直死無葬身之地。
  我大聲叫人。
  小姐姐進來,“醒了嗎?嚇死人,替你準備好參湯了。”
  “拿來,”我說,“參湯也將就了。”
  “你想喝什麽?”小姐姐瞪眼問。
  我說:“三分人心醒酒湯。”
  “羅震中,你幹嗎不醉死了算了呢?”
  我歎口氣:“你咒我,你咒我。”其實我何嚐不想,隻是這件事,說易不易,說難不難。
  我問:“老莊呢?”
  “人家到倫敦分公司報到去了,像你?”小姐姐說。
  “他倒是決定洗心革麵,”我偶然說,“新年新作人。”
  “你幾時也學學他呢?”
  “我?我何必學他,他發一下奮,他兒子好享福,我不發奮,我兒子也好享福。”我喝了參湯。
  “新年了,也不見你狗口裏長出象牙來。”小姐姐接過空碗。
  我呆了一會兒,問她,“小姐姐,你戀愛過嗎?”
  “當然戀愛過,不然怎麽結的婚?”
  “不不,不一定,”我說,“小姐姐,戀愛與結婚是兩回事。”
  “震中,你在說什麽啊?”小姐姐埋怨。
  我抬頭,不響。
  “起床洗把臉刮胡須,來。”
  我轉個身。幹嗎我還要起床?這世界對我來說還有什麽意義?太陽不再眷顧我,照在我身上,我起床也是枉然。
  “震中,你怎麽了?”小姐姐起了疑心。
  倘不是為了爹爹,為了姐姐們……
  “震中。”
  “我這就起來了。”
  “震中,你住在我這裏,好好調養身子。”
  “知道。”
  “你怎麽告訴爹爹,說在英國有女朋友?”
  “在英國找個女朋友,也不見得很難。”我淡淡說。
  “到時爹爹叫你帶回去見他呢?”小姐姐說道。
  “大把女人願意陪我回去見羅德慶爵士。”我還是那種口氣。
  “嗬!你倒是很有辦法,不再挑剔了嗎?”
  我忽然微笑起來,“不,不再挑剔了。”
  “你倒是快,回一次香港,思想就搞通了。”
  “是,”我簡單地說。
  事後莊國棟轟轟烈烈地做起事來。而我,我發覺自己漸漸向浪子這條路走去。
  有一夜醉後,我做了一個夢,夢見添張來探訪我。
  我明知他是個死人,卻不怎麽害怕,我隻是問他,“你怎麽來了?”
  “來看你。”他麵色鐵青鐵青地,就像活著的時候一樣,他身體一直不那麽好。
  “你有什麽要說的?”
  “我知道你內心痛苦?”
  “是,”我說,“我非常痛苦。”
  “你這樣喝酒不是辦法。”他說,“我教你一個辦法,來,跟我來。”
  “你要我學你?”我心境非常平靜。
  “來。”
  他悠悠然飄開,而我,我之腳步滯呆,我忽然有點羨慕他。
  “你呢?”我問,“你不再痛苦了?”
  他微笑,“不,不再痛苦了。”
  我們行至一座大夏的頂樓,高矗雲霄,飄飄欲仙,我覺得冷。
  “跳下去。”添張說。
  我生氣,“客氣點,你在找替身,我知道,騙得我高興起來,說不定就跳下去。”
  “我是為你好,”他冷冷地,“免除你的痛苦。”
  我想到黃玫瑰,心如刀割,落下淚來,握往他的手,答曰:“我跟隨你,我跳。”
  一身冷汗,我自夢中驚醒,我慘叫。
  我竟見到了添張!
  添,添,你竟找到了我,我浩歎一聲,日有所思,夜有所夢,我並不迷信,但是難道我心中已萌了死念,認為大解脫,才是最佳辦法?
  我可憐自己,大好青年,一旦為情所困,竟然萌了短見。
  從那時開始,我開始野遊。
  在倫敦,男女關係一旦放肆起來,夜夜笙歌,也是平常事,但我從不把女人往家中帶。
  姐姐們見我老不回家睡覺,開始非議,我與老莊商量,要搬到他家去。
  他自然是歡迎的,咱們還有什麽話說。
  莊說:“天天換一個女人,也不能解決你的寂寞。”
  “你怎麽知道?”我抬起頭。
  “我都經曆過,我是過來人,我不知道你的苦楚,誰知道?”
  “可是我要證明自己。”我說。
  “把頭埋在外國女人之騷氣中,你證明了自己?”
  我不答。
  “把胡髭刮一刮,找份工作,好好結識個女朋友。”
  我不響。
  “要不回家流血革命,與你老爹拚個你死我活。”
  “跟羅德慶爵士爭?”我問,“他現在要名有名,要利有利,要人有人,我拿什麽跟他比?”
  “女人跟我走,也不外是因為我是羅某的兒子,我還借他的蔭頭呢,我去與他爭?雞卵碰石卵。”我說。
  “那麽識時務者為俊傑,忘記那女人。”莊說。
  “你若見過她,你就會知道,天下沒那麽容易的事。”
  “這種‘懿’派女郎一生難逢一次,你認命算了。”
  我沒精打采,“什麽叫‘懿’派?”我問。
  “慈禧太後叫懿貴妃,懿字拆開是‘一次心’,見一次,心就交與她了。”
  “啊。”我真遇上了知己。
  “那個女郎叫什麽名字?”老莊問。
  “叫什麽名字有什麽分別?一朵玫瑰,無論你叫她什麽,她仍是一朵玫瑰。”
  “是是,”莊說,“一朵玫瑰……”他沉吟著。
  我們這兩個千古傷心人,早該住在一堆。
  “你現在跟什麽人相處?”莊問,“你兩個姐姐很擔心。”
  “跟金發的莉莉安娜貝蒂妮妮南施。”
  “她們是幹什麽的呢?”
  “不知道,”我自暴自棄,“大概是學生吧。”
  “她們可知道你的事?”
  “我為什麽要跟她們說那麽多?”我擱起雙腿。
  “你是存心墮落,我看得出。”莊說,“這輩子不打算結婚了?”
  我仰起頭,幹笑數聲,“你還不是一樣?”
  “我倒已認識了一個女孩子。”
  我大大驚異,這個意外使我暫時忘記了心中的痛苦。
  “你,莊國棟?你找到女朋友?”我說。
  “是。”
  “你一定要讓我見見她。”
  莊笑,“我已在安排。”
  “你不是胡亂找一個就交差吧?莊,告訴我,她長得好不好?”
  莊苦笑。
  “比起你以前那一位呢?”我問。
  “完全不同。我以前那一位——她是獨一無二的,而這一位……她則是同類型中最出色的,你明白嗎?”
  我點點頭。
  “這一位跟一般女子一樣,也愛打扮,愛享受,不過表現得含蓄點。她也喜歡在事業上大施拳腳,占一席位置,出風頭,軋熱鬧,精明中又脫不了女人的傻氣,她的聰明伶俐是很浮麵的。一方麵作有氣質狀,另一方麵又斤斤計較對方的家底身世……但我們到底是活在現實的世界中,她仍不失是一個可愛的女郎。”
  我又點點頭。
  “可是我以前的情人,她是不同的,她心中完全沒有權勢、名利、物質得失,她全心全意地愛我,她心中隻有我。”他聲音漸漸低下去。
  我明白。我說:“或許那是因為她當時十分年輕的緣故,你知道:棒棒糖、牛仔褲。”
  “不,我知道她這脾氣是不會變的,她愛我,她愛我。”
  “是是,她愛你,她愛你。”我無法與他爭,“你比我幸運,至少她愛過你。”
  莊苦笑,點起一支香煙。
  “至少你現在有了新人,”我說,“小王子說的:‘時間治療一切傷痕’,”
  “可是自她別後,時間過得太慢太慢。”莊說。
  “總在過。我們說說你的女友。”我說。
  “啊,是,”莊的表情又溫柔起來,“她很好,囉嗦,但脾氣很臭,很倔強。她非常愛我,願嫁我為妻,逼我戒煙,勸我上進。”
  “我明白——一般女子中最出色的。”
  “是。勸我戒煙,笑死我,脫不了那個框框。”
  “我知道,”我接上去,“換了是以前那位,你就算抽鴉片,她愛你也就是愛你。”
  “對了。”莊拍案叫絕,“震中,你是我的知己。”
  我默然,像黃玫瑰,她嫁我父親,可不是為他是億萬富翁,他有爵士頭銜,她是個完全不計較的女人,隻是愛他,所以當日就嫁他了。而父親,父親值得女人仰慕傾心的質素實在太多,無論人們怎麽想,他們是真心相愛的。
  這樣的女人太少了,幸運的父親找到了她。
  老莊深深抽煙。
  現在的女人,一有機會便蠢蠢欲動,與男人爭地位,事事要平等,男人是不準娶妾侍了,可是你讓她拿出一半的家用來減輕男人的負擔,她又不肯,你不給她做事呢,她又沒安全感,處處要表示她有生產能力,生產價值,家裏麵婢仆如雲是一件事,她拚死命要坐寫字樓做婦女界先鋒,非搞得丈夫要湯沒湯、要水沒水不顯得她重要。
  現在的女人!
  逼得男人陪她們鬼混,不興結婚之念。
  隻有一個女人是不同的,她叫玫瑰。起初令我們震驚的是她的美貌,隨即令人念念難忘的卻是這種失傳的美德。
  “我請吃飯,我們到夏蕙去。”我說,“我們開香檳慶祝,我穿禮服。”
  “謝謝你,震中。”
  “老莊,我這輩子,注定再沒機會震撼中華了。”我拉住他的手臂說。
  “你是個懦怯鬼。”
  “那總比做跳樓鬼好。”我悲哀地說。
  “說的也是。”
  那一日,我履行諾言,把最好的小禮服取出來,約好了莊與他那一半,訂了位子,據案大嚼。
  莊的女朋友是位非常時髦的小姐,穿著漂亮,有學識,中英文都不錯,又會一兩句法文,運用得非常滑溜,什麽“紅樓夢是一本Roman a c1ef——曹雪芹的Piece de resistance”,而“香港不適久居,年期滿了不知如何,隻好當它是pied—a—terre”之類。
  多麽悶的一個女人。
  俗死人,絲毫沒有靈魂,活著就是為擺一個時髦的款。她太清楚她自己的優點在什麽地方,拚命炫耀,以致失去一切優點。
  我抱著相當愉快的心情出來,但一邊吃龍蝦湯一邊深深地寂寞與悲哀。
  這種女人在香港是很多的,賺個一萬八千就以女強人自居,嗬嗬嗬,她們何嚐不擔心嫁不出去會變成老姑婆,強人!
