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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強:圈子圈套 II

(2008-09-26 14:54:14) 下一個
  第一部分
  大廳裏的光線逐漸暗了下來,隻剩下兩側牆麵上的幾盞壁燈照射出柔和的黃色光芒,鄧汶仿佛感覺自己雙眼的瞳孔正隨著四周亮度的減弱而放大,他可以依稀辨別出一排排座位上剛才還人頭攢動的聽眾都靜了下來,之前一直在耳畔嘈雜的聲音也遠去了,大廳正前方的大屏幕上是投影儀投射上去的動畫,鄧汶所在公司的標誌像一片葉子在畫麵中飄舞。
  鄧汶站在大廳前部的角落裏,盡量讓自己的心情寧靜下來,他貼緊身後的牆麵,希望微微顫抖的雙腿得以放鬆。鄧汶看見一個高大的身影緩步走向講台,雖然在昏暗中看不清這個人的容貌,但他心裏知道這個人是公司的CEO。CEO在講台上站定,對著台下的聽眾講了幾句,鄧汶什麽也沒聽清,但台下已經響起一片掌聲,CEO也轉過身朝他站立的方向象征性地拍著巴掌,鄧汶知道,自己該上場了。
  鄧汶低頭看了一眼胸前的領帶,服帖而端正地掩在西裝的衣襟中間,他抬起右手摸了摸脖子下麵的領帶結,一切正常,他又下意識地用雙手抻了抻西裝的下擺,這才抬腳走向講台。鄧汶踏著鬆軟的地毯,與從講台上走回來的CEO打了個照麵,卻還是沒有看清CEO的臉,鄧汶正有些詫異,但自己已經走到了講台前。鄧汶把別在腰帶上的麥克風開關打開,調整了一下掛在左耳上延伸到嘴邊的微型麥克風,朗聲向聽眾們問好:“Good morning!”,他聽見自己的聲音在大廳裏回蕩,沉穩而清晰,一直懸著的心這才感覺到一絲鬆弛。
  鄧汶熟練地操作著講台上的筆記本電腦,想把那個還在飄舞的公司標誌畫麵切換成自己講演用的幻燈片。咦,那個文件呢?!怎麽找不到了?!鄧汶的心驟然沉了下去,好像是掉在肚子裏劇烈地跳著,他迅速打開一個個文件目錄尋找著,與電腦相連的投影儀也就把他正在瀏覽的畫麵投射到了大屏幕上,大廳裏所有人都立刻明白他出了什麽問題,台下響起一片“嗡嗡”的聲音,這嗡嗡聲就像在鄧汶的腦子裏鳴響。文件沒了!講演做不成了!鄧汶抬頭看一眼前麵黑壓壓的人影,又扭頭向角落裏的同事們張望,但是沒有人來幫他。忽然,一陣手機鈴聲大作,聲音越來越強,鄧汶感覺到手機仿佛是在他的腦後震動,便抬手向腦後抓去,卻把左耳上掛著的麥克風打掉了,他心裏一急,叫了聲“糟糕”,使勁跺了下腳,卻跺空了,他渾身顫抖了一下,醒了過來。
  鄧汶猛地從床上坐起來,回手把枕頭掀開,枕頭下麵一個精巧的旅行鬧鍾正倔強地歡叫著、震動著。鄧汶把鬧鍾關上,看見液晶正顯示著“04:30”,該起床準備動身了。鄧汶感覺到自己滿身大汗,心還在怦怦地狂跳,他蜷起腿,雙手抱住腳踝,把頭埋在膝蓋中間,閉著眼睛想讓自己平靜下來。鄧汶心中非常氣惱,他不明白自己怎麽會變成這樣,要麽不做夢,要麽就做這種無聊的噩夢,很久以前的那些美夢都哪裏去了呢?難道是現在平淡而乏味的生活,不僅本身沒有任何精彩可言,還把他到夢中去尋覓精彩的本能都剝奪了嗎?想到這裏,鄧汶忽然感到有些冷,他轉身坐到床邊,開始穿衣服。
  這時,躺在他旁邊的廖曉萍忽然咕噥了一聲:“嗯,你開Neon吧,我開Cherokee。”說完就又沒有任何聲響了,連身子都沒有挪動一下。
  鄧汶也就同樣地“嗯”了一聲,算是答應,又算是道別,然後站起身,穿好衣服,拉開門走出了臥室。
  鄧汶輕輕地推開隔壁的房門,躡手躡腳地走向女兒的床前,先看見被女兒蹬到床下的小花被攤在地毯上,而女兒正蜷縮著身子,臉朝下趴在枕頭上酣睡,發出輕微的呼嚕聲,一隻粉色絨布做的Kitty貓被女兒壓在肚皮下麵,隻露出半個圓圓的腦袋。鄧汶用手抓住Kitty貓的半個腦袋揪了一下,居然沒有揪動,他便用力一拽,Kitty貓被他從女兒的壓迫下解放了出來,而女兒也借著外力順勢翻了個身變成側臥的姿勢,呼吸也變得均勻順暢起來。鄧汶把Kitty貓放在女兒枕頭旁邊,又從地毯上撿起小花被給她蓋上。月光從百葉窗的縫隙中穿過來,灑在女兒的臉蛋上。鄧汶靜靜地在床邊站了一會兒,才轉身走了出去。
  鄧汶沿著樓梯下來,穿過起居室和餐廳走進廚房,要拿些東西吃的念頭一閃而過便被他否定了,時間太早,還不到五點鍾,根本沒有餓的感覺。他便抄起昨晚已經收拾好放在門口的拉杆箱和電腦包,拉開門走進車庫。兩個車位的車庫本來不算小,但當兩輛車都趴在裏麵時還是感覺有些擁擠。鄧汶側著身子走到兩輛車的中間,拉開右邊的轎車車門把行李放到後座上,轎車的品牌是霓虹(Neon),克萊斯勒公司的,左邊的是輛大切諾基牌子的吉普,也是克萊斯勒公司的。鄧汶把車庫的卷簾門打開,剛要坐進霓虹的駕駛座,一眼瞥見大切諾基的後座上卷成一團的是女兒的外套,他立刻仿佛感覺到外套裏還帶著女兒的體溫,自己也感覺溫暖起來,他帶著這一息暖意坐進霓虹,點著火,把車倒了出去。
  4月初的波士頓,正是乍暖還寒的時節,時間又是早晨五點鍾,外麵涼颼颼的,街道上冷冷清清,隻有路燈和住家門前的廊燈為這片街區帶來少許生氣,直到匯入了90號州際高速公路上那晝夜川流不息的車河,鄧汶才又感覺到了這座都市的活力。他輕車熟路地向波士頓羅根國際機場駛去,並不覺得此行與以往出差有什麽不同,殊不知他的人生將由此踏上一段全新的旅程。
  鄧汶的左手搭在方向盤上,打了個哈欠,心裏盤算著波士頓和拉斯維加斯三個小時的時差,現在拉斯維加斯才夜裏兩點多鍾,他本應該在酒店的被窩裏睡得正香呢。這麽一想,鄧汶忍不住先罵了一句他的老板,又罵了一句他所供職的公司,再罵了一句他所從事的軟件行業,最後罵了一句現在的世道。的確,要不是現在的世道不太平、行業不景氣、生意不好做,他所在的公司也不會如此嚴控各種費用開銷,而他的那位猶太人老板也不會如此變本加厲地錙銖計較。
  也難怪,4月份的拉斯維加斯,不冷不熱,正是最佳的旅遊和會展季節,一年一度的世界信息技術產業大展也湊熱鬧趕在這個時候舉行,搞得縱使在酒店林立的拉斯維加斯,房費也因為客房供不應求而一漲再漲。那個猶太人直截了當地向鄧汶提出了他那一舉兩得的“建議”:趕在會展開幕的當天飛過去而不是像慣常那樣提前一天飛過去,既可以節省一個晚上的房費,又可以利用早班飛機的票價優惠來節省機票錢,何樂而不為?鄧汶剛說當天趕去會不會太緊張太倉促,猶太人的臉上已經露出自信的笑容,顯然是有備而來地回應說肯定不會,因為可以趕早上7點25分起飛的America West航空公司的67次航班,直飛拉斯維加斯的航程是六個小時,而波士頓的時間比拉斯維加斯早三個小時,所以正點到達的時間是拉斯維加斯的上午十點半,誰都知道拉斯維加斯璀璨夜晚的魔力,沒有人會起大早在上午出來活動,會展也是如此,中午以前絕對不會迎來參觀的人潮。
  “所以,”猶太人總結說,“當天早上飛過去,是個聰明的決定。”
  當他聽到猶太人說出“聰明”這個詞的時候,鄧汶便知道自己隻有按照猶太人的“建議”照辦了,因為猶太人是在按照公司CEO的指示精神辦事。CEO最近一再教導他們說要“拚命地賺錢,聰明地花錢”,這讓鄧汶不得不佩服,人家不說要節省,更沒有半點鼓吹“摳門兒”的意思,人家隻說花錢要花得聰明。隻是,聰明的是此刻睡得正酣的那個猶太人,辛苦的卻是此刻開車趕路的鄧汶。
  鄧汶把車裏的收音機打開,隨便停在一個正播放搖滾歌曲的頻率,他需要一些“動靜”來讓自己保持清醒,他也不想讓自己的大腦總是被那個猶太人占據。
  一路暢通,鄧汶不久就已經看得見燈火通明的羅根機場了,但他沒有把車開進機場,而是繼續沿路前行,跨過不甚寬闊的切爾西河,又行駛了幾分鍾,最後把車停到了位於Eastern街的一個停車場裏,辦完了存車手續,他再拖著行李搭上從停車場到機場的免費穿梭巴士,這才到了羅根機場的B號航站樓。
  公司如今挖空心思地算計,力求“聰明”地花好每一分錢,所以連出差的補助政策都做了大調整。以往出差,各種日常開銷都是在一定標準範圍內實報實銷,現在改成了“包幹製”,每人每天六十美元,機票和酒店費用都由公司直接付給一家長期合作的旅行社來代理,而其他一切費用就都包在這每天六十美元裏麵,花多花少就全看個人是否“聰明”了。離機場一英裏以外的停車場,要比機場裏哪怕是最便宜的經濟型停車區都可以每天節省三美元,鄧汶不會不在乎這每天三美元,聚沙成塔,集腋成裘,他這些年的日子都是這麽過來的,他覺得自己這樣做正是典型的中國人的聰明。他想,中國人的節省,是從自己身上省下來的,所以叫勤儉;而猶太人的節省,是從別人身上省下來的,所以叫吝嗇,看來這就是中國式聰明與猶太式聰明所不同之處吧。
  鄧汶沒有需要托運的行李,很快便在自助終端前麵辦好了登機手續,然後隨著人流緩慢地通過了安檢,拖著拉杆箱和電腦包沿著走廊走了一陣才走到自己的登機口。鄧汶到得早,登機口附近的幾排皮椅上隻坐了十幾個人,看樣子都是商務旅客,沒有拖兒帶女的。這些乘客大多人手一冊地都在看書,隻有幾個人例外,他們在擺弄著手裏的PDA或是筆記本電腦,察看自己的日程或是收發電子郵件,鄧汶想了想是否也該把自己的Blackberry掏出來查查有沒有新郵件,但還是決定讓自己休息一下,便走到離落地窗最近的一排皮椅前,挑了個皮麵還算平整的位子坐了下來。
  鄧汶把雙腿伸直,雙腳放在落地窗矮矮的底座上,兩臂張開,搭在旁邊的皮椅靠背上,懶洋洋地望著窗外,感覺很愜意。才六點多,天還沒有大亮,停機坪主要還是靠燈光照明,一輛電瓶車拖著長長的行李車開到停靠在廊橋位置的飛機旁邊,無論寒暑都習慣穿短褲的搬運工開始往飛機底部的貨艙裏裝行李,這景象讓鄧汶感到很熟悉,甚至有些親切,這幾年在美國飛來飛去,羅根機場快趕上他的半個家了。忽然,鄧汶意識到,在羅根機場的幾個航站樓中,除了他眼下所在的B樓之外,他對A航站樓以及日後將合二為一的C、D兩個小航站樓也都很熟悉,而惟有那個主要用於國際航線的E航站樓他還從來沒去過。波士頓,這座他已經生活了十多年的城市,居然是他這個中國人有生以來住得最久的地方。
  一架剛降落的飛機緩緩停靠在旁邊的一個廊橋,稍後一群乘客從登機口魚貫而出,鄧汶仿佛在人群裏看到了十多年前初到波士頓時的自己。那是在盛夏8月裏的一天,鄧汶剛從北京的大學畢業,便到美國讀碩士,護照上貼著的曆盡千辛萬苦得來的美國簽證倒比他剛到手的本科文憑更讓他興奮,鄧汶攥著護照,懷裏貼身揣著伍千美元,搭乘美國西北航空公司的航班飛到底特律,再轉機到了波士頓。一年以後,廖曉萍也來了,兩個人“夫妻雙雙把書念”,念完碩士念博士,念完博士就留在大學的實驗室裏做助手,給導師當“長工”,可是沒多久,導師搞不到新項目,沒有足夠的課題經費,養不起“長工”了,鄧汶和廖曉萍便出來找工作,他倆運氣不錯,鄧汶先找到了目前所在的這家公司,如今也算是個骨幹和頭目了,負責軟件開發和測試工程,廖曉萍不久也有了工作,在一家網絡公司做技術支持,兩人苦熬多年總算拿到了美國的綠卡,家中惟一的美國公民是五歲的女兒。
  鄧汶一直沒回過中國,也沒去過美國以外的其他地方,曾經有幾次打算去墨西哥或者加拿大旅旅遊、度度假,精打細算之後鄧汶還是決定暫緩,等先把房子的按揭還清再說吧,反正那些名勝過幾年也不會消失,以後再去不遲。可是,就在現在,當鄧汶坐在登機口旁的皮椅上,看著窗外跑道上飛機的起降,他忽然有了一種強烈的願望,就像十多年前他迫不及待地要走出中國一樣,現在的他又迫不及待地想走出美國了。
  登機了,鄧汶事先特意選的靠窗的座位,他把頭抵在舷窗旁邊,閉上眼睛,希望能睡上一會兒,卻發現腦子裏亂亂的,他在想如果這個航班的目的地不是拉斯維加斯而是北京該有多好。等飛機進入平飛狀態之後,機艙裏的乘務員開始忙活了,鄧汶斜著眼睛看著她們在機艙走道上來回穿梭,心想,為什麽美國的空姐都這麽老呢?最年輕的也是空嫂,一般是“空嬸”甚至還有“空奶”。鄧汶忽然覺得心裏空蕩蕩的,因為他想起來,其實他從來都沒有親眼看見過中國的空姐,他平生頭一次坐飛機就是從北京到底特律的那次,見到的就都是美國的空姐,中國空姐年輕漂亮的形象對於他而言隻是二維平麵的想象而已。
  一位空嫂手裏拿一支耳機衝乘客揮動著,另一隻手拎著一個大塑料袋,裏麵放著很多支耳機,她沿著走道邊走邊問:“五美元,有誰需要嗎?”鄧汶心想,現在航空公司的日子也真不好過啊,以前每個乘客麵前的座椅口袋裏都放著免費使用的耳機,如今要想一飽耳福還得花五美元才行,鄧汶是不會花這種可花可不花的錢的,哪怕隻是五美元。
  空嫂、空嬸們送了一趟飲料之後,鄧汶剛想再試著睡會兒,又有人來打擾了。這次是來送餐食的,當年免費的空中配餐,即使味同嚼蠟,也已經是久遠的過去了。在買機票的時候可以選擇是否也買航班上的餐食,但既然是公司經手買的機票,這一項自然就省了。一位空嫂捧著一摞彩色的小餐盒,按照座位號分別送到了事先預訂的乘客麵前,另一位空嫂手裏托著一個同樣的彩色小餐盒作為樣品,又是一路問著:“五美元,有誰需要嗎?”鄧汶下意識地按了一下肚子,感覺尚不空虛,便下決心再忍一陣,因為他相信同樣的東西到了八千米的高空一定要比在地麵的時候貴一些,還是等到拉斯維加斯下了飛機再說吧。
  鄧汶的鄰座看來事先定了餐食,因為一個小餐盒被空嫂主動地放到了他麵前的小桌板上,鄧汶忽然想問一聲鄰座是在哪家公司高就的,起碼那家公司在這五美元上還是相當大方的,但看著那人已經打開小餐盒,取出一包花生吃了起來,他的好奇心隻好作罷。鄧汶這次下決心閉緊眼睛,與其旁觀鄰座吃早餐,不如自己努力做個黃粱夢,他在閉眼之前抬手看了眼表,快九點了,拉斯維加斯的時間應該是快六點了,鄧汶忽然又想到,北京呢?時差是多少來著?十三個小時?現在應該是晚上,快十點了吧?
  * * *
  北京的東北角,四環路和五環路之間,機場高速路的西北側,是一片廣大而日漸稠密的住宅區,用“小區”這個詞來稱呼恐怕太委屈它了,倒是其中一個小區的名字挺適合作為這片區域的總稱:望京新城。
  琳達租住的房子就在望京,是一幢塔樓裏麵的一套兩居室。琳達大學畢業以後獨自北上,在北京已經呆了五年多,憑她以往的積蓄和目前的收入,在北京置辦一套不太誇張的房子應該不在話下,但琳達一直租房子住。不是錢的問題,而是因為她在北京始終沒有找到一種歸屬感,她不知道哪一天可能就會離開,可能東進、可能西遊也可能南飛。她是否會在北京長期呆下去,以及假若她離開北京又會去哪裏,這兩個問題都取決於她一直在尋找的一樣東西:男人,可以把自己托付給他的男人。可惜的是琳達至今還沒有得到這樣東西,她倒是得到了一個結論:原來男人都不是東西。
  在花家地有一所中醫針灸骨傷醫院,早先有一些韓國人來學針灸,以此為源頭,這幾年陸續前來此地的韓國人越來越多,成了氣候,造出了一片“小漢城”。琳達的幾戶鄰居都是韓國人,房子大多也是租的而有的就幹脆買了下來。琳達很喜歡這片韓國化的環境,讓她這個“哈韓”族如魚得水,不用找韓國畫報,照著她的幾位鄰居的樣式就從頭到腳、裏裏外外地韓式包裝了。
  牆上的石英鍾剛指向十點,俞威便像鬆開的彈簧一樣從床上彈起來,開始穿衣服。琳達用胳膊撐起身子,半躺在床上,嘲諷地說:“喲,下班真準時呀,急著趕回家上夜班呀?”
  俞威沒有回頭看琳達,隻是沒好氣地回了一句:“扯淡!”
  琳達無可奈何,用手把被子往身上攏了攏,蓋得嚴一些。4月初的北京,暖氣在半個多月前就準時停了,房間裏幹冷幹冷的。牆上的壁掛式空調還蓋著罩子,房東當初安裝的隻是供夏天用的單冷機,而琳達也不願意自己添置什麽取暖設備,這套房子裏惟一屬於她的固定資產就是一台DVD機,是她為了夜以繼日看“韓劇”而專門購置的。
  俞威一邊穿衣服,一邊在心裏嘀咕,他真不喜歡琳達住的這個地方,來的時候停車太困難,走的時候老迷路。說來奇怪,俞威在北京四處開車都沒有遇到在望京地區的難題,他已經來了很多次,每次晚上離開的時候都會迷路,總要在望京的街道上像沒頭蒼蠅一樣瞎撞,直到最終撞到四環路或五環路上才算找到方向。俞威想來想去,覺得原因是多方麵的,但當然都不是他的原因。首先,北京的街道大多是正南正北、正東正西的棋盤路,偏偏望京這一帶的街道布局是斜著的,讓方向感素來很強的俞威反而不辨方向了;其次,望京這一帶的確是新區,幾天不來便舊貌換新顏,街道的標示牌既不足夠也不醒目,使得俞威不得不怨恨這日新月異的建設速度了;還有,在俞威眼裏這些樓宇怎麽都像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看上去都似曾相識,但又總是張冠李戴;最後一個可能,就是每晚琳達給他帶來的亢奮對他的大腦造成了損傷。俞威暗想,現在是十點,出去後保守地估計又要亂撞半個小時才能找到正路,到家又得將近十一點半了。其實也不算太晚呀,可老婆的臉色就會那麽難看,他不想總讓老婆擺出那副麵孔迎接他。
  俞威對著衣櫃上的鏡子把頭發梳了梳,又轉身隨手打開床頭櫃的抽屜,熟練地摸索出一個精致的玻璃瓶子,扭開瓶蓋仰著脖子往嘴裏倒,一直注視他的琳達便問:“又喝這麽多呀?是不是又該給你買了?先是巴西蜂膠,又是深海魚油,現在是白蘭氏雞精,喝這麽多亂七八糟的東西不好吧?”
  俞威把玻璃瓶放回抽屜,嘟囔了一句:“沒吃‘偉哥’就不錯了。”
  琳達“噗”地笑了出來,說:“你別裝了,你要是吃了偉哥,還不把我折騰死。”她忽然像是明白了什麽,瞪起眼睛,提高嗓門說:“哈,你是忙著補一補,趕回去給你老婆交公糧吧?哼!”
  俞威也衝琳達瞪起眼睛,還是回了那兩個字:“扯淡!”沉默了片刻,才抑鬱地說,“這一段老是睡不好覺,特別愛忘事,煩!”
  琳達立刻把身子撐直些,關切地問:“還是因為普發的case不開心?”
  俞威一聽琳達提到“普發”就更覺得煩躁,但他還是忍了忍,沒有第三次甩出“扯淡”二字,而是從鼻子裏哼了一聲:“不是!”
  俞威的確自從春節前夕輸了普發集團的項目就一直鬱悶,尤其讓他氣惱的是,他在普發集團已經決定購買維西爾公司的軟件之後好幾天才得到這一消息,人在倒黴的時候真是連個肯來報喪的人都沒有。普發項目塵埃落定,讓俞威又可以花心思琢磨一下究竟是誰在關鍵時刻推了他一把。他確信,那天晚上被抓到派出所蹲了一夜的事情,一定與他輸掉普發的項目有直接關係。
  很小的時候俞威就看過《基督山伯爵》那本書,他對那位睿智博學的法利亞長老分析究竟是誰陷害了可憐的鄧蒂斯的那一段記憶猶新,他也相信,陷害他的人一定是從他的倒黴之中獲得好處的人。這個推理的邏輯簡單而清晰,可是推理得出的結論卻並不簡單,因為俞威忽然發現,有太多的人好像都巴不得他倒黴,有太多的人都能在他倒黴的時候獲得好處。
  嫌疑最大的當然非洪鈞莫屬,他的這位昔日好友、今朝對手,在他出事的第二天就贏得了普發的大合同,而且又娶媳婦兒又過年,既發財又升官,還被提拔為維西爾中國區的總經理了。從動機來分析,洪鈞絕對是毋庸置疑的黑手,在具體操作上,洪鈞要想掌握俞威的行蹤也不是很難的事,他現在的司機小丁不就是洪鈞以前的司機嗎?當然,如果要是有範宇宙的協助就更加便利了。
  起初俞威有些想不通,如果普發選擇了俞威所在的ICE公司的軟件,範宇宙旗下的公司也一樣會中標成為總承包商啊,他何至於下此狠手呢?慢慢地俞威想明白了,看來是自己給範宇宙報的軟件價格不夠低,而他從洪鈞那裏能得到更大的利潤,範宇宙幫洪鈞擊敗自己,就可以更快更多地從普發項目中獲得利益,還可以憑此作為見麵禮,和洪鈞建立牢固的合作關係。
  還有,那個小譚也不是省油的燈,洪鈞不過是要從俞威手裏搶走項目,而小譚沒準惦記著俞威的位子呢,這小譚在圈子裏混了這麽久,黑道黃道有些手段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如此說來此人更危險、更可惡。俞威有些後悔到ICE以後對小譚還是手軟了,隻是給他安了個閑差掛著,而沒有把他搞臭、搞走,俞威不由得歎息:教訓啊!
  普發的柳副總更不是東西,俞威曾經打了幾通電話,好不容易找到他,他都絕口不提那天晚上在飯店裏發生的事,哼哼哈哈地隻是說沒辦法,拗不過金總,人家畢竟是一把手嘛,別的卻什麽也不說了,而那筆匯到英國的錢他女兒一直沒有去提取,後來被自動退了回來。俞威的直覺告訴他,柳副總一定知道俞威那天晚上“進去了”。俞威後來打聽到,其實在普發第二天的會上,正是這個柳副總首先發言建議選擇維西爾公司的軟件的。俞威料定柳副總在他出事之前就已經決定轉向了,難怪那晚在飯店樓層的電梯口分手時,柳副總急吼吼地表示完事後不必再碰麵了,看來很可能在俞威去了客房之後,柳副總和範宇宙便轉身溜之大吉了。
  琳達並不知道那天晚上俞威出的事,自以為是地說:“丟了普發又不是你的責任,是Susan太笨了,真搞不懂你為什麽偏把她當寶貝似的。”
  琳達將普發失利歸咎於蘇珊,讓俞威心裏舒服不少,但嘴裏還是反駁道:“不把她提成Sales Director,你這Marketing Manager的位子是誰給你騰出來的?”
  “你根本不是為了讓她給我騰位子才讓她當Sales Director的,是你自己要重用她。”琳達有些憤憤然了。
  “我怎麽用人是我的事,你管不著。Susan做銷售就是有天賦,而且可靠,我不用她還能用誰?用小譚?他巴不得跟著洪鈞跑呢。”
  琳達聽到洪鈞的名字,臉色立刻不自然了,俞威視而不見地補了幾句:“普發的單子輸了,不管是誰的原因,都不是什麽大事,做項目輸贏是常事。自打我從科曼到了ICE,科曼就一直亂著,快半年了,連一個合同都沒簽,不是也都活得好好的?上個月咱們ICE就又拿了兩個單子,杭州那家電力的項目,就是我從科曼帶到ICE的,還有深圳那家證券公司,維西爾不也都輸了嗎?都不是小單子啊。”
  琳達忙跟著說:“就是呀,這兩個項目我都發了press release的呀,Peter也發e-mail來誇咱們first quarter做得不錯嘛,你就是老給自己那麽大壓力。”說到這兒她又忽地繞回了她那永恒不變的話題,“回去抱著你老婆還睡不好覺?哼!”
  俞威懶得搭理琳達的挑釁,他和琳達在一起的時候從來都是把大部分心思用來想自己的事,他並不擔心眼下的業績,畢竟新財年的第一個季度剛剛過去,完成的銷售額還算說得過去,讓他心裏不踏實的是究竟誰會成為他未來的“鄰居”。ICE總部從去年就開始籌劃在中國設立一個研發中心,在中國當地做ICE軟件產品的翻譯、漢化和技術支持,將來還希望借重中國的人力資源拓展這個研發中心的規模和業務範圍,支持整個亞洲非英語國家的市場。這個研發中心雖然會設在中國,但不歸俞威管轄,甚至連他的老板,ICE主管亞太區業務的副總裁皮特·布蘭森也不能一個人說了算,研發中心將主要由ICE總部的研發部門直接管理。
  去年俞威剛到ICE 的時候,皮特向他提過這事,還讓他幫忙留意合適的人選,如果知道有誰可以來做研發中心的負責人,不妨推薦給總部。可是最近這一、兩個月裏,皮特再也不和他提及推薦人選的事了,這讓俞威很不舒服,因為俞威知道籌備研發中心的事並沒有被擱置,而是正在緊鑼密鼓地進行,隻是俞威被徹底地排除在外了。普發的項目輸掉之後,皮特的臉色確實不好看,當聽到俞威把敗因歸結為ICE的現行銷售模式不利於調動像範宇宙的泛舟公司這樣的合作夥伴的積極性,也就沒再說什麽。俞威相信自己的位子沒有迫在眉睫的危險,雖然普發的失利肯定動搖了皮特對他的信心,也削弱了皮特對他個人的好感,但皮特總不能在趕走洪鈞之後又很快地把俞威換掉,否則他就是自己打自己的臉。俞威此刻害怕的是被皮特疏遠、被邊緣化。
  即將設立的研發中心與俞威管轄的ICE中國公司,就像是在一個大屋簷下分灶單過的兩兄弟,雖然兩家之間沒有統屬關係,但如果能和睦相處、親密協作,則對兩家必然都大有好處,這也是當初皮特歡迎俞威推薦人選的原因。而如今,顯然皮特和總部的老爺們都已經不再關注俞威的意見,他們或者覺得俞威也不見得能推薦多麽出色的人來,或者覺得反正早晚有一天俞威要被掃地出門,也就不在意他和新來的鄰居是否能過到一起了。
  這麽想著,俞威越發覺得時間緊迫,便對著琳達但更像是對他自己說道:“得趕緊啊,我得開始我的大動作了。”
  琳達發現總是很難跟上俞威的思路,因為不知道他都在想什麽,隻好搭訕著問:“什麽大動作呀?”
  俞威一愣神,斜眼看著琳達,說:“我告訴過你的,忘了?還是當時就沒聽?”
  琳達有些緊張,像是正被老師責問為什麽沒做作業的孩子,飛快地回想著,好像有了些印象便趕緊說:“你要和Peter談的事情?”
  “嗯。”
  琳達不知道該說什麽,隻好泛泛地說:“就看Peter是不是支持你,你不搞定他肯定不行。”
  俞威已經穿戴齊整,又忽然想起了什麽,坐到床邊盯著琳達說:“你不說我還真忘了,這事可是大事。”他頓了一下,好像擔心周圍有人聽見,壓低聲音說:“Peter問我咱倆的事了。”
  琳達一見俞威這副做賊心虛的樣子自己就跟著緊張,聽見最後這句話就更有些不知所措,“啊”了一聲,等待俞威接著說。
  俞威說:“Peter今天下午在電話裏問的,問我是不是對你比對其他人有更多的好感,我沒聽懂,他說了好幾遍我才終於鬧明白是這個意思。我忙說No、No、No,廢了半天勁給他解釋,我說因為你是我剛提拔的,經常需要我告訴你應該做什麽,我也經常鼓勵你,另外可能是有人看到你當Marketing Manager不高興,故意說壞話。也不知道Peter聽明白沒有,反正我的態度他應該是感覺到了。”
  琳達懸著的心放了下來,腦海裏浮現出俞威麵紅耳赤地用他那半生不熟的英語對著電話表白的樣子,心想俞威當時肯定恨自己沒長著十張嘴,而且最好是能說英語的嘴,琳達禁不住抿嘴笑了一下。
  俞威看見琳達在笑,忙陰沉著臉說:“這可不是小事,不是鬧著玩兒的。我可告訴你啊,兩條:第一條,Peter或者其他人如果探你的口氣,你也必須堅決否認;第二條,以後在公司,或者其它地方,隻要是有第三者在場,你和我就得保持距離,像什麽事都沒有一樣,記住了嗎?”
  琳達的笑容僵住了,輕聲歎了口氣說:“嗨,我就是第三者,”又看著俞威的眼睛說,“我和你不是無論在哪都像做賊似的嗎?”
  俞威先是躲開了琳達的目光,馬上又轉回頭,眯起眼睛瞄著琳達,臉上露出一絲壞笑。琳達不明所以地愣著,俞威笑著說:“你剛才不是說得搞定Peter嗎?這個任務就交給你了。下次Peter來北京,我就給你們倆安排約會,這樣一舉兩得,Peter肯定不會再懷疑咱倆有什麽關係,你還可以搞定他,怎麽樣?哈哈。”
  琳達感覺腦袋有些暈,和俞威在一起她本來就總覺得腦子不夠用,現在又添了些惡心,她搞不清俞威隻是在開玩笑,還是他真想這麽幹。琳達推了俞威一把,說:“虧你想得出來,我一想到老外渾身那麽多的毛,像猴子,就惡心得不行。”
  俞威正嘿嘿地壞笑著,笑容立刻消失了,咬牙切齒地說:“渾身的毛?一下子就想到這麽具體的了,以前和老外好過吧?印象還這麽深刻?”
  琳達聽著俞威的揶揄,心裏倒覺得好受了不少,起碼俞威在吃她的醋了,而且是嗅覺如此敏銳地四下找醋來吃,她相信這表明俞威是在乎她的,是喜歡她的,剛才那個要把她送給皮特做誘餌的主意,不過是俞威的惡作劇罷了。琳達心裏雖然舒服,嘴上還強了一句:“去你的!沒吃過豬肉,還沒見過豬跑啊?A片裏那些老外還少啊?”
  “這年頭,是吃過豬肉的比見過豬跑的人多,沒準你真吃過老外的肉呢。”剛說完,俞威忽然抽了抽鼻子,奇怪地問,“什麽味兒啊?”
  琳達先是以為俞威關心的仍是老外的肉味,但她很快醒悟過來,撇了撇嘴說:“還不是你身上的煙味。”
  “不是。怎麽好像有股土腥味兒?”俞威搖了搖頭。
  琳達也和俞威一起抽著鼻子吸氣,片刻的安靜使兩人都聽到了陣陣的呼嘯聲,俞威走到窗前掀起窗簾的一角往外張望,叫了一聲:“完了!又來沙塵暴了!”
  琳達嘟囔著說:“這樓房的窗戶密封得太差,明天早晨起來,窗台上肯定都有一層土,連梳妝台上都是一層土,北京真是沒法呆了。”
  俞威從窗前走到門口,拿起車鑰匙,回頭對琳達說:“你別下來了,又是風又是土的,接著睡吧。”
  琳達的身體裏立刻湧起一股暖流,她被俞威的這句話感動了,這是她幾個月來頭一次聽俞威說句關心她的話。琳達把被子掀開,伸開雙臂,兩個眼圈都有些紅了,喃喃地對俞威說:“先別走,再抱抱我嘛。”
  俞威有些莫名其妙,他搞不懂自己隨口說的一句話怎麽讓琳達如此動情,雖然有些不情願,但他還是磨蹭著走回來,俯下身子,抱了抱琳達。
  琳達使勁地裹緊俞威,好像要把自己嵌到俞威的身體裏,她貼著俞威的耳朵柔柔地說:“你疼我,我知道你對我好。”俞威沒太在意,隻是含混地“嗯”了一聲,他內心正在發愁,趕上這昏天黑地的沙塵天氣,他更會辨不清方向,十一點半肯定是到不了家了。
  * * *
  當地時間上午十點半,America West航空公司的67次航班正點抵達拉斯維加斯的麥卡倫國際機場。麥卡倫機場恐怕是世界上距離城市中心最近的機場,它就在那條著名的被稱為“Strip”的拉斯維加斯大道的南端,機場西麵隔街相望的就是盧克索等幾家酒店的玻璃幕牆了。
  鄧汶眯著眼睛,用手擋著耀眼的陽光,站在了賭城的地麵上。他在飛機上一直都沒有睡著覺,最多隻是閉著眼睛打盹。他覺得奇怪,自己向來是在任何時間、任何地點、用任何姿式都可以想睡就睡的,這次則不靈了,心裏好像就是有種莫名的興奮。鄧汶用手先後摸了摸左右兩邊的眼皮,哪邊的都沒有跳,究竟在拉斯維加斯會遇到“財”還是“災”,隻好走著瞧了。他徑直快步走出機場,攔了輛出租車,把自己和行李都扔到車子的後座上,直奔會展中心駛去。
  十一點還不到,鄧汶已經找到自己公司的展區了,正如聰明的猶太人預計的那樣,路上一切順利,展場人影稀疏,都是各家公司的布展人員在忙活,沒有多少參觀客,當天早上趕來的確什麽也沒耽誤。鄧汶放好行李,先與被他派來提前備展的幾個人打了招呼,公司聘請的公關公司和展覽公司的人也都先後被引見到他麵前逐一握手寒暄。鄧汶把印有公司標誌和自己名字的標牌掛在脖子上,被引領著在公司不大的展區裏走了一圈,他不住地點頭,一切準備就緒,各方麵都做得很專業,就等下午正式開展了。
  鄧汶忽然想起夜裏做的那個夢,便立刻走到每台電腦的液晶顯示器前麵,要手下把電腦將要自動演示的內容都分別播放出來,又確認了懸掛在半空中的大型顯示屏也工作正常,才放了心,該在的文件都在,應該不會出什麽紕漏了。
  忙過一陣,心裏踏實了,鄧汶才感覺到又餓又渴。他看一眼手表,時間還早,便對其他人道了一句失陪,獨自走出展場,在外麵的一個臨時搭起的帳篷式餐廳前麵停住,要了一大杯咖啡,又要了兩個甜甜圈,在露天的桌子旁邊拉過一把塑料椅子,坐了下來。
  鄧汶衝著太陽,暖暖的陽光照在他身上,讓他覺得渾身舒坦,甜甜圈幾口就吃完了,他用紙巾擦了擦嘴角的咖啡沫,望著遠近不時走過的人出神。鄧汶盤算著,從拉斯維加斯時間的淩晨一點半到現在,他已經奔波了十多個小時了,是現在就去緊挨在會展中心北側的希爾頓酒店辦理入住手續,還是等下午會展結束以後再去?他心裏默默念叨著,現在去還是下午去?念著念著,他眯著的眼睛越來越細,慢慢閉上了,他總算徹底放鬆下來,睡著了。
  不知過了多久,鄧汶忽然感覺到被碰了一下,是有人在拍打他的肩膀,他猛地坐直身子,睜開眼睛,刺目的光線一下子射到他的眼睛上,讓他下意識地又閉緊了,他一邊轉動著腦袋,一邊努力地再把眼睛睜開一條縫,直到正好把頭轉到擋在他麵前的人投射下來的陰影裏,他才終於把眼睛完全睜開。
  鄧汶麵前站著兩個人,離他近一些的看來就是剛才拍他肩膀的,後麵的那位看不清,好像沒見過,他便聚焦到近處的這張麵孔上,目不轉睛地盯著,對方的臉上是一種氣定神閑的笑容,正是這種笑容讓鄧汶如夢方醒,他一下子跳了起來,大聲地說:“洪鈞!?真的是你!?怎麽會是你啊!?”