  這頓飯的下半局我便靜寂了。
  市麵上若隻剩下這一類女人,那我還不如返璞歸真,到唐人街去挑選,至少她會為我生四五個兒子,不會嘮叨身體變樣子。
  我傷透了心。
  老莊點起了香煙。
  那女子白他一眼,自以為很幽默地說:“你這個壞孩子,整天吸煙,像支煙囪。”
  我忍不住閑閑地說:“男人吸煙也算不得壞習慣,你們女人總非得男人為你們做聖人不可,他若是個十全十美的人,也不會獨身至今了。”
  “你認識莊那麽久,總知道他的過去。”她非常有興趣,“他到底結過婚沒有?四十歲的人了。”
  “他是老處男。”我說。
  她:“別開玩笑。”
  我:“誰開玩笑。”
  她:“我不相信。”
  我:“過去之事何必計較,你嫁也隻能嫁他的現在與充其量他的將來,過去與你沒有相關,並且這年頭生活檢點的王老五多得很,我也是個不二色的男人,心中隻有一個女人。”
  她:“你,心中隻有一個女人?”(不置信地)
  我:“如果我心中有第二個女人,叫我一會兒出去,立刻被車撞死。”(悲慘地)
  她不響了。
  飯後侍者取來白蘭地,我學著洋酒廣告中的語氣說:“整瓶擱下。”然後咕咕地笑,啊,隻有微醺的時候最開心。
  老莊似乎比我醉得更快,他樂嗬嗬的,分外淒涼,“喂,震中,你沒聽過我唱歌吧,我唱你聽。”他的興致高得很。
  “是洛史超域嗎?我隻聽洛史超域的歌,哈哈哈。”
  “不不,你聽,這是一首時代曲。”他張大嘴唱,“有緣相聚,又何必長相欺,到無緣時分離,又何必長相憶,我心裏,隻有一個你,你心中沒有我,又何必在一起。”
  啊,聽得我呆住了。
  老莊的聲音居然十分溫柔、纏綿。
  唱完了他伏在桌子上。
  他女友皺上眉頭:“怎麽會醉成這樣?”
  我下了斷語:“酒入愁腸,化作相思淚。”
  他女友說:“我們回去吧。”
  我伸手入口袋掏鈔票,掏半日,摸出一疊二十磅鈔票,交予她,“你付,你付,我與他先走。”
  “你們倆不如回家睡覺吧,我開車送你們。”她忽然變得很大方,並沒有生氣。
  是,老莊說得對,她有她可愛的地方,我忽然感激她起來。
  我們三人苦苦掙紮,到了家裏,老莊已不省人事,我則勉強大著舌頭說話。
  我跟她說:“你睡我房間,我到客廳沙發去睡,你也別回去了,天都快亮了。”
  我拖了電毯往地上一躺,進入黑甜鄉。
  第二天醒來的時候,聞到咖啡香。
  我剛在想,有個女人在家真不錯,睜開眼睛,看到的卻是莊國棟。
  “老莊,”我揉著眼睛,“你女友呢?”
  “上班去了,你還想她做咖啡給你喝?”他笑。
  我自地上爬起來,“你要與她結婚嗎?”
  他歎口氣,“或者再過一陣子。”
  我坐到早餐桌子上去,巴不得用咖啡洗臉衝身。
  “可是你不愛她。”我說。
  “這有什麽稀奇,”莊朝我瞪著眼,“你跑出去街上站著,叫愛妻之人舉手,你會看到一隻手才怪。”他停一停,“感情是可以培養的。”
  我看著天花板。
  “看開一點。”他說道。
  他自己也並沒有看開過。
  莊去上班後沒多久,小姐姐駕車來看我。貴婦,戴大鑽戒,披銀狐,濃妝。
  我探頭過去看她的臉,問她:“臉上這些粉是永久性的嗎?會不會剝落?”
  她以仍然黑白分明的眼睛斜睨我一眼,“羅震中,大姐說你近日來生活非常荒唐。”
  “是。”我直認不諱,“又不上班,天天吃喝嫖賭。”
  “你這樣下去怎麽辦?”小姐姐問。
  “不怎麽辦?”我說道。
  “不打算改正?”
  “改什麽?”
  “震中!”
  我低下頭。我為什麽還要找工作?我不再稀罕,我心目中隻有一件事,一個人。
  “小姐姐,我覺得累,我希望休息一下。”
  “你姐夫們從來不需要休息。”
  “他們是老婆奴,我是人。”
  “震中,你雖然神情萎靡,但仍不失幽默感。”她歎口氣,“放假是你的事,但不要過分。”
  “你怕我混了梅毒回來?”
  “狗口不出象牙!”她罵,“什麽話都說得出口。”
  隔了一會兒我問:“爹爹那邊有消息嗎?”
  “有,他說你的朋友莊國棟確是個人才。”
  “還有呢。”我渴望知道玫瑰的近況。
  “他對你失望。”
  “還有呢?”
  “他自己生活很愉快。”
  “還有呢?”
  “沒有了,你還想知道什麽?”
  我遲疑一下,“你始終沒見著他新太太?”
  “很快我可以見到了。”
  “什麽?”
  “爹爹要帶她過來,兩個人往歐洲度假呢,由爹爹駕車,逐個國家旅行。你看爹爹是不是寶刀未老?猜也猜不到他竟會這麽懂得享受的。”
  “她要來?”我的心又強力地跳動起來,失去控製。避都避不開,我避不開她。
  “他們要來?”小姐姐更正我。
  我又去斟酒喝,我快要酒精中毒了。
  “震中。”
  “什麽?”
  “你見過黃玫瑰,她是否真的很迷人?”
  我點點頭。
  “三十多四十歲的女人,還怎麽迷人?”小姐姐問。
  “因為她從來不問這種愚蠢的問題。”我說,“她也從來不妒忌的。”
  “去你的。”小姐姐說,“又借古諷今。說真的,她到底怎麽漂亮?”
  “她不漂亮,不不,一個女人漂亮,是代表大方、有學問、有見地、拿得起、放得下、夠瀟灑,她隻是一個美麗的女人。”
  “我不明白。”
  “你見了她便會知道。”
  “大姐也這麽說。”小姐姐說,“她比起我們怎麽樣?”
  “我不敢說。”
  “死相!”小姐姐嬌嗔地。
  我心情再不好,也忍不住笑出來。每個女人都要做美女,顛倒全世界的男人,天天對牢魔鏡問:“誰是天下最好看的女人?誰?”
  嗬!女人。
  隻有黃玫瑰是除外,她可不覺得自己美,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一朵玫瑰。
  現在她要來了,我躲不過了……我有想過要躲嗎?也沒有,我渴望見到她,現在我得到藉口,名正言順地可以再睹她的風采。
  要避開一個人總不是辦法,最佳的解脫是可以做到心中沒有此人。
  我做得到嗎?
  小姐姐說:“你過了年,瘦了不少。”
  “辛酉年與我時辰八字相克。”
  “你又來了。”。
  “小姐姐,你別理我,她幾時來?”
  “他們月中到。”
  “住哪兒?”
  “薩克轍斯郡的房子,”小姐姐向往地說,“溫默斯哈代小說中女主角的家鄉……黛絲姑娘的悲劇……”
  我沒有接上去。
  她要來了。
  我怎麽樣麵對她?(以沉默的眼淚。)
  我穿什麽衣服?說什麽話?如何控製我自己呢?
  難題,都是難題。
  小姐姐去了。
  我的心一直跳得像要在喉頭躍出來。
  我希望老莊快下班,我要把這件緊張的事跟他說。
  看看鍾,才三點,該死的鍾竟像停止了似的。我踱來踱去,度日如年,終於忍不住,開車出去找莊國棟。
  他在公司裏忙得不可開交,女秘書與女助手以愛慕敬仰的語氣看著他說:“是,先生,是,是。”老莊的工作美發揮到無極境界。
  我吞吞吐吐地對他說明來意。
  他坐下抽煙,笑說:“到巴黎去避一避。”
  “我不想去。”我說道。
  “既然想見她,那麽順其自然。”莊說。
  “好,可是我害怕。”我說。
  “真是矛盾,你這個懦弱的人!”
  我反問:“如果你知道你要見到那個她,你會怎麽樣?”我急急問,“你會比我好過?”
  他不敢出聲了,臉色變了變。
  我抓到了他的痛腳,“是不是?嘴巴不再那麽硬了?”
  “好的,”他說,“讓我來招呼老板娘,你躲在我身後好了。”
  “你當心被她迷住了。”
  “要迷住我,還真不是那麽容易的事呢。”
  他倨傲地說。
  我開始清醒,酒也不喝了,又重新打扮得整整齊齊,我在等她大駕光臨,縱然她已是我父親的妻子,若能夠偷偷多看她一眼,也是好的。
  她與爹來的那一日,兩個姐姐與我去接飛機。我激動得臉色煞白。
  爹的精神很好,容光煥發,老遠就叫住了我們。
  而玫瑰則有點倦意,她的頭發很長了,雲一般的披在雙肩上,穿件淺色毛衣,同色係長褲,不知恁地這麽樸素打扮,益發濃豔逼人,額上泛油光,唇膏脫落一半沒補上,也隻有表示她是一個感性的女人,活生生的嬌慵使我心跳。
  我認了命了,如果能以餘生這樣侍奉她身旁,不出一聲,也是值得的,我自有我痛苦的快樂。
  大姐因見過玫瑰,立刻迎上去,小姐姐則發著呆,向她瞪視。
  玫瑰掠著頭發與我們一一打招呼。
  小姐姐輕不可聞地在我耳畔說:“美女,美女。”
  見到她便相信了。
  玫瑰一向懦怯怯,並無架子,好脾氣地微笑著,硬是要我與爹站一塊兒。
  她取出手帕印一印額角的汗光,不好意思地說:“坐了二十多個小時飛機,原形畢露,難看死了。”她笑。
  大姐頓時就說:“你是永遠不會難看的。”
  爹也笑,“別寵壞她。”
  玫瑰隻是笑。
  我們上了車,往小姐姐處駛去。
  玫瑰並沒有說話,爹講什麽,她隻是留神聽著。小姐姐把玫瑰這個人從頭看到腳,又從腳看上頭,麵孔的表情代替了“無懈可擊”四個字。
  我們一家團聚,濟濟一堂,斯人我獨自憔悴,在一旁看著玫瑰的一顰一笑,心碎成一片一片。
  爹問我:“莊呢?在辦公?”
  我答:“那還用問?他不比我,他是個頂天立地的漢子。”我自嘲說。
  玫瑰轉過頭來,“準時上班就好算頂天立地了?那倒也容易,震中,你不必妄自菲薄。”她微笑。
  “是。”我臉紅。,
  “叫他來吃飯。”爹說。
  “好。”我說。
  莊說他會懷著最好奇的心情來見我們。
  在喝下午茶的時候,老莊來了。我聽到車子引擎聲出去迎他,見到他不由喝一聲彩:沉鬱的麵孔,早白的鬢角,整齊的服飾,溫文的態度,他如果不認是英俊小生,我頭一個不依。
  他見到我微笑,“她來了?”
  “來了。”我低著頭說。
  莊拍拍我的肩膀,“別怕,有我在。”
  “跟我來。”
  我帶他進屋子。
  爹一見老莊,馬上迎出來跟他握手。
  玫瑰正與小姐姐說話,聽到有客人來便回過頭,莊的手尚在爹手中,遠遠看見玫瑰,便呆住了,他的臉變了一種奇怪的青色,絲毫不覺自己失儀。
  玫瑰看見一個陌生人這樣瞪著她,她也怔住了。
  我連忙上去解圍,“老莊,你想加薪水,就直說好了,何必抓著我老爹的手吞吞吐吐?”
  莊那種鎮定的姿態完全消失,他退後三步,臉色灰白,跟我說:“震中,請跟我到書房來。”
  我幾乎要扶著他走這短短的幾步路。
  關上書房門,他呆了相當久的一段時候。我以為他不舒服,連忙替他斟酒,叫他躺在沙發上。
  “有什麽事?”
  “沒什麽事。”他像是恢複過來了,“我突然提不上氣來。”
  “休息一會兒再吃飯。”
  “不,震中,我想回去。”
  “真的那麽壞嗎?”
  “找個醫生看看。”
  “要不要我送你一程?”
  “不用,向你父親道歉,我自這裏長窗出去便可以。”
  “遲些我回來再見。”我說。
  他點點頭,去打開長窗。
  “老莊。”我叫住他。
  “什麽事?”
  “她是否值得我為她發狂?”
  莊國棟看向我,眼神中充滿憐惜、同情、痛苦、惆悵、心酸……
  莊說:“震中,可憐的震中,可憐的我。”他打開長窗去了。
  小姐姐進來,“震中,國棟呢?”
  “他不舒服,去看醫生。”我說。
  “你呢?”她說,“我覺得你們兩人都有點怪。”
  傷心人別有擁抱。
  小姐姐坐下來,“美人這回事……如今我相信了。”她怔怔地說。
  那頓飯我吃得味同嚼蠟。
  想愛她,不能愛她,避開她,又想見她,見到她,還不如不見她,我又想逃離她。
  父親認為我精神恍惚,非常詫異,我再也沒有話說,便告退了。
  玫瑰吃得很少,她說是累。
  回到莊的公寓,我打開門進去,看到他女友臉色鐵青地走出來。
  她並不睬我,一別頭就走掉。莊在看電視。
  “怎麽了?”我問。
  莊的眼睛仍然留在七彩卡通上,正轟轟烈烈地在演大力水手。
  “莊,”我說,“怎麽了?”
  莊說:“我告訴她,我從來沒愛過她。我愛的,一直是另外一個人。”
  “你不是改頭換麵,要做個新人嗎?”
  “我錯了,她仍然控製我的靈魂。”莊簡單地說。
  說完他就全神貫注地看大力水手,不再出聲。他緊閉著嘴唇,臉色非常壞,但一雙眼睛卻閃亮得像一頭野獸,我覺得奇怪,但自顧不暇,顧不得那麽多。
  我說:“我還是去巴黎,聽你的勸告。”
  他不再回答我。
  我收拾衣物,提起隻輕便的箱子,摸摸袋中,餘款無多,因此在老莊抽屜中,取了疊鈔票。
  我臨出門跟他說:“我借了你三百磅,現在就搭夜船去巴黎,我看我倆難兄難弟,分頭腐爛比較好些。”
  我也不知道他有沒有聽見我說些什麽。
  我開了那輛隨時會散的福士坐氣墊船到寶龍,然後南下巴黎。
  到巴黎時天快亮了。我跑到聖母院去祈禱。
  如果在香港,你的心能碎成一百片,那麽在巴黎晨曦中的聖母院,你的心可以碎成一千片了。
  我租了旅館,就住在那裏,專等爹爹與玫瑰走。每日早上坐在塞納河的“新橋”邊發呆,聽金發女郎們的絮絮細語。
  錢花光了,打電話給姐姐們求救,她大聲叫道:“羅震中!你在地球哪一個角落?”
  我說:“巴黎。而且我的錢花光了,花都的花也不再芬芳了。”
  “爹找你,請快回來。”小姐姐說。
  “他還沒走?”我意外。
  “有點意外,留下來了。你快回來,有要事。”
  “那麽多要事,一年三百六十五日羅家都有要事,我才不信。”
  “羅震中,你敢不回來!”
  “好,我回,我回。”
  我又開著那輛老爺車回到倫敦。
  大船經過多佛海峽,風嗚嗚地吹,深紫色的天空,海鷗啞啞地低鳴,我幾乎想連人帶車一齊駛下黑色的海水,從此消失在世界上。
  但是我沒有那麽做,我沒有勇氣。
  我回到倫敦,站在父親的麵前,做他的乖兒子。
  父親果然有要事尋我。
  他開門見山地說:“震中,我有要事得回香港,我要你照顧你繼母。”
  我抬起了頭。
  父親咳嗽一聲,“震中——”仿佛有難言之隱。
  “什麽事?”我忍不住,“為什麽你倆不是一起回去?”她早早離了我跟前,我好安居樂業。
  “她不肯回香港。”父親說到此地為止,歎口氣,站起來走開。
  我問大姐:“怎麽回事?他倆吵架?”
  “不是吵架,她跟你好友莊國棟有點曖昧。”大姐跌足說。
  “什麽?”我兩隻耳朵幾乎掉了下來。
  “莊國棟,”大姐說,“他們倆個天天都約會。”
  “他瘋了。”
  “我也這麽想。”大姐姐說,“他要找女朋友,一卡車一卡車的隨他挑,怎麽會發生這種事?父親再也不能與後生小輩去談判,你去把這件事弄清楚。”
  “我?”我退後了一步。
  “你怎麽樣?”大姐姐惱怒地說,“你父親養了你千日,用在一朝,你不願出力,還囉嗦?”
  “好好,我與他去說,他現在住哪兒?玫瑰又住哪?”
  “玫瑰住夏惠,他住老公寓。”
  “我馬上去。”
  “你去了說些什麽?當心把事情弄僵,我早知會有這樣的事。古人說娶妻娶德,色字頭上一把刀,這話兒不會有錯。”
  “你老了,大姐。”
  我出門去找老莊。
  我在寫字樓把他找到了。
  老莊精神奕奕,神采飛揚,整個人散發著無上的活力,是什麽令他這麽愉快?簡直不能置信。
  我冷冷地,將手臂疊在胸前,斜眼睨著他,“老莊,君子不奪人之所好。”
  他並不介意,笑笑問:“你的所好,還是你爹的所好?”
  “我警告你,莊國棟,做人不要大絕!”我提高聲音。
  “是。”他說,“你生氣了,震中,但是我認為你應該聽我的解釋。”
  “你還有什麽話說?你還有膽子在這裏工作?”我豎起雙眉,“朋友妻,不可戲,你聽過沒有?”
  “但是我認識她的時候,”莊以清晰冷靜的聲音說道,“她不是任何人的妻子,她隻有十七歲。”
  “十七歲——”我呆住,“莊,莊……”
  “就是她,黃玫瑰。震中,咱們愛的是同一個人,為之黯然傷神的,亦是同一個人,想愛而不敢愛的,也是同一個人。世界上根本沒有第二個黃玫瑰,我們早應該知道了。”
  我震驚。
  “我已失去她一次,震中,我不打算再失去她。”他補上一句,“命中注定,震中,命中注定的,你難道還不相信命運?我結識了你,就是為了要與她重逢,冥冥中一切自有安排的。”
  我鎮定下來以後說:“我不能讓你破壞我家庭的幸福。”
  “震中,”他似洞悉我的心事,“我太明白你,你自己不能愛她,可是,把她留在羅家,看看也是好的,是不是——”
  我一記左鉤拳出手,把他打得飛出去,撞在小型文件櫃上,嘩啦啦猶如大廈傾,壓塌了櫃子,倒在地上,亂成一堆,女職員們像刺激電影中的女角那樣尖叫起來。
  老莊跌在地上,他苦笑,摸一摸嘴角的血,他並不說什麽麽。
  我指著他說:“你讓我見到你與她在一起,我打死你。”
  我轉頭走了。
  我去找玫瑰。
  還沒到夏惠酒店,我的拳頭已經腫得像一隻拳擊手套,又青又紫。
  到了酒店大堂,打電話上樓,找到她,因為激動過度,說話打結。
  她五分鍾後下來大堂見我。
  春天到了。
  她穿極薄的絲衣服,飄飄欲仙。
  “震中!”她橫我一眼,坐下來。
  我心酸地看著她。
  “你打架了。”
  我問:“你信我,還是信他?”
  “你們有話好說,怎麽老打架?”
  我心中倒翻了五味架。“老打架?我知道你在這一生中,為你打破了頭的男人不計其數,但是剛才,我不是為自己與莊國棟打架。”
  “是為你爹?”
  “是。”
  她沉默。
  “回去香港吧,玫瑰。”
  她對我說:“我加件外套,與你找個好地方說話去。”
  我等她披件白色薄呢大衣,一同散步到附近的公園去。
  我們在長凳坐下。
  公園中情侶們散步擁吻,年老的公公婆婆以隔夜麵包喂白鴿,氣氛溫馨寧靜。
  她細細地說:“他是我第一個愛人。”
  “那已是近二十年之前的事。”我說。
  “為了在他那裏受的創傷,我嫁了一個自己並不愛的人,達十年之久……”玫瑰的聲音越來越低。
  “可是你離了婚,你現在是我爹的夫人,你要忠於他!你不是想告訴我,你嫁他隻是為了求個歸宿吧?”