  雖然和鄧汶一樣,洪鈞和韓湘也都穿著西裝,但他倆都沒打領帶,襯衫的領口都敞開著,也沒有鄧汶掛在胸前的那種標牌,雙手空空,與其說是來參觀展會的,不如說是忙裏偷閑出來逛街的。
  洪鈞向鄧汶擠了下眼睛,伸出右手,笑著說:“多年不見,你也學會這麽享福了?瀟灑啊。”
  鄧汶本來已經喜出望外地展開雙臂,預備和洪鈞熱烈擁抱一下,沒想到洪鈞隻是平靜地伸出一隻手,鄧汶的雙臂一下子僵在半空,才又趕緊順勢握住洪鈞的手,上下左右地搖動著,咧嘴笑著說:“哪兒啊,什麽享福啊,我這是給資本家賣命,偷偷出來打個盹兒。”
  洪鈞等鄧汶的手停止運動,便很自然地把手抽了回來,向旁邊側了一下,把身後的韓湘讓到鄧汶的麵前,先向韓湘介紹道:“這位是鄧汶,小平同誌的‘鄧’,三點水的‘汶’。鄧汶是我的大學同窗,又是‘同床’。”
  鄧汶向前邁了一步,和韓湘邊握手邊解釋:“你好你好,我是鄧汶。你別聽他開玩笑,我們的床是上下鋪,他睡下鋪,我睡上鋪,這麽著同床四年。”
  韓湘也熱情地笑著自我介紹:“我是韓湘,也是三點水的‘湘’,在普發集團工作。你們都是出身名門,精英啊,認識你很高興。”
  鄧汶趕忙客氣道:“我算什麽精英啊,洪鈞是,我不是。普發集團?大公司啊,幸會幸會。”他又轉頭問洪鈞:“咱們多長時間沒聯係了?有兩三年了吧?我最後一次聽說你的消息是你在ICE。”
  洪鈞掏出名片夾,拿出一張名片遞給鄧汶,說道:“我現在是在維西爾,哦,就是VCL,去年剛離開ICE的。”他向前探頭盯著鄧汶胸前的標牌,說:“原來你在這家公司呀,這家公司不錯,聽說在北美做得挺好的。”
  鄧汶翻看著洪鈞的名片,叫道:“嗬,‘中國區總經理’,厲害呀,混得不錯嘛。”他聳了下肩膀,說,“我們公司不行,比起VCL、ICE隻能算是二流的小公司。現在不是IT展嗎?我們公司也來湊熱鬧,露露臉,我就是來參展的。”
  鄧汶一邊和韓湘交換名片,一邊問洪鈞:“你怎麽也來了?不會也是衝這展覽來的吧?這破展覽有什麽意思,還勞你總經理的大駕?”
  洪鈞一下子愣住了,心想這鄧汶怎麽還像當年在學校的時候一樣,說話不過腦子。洪鈞有些尷尬,因為他正是以參觀這個世界信息技術產業大展的名義,由維西爾公司承擔全部費用安排韓湘來美國轉一圈並親自作陪,鄧汶隨口把這個展覽說得一無是處,似乎洪鈞和韓湘都沒見過世麵,弄得洪鈞一時不知道說什麽好。
  旁邊的韓湘反應很快,他笑著給洪鈞也給自己打著圓場:“洪總不想來,是我自己非要來看看,逼著洪總專門來陪我的,嗬嗬。”洪鈞心裏暗自讚賞韓湘不愧是秘書出身,解圍如此及時而自然,而鄧汶顯然根本沒有意識到由他引出的這段插曲。
  洪鈞馬上轉移話題,對鄧汶說:“要不咱們先約好等一下再碰頭,我們還要在周圍轉轉,你肯定也要忙你的,不如看看你晚上有什麽安排。”
  鄧汶沒想到洪鈞這麽急就要分手,他還有很多話要聊呢,但也隻好一臉遺憾地說:“我沒問題啊,就看你們什麽時間有空,我隨時都可以,還想和你們好好聊聊呢。”
  洪鈞用征詢的目光看著韓湘,說:“不如今天晚上吧,先一起吃飯,邊吃邊聊,我和鄧汶有十多年沒見了。”
  韓湘痛快地說:“好啊好啊,這是他鄉遇故知啊,我也陪你們好好聚聚。”
  洪鈞便和鄧汶約好見麵的時間和地點,然後又拍了鄧汶的肩膀一下,揚了揚手,就和韓湘轉身走了。鄧汶站在原地望著,直到洪鈞他們的身影沒入人群中看不見了,才轉身向公司的展區走去。
  鄧汶的心裏有些悵然若失,四年的摯友,十餘年的分離,而重逢竟會是如此地出乎鄧汶的意料。鄧汶曾經無數次設想過與洪鈞久別重逢的場景,但根本不曾想到會在此時此地與洪鈞巧遇,而洪鈞剛才的態度更讓他詫異,洪鈞是冷淡嗎?不,不能說是冷淡,應該說是平靜。鄧汶搞不懂他和洪鈞反差如此之大的原因在哪裏,是因為自己獨在異鄉為異客,所以思念懷舊之情更加濃烈,而洪鈞想必有了更多新的朋友、新的天地,早已把他淡忘了?還是洪鈞比自己成熟,胸有城府,喜怒不形於色,而自己其實還像個單純的學生?
  鄧汶覺得洪鈞剛才的反應還不如當年假期過後返校團聚的時刻開心,平靜得倒像是早上一覺醒來在宿舍裏彼此打個招呼,先分頭去上各自選修的課程,反正中午在食堂又會見到。鄧汶這麽一想,竟然不自覺地咧著嘴笑了起來,是啊,晚上吃飯的時候就又能見到了,隻不過不是在彌漫著泔水味道的學生食堂,而是在紙醉金迷的賭城。鄧汶的心情好起來,又感覺到莫名的激動和興奮,時空變幻,就是這樣的讓人無法把握,但又讓人神往。
  * * *
  位於別名“Strip”的拉斯維加斯大道中段東側的Venetian酒店,正如它的名字“威尼斯人”所昭示的,是一座模仿威尼斯名勝風格的建築,酒店的外觀竭力做得像是教堂與鍾樓的樣子,臨街還矗立著一根石柱,頂上立著那隻肋生雙翼的雄獅,讓人仿佛置身於聖馬可廣場。酒店裏麵,居然鬼斧神工般地修造了一條威尼斯式樣的運河,九曲環繞的運河兩旁那些大理石的建築都是各種店鋪和餐館,運河上方的穹頂圖案是精心繪製的藍天和白雲,在燈光的巧妙掩映之下,使人不由得感覺頭頂上就是無盡的天空。
  運河旁邊有一家墨西哥風味的餐館,餐館的露台緊挨著河畔的欄杆,洪鈞專門選了一台臨河的桌子,與韓湘、鄧汶一邊吃飯一邊欣賞周圍的景致。運河上不時劃過一條條“岡多拉”,就是那種威尼斯特有的小船,身穿藍白相間的條紋衣衫的船夫,常常停下手中的槳,高歌一曲意大利的民歌,給船中三三倆倆的遊人助興,連岸上圍觀的人也會報以陣陣掌聲。
  洪鈞看見韓湘望著剛剛過去的一條岡多拉出神,便笑著說:“發現了嗎?這些船上的,都是一男一女成雙入對,咱們三個大男人坐一條船,加上個船夫,倒是正好打麻將了,太煞風景。就算沒碰上鄧汶,就咱倆也怪別扭的,嗬嗬,不然我早就預定好這個節目了。”
  韓湘也笑了,點著頭說:“是啊,咱們還是別破壞人家的情調了,我要求下次活動可以自帶家屬,既有集體活動也可以分頭行動,哈哈。”
  洪鈞知道韓湘這次原本是很想帶老婆一起來美國的,但是因為洪鈞親自來陪,而洪鈞又不方便帶著菲比,他便隻好把老婆留在家裏了。洪鈞立刻接了一句:“好好,一言為定,我的任務艱巨啊,找機會再來一趟倒是容易,關鍵是我得盡快把家屬落實了。”說完,他轉頭看著鄧汶,問道:“哎,你怎麽樣啊?廖曉萍還好嗎?對了,得先問一句,還是廖曉萍嗎?沒換吧?”
  鄧汶正感覺自己很難參與到洪鈞和韓湘的對話之中,冷不防洪鈞衝他來了,忙有些尷尬地回應道:“沒換沒換,你這張嘴怎麽還是這麽損啊?”然後他又聳了聳肩膀,認真地說:“換了再找誰去呀?不過說真的,她來了這邊倒比以前在學校的時候好了,不怎麽吵架了,可能是年紀也大了吧,嗨,相依為命唄。”
  洪鈞和韓湘麵帶微笑地交換了一下眼色,鄧汶沒注意,而是反問洪鈞:“你怎麽樣啊?老婆、孩子有了嗎?”
  洪鈞立刻說:“我?沒呢。我屬於下手比較慢的,不著急,一個人漂著吧。”
  韓湘笑著插話說:“可我聽說,洪總倒是一直不停地換啊,而且是:歲數越來越小、身材越來越好、容貌越來越俏啊。”
  洪鈞對韓湘的玩笑並不介意,而是忍不住接茬補了一句:“脾氣越來越刁。”
  韓湘對洪鈞的口吐真言有些意外,因為洪鈞平素是從來不和他深談個人方麵的事情的,但他沒再做聲。鄧汶卻不明所以地一臉茫然,他剛打算再細問一句,正好服務生走到桌旁收拾杯盤和餐具,洪鈞朝服務生做了個結賬的手勢,鄧汶便把話咽了回去,三個人靜靜地看著運河上往來穿梭的岡多拉。
  服務生走回來,洪鈞抬手接過他遞上來的賬單,韓湘還是扭頭看著欄杆外的風景,鄧汶倒是湊過頭來,盯著洪鈞拿在手裏的賬單問:“打算給多少tips啊?”
  洪鈞從錢包裏取出信用卡,和賬單一起遞還給服務生,然後回答道:“20%吧。”
  鄧汶提醒說:“其實fifteen percent就行了,這兒的service也就隻能算是so so吧。”
  洪鈞笑了,拍了下鄧汶的肩膀,說:“沒關係,他們肯定知道咱們是中國人,我就多給一點小費,用他們美國人的錢,來長長咱們中國人的誌氣,劃算啊。”
  一直好像置身度外的韓湘忽然笑了起來,鄧汶也隨著笑了笑,他心想看來維西爾公司在費用上還是挺大方的,可轉念一想,洪鈞這是在招待客戶,花多花少都不會算在個人的日常開銷裏的,但他馬上又把自己的想法否定了,洪鈞身為總經理,還會受那些限製嗎?鄧汶正在胡思亂想,洪鈞已經在服務生又拿來的信用卡單子上填好數目、簽了字,再要了報銷用的收據,便對韓湘和鄧汶說:“既然到了這兒,不去白不去,走吧,去casino。”
  三個人沿著運河走了一段,又踏著宏偉壯觀的大理石台階下了一層樓,來到與街麵平齊的底層大廳,立刻被一片老虎機的鳴叫聲包圍了,四周五光十色的霓虹燈交相閃爍,三個人都仿佛感受到了賭場對他們的召喚。洪鈞帶著韓湘和鄧汶在賭場裏轉了一圈,最後停在了幾張玩輪盤的台子前麵。正好鄧汶和他們打個招呼就自己找洗手間去了,洪鈞便立刻走到最近的一張輪盤台子旁,從錢包裏拿出十張百元麵額的美元鈔票,放在絨布台麵上,衝莊家說了句:“Hundred dollar chips,please.”
  領口紮著蝴蝶結的莊家,從台麵上拾起那摞鈔票,再熟練地一張挨一張在台麵上攤開,十個胖胖的本傑明·福蘭克林的頭像仰麵朝天,驕傲地接受檢閱,莊家按洪鈞要求的拿過十個百元麵額的籌碼,五個一摞,整齊地排成兩摞,轉身對站在幾張台子中間的領班唱了一聲:“One thousand dollars!”,領班探頭瞟了一眼,點了點頭,算是檢閱完畢,驗證通過。莊家把兩摞籌碼貼著台麵推到洪鈞麵前,說了句:“Good luck!”便用一個塑料板把十張鈔票塞進台下的錢箱裏去了。
  洪鈞抄起那十個籌碼,塞到韓湘的手裏,說:“看你的了,贏了算你的,輸了算維西爾的。”
  韓湘手裏接過籌碼,嘴上說:“不必了吧,看看就行了,我也不怎麽會玩兒。”
  “嗨,都來了還不試試?光看著有什麽意思啊?重在參與嘛。”
  韓湘把籌碼裝進兜裏,說:“那我就學一次壞,碰碰運氣。你說的啊,輸了算維西爾的,那我就不客氣了,要是你自己的我可是不會收的喲。”
  洪鈞點了下頭,又說:“這種帶麵額的籌碼,在其它的台子上都能用,‘21點’什麽的,都可以試試,我是隻玩輪盤。”
  正說著,鄧汶不知什麽時候回來的,已經站在了他倆的身後,三個人便找了處人少的台子,各自拽了把高腳凳坐下來。洪鈞自己又換了一百美元,他挑的是沒印有麵額的每個一美元的藍色籌碼,二十個一摞,五摞籌碼擺在他麵前,一副躊躇滿誌的樣子。洪鈞看著鄧汶,問:“你不玩兒會兒?不喜歡輪盤?”
  鄧汶正在張著大嘴打哈欠,忙抬手捂住嘴,不等嘴閉上就含混不清地說:“哦,不玩兒,我就看著吧,觀摩觀摩。”
  韓湘的手放在兜裏,按著那些籌碼,不讓它們互相碰撞發出聲音,看樣子也沒有馬上投入戰鬥的意思。洪鈞又問鄧汶:“困了?我們倆有時差反應的都還沒困,你倒先困了。從來不玩兒?不會吧,被資本主義腐蝕這麽多年,一直出淤泥而不染?”
  鄧汶笑了笑,說:“早上起得早,一大早飛過來的。Casino倒是見過不少,但都隻是看看熱鬧,沒玩過,怕輸錢,嗬嗬。”
  莊家把輪盤上的白色小球擲得高速旋轉起來,洪鈞掃視著顯示屏上排列的一串數字,想從之前幾輪小球曾經落定的數字中尋找出一些規律,再決定自己的押注策略。他對身旁的韓湘和鄧汶說:“我是見到賭場一定要進來的,不過我不算是賭徒,隻是小打小鬧而已。我倒不在乎輸贏,就是喜歡這種體驗,其實在賭場裏真的很能鍛煉一個人的心理素質和承受能力。”
  小球在輪盤底部分別標著三十八個數字的一圈凹槽上彈跳了幾下,最後停在其中的一個槽裏,台子旁邊的人們立刻發出不同的反應,有人興奮地揮著手歡叫起來,也有人歎息著連連搖頭。洪鈞接著說:“人啊,其實都有兩種本性,天生的,無一例外,一種是貪婪,一種是恐懼。都希望得到的越多越好,又害怕到手的反而失去,在賭場裏這兩種本性就全都暴露出來了,就是想贏怕輸。貪婪勝過恐懼了,就會孤注一擲;恐懼勝過貪婪了,就會畏縮不前。”
  韓湘笑著打斷說:“我和鄧汶,現在就都是屬於後者。你呢,是做出了孤注一擲的架勢,然後又畏縮不前。”
  洪鈞也笑著說:“是啊,我正在觀察形勢,蠢蠢欲動呢。其實咱們在平時都會遇到這種關鍵時刻,職場、商場、情場上,是放手一搏還是坐失良機,那時候可試不起,代價太大了。而在賭場裏,大不了全部損失就是這點錢,可以好好考驗一下自己在各種情況下的控製能力。連著贏了幾把,是小富即安、見好就收還是趁勢大幹一場?連著輸了幾把,是願賭服輸、就此收手,還是再豁出些本錢,爭取翻本?人在賭場裏的表現是最真實的,一方麵可以看看自己的表現,還可以觀察一下其他人,挺有意思的。”
  韓湘等洪鈞剛一說完就站了起來,拍著洪鈞的肩膀說:“那我還是出去躲躲吧,不能讓你把我的本性給看穿了。你們在這兒玩兒,我找個地方先去練練,看看我是更貪婪還是更恐懼,嗬嗬,不如我也從小打小鬧起步,先去拉拉老虎機。”
  洪鈞立刻擔心自己剛才一番喋喋不休的高談闊論令韓湘感到不快,但他從韓湘的眼神裏感覺一切還好,這才放下心,站起來說:“那你等一下還到這張台子來找我吧,我應該不會換地方了。”
  韓湘答應著,走出兩步卻又轉回來說:“看情況吧,我要是玩得差不多了也可能直接回房間去,明天早上碰頭也行。”
  洪鈞說那就早上打電話,鄧汶也忙著起身和韓湘握手告別。
  等韓湘很快就淹沒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不見了,洪鈞便探著身子,在台麵的格子上像蜻蜓點水一般地押著籌碼,鄧汶忽然問:“那些chips,他會都拿去玩呢還是會直接換成cash回房間?”
  正忙著的洪鈞心裏一驚,心想剛才自己塞給韓湘籌碼的那一幕還是被鄧汶看到了,但他仍然一臉平靜地準備接著押注,莊家卻已經在台麵上揮了一下手,押注截止了。洪鈞坐回到高腳凳上,無奈地看著莊家把小球擲起來,擔心它最後恰恰停在自己剛才沒來得及押到的數字上,嘴裏漫不經心地回答說:“誰知道,也可能玩兒一會兒就回去了吧,估計他怕輸。”
  小球在輪盤底部輕快地跳躍著,洪鈞期待著,鄧汶忽然又幽幽地說了一句:“拿錢的時候不怕,賭錢的時候倒怕了。”
  洪鈞的心裏又是一驚,扭頭看著鄧汶,鄧汶聳了下肩膀,一本正經地看著他,那眼神好像在說:“難道不是嗎?”洪鈞隻是微微笑了一下,什麽也沒說。
  小球已經落定,莊家隨手把像個放大的跳棋棋子似的透明玻璃圓錐押在了台麵上標記“00”的格子裏,這個格子的裏麵和邊線上沒有一個屬於洪鈞的那種藍色籌碼,洪鈞無可奈何地垂下了頭,說:“真是‘雙零’!我從來不押‘雙零’的。美式輪盤就是比歐式輪盤多這個‘雙零’,歐式的隻有‘單零’和1到36共37個數字,美式的就是38個數字。我偏不信邪,我還是不押它。”
  又開始新的一輪押注了,洪鈞一邊飛快地在格子上擺著籌碼,一邊問鄧汶:“晚上還有別的安排嗎?”
  鄧汶又打了個哈欠,回答道:“沒有啊,我的那幾個人都不用管,人家估計也在玩兒呢。”
  “那你晚上別回Hilton了,就在我這兒擠一宿吧,咱們還沒好好聊聊呢。”
  鄧汶一聽,高興得揮拳捶了洪鈞的後背一下,說:“好啊!這還差不多,你今天一直跟我裝深沉,到現在也沒好好聊幾句。”
  洪鈞有些不好意思,略帶愧疚地解釋說:“有韓湘在嘛,我和他再怎麽熟,他也是客戶呀。”
  鄧汶忽然大叫了一聲:“哇,double!”
  洪鈞忙往台麵上看,小玻璃圓錐居然又放在了“00”上麵,連續出現“雙零”,自己當然又是全軍覆沒,他懊惱地拍了一下台麵上的絨布,把麵前剩下的三摞籌碼推到莊家手邊,說了句:“Cash out, please.”
  鄧汶看見洪鈞把莊家推過來的兩個麵額25美元和一個麵額10美元的籌碼放進兜裏,便問:“怎麽不玩兒啦?恐懼啦?”
  洪鈞拍了下鄧汶的肩膀,說:“走,和你還有更重要的事要聊呢。”
  * * *
  洪鈞把酒店客房的門推開一條縫,回頭對鄧汶說:“先說好怎麽睡法再進去,我這兒隻有一張king size的大床,check in的時候特意要的,誰想得到會碰上你呀。怎麽辦?咱倆同床?”
  鄧汶不理睬,猛地從後麵一推,連洪鈞帶自己一起都撞進房間裏,等洪鈞轉身把門關上,鄧汶已經走到了客房的中央,他把鞋脫掉,踩在鬆軟厚實的地毯上,雙手叉腰環視一下房間,說:“喲,原來堂堂的洪總也隻住這種豪華間呀,連我這小百姓在Hilton的也是這種房間,比你這裏好像還稍微大些,您怎麽沒要個suite呀?”
  洪鈞把西裝脫下來掛在壁櫥裏,笑著說:“我要是自己定個套房,就必須也給韓湘定個套房,那就太貴了,全程坐的都是商務艙,就已經讓我心疼了。再說本來也沒打算在房間裏呆多少時間,要不是碰到你,我可能就在casino混一宿了。”
  “那我就睡地毯,您還是睡您的大床。不過醜話先說在前頭,本人的呼嚕還是不減當年,夜裏要是吵得你睡不著,你還可以去casino混混。”
  洪鈞一聽,也不客氣,說了句:“主隨客便。”指了指桌上放著的咖啡具,又打開櫃子的門露出裏麵的小冰箱,問道:“你是喝咖啡呢,還是喝飲料?要不咱們喝點兒酒,意思意思?”
  鄧汶擺著手說:“別別,咖啡我今天喝得夠多的了,酒和飲料也免了吧,我出差住hotel是從來不敢動mini bar裏麵的東西的,花那個冤枉錢幹嘛?”他說著就拿起一個玻璃杯走進洗手間,打開水龍頭往杯子裏灌水,大聲說:“我就喝這個。據說Las Vegas的自來水是美國最幹淨的,你知道為什麽嗎?因為這裏沒有任何工業汙染。”
  洪鈞拿著個空的玻璃杯走過來,靠在洗手間的門框上,用空玻璃杯從鄧汶手裏把他接滿水的杯子換過來,鄧汶一愣,洪鈞笑著說:“我也喝這個,說了主隨客便的嘛。咱倆的交情向來就是淡如水啊,想當年在學校的時候,咱們都懶得拎著暖瓶去鍋爐房打開水,從別人的暖瓶裏倒不出開水了,咱們不是也到水房喝自來水嗎?”
  鄧汶又把第二個杯子接滿,說:“還行,還沒忘本。”
  兩人各自端著個杯子,走到窗前坐在沙發上,洪鈞說:“我怎麽會忘本?是你一畢業就跑了,這麽多年也不回國一趟,說說吧,向組織交待一下,這些年打入敵人內部都做什麽了。你把博士學位混到手以前的事我差不多知道,最近這三、四年就沒你消息了。”
  鄧汶立刻回擊:“你之前在ICE,現在跑到VCL,你這算什麽?我是深入敵後,你是在前線直接投降做了漢奸。說說吧,漢奸的日子過得如何?”
  兩個人就這麽彼此揶揄,互不相讓地打著嘴仗,倒是也逐漸把這幾年的近況都彼此了解了,但是鄧汶還是不滿意,他說:“你這家夥還是這樣,從來都是你問的多,我答的多,我問你什麽你都是沒幾句話就糊弄過去了,藏著掖著的。”
  “既然從來都是你吃虧,那你現在也就別抱怨了。再說,是你在美國變化大呀,我在國內能折騰出什麽大動靜呀?還不是老樣子。”
  鄧汶剛張嘴要反駁,洪鈞揚起手衝他做了個“打住”的手勢,把鄧汶噎了回去。但是洪鈞並沒有馬上說話,而是靜靜地盯著鄧汶,直到鄧汶有些發毛,洪鈞才慢悠悠地說:“我先替你總結一下你的現狀。你現在是:妻子,一個;孩子,一個;車子……”他用詢問的目光看著鄧汶,鄧汶伸出兩根手指擺了個“V”字型,洪鈞接著說:“車子,兩部;房子……”他又看著鄧汶,鄧汶舉著的“V”字型旁邊的無名指也翹了起來,洪鈞驚訝地叫出聲來:“三棟房子!你小子夠能混的呀!”
  鄧汶的臉立刻紅了,忙著解釋:“不是不是,是三層,樓上、樓下、地下室。”
  “誰問你幾層了?好,接著總結,房子,三層的一棟;票子,你和廖曉萍都有工作,我估計你是九萬左右,廖曉萍大概六萬左右,所以你們兩口子年薪大概是十五萬美元左右,差不多吧?”
  “我的差不多,廖曉萍的是五萬多,還不到六萬。而且這都是稅前的呀,交完稅差不多thirty percent都交掉了啊。”
  “那點誤差就忽略不計了,再加上各種各樣的bonus 和benefit,反正算起來你們一家全年的淨收入有一百萬人民幣吧。妻子、孩子、車子、房子和票子,你這五子登科已經超額完成了吧?”
  鄧汶聽洪鈞這麽一番總結,自己也覺得自己的日子過得不錯,心中油然而生一股強烈的成就感,他聳了下肩膀,低頭撫弄著自己的褲線,盡可能擺出謙虛和內斂的姿態,說:“還湊合吧。”
  過了幾秒鍾,洪鈞默不做聲,一直低著頭的鄧汶有些納悶,他做好思想準備,洪鈞可能正在用羨慕甚至嫉妒的目光瞪著自己,他琢磨著該怎麽把自己的處境說得慘一些,好讓洪鈞別太鬱悶,他抬起頭,呆住了,洪鈞果然正在盯著他,不過眼神裏沒有絲毫的羨慕或嫉妒,而是充滿了惋惜、同情甚至還有一絲憐憫。
  洪鈞凝視著鄧汶的眼睛,一字一頓地說:“這樣的日子還有什麽意思呢?如果再過二十年,咱倆又碰到了,你肯定還是你現在這樣,我都能想象出來你退休的時候是什麽樣子。”
  這次輪到鄧汶沉默了,洪鈞說的每個字都像是砸在了他的心上。如今的鄧汶日子過得的確安逸,但在這種安逸背後,就是一種令他越來越害怕的感覺:他已經沒有夢想了,他的這輩子也就這樣了。這種感覺,簡直讓他絕望、讓他窒息、讓他瘋狂,而他寧可選擇瘋狂。
  洪鈞又說話了,他的語氣變得輕鬆了一些:“可能你周圍的人都會覺得你已經混得很不錯了,你可能也覺得挺滿意,什麽都有了,還折騰什麽?我倒是覺得,什麽都有了,那才正應該折騰呢,現在不趁著心還沒死折騰一把,更待何時?”
  鄧汶琢磨著洪鈞的話,他覺得洪鈞像是找到了突破口長驅直入,直擊自己的痛處,喚起了自己內心最深處的共鳴。那些五子登科的勝利果實,在別人看來是鄧汶二次奮鬥的羈絆,而讓洪鈞說得卻成了鄧汶“折騰一把”的條件。
  鄧汶喝了口涼水,嗓子裏還是好像塞著東西,他清了清喉嚨說:“有時候我也想,這麽混下去,明年和今年一個樣,後年和明年一個樣,真挺沒意思的,一點兒刺激都沒有。”
  洪鈞笑了,說:“哎,我想起聯想的那句廣告詞兒了,‘人類失去聯想,世界將會怎樣’,我篡改一下安在你身上,就是‘鄧汶失去夢想,日子將會怎樣’,嗬嗬。”
  鄧汶也笑了笑,臉上的肌肉好像有些僵硬,他現在真怕聽到“夢想”這個詞。他囁嚅著說:“不過,一切還是得看機會啊,總不能什麽機會都沒有,就把所有這些全扔了,硬幹、蠻幹肯定不行吧?”
  “瞧你說的,好像我是在攛掇你閉著眼睛往火坑裏跳似的。當然要看機會,但如果你自己根本就沒想法、沒動力,什麽機會在你眼裏也不是機會了。”
  “那你覺得什麽是機會呢?自己開公司?我現在是什麽夢都做不出來,想折騰都不知道怎麽折騰、往哪兒折騰。”
  “先不要動不動就隻想著開公司,幹什麽是個問題,在哪兒幹更是個問題。我倒是覺得首先要確定的是你的舞台在哪裏,然後再設計演什麽。”洪鈞特意停頓了一下,直到鄧汶滿含期待地望著自己,才拿捏出擲地有聲的效果說了三個字:“回國吧!”
  “我是想找機會回國去轉轉,看看有沒有什麽能做的,我倒是也沒想什麽出人頭地、什麽以身報國,說實在的,在美國這些年學的也沒多少是有用的東西,我就是想幹些自己覺得有意思、有意義的事。但總不能兩眼一摸黑就回去了吧?現在回國去的太多了,我們在波士頓三天兩頭地聚餐、餞行,一個個地都往國內跑,都說國內的機會多,可是回去的主要還是在美國混得不如意的、沒有站住腳的。”
  剛說完這句,鄧汶看見洪鈞臉上又露出一絲笑容,好像在嘲諷他,忙解釋說:“當然,我不是說我算混得好的、算站住腳的,我的意思是,起碼得有個目標、有個方向,再回去吧。”
  其實,洪鈞剛才的笑容並沒有任何嘲諷的意思,但他也不想解釋,而是趁勢說:“我倒是知道有個機會,想不想聽聽?不知道配不配得上你的目標和方向。”
  鄧汶忙著催促:“你說你說。”
  洪鈞拿起兩個已經滴水不剩的玻璃杯,一邊向衛生間走,一邊背對著鄧汶說:“ICE,你了解得多嗎?感覺怎麽樣?”
  鄧汶忙站起身,追到洗手間門口,從洪鈞手裏奪過杯子,又灌滿兩大杯,和洪鈞一起走回沙發前,說:“ICE當然是好公司啊,top three嘛,至於了解就談不上了。”
  洪鈞從床上拿過來兩個靠墊,扔給鄧汶一個,說:“這就是你今天晚上的枕頭了。”
  他把另一個塞進自己的後腰和沙發之間,使自己坐得舒服些,接著說:“ICE,它這三個字母是什麽意思,知道吧?Intelligence & Computing Enterprise的縮寫。其實,還有另一層解釋,I是Irwin的頭一個字母,C是Carpenter的頭一個字母,艾爾文和卡彭特創立的這家公司,ICE也就是Irwin & Carpenter的Enterprise的意思。”
  鄧汶不明白洪鈞為什麽雲山霧罩地講這些典故,但也不好打斷,隻好耐著性子聽。洪鈞接著慢條斯理地敘說革命家史:“艾爾文現在是Chairman兼CEO,卡彭特是搞技術的,他的頭銜兒是執行副總裁兼CTO,負責全球的產品研發和技術導向。這個卡彭特有意思,雖說是技術出身,但是對政治、曆史和地理這些五花八門的東西特別感興趣,還喜歡四處旅行啊探險啊。應該是前年吧,對,前年夏天,他專門跑了趟中國,不是為了公司的業務,是他要去西藏玩兒。這家夥是叫囂西藏獨立的,在e-mail裏就說他要‘經過中國去西藏’,把中國和西藏並列了,我就告訴他,錯了,應該是‘經過北京、成都去西藏’,根本就沒出中國呢。我專門陪他去的,來回兩個星期,我和他爭了兩個星期。我說如果他認為西藏應該獨立,我就認為德克薩斯州應該獨立,結果後來就變成爭論德克薩斯該不該獨立了。我說德州本來是墨西哥的,後來獨立了,不久就被並入美國了。現在想讓西藏獨立的人,也不會看到一個獨立的西藏就善罷甘休,也是打算先讓西藏獨立出去,再被他們納入他們的勢力範圍。後來又說到台灣鬧獨立,就更是這樣了,日本人最不是東西,他們之所以支持台獨,就是為了將來把台灣像琉球一樣並入日本。”
  鄧汶實在受不了,誇張地咳嗽了一聲,洪鈞笑了,故意不理睬鄧汶的抗議,繼續說:“卡彭特這個人,不能順著他,越順著他他反而越看不起你,就得和他爭,但要爭得有理有據,隻要你說出他不知道的或者他沒想到的,他就對你另眼相看。我們倆一路抬杠,越吵越有交情,後來我還救了他一次。在西藏有一段路要騎馬,實在太累了,向導怕我們打盹從馬上掉下來,一路上不停地說話,後來卡彭特說就是向導那些嗚哩哇啦的他根本聽不懂的話弄得他更困了,他在馬上睡著了,結果一下子歪下來,窄窄的小道旁邊就是河穀,深不見底,他雙手扒住一塊大石頭,我和向導費了吃奶的力氣才把他拽上來,那家夥死沉死沉的。這麽一來,我算他的半個救命恩人,他和我關係一直不錯。我剛才不是給你講了我離開ICE的時候不太愉快嗎?當初ICE那麽多高層,沒有一個出來說句公道話的,隻有他,後來給我發了e-mail,說他不認同我老板Peter的做法,但是因為他隻負責公司的技術部門,不好幹預Peter,他表示我如果有任何需要他幫忙的,隻管和他聯係。去年聖誕節的時候給他打了電話,告訴他我到維西爾了。”
  鄧汶終於等到洪鈞停下來喝水的間隙,有些不太高興地說:“哎,我怎麽沒聽出來這裏麵有什麽‘機會’呀?”
  洪鈞擦了一下嘴,神秘兮兮地說:“這就是機會,因為卡彭特很可能就是你未來的大老板!”