  她不響,凝視遠方的人工湖。
  我咆哮:“你難道不愛羅德慶?”
  “我愛。”
  “那麽跟他回香港吧。”
  “我要想一想。”
  “想什麽?”
  “震中,請不要對著我吼叫,”她心虛,“震中——”
  “你這一輩子傷了多少人的心?”我眼睛紅了,鼻子發酸,“黃玫瑰,你跟本不懂得愛情,你好比一隻蝴蝶,一生出入在萬紫千紅的花叢中,但蝴蝶都是色盲,根本不懂得欣賞花朵。就好比你,你得盡了所有人的愛,但是你並不感激。”
  “不。”她倔強地看向我,雙眼閃著淚光,明亮得猶如兩顆寶石,但她並沒有流下眼淚,“不,每個人愛我,我都感激。”
  我不置信地瞪著她。
  “震中,”她靜靜地說,“即使你愛我,我也感激。”
  我呆住了,頭頂像被人澆了一盆冷水,透心涼。
  她早知道了。
  我怎麽可以低估她。
  “震中,我不是那種人,我非常重視感情,我……”
  “我知道,我在氣頭上故意侮辱你,我曉得你,你活在世界上,不外是為了感情。”我垂頭喪氣。
  “我是愛過很多次,但每一次都全心全意,我也愛你父親。”玫瑰說,“你不要誣告我了。”
  “對不起。”我說。
  “我與莊國棟……我想好好看看他,我愛了他這麽多年……”
  “這麽一段幻覺,你們當時都年輕,相識才短短一段時間,而得不到的東西永遠是最好的。”
  “我就是想清楚這是不是事實,他這個人存在我心底已經十多年,有時候越是模糊的印象越是美麗。”
  “如果你發覺你愛的確實是莊國棟,你打算犧牲我的父親?”
  她美麗的眼睛看著遠方,“我相信隨緣。”
  “你相信不負責任。”我賭氣。
  “震中,”她蒼白著臉,“我知道你不原諒我。”
  “我愛我父親,”我說,“我不忍看他傷心,”我加一句,“我也愛莊國棟,我亦不想看到他再一次碎心,”我仰起頭,“還有我自己,我們這些人,都欠你良多,為你傷神,玫瑰玫瑰,我還能說些什麽?”
  她垂下眼睛,掉了一串眼淚。
  我說:“有選擇的愛便不是愛,玫瑰,承認吧,承認你並不愛羅德慶爵士,你欣賞他尊重他崇拜他,但並不愛他。”我咄咄逼人。
  她嗚咽:“如果家明還在……”
  她“霍”地站起來,要走回酒店。我連忙輕輕拉住她。
  “求求你,”我說,“疏遠莊國棟,為他好,也為了你自己好。”
  她緊緊抿著嘴唇。
  “過去的事已過去,”我說,“你看過費絲哲羅的《大享小傳》沒有?”
  我說:“你們兩個人並無能力挽時間的狂瀾。我知道你們的事,你們在夏日相遇,燠熱的夏日夜晚,薰風下你們為戀愛而戀愛,你才十七八歲,一朵花都能引起無限的喜悅,他離開你的時候,你認為地球從此停止轉動……可是玫瑰,你現在長大了呀,玫瑰,你聽我說,你必需幫助你自己,自這個魔咒解脫出來。”
  她閉上眼睛,又一串眼淚。
  我隻好遞過去手帕,不忍心再說下去。
  送她到酒店的一段路,才短短十分鍾,我看出她內心矛盾反複地掙紮。
  我伸過手去,扶住她肩膀,她向我投來感激的眼光。
  我輕輕地說:“讓我來幫助你,搬到大姐家住。”
  她軟弱地點點頭。
  我替她略為收拾,便接她到大姐家。
  大姐見到玫瑰,非常安慰,連忙報告父親,大家對玫瑰,以愛護以忍耐。
  我並不是小人,莊國棟來找我的時候,我坦白告訴他,玫瑰在我的監護下,不打算再見他的麵。
  老莊嘴角挨了我一拳,猶自青腫著,他瞪著我,良久不語。
  “我的心情與你一樣壞,老莊,咱們哥倆別說二話,我胸中像是塞滿砂石,天天吃不下東西,晚上雙眼紅澀,像火在燃燒,但閉上眼皮,又睡不著,轉眼又到天亮,又是一日,嘴巴苦澀、發酸,腦子發漲,除出玫瑰兩個字,心中沒有其他人,其他的事——你想想,老莊,這種日子,我是怎麽過的?我是怎麽挨的?我根本不是活著。”
  老莊不出聲。
  “我當然曉得你不好過,這話你勸過我:請你控製你自己。”
  老莊背轉身。
  “你都幾乎成功了,你不是要結婚生子嗎?苦海無邊,回頭是岸。”
  “我回頭,你呢?”他仍然背著我。
  “我?”我想了一想,緩緩說,“我去做和尚。”自己都覺得語氣凝重淒酸,不像在開玩笑。
  “你父親隻有你一個兒子,你去做和尚?”
  “魚與熊掌,不可兼得。”
  “你勸得了我,為何不勸你自己?”他問。
  “事情不臨到自己,是不知道的。”
  “震中,”他的聲音非常溫婉,“我與你,我與你竟是同樣的命運。”
  “你是宿命論者,老莊,我現在明白了。”
  “我仍然要爭取她,無論如何,我要爭取她,你與你父親,即使再加上一支軍隊,也不能阻止我。”
  他轉頭走了。
  我緊緊守護著玫瑰。
  莊國棟真瘋了,他的行為,與一個十多歲熱戀中的孩子沒有分別,他開始重新追求玫瑰。他辭去業務,日夜在我們家外徘徊、敲門。
  雪融光了,花園裏各色花卉開放,莊國棟英俊地、憔悴地、苦笑著,毫無怨言,一次又一次,要求讓他進屋子來見玫瑰,他雙眼燃燒著熾熱的戀火,低聲下氣地懇求。
  大姐心早就為他溶成一堆,如果他追求的是大姐,大姐早就背夫棄子,收拾包袱與他私奔。
  她開導他,他耐心聽,最後那句話永遠永遠是:“讓我見一見玫瑰。”
  當年他折磨過她,不待來生,他就來償還這第債。
  玫瑰將自己鎖在房內,吃飯也不出來。
  她仍然美得動人心魄,純象牙白色的皮膚,漆黑的眼睛,成熟的風韻,整個人散發著蜜之香味。美麗的玫瑰,我們都如在弦之箭,等她做出最後的抉擇。
  待完了這件事,我就遠遠離開,永別此地。
  一個晚上,我聽見玻璃窗上發出敲打聲音,開頭以為是風雨聲,心才想著明早起來可觀賞落紅,抬頭卻望到一輪明月。
  聲音是小石子碰到玻璃所發出的。
  我連忙自床上跳起來,我明白這是什麽,這是咱們中學時期喚小朋友出來玩的記號。那時大家還住著老房子,最高不過三層。石子敲在玻璃窗上,既不會吵醒別人,但又響亮。
  我輕輕撩開窗簾,看到老莊站在窗下,果然是他。
  他抬著頭,英俊的臉充滿了熾熱的神情,兩眼閃閃生光,身上的那套西裝恐怕已有一個月沒更換了,十分皺舊。但對老莊挺拔的身段並無影響,他仍然是個人見人愛的俊男。
  他的石子自然不是擲到我窗上,他要的是玫瑰。
  我推開了窗,玫瑰的聲音在我隔壁響起。
  “走開。”她的聲音充滿矛盾與感情。
  換了是我,聽到她的聲音,我也不會走開。
  果然莊國棟問:“你為何逃避我?”
  玫瑰仍然說:“走開。”
  “我不會走開。”他說,“好不容易爬牆進來。”
  明天我就養兩條杜布曼,咬死他。
  玫瑰仍然說:“走開,我要關窗了。”
  我實在忍無可忍,大力推開窗,大聲嚷:“莊國棟,我警告你,三十秒鍾內你不走開,我就報警。”
  玫瑰被我嚇了一跳,她走過來敲我的房門。
  我拾起地上的拖鞋向他扔下去,他閃開,也不生氣,“玫瑰。”
  我大吼:“滾你媽的蛋!”我提起床頭的水晶花瓶,連水帶花向他頭上摔去,我簡直想殺了他。
  瓶子掉在石卵小路上,碎成一片片,亮晶晶在月光底下濺開。
  “玫瑰,”老莊仍然叫她的名子。
  玫瑰推門進來拉住我的手臂,她的手猶如有千斤之力,我怎忍心摔開她。
  “欺人太甚!”我憤然道。
  “隨他去,不要跟他計較。”玫瑰懇求我。
  我悲苦地看著她,隻要她開口,我怎麽能夠推卻?
  她伏在窗口上對莊國棟說:“你走吧。”
  莊國棟說:“你知道我就走了,明天還是要回來的。”
  我叫:“你死了這條心吧。”
  他回答我:“我人死了,這條心未必死。”
  我跟玫瑰說:“告訴他,叫他不用在這兒充羅密歐,叫他去死。”
  玫瑰哭了。
  我頓時靜下來。
  她哭了。
  她挽在頭頂的秀發鬆了下來,披散在肩膀上,穿著件白色緞子小夾祆,腳上並沒有穿著拖鞋。
  在那一刹那,我原諒了莊國棟,我原諒全世界愛玫瑰的男人,因為我是他們其中一分子。
  我再看出窗去,他已經走了。
  我坐下來求玫瑰,“你回香港去吧。”我疲乏地說,“我們都累了。”
  她伸出手來掩住了臉孔。
  我看到她戴著一隻玉鐲雪白,隻有一斑翠綠。這隻玉鐲好不熟悉,這正是不久之前,我陪莊國棟在玉器市場買的東西。
  我的心狂跳,我萬念俱灰,我放棄。
  我說:“玫瑰,你自己決定吧,你如果打算跟他走,快點決定,如果要回香港,羅德慶爵士永遠在等待你,也請快點,這裏痛苦的不止三個人,是四個。”
  玫瑰說:“原諒我。”
  “你這一聲‘原諒我’,帶來多少人的痛苦?”
  “原諒我。”她抬起頭來。
  月色下她的臉色是象牙白的,大眼睛黑漆漆的神秘而美豔。
  我平靜地告訴她:“像你這樣的女人,應該被綁在柴堆上活活燒死。”
  她聽了一怔,急急地奪門而出。
  我睡不著,就在睡衣上加一件皮大衣,開動跑車出去,我也不知道何去何從。
  我跑到一間酒館,坐下來,叫了威士忌加冰,就此喝起來。
  我也不知喝了多少,隻聽得酒保敲起小鍾,表示酒館要打烊了。
  我搖搖晃晃站起來,隻見一個華籍女郎走過來,拍我的肩膀。
  我看著她,“好麵熟,貴姓大名?”
  “你忘了我?我是莊國棟的前度女友。”
  “啊,是,”我醉態可掬,“久仰。”
  “我叫小曼。”
  “你可姓陸?”我傻笑,“我可不姓徐。”
  “我姓薛。”她皺上眉頭。
  “啊,豐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鐵。”
  “你說什麽?”她皺眉問,“你喝醉了?”
  “是,我是喝醉了。”我靠在牆上,“你呢?”
  她苦笑。
  我醉眼看仔細她,她仍是那麽時髦,珊瑚色唇膏,綠眼蓋,我歎口氣說:“莊國棟不要你了?”
  她聳聳肩,“是。”也不見得特別傷懷。
  “你不難過?”我問她。
  “有什麽辦法?”她說,“哭死也沒有用的。”
  我好不羨慕,“你已獲得金剛不壞身了,你太難得,你什麽都不怕?”
  “你少諷刺人。”她說。
  我怔怔地問她:“同樣是失戀,為什麽有些人寢食不安?”
  “誰?準會為愛情寢食不安?”她詫異地問道。
  “算了,你既已練得刀槍不入,就不必理會咱們這些可憐蟲了。”
  “先生,”酒保上來說,“咱們打烊了。”
  我跟薛小曼說:“走吧。”
  “走到什麽地方去?”她問。
  “我不知道,從哪裏來,往哪裏去。”
  “你從哪裏來?”她又問。
  “家裏來。”
  “那麽回家裏去。”
  我點點頭,與她走出酒館,她扶著我。
  “喂,”她問我,“你為誰喝成這樣?”
  我哈哈笑,笑完又哭,“我為玫瑰,我為的是玫瑰。”
  她問:“誰是玫瑰呢?”
  我唱著:“蝴蝶本為采花死,梁山伯為祝英台。”
  我找到了車子。
  “你這個情況,不適宜開車。”她扶住我。
  “不妨。”我說,“你放心。”
  我推開她,上車,發動引擎。
  我說:“有空約會你,喂,你的電話號碼呢?”
  她給我一張卡片,塞在我上衣口袋裏。
  我開動車子,向前駛去。
  我大聲唱著歌,又叫這輛老福士切勿辜負了我。
  我駛著之字路,緩緩地格隆格隆向家駛去。我不能死,我告訴自己,羅震中,男子漢大丈夫不能找點借口就去死,你必需安全到家。
  家門在望了,我歡呼一聲,開了鐵閘,駛進門去,不知道怎地,我竟煞不住車子,一直朝遊泳池衝過去。
  我大聲尖叫:“救命,救命!”
  泳池裏不知道有沒有水,完了,完了,我這次完了。
  我急急推開車門,車子轟地跌進池內,水大力壓進車箱,我幾乎窒息。
  “救命!”我吞著水,“救命。”
  我拚命地遊向池邊,怕得要死,那一點酒醒了大半。
  家人顯然發覺闖了禍,開亮了所有的射燈,司機跳進池中來打撈我。
  我抓緊司機的手不放,痛得他怪叫起來,“三少爺,不妨,不妨,你鬆鬆手,我這就拉你上來了。”
  我冷得顫抖起來,震驚過度,不住地抽筋。
  小姐姐說:“叫醫生來,快叫醫生!”
  玫瑰提著厚毯子出來,搶著蓋在我身上。
  我哭起來。
  小姐姐見我無事,頓時破口大罵,“羅震中,我膽子都被你嚇破,你瘋了?把車子駛進泳池來衝涼,你黃湯灌飽了是不是?”
  我隻是哭。
  玫瑰說:“扶他進房,讓他休息。”
  小姐姐頓足,“我一輩子也不要再見到這樣窩囊的男人。”她回房去了。
  司機與園丁將我扶到房間去。
  我傷透了心,不肯換上幹的衣服。
  “你會傷風的,”玫瑰說,“快聽我話。”
  我慘叫:“媽媽,媽媽。”這世界上,隻剩下媽媽愛我,隻有她不舍得我。
  恍惚間看到母親向我走來,長臉蛋充滿戚容,微褐色皮膚依舊,手放在我背上,說道:“震中,你又不聽話了。”
  “媽媽,不是我的錯,不是我的錯。”我嚎叫。
  司機強脫了我的衣裳。
  母親歎口氣,“震中,媽媽抱歉不能照顧你一輩子,媽媽實是身不由己。”她仍是那麽溫柔。
  我飲泣。
  醫生一來,母親便冉冉消失在我眼前,他替我打了針,要我多休息。
  我卻發了高熱。
  一忽兒見到玫瑰結婚了,新郎是莊國棟,父親和我去將玫瑰搶回來,但她對我嗤著鼻,老莊對我搖頭歎息,嘴角掛著一個冷笑。
  隨後我又來到一個有牌樓的仙境,雲霧重重,我大聲叫玫瑰。
  玫瑰出來了,但父親擋在她身前,父親看著我:“震中,你想恁地?”她震怒,提起金光閃閃的寶劍要砍殺我。
  我大嚷:“爹爹,爹爹,我不敢!我生是羅家的人,死是羅家的鬼。”
  我最愛的是父親。
  待我自惡夢中醒來,己是三天以後的事了。
  小姐姐見我醒來,鬆口氣、猶自賭氣道:“呸!才一百零二度,就發夢魔,亂喊亂叫,叫人不得好睡,輪班服侍你。”
  我虛弱地微笑。
  “你都做些什麽夢?”小姐姐問。
  我說:“爹拿劍砍我,”猶有餘怖。
  “叫你別上唐人街看武俠片午夜場!”她白我一眼。
  同父同母生的姐弟,我這兩個姐姐仿佛生少了一些零件長少了幾條筋,她倆的思維簡單得多,生活得豐足愉快。在她們眼中,我無異是個自尋煩惱的家夥,不值得同情。
  我別轉了臉。
  “大姐也在這裏呢。”她說。
  我不出聲。
  “這一陣子你可是交了苦運了?我倒情願你恢複以前那種無憂無慮,做一個大快活。”
  大姐推門進來問她:“你手裏是什麽?”
  “參湯。”小姐姐說。
  “我告訴過你,這種東西是巫道,年紀輕輕的男人,喝喝就壞了,好好的西藥是醫生開出來的,混在一起吃,他的病不會好。”
  “你懂什麽?”
  兩個女人在我病塌前吵了起來。
  我問:“玫瑰呢?”
  “昨夜她守在你床前,如今睡覺去了。”大姐說。
  我不響。
  “喝了這碗參湯,好有點氣力。”小姐姐說道。
  大姐光火,“他隻是你弟弟,要這般好氣力幹嘛?”
  小姐姐臉都漲紅,“你這個潑婦的一張賤嘴,總沒些長進,不住地說些不三不四的瘋話。”她抓住大姐的手臂。
  兩人扭打著走出我房間。
  但凡三妻四妾的男人,想必是老壽星找砒霜吃,活得不耐煩了。
  她們離開之後,我將盛參湯的那隻碗轉過來,又轉過去。
  我應該怎麽辦呢?我茫然想。
  “震中。”
  我抬起頭,看見玫瑰站在我床頭。
  我淡淡地說:“因我病勞駕你了。”
  “你那輛福士報銷了。”
  我一震:“嗬!”
  “開了很久吧?一定有感情。”她說。
  嗬,那輛福士,我頗心如刀割,它伴我月夕共花朝,足足七八個年頭。
  隻有玫瑰明白我心,兩個姐姐巴不得破車有這個結局。
  但我一向不要什麽簇新的跑車。
  玫瑰說:“那日其實很危險。”
  我說:“是,我知道,很容易淹死。”
  她沉默。
  “你仍不回香港?”
  她不出聲,臉上已瘦下一圈來。
  我歎口氣,“我已洗手不理這件事了,”我說,“你自己想清楚吧,我要搬出去。”
  “你搬哪兒去?”她急。
  “我不理你,你也別理我。”我說。
  “你姐姐們恐怕也不肯。”
  “哼,她們不肯有什麽用,”我說,“我懶得對牢你日夜操心——吹皺一池春水,與我何幹?”
  玫瑰抬起頭來,似笑非笑地看我一眼。
  “對,我知道,你從來未要我操過心,我是狗拿耗子。”
  “你說話很善用成語。”她笑。
  我心都碎了,她尚若無其事,惡毒的女人。
  她說:“這是你濕衣服口袋中取出的一張卡片。”擱下她就走出去了。
  我看那張卡片:薛小曼,老莊的舊歡。
  那是一個強壯的女郎,她永遠不會知道啥子叫惆悵舊歡如夢,真是她的幸福。
  我放下了卡片去找老莊。
  我還很虛弱,坐在公路車上,活脫脫像個三期肺病患者,都夏天了,還穿著厚夾克。
  我到老莊的公寓去按鈴。
  他來開門,白衣白褲,精神奕奕。
  他很詫異,“你,震中?”
  我頹然說:“老莊,我沒有理由恨你,你認識她,比我早了十七年。”
  “啊,震中,我太高興了,你的思想終於搞通了。”他迎我入內。
  我躺在他的沙發上。“咖啡!”我說。
  “你精神好一點了沒有?”
  我無精打采,“沒有。”
  “打算怎麽樣?”
  “做和尚去。”
  “別開玩笑,披上袈裟事更多,”他將咖啡給我。
  “你與玫瑰呢?”
  “我根本見不到她。”
  “啊?”我很意外。
  “她很謹慎,她隻答應我,她會考慮。而且老弟,且慢臭美,這並不是你從中作梗的結果,有沒有你,她都會這麽做。”老莊說。
  我明白了,自始至未,我都不過在扮演一個小醜的角色。
  刹那間我大徹大悟,頭頂上如被澆了一盆冷水,由頂至踵,苦不堪言。
  我反而靜下來。
  “你打算娶她?”我問。
  “如果她答應嫁我,那自然。”他答得快。
  我點點頭。
  “震中,你為何來個一百八十度大轉變?”