  鄧汶愣了,洪鈞終於抖出他的包袱,說道:“ICE要在中國設立一個 R&D Center,卡彭特直接管的,你最適合去做這個研發中心的負責人。”
  接著,洪鈞就把ICE從去年開始籌劃研發中心的情況向鄧汶詳細介紹了一番,然後說:“我還在ICE的時候卡彭特曾讓我推薦人選,因為這個人會和我合作,據我所知到現在他們還沒確定最後的人選,如果你有興趣,我可以把你推薦給他。”
  鄧汶心跳加速,他知道這個職位意味著什麽,這簡直是一個理想得不能再理想的機會,理想得難以置信。是啊,難以置信,就像猴子看見麵前突然出現了一串鮮美的香蕉,也會猶豫懷疑一番:香蕉是假的吧?香蕉是拿不到的吧?鄧汶努力控製自己不要去想這機會有多麽完美,而是先想這機會怎麽會落到自己頭上。他疑惑地說:“可是你現在跑到VCL去了,VCL和ICE是competitor啊,他怎麽還會接受你推薦的人呢?”
  “這根本沒有影響。這幾家公司本來就是個小圈子,裏麵的人都是來來往往的,同學、同事、各種關係都很多。你是我的朋友,卡彭特也算是我的朋友,我把你推薦給他,你得到合適的機會,他得到滿意的人才,我幫了兩個朋友的忙,何樂而不為。而且,你到ICE是做研發,我在維西爾是做市場和銷售,沒有直接的利害關係,何況兩軍交戰各為其主,他不會擔心你我之間有什麽私下交易。”
  鄧汶還是不放心,又問:“你幫他就是在幫ICE呀,可你為什麽要幫ICE呢?他會不會覺得你肯定不會推薦一個真正優秀的人給他,而是巴不得他選個不稱職的人來做?”
  洪鈞被鄧汶的問題逗笑了,盡量耐心地解釋著:“我隻是推薦,至於你優秀與否、能否稱職,這些是要由他親自來考察、判斷的。我如果是眼力不行,隨意給他推薦了一個蹩腳貨,他會瞧不起我;我如果是故意給他推薦個不稱職的,他會恨我,他知道這些都不會是我的本意。你放心,他不會因為是我推薦的你,反而立刻把你否定掉。至於我為什麽要幫ICE,嗬嗬,這也談不上是幫ICE什麽大忙。兩家公司競爭,決定最終勝負的因素是多方麵的,你鄧汶就是個神仙,到了ICE也不至於就一下子讓我們維西爾一敗塗地,弄得我連飯都吃不上。如果維西爾也在中國做研發,那我一定不會把你送給ICE,但既然在維西爾沒有你的機會,你到ICE也對我沒什麽大的傷害,我得到你們兩個的順水人情,合情合理嘛。”
  看來“香蕉”是真的了,鄧汶便開始懷疑自己能拿到這個“香蕉”的可能性有多大,他問洪鈞:“這麽好的位子,一定有大把的人在搶吧?你覺得我有什麽優勢呢?”
  洪鈞很清楚鄧汶的心思,他要打消鄧汶的所有疑慮,便耐心地分析道:“恰恰正是因為想搶這個位子的人太多了,所以卡彭特會讓下麵的人給他仔細篩選,他隻會看short list上很少的幾個人選的資料。老板看你的簡曆,是在尋找錄用你的理由;下麵的人看你的簡曆,是在尋找淘汰你的理由,所以絕大多數競爭者都被下麵的HR啊、獵頭啊、亞太區的人啊給篩掉了,如果能直接把你送到卡彭特的眼前,你麵對的競爭者其實就沒有幾個人了。這是個全新的職位,卡彭特的腦子裏也隻有個框架,在他想象中理想的人選應該具備什麽條件,而你恰恰都具備了:第一,美國名校的博士;第二,具有領導軟件研發工程的經驗;第三,具有知名跨國公司的工作經曆,你現在的公司也不錯啊,拿得出手的;第四,掌握中國的語言和文化。”
  說到這兒,洪鈞停了下來,他皺著眉頭,像看陌生人一樣地打量著鄧汶,沉吟著說:“惟一美中不足的就是,你出來以後一直沒回過國,中國這十多年的變化太大了,你和中國的國情脫離得太久了。你看這樣行不行,咱們來個善意的謊言,你就說你過去幾年經常利用假期回中國看看?”
  鄧汶的臉又紅了,他低下頭局促地搓著手指,嘟囔著說:“啊?那行嗎?你知道我這人不會撒謊,當初跟你學了四年都沒學會。卡彭特前年還去過北京、成都、西藏什麽的,我現在連北京新機場的大門朝哪兒開都不知道,算了吧,他一問我肯定露餡兒。”
  洪鈞一看鄧汶這樣便知道隻好算了,讓他騙一次人實在是強人所難,便輕輕地歎口氣說:“那隻好這樣,在resume裏麵這樣寫,‘始終關注中國發展,與中國親友保持密切聯係,積極參與所在社團組織的各種北美和中國之間的商業交流活動’,這不算過分吧?對了,你手頭有現成的resume吧?明天用e-mail發給我,我先給卡彭特打電話,然後把你的簡曆forward給他,爭取讓他盡快安排好時間地點見你。”
  鄧汶一聳肩,雙手一攤,說:“當初找工作的時候有個resume,不知道弄哪兒去了,要有也是在家裏的desktop裏麵,我在hotel的laptop裏肯定沒有,我盡快攢一份發給你吧,你剛才說的那句話我得記下來,那麽冠冕堂皇的,我得好好翻成英文放進去。”鄧汶說完就站起身,走到桌子前打開抽屜,從裏麵的文具夾抽出紙和筆寫起來。
  洪鈞看著鄧汶忙活,笑了起來,說:“你看看,這就又是國情不同了。在國內,都是手頭隨時預備著一份resume,而且隨時update,一有機會就馬上發出去,機會太多,跳槽太頻繁。我在辦公室裏坐著,隻要敲門進來的人臉色不自然,手放在背後,我就知道十有八九又是個來辭職的,等一下肯定雙手遞上來一份辭職書。”
  鄧汶從桌上抬起頭,怯生生地說:“我沒跳過槽,沒經驗,也沒和這麽high level的大老板interview過,你趕緊給我強化一下吧。”
  洪鈞已經走進洗手間開始洗漱,他一邊往牙刷上擠著牙膏一邊安慰鄧汶:“你放心,我了解這個卡彭特,我更了解他對這個職位的要求,他關心什麽、喜好什麽,我都清楚,我會告訴你應該和他談什麽、怎麽談。你可能知道,人們都會在潛意識裏喜歡與自己有某種相似之處的人,越是大人物他的思維越感性,像卡彭特這種大佬做決定很快的,隻要他認真地看你的profile,interview你,而你能讓他動心,他就定了,接下來的就都是走process而已,亞太區的人、中國區的人,他們都不可能改變卡彭特的決定的。”
  說到這兒,洪鈞像是想起了什麽,拿著牙刷走出來,看著鄧汶說:“你剛才的擔心有道理,除了卡彭特之外,你沒有必要讓其他人知道你是我推薦的、你是我的同學,畢竟有些敏感,最好避免不必要的麻煩。卡彭特自己不會去和別人講這些,他才不會向別人‘匯報’他是怎麽找到你的。”
  鄧汶“嗯”了一聲,記住了。兩個人都草草地洗漱之後,洪鈞幫鄧汶把床罩鋪在地毯上,又墊了一條被子,自己便心滿意足地躺到大床上。鄧汶坐在床下的被子上,托著文具夾,上麵鋪著紙,準備記錄洪鈞將要向他傳授的麵試方略。
  洪鈞已經有些困了,但還是強打精神給鄧汶出謀劃策,起初洪鈞還能侃侃而談,慢慢地就隻能勉強做到有問必答了。鄧汶看了看自己已經記滿的足足兩大張紙的要領,滿意地站起身,把房間裏的幾盞燈都關掉,躺到自己的臨時鋪位上,衝床上說:“嘿,這事要是真成了,我就能回北京了,到時候我得好好謝你啊。”
  床上的洪鈞沒有動靜,過了一陣才傳來他悶悶的一句話:“謝不謝的無所謂,你倒是最好先把聳肩的習慣改改。”
  鄧汶愣了,想了想,聳下肩膀說:“聳肩?是嗎?我老聳肩嗎?我怎麽沒注意到?”
  鄧汶等了半天,洪鈞再也沒有回音,他已經睡著了。已經整整一天一夜沒睡覺的鄧汶卻怎麽也睡不著,他兩眼睜得大大的,在黑暗中望著天花板,那個職位的誘惑實在太大了,他仿佛聽到中國在召喚他,但他忽然又覺得困惑,是自己曾經的夢想終於要實現了,還是現在才真是一場夢的開始。
  整整一個星期之後,洪鈞和韓湘一同在傍晚時分回到了北京。兩人站在首都機場國際到達廳的行李傳送帶旁邊,與同機的乘客一起等著行李出來。洪鈞看到韓湘一臉疲憊,兩眼發直,沒有焦點地瞪著前方發愣,便笑著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說:“這次安排得不好,像長征似的,搞得太辛苦了。下次吧,咱們來個輕鬆安逸的休閑遊。”
  韓湘回過神來,忙笑著回答:“哎,挺好的這次,玩兒得很開心啊,你是特意安排我多跑幾個地方嘛,你也累得夠嗆,謝謝了啊。”
  行李陸續出來了,韓湘先看見了自己的旅行箱,他一邊把箱子抬到手推車上,一邊說:“以前陪金總他們出去,我不知道要累多少倍呢,跑前跑後的,這次好,就咱倆。”
  洪鈞也拿到了自己的箱子,兩人並排推著手推車向出口走去。遠遠地,韓湘已經看見普發集團派來的司機在接機的人群中伸著腦袋向他揮手,他笑著揚了下手打過招呼,轉頭問洪鈞:“你怎麽走呀?公司有車來嗎?”
  “我們公司哪兒有車啊,我打車回去。”
  韓湘故意歎了口氣,說:“廉潔啊。你也該配輛車了,就北京這交通狀況,打車不方便,自己開車也辛苦呀。”
  “再過一陣吧,過去這半年公司沒車我也習慣了,不著急,先生產後生活嘛。”
  韓湘真心實意地邀請:“一起走吧,先把你送到家,你在東三環嘛,也順路。”
  洪鈞心想,雖說不是正好順路,也的確不算太繞遠,但自己現在已經是堂堂的總經理了,不應該再隨便“蹭”別人的順風車的,便笑著推辭:“不用不用,機場打車很方便的,二十分鍾就到了。你直接走北三環回家吧,不用送我。老婆在家早等急了吧?一寸光陰一寸金,你趕緊回去吧。”
  韓湘見洪鈞挺堅決,便笑了笑,正好普發的司機已經迎到麵前,一邊衝韓湘和洪鈞點頭致意,一邊接過韓湘的手推車。韓湘換個話題說:“什麽時候光臨我們那裏指導工作啊?我可是翹首以待啊。”
  洪鈞忙表示:“哪兒談得上指導啊,我是去拜訪客戶,傾聽客戶的批評教育。我一定盡快和你安排,爭取五一之前吧,如果節前事情太多,那就節後頭一兩天,怎麽樣?”
  韓湘點了點頭,剛說了個“好”字,洪鈞的手機就響了,韓湘推了洪鈞肩膀一把,說:“你還好意思說我呢,你倒好,剛一落地這位的電話已經追來了,看人家急得。”
  洪鈞拿出手機看了眼來電顯示,知道韓湘誤以為是菲比打來的,便笑著解釋:“不是,是個以前的同事。”他接通電話說了一聲:“David,你稍等一下。”就伸出手和韓湘握手告別,等他們向停車樓走了,自己就走到等候出租車的隊伍裏,才又對著手機說:“David,對不起啊,我剛下飛機,你請說。”
  電話那端的小譚忙抱歉地說:“喲,不好意思啊,老板辛苦了,現在方便嗎?”
  洪鈞有些不耐煩,但還是盡量客氣地說:“沒事,你說。”
  “我沒什麽事,有日子沒聯係了,給老板請安啊。想看看老板什麽時間有空,和老板坐坐,聊聊天。”
  洪鈞清楚小譚的用意,但他現在不想見小譚,便推托道:“好啊,過些天吧,我剛從美國回來,出去十來天了,肯定有不少事得先處理一下,咱們過些天再約吧。”
  “行啊,那你先忙吧,等你有空給我打個電話就行。”但小譚馬上又自己改口說,“要不,還是我過幾天打給你吧。”
  洪鈞心裏暗笑,他對小譚的那點心思了如指掌,立刻說:“好,那先這樣。Bye.”
  洪鈞掛斷手機,正好也排到了隊首,他便拉著旅行箱,向一輛紅色的捷達出租車走去。
  * * *
  洪鈞回到家門前,費力地從行李中翻出門鑰匙,剛要插進鎖眼,忽然門從裏麵被打開了,菲比臉笑得像一朵花似的站在門裏,她係著一條畫有鮮豔Kitty貓圖案的大圍裙,收集整理兩隻手上都帶著長長的膠皮手套,右手裏拿著一塊抹布。
  洪鈞剛一愣神,菲比已經展開雙臂,向他撲了過來。洪鈞用左手抓住菲比的左胳膊,引著菲比轉了個180度,變成背對著洪鈞,再從後麵推著菲比一起進了家門,等洪鈞把旅行箱拖進來,關上門回頭一看,菲比正噘著嘴站在他麵前。
  菲比說:“連抱一個都不讓啊?”
  洪鈞笑著說:“我一般不非禮小保姆的。”說完,已經把旅行箱搬進客廳,一屁股坐在沙發上,說:“累死我了。哎,你怎麽來了?這麽勤勞啊?”
  菲比“啪”的一聲把抹布扔在茶幾上,一邊摘著雙手的手套,一邊氣哼哼地說:“我來等你嘛。這房子十來天沒住人了,都刮過兩次沙塵暴了,我就先打掃打掃,擦擦那些土。”
  洪鈞站起來,手放到菲比背後,把圍裙的係帶解開,摘下圍裙扔到地板上,剛要抱住菲比,菲比卻用胳膊頂住他,不讓他靠近,問他:“說,你幹嘛不讓我去機場接你?”
  洪鈞趁菲比一放鬆,忽然把她的胳膊扭到她背後,緊緊把她抱在懷裏,說:“又不是隻有我一個人,韓湘也在呀,不方便。”
  菲比被箍住動彈不得,隻能嘴裏反駁說:“韓湘怎麽啦?他是能吃了你還是能吃了我?他本來也已經知道的呀。”
  洪鈞抱著她,身子左右擺動著,把菲比晃得暈乎乎的,洪鈞說:“這不是就見到了嗎?比機場也就晚了半個小時。”
  菲比又“哼”了一聲說:“那你看見我的時候還驚訝什麽,你沒猜到我肯定會在家等你嗎?”
  洪鈞不說話,隻是依舊抱著菲比,但雙臂的力度變得溫柔了,菲比被扭在身後的雙手便繞過來,也抱住洪鈞,頭耷拉在洪鈞的肩膀上。
  這樣陶醉了一會兒,冷不防洪鈞一下子板著菲比的肩膀,把她從自己的懷裏推開,他雙手搭在菲比肩頭,說:“好啦,時間到,還沒收拾東西呢。”
  菲比雖然有些意猶未盡,也隻好放開手,看著洪鈞拉過旅行箱撥弄著上麵的密碼鎖,自己就撿起地板上的圍裙,拿起手套和抹布走進了廚房。菲比從冰箱裏給洪鈞拿過來一聽飲料,看見洪鈞正伸著胳膊,手裏拎著一個塑料袋,衝她搖晃著說:“給你的,打開看看吧。”
  菲比立刻把飲料放到茶幾上,接過塑料袋,先舉著打量了一下,看見上麵印著“Duty Free”的字樣,便問:“哪裏的免稅店買的?舊金山?”
  洪鈞“嗯”了一聲,說:“你怎麽像小孩兒似的,給你買了東西,你倒對裝東西的袋子更感興趣。”
  菲比吐了下舌頭,趕緊打開塑料袋,從裏麵又掏出一個小塑料袋,菲比這次沒對小塑料袋再花心思,馬上打開,裏麵是一個很精致的盒子,打開盒子,裏麵是一塊折疊得很整齊的絲綢質地的東西,她望著洪鈞,洪鈞說:“展開呀。”
  菲比放下那幾層包裝物,雙手把它展開,原來是一塊碩大的方巾,底色是橙色係的,上麵是很精致的不規則圖案,菲比把方巾搭在肩上,雙手撫摸著上麵的斜紋,又撩起方巾貼在臉頰上,感受著方巾的光滑和清爽,她讚歎說:“這絲巾真厚呀。”
  洪鈞笑了,說:“Hermes的,特點就是厚嘛,不錯吧?”
  菲比驚呼了一聲:“哇!愛瑪仕,這麽大的一塊,那得多貴呀?!上次在王府飯店看見過,比這個小好多的都要四位數呢。”
  洪鈞歪著頭想了想說:“嗯,大概是你半個月的工資吧。”
  菲比又吐了下舌頭,更加仔細地端詳著方巾,洪鈞說:“我就是特別喜歡這個顏色,桔黃色的,你皮膚白,配起來好看,就像一朵向日葵。”
  菲比興高采烈地說:“太好了,以後再刮沙塵暴,我就披著它,再大的風也不怕了。”
  一句話把洪鈞弄得哭笑不得,他有些不快地說:“你要是這麽用它,沒多久它就能趕上馬王堆出土的裹屍布了。”
  菲比看見自己的一句玩笑話真讓洪鈞生氣了,趕緊湊上來貼著洪鈞哄著:“人家就是那麽一說嘛,我一定特愛惜,真的。哎,馬王堆是什麽呀?我隻知道有馬王爺,三隻眼的那個,是他的墳嗎?”她說著,就把方巾罩在自己和洪鈞的頭上,摟著洪鈞,把嘴湊了上來。
  洪鈞躲閃著,菲比毫不罷休地步步緊逼,忽然洪鈞的手機響起來,他趁機擺脫菲比,從口袋裏取出手機,看見屏幕上顯示的是一個國外來電,便衝著鬧得有些不高興的菲比擺了下手,不讓她出聲。
  洪鈞按下了通話鍵,說了句:“Hello.”
  電話裏立刻傳出笑聲:“哈什麽嘍呀,是我,鄧汶。”
  洪鈞便也笑著說:“你好啊,在哪兒呢?我剛下飛機,才進家門。”
  鄧汶說:“波士頓呀,我剛進公司,給你匯報一下情況。”
  電話裏鄧汶的聲音有些微弱,洪鈞便從客廳走進臥室,站到貼近窗台的位置,希望能聽得更清晰一些。菲比原本已經開始替洪鈞收拾行李,正從旅行箱裏把東西取出來攤在客廳的沙發上,一見洪鈞走進裏間,便靜悄悄地抄起行李中的一摞衣服,也跟著溜進來,打開大衣櫃的門,一邊往裏麵擺放著,一邊豎起耳朵聽著。洪鈞正專注地聽著鄧汶說話,沒在意菲比的舉動。
  鄧汶正在說:“昨天晚上和卡彭特通了電話,聊了將近一個小時,so far so good。他正好這兩天要從舊金山到東部來開會,是在耶魯大學的一個什麽慶典,耶魯在波士頓南麵不遠,紐黑文,所以我可能開車過去和他碰頭,爭取當麵談談,你覺得呢?”
  洪鈞立刻回答:“好啊,這樣最好。首先可以趁熱打鐵,加快進度;另外,像他這種大佬在外麵的時候反而時間充裕,如果在公司,會有很多日常的會議呀、電話呀什麽的,你能抓到他十五分鍾或半個小時都很不容易,他在外麵就不受這些瑣事幹擾,他可以集中精力,有大塊的時間和你談。”
  “好,我聽你的,我等他們那邊上班了就馬上和他確認。”
  洪鈞又給他打氣說:“而且,你擺出這種積極的姿態,說明你在意這個職位,有誠意和他合作,他會喜歡的。Good luck.”
  互相道過再見之後,洪鈞掛斷電話,轉身順勢把自己扔到大床上,一扭頭看見菲比正往衣櫃裏放衣服,便笑著叫起來:“嘿嘿,腦子進水了吧?這些衣服都得先拿出去洗的,還髒著呢你就都收起來啦?心不在焉的,小心我換別的小保姆了啊。”
  菲比一下子醒悟過來,臉刷地紅了,她又羞又惱地把已經放進衣櫃的髒衣服都拽出來,抱著跑到客廳接著收拾去了。
  洪鈞躺在床上,枕著自己的胳膊,望著垂在天花板下的吊燈,感覺有些累,腦子裏又冒出一堆讓他頭疼的事情。過了一會兒,菲比收拾停當,便走進來靠著床沿坐下,看著洪鈞,說:“特累吧?要不我今天還是回家吧,你一個人好好睡一覺?”
  洪鈞拉過菲比的一隻手,摩挲著,有氣無力地說:“累倒是不太累,就是一想起還有那麽多事情,就心神不寧的。”
  菲比又伸過另一隻手,把洪鈞的手放在自己的雙手之間,像做手部護理似的很專業地給他揉捏著,問:“都什麽事呀?說出來就好了。”
  洪鈞粗重地歎了口氣,說:“就是沒個能說話的人啊,這些事吧,當然不能和科克他們這些老板說太多,也不能和下屬深談,更不能和客戶講,像對韓湘,就不能說太多,我都快成孤家寡人了。”
  菲比的臉上立刻飄過一絲黯淡的神色,心裏有些難過,洪鈞的身心疲憊讓她心疼,而洪鈞顯然不認為她能分擔什麽,這更讓她有些失落,但菲比還是馬上讓自己的臉上露出一副燦爛的笑容,說:“和我說呀,反正我很快就不再是你的下屬了,”她把頭俯下來,前額輕輕頂在洪鈞的腦門兒上,飛快地說了一句,“快成家屬了!”
  洪鈞剛才話一出口自己也覺得不妥,怎麽能對著菲比抱怨自己沒有說話的人呢?他笑了一下,等菲比把頭抬起來,便說:“我這一路上陪韓湘就累得夠嗆,玩兒的聊的是挺高興的,可我還得時刻留神別說什麽不該說的話。我倒是挺想知道柳副總為什麽突然轉向的,他怎麽突然支持咱們而放棄了ICE呢?我一直在琢磨,應該是範宇宙做了柳副總的工作,但是ICE的俞威和Susan已經把柳搞得鐵定的了,這麽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柳對俞威他們翻臉一定是因為什麽很大的事情。我問過範宇宙,他跟我裝傻。我在路上又旁敲側擊地問過韓湘,他看來也不知情。其實我也沒指望韓湘知情,我之所以問他柳副總突然轉向的原因,就是要暗示他我沒有做柳副總的工作,不然他該懷疑是我給了柳副總什麽特大的好處,沒準兒還會生氣我為什麽沒給他好處,你說我累不累。不過,我有種直覺,範宇宙一定也做了韓湘的工作,所以韓湘對範宇宙他們評價不錯,這個老範,的確有些手段。”
  菲比剛開始還認真地聽,沒聽幾句便心猿意馬起來,隻顧撫弄著洪鈞的手,等洪鈞說完,她就敷衍了事地說:“嗨,這裏麵肯定有什麽見不得人的事情唄,反正合同都簽下來了,還去琢磨它幹嘛?”
  洪鈞發現,自從他勸菲比離開維西爾,既不要和自己還在同一家公司工作,也最好不要再做銷售以後,菲比的變化真是挺大的,她已經不再把普發集團當作是自己的項目,生意場上的勾心鬥角好像也已經離她很遠了。洪鈞知道,這正是他希望看到的,但當菲比按照他導演的逐漸進入新的角色之後,洪鈞的心裏又有種說不出來的感覺,好像空蕩蕩的,他不由得懷念起和他一起衝鋒陷陣打項目的那個風風火火的菲比了。
  洪鈞看著菲比,接著按照自己的思路說:“我現在是內憂甚於外患啊,公司裏麵的事更複雜,從春節過後到現在我一直在想,機構怎麽安排,那幾個manager怎麽擺平。科克這麽突然地把我提上來,那幾個人肯定都懵了,他們知道我一定會改組當初Jason弄的攤子,現在都在等著看我怎麽做。廣州的Bill,剛把深圳那家證券公司的單子給丟了,當初他拍著胸脯打包票說是板上釘釘的;上海的Roger更慘,被ICE把杭州那個單子給拿走了,那個項目本來是他和科曼爭的,我當初在ICE的時候根本都沒去投標,去年底科曼亂成一鍋粥,一直跟著項目的幾個人都辭職了,結果Roger還是沒能簽下來,倒讓俞威跑到ICE又撿了個便宜。這兩個項目丟了,其實是好事,起碼Roger和Bill這兩個家夥知道以後得夾著尾巴做人了。我最發愁的是拿Lucy怎麽辦,你注意到沒有,她簡直變得神經兮兮的了,有事沒事就打電話、發e-mail給我,早請示晚匯報的,她肯定是感覺到自己有危險,拚命表現呢吧。”
  說到這兒,洪鈞被打斷了,因為剛才還一直默默聽著的菲比,忽然探下身來,湊到洪鈞麵前,雙眼直勾勾地盯著洪鈞的腦袋上方,洪鈞被她弄得莫名其妙,問道:“怎麽啦?”
  菲比伸過一隻手,用手指輕柔地撫摸著洪鈞的頭發,幾分愛憐又幾分憂慮地說:“怎麽這麽多白頭發了?以前沒這麽多呀?”
  洪鈞一下子泄了氣,他知道剛才說的一大通話全都是對牛彈琴,便無奈地回答:“那是因為你以前沒注意。”他歎了口氣,一種孤獨和無助的感覺襲來,他不禁打了個寒顫,又說了一句:“沒準兒很快就要全白了。”
  * * *
  接下來直到星期五的幾天時間裏,維西爾北京辦公室都是一派人丁興旺的繁忙景象。主管技術的經理露西專門挑這個時間從上海跑來,還把上海和廣州兩個辦公室的技術人員都叫到北京,三地的技術人員連續搞了幾天的內部培訓,露西還熱情地邀請在北京的銷售人員也都參加,把將近二十個人擠在那間狹小的會議室裏。洪鈞發現之後趕緊出麵叫停,他對露西說這樣搞不好都會發生缺氧窒息的,叫瑪麗和海倫馬上幫露西到附近的飯店去租一間大會議室,露西卻對洪鈞說,到外麵去搞既要花錢還要耽誤大家的工作,如果在辦公室裏大家還可以在休息時間打打電話、處理電子郵件之類的。
  洪鈞哭笑不得,他清楚露西正是特意做給他看的,露西就是要在他的眼皮底下展現自己的兢兢業業和舉足輕重,如果搬到外麵搞,那露西還何苦跑來北京呢,她又何必等到洪鈞回來才搞呢?洪鈞隻好讓他們把辦公區的十張辦公桌挪開,臨時騰出一片空間,用一麵牆來做投影的屏幕,而海倫隻好委屈地去和瑪麗擠在局促的前台裏麵。如此一來,露西就更滿意了,整個辦公室都是她的天下,比當初閉門擠在小會議室裏的效果更好。
  洪鈞這幾天一直在門外嘈雜聲的陪伴下做著文字工作,到周五下午他終於把一份精心準備的電子郵件發給了在新加坡的維西爾亞太區總裁科克·伍德布裏奇,再分別給亞太區的幾個業務部門的負責人發了稍短一些的郵件,這些郵件的內容就是洪鈞醞釀已久的維西爾中國公司新的組織機構和人事任免方案。
  洪鈞剛在座位上伸了個懶腰,外麵的嘈雜聲就猛地變得劇烈起來,簡直有些震天動地了,洪鈞剛要起身出去察看一下露西又在搞什麽新花樣,他的小辦公室的門被敲了一下,緊接著露西已經一臉興奮地推開門進來了。
  露西飛快地轉身把門關好,坐到洪鈞對麵的椅子上,手舞足蹈地說:“呀,吵死了吧?抱歉抱歉,他們在把桌子搬回原處,workshop搞完了。呀,Jim,你不知道,這次的workshop搞得太有必要了,他們sales原先對產品有很多的misunderstanding現在全都clear了,我們技術部的幾個人以前做demo、做presentation的skill也不太好,這次我特意show給他們,我是怎麽做的,幾天下來他們就向上提高了好幾個level。哎呀,就是太累了,這樣的workshop每搞一次我就可以減一次肥,哈哈,一舉兩得,今年這個team有一個很好的開始,我也不會輸給那些小姑娘的身材啦,嗬嗬。”
  洪鈞的臉上堆出一副熱忱的笑容,嘴上說:“辛苦啦,辛苦啦。”心裏卻被露西令人肉麻的自我表白弄得非常難受。
  正好,放在桌上的手機響了起來,洪鈞暗自慶幸救兵來得及時,連忙拿起手機,看一眼上麵的來電顯示,然後望著露西,仍然保持著那副笑容,手機的鈴聲逐漸升高,露西醒悟過來,一邊站起來一邊說:“呀,你忙吧,我先出去了。”然後帶著些許遺憾地離開了。
  洪鈞等露西走了,立刻皺起眉頭,這不僅是因為露西,也因為要接的這個電話並不受他的歡迎。洪鈞按了通話鍵,一直倔強地叫著的鈴聲終於停了,他盡量平和地說:“喂,David,正在開一個會。”
  小譚連忙說:“喲,對不起,老趕的不是時候,還忙著呢?”
  洪鈞知道拖得過初一拖不過十五,他了解小譚的韌勁和耐心,強打起精神說:“沒事,我出來了,你說吧。”
  “在北京呢嗎?不會周末還在外麵出差吧?晚上聚一下?”
  洪鈞下決心要一勞永逸地解決此事,便硬著頭皮說:“晚上有個安排,但還沒最後確定。這樣吧,咱們初步定下晚上一塊兒吃飯,你下了班就往我們公司的方向來,咱們就在附近找個地方吧,怎麽樣?”
  “好啊,我沒問題,一切聽老板吩咐。那我呆會兒就過去,快到了再打你手機。”
  洪鈞對付著掛斷電話,馬上走到門口,打開門一看,外麵恢複辦公室原貌的工程還沒完,李龍偉等幾個人在搬桌椅,菲比、海倫和瑪麗幾個女孩兒也在賣力氣地幫忙,而幾個從上海、廣州過來的技術人員卻站在一旁聊天、打電話。洪鈞衝著他們叫道:“喂,你們幾位先生,也太不夠紳士了吧?!讓人家女士累成這樣,你們好意思嗎?”
  那幾個人一聽,連忙投身到勞動的行列中,洪鈞又對幾個女孩兒說:“Helen、Mary,你們歇歇吧,留給他們幹。菲比,你來一下。”
  其他幾個人聽到最後這句話,都私下裏交換著眼色,本來正高興的海倫和瑪麗也都愣了,彼此看了一眼,似乎感覺她們不過是因為沾了菲比的光才得到洪鈞的關照,菲比裝作沒看見,昂首挺胸地跟著洪鈞進了小辦公室。
  菲比剛要習慣性地順手把門關上,洪鈞製止道:“不用關,開著吧。”等兩個人隔著桌子麵對麵坐下,洪鈞看著菲比因為幹力氣活兒而變得紅撲撲的臉,笑著說:“我要交給你一項既不光榮也不艱巨的任務。”
  * * *
  晚上快七點的時候,洪鈞和小譚坐在位於團結湖的一家不大的湘菜館裏,很隨便地點了幾個菜,因為兩人的心思都不在飯菜上。周五的晚上,飯館的生意不錯,桌子幾乎都滿座了,一派熱氣騰騰的場麵。可能是因為他倆點的都是最大眾化的常備菜,所以盡管客人不少,菜上得還是很快,兩人還沒閑扯幾句,一盤筍幹炒臘肉已經端了上來。洪鈞叫服務員拿來兩小缽白米飯,也不和小譚客氣,夾起菜就著米飯吃了起來。
  小譚用筷子撥弄著自己缽裏的米飯,哭喪著臉說:“老板,最近我可是吃不下飯啊,沒準兒過一陣就幹脆沒飯吃了。”
  洪鈞心裏並不覺得意外,卻裝出一臉驚訝地問:“喲,不至於吧?你不是在ICE有個不錯的閑差嗎?做business development,負責那些有潛力的大項目,建立關係、拓展業務什麽的,反正都是長期的項目,沒有眼前的壓力,日子應該挺好過的吧?”
  小譚的樣子變得更可憐了,他用筷子敲著缽邊說:“要真是老能那樣當然好啦,可是我估計做不了幾天了。”
  小譚這動作實在太像要飯的叫花子了,洪鈞看不下去,指著盤裏的菜說:“吃啊,邊吃邊聊。”
  小譚無奈地夾起一根細長的筍幹,擺到自己的米飯上,接著說:“你是不知道,我一說你就明白了。俞威要改ICE的銷售模式了。”
  洪鈞心裏一震,開始留心了,嘴上仍故作隨意地說:“他能怎麽改?還能不賣軟件,改去賣硬件?”
  小譚急切地說:“當然不是,是要把直銷改成代理!當初你在ICE的時候,所有的項目都是咱們直接對客戶做銷售,現在俞威要開始發展代理商了,由代理商對客戶做銷售,我們在後麵支持代理商,我不就退居二線了嘛。”
  洪鈞明白了,他覺得俞威此舉也算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沒什麽大不了的,洪鈞放了心,不以為然地說:“哦,看來俞威是缺錢花了,他是嫌光掙那點salary和bonus來錢太慢了吧。”
  “是啊,咱們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他要搞什麽貓膩。他當初在科曼的時候不就是發展了一批代理嘛,好多項目都從代理手裏走。他現在到了ICE又要來這手,他想得美呀,從直銷體係改成代理體係以後,你想做我ICE的代理,你得先給我俞威錢;這個項目你想讓我給你做、不給其他代理做,你又得給我錢;這個項目你想讓我給你的價格再低點,你還得給我錢,這家夥太貪了。”
  第二盤菜,是一大碗毛式紅燒肉,也端了上來,洪鈞專門挑了一塊連著肉皮的肥肉,放到自己嘴裏津津有味地嚼著,然後平靜地說:“他掙錢喜歡貪大的,我吃肉喜歡吃肥的,各有所好。當初在ICE,如今在維西爾,我都是帶自己的sales做直銷,不搞代理、不走渠道,雖然在項目上會和partner有各種合作,但隻是基於單個項目的合作,而不是把自己的東西交給別人去賣。一方麵是因為咱們做的這種軟件,產品太龐大,項目太複雜,一般的那些代理商根本做不了;另一方麵,也是要避這個嫌,如果一家公司上上下下都不琢磨著怎麽做好業務、從市場上掙錢,而是都想著怎麽從代理商身上掙錢,這公司也就快完蛋了。”
  小譚點頭稱是,又歎口氣說:“是啊,要不怎麽說必須得跟對人才行,所以我一直想找你啊。”
  洪鈞並沒有去接小譚的話茬,而是轉而問:“俞威要搞這麽大的動作,不能想搞就搞吧?Peter什麽態度呀?”
  小譚回答:“這中間的過程挺有意思的,Peter起初根本沒往心裏去,俞威剛把普發的單子給丟了,Peter正看他不順眼,一肚子氣呢,他還想另搞一套,Peter當然不理睬。可是就在這個星期一,Peter正好來北京了,他突然抓住我問,當初合智集團的case輸給科曼,是不是就是因為科曼有代理而ICE沒有代理?剛剛丟了普發,是不是也是因為ICE對那三家參與投標的代理商支持得不夠?我一聽就明白了,這是俞威對Peter說的。俞威真會把壞事變成好事,他把輸掉這兩個case都歸結到ICE沒有代理上了。Peter這麽問我,我能怎麽說呀?我看得出來,Peter已經動心了,他也怕若是不發展代理商,以後還會丟更多的項目。”
  洪鈞聽完這些,事情的來龍去脈已經很清楚了,也不得不暗自稱讚俞威巧妙而準確地擊中了皮特的要害。當初合智集團的確是因為看中了科曼公司的代理商網絡,才耍了ICE;而範宇宙的泛舟公司最後關頭改投了維西爾的軟件,也的確可以解釋成是因為維西爾給了合作夥伴更有吸引力的條件。俞威此舉不僅為自己的失敗找了台階,而且用所謂的“事實”向皮特闡明,隻有發展可以長期緊密合作的代理商才能避免重蹈覆轍。
  洪鈞不由得承認俞威和洋老板溝通的本領與時俱進了,他也忽然意識到就連小譚的嗅覺都變得敏銳起來,自從洪鈞升任維西爾中國區總經理的消息傳出之後,小譚就馬上向洪鈞道喜,並表露了投靠之意,但當時小譚的態度並不急切,而這幾天他已經毫無矜持而言,看來是強烈地預感到時日無多了,但情急之下更沒了方寸。
  洪鈞便問小譚:“他搞他的代理,你做你的業務,怎麽見得就會沒飯吃了呢?”
  小譚的臉色立刻又難看起來,說:“老板,這還不是明擺著的嗎?我一直是做大項目銷售的,從來沒接觸過代理呀、渠道呀、分銷呀這類業務,俞威這麽一改,我在ICE就沒有價值可言,遲早被掃地出門呀;而且,我也不願意從頭去學怎麽發展代理、支持代理,我還是想繼續做直銷,直接和客戶打交道。”
  說完,小譚頓了一下,看著悶頭吃飯的洪鈞,鼓足勇氣說:“老板,我到你那兒去吧。”
  洪鈞一直看似平靜,但他心裏正充滿焦慮。細算起來,俞威到ICE上任的時間也不太長,但他已經基本完成了對公司機構和人事的調整,包括對小譚、蘇珊和琳達等人都已重新布局,現在他又要對ICE的業務模式和銷售體係徹底改組,他的動作真快啊,相比之下,洪鈞自己在上任之後兩個月的時間裏,卻一直按兵不動,他越發感到形勢的緊迫和時間的寶貴。
  聽到小譚終於明確地說出心裏的想法,洪鈞也和小譚一樣如釋重負,但他仍然覺得很不是滋味,他了解小譚如今的處境,但他在維西爾並沒有給小譚預留位子,他沒打算收留小譚。洪鈞想了想說:“如果你從ICE辭職,要來維西爾,怎麽來?你和ICE簽過協議,非競爭性條款,忘了?你離開ICE不能馬上加入ICE的競爭對手,難道你願意像我一樣,也要求ICE把你開除嗎?”
  小譚愣住了,他之前居然沒想到這一點,張著嘴,一時說不出話。洪鈞見小譚這樣,不免有些可憐他,便一邊勸他吃菜,一邊和緩地說:“而且,我現在自己也是立足未穩啊,要是剛在維西爾坐上這個位子便馬上把你找來,維西爾現在的這些人會怎麽想?他們肯定擔心我會用外麵的人把他們全替換掉,人心就會亂了。所以,還是慢慢操作比較穩妥。”
  小譚一臉愁容,洪鈞一邊自顧自地吃著,一邊看似隨意地瞥了眼手表,小譚沒有注意到,他不甘心地問:“老板,那你說,我應該怎麽辦?是等著俞威把我開了,再去找你?還是先辭了,隨便找個地方呆著,過一段再去找你?”
  洪鈞自己已經吃好了,又看了眼手表,然後對小譚說:“這些恐怕都不是上策,我倒是覺得,你應該和Peter好好談一談。”小譚睜大眼睛,急切地等著,洪鈞接著說:“Peter主動征求你的意見,說明他對你這個ICE的老人兒還是看重的。對俞威要搞的那套新東西,Peter也隻是試試看,你應該主動找他,讓他知道不能把ICE在中國的所有業務都放在俞威和他搞的一幫代理身上,讓他知道你在隨時替他留意著,你隨時準備衝上去做一些關鍵的項目。Peter在ICE中國需要這麽個人,Susan是俞威提拔的,不合適,而你是合適的人選。如果你能讓Peter意識到這些,他就不會允許俞威動你,你就安全了。”
  小譚大概聽懂了,但他仍不踏實,他不清楚皮特在合智項目輸掉以後對他的看法如今是否有所好轉,他也沒有信心能夠直接和皮特進行如此複雜而深入的溝通。他剛要請洪鈞指點他應該具體怎麽做,忽然響起一陣手機鈴聲,是洪鈞的。
  洪鈞立刻拿起手機,看一眼來電顯示,便熱情洋溢地說:“喂,劉總,到了嗎?”
  菲比在電話的另一端輕聲說:“乖,真懂禮貌,記得要管我叫‘您’喲。”
  洪鈞說:“您到得還真快,我這邊正和一個朋友吃飯呢,以為您還得過一會兒才能到。”
  菲比憋不住笑著說:“‘快’你個頭呀,早到你家了,方便麵都吃完了。說,你吃什麽了?”
  洪鈞說:“那您的意思是?我現在趕緊過去吧,我也差不多吃好了。”
  菲比極力壓低自己的音量笑罵道:“廢話!還不趕緊滾回來?!哈哈,能這麽欺負你真解氣!”
  洪鈞說:“不用不用,您不用動地方,我過去,您就在麗都等我就行了,嗯,大概二十分鍾吧,如果路上不堵的話。”
  菲比已經笑得不行了,她拍打著沙發說:“哎呀,受不了了,快笑死我了。限你二十分鍾趕到,不然你看我怎麽收拾你!”
  洪鈞說:“收拾?哦,我這就收拾一下過去。好,劉總,等一下見。”等洪鈞剛掛斷電話,那邊的菲比已經笑得從沙發裏滾到了地板上。
  洪鈞看著小譚,一臉無奈地抱歉說:“我不是說過晚上有個安排嘛,一個客戶的老總,這兩天在北京開會,必須得應酬一下。沒想到他那邊結束得這麽快,沒辦法,我得馬上過去,要不咱們今天先這樣,改日再聚?”
  小譚還抱著一絲希望,他問:“你去哪兒?要不我送你過去,路上再聊聊?”
  洪鈞暗自得意自己想得周全、演得到位,便馬上說:“他在麗都呀,和你正好是完全相反的方向,算啦,改天再說吧。你也應該再吃點兒,都沒怎麽動筷子,對了,這頓飯錢我看就由ICE請了吧。”
  小譚隻好跟著站起身和洪鈞握了手,站在桌旁目送著洪鈞快步走出飯館。洪鈞可以想象出來身後的小譚那副失魂落魄的樣子,他有些不忍,但他也已經替小譚指了一條明路,至於小譚能否修成正果就隻有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 * *
  洪鈞在街上攔了輛出租車,因為麗都假日飯店在北麵,他特意讓司機先往北麵的方向開了幾百米,才讓他右轉彎,朝東麵洪鈞家的方向開去。洪鈞剛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手機又響了,他心想準又是菲比,生怕剛才一個電話還不能完成解圍的任務,又來查看洪鈞是否已經脫身上路了。掏出手機一看,既不是菲比的手機號碼也不是自己家裏的電話號碼,看樣子是從國外打來的。
  洪鈞說了句:“Hello.”
  手機裏傳出鄧汶興奮的聲音:“是我,鄧汶。”
  洪鈞抬手看了眼手表,很快地心算了一下時差,問道:“你那裏現在幾點?才早上七點吧?這麽早就到公司了?”
  “沒有,在家呢,給你打電話匯報完之後就出發,先送孩子去幼兒園,再去公司。”
  洪鈞一聽,知道又有進展,便問:“唔,看來已經見過麵了?怎麽樣?”
  “見了見了,昨天我跑了趟紐黑文,在耶魯見了卡彭特,晚上回來的。”
  洪鈞急著又問了一遍:“怎麽樣?”
  “感覺還可以吧,聊了挺長的時間,差不多有兩個小時吧,彼此的印象應該都還不錯。”
  洪鈞不太滿意,便追問道:“有沒有提到什麽特別的,讓你感覺印象比較深的?”
  “他問了問大概情況,有些都已經在電話裏聊過了。我事先還專門做了些準備,以為他會問我一些業務上的事,比如大型軟件工程的項目管理,還有一些未來的方向性的東西,比如internet會對應用軟件帶來哪些影響什麽的,結果全沒用上,完全就是瞎聊,海闊天空地聊,嗬嗬。”
  洪鈞聽了並不覺得意外,他很清楚,像卡彭特這樣的老板在麵試一個人的時候,往往是更注重感覺,憑借自己的主觀印象來判斷對方是否能與自己合作愉快,他們最關心雙方是否脾氣秉性相投,而不是什麽業務方向、學術觀點、未來計劃之類,這些東西大多是要在今後的共事中逐步達成一致的,但如果兩個人彼此看不上、合不來,所有這些都無從談起。
  洪鈞又問:“聊了什麽比較有意思的?”
  鄧汶想了想說:“他問我波士頓怎麽樣,我說不怎麽樣,太沉悶了,沒有生氣,我來波士頓十年了,今天和十年前幾乎沒什麽變化。我說波士頓隻有一樣還不錯,就是‘freedom trail’,中文怎麽說?‘自由小道’?我倒是很喜歡沿著freedom trail走走,可以經常緬懷他們獨立戰爭時期的那些英雄。卡彭特聽了以後哈哈大笑,他說加州就比麻省顯得年輕,有生氣,他還說,波士頓才幾百年,已經太陳舊了,可是北京已經幾千年了,卻仍然充滿朝氣,他說我就是應該回北京去。”
  洪鈞聽到這裏,他心裏有數了,他了解卡彭特的脾氣,卡彭特能說出這些就表明他已經很喜歡鄧汶了,如果雙方在薪酬待遇等方麵都能達成一致,鄧汶應該是會得到這個位子的。但洪鈞現在不敢祝賀鄧汶,也不敢告訴鄧汶他覺得大局已定,洪鈞擔心鄧汶認定自己穩拿這個職位以後會漫天要價,反而會把事情攪黃。
  洪鈞笑著說:“嗬嗬,挺有意思。那你們下一步約好怎麽做了嗎?”
  “他讓我等他的消息,我已經提供了幾個人的聯係方式給他,他們可能會做一些reference check,希望過些天能收到他們給我的offer letter吧。”
  洪鈞叮囑說:“關於待遇方麵,ICE在這幾家公司裏麵算是不錯的了,他們也不是很靈活,基本上他們給你多少就是多少,不會留有很多餘地和你討價還價的。”
  鄧汶忙說:“沒關係的,錢不是最主要的,差不多就行了,我的要求也不高。”
  洪鈞聽鄧汶這麽表態,知道自己剛才的擔心有些多餘,便和鄧汶告別說:“那好,你有什麽消息就立刻告訴我一聲吧。Bye.”
  洪鈞把手機放進兜裏,渾身一陣輕鬆,他為鄧汶感到高興,從他偶然遇到鄧汶到今天還不到兩個星期吧,鄧汶已經取得了這麽大的進展。想到“進展”二字,洪鈞的心又一下子抽緊了,他又想到了自己的毫無進展,都兩個月了,不能再等了,他該有所行動了。

  第二部分
  鄧汶在焦慮中一天天地熬著,他總是不由自主地去查看有沒有新來的電子郵件,每次手機響起的鈴聲也都會讓他神經緊張,其實他已經多次對自己說,無論是好消息還是壞消息,卡彭特他們都不會用手機告訴他的,誘人的聘用書也好,遺憾的致歉信也好,都會發到他的電子信箱裏,但鄧汶還是把自己弄得草木皆兵的。
  鄧汶太想得到ICE的那個職位了,但他又不能主動給卡彭特打電話探聽口風,洪鈞專門囑咐過他,他能做的和該做的都已經做了,他現在惟一該做的就是什麽都不做。洪鈞像繞口令一樣的指示好像還頗有哲理,鄧汶不能不聽,因為他相信洪鈞在這方麵的經驗,從開始到現在他一切都是按照洪鈞的指點在做,而事實證明,洪鈞一直是正確的。
  事先鄧汶已經打過招呼的幾個人分別都來了消息,ICE公司的人已經通過電話或電子郵件和他們逐一聯係了,從他們那裏係統地了解鄧汶各方麵的情況。鄧汶的心裏踏實了一些,他知道事情正在進行當中,ICE方麵已經按照他提供的人員名單對他做了背景調查,現在,就等著那最後的一張紙了。
  十天過去了,鄧汶覺得像是十個季度。這天晚上,鄧汶獨自守在書房裏的電腦前麵,魂不守舍地在互聯網上閑逛,他在Outlook郵件係統裏原先設置的是每半個小時自動查收一次郵件,如今已經被他縮短到了五分鍾。
  廖曉萍不聲不響地走了進來,在書桌旁邊的椅子上坐下,隨手抄起一本書翻看著。鄧汶聽見響動,看了一眼時間,問道:“Cathy總算睡了?”
  廖曉萍白了他一眼,說:“你看看幾點了,這都快十點了,她再能折騰也該困了。”
  “你再鍛煉幾天吧,以後就都得是你哄Cathy睡覺了,她現在就是故意欺負你。”鄧汶說完,一想到可能將來不會再和女兒擠在那張小床上哄她睡覺,忽然感覺有些淒涼和酸楚。
  廖曉萍鼻子裏哼了一聲說:“你還真打算去北京就不回來啦?就算ICE這次要了你,我猜你最多也就是回去過過癮,鬧得差不多就該回來了。”
  鄧汶歎了口氣,聳了下肩,說:“還不知道人家要不要我呢,他們那邊已經七點了,早都下班了,估計今天又沒戲了。”
  話音剛落,電腦發出一聲清脆的提示音,一封新郵件到了。鄧汶已經被無數次的失望弄得疲了,他不抱什麽希望地說:“估計又是什麽垃圾郵件跑來起哄的。”說著,就把屏幕切換到Outlook的窗口。
  廖曉萍接著看了一會兒書,見鄧汶沒有動靜,就把書一合,說:“我看你也別熬了,還盼什麽呀?明天幹脆給他們發封郵件,說你決定不再考慮那個職位了。”
  鄧汶坐在轉椅上無聲地轉了半個圈,臉朝向廖曉萍,眼睛瞪得大大的,廖曉萍覺得鄧汶的眼神特別怪,甚至有些詭異,她開始發慌,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麽事還是自己說錯了什麽話,她張著嘴,也瞪著鄧汶。
  鄧汶輕聲說:“他們要我了,offer letter來了。”
  廖曉萍被他搞糊塗了,驚訝地問:“你怎麽這種反應啊?你到底是高興還是不高興,到底是想去還是不想去啊?”
  鄧汶好像是在夢遊中忽然被別人喚醒,他一下子站起來,大聲地笑著說:“我現在的感覺就像是範進中舉,我當然高興啦,我當然想去啦,我就是太想去啦。”
  廖曉萍見他恢複了常態,倒是稍稍放心了,便沒好氣地說:“你小點兒聲,別把Cathy吵醒了,好不容易剛哄睡的。”
  鄧汶不理睬她的申斥,轉身拿起桌上的無繩電話,手指飛快地撥號,急切地等到電話剛一接通就說:“洪鈞,我鄧汶,offer letter收到了,……剛剛收到,用e-mail發的,說他們簽好字的原件已經用UPS寄出了,……package?挺好的啊,我覺得可以,我說了錢不是最主要的,……嗬嗬,還行吧,她也挺高興的,……那好,你忙吧,……咱們北京見,你得去機場接我啊,不然我都不知道門朝哪兒開。Bye.”
  鄧汶掛上電話,仍然難以抑製內心的狂喜,他在不大的書房裏來回走了幾步,右手握拳,不斷地捶打在左手的掌心上。廖曉萍冷眼看著鄧汶,說話了:“我還不知道怎麽回事呢,你卻頭一個先向那個洪鈞匯報,他是你什麽人啊?是你老板啊還是你老婆啊?”
  鄧汶停住腳步,愣了一下,才又坐回到椅子上,笑著說:“人家這次幫了我這麽大的忙,他也挺關心我這邊的進展的,讓我一有消息就告訴他,我就和他說一聲嘛。E-mail在這兒,我還打開著呢,你來看一遍不就全清楚了嘛。”
  鄧汶指著電腦屏幕,廖曉萍沒動地方,撇著嘴說:“我看這洪鈞就是沒安好心,他是不是見不得別人踏踏實實過安穩日子啊?在學校的時候我就看他不順眼,他給你出的餿主意還少啊?他是不是還覺得咱倆在一塊兒是你吃了大虧了?”
  鄧汶聽她越扯越遠,忙解釋說:“哪兒跟哪兒啊,洪鈞這回真是熱心幫了我的大忙。對了,這次在賭城碰到他,還沒說兩句話人家就特意問你好不好呢。”
  廖曉萍冷笑一聲:“我不好!瞧你們倆碰麵的地方,賭城,真是物以類聚!”說完這句,她的臉色已經好多了,走過來站到鄧汶身旁,用胯部拱了一下鄧汶的胳膊,鄧汶馬上會意,知趣地起身把椅子讓給廖曉萍坐了,廖曉萍開始一字一句地看著屏幕上的那封聘用信。
  鄧汶在一旁站著,插話說:“Package是不是挺不錯的?而且可以分成兩部分,一部分直接用美元付到咱們這邊的賬戶裏,另一部分在北京用人民幣付給我,這樣一來咱們能少交不少稅呢。每個月兩千美元的housing allowance,我回去先找家賓館長包個房間,如果你和Cathy將來也回去,他們就給漲到三千美元,咱們應該可以租個相當不錯的公寓了。每年還提供兩趟探親的往返機票,我回來也行,你們去中國也行,還行吧?ICE畢竟是大公司。”
  廖曉萍沒說話,一直仔細地看著,等終於看完了,她把鼠標往旁邊一推,問鄧汶:“這上麵怎麽沒說讓你什麽時候on board呢?”
  鄧汶忙回答:“卡彭特對我說是希望我越快去上班越好,這信裏不是有一欄空著呢嗎?等我收到原件,簽了字,再把我確定可以開始上班的日子填上,寄給他們就行了。我也希望越快過去越好,關鍵要看我和那個猶太佬談得如何,估計他不會留我,可是我擔心CEO沒準兒會勸我留下,沒辦法,隻能鐵了心拒絕他了。”
  廖曉萍仰起頭,看著鄧汶,黯然地說:“你就一點都沒考慮我和Cathy留不留你?我們倆不是勸你留下,我們是求你留下,你也鐵了心拒絕?”
  鄧汶的臉上不自然起來,他害怕聽到這些,這是他的痛處,他奇怪自己怎麽有這麽多的痛處,而別人總是能準確地一擊命中。洪鈞做到了,所以讓鄧汶下了決心拋家舍業地要回中國;廖曉萍也做到了,卻是讓鄧汶難以割舍。
  廖曉萍歎了口氣,又問:“你打算回去多久?”
  鄧汶下意識地抬手向電腦屏幕指了一下,說:“Contract是三年的,所以如果沒什麽意外的話,起碼應該是三年吧。”
  廖曉萍用手指勾住鄧汶的手,喃喃地說:“非得今年麽?明年不行麽?”
  鄧汶拉著廖曉萍的手指搖蕩著,笑著說:“ICE又不是咱們家開的,過了這村就沒這店了,明年人家哪兒還能等著我呀?”
  廖曉萍又重重地歎了口氣,說:“嗨,真是怕什麽來什麽。你忘啦?前年Cathy做的那個夢,早上起來,莫名其妙地坐在小床裏,瞪著眼睛說,‘媽咪,我五歲的時候就要死了’,當時把我給嚇得,三歲的小東西怎麽突然無緣無故說出這種話來,問她是做夢了還是怎麽回事,她也說不清楚,我一直提心吊膽的,搞得我後來也老做這樣的夢。今年她就是正好五歲,你又偏偏要在這時候跑回中國去,你說我能不怕嗎?”說完,她把頭靠在鄧汶身上,啜泣起來。
  鄧汶在夜深人靜的時候聽她說這些,也覺得脖子後麵涼颼颼的,胳膊上都起了一層雞皮疙瘩,他晃了晃腦袋,讓自己鎮定下來,輕輕拍著廖曉萍的肩膀,竭力用一副輕鬆的腔調說:“你也真是的,小東西的話你還真當回事呀?Cathy那時候剛剛開始學數數,隻會數到五,所以她才隨便那麽一說,如果她當時已經能數到一百了,她就會說自己能活到一百歲了。”
  廖曉萍抬起頭來,掙大帶著淚花的眼睛說:“可是她後來早都能數到一百了,她也沒再那樣做夢醒來說過別的歲數呀?”
  鄧汶笑著說:“她還能老做那樣的夢啊?咱們好歹也是最高級的知識分子了,就別用這種沒影的事自己嚇唬自己了好不好?你這連封建迷信都算不上,是原始迷信。”
  廖曉萍站起身,走回到書桌旁的椅子上坐下,拿起紙巾擦了擦眼角,恢複了常態,平靜地問:“為什麽非要回去不可呢?為了錢?錢是多了一些,可是把我們倆甩在這邊,你一個人孤零零地跑回去,值得嗎?”
  鄧汶坐回到電腦前麵的轉椅上,想了想,才認真地說:“你還記得嗎?上次咱們帶Cathy去Museum of Science,請的那位講解員,看樣子歲數比咱倆稍微大一點吧,她給咱們講了好多,Cathy特別願意聽,最後都講解完了,她彎著腰和Cathy握手,笑眯眯地對Cathy說,‘good girl,等你將來長大了,也有了女兒,你再帶她來的時候,還是我來給你們當講解員’,哎呀,當時她臉上那種表情我一直記得特別清楚,好像特幸福、特滿足、特有成就感。你想起來了吧?”
  廖曉萍的臉上終於露出一絲笑容,她說:“我知道,Cathy聽完了還傻乎乎地點頭答應呢。怎麽了?人家就是很開心呀。”
  鄧汶的臉色變得凝重起來,緩緩地說:“可是我聽了以後卻有一種害怕的感覺,簡直都有點恐懼。她在科學博物館幹一輩子,二十年以後和現在一模一樣,有什麽意思啊?我現在最怕的就是真到二十年之後,Cathy都已經有了baby,我卻還和現在一模一樣,除了年紀又老了二十歲。”
  廖曉萍提高了嗓音說:“可是人家每天都很快樂呀,天天快樂的日子,連著過上二十年多好呀,有多少人求之不得呀,我真搞不懂你究竟想要什麽。”
  鄧汶聳了下肩膀,攤開雙手,愁眉苦臉地說:“可是我現在不快樂呀,在公司幹的活兒沒有樂趣,沒有任何新鮮的東西,就是在混日子,這樣一直混到老,混到死,我一想起來就發愁,將來非瘋了不可。”
  廖曉萍一聽,臉色立刻沉了下來,站起身走出了書房,鄧汶一見,也馬上把電腦關了,跟著進了臥室。
  廖曉萍已經躺到了床上,看見鄧汶進來,對他說:“我算是看透了,你和我們倆天天這麽過日子,你一點兒都不覺得快樂,你覺得沒勁,是吧?那你別和我們倆混日子了,我們也沒想把你逼瘋,你愛去哪兒去哪兒,愛幹嘛幹嘛吧。”
  鄧汶臉上陪著笑,把被子蓋在廖曉萍身上,哄著說:“沒有啊,我哪兒有那種意思啊?我不是說我和你還有Cathy在一起不快樂,我是說在這兒打這種洋工沒意思,我想回國試試看,想幹些自己將來回想起來,覺得有意思、有意義的事情。”
  廖曉萍不以為然地說:“你回國不還是打工?不還是幹軟件?無非是在這裏是個經理,回去是個總經理;在這裏錢少些,回去稍微多點。”
  鄧汶聽了,一時無以回答,的確,廖曉萍說的沒錯,好像就這麽些差別,別的都還會是老樣子。但鄧汶轉念一想,發現最大的差別正是洪鈞曾經說過的,不是幹什麽,而是在哪裏幹,如今是在美國幹,回去是在中國幹,舞台不一樣,一切就都不一樣了。鄧汶剛想開口把這個道理講給廖曉萍聽,廖曉萍用力掀了一下被子,像是自言自語地說:“算了,我也想明白了,都說強扭的瓜不甜,要是這次不讓你回去,你能在心裏別扭一輩子,將來不定怎麽埋怨我呢。你去吧,撞了南牆你也就老老實實地回來了,不讓你徹底死了心,你以後還會變著花樣地折騰。”
  雖然廖曉萍咬牙切齒說的這些話,對正雄心勃勃將要展開一番事業的鄧汶不僅是潑了一盆冷水,甚至還斷言他的此番嚐試將以失敗而告終,但鄧汶毫不介意,他爬上床鑽進被窩,心裏甚至有些高興,因為他終於得到了廖曉萍的“放行”。
  鄧汶正覺得輕鬆,廖曉萍忽然翻過身來,衝著天花板說:“真煩死了,你一拍屁股走人了,剩下好多事怎麽辦呀?首先,得趕緊把一輛車賣了吧?”
  鄧汶的思路緊跟著廖曉萍,忙說:“留下哪輛呢?小東西肯定喜歡大吉普,Cherokee的後座又高又寬,有足夠的地方讓她隨便折騰;Neon就太小了,不過你肯定喜歡開Neon吧,Cherokee也太沉了,你偶爾開幾天還行,要是一直開,還是Neon比較省心。”
  “是啊,而且Cherokee也太費油了,一個月下來,它要比Neon的油錢整整貴出一倍,另外停車的時候我覺得費勁,太大了,老擔心刮著蹭著。你出差的時候我為了哄小東西開心,還能湊合開幾天,時間長了我可受不了。”
  鄧汶聽了,心裏又有些難過,他在心疼女兒,女兒不僅要和自己分開,也要和她心愛的大吉普告別了,而睡得正香的女兒對此還一無所知,但他沒敢說出來,因為這都是由他一手造成的
  鄧汶正在偷偷地傷感,廖曉萍又歎了口氣:“嗨,賣哪輛也都賣不出好價錢了,美國車都這樣,太不保值了,隻要變成二手車就和廢鐵沒什麽區別了。要是早知道你會回去,當初就還是應該買日本車,起碼比美國車保值,賣的時候還容易出手。”
  鄧汶立刻從鼻子裏“哼”了一聲,甕聲甕氣地說:“那也不買日本車,就算當廢品賣了,我也不後悔,”停了一下,也不知道是和誰較勁,他又補了一句,“就是不買日本車。”
  廖曉萍被鄧汶的執拗逗樂了,她在被子裏蹬了鄧汶一腳,說道:“就你愛國,那你趁早滾回去吧,回國買輛‘紅旗’開去,沒人管你。”
  鄧汶忽然想起他在中國坐過的最後一輛車了,那是輛黃色的天津大發的麵包車,一路顛簸著送他到了機場,在炎熱的夏天,弄得他像是個蒸熟的包子。鄧汶心裏念叨著,不知道那些滿街跑的蝗蟲一樣的“麵的”還在不在,自己總算可以回去親眼看看了。
  * * *
  在4月30號,五一長假之前的最後一個工作日,洪鈞開始行動了。一大早,他坐在自己狹小的辦公室裏,像是一位掛牌開診的妙手神醫,而在外麵輪候著的是在頭天晚上從上海飛抵北京的羅傑、勞拉、露西和從廣州來的比爾,洪鈞先和李龍偉談話,再逐個與那四個人單獨交談。洪鈞和每個人講的內容都是一樣的,就是由他提出的並經科克和維西爾亞太區整個管理層批準的維西爾中國公司新的組織架構。
  挑選這個時間,采用這個方式,來任命他的新班底,洪鈞是煞費一番苦心的。
  首先,在4月的最後一天宣布,緊接著就是連續七天的長假,大家各奔東西,沒有心思和機會聚集到一起搬弄是非,更難以私下搞什麽串聯之類的小動作。等到長假結束,大家身心疲憊地回來上班時,老的維西爾已經成為曆史被淡忘了,自然而然地在新的一天開始按照新的架構來運作,這遠比今天大改組、明天就開始運轉的方式要平滑順暢得多。
  其次,洪鈞不僅沒有采取召開全體員工大會的方式,他連經理層範圍的小會都沒搞,而是采用一對一談話的方式。洪鈞就是要讓每個經理都清楚地意識到,他並不是在和他們商量,也不是在征求他們的意見,他是代表維西爾公司高層分別宣布公司對他們的新任命。洪鈞之所以采取這種分而治之的手段,也是迫不得已,自己畢竟是新人,他不能給這些經理們建立攻守同盟向自己發難的機會。越是這種大動作,越要采用舉重若輕的方式,好像隻是一係列的各自互不相關的人事變動而已,洪鈞要的正是這種效果。
  洪鈞的筆記本電腦上,是他早已起草好的一封致維西爾中國公司全體員工的電子郵件,郵件裏的內容,正是他即將宣布的新班底:
  任命李龍偉擔任銷售總監,負責全國範圍內的金融業、電信業和政府部門的市場;
  任命羅傑擔任銷售總監,負責全國範圍內的製造業市場,不再擔任上海地區經理;
  任命比爾取代露西擔任技術經理,也不再擔任廣州地區經理;
  露西不再擔任技術經理,轉為新設立的負責合作夥伴業務的經理,沒有直接下屬;
  勞拉一切照舊,仍然擔任財務經理,負責財務和行政。
  洪鈞的心事,其實在這個新班底中已經全部挑明了,他對維西爾搞的這次脫胎換骨,正是基於他在兩方麵上的考慮。一方麵,是在公司管理架構上的調整,他要把維西爾以往三間辦公室各自為戰的陋習杜絕掉,用行業取代地區來劃分市場區域,李龍偉和羅傑的銷售團隊都包括來自三間辦公室的成員,打破了原先各地的銷售人員互不合作甚至相互競爭的局麵。而且,因為地區經理的職位不複存在,洪鈞便消除了羅傑和比爾這兩個“地頭蛇”日後搞“軍閥割據、對抗中央”的後患。
  另一方麵,是對具體人員的調動,他要把李龍偉提拔起來加以重用,而對露西加以冷處理。洪鈞對李龍偉的能力和人品已經越來越了解、越來越信任,他需要一個得力的人來幫他拓展那三個舉足輕重的行業市場;同樣,他對露西也已經徹底看透,便因人設事地給她安排了一個新崗位。
  洪鈞和李龍偉的談話進行得很順利,因為他早已把自己的想法透露給了李龍偉,如果沒有事先得到李龍偉定將全力以赴的承諾,他是斷然不敢把如此重擔托付出去的。洪鈞和李龍偉握了握手,又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說:“我可就全指望你了,給你的這三個行業都很肥啊,都能出來大單子,我今年的quota你怎麽也得給我承擔百分之八十,你要是有個閃失,我今年可就沒辦法向科克交代了。”
  李龍偉憨憨地笑了笑,好像被洪鈞搭在肩膀上的手壓得喘不過氣來,終於擠出幾個字:“我盡力而為吧。”
  洪鈞替李龍偉打開門,輕鬆地笑著說:“趕緊招人吧,你的人手不夠。”
  接下來分別是羅傑和比爾,正如洪鈞所預料的,也沒發生什麽周折。兩個人雖然都有些不情願失去自己的老地盤,但也都隻能無奈地接受了,明擺著的,目前在他們手裏沒有與洪鈞分庭抗禮的本錢。而且,兩個人的新職位都使他們得以負責全國範圍內的一部分業務,雖然隻是部分業務,但已經足以讓他們放眼全國,畢竟地盤大了,尤其是比爾,手下的兵也會比以前多,羅傑雖然隻分得了一個製造業,但也是由於他本人在上海的客觀原因,要想遙控遠在北京的大銀行、電信公司和國家部委實在是勉為其難。洪鈞覺得,他倆對此番安排還是基本滿意的,甚至可能好於他們事先的揣測。他們應該會安心地好好幹吧,至少在近期會這樣,洪鈞這麽想著,也不知道這是他的判斷,還是他的期望。
  輪到露西,就遠沒有這麽輕鬆了。盡管洪鈞做了充分的心理準備,也竭力用露西能接受的方式來告知她,但是露西的反應還是把洪鈞弄了個措手不及,他本來做好了幾套應急預案,來應付可能出現的暴跳如雷的露西、大叫大嚷的露西、軟磨硬泡的露西,不料,他麵對的,竟是一位失聲痛哭的露西。
  洪鈞立刻發現自己的準備工作太不到位了,他居然事先沒讓瑪麗更換一盒新的麵巾紙,結果,當洪鈞確信露西在一陣沉默之後發出的第一個聲音是哭聲的時候,他馬上拿起桌上的麵巾紙盒子,連著抽了幾下卻發現,隻剩三張了。
  洪鈞走到露西旁邊,默默地把這寶貴的三張麵巾紙塞到露西的麵前,露西低著頭、捂著臉“嗚嗚”地抽泣著,一把將麵巾紙抓在手裏,擦著滔滔不絕的眼淚和鼻涕。洪鈞在旁邊看著,那三張紙實在是杯水車薪,很快就被揉搓成濕透了的一團。洪鈞環顧左右,再也沒有任何代用品,而露西自己的手包也沒有拿進來,看樣子露西一時半會兒又停不下來,他隻好說了一聲:“我去給你倒杯水。”洪鈞的手剛碰到門把手,露西的哭聲立刻戛然而止,他回頭一看,見露西的肩膀還在劇烈地抽動,隻是有聲電影變為早期的默片了。
  洪鈞走出門,快步衝到海倫的桌旁,抄起桌上的麵巾紙盒子,手上的感覺告訴他裏麵存貨充足,便不管海倫一副詫異的表情,轉身走回了辦公室。
  洪鈞剛把門關好,便發現露西已經完全恢複了平靜,一臉漠然地坐著,手裏捏著那個紙團在臉上一下、一下地沾著。洪鈞把紙盒放在露西觸手可及的桌子邊緣,心裏奇怪怎麽一眨眼的功夫連默片都演完了。露西把紙團扔到牆角的廢紙簍裏,從紙盒裏抽出紙巾,又細致地把眼角、鼻翼等部分擦拭了一遍,便像什麽都沒發生一樣地低著頭,看著腳下的地毯。
  洪鈞誠懇地說:“Lucy,這個新的位置非常重要,我和科克還有亞太區的其他幾個人都談過,我們都認為由你負責這個業務最合適,你的英語很好,表達能力和溝通能力都很強,與跟咱們有合作關係的那些外企都可以很好地打交道,也可以配合總部搞一些活動。”
  洪鈞特意點出科克的名字,是要向露西表明這已經是亞太區老板們批準之後的定案了。接著,洪鈞又把合作夥伴的重要性以及這個負責合作夥伴業務的經理的重要性詳細闡述了一通。
  露西長籲了一口氣,終於開了口,聲音有些急促:“這個position以前沒有的,我不知道我的package會不會有什麽變化。”
  洪鈞搖了搖頭,說:“沒有變化,這次隻是業務的變化、崗位的調整,不涉及package,等年底做review的時候才會根據各自的performance來決定package是否需要調整。”
  露西的聲音變得平穩下來,她問:“這個position對我來說非常新,不知道你有沒有什麽考慮。”
  洪鈞立刻回答:“這個我也和科克商量過了,培訓是必要的,你應該到Headquarters去接受一下全麵的orientation,回來之後也應該和他們保持密切的聯係,從他們那裏得到盡可能多的支持和資源。”
  露西蒼白的臉上漸漸有了血色,能到美國總部去呆上個把月,讓她心裏舒服了不少,感覺麵子上過得去了。
  洪鈞又勉勵了幾句,便站起身,露西也站起來,問道:“這個position,將來是不是也需要帶一個team?”