  “我思想搞通了。”
  “不,定有其他的原因。”
  我微笑,改變話題:“我碰見小曼。”
  “誰?”他抬抬眉毛問。
  “小曼,”我沒好氣,“忘了?”
  “哦,她。”他恍然大悟。
  “是。”我問,“你不反對我約會她吧?”
  “當然不反對,但為什麽是她呢?”莊國棟大惑不解,“像她那樣的女人也很多的,你可以從頭開始。”
  “我看中她的鐵石心腸:失戀就失戀,第二天又爬起來做人,多麽好。”我禁不住的豔羨她。
  老莊苦笑,“是的,這確是她的優點,她注射過感情防疫針。”
  “我可不想人家為我要生要死的。”
  莊笑,“你真會做夢,有人會為你要生要死?你有這樣的福氣?”
  自然沒有。
  “你呢?”我問,“你打算如何?”
  “我待玫瑰發落。”他說。
  “你有幾成希望?”
  “我不知道,我很樂觀。”
  我問:“為什麽我們要待玫瑰發落?”
  他很詫異,“我不知道,我是她不二之臣,我從來不想叛變她,侍候她是我唯一的樂趣。”
  “他媽的,叫人惡心、肉麻。”我罵。
  “你呀,你連被她發落的資格都沒有。”莊笑嘻嘻地。
  這也是實話。
  “我不再在乎。”我說。
  “不在乎是一件事,你忘得了她?”老莊又一支飛箭射過來。
  “陪我出去走走。”我說。
  “我要等她的電話。”他愉快地說。
  “她要找你,總會再找來。”我說。
  “哈哈,我才不聽你的鬼話,”他搖頭。
  我說不服他,隻好當著他的麵打電話給薛小曼,輕而易舉獲得約會,這女郎大方,不會叫男人痛苦。
  老莊凝視我,“你以前不是這麽隨便的,以前你守身如玉,又不怕寂寞。”
  我微笑:“那是很久之前的事了,現在我已失了身,無所謂。”
  老莊忽然發怒,“這又有什麽好笑?你嘴角為什麽老掛一個白癡式的笑?”
  “笑也不讓我笑?”我還在笑。
  “你變成這樣,可不是我害的。”他喘息。
  “我沒說你害過我,我們仍是好友。”我太清楚了,即使沒有莊國棟,玫瑰也不會在千萬人中挑中我。
  “你為什麽有萬念俱灰的感覺?”他搖我手臂。
  “我不應萬念俱灰嗎?”我問。
  “玫瑰戰爭的傷亡名單又多了一個名字。”他喃喃道。
  我嗬哈嗬哈的幹笑起來,拍拍屁股就走了。
  到了約定的時間,小曼站在西區一間小酒館門口等我。
  她打扮得非常出色,鮮紅線織的小外套,窄牛仔褲,平底鞋,我溫和地吹一聲口哨。
  我說:“喜歡到什麽地方去?”
  她說:“月底了,我已破產,如果大爺你有鈔票,就請我吃頓好的。”
  “沒問題。”
  我們選了間意大利小館子,氣氛隨便,但食物精美。小曼仿佛真的很餓,據案大嚼起來。
  我問她:“你到底是做什麽的?”
  “西區肯肯舞女郎。”她邊吃邊抬起頭來。
  “不要說笑。”
  “我是藥劑師。”
  我肅然起敬,“啊。”
  她笑,“三千多磅一年,又得交重稅,有什麽值得‘啊’的。”
  “為什麽不回香港?”我問。
  “香港又有什麽在等我?”她反問。
  我不知如何回答她。
  “告訴你,”她歎口氣,“你們這些紈袴子弟永遠不會明白,大學文憑實在隻是美麗的裝飾品,毫無實際用途。我隻希望快快尋張飯票,嫁掉算數,勝過永永世世淪落異鄉,足夠溫飽。”
  我忽然問:“我這張飯票如何?”
  她一怔,“別開玩笑。”
  “真的,小曼,你看我如何?”
  她笑,“喂,我們是好友,別亂說話。”
  “我念法律出身,父親是羅德慶爵士,你如嫁給我,羅家不會虧待你,以你這般身材相貌,打扮起來可不會差,何苦再獨自挨下去?”
  小曼凝視我。
  “嫁我勝過嫁莊國棟,他是窮光蛋。我不是說人要拜金,但我們確實是活在一個真實的世界裏。”
  她說:“我要一杯咖啡。”
  我叫咖啡給她。
  “如果婚後你不滿意我,可以馬上離婚。”
  “像好萊塢電影呢,”她冷笑,“為什麽要急急結婚。”
  我無可奈何地說:“我腹中塊肉不能再等,總得找個人認了才是,你就包涵包涵吧。”她笑得噴酒,“為什麽挑我?”
  “為什麽不挑你?”我反問,“你適齡,又想結婚,聰明伶俐開朗,又有學識,家底清白——為什麽不?”
  “我吃飽了,你少胡鬧,走吧。”
  八十年代的女性也尚有她們的矜持,可憐的女人們,我一生之中,見過無數的女人,隻有玫瑰是勝利者。
  “我送你回去。”
  “啊,你買了新車。”
  “是的,我的老車死了。”
  她微笑。
  她隨我上車,我駕駛術流利,一邊向她落嘴頭,“你看,你老公多好,有人管接管送,不必擠地車。嫁了我,你也不必朝九晚五地去受洋人氣,給不三不四的男人吊膀子,兩餐有著落,又少不了你四季衣裳,年年有新皮裘穿,在家養兒育女,不亦樂乎?”
  她不響,默默看著車窗外的風景。
  “女人不外是一朵花,總歸有謝落的一天,我看你也挺得差不多了,是不是?二十七八歲年紀,正是結婚的年齡,嫁了我,跟我回香港,包你在親友間吐氣揚眉。”
  “我有什麽不好?我會愛護你照顧你,咱們都是成年人,婚姻不必有太多的幻想,咱們到巴黎度蜜月,以後一切都是新的開始——你想一想。”
  小曼用手掩住了臉,過了一會兒,我看到她的眼淚自指縫間流出。
  我溫和地說:“你到家了,不請我進內喝杯茶嗎?”我遞了手帕給她。
  她靜靜抹幹眼淚,“我想早點睡。”
  我說:“小曼,明天我來接你上班,八點半?”
  她想一想,“八點正。”
  我點點頭。
  她進屋去了。
  當夜我回到小姐姐那裏,找她商量大事。
  她問我:“什麽事呢?”
  “你保險箱裏有什麽像樣點的鑽戒?”我問她。
  “你要鑽戒幹什麽?”她愕然。
  我指著自己的鼻子說:“戴在這裏,流行著呢。”
  小姐姐氣道:“你倒是恢複得快,一下子沒事了,調皮過以前。”
  “小姐姐,生命總得繼續下去。”我攤開手。
  “你要戒指幹嘛?還沒回答我。”
  “送給我女朋友。”
  “啊!”她先是一怔,然後明白過來,非常洋派兼戲劇化地擁抱我,把我挾得透不過氣。身子上那陣狄奧小姐的香味更是刺鼻而來,我忍受不住,猛地咳嗽起來。
  “死相。”她罵我。
  “我要訂婚了。”我說。
  “跟誰?”
  “一個女人。”
  “很好,我情願忍受你這種腔調,勝過你先一陣子的神不守舍。”
  “戒指呢?”我說。
  “我手上這隻好不好?”她伸出右手。
  我看一看,“不要這種破銅爛鐵。告訴你,別小氣,將來還不是由羅德慶爵士歸還於你。”
  “我抽屜裏倒是剛鑲好一隻方鑽……”她遲疑。
  小姐姐終於把那隻戒指交予我。
  我還覺得滿意,就放在口袋,她心疼,叫我收好些,又嘟噥著說不知誰家女兒好福氣,一下子就混得上了青雲等等。
  我說:“小姐姐,天下的福氣都叫你一人享了去不成。”
  我回到房間,也不想什麽,心中其實沒有深切的悲哀。我的心已死,我的心已碎,但是不知恁地,我的眼淚汩汩而下,我哭出聲來,像一隻受傷的豬玀,嗬嗬嚎叫。
  我怕她們聽見,用被蒙住了頭。
  但我知道,從此以後,我不會再哭。
  正如莊國棟所說,一切都是注定的,誰是誰非,不必多說。
  至少在這整件事的過程中,我搭救了薛小曼。第二天一早,鬧鍾把我驚醒,我摸摸口袋中的戒指盒子,摸出門口去。
  小曼坐在她公寓樓下吃三文治,見了我,乍驚還喜,神情複雜。
  我自門口花圃采下一枝玫瑰花交予她手中,取出指環,套在她左手無名指上。
  我說:“我們在倫敦結婚,回香港請喜酒,你今天到公司辭職吧。”大功告成。
  她呆呆地看著我。
  過了很久她說:“我以前是莊國棟的女朋友。”
  我拍拍小曼肩膀:“如果你不是老莊的女友,也是其他人的女友,過去的事,誰關心呢?小曼,今天起,你是我的未婚妻。”
  我接她上車,送她到公司,把車匙交在她手中,“你自己開車回家,當心點。”
  她點點頭。
  “別擔心,你會愛上我的。”我擠擠眼。
  她拉住我的手,想說話又說不出口。
  我安慰她:“我早在夏惠吃飯那夜,就看中了你,當時苦無機會。小曼,現在真是皆大歡喜。”
  我向她招招手,踏上計程車。
  其實不過因為她是最近最方便的一個,然則有什麽分別呢?
  一切都是注定的。
  我乘車到市區的大時裝店,叫女店員取出十號的衣裳,一挑就一大堆,都送給小曼。
  我有大量的愛,我要將我的愛送予樂於接受的女人。我不想再在玫瑰身上錦上添花。
  我簽出了支票,走出店鋪。這倒是一個晴朗的好日子,罕見的陽光照在我身上,我將雙手插在口袋裏,躑躅在街頭。
  我失去的隻是一顆心,旁人不會覺察到。我解嘲地想,總比失去一隻眼睛或一管鼻子好得多。
  一個乞丐走來問我要錢,“先生,一杯咖啡。”
  我說:“拿去買一瓶威士忌。”給他一張大額紙幣。
  他震驚地站在那裏。
  我不再守住自己。
  回到家裏,我大嚷:“來人哪,三少爺要茶要水。”
  大姐蒼白著臉出來,“震中!”她遞過來一張電報。
  我接過,上麵寫著:羅爵士病重,請即返。署名的是他的家庭醫生。
  “什麽病?”我失聲怪叫。
  “我已訂了六張飛機票,”大姐說,“馬上回去。”
  “六張?哪來六個人?”
  小姐姐搶著說:“咱們兩對,玫瑰與你,不是六個?”
  我冷笑,“我還以為回去分家產呢,原來是趁墟,敢情好,原來孝順兒孫古來多!”
  小姐姐氣結:“羅震中。”
  “我與我未婚妻一起走,”我氣憤地說,“我可不管你們。”
  我撥電話給小曼,她已經回到公寓。
  我命令她:“馬上訂兩張機票回香港,愈快愈好,我父親病重,我們回去看他。”
  她一連串的“是。”
  娶妻總得娶大學生,辦事能力都高一些。
  我放下電話,走向偏廳,玫瑰坐在窗前。
  我淡淡地說:“你如了願了,是不是?”
  玫瑰抬起頭來,嘴角倔強,她什麽都不說,眼神閃過一絲輕蔑。
  她看不起我,是因為我乘人之危,說話叫她難受。
  我長歎一聲,“你打算恁地?”
  她仍然一語不發,抱住手在窗前,背著我。我說:“玫瑰——”
  她忽然發火了,“你走開好不好?”她急促地道。
  我退後一步。
  她的長發披在肩上,大眼睛分外的烏黑閃亮,嘴唇特別的薄,臉色罩滿陰霾,威儀有加,她沉著聲音說:“走開。”
  我頓時覺得自己像一隻蒼蠅,我轉頭便走出偏廳。
  我有什麽資格騷擾了她這許久的日子?一切是她與羅德慶之間的事,她是他妻子。
  我枉作了小人。
  我駕車去接小曼。
  時裝公司已把我買的衣物送到她處,堆滿了桌子,她將臉埋在七彩繽紛的綾纙%綢緞之中,並不出聲。
  “小曼,”我叫她。
  她跳起來,“票子已經訂好了,今夜起飛了。”
  “我們一起回去吧。”我說。
  “你爸爸不會有事吧?”
  “應該無事吧,五十多歲,正當盛年。他身體一向很好,但也很難說,許多朋友,才三十歲左右,洗一個澡就死在浴缸裏,無名腫毒,查也沒得查。”
  “震中。”她叫我一聲。
  我握住了她的手。
  “謝謝你。”她說。
  “什麽話。”我很溫和。
  小曼的臉很秀麗,她實是一個出色的女子,我們婚姻的客觀條件是這樣好,簡直是培養感情的最佳溫床,包管能夠相敬相愛,白頭偕老的。
  我環顧她簡單的小公寓說:“這地方太潮濕,我們還有四五個小時,你收拾一下,我替你找一間較好的公寓。”
  “我在這裏住了四五年了。”
  “難怪你身體那麽差。”我笑,“這簡直是蝸居。”
  “反正回香港,也不必搬了吧?”她試探著,語氣出奇的溫婉。
  一個女人是一個女人,給她們機會,她們就回複本來麵貌。我有種感覺,小曼將放棄她那女強人本色,回到廚房廳堂去做一個好妻子。
  我們會很幸福。
  為什麽我每說完一句話,都仿佛聽見回音,在我腦中響起,如此空洞虛無?
  我不敢再想下去。
  小曼問我:“你喝什麽?我尚未知道你習慣喝什麽?”
  “別擔心,盲婚有盲婚的好處,慢慢發現對方的優劣,興致盈盈。”我笑。
  “我始終覺得這麽快訂婚是不對的。”她別轉臉。
  “別再猶豫。”我歎氣,“現在我需要你。”
  “你可擔心你父親嗎?”
  “心急如焚。”
  “你控製得很好,”小曼說。
  “我在別的事上,一向控製得很好。”
  電話鈴響起來,小曼將鈴聲撥得很低,隻發出一陣沙啞的嗚嗚聲,像一個人在哭。
  她取起話筒,聽了三分鍾,尷尬地將話筒交予我,“是莊國棟找你。”
  “跟他說,他們的事與我無關。”我淡然說。小曼很服從,“他說你們的事與他無關。”她放下電話。
  我又說:“給我一杯威士忌加冰。”
  小曼進廚房去。
  這間破公寓,連中央暖氣都沒有,怎麽熬過一年一年?真難為她:做一份辛苦的工作,還得打扮得如此蝴蝶,她也有她的苦衷,並不如外表那麽活潑開心吧?每個人都如一本書,都有可觀之處,隻是有些封麵設計得太差,不能引起讀者打開扉頁的興趣。
  我自她手中接過威士忌,喝一口。
  小曼問:“你喝得很多吧?”
  “是。”我說。
  我說:“老莊抽煙,我喝酒,我知道酒對身體無益,基於我不想活到一百八十歲的緣故,也就不想戒。”
  她不出聲。
  我說話是魯莽了,於是又補救,“如果你一定要我戒……”
  她爽快地說:“算了,別越描越黑,這點氣我可以忍受,天下沒有十全十美的事,我若受不了,就回醫院做藥劑師,可是看你一個人的麵色,總比看全世界人的麵色好。”
  我亦不出聲。
  小公寓內的氣氛弄得很僵。
  門外一陣急劇車聲,有人衝出來拚命拍門。我當然知道是誰。
  “去開門。”我對小曼說。
  小曼開了門,就回避到廚房去。
  老莊衝過來問:“玫瑰要回香港?”
  “我老子病重。”
  “這麽巧?”
  “你問我,我問誰?”我冷冷說。
  “你也一起回去?”
  “小曼也去,今夜的飛機。”
  “我跟玫瑰走。”
  “好得很,我們可以包一架專機,聲勢浩蕩地趕回去探病。”
  他握緊拳頭,“她不能回去,她不能回去,我眼看勝利在望,她不能回去!”
  “你不是最相信命運嗎?”我問,“既然一切都已注定,你急也無用。”
  “震中,如果你不同情我——”他住了嘴。
  我們三人靜得離奇。
  小曼捧出了咖啡,她說:“我要與震中結婚了。”
  老莊抬起頭來,“恭喜你,震中會是個好丈夫。”很明顯,他已經魂不守舍。小曼過來站在我背後,我握住她的手壯膽。
  莊說:“我現在馬上去訂飛機票。”他站起來了。
  我們一家七口趕往飛機場,在候機室又碰到莊國棟,人事錯綜複雜,大家又不打招呼不說話,像是華人黑幫回香港集會,個個板著臉皺著眉頭。
  飛機上我叫小曼與玫瑰坐,我與老莊,兩個姐姐姐夫一對對,幾乎霸占了頭等艙一半座位,非常有氣勢的樣子。
  我一直喝酒,選的是氈,喝了上廁所,去了廁所又回來,漸漸就鬆弛了。開始引老莊說話,他不答我,眼睛非常空洞。
  我自顧自說:“我想我愛我母親多點,她病的時候,我要難受得多。抑或當時我還小,根本不懂得借酒消愁?”
  沒有人回答我。
  我大聲唱:“借酒消愁愁更愁,酒入愁腸,化作相思淚。”
  仍沒有人睬我。
  連小曼也不理我,他媽的她把我當飯票,一點真感情也沒有。
  我大叫起來,“小曼小曼,快來安慰我。”
  大姐過來說:“你發什麽酒瘋?”
  小姐姐說:“給他一粒安眠藥,叫他睡覺。”他們灌我吃藥。我大喊:“謀殺,謀殺,你們隻要我靜默,不許我說話,又不愛我,沒有人愛我——”
  小曼過來,將我的頭放在她肩膀上,“你躺一會兒,我會愛你的。”她的聲音堅強有力。
  大姐門檻很精,馬上去坐玫瑰身邊,老莊隻好挪到別的座位。
  我放心了,閉上眼睛。飛機轟轟聲開出去。咱們一家子最笨,搭飛機也趁湊熱鬧,全擠在一塊兒,有什麽三長兩短航機摔下來,羅爵士偌大的遺產就沒人承繼了。
  我忍不住哈哈笑起來。
  小姐姐嘟噥說:“羅震中距離崩潰的日子已不遠了。”
  這是我聽到的最後一句話,我睡著了。
  到香港的時候大姐猛推我。
  來接飛機的是老黃與老黃媽。司機開了兩部車出來才夠用。
  大姐向老莊開炮:“莊先生,咱們要上車了,你讓開些。”他雖沒對玫瑰怎樣,也看出她心中不滿。
  玫瑰木著臉,長長睫毛閃得陰晴不定,她頭一個上車,我與小曼跟第二輛車。
  我的酒自然已醒,剩下的是頭痛。
  坐在車內,我渾身抽緊,拍著前座老黃的肩膀:“老爺怎麽了?”
  “老爺……”他說不下去,低著頭。
  “說呀!吞吞吐吐幹什麽?”
  他又說:“老爺很不舒服……”
  “廢話?”我罵,“幾十年來,老黃你都以蠢鈍著名,我是問你,他可有生命危險?”
  小曼說:“他老實人,嚇慌了,你別逼他吧。”
  老黃坐在司朵旁邊,低著頭,不出聲。
  我問司機:“老爺到底怎麽樣?”
  “三少爺,咱們是外邊的傭人,見不到老爺。”他答。
  我心撲撲跳:“可是不行了?”