  洪鈞明白露西的意思,其實讓她最難受的就是她今後無人可管了。洪鈞可以不降低她的薪水,可以送她去美國轉一圈,用這些金錢來安撫她,但洪鈞不會隨便給她幾個人讓她“管著玩兒”,公司裏最寶貴的就是人,他不會把哪怕隻是一個人交給不稱職的露西來管理。
  洪鈞臉上堆著笑,但是語氣卻分明是沒有任何討價還價的餘地,他說:“目前還沒有這方麵的計劃,看發展吧,如果將來這方麵的業務做得好,你一個人忙不過來了,到時候咱們再商量吧。”
  把露西送出門,洪鈞回到自己的椅子上坐下,長長地舒了口氣,回憶著剛才的這場風雨,發覺自己還是不太了解露西,現在細想起來,露西的哭恰恰說明她不是一個有城府的人,對自己也沒有惡意。露西看來的確沒有其他地方可去,也沒想著要搞些什麽手段,麵對洪鈞給她的一席容身之地,她隻能滿腹委屈地接受了。露西的哭是因為她對這種結果沒有心理準備,還認為她之前那一係列處心積慮的表現能保住她的位子呢,洪鈞不由搖頭,看來這位露西真的是水平問題。
  洪鈞坐著等了一會兒,納悶勞拉怎麽還不進來,他事先已把談話的先後順序告訴了他們,剛才幾個人都是一個接一個主動進來的,不用他去請。洪鈞拿起桌上的水杯,借著倒水的名義出來看看,見羅傑、比爾和李龍偉聚在一處說笑著,他又走到小會議室門口,看見勞拉和露西都在裏麵,露西正在低著頭收拾自己的東西,勞拉在筆記本電腦上忙著,好像旁邊的露西根本不存在,也沒有覺察到洪鈞已經站在了門口。
  洪鈞輕輕地咳嗽了一聲,露西立刻一臉驚恐地抬頭望著他,他衝露西微笑了一下,便對勞拉說:“Laura,忙得怎麽樣了?咱們聊聊?”
  勞拉仍然沒有抬頭,雙手在鍵盤上敲打著,眼睛掃視著旁邊攤著的記事本,嘴裏說:“你先忙你的,我弄好了就過去找你。”
  洪鈞沒說話,也沒挪動腳步,露西匆忙收拾好東西,含混不清地說了句什麽便拎著包從洪鈞身邊溜了出去。勞拉忙了一會兒,大概是因為沒有聽見洪鈞的任何動靜,才抬頭看了一眼,見洪鈞還站在那裏,就說:“正好趕上月底,忙死了,亞太那幫催命鬼,非要我把這個月的report馬上發給他們,真會挑時間添亂。”
  洪鈞不知道勞拉究竟是在埋怨誰給她添亂,是嫌亞太區的財務主管挑這個時候催她要報表,還是嫌洪鈞偏偏在月底她最忙的時候要她來開會?洪鈞聽出勞拉的弦外之音了,他不動聲色地說:“我可以開始了。”
  “好好,我馬上就好了。”但勞拉說完就又低頭盯著她的筆記本的屏幕,並沒有馬上收攤的意思。洪鈞依然站著沒動,他有兩個選擇,要麽按勞拉吩咐的獨自回去坐等,要麽在這裏繼續站著。洪鈞選擇後者,寧可在此立等,他覺得雖然看似有些沒麵子,但隻要能把勞拉帶回自己的辦公室,就比空手回去傻等的效果要好,因為那時勞拉一定會讓洪鈞第二次出來請她。
  洪鈞依舊站著,斜著上身靠在了會議室的門框上,做出一副要打持久戰的架勢,他相信勞拉雖然低著頭,但她的心思一定不在什麽財務報告上麵,而是在留意著他的一舉一動,這是一場無聲的較量,雙方都要看看究竟誰的意誌能占上風。
  終於,勞拉先沉不住氣了,她忽然抬起頭,故作驚訝地叫道:“呀,Jim,你還在等我呐,對不起對不起,那咱們先聊吧,等一下我再弄這些東西。”
  洪鈞笑著,沒說話,勞拉飛快地把電腦關上,壓在記事本的上麵,雙手空空地走出來,洪鈞讓她走在前麵,像押著俘虜一樣地凱旋而歸。
  兩人隔著桌子坐下,勞拉一眼就看見了放在桌邊的麵巾紙盒子,便把兩個手指放在鼻子兩側,比劃著淚流滿麵的樣子,說:“這個Lucy呀,就是這樣子,太情緒化,其實給她的新位子已經蠻不錯的了。”
  洪鈞一愣,看來勞拉很清楚對露西的調動一事,洪鈞確信露西剛才是不會向勞拉講的,顯然勞拉事先就知道這些。洪鈞還沒開口,勞拉又說話了:“我覺得新的structure挺好的,現在好了,大家都可以把心思放在business上,不用再擔心呀猜測呀什麽的。”
  洪鈞又一愣,心裏暗笑,他意識到已經沒有必要和勞拉談她的工作安排了,畢竟勞拉與前麵幾個人不一樣,這不僅是因為勞拉的工作一切照舊,所有調整都不涉及她,更因為她早已對洪鈞的新班底一清二楚。
  既然與各位經理的單獨溝通流程已進行完畢,洪鈞便抬手點了下鼠標,按了“發送”按鈕,把一直放在屏幕窗口上的那封“告全體員工書”發送了出去,新的管理體係從即日起生效,維西爾中國公司的“洪鈞時代”真正開始了。
  這是洪鈞和勞拉的第三次見麵,3月份洪鈞曾去上海在辦公室的全體同仁麵前正式亮相,而頭一次是在當年傑森在上海召集的那次經理層會議上。洪鈞發現勞拉是一個很講究的女人,這幾次見到她都是身著考究的西服套裝,纖塵不染,而且在脖子上總是圍著一條圍巾,隻是隨著季節的變化,圍巾的質地從羊絨變成了真絲,顏色也從深色變成了淺色。可能就是因為圍巾的緣故,勞拉的脖子總是筆直地挺著,腦袋也很少隨意地左右轉動,洪鈞暗想,“端莊”這個詞大概就是這麽來的吧,因為總得端著個莊重的架子。
  對於洪鈞來說,端莊的勞拉本身是一個謎,而她又是洪鈞心中另一個謎的謎底。科克曾經告訴洪鈞,他在維西爾中國公司裏還有一位“朋友”,難怪科克能在那次上海經理層會議的第二天就對會議的細節了如指掌,而科克也曾經許諾過會在“將來”告訴洪鈞他的那位朋友究竟是誰,以免洪鈞“覺得不舒服”,可是直到現在科克都再也沒提此事。洪鈞當然不能主動去問,好像自己心裏有鬼似的,他必須坦蕩地做出毫不在意的樣子,才不會損害科克對他的信任。洪鈞也斷定科克是不會履行諾言來揭開謎底的,因為無論是傑森還是洪鈞當這個總經理,科克在維西爾中國公司都需要這麽一位“朋友”。“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酣睡”,洪鈞不解決科克安插在他身邊的這個眼線,他會寢食難安的,甚至,連寢食難安的日子他也過不長久。
  依洪鈞的分析,這個謎的謎底就是勞拉,隨著時間的推移、事態的發展,洪鈞更加確信了,勞拉就是科克的那位“朋友”,而勞拉似乎很願意幫助洪鈞揭曉這個謎底,她的言行與態度已經在不斷地提示洪鈞,甚至向洪鈞亮了底牌:“我是科克的人。”
  勞拉毫不掩飾她早已知道洪鈞的新班底方案,好像恨不能直接告訴洪鈞是科克透露給她的,勞拉也毫不掩飾她對洪鈞的輕慢,一再顯示她與洪鈞的其他下屬是不一樣的。洪鈞在那次上海會議上看到的勞拉並沒有對傑森如此的有恃無恐,看來勞拉是覺得他好欺負了,可能因為傑森是台灣人,而他是大陸人;傑森年長些,而他更年輕;大概也因為勞拉是看著他被科克提拔起來的,對他驟然淩駕於上有些抵觸。
  洪鈞不由得慶幸,勞拉這麽做實在不算明智,肯定也違背了科克對她的叮囑。洪鈞在心裏暗暗地說:“Laura,你如果不是這樣的好慕虛榮、沉不住氣,我還真不知道該如何對付你呢。”
  洪鈞滿臉笑容地望著麵前端莊的勞拉,盤算著和勞拉說些什麽,而顯然希望掌握主動的勞拉已經又開口了:“Jim,依我看,現在維西爾的主要問題還是業績的問題,今年必須多簽幾個普發集團那樣的deal,才有可能完成quota,你就全力以赴地帶領sales team去拚項目吧,我在後麵支持你。”
  勞拉的一番勉勵,其實已經把她和洪鈞的分工定了調子,洪鈞主外,勞拉主內,勞拉還特意強調她會在“後麵”支持洪鈞,而在後麵的往往是領導,名義上是支持,實質上是監督。洪鈞不禁覺得好笑,但他不想和勞拉糾纏這些,他打算和勞拉商量具體的事情。
  洪鈞笑嗬嗬地說:“好啊,全靠你大力支持了。哎,對了,問你一下,北京辦公室搬家的事怎麽樣了?你看看我們這兒,桌子都快要上下摞著才坐得下了。”
  公司新址是洪鈞親自相中的,那座大廈外麵有一個氣派的階梯形廣場,四周高中間低,最低處是噴水池,周圍幾層軒敞的階梯可供人休憩,洪鈞最中意池畔的咖啡座,向往著經常可以來此處“偷得浮生半日閑”,但實際上,在他後來在那座大廈度過的所有日子裏,他從未有閑心去光顧過那處咖啡座。
  勞拉如數家珍地回答:“3月底剛選好地方嘛,和他們大廈物業部的contract我不是拿給你簽字了嗎?現在的那家網絡公司會在5月15號之前搬出去,物業部最晚會在20號把場地移交給我們,我正在找裝修公司,爭取一拿到鑰匙就開始裝修,到6月底肯定可以裝修好,但我還是建議不要早於7月15號搬進去,要先通風,把那些味道放幹淨,不僅難聞,而且對健康不好,都是有毒氣體。現在的這個辦公室你們可以用到7月底的,我帶著Helen已經和這裏的物業部講好的。”
  洪鈞高興地說:“那最多還有三個月,就可以搬到新辦公室了,外麵這些員工都有盼頭了。”然後又問了一句,“裝修打算怎麽搞呀?”
  勞拉馬上沒有剛才那份耐心了,就像是女主人,可以向客人喋喋不休地炫耀自己的家居,但不會願意向客人匯報自己的賬目,她回答:“都按budget做嘛,budget都已經批了嘛。”
  洪鈞並不在意,而是接著說:“新辦公室的麵積是五百平米多一點,平均每平米花兩千塊錢,這已經是不錯的裝修標準了,算下來應該不用超過一百萬人民幣的。”
  “Budget已經做好是一百二十萬的嘛,你要想省錢,我不反對呀,反正將來是你坐在裏麵,不是我坐在裏麵,你不要抱怨我裝修得不好啊。”
  洪鈞全當勞拉這些帶著火藥味的話隻是玩笑而已,仍然笑著說:“每平米兩千,這個標準不低了,不至於那麽差的。”
  勞拉撇了下嘴,說:“要是真想省錢,其實可以找個小一點的地方,五百平米還是蠻大的。”
  洪鈞聽出勞拉是在暗指自己有些鋪張,便解釋說:“我們每個人占的地方都可以小些,我個人也不需要大辦公室來講排場,這個麵積裏麵主要包括會議室和培訓用的教室,要給來訪的客戶留出比較大的地方,感覺會比較好。”
  勞拉笑了一下,可說出來的話音卻硬梆梆的:“好啊,那我多找幾個方案給你來定吧,或者,你親自來選裝修公司做方案吧。”
  洪鈞忙擺著手說:“不要不要,剛說好的,我負責掙錢,你負責花錢,我剛才隻是作為未來新辦公室的一名使用者提出一些建議,一切都是你來定,你辦事,我放心。”
  勞拉的臉上這才出現了一絲滿意的微笑,洪鈞又補了一句:“不過,還是最好能爭取在一百萬以內解決問題。”
  勞拉一聽,笑容便稍縱即逝了,她不容置疑地說:“錢要節省,事情更要辦好,不能靠犧牲質量來省錢。”
  洪鈞被勞拉冠冕堂皇的言語噎得無話可說,隻得笑了笑,點了下頭。
  接著又聊了一些無關緊要的事,和勞拉的這次過招便告結束,洪鈞感覺心裏一陣窩火,他清楚自己最多隻能算打了個平手,而作為堂堂的總經理被下屬逼成了和棋,實際上他是輸了。
  洪鈞原打算和五位經理晚上一起吃頓團圓飯,就當是一場誓師宴了,結果從外地來的那四個人都表示已經訂好了下午的返程機票,也難怪,第二天就開始放長假了,洪鈞便把飯局改到中午,到附近的一家飯館撮了一頓。
  飯後回到辦公室,洪鈞的心情變得很好,李龍偉、羅傑和比爾立即進入角色,抓緊時間與各自在北京的下屬談話,勞拉和海倫閑散地聊著什麽,她自從和洪鈞談話之後也沒再埋頭於她的所謂月度財務報告,露西和洪鈞簡單地告別之後直接去了機場,其實,若不是下午還有個推不掉的訪客,不能讓來人看到一個已作鳥獸散的空殼公司,否則洪鈞真想早些讓大家放假回家的。
  洪鈞在辦公室裏處理著一些需要他簽字的瑣碎文件,桌上的內線電話響了,洪鈞接起來,聽到裏麵傳出瑪麗的聲音:“Jim,有位姓範的先生來找您,說是事先約好的。”
  洪鈞放下電話,從椅子上站起來,很快,瑪麗領著範宇宙出現在辦公室門口,範宇宙搶步上前,和迎上來的洪鈞熱烈地握手,咧開大嘴笑著說:“哎呀老洪,有一個月沒見了吧?”
  洪鈞笑著說是啊是啊,心想自己並沒有覺得“如隔三秋”呀,等兩人都坐下,瑪麗問道:“範先生,請問您喝點什麽?”
  範宇宙懶得轉過頭去看一眼瑪麗,隻是揚了下手說:“隨便,什麽都行。”洪鈞暗笑,看來範宇宙和自己的審美觀基本一致,如果又像初次見麵那樣是菲比招待他,他的態度就會是天壤之別了。
  洪鈞看到瑪麗愣著,便說:“就來茶吧。”
  等瑪麗帶上門出去了,範宇宙笑著說:“老洪,你帶兵就是不一樣啊,我在樓下看見電梯裏出來一撥一撥的人,都放假回家了,隻有你這兒還都在堅守陣地啊。”
  洪鈞客氣道:“就是因為你要大駕光臨嘛,所以我才吩咐他們,一個都不能走。”
  範宇宙立刻誇張地做出一副受寵若驚的模樣,擺著手說:“哎喲,那我可擔待不起,”接著便一臉歉意地說,“我也覺得揀這個時間來拜訪不好,大家都準備撤了,可是你前些天又太忙,逢年過節的我一定要來走動走動,總不能拖到節後吧,真是不好意思啊。”
  瑪麗推門進來把茶給範宇宙沏好,洪鈞衝瑪麗點了下頭表示謝意,又對範宇宙說:“我是特意挑這個時間請你過來的,正好讓你認識幾個人。”
  他一邊站起身,一邊簡單提了幾句公司剛改組的事,就和範宇宙一起走出來。洪鈞先來到正和楊文光說話的李龍偉身旁,對範宇宙說:“李龍偉,早都認識了,普發項目裏一起合作過的,他現在是我們負責金融、電信和政府部門三個行業的銷售總監,以後要靠你多支持啊。”
  範宇宙忙向李龍偉表示祝賀,幾句客套之後,洪鈞又把和郝毅談話的羅傑拉過來介紹給範宇宙,他倆是初次見麵,便多聊了一會兒,然後洪鈞領著範宇宙來見比爾,比爾正與武權和肖彬聊著,洪鈞打斷說:“這位是範總,泛舟公司的老總,和咱們一起拿下普發單子的。這位是Bill,常駐廣州,現在負責技術上的業務。老範以後你要是想找人幫你做方案什麽的,就找Bill。”
  比爾和範宇宙忙著握手、交換名片,洪鈞便偷偷看了眼坐在不遠處的菲比,菲比一直深深地低著頭,恨不能把自己埋到桌上的那個大文件夾裏,周圍的這陣騷動好像絲毫沒有引起她的注意,洪鈞覺得好笑,菲比一定是害怕抬頭會撞上範宇宙的目光,沒準正提心吊膽地擔心洪鈞偏要拉著範宇宙來和她打招呼。洪鈞又看看範宇宙,發現在整個過程中他也從來不往菲比的座位方向張望,洪鈞明白,範宇宙肯定知道自己和菲比的關係了,不會再主動湊過去和菲比套近乎的。
  這麽一圈介紹下來,剛才和海倫聊天的勞拉一直抬頭看著,似乎準備著下麵該輪到她了,但洪鈞隻是笑著衝勞拉微微點了下頭,就帶著範宇宙走回了自己的小辦公室。
  範宇宙喝了口茶,說:“老洪,作為朋友,得給你提條意見啊。”
  洪鈞笑了,說:“唔,好啊,洗耳恭聽。”
  範宇宙抬手指了一下洪鈞,說道:“你呀,不會享受生活,興趣太少。我提了幾次了吧,趁‘五一’這幾天一起出去轉轉,散散心,放鬆放鬆,你呀,就是請不動。朋友就是一起開心的嘛,我不知道你是天性就這樣呢,還是沒拿我當朋友。”
  洪鈞一邊微笑著靜靜地聽,一邊琢磨著麵前這位善於享受生活的範宇宙,他還是老樣子,腰身一點沒瘦,但也沒有更胖;個子一點沒長,但也沒有更矮。讓洪鈞覺得有意思的是他的打扮,每次見到他都是完全不同的風格,以前曾見過他一身西裝筆挺,也見過他像胡同裏的老北京,而這次,他穿的是鮮豔的天藍色唐裝,上麵繡著幾個圓形的“萬”字圖案,像是剛從某個電視節目裏下來的嘉賓。洪鈞不禁有些佩服老範,他穿什麽樣的衣服都覺得很自在,總是一副隨遇而安的樣子,正如同他在各種場合、和各種人周旋都能如魚得水。
  洪鈞聽出範宇宙的玩笑中帶著些許抱怨,便做出不好意思的樣子,又帶著幾分無奈地說:“哎呀,誰不想出去玩兒啊?我實在是事情太多,現在顧不上,等將來基本上都理出頭緒了,再找機會徹底放鬆放鬆。”
  範宇宙顯然對洪鈞的托辭不以為然,說:“事情還能有做完的時候?沒個完。就看你自己會不會放鬆,想不想開心。對了,你現在下麵兵強馬壯的,應該不用像以前那麽辛苦了吧?”
  洪鈞剛想把話題轉到普發集團的項目上,因為他在節後要去普發走訪,該事先和老範統一好口徑的,不料老範緊接著說:“老洪,你這個地方恐怕不太夠用了吧?要是再招一些人來,恐怕連坐的地方都沒有,你自己這個房間也太寒酸了些,該換了。”
  “是啊,肯定是得搬家了,麵積也要擴大,已經簽了物業合同,下個月開始裝修,估計7月份就能搬進去了吧。”
  範宇宙立刻高興地說:“好啊,喬遷之喜啊,老洪,你今年真是‘旺’啊,多少喜事啦?普發的單子,總經理的位子,這又要搬家,得好好慶賀慶賀,我也好沾些喜興。”然後他話題一轉,謙恭地說,“老洪,裝修的事定了嗎?要是還沒定的話,給兄弟我一個機會吧。”
  洪鈞一愣,他一點思想準備都沒有,詫異地問:“裝修?你堂堂的老範,還幫別人攬這種小打小鬧的生意啊?”
  範宇宙趕忙解釋:“不是別人,是我自己,你要是已經定了給誰做了,我也就不瞎摻乎了。”
  洪鈞忽然來了興趣,說:“定倒是還沒定呢,可能已經開始物色了。怎麽,你還做裝修啊?”
  範宇宙一聽說還沒定,顯然自己還有機會,便來了精神,挺直身子說:“那太好了,你這次一定得照顧兄弟我一把。嗨,我也有個做裝修的攤子,現在光靠倒騰幾台機器一年能賺幾個錢啊?我剛開始做係統集成那會兒,老順手幫用戶裝修個機房什麽的,慢慢的也做熟了、做大了,後來不僅做機房裝修,寫字樓裝修也做了不少,連住宅的活兒都接過。不瞞你說,現在做裝修比做電腦還舒服些,都說賣電腦就像搬箱子,我看搬箱子還不如搬磚頭呢,就幹脆正經八百地搬磚頭了,我那個裝修公司的實力還是拿得出手的,這我不能蒙你。”
  “真的行嗎?你可別用忽悠別人那套來忽悠我,怎麽一直沒聽你說起過呀?”
  範宇宙忙拍著厚厚的胸脯說:“我蒙誰也不能蒙你呀,真的,我們所有的資質都有,從設計到施工都很專業。你想啊,那些大單位的機房,都屬於機要部門啊,防火、防塵、防滲漏、防靜電,比一般的寫字樓、辦公室要求高多了。你放心,質量上保證沒問題。”
  洪鈞覺得範宇宙的說法有些道理,就進一步打聽道:“你的裝修公司和你的泛舟公司是什麽關係啊?業務上你具體還管嗎?”
  “沒什麽關係,兩家完全獨立的公司,有的客戶不願意讓別人覺得什麽生意都是給一家做的,又從我這裏進機器,又讓我裝修機房,好像什麽錢都被我掙了,目標太大就容易惹人注意,所以我當初弄裝修公司的時候就是完全獨立的一攤兒。業務我根本不管,是我的一個親戚在操持,他是從建築設計院出來的,以前就是專門搞工程的,是個行家。”
  洪鈞還覺得不太明確,又問了一句:“裝修公司的法人代表是你嗎?合同一般是誰簽?”
  範宇宙胖胖的腦袋搖動起來居然也挺靈活,他說:“不是不是,都是我那個親戚。不瞞你說,我下麵的公司多了,哪兒能都是我當法人啊?”剛說完,他好像又意識到了什麽,補充說,“不過,有什麽事還是可以咱倆直接談,你不用管他,我都能做主。”
  洪鈞知道範宇宙最後這句話是誤會了自己的意思,但也不想解釋,該了解的他已經清楚了,心裏有了底,便不慌不忙地對範宇宙說:“老範,大家都不是外人,你要是真心想做這事,我就給你介紹一些情況,你看著辦。”
  範宇宙急忙連連點頭,洪鈞接著說:“裝修這事,我不管,我既不拿主意,也不發表意見,我已經交待給我們的財務經理,由她全權負責,我就當一回橡皮圖章,隻管最後簽字。財務經理叫Laura,你剛才應該看見了,就是外麵那位上身穿著西裝、下麵是套裙的,年紀和我差不多,挺有風度、挺有氣質的。”
  範宇宙的手在自己的脖子上比劃了一下,說:“就是紮著個絲巾的那位?我們泛舟的會計應該和她聯係過的。”
  洪鈞笑了,範宇宙的確有一套,他剛才並沒有和勞拉打照麵,在不經意間就把勞拉的特點抓住了,他看女人的眼光真夠“毒”的。
  “沒錯,是她。她常駐上海,隻要她同意讓你的公司做,我不會反對,但是,要注意兩條,第一,不能說是我介紹的,更不能打我的旗號;第二,你和你的泛舟公司都不能出麵,隻能由你的親戚出麵,總之,不能讓Laura覺得這事和我有任何關係。”
  範宇宙是典型的大智若愚,心裏的算盤快得很,他馬上說:“老洪,這規矩我懂,我不會讓你為難的。”
  洪鈞聽出範宇宙又想歪了,這次他不得不澄清道:“老範,你誤會了,我這次純粹是幫你一個忙,沒別的想法,我不會做那些見不得人的事。我給你這種建議是為你好,因為Laura現在並不買我的賬,你打我的旗號隻會適得其反。”
  範宇宙似懂非懂、將信將疑地點了點頭,有些為難地說:“可是我們又沒和她打過交道,她肯定有些自己的關係要照顧,我們這麽找上門去好像有些不太容易上手啊。”
  洪鈞笑了,指點道:“這點小事還能難住你老範嗎?關係是可以建立的嘛。Laura肯定有她的關係,但不管她是把上海的一家裝修公司叫到北京來,還是通過關係在北京另找一家裝修公司,成本都比較高,因為一層關係就意味著一筆費用,所有的費用最後都會落到我們維西爾出的裝修經費上,而經費是有預算封頂的,中間環節的費用越高,Laura能控製的部分就越少,所以,她可能更喜歡和沒有任何關係的公司合作,六親不認,既可以避嫌,又可以使自己利益最大化。”
  範宇宙聽了幾句就已經笑逐顏開,等洪鈞的話講完,便連忙說:“有道理,有道理。你放心,師傅領進門,修行在個人,下麵就不用再勞你費心了。老洪,朋友歸朋友,生意歸生意,你這麽照顧我,我一定要好好感謝你的。”
  洪鈞的臉色立刻嚴肅得有些陰沉,他盯著範宇宙,說:“老範,我再和你最後說一次,我不會要你的任何好處,你如果還想得到這份生意,就別再有這個念頭。”
  範宇宙嘿嘿地幹笑兩聲,說:“我知道你是實在人,那我也就不玩兒那些俗的了,心領了,以後用其他方式報答吧。”
  洪鈞也隨和地笑了,客氣道:“先別說這些了,你們還是抓緊吧,一百二十萬的裝修,也不是什麽大工程,工期又緊,Laura可能過了節就要定了。”
  範宇宙搞不清洪鈞是有意還是無意地把這些底細透露給他,心裏暗暗記牢了,嘴上說:“看來我們真要過個勞動的‘五一’節了,馬上就得跑趟上海。”
  洪鈞馬上叮囑道:“你可不能露麵啊,對了,Laura肯定會問你們聽誰說到這個生意的,該怎麽回答?”
  範宇宙又笑了起來,大大咧咧地說:“老洪你不要把我看扁了啊,你說的每句話我都記下了,放心,我會讓我那位親戚去搞定的。他們做裝修的,和那些家寫字樓的物業部都有關係,哪裏要新搬來一家公司,哪裏要裝修,他們有消息渠道的,就這麽對她實話實說就行。”
  洪鈞意識到自己問得實在多餘,範宇宙並不是從自己嘴裏才得知公司要搬家的事的,他原本就是衝著這筆裝修生意才非要趕在放假前來找自己的。洪鈞終於放了心,他也隻能幫到這一步,剩下的就隻有期望範宇宙和他的那位親戚不要辜負他的此番良苦用心了。
  * * *
  ‘五一’長假剛剛過去,洪鈞馬上抽出時間專程走訪普發集團,名義上是“搜集客戶意見、促進項目實施工作”,實際上就是聯絡一下感情,正像親戚之間沒事的時候也需要經常走動走動。洪鈞不希望在項目出現重大問題時才不得不跑來救火,也不能隻在項目簽約、驗收慶功等喜慶場合才露麵風光一番。普發的項目是在春節以後開始的,至今不到三個月,既沒到可能發生問題的攻堅階段,離最後的大功告成就更有些時日,而雙方的“蜜月期”似乎將要結束,很需要在此時把感情“重溫”一下。
  洪鈞一個人來的,沒帶一兵一卒,這樣才像是來見自己的老朋友,而不是公事公辦地來巡視,況且洪鈞已經被提拔為總經理了,更要避免讓客戶覺得他因為身份變化而有些疏遠他們。
  洪鈞踏著氣派的石階上到普發集團的大樓門口,韓湘已經從旋轉門裏迎了出來,兩人直接上電梯到了大樓的最高層——第八層,韓湘的辦公室就在董事長金總的大辦公室旁邊。韓湘把洪鈞讓到沙發上坐下,給他倒了杯水,問道:“金總也在家呢,等一下要不要過去打個招呼?”
  洪鈞接過水杯,笑著搖了搖頭說:“不用了吧,今天是來看看弟兄們的,就不用向金總報到了吧。”
  韓湘聽了挺高興,也在旁邊坐下,和洪鈞閑聊起來。聊著聊著,洪鈞忽然心中有些感慨,他發現人其實真是環境的奴隸,韓湘坐在自己的辦公室裏,就與他在美國一路上所見到的韓湘判若兩人了。
  看看聊得差不多了,洪鈞便提議:“要不去看看姚工他們?”
  韓湘站起身,走到自己的桌子後麵把東西收拾一下,說:“你的好幾個部下也在這兒呢,我們給他們專門騰出了一間會議室,電腦也都和普發的網絡連在一起了,從目前來看進展還挺不錯,需求分析都已經完成,業務流程的原型也搭得差不多了,主要的參數設置完成之後可以試著運行一下看看。”
  洪鈞也站起來,讓韓湘走在前麵,說道:“先下去見姚工他們吧,臨走再上來看看我們維西爾的人,他們每周的項目周報我都看的。”
  韓湘便依著洪鈞,兩人先坐電梯到了六層,信息中心占了六層的一半,主要是機房和設備室,還有一個監控中心,走廊的盡頭是開放式的公共辦公區,被擋板分隔成一個個小格子,信息中心的人都穿著普發集團統一的藍色工作服,有些散坐在格子裏,有些則湊在一起說笑著,看不出“藍精靈”們有任何忙碌的跡象。
  韓湘領著洪鈞穿過辦公區裏擋板夾成的狹窄過道,走到位於最裏麵的姚工辦公室門前,洪鈞發現門口不遠處孤零零地擺了張小桌子,四周沒有擋板,顯然是臨時加的,桌子後麵坐著個小夥子,桌上攤開一本書,正在看著。小夥子聽見有人朝門口走來,忙抬起頭,認出了韓湘,立刻站起來,恭敬地笑著。
  洪鈞注意到韓湘根本沒有理睬這個人,這個人的目光便向韓湘身後望過來,正和洪鈞四目相對,洪鈞出於禮貌微笑著點了下頭,小夥子好像沒有防備,不知所措地急忙也點頭回應,結果好像連腰和膝蓋都跟著彎了一下。洪鈞又打量了他一眼,發現他是整個信息中心裏惟一在外麵辦公而穿西裝的人,隻是淺灰色的西裝看來不太合身,袖口和下擺顯然都有些短了,而且在衣襟上能依稀看到幾點不大的油漬。
  姚工辦公室的門開著,韓湘站在門口,探著頭說:“姚工,看看誰來了?”
  寬大的寫字台後麵,姚工雙臂張開,舉著早上來的報紙正在看,一聽見有人叫他,忙從報紙後麵露出頭來,看到韓湘和後麵的洪鈞,立刻笑容滿麵地站起身,拽了拽身上皺皺巴巴的西裝上衣,迎了上來。
  洪鈞和姚工握著手,韓湘拍了下姚工的肩膀,笑著說:“姚工,輕閑啊。”
  姚工把二人讓到沙發上坐下,自己從寫字台上拿來一包香煙,隔著茶幾坐在對麵,抽出一支點燃,回答道:“哪兒是什麽輕閑啊,不能光搞業務啊,政治覺悟也要不斷提高嘛。上個季度的工作總結我拖到現在都還沒交呢,總不能光說又買了幾台電腦、又拉了幾根網線什麽的吧?得寫出思想認識上的新高度,不讀書不看報不行啊,我又比不上你,筆杆子,年紀輕腦子快。”
  姚工說話間,外麵的那個小夥子已經靜悄悄地走了進來,在門口的飲水機旁忙了幾下,便一手端著一個放在塑料杯套裏的一次性紙杯,走過來把兩杯茶放在洪鈞和韓湘麵前的茶幾上,又到寫字台上拿起姚工的不鏽鋼保溫杯,走回門口往杯裏續上些開水。姚工接過小夥子遞過來的保溫杯,連看都沒有看他一眼,洪鈞發現隻有自己當小夥子把茶杯放到麵前時衝他笑了一下,韓湘和姚工的眼裏好像根本沒有這個人。
  韓湘翹著二郎腿,對姚工說:“你就別謙虛啦,連咱們總工都說看你寫的思想匯報過癮,博古通今的,有點以史為鑒的味道。金總有好幾次聊天的時候還訓我,說真掃興,連這個典故都不知道,說要是換了姚工肯定馬上有共鳴。”
  姚工左手端著保溫杯,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夾著香煙,用拇指和無名指擰開杯蓋,然後右手在空中不以為然地擺了一下,香煙和杯蓋便劃出一條煙汽混合的軌跡,他說道:“我那算什麽,人家洪鈞才是大學問呢。”
  洪鈞聽著他倆旁若無人地彼此開著玩笑,並不覺得自己被冷落了,這正好說明他倆已經都把洪鈞當成了自己人,冷不防姚工把矛頭轉向了他,洪鈞立刻笑著說:“別把我扯上啊,你們倆我都比不上。”
  三個人又很隨意地閑扯了幾句,洪鈞抓個機會問道:“哎,剛才進來的小夥子是誰呀?我看他坐在門口,剛分來實習的大學生?以前我沒見過吧?”
  姚工和韓湘一聽都怔了一下,然後都笑起來,姚工忙說:“哎喲,怪我怪我,我以為你知道他呢,範宇宙沒跟你說啊?這是他安插在我們這兒的‘釘子’。”說完,就朝門口叫了一聲,“小薛,你來一下。”
  話音剛落,小薛已經小跑著進來了,一臉緊張而茫然地站在茶幾旁邊,洪鈞站起身,姚工和韓湘紋絲不動,姚工介紹說:“他是小薛,泛舟公司的,範宇宙讓他天天在我這兒上班,有什麽事可以馬上聯絡。”他又轉頭看著小薛說:“這位是洪總,你們範總的朋友,維西爾公司的老板。”
  洪鈞微笑著,主動伸出手來,小薛有些受寵若驚,忙伸出雙手握住洪鈞的手上下搖了搖,洪鈞立刻感覺到小薛的手心濕漉漉的。洪鈞說:“認識你很高興,辛苦了。”
  小薛把手垂在身體兩側,腰微微彎著,謙恭地說:“您好,洪總,能認識您太榮幸了,我們範先生常提起您,說您是他見過的最棒的銷售高手,讓我們向您學習呢。”
  洪鈞聽了覺得有些不自在,小薛露骨的吹捧讓他哭笑不得。可以當著病人的麵誇獎大夫的醫術,但不能當著客戶的麵誇獎銷售人員的手段,否則旁邊的客戶仿佛成了戰利品,立刻會有“人為刀俎,我為魚肉”的感覺。洪鈞忽然想起自己十多年前剛做銷售時候的樣子,和麵前的小薛很像,在初見生人時也總是不知道應該說什麽好,總算攪盡腦汁、鼓足勇氣說出一句來卻又往往還不如不說的好。
  這麽想著,洪鈞大度地笑笑,從兜裏掏出名片夾,取出一張名片,雙手遞給小薛,嘴上說著:“別這麽客氣,大家都是合作嘛。見到你們範總請代我向他問好。”他心想,過節前剛見過範宇宙的,但還是要這麽提一句表示一下,另外也不能向韓湘和姚工透露出他和範宇宙之間過往太密。
  小薛一下子愣住了,他本以為洪鈞握手之後就會徑自坐下,根本沒想到洪鈞會主動給他名片。小薛急忙反應過來,雙手在西裝下擺上蹭了一蹭,然後畢恭畢敬地接過洪鈞的名片,剛想仔細看看,忽然意識到洪鈞還在等著他的名片,小薛的臉立刻漲紅了,他右手下意識地在西裝內兜裏掏了一下,空手抽回來又撓了撓頭發,困窘地說:“對不起,洪、洪總,我現在還、還沒有名片呢,範先生正準備給我印呢。我姓薛,叫薛誌誠,您就叫我小薛吧。”
  洪鈞奇怪小薛對範宇宙的稱呼為什麽是“範先生”,但也不好問,便笑著衝小薛揚了下手,做了個再見的手勢,姚工在沙發上說:“小薛,你先忙你的去吧。”
  等小薛剛走出門,韓湘說道:“範宇宙也真夠逗的,放這麽個小家夥在這兒,簡直像是派到普發來的臥底,他本來想放到我那兒,我說不行,金總看見了太不像話,我就給塞到姚工這兒來了,看樣子你們和他還處得不錯。”
  姚工大大咧咧地說:“什麽錯不錯的,他還是個孩子呢,不過小薛人挺老實,勤快,也肯用心,我們都沒拿他當外人。”
  洪鈞心裏暗笑,姚工的確是沒把小薛當“外人”,他都快把小薛當“下人”了,但轉念一想,做銷售的誰沒有經曆過這些磨練?小薛能有機會參與這麽龐大複雜的項目也算是他的運氣了。
  洪鈞剛要開口說話,門外傳來一陣轟隆隆的聲音,洪鈞正覺得納悶,見一輛小平板手推車停在辦公室門口,一個體態臃腫的“藍精靈”走進來,“咣當”、“咣當”連著兩聲,從平板車上搬下兩大桶純淨水,戳在飲水機旁邊,韓湘見了,立刻提高嗓門嗬斥道:“你們行政部怎麽回事啊?不是說過了嗎?送水要麽趕在早晨上班前,要麽在午休的時候,這兒正開會呢你來送水,能不影響大家工作嗎?”