  司機說:“老黃媽前兩日到處找老山參。”
  我心涼了一半,都說參湯可以吊命,吊到兒孫趕回來見最後一麵……
  忽然我悲從中來,我父親,我放聲大哭起來。
  老黃急急:“三少爺,三少爺。”
  我說:“我一直令他失望,我不是一個好兒子,我不是一個好兒子。”
  老黃細細聲說:“三少爺,現在發奮還來得及。”
  我把頭靠在小曼肩上,小曼一言不發,緊緊摟著我。
  我猜就是在這一刹那,我對小曼有了真心。
  我發誓如果爹爹可以康複,我會做他的好兒子,做牛做馬,在他寫字樓做後生,此後年年月月日日,孝敬他,不再往外國流浪逍遙。
  車子到了家門,我跳下車來,但是玫瑰比我更快,她急步奔過花圃,在草地上摔了一跤,我過去扶她,她身上的一套淺紫色西服跌得滿是泥斑,也不顧那麽多,搶先奔進大門。
  女傭人迎出來,“太太。”
  “老爺呢?”她急急問,“老爺呢?”氣急敗壞,聲音是顫抖的。
  “房裏,太太,你衣服——”
  玫瑰的膝蓋擦破了,在淌血。
  我看到我們家的王律師與張醫生自書房走出來。
  這時姐姐與姐夫們也進到屋子,濟濟一堂。
  張醫生說:“羅爵士剛睡,別打擾他。”
  玫瑰說:“我要看他。”
  “他說過不見任何人。”張醫生斬釘截鐵地說,“如果你們還尊重,就不要違反他的誌願。”
  玫瑰含淚坐下來。
  我默默無聲。
  爹爹對我們徹頭徹尾地失望。我的心痛得要掉出來。
  “請大家到書房來。”王律師說。
  大姐頭一個瞪眼,“到書房幹什麽?”
  “有關家產的事——”王律師咳嗽一聲。
  小姐姐尖叫,“我不要聽,我不要聽,我不要家產,我隻要我爹爹!”
  我過去與小姐姐擁抱,啊,畢竟是姐姐,心事與我一樣。
  大姐沉聲說:“我最恨你們這些律師,忙不迭執行任務,你站在這裏就是個不祥人!告訴你,別人家或許需要你,雞毛蒜皮的財產都爭個半死,這裏用不著你,走走走,我們不要分什麽。”
  王律師無端端挨一身罵,傻了眼。
  我去打開大門,“走!”差點沒說“滾”。
  玫瑰取出一隻水晶煙灰缸朝他扔過去,差點中他頭顱。
  王律師大失風度,回罵:“你們羅家簡直是野蠻人!”他拔足飛奔走了。
  我指著張醫生,“還有你,我要見我的老子,不用你擋在中央,我姓羅,他姓羅,你姓什麽?這是我未婚妻,那是我姐姐、姐夫,邊是他的妻,讓開。”
  羅德慶爵士夫人成了野玫瑰,她揚起濃眉,黑漆漆大眼睛閃閃生光,“你走開,他是我丈夫,有什麽事我來負責。”
  我們一家人一湧而上,把張醫生嚇得退後三步。
  玫瑰的手才碰到房門,忽然掩麵而泣。
  我們都靜下來。
  玫瑰硬咽,“我怕,我怕我沒有贖罪的機會了。”
  忽然之間,我們身後揚起一陣豪邁的笑聲——“哈哈哈哈,好,好。”
  我們轉過頭,一見之下,如雷擊般呆在那裏,作不得聲。
  這不是爹爹?
  法蘭絨西裝,貝殼粉紅的襯衫,容光煥發,神采奕奕,我們個個如呆鵝似站在他麵前,作不得聲。
  玫瑰臉上的淚珠還沒有幹,她顫聲著:“德慶。”
  爹爹張開了手臂,把她摟在懷裏。
  我馬上明白了,怪叫歡呼,“姐姐,姐姐,這老奸巨滑裝病嚇我們,把我們這班鬼靈精唬得一愣一愣地。”
  大姐刮打我的背部,“你這死鬼,口沒遮攔。”
  她隨即說:“爹爹,你把我們嚇瘋了。”
  玫瑰攬住他的腰,閉著眼睛,一言不發,隻是流淚,也顧不得有這麽多人看著,她將臉緊緊靠在爹胸前,爹用手摸著她的頭。
  小姐姐大大地鬆了一口氣,癱瘓在沙發上。
  大姐喃喃說:“爹真是的,裝病,羅德慶爵士怎麽會有這種錦囊妙計!”
  大姐夫說:“虛驚一聲,好叫你們曉得老爺子的重要。”
  “真的,”大姐說,“我隻覺得一顆心如要在口腔中躍出來一般,控製不住,真有什麽事,我頭一個……”。
  爹笑,“這事遲早要發生的。”
  “遲好過早。”我說,“但凡人,都懂得逃避現實,躲得一時是一時。”
  爹點點頭,“你們都很好。”
  “不要臉,”我猶自不服氣,“出到裝病這一招,好不低級趣味,簡直離譜,為老不尊。”但我心中猶如放下一塊大石,好不快活。
  爹笑,“有時做人要出點絕招?否則你們到得齊全?”
  我說:“薑是老的辣。”
  大姐說:“沒轍。”
  小姐姐說:“被他嚇死了。”
  老黃笑眯眯地進來,我揪住他,“我不放過你,你這老頭!”
  大姐說:“老黃,你忠心耿耿得很。”
  老黃吃吃地笑。
  小姐姐:“最可憐的是張醫生與王律師,無端端給咱們罵個賊死。”
  爹說:“暖……這可是我的未來媳婦,怎麽冷落了這個寶貝蛋兒?過來我瞧瞧。”
  我賭氣拉住小曼,“別過去。”
  小曼笑眯眯地挽住我的手走過去。
  爹上下打量她,點頭,“很好,可是你要多多包涵我這個兒子,他——”
  我插嘴,“算了,你別教訓我,爹,我以後什麽都聽你的。”
  小曼瞟我一眼,“戒酒呢?”
  我舉起雙手作投降狀,“我決心做老婆奴,戒戒戒。”我握緊她的手。
  我充分明白了,經過這次,我了解到,在父親與玫瑰之間,我選的是父親。我愛過,愛去了,我又恢複了自己,我想我不是情聖,我不能像老莊那樣,一輩子癡纏一個人。
  我不是那塊料子。
  謝謝主我不是那塊料子。
  忽然之間我渾身輕鬆起來,一切煩惱一掃而空,在爹身邊轉來轉去。
  小姐姐朝我瞪眼,“怎麽?你不避開爹爹了?”
  我眨眨眼,不出聲。
  爹說:“要成家立室了,做人父親了,他自然不想他兒子也避他。”
  玫瑰一直不出聲。
  但事情再明白不過,爹爹已勝利,贏回了玫瑰。
  爹爹,戰無不勝,攻無不克的羅德慶爵士。
  但我沒有再見到莊國棟,他悶聲不響地走了。
  玫瑰一日與我詳談,我帶著慚愧、害羞,又坦然的神情坐在她對麵。
  她聲音低不可聞,但我側著身子聆聽她。
  她說:“真糊塗,竟猶疑了那麽久。”
  沒頭沒尾,但是我留神地聽下去。
  “直到知道德慶說他病了,我驀然發覺,我生命中不能缺少這個人。”
  “我也是。”我說,“我不能沒有爹爹。”
  “於是我對莊說,我將永遠是羅家的人,以前是以前,過去是過去。”
  做得太對了,玫瑰。
  “可是……”她柔情似水地說,“那些美麗的日子啊,我與他度過,刻骨銘心的思念,十年如一日,我悄悄傷神,現在想起來,隻覺如一本愛情小說的情節一般,遙遠而美麗,卻與我本人無關,但因這個人,又明明轉變了我半生的命運,如今我隻知道,我愛的是羅德慶,這是他,不是別人,他不能失去我,我也不能失去他,我們將白頭偕老。”
  我很感動,玫瑰的真摯,令我又一次的感動,我發覺我的眼睛紅了。這個女人真是禍水。
  “老莊呢?”我問。
  “我不知道。”
  “你不問他?”我著急。
  “我怎麽問他呢?”玫瑰詫異地說,“他既與我無關,我何必還關注他的喜怒哀樂。”
  玫瑰說:“莊是一定痛苦的,而我的安慰一定是虛偽的,幹嘛要多此一舉?”
  我呆住了,隻有至情至性的人才會說出這樣的話來,我為父親慶幸獲得這樣好的妻子,但是一將功成萬骨枯,可憐的老莊……
  “他現在何處呢?”我急如熱鍋上的螞蟻。
  但玫瑰可不理那麽多,她笑吟吟的,毫無心事般,跟著老爹到百慕大曬太陽去了。
  我真不明白這女人,這個可怕的女人,一切可怕的女人,老莊呢?
  我憤恨地把這個故事告訴小曼。自然,像所有的人一樣,以羅生門方式傾訴,隱去自己的過失,一筆勾銷,一言不提,單單攻擊別人。
  我說:“你想想,老莊哪兒去了?他會不會有所不測?你了解他,以他那獨一無二的性格,不留下片言隻字而失蹤,你想想……”我不敢想下去。
  小曼不出聲。
  後來我發覺,她是不便出聲。
  盡管以後大家都過著幸福的日子,我心中對老莊仍具歉意。
  姐姐與姐夫們仍回英國去協助老爹的事業,老爹與玫瑰形影不離,是城裏人公認最美麗的一對。而小曼,漸漸嶄露頭角,開始出鋒頭,做雜誌封麵,名牌時裝穿在她身上,相得益彰。新一輩的名媛來不及與她交往,因她是羅德慶爵士的未來媳婦,我則與小曼維持著長期訂婚的狀態,因目前流行這樣的關係——有什麽不愉快呢?一切十全十美。
  但該死的,我掛著老莊。
  他仿佛是消失在空氣中了。
  很久很久之後,我收到一封信,在印尼泗水寄出。
  小曼把信交我手中,詫異地問:“誰認識獵頭族的人?”
  我裝個吹毒箭的樣子嚇她,“呼,呼!”心中也奇怪。
  把信拆開來,熟悉的字跡,竟是老莊寫的。我怪叫起來。
  信中說:“震中,如果世上尚有人記掛我,那應該是你。你以為我已殺身成仁了吧,而事實並不如此,添張恐怕是我們之間,唯一大智大勇的人。我現住泗水,每日在街上遊蕩,替水手們做導遊,又為外國通訊社做些散工,以圖溫飽。偶爾想起你,震中,真是感慨萬千。我一生失去玫瑰兩次,也屬福氣。自此以後,我看不出發憤圖強有什麽好處,為了我所愛的女人,我再不能做一個正常的人,但是你放心,我會活至老死。他們說,當你走下坡時,速度是快的,我已四十二歲,快了。國棟。”
  我用拳頭擂著桌子,喃喃地說:“老莊,老莊。”
  情海變幻莫測,情可載舟,亦可覆舟,可是請問誰又願置身一池死水之中,永無波瀾?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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