  這個行政部的人便轉過身來,朝他們三個人一臉為難地嘟囔說:“他們純淨水公司的車剛到,怕送晚了到中午前大家就沒水喝了。”
  他正說著,外麵的小薛已經快步走了進來,熟練地把飲水機上快見底的水桶搬下來,回手放到那輛平板車上,接著彎腰從地板上抱起一桶新到的純淨水,抬起膝蓋用大腿頂著桶身把桶倒過來,再瓶口朝下裝到飲水機上,然後,小薛也顧不得拍打西裝上粘的灰塵,衝裏麵坐著的三個人笑了一下,就轉身扳著行政部的“藍精靈”的肩膀和他推著小車走出了辦公室。
  洪鈞看一眼剛換上的水桶,有一溜氣泡從瓶口“咕咕”地冒到挨近桶底的水麵,他又看一眼門口,空無一人,平板車已經轟隆隆地遠去了。洪鈞的腦子裏還閃現著剛才小薛那一連串麻利的動作,讓他覺得有幾分熟悉,他不由得想起自己當年給客戶打雜的時候。
  那是個冬天,客戶的辦公樓在北京城裏,是一個小院,樓不高,四層,挨著院牆是一排小平房。電腦部在四層,因為在那個時候電腦還是珍貴的東西,機房是神聖的地方,隻有放到頂層才不必擔心受潮,還專門把樓頂的防水層又抹了幾遍。那時候也沒有飲水機,大家都是拎著暖瓶到小平房裏的鍋爐房去打開水。洪鈞常常到得最早,等辦公室的門被頭一個來上班的人打開,洪鈞便熟練地拎起電腦部的所有暖瓶下樓打水。他的暖瓶在鍋爐房的磚地上一溜排開,搞得其他科室也來排隊打水的人怨聲載道,有橫主兒便後來居上直接站到洪鈞前麵,所以盡管洪鈞上下樓都是一路小跑,電腦部的同誌們仍然常常抱怨水來得慢了。
  後來,洪鈞忽然發現雖然電腦部沒來新人,但暖瓶卻多了幾個,原來是同在四層的財務部那幾位中年婦女每天下班前都把暖瓶拿到電腦部放著,洪鈞隻有任勞任怨,因為日後收款的時候就要靠這幾位大嬸幫忙了,所以洪鈞的曆史最高記錄是下樓時雙手各拎著五個暖瓶,上樓時右手五個、左手四個暖瓶(隻因在樓門口的台階上打碎了一個)。
  但洪鈞不久也意識到了給客戶當勤務兵並不能收到理想的效果,因為客戶太需要他了,舍不得放他走,所以更是拖著不簽合同,簽了合同又拖著不付款。而剛才的小薛,似乎正處於洪鈞打開水時期的水平。洪鈞這麽想著,越來越覺得在小薛的身上似乎看見了當年的“小洪”,小薛就像是他當年的影子,他默念幾遍“薛誌誠”這個名字,暗暗記在了心裏。
  * * *
  洪鈞拖著沉重的腳步回到家的時候,已經是晚上十點多了,他掏出鑰匙在大門的鎖眼裏一轉,發現門沒鎖,他推開門,便看見菲比正坐在沙發上,一邊嗑瓜子一邊看電視。
  洪鈞換上拖鞋走進來,菲比還是坐著沒動,隻是用遙控器把電視的聲音關小了些,不高興地問:“怎麽這麽晚啊?給你發那麽多短信你連一個都不回。”
  洪鈞挪到沙發前,一屁股坐下來,把沙發上的菲比也震得顫了一下,他把雙腳舉到茶幾上放著,有氣無力地說:“累死我了,去,幫倒杯水,渴死了。”
  菲比噘著嘴站起身,走進廚房拿了一瓶礦泉水和一個玻璃杯回來,問:“不是去吃飯了嗎?瞧你,累成這個樣子。怎麽一頓飯吃這麽久,三個多小時,幾道菜的大餐呀?”
  菲比擰開礦泉水瓶的塑料蓋,剛要往玻璃杯裏倒,洪鈞已經伸手把礦泉水瓶抓到手裏,對著嘴咕嘟咕嘟地喝了幾大口。菲比見他這樣,又心疼又奇怪,問:“到底吃的什麽飯啊?怎麽像是要飯的呀,而且是要了一天什麽也沒要到的。”
  洪鈞抹了一下嘴,反問道:“誰告訴你我去吃飯了?”
  菲比一聽眉毛立刻豎了起來,說:“咦,不是你說去凱賓斯基的嗎?”
  洪鈞哭笑不得地說:“去凱賓斯基就一定是去吃飯的呀?我是去interview,在凱賓斯基的商務中心定了一間會議室,一個人一個小時,我連著見了三個candidate,今天晚上我大概說了一萬句話,累死了。”
  “那你到底吃飯沒有啊?商務中心總能給口水喝吧?怎麽會渴成這樣?”
  “先和李龍偉隨便吃了點東西。水當然有啊,桌子上放著大桶大桶的冰水,可我不能老出去上廁所呀,就不敢喝太多水,結果弄得我口幹舌燥的。”
  菲比笑了,翹著嘴角問道:“都什麽樣的candidate呀?肯定有大美女吧,要不你怎麽會這麽賣力氣想把人家挖來呀?該!渴死你!”
  洪鈞又喝了口水,說:“你這麽一說倒提醒我了,明天我就得找李龍偉說說,昨天剛見了的兩個sales就都是男的,今天談的這三個又全是男的,這以後的工作環境也太惡劣了吧,這樣下去大家上班還有什麽意思?”
  菲比一聽,立即狠狠地捶了洪鈞肩膀一下,弄得洪鈞手裏的礦泉水瓶差點掉到地板上,菲比瞪圓了眼睛說:“哼!你以為都像你呀!你是剛要把我攆走,就已經開始物色下一個了吧?”
  洪鈞故意逗她,說:“嗯,所以得趕緊向李龍偉打個招呼,他不為他自己考慮,也得替他老板考慮呀。”
  菲比說不過洪鈞,便到對麵的沙發上氣呼呼地坐下,洪鈞也不理她,獨自張著嘴呆呆地看著電視屏幕,腦子裏空空的。
  過了一會兒,菲比從旁邊把自己的包抓過來,翻出一個空白的信封,取出信封裏的一張紙,貼著茶幾表麵推到洪鈞麵前,說道:“人家等你等了一晚上,就是要給你看這份東西。你去麵試別人,比我被別人麵試還覺得累似的。”
  洪鈞甩了一下腦袋,讓自己打起精神,拿過那張紙仔細地看著,菲比接著說:“就是你推薦我去的那家公司,人家已經定了,讓我做Training Coordinator,名片上中文會印成‘員工培訓督導’,可我連這工作是幹什麽的都不知道。”
  洪鈞看完了,笑著說:“這不挺好嗎?我覺得很理想。雖然我也不完全明白它具體都做什麽,但起碼我知道它不做什麽,”洪鈞見菲比愣著,就又說,“不用陪客戶吃飯喝酒啊,不用經常出差啊,……”
  菲比聽了,馬上一臉委屈地打斷他:“你就是不想讓我做銷售,連這個職位是幹什麽的都不關心,也不管我會不會開心,就讓我去。”
  洪鈞顯然對菲比的新工作很滿意,便主動挪到菲比的旁邊坐下,摟著她的肩膀搖晃著哄她:“這個工作很好啊,公司很好,老板也會對你不錯,工作本身壓力不會太大,也比較適合女孩子做,你現在隻是還不太了解,等真正做起來你就會喜歡的。”
  菲比無奈地把頭靠在洪鈞的肩上,喃喃地說:“你怎麽就知道我一定會喜歡呢?”
  洪鈞沒有理會菲比的疑問,而是話題一轉,說:“哎,他們讓你什麽時候去上班?”
  “他們好像倒不是很急,說讓我自己安排吧。”
  洪鈞立刻說:“那就盡快去吧,早去早適應,反正最近你在維西爾也一直沒接新項目,普發那幾個客戶也都移交出去了。”
  菲比把頭從洪鈞肩上移開,抗議道:“喂,你就這麽急著要把我掃地出門呀。”
  洪鈞笑著拍拍菲比的腦袋,說:“沒有啊。可是你自己想嘛,在維西爾呆著也是浪費時間,為什麽不盡快到新公司上班?中間的過渡期越短越好,時間寶貴嘛。”
  菲比晃著腦袋,躲避著洪鈞的手,說:“我不覺得浪費時間,就是因為和你在一起的時間太寶貴了,所以我才想盡量晚些去那邊嘛。”
  洪鈞拿菲比沒辦法,心裏有些發急,沉下臉說:“你怎麽不懂事呀?在維西爾這樣一天天混著有什麽意思啊,你不覺得別扭,其他人都覺得別扭了。”
  菲比的嘴噘得高高的,嘟囔說:“誰覺得別扭了?就是你覺得別扭了。……嗨,那我別不知趣了,這兩天就和Helen辦手續,月中就去上班,行了吧?”
  洪鈞笑著說:“這還差不多。行啦,馬上就要迎接新的革命工作了,高興點兒,啊?”
  菲比又把頭放回到洪鈞肩上,問道:“哎,能不能在公司搞個farewell party呀?好歹送一送我嘛,我不想就這麽灰溜溜地走了。”
  洪鈞聽了,用手把菲比的腦袋從自己的肩膀上支起來,站起身,一邊走進書房一邊說:“我check 一下e-mail,你先洗澡吧。”
  菲比跟到書房門口,靠在門框上,說:“你別裝沒聽見呀,到底行不行嘛?”
  洪鈞一邊擺弄著電腦,一邊回避著菲比的目光,說:“不一定非得搞吧?最近都挺忙的,他們有好幾個都要出差,估計人不好湊齊吧。”
  菲比的目光變得黯淡了,但她還是鼓足勇氣做最後一次嚐試:“能有幾個就算幾個唄。以前有人移民了、出國留學了、還有跳槽的,大家都搞一個小party表示一下的,怎麽輪到我要走了,就這麽見不得人似的?”
  洪鈞有些不耐煩,他挺直身子,長長地呼出一口氣,克製一下自己的情緒,但出口的話音還是重重的:“菲比,不要再耍小孩子脾氣了好不好?那種聚會搞起來有什麽意思呢?大家坐在咱倆旁邊,誰都知道咱倆的關係,誰都知道你為什麽離開,尷尬不尷尬呀?”
  菲比沒有說話,默默地轉回身走到客廳的沙發上坐下,她覺得委屈,也覺得有些淒涼,她為了洪鈞、也為了和洪鈞在一起,付出了那麽多,現在就連這麽一個小小的願望都難以實現,難道是自己錯了?難道這個小小的願望根本就是個非分之想?
  菲比呆坐著,聽見從書房裏傳出洪鈞的聲音:“要不這樣吧,過兩天你們大家找個不錯的餐館好好撮一頓,Helen負責結賬回來報銷,我就不去了,好不好?”
  菲比沒有回答,眼睛出神地盯著電視的方向,一眨不眨,淚水在眼眶裏打轉,菲比頑強地忍著,她沒有讓眼淚流出來。
  * * *
  又到了周末,下班的時候海倫、瑪麗就叫著菲比和公司裏的其他人出發聚餐去了,洪鈞獨自留下來,在辦公室裏忙著。
  七點多鍾,手機響了,洪鈞以為是菲比打來的,正奇怪怎麽這麽快就吃完了,拿起手機一看,卻是上海辦公室的號碼。洪鈞剛一接通,裏麵就傳出勞拉的聲音:“Jim,是我,不好意思周末晚上還打攪你,有個急事找你。”
  洪鈞笑著說:“你好,我在公司,你打到辦公室吧。”他放下手機,笑著搖了搖頭,勞拉的這種把戲已經搞過很多次了,她常常在晚上或周末給洪鈞打電話,既顯示自己還在辛苦地加班,也順便了解洪鈞的行蹤。
  桌上的直線電話響了,洪鈞拿起電話,勞拉笑著說:“你也還沒走啊,彼此彼此。我白天找了你幾次,你都在開會或者出去了,還好現在總算抓到你了。”
  洪鈞笑了一聲但沒有回話,如果勞拉在白天真想找到他其實輕而易舉,隻要讓瑪麗給他留言就行,洪鈞懶得理睬勞拉的托詞,等著聽她的“急事”。
  勞拉接著說:“我現在給你發個e-mail,你馬上看一下,是北京新辦公室裝修的事,我費了好大勁終於找到了一家比較理想的裝修公司,e-mail裏麵就是要和他們簽的合同,你看一下如果沒有問題就馬上打印出來簽字,我告訴Helen周一早晨蓋章,他們的人周一上午就會來把合同取回去也簽字蓋章,當天就可以進場施工,新辦公室的免租期馬上要開始了,一定要爭取在免租期裏裝修完,不然付著房租搞裝修咱們就太虧了。”
  話音剛落,洪鈞的筆記本電腦上就收到了一封新郵件,他一邊打開一邊說:“收到了,我先看一下,然後我給你打回去吧。”
  “不用,合同很簡單,你很快就能看完的,不用掛電話,我等著好了。”
  洪鈞聽了,立刻湧起一股反感,勞拉製造這種“燃眉之急”的氣氛完全是有意在搞突然襲擊,洪鈞克製了一下情緒,開始認真地查看附件中的合同文本。他看到裝修公司的名稱,好像從未聽說過,便問道:“對這家公司你了解嗎?”
  勞拉立刻興致勃勃地回答:“以前從來沒打過交道,是家北京的公司,我問了幾家在北京的外企,想看看他們都是找的什麽樣的裝修公司,結果有三家都給我推薦了這家公司,那我就聯係他們唄。這家公司的負責人本身就是搞技術的,原來一直在國家級的建築設計院,參與了不少大型工程,做過設計,還做過監理,是個內行,我覺得他不像做生意的,倒蠻像我的consultant,給我提了不少建議。”
  洪鈞立刻覺得這些話聽上去耳熟,不禁無聲地笑了起來,看來範宇宙的確厲害啊,真讓他拿到這個合同了,便更加仔細地查看合同細節。
  勞拉接著說:“他們還是蠻有實力的,做事也蠻正規,不是那種散兵遊勇的草台班子。很多部委、機關的大型機房裝修都是他們承接的,你肯定知道,那種機房裝修的要求和難度都比咱們的辦公室高多了,防火、防塵、防滲漏、防靜電,蠻複雜的,咱們可以放心,他們裝修的質量一定沒有問題。”
  洪鈞更覺得好笑,這些話他已經從範宇宙嘴裏聽過“原裝”的,勞拉這些至少“轉錄”過兩手的就更沒什麽新意了。
  洪鈞不想再聽勞拉的鸚鵡學舌,就打斷她問道:“總金額還是一百二十萬嘛,一點都省不出來呀?”
  勞拉聽到洪鈞的聲音裏透出失望和不快,但她仍然一副理直氣壯的腔調說:“一分錢一分貨的,新租的這個辦公室應該會用很長時間,即使地方不夠用也隻會在旁邊再租幾間,起碼五年之內都不可能再搬的,所以現在一次性地投入多一些,攤到後麵每年其實沒有多花多少,卻可以免得以後修修補補,費工費時,其實是劃算的。”
  洪鈞心知肚明,他懶得和勞拉討論她的這筆“明白賬”,又問道:“付款方式這一條,‘簽約後一周內把全款的百分之六十支付給乙方’,首付款一下子就付過去這麽多呀?”
  勞拉似乎有些不耐煩,她沒想到洪鈞會如此婆婆媽媽的,但她沒有發作,解釋著:“哎呀Jim,人家有人家的行規的呀,所有的材料他們都要馬上備齊的,不然就要耽誤工期了,裝修費用裏主要就是材料的錢,他們說了在人工費上已經給了咱們很大優惠的,首付要是付得再少,他們就得自己先墊錢給咱們備料了,咱們也算是global company呀,總不能這樣欺負人家的吧。”
  洪鈞有些火了,勞拉的這通吃裏扒外的邏輯把他氣得夠嗆,他強迫自己把注意力放到合同的其他條款上,不再去想勞拉的話。等把合同全部瀏覽完畢,洪鈞才說:“看了一下,基本沒什麽問題。Laura,我看這樣吧,合同畢竟是你經手的,有你把關我就放心了,我想請你先在合同上每頁都小簽一下,表明你已經審核無誤,馬上用EMS發過來,我周一就能收到,然後我簽字蓋章由他們取走,這樣的流程好一些,你說呢?”
  洪鈞能感覺到勞拉在遲疑,她看來沒想到洪鈞會要求這麽做,便又語氣堅決地強調:“我看就這樣吧,一份合同由兩個人經手,也是公司的規定,而且並不會耽誤工期,來得及。”
  勞拉想必已經滿足於洪鈞全盤接受合同內容,既然洪鈞已經同意簽字,她也不想再生枝節,便痛快地說:“好的呀,那就這麽做吧,周一你就會收到我速遞過去的合同。”
  洪鈞掛了電話,正想著剛才這一幕裏自己有沒有什麽紕漏,手機又突然響了起來,原來是鄧汶的。
  鄧汶興衝衝地說:“我正要去公司呢,今天是我的last working day。再過整整兩個星期,我就在飛機上了,兩周後的那個周六,得勞您大駕到機場接我一下。”
  洪鈞高興地說:“喲,這麽快呀,那我一定去恭候您大駕光臨。”他馬上又想起了什麽,問,“ICE沒安排接你嗎?”
  “我和他們的財務總監聯係了,他說一般隻會派車去接那些語言不通的老外,現在無法保證到時候他們的車有空,建議我坐出租車。我定的賓館倒是可以派車接機,但那不是還得花錢嘛,還是你好,又是免費的,服務態度也好。”
  洪鈞笑著罵了一句,問清楚鄧汶的航班號和到達時間,記在了台曆上。
  5月31日是個星期一,鄧汶早早地就醒了,這一天是他到ICE北京辦公室上任的日子,也是他有生以來在中國工作的第一天,令他感覺興奮不已。鄧汶精心收拾了一番,卻發現自己沒有什麽必須帶到辦公室去的東西,因為他的新辦公室想必已經萬物齊備了,他隻是往西服兜裏塞了一個錢夾,就出了門。
  鄧汶在賓館門口上了輛出租車,把他事先抄好公司地址的紙片遞給司機,司機瞧了一眼,說了聲:“得嘞!”就啟動了車子。
  車剛拐到街上,鄧汶就後悔了,他覺得自己的形象和那張紙條足以讓司機認為他是初來乍到的外地人,肯定要繞遠路“宰”他,便趕緊采取補救措施。鄧汶在北京念了四年大學,說話也能帶出一些“京味兒”,最近又沒少和洪鈞交談,被洪鈞“強化”找回了一些感覺,他開始不停地和司機說話,希望司機會懾於他滿口的“京味兒”而不敢有非分之想,但鄧汶也不敢隨口亂說,因為他擔心在言語中反而會更加暴露出他對周圍一切的陌生,隻好搜腸刮肚地揀些話說。
  不知道是司機果真有意繞了遠路,還是鄧汶一路上緊張的腦力勞動所致,鄧汶覺得經過挺長的時間才到ICE所在的大廈,他付了十四塊錢的車費,拿著發票下了車,盯著開過去的車尾,心想:“桑塔納2000,是比當年的‘麵的’好多了。”他感歎著北京這些年的變化,也想到衣錦還鄉的自己這十多年的進步並不遜於北京的進步,他便對自己和對北京都有些自豪。
  鄧汶出了電梯,找到ICE辦公室的門口,剛往裏探了下頭,前台裏的女孩就站起來,問道:“請問您找誰?”
  鄧汶走進來貼近前台站定,微笑著說:“我不找誰,我是來上班的。”
  女孩立刻把剛才的禮節性微笑換成了由衷的笑臉,親切地說:“啊,歡迎歡迎,請問您怎麽稱呼?您就叫我‘Jane’好了。”
  鄧汶看著簡,身處新環境的陌生和緊張已經消失了大半,他對在中國見到的第一位ICE員工印象很好,回答說:“我是鄧汶,三點水加‘文化’的‘文’,是來負責R&D Center的。”
  簡“哦”了一聲,點了下頭,但鄧汶立刻看出她對此一無所知,剛有些奇怪,簡已經開口說:“您先請進吧。”
  簡把鄧汶領到一間會客室坐下,又給他倒了水,鄧汶注意到公司裏空蕩蕩的,看來自己到得真夠早的。等簡退出門去,鄧汶站起身走到窗前看看外麵的景色,又打量一番會客室裏的陳設,最後從牆邊的架子上取來幾本ICE中國印製的宣傳資料翻看起來。
  沒多久,鄧汶能聽出陸續有一些員工進了辦公室,又過了一會兒,鄧汶聽到好像是簡在前台和一個人說話,那個男人的嗓門很大,說:“什麽?已經來了?不是應該明天嗎?”然後,鄧汶聽見一陣沉重的腳步聲由遠及近,緊接著,會客室的門被“啪”的一聲重重地推開了,一個身材高大的男人出現在門口,從他和門框的空隙中閃現出跟在後麵的簡的瘦小身影,簡剛張口說:“鄧先生,這位是……”就被這個人打斷了,他衝後麵擺了下手說:“忙你的去吧。”
  鄧汶趕緊把手裏的資料放回架子上,麵前的人已經笑著伸出了手,說:“歡迎你啊,我是俞威,是這兒的總經理。”
  握完手之後,俞威也不謙讓,先拉出一把椅子自己坐了下來,問道:“怎麽今天就來了?哪天到的北京啊?”
  鄧汶一邊坐下一邊回答:“星期六到的。”
  “哦,你真心急啊,隻休息了一個星期天,時差都沒倒過來呢吧?我們都以為你是明天才來呢。”
  鄧汶被俞威說得感覺自己好像是個不速之客,便解釋道:“我和卡彭特談好的就是今天開始上班,正好是星期一,開始一個整周嘛。”
  俞威不以為然地晃了一下腦袋,說:“瞧,這就是老美的習慣和我們不同了,我們這裏來新人都習慣從每個月的1號開始,這樣是一個整月嘛。”
  鄧汶隻好尷尬地笑了一下,這時門又被推開了,簡端著俞威的水杯走進來,剛要放到俞威麵前的桌子上,俞威又擺了下手說:“走,咱們換個地方,看看我們給你準備的辦公室。”說完就“謔”地站起身,徑直走了出去,簡隻好繼續端著水杯,讓鄧汶走在前麵,一起跟了上去。
  俞威走到旁邊不遠處的一扇門前停下,推開門走進去,轉身衝著剛進來的鄧汶說:“喏,就是這間,簡陋了一點,原來是間會客室,你先當辦公室將就著用吧,反正將來你們研發中心也會有自己的辦公地點,不可能老在我這兒湊合的。”
  鄧汶放眼打量了一下,房間不大,但仍然顯得很空曠,因為除了隻有一張普通的電腦桌和一把轉椅,可以說是家徒四壁。鄧汶一時不知道說什麽好,一旁的簡端著水杯也露出為難之色,她正不知道該怎麽辦,既不能把水杯遞到俞威手裏讓他自己端著,也不能放到電腦桌上一走了之,因為隻有一把椅子,俞威是不會自己坐下而讓鄧汶站著的。
  俞威注意到了簡,便說:“拿到我房間去吧。”簡如釋重負地趕緊走了出去,她端著水杯白白跟了這麽一圈,結果還是放回到了俞威自己的大班台上。
  俞威叉著腰,來回走了兩步,說:“電話分機等一下就讓簡給你裝上,你的筆記本電腦今天還到不了,最快可能明天吧。因為你們研發中心的經費到現在都還沒撥過來,但你已經都要到了,我就和財務總監商量,先用我們ICE中國賬上的錢給你訂了一台筆記本,以後從你們賬上再劃給我們就行。”
  鄧汶笑著說了聲“謝謝”,兩人又搭訕了幾句,俞威便走了。鄧汶遲疑了一下,試探著坐到那把小轉椅裏,手放在電腦桌上,又四下看看,感覺自己像是個身陷囹圄的囚犯。
  不久,簡進來給鄧汶裝上一部電話分機,鄧汶順便要了一些必需的文具,再找來一些ICE的產品資料翻了翻,然後在紙上寫上幾個字:“找地方、找人、找項目”,他剛把自己今後一個時期內的三項中心任務列出來,他的咖啡癮便發作了。
  鄧汶在美國呆了這麽多年,養成了喝咖啡的習慣,尤其是最近這幾年在那家公司上班,每天的頭一件事就是連喝兩大杯免費的上好咖啡,慣得他如果早上不喝咖啡,這一天就好像沒有真正開始,會一直昏昏沉沉的。
  鄧汶步出自己的房間,在公司裏四處轉悠,一些員工看見他這麽個陌生人都覺得奇怪,鄧汶也不免有些尷尬,因為俞威根本沒把他介紹給大家。鄧汶遠遠經過那間最氣派的顯然屬於俞威的辦公室,看見裏麵立著幾個人影,又聽見俞威的大嗓門正說著:“沒見過這麽辦事的,地下黨來接頭都得有個介紹人呢,就這麽一個人冷不丁地就來了,都不知道是不是個騙子!”
  鄧汶趕緊裝作沒聽見一樣地走開了,傻子都能聽出來俞威這是在說他呢,但鄧汶覺得俞威說的並非毫無道理,卡彭特和總部的那些老爺們實在是有些不像話,隻用幾封電子郵件就把他這個“中央特派員”給扔來了,弄得“根據地”的同誌們有些懷疑和不滿也是自然的,鄧汶本以為終於得以投入戰友的懷抱,忽然感覺自己像是被空投到了敵占區。
  鄧汶走到辦公室的最裏端,隻找到一間儲藏室,一回頭,看見簡抱著一摞文件正奇怪地看著他,鄧汶忙解釋道:“我想找找有沒有kitchen,就是廚房或者茶水間,想煮杯咖啡喝。”
  簡笑著說:“我們這兒沒有,您先回去忙吧,我等一下把咖啡給您送過去。”
  鄧汶回到自己的辦公室,有些納悶,既然自己都找遍了也沒見到咖啡機或咖啡壺的蹤影,簡怎麽能弄出咖啡來呢?難道她要出去替自己買來?很快,簡已經進來了,端著一個杯子,手裏還有一個小碟,裏麵放著糖袋。簡把這些都放到鄧汶麵前,說:“我隻加了咖啡伴侶,不知道您要不要加糖,這些您自己加吧。”
  鄧汶已經明白了,這是用開水衝出來的速溶咖啡,不禁非常失望,他已經很多年不屑於嚐試速溶咖啡了,但現在當著簡的麵,他還是出於禮貌強迫自己端起杯子抿了一口,然後竭力壓抑著整個消化道的強烈排斥反應,堆著笑臉對簡說:“不錯。大家都喝這種咖啡嗎?”
  簡不太明白鄧汶的意思,抬起眉梢,反問道:“都是同樣的呀,怎麽了?Peter他們來也都是喝這種咖啡的呀。”
  鄧汶一邊解釋一邊提議:“這是速溶的,是不能算作真正的咖啡的,這麽大公司,這麽多員工,添置一台咖啡壺吧,如果是那種帶研磨的最好,買咖啡豆現磨現煮;如果不帶研磨,隻能煮咖啡的壺也很好,等一壺咖啡煮出來,整個辦公室都會是濃鬱的咖啡芳香,特別溫馨,讓大家覺得就像是在家裏一樣。”鄧汶這通像廣告語一樣的描述說得他自己都有些陶醉了,仿佛他鼻子底下正放著一杯冒著熱氣的咖啡,散發著那沁人心脾的味道。
  簡的一句話把鄧汶又拉回到速溶咖啡麵前,她顯然沒有對咖啡的神奇魅力產生共鳴,說:“您需要得很急嗎?要我現在去問問看嗎?”
  鄧汶根本沒覺得這有什麽可為難的,便隨口說:“急倒是不很急,你有空就看看吧。”
  簡點頭走了出去,鄧汶把麵前的咖啡杯推到一旁,接著整理自己的工作思路,突然聽到外麵傳來幾聲咆哮,像是俞威的聲音,鄧汶一想,應該沒錯,因為公司裏也隻有俞威才夠資格發出這種動靜,接著,是一陣高跟鞋匆匆跑過去的聲音。
  鄧汶忽然感覺有些不對,似乎這陣異樣與自己有關,他想了想,便原樣端著剛才簡送來的一套東西,出了辦公室來到前台,看到簡正低著頭,坐在前台裏麵,鄧汶輕聲叫道:“Jane。”
  簡忙抬起頭,她臉上紅一塊白一塊的,抽了一下鼻子,一副強顏歡笑的樣子說:“您需要什麽?”
  鄧汶把杯碟輕輕放在前台上,笑著問:“沒事。剛才怎麽了?是不是我給你惹麻煩了?”
  簡眼圈又紅了,她忙甩了甩頭,裝出什麽也沒發生似的說:“沒有啊,沒事。”
  鄧汶堅持要弄個究竟,繼續問:“不會吧,到底出什麽事了?”
  簡挽了一下鬢角的頭發,笑著說:“沒事,真的,和您沒有關係的。”她抬手收拾著麵前的杯碟,見鄧汶還不死心,隻好又說了一句,“以後您想喝咖啡,我就到樓下的星巴克給您買回來吧。”
  鄧汶聽完,立刻全明白了,他的手放在前台上,手指下意識地敲打著玻璃表麵,尷尬地笑了笑,既像是對簡的歉意和感謝,也像是對他的自嘲。
  * * *
  鄧汶新官上任的頭一天如同夢魘一般,終於結束了,他用紙袋裝了一些ICE軟件產品的技術架構方麵的資料,回到賓館,打算晚上裝模作樣地看看,起碼可以打發時間。
  鄧汶穿過大堂,經過值班經理的桌子走到電梯間,忽然想起了什麽,又轉回身走到值班經理的桌子前麵,一個女孩坐在桌子後麵,正埋頭在幾張單子上記著東西,鄧汶靜悄悄地坐在她對麵,把手裏的紙袋放到旁邊一張椅子上。
  女孩覺察到響動,忙抬起頭,一看見鄧汶便立刻露出一張笑臉,說:“鄧先生,您好,請問有什麽事嗎?”
  鄧汶一愣,又仔細端詳了一下,這個女孩的臉圓圓的,留著短發,容貌不算出眾,鄧汶不記得以前在哪裏見過,便遲疑地問:“你怎麽知道我姓鄧?”
  “前天您來check in,有另一位先生送您來的,是我接待的您,給您辦的長期包房手續,您可能不記得了。”
  鄧汶長長地“哦”了一聲,但他其實還是沒想起來前天接待他的人長什麽樣子,他當時是既興奮不已,又暈頭轉向,光顧著不停地和洪鈞感慨萬千了,都是洪鈞幫他辦的那些瑣碎的手續。
  鄧汶便笑著說:“你好,我想向你打聽一下,賓館附近有什麽地方賣咖啡壺?”
  “咖啡壺?哦,咱們賓館出去向北不遠,就是購物中心,很大的,肯定有。要不這樣,您交給我吧,我去替您看看,有沒有、是什麽樣式的,回來告訴您。”
  鄧汶喜出望外,心中甚至生起一股暖流,忙連聲道謝,女孩說了“不客氣”,又仔細問了鄧汶對咖啡壺的規格要求,鄧汶見她不僅熱情而且周到,非常滿意,放心地說了聲“再見”便站起身,向電梯間走去,嘴裏不禁輕鬆地哼起歌來,可剛走了沒幾步,後麵的女孩就叫了他一聲:“鄧先生。”
  鄧汶立刻站住,回頭一看,原來是女孩拿著他忘在椅子上的紙袋,快步追了上來。鄧汶拍了下自己的腦門,笑著說:“看我這記性。”他又連聲道謝,弄得女孩都有些不好意思,欠身致意便走回去了。
  鄧汶進了電梯,還兀自咧嘴笑著,他之前在辦公室遭遇的不快已經被一掃而光了。
  星期二早上,鄧汶吃完自助早餐回到房間,推開門發現腳下躺著一個信封,看來是從門縫裏塞進來的,拿起來打開一看,裏麵是張便箋,上麵寫著已經在購物中心找到合適的咖啡壺了,單價249元,詢問鄧汶是否決定購買,隻要在便箋上注明,交給值班經理即可。
  鄧汶笑了,覺得圓臉女孩的這張便箋能給他帶來一天的好心情。他把便箋放在桌子上,仔細看了看,便箋底部有兩個圓圈,一個裏麵是“Yes”,一個裏麵是“No”,他覺得這道選擇題很有創意,便掏出筆在“Yes”上認真地打了一個叉。他剛要放進信封裏就覺得不妥,美國人習慣用打叉來表示選中,而中國人習慣用打勾來表示選中,打叉反而是表示不選,他又把便箋攤在桌上,連“Yes”帶上麵的叉子一並塗黑,在黑疙瘩般的圓圈下麵畫了個對勾,結果弄得麵目全非了。鄧汶聳了下肩膀,幹脆把“No”那個圓圈也塗黑,另找便箋的空白處工整地寫下:“我願意購買,請代為采購,貨款稍後即付。”
  鄧汶興衝衝地來到大堂,卻看見值班經理的桌子後麵坐著的是另一個女孩,也衝他禮貌地笑著,他不由得有些失望,隻好走過去,把信封放到桌子上,對女孩說:“請轉交給昨天下午值班的那位小姐。”等他確信女孩已經仔細地把信封收好,便走出賓館大門,叫了輛出租車。
  星期三的早晨,鄧汶在房間裏對著鏡子打領帶,他剛在早餐時喝了兩大杯咖啡,覺得神清氣爽、意氣風發,忽然聽到門鈴響了一聲,正奇怪怎麽服務員這麽早就來收拾房間,打開門一看,原來是那個圓臉的女孩,抱著一個不大不小的紙箱站在門口。
  鄧汶立刻滿麵笑容地說句“請進”,女孩進來把紙箱放在桌子上,說:“咖啡壺買好了,我完成任務了。”
  她說著就要把紙箱打開,鄧汶連忙擺著手說:“不用打開,我就這樣直接帶到辦公室去,謝謝你啊。”
  鄧汶把紙箱拿起來,看著四麵包裝上的圖片和說明文字,正是他想要的那種,剛滿意地要再次致謝,女孩從兜裏拿出一張發票,笑著遞給他。鄧汶接過發票,看一眼金額,笑了:“兩百四十九,我差一點就是二百五了。”
  他發現蓋了章的發票上隻有金額和日期,公司抬頭和貨品名稱欄裏都空著,便問:“這些怎麽都空著?”
  女孩抬眼看了下鄧汶,有些不解地說:“我也不知道您是願意寫‘個人’還是單位,我也不知道您公司的名字呀,也不知道您公司有什麽規矩,如果寫咖啡壺讓不讓報銷啊,所以就都空著,您可以自己填的。”
  鄧汶不禁驚訝這個女孩的細致周到,甚至有些佩服了,他忙從錢夾裏抽出三張壹佰圓的鈔票,遞給她,女孩看了眼,並沒有伸手接,而是問:“您沒有零錢嗎?我手頭沒帶錢,沒辦法找給您。”
  鄧汶立刻說:“哎呀,不用找了,你跑了兩趟,那麽辛苦,我要好好謝你呀。”
  女孩的手放在背後,堅決地說:“那可不行,我是代您買的,不能多要您的錢,您現在不用給我,等您路上打車記著把錢破開,然後把正好的錢給我就行。”
  鄧汶也堅持著:“那你先把錢收下,等你有了零錢,再找給我五十或五十一塊都行啊。”
  女孩搖著頭,連整個身體都跟著左右搖著,說:“不行,到時候我還您錢,您要是客氣不肯收,我就沒辦法了,所以您還是給我數目正好的錢吧。”
  鄧汶一看拗不過她,隻好把錢收好,穿上西裝,一手拎起電腦包,裏麵是頭一天終於等來的筆記本電腦,一手去抱桌上的紙箱,女孩一見,忙搶上前抱起咖啡壺,說:“我和您一起下去吧。”
  話音剛落,她的目光定在了桌上,一張十塊錢的鈔票,被電視遙控器壓住一角,放在桌麵上。她衝鈔票努了一下嘴,問:“這是您特意留的嗎?”
  鄧汶有些不好意思,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留少了,硬著頭皮說:“是啊,服務員收拾房間很辛苦,意思意思吧。”
  女孩笑了,說:“其實您不必的,咱們這兒小費不是必須的,尤其您又是長包房,要是天天給小費,時間長了,就和從來都不給小費一樣了。”
  鄧汶如釋重負,開心地說:“哦,這樣啊,太好了,我還發愁真要是得天天給,一年也要給出去三千多塊錢呢。”
  女孩看著鄧汶一臉實在的樣子,也笑了,她把那張鈔票從桌上拿起來,仔細地疊了一下,替鄧汶放進他西裝的外側口袋裏。鄧汶跟著圓臉女孩走出房門,他不僅覺得溫暖,還有了一種新的感覺——踏實。
  * * *
  北京的春天變得越來越短,剛進入6月就已經讓人感覺到暑熱來臨。洪鈞抽空跑了趟正在裝修中的公司新址,巡視一番之後覺得進展還不錯,幾種關鍵材料都是按照設計中的規格要求選用的,他對現場的工程負責人表示比較滿意。結果,第二天他就收到了勞拉傳真過來的向裝修公司支付第二筆款項的付款申請,這次是合同金額的20%。
  洪鈞不由得暗笑,看來勞拉與裝修公司的合作還是很默契的,真會抓住時機趁熱打鐵,他想了想,就痛快地在付款申請上簽了字,估計範宇宙和他的那位親戚應該很快就又會收到二十四萬塊錢了。
  到了6月中旬,天氣越來越熱,這一年的高溫期來得出奇的早,維西爾北京老辦公室的弊端就暴露出來了,不知是由於這家寫字樓的物業公司立誌要當節約能源的模範,還是他們的中央空調質量不過關,洪鈞在自己的小辦公室裏已經熱得再也係不住領帶,而外麵的公共辦公區更是人滿為患,真的是“熱火朝天”了,洪鈞算是頭一次領教到老辦公室難熬的夏季,數著日子盼望早一天搬到新址辦公。
  又過了兩周,經常去裝修現場協調聯絡的海倫終於帶回來了好消息:裝修按期完工。洪鈞立刻叫上海倫又去新辦公室看了一遍,他特意強調,隻是來看看,不是驗收。洪鈞很仔細地四處檢查,連一些最細微的角落都不放過,但他什麽話都沒說,也不說滿意,也不指出問題,弄得現場的施工負責人、請來的監理和海倫都不知道他在搞什麽名堂。
  洪鈞回到公司,立刻把心裏暗自記下的東西全都敲進電腦存了起來,接著,勞拉的傳真也到了,這次是申請向裝修公司支付第三筆款項,就是合同款的最後20%,洪鈞覺得真應該給勞拉掛一塊“重合同守信譽”的金匾了,隻是她的“重合同”是為了換得範宇宙的那位親戚的“守信譽”,洪鈞這次沒馬上簽字,而是把它擱置一邊。
  第二天勞拉打來電話催促,洪鈞推托正在忙,稍後會處理;勞拉說如果發現裝修有什麽問題可以馬上向裝修公司反映,讓他們返工,洪鈞說肯定不會十全十美的吧,但現在顧不上,等他忙完再說;勞拉提醒說合同規定完工驗收後一周內要付完尾款,不然要有罰息的,洪鈞一笑,說,合同上你不是每頁都小簽了嘛,怎麽不記得合同上並沒規定我們必須在他們完工後幾日之內去驗收?既然我們還沒驗收呢,他們憑什麽催款,更談不上罰息;勞拉又說還是盡早驗收吧,何必拖著呢,洪鈞又一笑,說,這幾天實在太忙了,抽不出時間去,要不你親自來北京一趟專程驗收;這下勞拉不再說話了。
  讓勞拉碰了個軟釘子,洪鈞接下來要做的事隻有一個字:等,他要等一個人主動來見他,他也知道這個人不會讓他等太久的。
  果然,剛過了一天,到了快下班的時候,瑪麗走進洪鈞的辦公室,輕聲說:“Jim,那個姓範的先生又來了。”
  洪鈞笑了,他想,人與人之間彼此的好惡真像照鏡子一樣,是會原封不動地反射回來的,範宇宙對瑪麗的不屑直接換來了瑪麗對他的反感,若不是因為他是洪鈞的客人,瑪麗都會把“先生”二字去掉。洪鈞衝瑪麗眨了下眼鏡,說:“你讓他自己進來吧,哦,對了,這次不用給他上茶。”瑪麗立刻會心地笑了。
  很快,範宇宙匆匆走了進來,他穿著件襯衫,西裝脫下來搭在小臂上,把一個棕色的手包遮擋得若隱若現,他還沒來得及打招呼,就先轉身要把門關上,洪鈞忙笑著說:“別關了吧,不然裏麵就真成蒸籠了。”
  範宇宙抓著門把手,愣了一下,馬上反應過來說:“其實都一樣,外麵好像比裏麵更熱呢,”然後,又一語雙關地補了一句,“外麵人太多。”
  洪鈞便沒再堅持,因為如果等一會兒在談話中間再關門反而更不好,他和範宇宙握了手,各自坐下,等著範宇宙開口。
  範宇宙熱得用手包當扇子扇了幾下,馬上發現沒什麽效果,反而顯得很不得體,忙停下來,說:“老洪,這個地方實在太不像樣子,新房子已經全都裝修完了,趕緊搬過去吧。”
  “剛完工,總得先放放味道,現在不能搬進去的。這個地方的租約到7月底才到期,新辦公室還有半個月的免租期,不著急的。”
  範宇宙可有些急了,說:“我看夠嗆,這裏的空調太差了,天氣還要越來越熱呢,怎麽熬得下去呀?新辦公室那邊已經全都到位了,你趕緊驗收一下,再挑個吉日搞個喬遷慶典,我也去湊湊熱鬧,然後你們就趕緊搬吧。”他頓了一下,又意味深長地說,“你們這麽大的跨國公司,財大氣粗的,還在乎那幾個小錢?”
  洪鈞輕鬆地說:“顧不上啊,這幾天太忙了,本來我正打算出去見幾個人的,要不是你剛才來電話說已經在路上了,我就會勸你過些天再來,等這陣子忙完了,我再找時間去新辦公室看看。”
  範宇宙聽洪鈞這麽講,隻好拉下臉皮懇求道:“老洪,實話實說吧,我是為了那筆尾款來的。如果那20%都是我的利潤,到我腰包裏我也沒急用,我絕對不會跑來煩你的,什麽時候付都行。關鍵是我指望著那筆款子往外付賬呐,好多當初賒的材料,廠家都來堵著門催了,工人的工錢也得給人家開支呀,他們都拖家帶口的。我們已經按合同規定把發票開好寄到上海了,就勞你高抬貴手,最好也按合同在這個星期之內就付給我們吧。”
  洪鈞見他一副可憐相,心裏覺得好笑,卻板著麵孔說:“當然是要按合同辦事啊,合同是你們提供的吧?上麵寫著的,‘裝修完工驗收之日起,一周內付款’,我沒有違反合同,我還沒驗收怎麽能付款呢?我也沒有拖延啊,是你的合同裏沒有明確規定‘完工’以後幾日之內必須‘驗收’的嘛。你賣過那麽多台機器,這點經驗起碼有吧?如果把付款條件定成‘係統安裝驗收之日起’,你安裝完了,客戶全都用上了,可人家就是不驗收,你怎麽辦?這樣的項目、這樣的客戶咱們都遇到過太多了吧。”
  範宇宙哭喪著臉說:“這合同我根本沒看,是我那個親戚弄的,我就沒想到你還會這麽認真,用這一條把我給拿住了。”
  洪鈞立刻反駁道:“瞧你說的,好像我成心算計你似的。是我最近的確太忙,抽不出時間去,並不是有意要拖你的款,但如果你要拿合同來催我付款,我就隻好也拿合同來和你理論了。”
  範宇宙忙陪著笑說:“沒有沒有,我哪兒能和你拿合同說事兒啊?合同本來就隻是咱們兄弟之間的一張紙,做給別人看的,嘿嘿。”然後,他又神秘兮兮地說,“這次都怪我自己不懂好賴,你給個竿兒我就順竿兒爬了,你給個棒槌我就當針了,都賴我,怎麽也不該賺你的便宜啊。”
  說完,範宇宙回頭看了眼關著的門,再把手包打開,從裏麵很費力地拽出一個鼓鼓囊囊的大信封,探著身子用雙手把信封放到洪鈞的筆記本電腦旁邊,然後一邊把已經徹底癟了的手包塞到身後,一邊輕聲說:“這次你就別再打我的臉了,以前是我不懂事兒,你就別計較了啊。”
  洪鈞麵無表情,拿起桌上的簽字筆,把信封的口挑開得更大些,看見捆紮得緊緊的五遝人民幣,交錯地擠在信封裏。
  洪鈞把簽字筆撂在桌上,清脆地發出“啪”的一聲,說:“老範,看來你還是不了解我,我這個人說話是算數的,我說過好幾回了我這次純粹是幫你一個忙,你怎麽還來這一套啊?你如果還想要那筆二十四萬,你現在馬上把這個收回去。”
  範宇宙的麵部肌肉有些僵硬,他顯然非常緊張,倒不是因為洪鈞的拒絕,而是因為他實在搞不清洪鈞真正要的是什麽了。
  洪鈞微笑著站起來,繞過桌子走到範宇宙身邊,從他身後把手包抽出來,又拿起信封,費勁地塞回手包裏,手包被撐到極限,他用雙手怎麽也拉不上拉鏈,隻好說:“別光看著呀,幫下忙。”
  範宇宙不知所措地呆坐著不動,瞪眼看著洪鈞終於吃力地把拉鏈全都拉上,洪鈞把手包往範宇宙懷裏一扔,坐下說:“咱們之間不需要搞這些,我正好想請你幫我一個忙。”
  範宇宙還是沒有跟上洪鈞的思路,搞不懂洪鈞說的幫忙仍然是指拉上拉鏈,還是另外一個全新的話題,洪鈞也不管他,接著說:“我隻是想向你打聽件小事,對你來說是件無足輕重的小事,你幫我這個忙,舉手之勞,對你本人和你的泛舟公司都不會有任何不利影響,你的裝修公司也會馬上收到那筆尾款,我還欠了你一個人情,怎麽樣?你不吃虧吧?”
  範宇宙遲疑著,他不太相信洪鈞的話,便問道:“那你打算什麽時候去驗收?”
  洪鈞笑了,說:“不用那麽麻煩,付款的申請單就在我桌上擺著呢,我今天簽了字,用不了兩三天那二十四萬就應該到你們賬上了。”他頓了一下,又嚴肅地說,“我已經去看了一次,毛病真是不少,我會把意見整理出一個清單,交給我們這兒的Helen,她會要求你們的裝修負責人照著做的。比方說,前台正麵鑲的那塊玻璃,印有我們公司標誌的,你們從哪兒找的那麽低檔的東西?尺寸也太薄了,必須換掉。但你放心,這些修修補補,和那筆尾款沒有關係,我相信你老範即使收到全款也會抓緊把我要求的那些做完,對吧?你老範總不會讓我將來一走進我的辦公室就在心裏罵你吧?”
  老範咧開嘴笑了,說:“老洪你又罵我,我是那樣的人嗎?你放心,我一定叫他們照你要求的馬上改,該換的換,該重來的重來,直到你滿意為止,一定不會耽誤你搬家。”說到這兒,他又顯出一絲緊張,因為他不知道洪鈞用這一切究竟想換取他的什麽,便試探著問,“你到底想打聽什麽事啊?不會讓我太為難吧?”
  洪鈞麵帶微笑地說:“沒什麽,我就是想知道兩個信息,一個是數目,一個是地點。”
  * * *
  7月15日上午,維西爾中國有限公司在其北京辦公室新址舉行了一個簡單的慶典,邀請了一些客戶、合作夥伴公司、政府機構和媒體參加。在大廈的大堂和維西爾公司所在的樓層都擺有不少各家送的花籃,尚未全麵投入使用的新辦公室也被裝點出一派喜慶氣氛。
  本來聘請的禮儀公司還策劃了舞獅、剪彩、致詞等儀式,但最終被洪鈞否決了,如果科克能來出席的話,洪鈞倒願意搞得隆重些,哄科克開心,但因為科克臨時決定從新加坡趕到悉尼去了,洪鈞便不願意自己出這些風頭,慶典的基調就被改成簡單、隨意。
  上海的勞拉、羅傑和廣州的比爾都來了,除了露西正在美國總部培訓,洪鈞的經理班底又聚齊了。洪鈞和大家都忙活著接待來賓,一撥兒在大會議室享用著餐點酒水閑敘,另一撥兒被引領著在辦公室各處參觀,稍後兩撥兒再輪換場地。十一點剛過,來賓們便逐漸散去,李龍偉他們有的專程去送幾個VIP,大多數人都趕回老的寫字樓去吃午飯,辦公室裏隻剩下禮儀公司請的一些打雜的在收拾現場。
  洪鈞在三三兩兩往外走的人叢中找到了勞拉,便快走幾步趕上去,叫住她:“Laura,別急著走啊,到我未來的辦公室坐坐吧。”
  勞拉停住腳,看著洪鈞,嘴角撇了一下,說:“今天我已經欣賞好幾遍了,還要再去看呀?你自己過癮還不夠,偏要拉我奉陪?”
  洪鈞笑著說:“走吧,這些都是你的心血啊,我一個人獨享,不忍心啊,也正要和你說點事。”
  勞拉見洪鈞堅持,還提到有事要談,隻好耐著性子和洪鈞折返回來,走到位於最裏麵的洪鈞新的辦公室。
  洪鈞的這間“新居”和即將告別的“陋室”相比當然是不可同日而語,但與他當初在ICE做一把手時候的辦公室比較而言,卻是簡樸、低調了許多。本來的設計方案中家具全是要用紅木的,氣派的大班台,考究的八人坐的長方形會議桌,洪鈞看了便要求一切從簡,材料變成普通的高密度複合板,外麵是一層櫻桃木的貼麵,再刷上鋼琴漆,看上去效果仍然不錯,但費用就變成了紅木的一個零頭。室內的陳設如此,房間的大小也不顯張揚,隻比旁邊李龍偉的辦公室稍微大一些,不像在ICE的時候那副惟我獨尊的架勢,如今的洪鈞比當年變得內斂多了。
  進了辦公室,房間裏的味道仍然很重,洪鈞便敞著門,保持空氣流通,他坐在會議桌的短邊,勞拉坐在長邊,兩人的朝向形成一個九十度的直角,洪鈞可以從側麵打量勞拉,勞拉在這種慶典場合更是儀態端莊,儀式前專門別在胸前的鮮花還沒有摘掉,脖子上這次是一塊很小的小方巾,緊緊地箍著薄薄的一層,讓洪鈞聯想起狗帶的項圈。
  勞拉抬起手腕看了眼手表,臉上是一副“有話快說”的不耐煩表情,洪鈞便說:“因為明天是周五,你馬上要趕回上海,所以隻好趁現在抓緊時間聊幾句,今天肯定也隻能開個頭,就算是我先和你打個招呼吧。”
  勞拉不明就裏,一頭霧水地望著洪鈞,洪鈞接著說:“公司剛搬了家,最近剛招來的這些人總算可以有自己的地方了,但這個辦公室現在還顯得很空,很多位子都等著人來填滿呢,上海、廣州也都在招人,sales、consultants都要增加,不然今年、明年的revenue target肯定無法完成,revenue是人做出來的,沒有人,一切就都是紙上談兵。”
  勞拉微微皺起眉頭,不以為然的表情像是在說:“這不是明擺著的嗎?還用你說?”洪鈞卻忽然話題一轉,嚴肅地說:“但是,有了人就一定能做出業績嗎?我看不見得。一個人,要看他的能力和態度;一個team,要看它的戰鬥力和風氣。到年底,咱們公司的員工總數會是現在的一倍,而且各自的背景也是五湖四海,人多了,如果沒有一個良好的風氣,可能還不如人少呢,矛盾多、摩擦多、內耗多。”
  勞拉的眉頭皺得更緊了,目光盯著洪鈞,像是在琢磨:你到底想說什麽?洪鈞的臉色也變得陰沉,壓低聲音說:“所以,我覺得從現在開始,就要注重打造一個具有健康風氣的團隊,這個風氣應該是團結的、向上的,個人的利益應該是和團隊、和公司的利益一致的,而不能一心算計個人的私利,甚至侵害團隊和公司的利益。如何來打造一個良好的風氣,無非是兩條,正麵加以引導,反麵加以懲戒。但現在我有些地方想不清楚,還沒拿定主意,就是究竟應該以正麵引導為主,還是以反麵懲戒為主。”
  勞拉起初的不耐煩已經拋之腦後,她現在是瞪大了眼睛,張著嘴,緊張地等待著洪鈞的下文,洪鈞的聲調變得和緩了,幽幽地說:“我這十多年,從sales混到總經理,大公司、小公司都混過,國企、民企、外企也都混過,耳聞的、目睹的太多了,我大多都能理解,大家都是人嘛,誰都不容易,誰都有迫不得已、或者控製不住自己的時候,所以,除非實在是太過分、太不像話了、不處理不行了,我一般都是采取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態度,有的時候幹脆眼不見為淨,自己裝傻,難得糊塗嘛。”
  “比方說Roger,這家夥現在的package不算低了吧?以前是堂堂的上海地區經理,現在是兩個銷售總監之一,可他每個月報銷的招待費裏,有多少是虛報、多報的?這家夥請別人吃飯,買單的時候總要加一句,‘給我多開兩百塊錢發票吧’,以前我隻是聽說,現在知道是名不虛傳;他每個月的單子裏都會有四張同一家餐館開出的發票,每周一張,金額都差不多,筆跡總是一個人的,他聲稱招待的那些客戶、那些事由顯然都是‘莫須有’。過去幾個月,我每到月底在他的報銷單上簽字的時候都很矛盾,到底要不要把這層窗戶紙捅破?要不要把臉皮撕破?這算不算品德問題、原則問題?但是,投鼠忌器啊,還是要保住眼下這種‘安定團結’的大局,那些錢就算是代價吧,隻要這種行為仍是個別的,沒有汙染team的風氣,至於我在他眼裏是個傻瓜,我倒也無所謂。”
  “比方說Helen,今天咱們搞的這個慶典,是她聯係的禮儀公司,立刻一個裝著一千五百塊錢的信封就到手了,這還是在我大幅削減儀式內容和規格的情況之下,不然的話,恐怕就是三千甚至五千了。前不久,公司員工聚餐,她選定的一家飯店,輕輕鬆鬆,拿了五百塊的介紹費。想想看,這錢是不是掙得太容易了?如果其他辛辛苦苦掙那本分錢的員工知道了,他們會怎麽想?他們會怎麽做?”
  洪鈞看似隨意點出的兩個例子,其實都是頗具深意的,羅傑和勞拉同在上海,海倫是勞拉的直接下屬,這讓勞拉不能不緊張起來。勞拉搞不清洪鈞是如何了解到這些底細的,她甚至摸不透洪鈞是真的都已經掌握了真憑實據,還是不過在捕風捉影地虛張聲勢,但她已經相信自己的地盤不再有密不透風的牆了。
  洪鈞沒有給勞拉更多時間思考,他的手指急促有力地敲打著桌麵,說:“現在讓我頭疼的是,Roger和Helen這些其實隻能算是小兒科,還是小打小鬧而已,相比之下,十萬塊,這才真是大手筆!”洪鈞發現勞拉的眼皮抖了一下,立刻接著說,“如果單說十萬這個數目,倒也不是什麽天文數字,我以前做過的一些大項目裏麵,水比這個深多了;從比例來說,回扣還不到合同額的百分之十,倒也還算是適可而止。但是,咱們公司裏有多少員工一年的底薪還不到十萬?這些你最清楚,我數了一下,有差不多三分之一的人,辛辛苦苦幹一年,可能都掙不到這十萬塊錢,而且還要扣稅。相比之下,舉手之勞就拿了十萬塊,是不是太過分了?”
  勞拉的雙眼直直地盯著正前方,一點不敢瞥向洪鈞的方向,臉色有些發白,嘴唇閉得緊緊的,洪鈞趁勢擲出他的最後一擊:“而且,膽子也太大了,就在公司裏麵,人來人往的,好像生怕別人看不到似的,也太自信了吧,難道忘了那句老話?‘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我都擔心,就算我想息事寧人,恐怕我想捂都捂不住,如果真的讓科克知道了,就不是我力所能及的了。”
  勞拉的臉色越來越慘白,惟一變黑的部位就是嘴唇,一雙呆呆地望著無窮遠處的眼睛裏黑洞洞的,她下意識地把手指伸進脖子上的小方巾裏抻了抻,咽了口吐沫。勞拉首先想到的就是裝修公司,很可能他們不相信自己一再叮囑他們的,擔心不是她拍板,又去拜洪鈞的廟門,便有意無意地被洪鈞探聽到了底細,她不禁有些後悔那麽快就把尾款付給他們了,現在連教訓他們的機會都沒了。讓勞拉心裏愈發沒底的是,假如洪鈞不是從裝修公司得到的內情,那自己周圍就再也沒有安全和隱秘的地方了。
  洪鈞緩緩站起身,在地毯上走了幾步,最後停在自己的寫字台前麵,身體靠在桌沿上,雙手交叉抱在胸前,正視著會議桌後麵的勞拉,說道:“我說了這麽多,就是想和你商量,像這些事情,應該怎麽處理。你看呢?”
  勞拉一見洪鈞繞到了自己的正對麵,便把臉偏向旁邊,沉默了一會兒,清了清嗓子,終於說出了她進到這間新辦公室以後的第一句話:“我看,還是正麵引導為主吧,”她頓了一下,接著說,“另外,也不要involve太多人,不然會搞得人心惶惶的,人人自危,還是盡量讓大家把心思都放到business上去吧。”
  勞拉說到這兒,正過臉來,抬起眼睛看著洪鈞,洪鈞麵帶微笑盯著她,勞拉勉強地翹了一下嘴角,擠出一絲微笑,說:“Jim,你是老板,還是你來定吧,你放心,我始終都會支持你的。”
  洪鈞點了點頭,勞拉最後的這句話終於讓他滿意了。洪鈞覺得在自己新辦公室裏的首次談話達到了預期的效果,從今以後,勞拉無論是在上海她自己的那間辦公室裏,還是在北京洪鈞的這間新辦公室裏,都會經常回想起她和洪鈞的這番對話的,洪鈞的確可以放心,以後科克的耳朵裏不會再聽到洪鈞不想讓他聽到的東西了。

  第三部分
  星期六的上午,洪鈞原本打算好好睡個懶覺的,他已經很久沒有真正地享受過雙休日了,結果剛到九點他就不得不從床上爬起來,因為約好了這天要在家裏招待鄧汶。
  早晨剛過去,外麵的熱度就已經上來了,晚上涼爽的氣息早已蕩然無存,洪鈞把在後半夜打開的幾扇窗戶又都嚴絲合縫地關上,啟動空調,等他才把房間大致收拾一下,家裏的電話就響了,小區的保安通報有客人到訪,洪鈞確認一聲,不久,門鈴清脆,鄧汶到了。
  洪鈞打開門,拖著長音吆喝了一聲:“鄧——大——人——到!”鄧汶便一個亮相走了進來。洪鈞笑著說:“來得挺快呀,沒走冤枉路吧?以為你怎麽也得在路上打電話問問方位什麽的。”
  鄧汶一邊換好鞋,一邊回答:“你這兒是豪宅嘛,出租車都知道,直接就到了,在門口保安盤問了我幾句,我沒記住你告訴我的什麽座、什麽號,也沒你家裏電話,隻有手機,保安查了查才找到您洪老板的電話,人家那叫一個熱情,恨不能把我送上樓,你說,我到得能不快嗎?”
  洪鈞把鄧汶讓進客廳,在沙發上坐下,說:“他們就是這樣,該管的不管,不該管的能把你煩死,生怕你琢磨他們收的那麽多物業費都幹嘛用了,最近又催著我們各家交錢呢,說要裝什麽可視門禁係統。”
  鄧汶四下打量著,問道:“怎麽著?不帶我參觀一下?我也瞻仰一下您工作、學習和戰鬥的地方,沒什麽不方便的吧?”
  洪鈞笑著站起來,領著鄧汶把幾個房間都轉了轉,剛走到陽台上站一會兒就燥熱得受不了,便顧不上遠眺首都新貌,趕緊逃了回來。洪鈞也不問鄧汶想喝什麽,就給他倒了杯冰水放到茶幾上,說:“怎麽樣?比你那個三層的大house差遠了吧?我這兒也就算小康水平。”
  鄧汶看了眼玻璃杯,沒伸手去拿,而是答道:“不錯不錯,看來是有一部分人先富起來了。我那裏地方是大一些,但沒你這裏整潔,畢竟有小孩,有了小孩,多大的地方都不夠她折騰的。”剛說完,鄧汶忍不住捂著嘴打了個哈欠。
  洪鈞一見,便笑著問:“怎麽了?昨晚上太辛苦了?還是大煙癮犯了?”
  鄧汶揉著眼睛,說:“不是,我前幾個周六不是出差就是去公司,在賓館吃早餐的時候就都不喝咖啡,隻有周日呆在賓館才喝它幾大杯,結果今天忘了喝。哎,你這兒有咖啡吧?”
  “沒有,我這兒沒有任何可能讓我晚上睡不著的東西,沒有茶也沒有咖啡。”說完,洪鈞拿過手機,熟練地按著鍵,發出一條短信。
  鄧汶沒辦法,隻好端起玻璃杯喝了一口冰水,倒也感覺清爽了不少,兩個人接著便隨意地聊天打發時間。
  過了一會兒,又是一聲清脆的門鈴,洪鈞忙躍起身去打開門,菲比一隻手端著一個星巴克的大號紙杯,一隻手拎著幾個大塑料袋和自己的手包,走了進來。洪鈞隻接過咖啡,送到鄧汶的手上,笑著說:“我剛給你叫的外賣,怎麽樣?服務夠到位的吧?”
  鄧汶忙站起身,看著進來的菲比,她紅撲撲的臉上汗涔涔的,大包小包還拎在手裏,上身是件吊帶背心,下麵是條發白的牛仔褲,鄧汶剛要開口問候,洪鈞在一旁嘻嘻哈哈地說:“來,給你介紹一下,這位小姐是我請的小保姆,今天順便替星巴克送一次外賣,嘿嘿。”
  菲比瞪了洪鈞一眼,又轉頭衝鄧汶笑著說:“您好,您就是鄧汶吧?聽老洪說您今天要來的,您剛回國沒幾個月吧?老洪短信裏隻說讓我帶杯咖啡回來,也沒說您要什麽樣的,我就隻好要了那種最普通的咖啡,什麽摩卡呀、拿鐵呀、卡布奇諾呀都沒敢要,也沒加糖、沒加奶,隻好委屈您了。”
  鄧汶被菲比的伶牙俐齒鎮住了,他頭一次聽到有人稱呼洪鈞為“老洪”,又是從麵前這個高挑的年輕女孩嘴裏聽到,正覺得有趣,又連忙笑著答應:“哎,你好,我是鄧汶。”他扭頭轉向洪鈞,輕聲問:“這就是那位‘歲數越來越小、身材越來越好、容貌越來越俏’的吧?”
  洪鈞心裏激靈一下,生怕鄧汶的嘴裏跟著吐露出來那句“脾氣越來越刁”,忙岔開說:“哦,她叫劉霏冰,你也叫她菲比好了。”說完,板著菲比的肩膀把她往廚房裏麵送。
  菲比衝鄧汶笑著點點頭,便回頭小聲地問洪鈞:“他剛才那幾句‘越來越’是什麽意思?”
  洪鈞一邊推著她走,一邊敷衍:“人家那是誇你越來越漂亮了嘛。”
  “哦。可他以前沒見過我呀?再說,我也不能越長歲數越小啊?”菲比嘀咕著,進了廚房,洪鈞忙回身走到沙發旁,伸出手指衝鄧汶點了一下,鄧汶也明白過來,吐了一下舌頭。
  兩個人剛重新坐下,就聽到從廚房裏傳出菲比的一聲斷喝:“好啊你,洪鈞,哼!”
  洪鈞和鄧汶都無聲地咧開嘴笑了出來,經過這半年多時間的用心揣摩,洪鈞已經大體能領會菲比的各種各樣的“哼”所要傳達的具體含義,他不得不讚歎女人的神奇,她們可以隻用一個根本沒有任何明確意義的字符,來細膩而準確地表露如此豐富的情緒。菲比很快端著兩杯冰水走過來,放在洪鈞近旁的茶幾上,自己也坐在洪鈞身邊,像剛才什麽都沒發生一樣,從沙發側麵的地板上拽過一個大大的粉色絨布做的Kitty貓,抱在懷裏。
  鄧汶一見便說:“嗬嗬,我那個小丫頭也最喜歡這些Kitty貓,但你這個比她的那些大多了,和她自己差不多一樣大。”
  菲比立刻笑著說:“是嗎?她也喜歡Kitty呀?您都有女兒啦?您不是和老洪是同學嗎?那他可比您差遠了,他自己還是個孩子呢。”說完,帶著報了一箭之仇的滿足感,用胳膊肘拱了洪鈞一下。
  洪鈞卻想把菲比轟走,說:“去去去,大人在談事呢,小孩兒上一邊玩兒去。”
  菲比把雙腿盤到沙發上,繼續和Kitty貓摟在一起,說:“你們說你們的,我就聽著,不插嘴。”
  洪鈞隻好向鄧汶笑了笑,既像是對鄧汶表示歉意,又像是對自己的不具權威感到慚愧,他說:“這一個多月你都忙什麽了?你已經回國了,我怎麽還是見不到你的麵啊?”
  “嗨,瞎忙唄,我給你打了幾次電話,你不是也忙得四腳朝天嘛,今天要不是我舔著臉非要來,咱們不是還見不到嗎?”鄧汶說著就看了菲比一眼,菲比笑眯眯的,顯然不覺得鄧汶打攪了她和洪鈞歡度周末,鄧汶接著說,“卡彭特說過他在8、9月份就要來中國,我隻有這麽兩、三個月的時間做準備,起碼得在他來之前把R&D Center的架子給搭起來,要不然說不過去啊。”
  洪鈞喝了口水,問:“怎麽樣了現在?成果如何?”
  “最近我倒是跑了不少地方,大連、西安、上海浦東、深圳,什麽開發區呀、軟件園呀看了好幾家,我得找地方啊,看看園區環境、問問優惠政策,好決定把攤子設在哪兒。我發現這些地方的硬件條件都不錯,又漂亮又先進。”鄧汶說著就眉飛色舞起來,“哎,有個事特有意思,有個軟件園離海邊不遠,那環境真漂亮,那麽大一片綠地,還有個小湖,都有點像是golf course了, 一座座小樓,都不超過三層,什麽樣式的都有,一點也不擁擠,馬路那叫一個寬啊,根本就沒什麽車,哎呀,那地方真好。”
  洪鈞見鄧汶還在嘖嘖稱奇,笑著說:“怎麽樣?回來對了吧?你就等著享福吧。”
  鄧汶顧不上搭理洪鈞,接著說:“軟件園的一個副主任,好像是專門主管招商引資的吧,特熱情,開車拉著我在園區裏轉,那地方太大了,樓和樓都隔著挺遠,靠兩條腿根本走不過來。我就問他,占這麽大的麵積,全都是草坪啊、小湖啊什麽的,隻有這麽幾座樓,土地利用率是不是太低了?這得浪費多少地啊?那個副主任就歪著腦袋看我,說,咦,我們這完全是借鑒你們美國的模式搞的呀,你們加州的矽穀、北卡羅萊納州和弗吉尼亞州那幾個研發中心區,我們都去看過呀,就是這個樣子的呀,我們這樣正是和國際接軌嘛,這地方以前全是莊稼,剛剛開發出來的。我就問他,中國能和美國比嗎?中國有多少人要吃糧食,美國才有多少人呀?美國那幾個research park,森林、綠地、池塘、湖泊都是原來天然就有的,隻不過沿著公路往兩側縱深蓋幾個樓就行了,你們這兒倒好,把莊稼全砍了,現種樹種草,現挖個小湖出來,這麽個全憑人造出來的環境,投入也太大了吧?而且這麽大園區就這麽一些小矮樓,才能放幾家公司啊,利用率肯定太低了嘛。那個人一聽就不高興了,勉強接下去隨便轉了幾下就回辦公室了,我後來聽見他好像偷偷對其他人說,這個家夥可能是個騙子,八成不是從美國回來的,太土。哈哈,我每次想起來都覺得好笑。”
  說完,鄧汶端過咖啡喝了一口,還止不住自顧自地笑著,洪鈞和菲比互相對望了一眼,洪鈞硬硬地對鄧汶說:“你居然也知道中國和美國不一樣呀?”
  菲比一聽洪鈞話音這麽衝,忙輕輕用胳膊肘又拱了他一下,洪鈞不予理睬,鄧汶愣了,把紙杯放在茶幾上,問:“怎麽了?”
  洪鈞說:“既然你知道中國和美國不一樣,為什麽還那樣隨便對人家指手畫腳的,什麽話都說,也不講點技巧?其實有很多情況你可能並不了解,比如,你覺得人家征用那麽多農田,投入太大,實際上,可能人家在這方麵並沒花多少錢,一個文件下去,這地就征了,每畝地補償不了多少錢,還不一定要拖到什麽時候才給,這你了解嗎?”
  菲比又拱了洪鈞一下,洪鈞往一旁挪了挪,逃離菲比胳膊肘的勢力範圍,鄧汶張著嘴聽完,喃喃地說:“那農民不也太慘了?沒地種了,還得不到幾個錢。”
  洪鈞繼續說:“我就是那麽一說,隻是想提醒你,你以後真得改一改這種習慣,說話得三思啊。事情都是很複雜的,人也是很複雜的,有很多東西我們都並不了解,所以不能把事情、把人想得太簡單。你回國是為了什麽?是為了幹事業、掙錢嘛。為了這個目的,就要學會和各種各樣的人打交道,建立各種可以建立的關係,利用各種可以利用的資源,說話要看對象、要講技巧。你對那位副主任講的一大通,對你的事業、對你掙錢有什麽幫助嗎?根本沒有。要多交朋友,少得罪人,爭取不得罪人,如果你肯定不把攤子放到那個軟件園也就罷了,如果你真相中了那裏,將來你和人家怎麽來往啊?”
  菲比不明白洪鈞今天是怎麽了,她也顧不上許多,忙用手拽了拽洪鈞的衣襟,小聲說:“你就別也講這麽一大通了。”然後轉臉對鄧汶打著圓場:“您的咖啡喝完了吧?我給您倒點兒別的飲料?”
  鄧汶還是一副呆滯的表情,好像沒聽到菲比的問話,甕聲甕氣地說:“哼,我才不想和他們再來往呢,要是天天看著那些大草坪,我能心疼死,我當然沒權力製止他們那麽幹,但我有權力不把攤子放到他們那裏。”
  洪鈞被鄧汶弄得哭笑不得,他隻好轉而對菲比說:“你不用管我們倆的事,我們倆當初打架的時候還沒你呢,我怎麽說他都沒關係,你看,我就是這麽厲害地說他都還不管用呢。”
  菲比把懷裏的Kitty貓扔到洪鈞身上,說:“我才不管你呢。”起身走進了廚房。鄧汶回過神來,笑笑,仰脖把紙杯裏僅存的一點咖啡喝光,菲比已經用一個托盤端著一瓶礦泉水、一聽可樂和一聽橙汁走回來,放到茶幾上,對鄧汶說:“您願意喝哪種您自己看著來吧,我們這兒就是沒有任何熱的飲料。”
  鄧汶聽見菲比大大方方地說出“我們這兒”,立刻朝洪鈞擠了一下眼睛,洪鈞把臉扭向一邊,裝作沒看見。菲比坐回沙發上,從洪鈞手裏把Kitty貓拽回來,依舊摟著。洪鈞又問鄧汶:“你四處視察了這麽多地方,沒挑花眼吧?最後到底打算把研發中心設在哪兒啊?”
  鄧汶回答:“還是北京唄,軟件這東西,關鍵還是靠人的腦子,外地那些軟件園的硬件呀、環境呀真不錯,但是主要還得看當地的人力資源情況,要看能不能找到足夠多、足夠好的軟件人才,我發現啊,我是在往外地跑找地方,可搞軟件的人都在往北京跑找機會,這不就陰差陽錯了嗎?所以啊,還是得紮堆兒,就在北京吧。”
  洪鈞“嗯”了一聲,點著頭說:“我也覺得還是在北京最理想,起碼咱倆可以經常聚聚。”頓了一下,他又問,“哎,今天怎麽安排?我和她也沒別的事,就陪你吧。”
  菲比也在旁邊“是啊是啊”地附和著,鄧汶遲疑著說:“我也沒什麽想法,是出去轉轉?還是有什麽別的主意?”
  洪鈞看一眼菲比,見她好像沒什麽意見要發表,就對鄧汶說:“白天太熱了,我請的這位小保姆比較嬌氣,皮兒薄,怕曬,咱們還是晝伏夜出吧,她前幾天買了幾張碟,咱們要不先看看碟吧?中午就叫旁邊的一家飯館送幾個菜來,晚上咱們再出去好好撮一頓,看看夜景,怎麽樣?”
  鄧汶連聲說好啊好啊,菲比從茶幾下麵取出一摞影碟,遞給鄧汶說:“您挑挑吧,都是美國新出的大片,全是大碟版,應該挺清楚的。”
  鄧汶翻看著,手指頭摳著影碟上貼著的“8元”、“10元”的小標簽,笑著對洪鈞說:“還是國內好啊,在美國要找這些可難了,大片的正版DVD都要在影片上映好幾個月以後才出,而且貴得不得了。”
  洪鈞苦笑著說:“嗨,咱們做軟件的,天天講版權,四處防盜版,可咱們自己不是也照樣貪便宜嗎?算啦,不再提公事了,咱們今天徹底瀟灑一下,我也沾你的光放鬆一把。”
  洪鈞說著站起身,愜意地伸了個懶腰,他絲毫沒有預感到一場麻煩正向他襲來,他想舒舒服服地過個周末的念頭很快就要破滅了。
  * * *
  此時此刻,在北京的西三環外麵,與洪鈞的家差不多沿北京城的中軸線對稱的地方,那座四層的老式辦公樓裏,泛舟公司還在照常上班,範宇宙從來沒打算過讓他的員工享受一下雙休日。
  小薛手裏拿著一遝準備報銷的單據,站在小小的財務室裏,他也隻有在周六普發集團休息的時候才可以回到泛舟公司來,周一到周五他的崗位是在普發的。小薛靜靜地等著,正在低頭忙碌的會計要先處理一些其他的雜事,然後才能輪到他。天氣很熱,那件西裝早已穿不住,小薛穿著件短袖襯衫,雖然並不涼快,但他連最上麵的扣子也一絲不苟地扣上,下擺紮到長褲裏麵,他覺得這樣顯得比較正式。
  就在這時,範宇宙手裏拿著一把蒲扇、蹬著一雙拖鞋大搖大擺地走了進來,他抬眼看見小薛,就用蒲扇拍了拍小薛的後背,說:“你先出去,我跟你蘇姐說點兒事。”
  小薛忙轉身退到門外,範宇宙等小薛的後腳剛邁出門檻,就重重地把財務室的門關上了,不料,財務室厚實的金屬防盜門和鐵質的門框碰撞了一下,雖然發出的聲音不小,但並沒有關嚴,而是借著反彈的力量又張開了一道縫。
  小薛站在門外的樓道上,一時沒想好幹什麽,他在泛舟公司連一張屬於自己的桌子都沒有,既然他被派去普發長駐,精打細算的範宇宙原本就恨不能一張桌子供兩個人用,當然沒有必要給小薛保留座位。小薛也不想到其他人的桌上去用電腦,擔心萬一這期間有其他人來報銷,他的領先位置就失去了。樓道裏不時吹來一陣涼爽的穿堂風,小薛便拿定主意,就在門外等著吧。
  忽然,他聽到財務室裏傳出範宇宙沉悶的聲音:“你昨天晚上跟我提了句什麽?怎麽周轉不過來了?”
  接著是會計蘇姐那清脆高亢的聲音:“資金周轉不過來了唄,現在這些廠商真是越來越缺德了,當初讓咱們壓貨的時候說得好好的,這個季度機器的款子最晚在9月底以前付給他們就行,昨天突然發了份傳真過來,說要求在7月底以前必須付,如果晚了,當初說好給咱們的返點獎勵就不給了,隻能給咱們正常的代理折扣。”
  小薛歪頭看了一眼,發現財務室的門原來還留著一道縫,便湊過去想伸手把門關嚴,他的手剛要碰到門把手,範宇宙突然破口大罵了一句,把一群人的母親的母親都照顧到了,嚇得小薛渾身打個哆嗦,手也下意識地縮了回來,他不敢再去關門,覺得還是應該趁早回避,但雙腳卻好像不聽使喚,他就定在原地豎著耳朵好奇地聽著。
  範宇宙還在罵:“這幫孫子,真不是東西。就是因為指望著那些返點,我才給客戶報了那麽大的折扣,要是返點沒了,他們隻按公開的代理價給我,那我不賠死了?!”
  “可不是嘛,可沒法和他們講理呀。”是蘇姐的聲音,氣憤中帶著無奈的哭腔,她又提議,“要不,趕緊把沒賣出去的機器的報價抬起來,能賣幾台算幾台,賣不出去的留到第四季度接著賣,反正咱們下個季度打死也不聽他們的再壓貨了。”
  “你放屁!把報價抬起來?現在這價都不一定能賣出去多少呢,你還要抬起來,你比別人哪怕隻高出一個點,根本就沒人買你的。再說了,其他那些家代理,肯定都拚命搶著壓貨呢,咱們的訂單量要是上不去,明年別說拿不到更好的價格,沒準兒連代理權都得被收回去!”
  蘇姐想必是被範宇宙罵怕了,半天沒敢再“放”,好不容易才又傳來她那副可憐的腔調:“那怎麽辦呀?咱們賬上現在沒那麽多錢呀,離月底就十多天了。”
  “這個月的工資先拖拖,下次和8月份的一起發。”範宇宙的這句話讓小薛心裏一驚,他腦子裏立刻開始盤算著自己平日那點結餘,還好,蘇姐的一句話讓他稍微安心了些:“全員月工資總共就那點兒錢,哪兒夠啊?”
  “到底差多少啊?”
  “差四百多萬呢,第三季度咱們壓貨壓得太多了,這幾個月的應收款就算都能收上來,到9月底都不知道能不能湊夠,現在一下子要提前兩個月給他們,客戶的錢都還沒到呢。”
  接下來是一陣寂靜,小薛屏息靜氣地等著,終於聽到範宇宙說:“普發的軟件款什麽時候到?”
  小薛心裏又一驚,蘇姐回答:“剛才小薛在這兒的時候我問他了,他說下周應該能到,第二筆款子,五百二十萬,說是普發的項目主管和財務都簽字了,下周上班就辦轉賬。”
  “嗨,那還緊張什麽呀?這不就妥了嘛,等這筆款子到了,月底就給那幫孫子匯過去唄。”
  “不行啊,這筆錢咱們隻是過路財神,維西爾早都把發票寄過來了,咱們收到普發的款子就得把裏麵的四百五十萬給他們轉過去。”
  範宇宙的話伴著笑聲傳過來:“嗨,拖著唄,先把機器的貨款付了,不然返點就沒了,那幫孫子咱可惹不起,等到下幾個月其他客戶的貨款都收上來,再給維西爾轉過去。”
  蘇姐擔心地問:“那要是……那要是到時候有些款子沒收上來呢?”
  “你傻呀?!什麽時候有錢什麽時候再付唄,大不了,等普發的第三筆款子到了,再把拖維西爾的這第二筆款子付過去,等將來再想辦法付他們最後一筆款子。”範宇宙的手已經把門又拉開了一點,回頭對蘇姐叮囑了一句,“就這樣定了啊,普發的款子不許轉給維西爾。”
  小薛連忙往後退,想盡量顯得離門遠一些,但門已經打開,先看見一隻拖鞋,然後是範宇宙,範宇宙在門口一下子愣住了,眼睛盯著小薛,抬起蒲扇指點著小薛的鼻子,問:“你在這兒幹嗎?”
  小薛忙回答:“呃,我……等著找蘇姐報銷。”說著,他稍微揚了一下手裏的報銷單。
  範宇宙鼻子裏“嗯”了一聲,趿拉著鞋從小薛身旁走了過去,又馬上轉回頭,沒好氣地叮了一句:“錢省著點兒花,能不花的就不花!”小薛連忙“哎”了一聲答應著,聲音還有點哆嗦。
  中午吃完了盒飯,小薛還是感覺自己暈乎乎的,一副魂不守舍的樣子,在樓道裏碰到蘇姐,蘇姐盯著他看,問道:“你別是中暑了吧?”
  小薛勉強地笑了笑,低下頭回避著蘇姐的目光,囁嚅著:“沒有,剛吃飽,有點兒困。”
  蘇姐拉住小薛的手說:“上著班兒呢,困可不行,去拿涼水洗把臉吧。”小薛答應著,蘇姐又在身後說:“看你迷迷糊糊的,那些錢你可小心著點兒,別丟嘍,剛報銷給你的。”小薛心想,蘇姐這麽高的嗓門究竟是在提醒他呢,還是在提醒小偷呢。
  小薛一想到剛報銷的那幾千塊錢,心裏就更不踏實了,他在這家公司裏一點安全感都沒有,便走回辦公室把自己的書包挎上,溜過範宇宙的房間門口偷偷朝裏麵瞄了一眼,人不在,他就走到財務室,扶著門框對蘇姐說:“我可能是病了,渾身難受,我想去醫院看看,您能替我向範先生說一聲嗎?”
  蘇姐忙揮著手說:“喲,看你就不對勁嘛,那趕緊去吧,範先生叫上小馬出去了,回頭我跟他說。”
  小薛道了謝出來,走到三環路邊擠上一輛公共汽車,一路上把書包捂得緊緊的,他腦子裏很亂,好像有兩個小薛在裏麵打架,他不知道哪個是好的、哪個是壞的,兩個小薛背後分別站著一個人,一邊是範宇宙,另一邊,是洪鈞。
  小薛一直記著洪鈞,因為那天在普發姚工的辦公室裏,洪鈞主動向他微笑、主動和他握手、主動給他名片,他覺得洪鈞比其他人都尊重他,他始終記得洪鈞笑著向他揚手告別的樣子,像是他的朋友,也像是他的兄長,小薛覺得自己應該為洪鈞做點什麽,他想把剛才偷聽到的情況馬上告訴洪鈞,雖然他不知道範宇宙的如意算盤究竟對維西爾公司、對洪鈞本人會具體造成多大傷害,但他覺得幾百萬的款拖著不付,一定會給洪鈞帶來麻煩。但另一個聲音卻在喊:“內奸!叛徒!小人!”小薛不想做一個告密者,他是泛舟公司的人,他的工資是範宇宙給的,他不能出賣範宇宙和泛舟公司。
  小薛在阜成門下了車,正好趕上一趟向北開去的地鐵,車廂裏的人一點不比平時少,小薛一手拉著垂下來的吊環,一手捂著書包,被周圍的人擠著,隨著車廂的搖擺而搖擺,他覺得自己就像河溝裏的一葉浮萍,順著水流漂著,不知道會被帶到哪裏,也不知道會在哪兒停下來,惟有祈禱在腐爛之前能多經過一些美麗的地方。
  小薛翻來覆去地想,還是拿不定主意。他覺得範宇宙那樣轉嫁危機是不義之舉,那樣不就把洪鈞給坑了嗎?所以自己給洪鈞通風報信完全是正義之舉。可是,看來範宇宙也是沒有辦法啊,換了洪鈞恐怕也會那麽做。小薛開始懊惱,他後悔自己剛才真不應該“聽牆根兒”,從那一刻起他就已經是個小人了。是啊,給洪鈞報信,難道真隻是出於正義而毫無私心嗎?不是,小薛知道自己想的是什麽,雖然他覺得自己是在白日做夢,但他的確盼望著洪鈞要是能因此給他指一條明路該多好啊。
  “賣主求榮!”小薛狠狠地罵著自己,他從未像現在這樣鄙視他自己。但是,那句老話是怎麽說的?“良禽擇木而棲,良臣擇主而事”,自古就是這樣嘛,自己也並沒有奢望名垂青史,隻是個普通人,而洪鈞顯然是位“明主”、“仁主”,為什麽不可以抓住機會去投奔呢?小薛覺得像自己這類腦子不夠用的人,還是越少遇到這種必須做出抉擇的情形越好,是非、利弊都糾纏在一起,讓他無法權衡、無法取舍,與誘惑接踵而至的是困惑,他想不清楚究竟該走哪條路。
  忽然,小薛感覺周圍的人好像少了,他低下頭往車窗外看去,是黑乎乎的隧道,剛才廣播的站名他沒留意,隻好等到外麵的光線又亮起來,駛入下一個站台他才看清站名,都到安定門了,他原本是要在西直門換乘城鐵的,結果恍惚中錯過了站,隻好幹脆到東直門再換城鐵往回繞吧。
  小薛走出地鐵東直門站的站口,雙腳踩在被烈日曬得滾燙的人行步道上,他忽然下定了決心,人這一輩子不會像乘地鐵這麽簡單,錯過了還可以再繞回去,關鍵的時候隻有那麽幾步,錯過一個出口、錯過一個機會,可能就會抱憾終生。
  小薛拿定主意,也顧不上去趕城鐵,幹脆就在附近找了一個有樹蔭的馬路牙子坐下來,把書包放在膝蓋上仔細地打開,把裝滿錢的信封又往裏塞了塞,然後拿出一個黑色塑料封皮的記事本,在封皮內側有個插名片用的小夾層,他從夾層裏抽出一遝名片,一張張翻看著,終於找到了洪鈞的名片,他從書包裏拿出手機,定了定神,長籲了一口氣,心想,當“叛徒”也是需要些勇氣的,便照著名片上洪鈞的手機號碼開始笨拙地按鍵。
  小薛把手機緊緊地貼到耳邊,對方的鈴聲響了,一聲、兩聲、三聲,馬路牙子的熱氣烘烤著小薛的屁股,他徹底體驗到了“熱鍋上的螞蟻”是什麽滋味,終於,等到第五聲鈴聲剛剛響起時,電話被接了起來:“喂,你好,我是洪鈞。”
  小薛的心怦怦地跳得更劇烈了,洪鈞麵對陌生來電的這種公事公辦的腔調,在小薛聽來好像更透出幾分懷疑和警覺,小薛清了清嗓子,說:“嗯——,您好……洪總,我是小薛。”
  對方沒有反應,小薛猜到洪鈞一定是在苦思冥想“哪個小薛”、“小薛是誰”,他心裏一沉,不由得有些失落,剛鼓起的勇氣已經泄了一半,他又嘟囔著補了一句:“薛誌誠。”心想,如果洪鈞還想不起來,一切就到此為止吧。
  就在同時,洪鈞熱情的聲音已經傳進了小薛的耳朵:“小薛啊,你好,星期六還在普發嗎?辛苦啦。”
  小薛聽了,一瞬間好像感覺自己雙眼都濕潤了,他忙說:“沒有,我在外麵呢。洪總,我想和您說個事兒。”
  “好啊,你說,我聽得很清楚。”
  “嗯——,我就是想告訴您,……我們公司在收到普發給我們的軟件款以後,不會轉給你們了。”
  又是一陣沉默,小薛正想再解釋一句,聽到洪鈞平靜的聲音又傳了過來:“哦,請問你是代表你們泛舟公司正式通知我嗎?”
  “不是不是,嗯——,是我剛聽說的,想趕緊告訴您。”
  “哦,那我先要好好謝謝你。小薛,能不能再具體給我講一下?你是聽誰說的?”
  小薛說了幾句,自己都覺得是前言不搭後語,最後還是被洪鈞三問兩問地引導著,終於把事情經過講清楚了。
  洪鈞笑著說:“小薛,下麵的事我會處理的,真的要好好謝謝你啊,你幫了我一個大忙。”
  小薛不知道該說什麽,頭上的汗已經流到了腮幫上,他聽見洪鈞問他:“你在泛舟公司還有什麽東西嗎?”
  “沒東西,我在那兒連張桌子都沒有,所有東西都在我自己的書包裏呢。”
  “嗬嗬,我問的不是這個,我的意思是,比如,你的檔案在泛舟公司嗎?‘三險’和住房公積金呢?”
  “檔案?泛舟才不管我們的檔案呢,我的檔案一直放在街道,泛舟也不管我們的‘三險一金’。”
  小薛說完,就聽到洪鈞笑著說:“哦,無牽無掛。”然後停了一下,洪鈞又非常鄭重地說:“小薛,我下麵的話請你一定要聽好,而且一定要照著做,第一,從現在起你不要再去泛舟或者普發上班了,不要主動和範宇宙或者任何與工作有關的人聯係,他們要是給你打電話,你就說生病了,要休息幾天,別的什麽也不要說,他們再來電話你就不要接了;第二,過幾天我會給你打電話,具體哪天現在還說不好,但肯定在下周之內,你什麽都不要做,就安心等我的電話,我會用我的手機給你打,你認得這個號碼的,這兩條記住了嗎?”
  小薛答應後掛了電話,他把手機從耳邊拿到眼前,整個屏幕上覆蓋了一層汗水,他一邊想,看來光天化日之下當“叛徒”的確是種煎熬,一邊把剛撥打過的手機號碼保存下來,希望這個號碼的主人能給他的人生帶來轉機。
  * * *
  洪鈞在自己的書房裏,門關著,隻能隱約聽到客廳裏電視機傳出的聲響,他拿著手機下意識地把玩,心裏念叨,好險啊,如果普發這筆款項真到了範宇宙的手裏,維西爾恐怕要費很大的周折才能把屬於自己的那部分拿到手,普發是洪鈞一手經營的項目,如果收款發生問題,其後果恐怕比當初假如沒贏下項目還要嚴重,刻不容緩,他熟練地從手機裏找出一個人的號碼,按了呼叫鍵。
  鈴聲響了好幾下才被接起來,傳來韓湘那熟悉的聲音:“喂,洪鈞,有何吩咐?”
  “嗬嗬,豈敢。在哪兒呢?忙著呢嗎?”
  “嗨,天底下最苦的差使,陪老婆逛商場呢,在西單,剛才是中友,現在是君悅百貨,無聊死了,就當是避暑吧。”
  “嘿,真自在。不好意思啊,今天我可要煞風景掃你的興了,我有急事得馬上和你見麵商量一下,你看什麽時間方便?”
  韓湘沉吟著:“哦,什麽事這麽急啊?”話音裏根本沒有要從老婆身邊“勝利大逃亡”的衝動,顯然與任何公事相比,他還是寧願選擇陪老婆逛街這件“苦差使”的。
  洪鈞笑著說:“的確是件重要的事,不然我也不會厚著臉皮打擾你。”
  洪鈞知道雖然自己說得輕鬆,但韓湘肯定明白,以洪鈞的分寸,如此十萬火急地找他,應該不是什麽無謂的瑣事。韓湘那邊半天沒有動靜,洪鈞猜到他一定是在向老婆請示,便耐心地等,果然,韓湘的聲音又響起來:“那就還是在那家咖啡館吧,我現在往那兒趕,你也出發吧,咱們差不多同時到,呆會兒見。”
  洪鈞拿著手機從書房走出來,客廳裏的鄧汶和菲比都注視著他,誰也不再關注正在播放的影碟,洪鈞剛苦笑了一下,菲比就說:“得,讓我猜中了,計劃泡湯了。”
  鄧汶忙問洪鈞:“怎麽了?有什麽急事嗎?”
  洪鈞回答:“嗨,沒什麽,我得出去見個人,韓湘,還記得吧?普發的,在賭城咱們聚過。”
  鄧汶“哦”了一聲,腦海裏立刻浮現出韓湘手揣在兜裏捂著籌碼的形象,張口剛想說什麽,終於還是忍住了。菲比問:“非得今天嗎?你們倆好不容易聚聚,不出去吃飯啦?”
  洪鈞對鄧汶抱歉地說:“改天吧,先欠著,我馬上就得走,也不能送你了,不是一個方向。”
  鄧汶立刻站起身,擺著手說:“沒事沒事,我跟你一起走吧,我出去打車,你不用管我。”
  洪鈞簡單收拾了一下,就走到門口拉開門,鄧汶下意識地往後站,頗為紳士地想讓菲比先行一步,他回頭一看,菲比正衝他笑著揮手,他一下子醒悟過來,菲比並不是像他一樣的客人,人家已經是這裏的女主人了,鄧汶暗笑自己的愚鈍,忙抬腳和洪鈞一起走了出去。
  * * *
  咖啡館對於那些選擇逃避的人來說,是個理想的去處,當窗外寒風凜冽的時候,裏麵溫熏和煦,當外麵驕陽似火的時候,裏麵清涼恬靜。洪鈞和韓湘時隔七個多月又再次坐在那家咖啡館的那個臨窗的位置上,洪鈞很快就意識到,他們之間的談話氛圍不僅比不上窗外那遲遲未曾消退的熱度,更遠沒有他們上一次那種相談甚歡、相見恨晚的熱烈,洪鈞不由得暗自歎息一聲:鬥轉星移,物是人非。
  洪鈞已經預料到了韓湘會是怎樣的反應,果然,當聽完洪鈞的一通陳述之後,韓湘便把身子慵懶地靠在椅背上,過了一會兒才說:“我看不至於的吧,你們兩家不是一直合作得還不錯嘛,可能是以訛傳訛了吧,要不給老範打個電話說說?”
  洪鈞已經把小薛講的一切在腦子裏轉了好幾遍,他相信小薛說的是實情,這不會是範宇宙精心設計的一個圈套,盡管他將要提出的解決方案也會給範宇宙帶來某種實惠。洪鈞對韓湘認真地說:“我不這麽看,範宇宙的現金流的確遇到了問題,他一方麵為了得到更多返利,一方麵為了討好硬件廠商,所以下狠心從廠商那裏壓了太多的貨,但他的銷售不如預期的順利,在客戶手裏的錢回籠不上來,他的資金鏈斷了,所以他才會拆東牆補西牆,你們的第二筆款項到了他手裏,我相信他肯定不會按合同付給我們的。”
  “那也最多就是稍微緩幾天再付給你們,這麽大的數目誰敢賴賬啊,老範的公司也做得不小了,又不是皮包公司,你是不是太緊張了?”
  “錢到了他的賬上,什麽時候付就是他說了算,我們再想采取任何措施都更困難,而且代價更大。”洪鈞頓了一下,又說,“我們隻能做最壞的打算,去爭取最好的結果。”
  韓湘扭頭看著窗外,說:“即使真是這樣,說實在的,恐怕也應該是你們兩家公司協商解決的,和普發沒什麽關係吧?”
  洪鈞笑了,說:“按照三家之間的商務合同關係來說,的確是這樣,你們按時足額把款項付給泛舟公司,你們的義務就已經盡到了,但是,如果事情的發展真像範宇宙計劃的那樣,將會受到最大傷害的恰恰是普發集團,而作為項目的負責人,最直接的受害人其實就是你本人啊。”
  正像洪鈞預期的那樣,韓湘的頭立刻轉了過來,全部注意力終於被拉回到談話上,他問:“哦,為什麽?”
  “因為你們的錢雖然付出去了,卻沒有換來你們要買的東西。維西爾和你們簽的軟件授權協議中寫得很明確,隻有當維西爾按照合同約定如期收到全部軟件款項後,才會向普發提供正式的、長期有效的軟件密鑰,現在給你們安裝的都是臨時的、測試用的密鑰,到月底就會到期失效,所以,如果我們收不到第二筆款的話,我們怎麽從總部給你們申請新的密鑰?”
  韓湘的臉色沉了下來,說:“怎麽能那樣做呢?我們把錢付出去了,結果因為你們和泛舟之間的問題,反而讓我們不能繼續用軟件了,這沒有道理嘛。授權協議那張紙就是個君子協定,防君子不防小人的,如果當初知道你們會用協議做這種文章,就不按你們的協議簽了,由我們普發來擬合同。如果我們沒有履行合同義務,你們停了軟件的密鑰我可以理解,但如果我們已經付了款,你們必須保證我們可以繼續使用軟件,反正是你們自己的軟件,怎麽弄到密鑰你們最清楚,要麽把現在的密鑰有效期延長,要麽給我們新的。”
  洪鈞反而變得輕鬆了,因為韓湘已經認識到事態的嚴重性,便笑著說:“咱們先都不要‘你們’、‘我們’的了,還是說說‘你’、‘我’吧,我這不是急忙來找你嗎?就是為了防患於未然,趕在問題發生前把它解決掉。你想,維西爾收不到款,誰的責任最大?是我;你們的密鑰到期了,隻能由誰出麵和總部溝通解決?還是我。所以,你總不能一方麵讓我在總部麵前交不了差,另一方麵又逼著我去總部給你要來密鑰吧?這不是難為死我了嗎?這些都還是次要的,關鍵是你自己的日子不好過,錢付出去了,但維西爾並沒收到,萬一影響了普發繼續實施軟件項目,哪怕隻是中斷了幾天;萬一維西爾總部真按授權協議來和普發較真兒,弄得還沒見到項目的成效,倒先發生法律糾紛,你在普發也會受到很大的壓力啊。”
  洪鈞知道韓湘會準確理解“壓力”二字的,凡是花了錢而沒能如期換回東西的,其他人會怎麽想,韓湘再清楚不過了。洪鈞又補了一句:“所有這些都是由範宇宙一手造成的,他為了轉嫁自己的難處,把你和我全推到火坑裏,也太不夠意思了。”
  韓湘沉吟了片刻,端起桌上的冰紅茶喝了一口,問道:“那你有什麽建議?”
  “其實解決起來很簡單,普發可以要求與泛舟公司馬上簽一份補充協議,把合同中原定付給泛舟的軟件款,直接付給維西爾。”
  “這恐怕不太好吧?泛舟公司本來也應該有它的一小塊利潤的,一下子全被你們截走了,他們不更是雪上加霜了?”
  洪鈞一聽,就知道自己預先的判斷分毫不差,韓湘如此關心範宇宙應得的那“一小塊利潤”,肯定是因為在這“一小塊”中也有他韓湘的“一小小塊”。洪鈞痛快地說:“當然不會,你看啊,這第二筆款,你們應該付給泛舟五百二十萬,而根據維西爾和泛舟之間的合同,泛舟應該轉給維西爾四百五十萬,你們在和泛舟新的付款協議裏約好,把那七十萬的差額仍然付給他們,並沒有損害範宇宙應得的利益。”
  韓湘覺得有些煩躁,他皺著眉頭說:“這也不是小事,本來已經通過正規招標程序,合同關係、合同條款全都正式敲定了的,現在突然要把一部分款項繞過總承包商而直接付給分包商,得和他們、和你們分別補簽協議條款,財務部、法律部都要驚動,第二筆款的審批流程本來已經走完了,現在又都得重新走一遍,我一個人想改就改,可沒那麽容易喲。”他停了一下,又遲疑著說,“而且,本來你們和泛舟之間的價格隻有你們自己知道,這麽一來,普發上上下下全都清楚泛舟在軟件上有多少利潤了。”
  洪鈞立刻歎服韓湘思維的縝密,明眼人立刻就能算出來,原來泛舟公司在五百二十萬的金額中竟有七十萬的毛利,這筆轉手交易的毛利率超過了13%,作為公開競標項目的總承包商來說,利潤的確夠高的,不能不讓人浮想連翩,對所有當事人的聲譽都會有消極影響。洪鈞意識到自己的疏忽,忙提議到:“具體數目可以調整一下,比如,你們隻付給泛舟三十萬,把其餘四百九十萬都付給維西爾,而我們會再把其中的四十萬轉給泛舟。另外,這的確不是個小改動,工作量是比較大,但是你這麽做正是名符其實的未雨綢繆啊,是你敏銳地覺察到可能存在的風險,是你果斷地采取補救措施,才確保了項目的順利進行,大功一件啊。”
  “那老範能放心嗎?咱們商量得再好,到時候他死活不答應,還是難辦啊。”
  “範宇宙對你和我是了解的,他知道可以信得過咱們。”說完,洪鈞稍微想了想,便拋出了他準備好的條件,“這樣吧,咱們三家既然是合作夥伴,一損俱損、一榮俱榮,維西爾也應該盡力讓大家都好做一些。我可以在範宇宙和你簽妥補充協議的當天,就額外再付給泛舟十萬塊錢,用支持合作夥伴市場活動經費的名義給他,由他自由支配。”洪鈞已再三分析,斷定範宇宙不可能是為了得到這筆額外的收益,而精心導演了以小薛為主角的一幕,範宇宙沒這個能耐。
  韓湘笑了一下,說:“也隻能這樣了,你們這樣有所表示,老範麵子上也過得去,我這裏做他工作也就容易些。當麵逼著他簽補充協議、把付款方式改了,我覺得倒不太難,畢竟現在款項都還在我手上,但是,就怕這家夥耍滑頭,不肯來見我,我就隻得按照原合同按時給他付款。”
  “不會,我已經囑咐了相關的人,不要走漏任何風聲。星期一早晨上班,你得先不露聲色地吩咐財務部立即把款子壓下不付,再挑個適當的理由叫範宇宙盡快來一趟,他不會不來的。你隻能先斬後奏,等他在補充協議上簽了字,再把結果正式通報財務部和法律部的人,以免那些人把消息傳出去。”
  韓湘點了點頭,直到這個時候,他才轉而想到了範宇宙的難處,又搖了搖頭說:“老範的資金流,也真夠他頭疼的,他打咱倆的主意這下落了空,就隻有靠他另想辦法嘍。”
  洪鈞笑了:“他有辦法的,做生意的誰都會遇到周轉不過來的時候,這難不倒他。”他又答應馬上替韓湘起草兩份補充協議,韓湘才覺得一切安排妥當了。
  九點多鍾,天色已經徹底黑了下來,但被曬了一天的柏油路上仍然升騰著熱氣。洪鈞先把韓湘送回家,再開著帕薩特往回趕,手機上不知什麽時候收到了一條短信,洪鈞一看,是菲比問他結束了嗎,洪鈞便隻回了一個字“嗯”。
  過了一會兒,菲比又發來一條,寫著“這個星期六過得比上班還累”。
  正好在路口趕上紅燈,洪鈞等車停穩,把手機拿到方向盤上按著鍵,這次他的回複是三個字,“習慣了”。
  洪鈞說話算數,他沒有讓小薛等得太久,因為他知道那種被煎熬的滋味如何,一個人不能沒有方向,如果能為陷於困境中的人打開一扇希望之門,簡直勝造七級浮屠,何況這個人恰恰又是為了幫助他才陷入困境的。接下來的星期四下午,小薛成了洪鈞在他新的辦公室裏接待的第一位客人,因為維西爾北京的喬遷工程在星期二才大功告成。
  小薛到得比約定的時間整整提前了一刻鍾,洪鈞接到瑪麗的通報,便停下手頭的事,讓她把小薛請進來。小薛挎著一個癟癟的書包,穿一件長袖的淺色格子襯衫,領口最上麵和袖口的扣子都扣得嚴嚴實實,下麵是條藏藍色的長褲,腳上是一雙棕灰色的皮鞋,褲腳似乎有些短,可以看到裏麵的白色襪子。
  洪鈞熱情地和小薛握手,請他坐到自己的寫字台對麵擺著的椅子裏,剛要回身坐到自己的皮椅上,忽然覺得這樣恐怕會讓小薛非常拘束,便笑著說:“來,咱們還是坐在這邊吧。”便請小薛起身,兩人圍著會議桌的一角坐下。
  等瑪麗送來一杯水之後帶上門出去了,洪鈞打量著小薛,說:“兩個多月沒見了,這幾天過得怎麽樣?”
  小薛局促地笑著,雙手撫弄著放在膝蓋上的書包,回答說:“沒幹什麽,就在家裏呆著。”
  洪鈞說:“上次的事已經解決了,還算順利,我要好好謝謝你啊,你幫了我一個大忙。”
  “呃,您別這麽說。”小薛遲疑了一下,又輕聲問,“嗯——,範先生那邊後來怎麽辦了?”
  洪鈞笑了,看來小薛首先惦記的是範宇宙的難處,這讓洪鈞感到滿意,他喜歡有良心的人,便說:“我和他見過麵,聽他的意思,可能會想辦法找一些朋友籌措一下,銀行也有這種短期貸款,找典當行也可以,隻是他都得付些利息了,他想拖著維西爾的款不付,就是想白白用我們的錢救急,還不用掏利息。”
  小薛一聽,心裏的負擔減輕不少,眉頭舒展開了,說:“哦,我特擔心給範先生惹了很大的麻煩,有同事發短信給我,說範先生發了好大的脾氣,小馬,呃,範先生的司機,給我打電話我沒接,他就發短信說讓我走著瞧,有本事以後就永遠別讓他碰到。”
  洪鈞輕鬆地說:“不要緊的,你放心吧,他們如果真要對你做些什麽,是不會給你發這種短信的,‘咬人的狗是不叫的’,他們隻是嚇唬你,自己出出氣罷了。”
  小薛“哦”了一聲,徹底放心了。
  洪鈞不想再聊這次“告密事件”,也不希望日後被其他人知道或提起,他話題一轉,問道:“咱們都已經成朋友了,可我除了知道你的大名之外,別的還一無所知呢,你先介紹一下你的情況,好不好?”
  小薛的臉微微有些紅,在椅子上挪了挪,挺直上身,說:“嗯——,我是北京人,可是我不是生在這裏,我生在陝北的榆林,我爸我媽都是當年的插隊知青,他們倆都沒什麽本事,一直拖到82年才返城,後來在街道上的工廠當工人,前幾年都已經被‘提前退休’了,隻能找些雜事幹,修自行車、幫人家在服裝市場看攤兒,現在家裏就主要靠我了,嗬嗬。”
  洪鈞心裏不免有些酸楚,但還是麵帶微笑,用鼓勵的目光看著小薛,小薛喝了口水,接著說:“我剛回北京的時候,滿嘴陝北話,胡同裏的孩子都笑話我,拿我開心。後來上學了,我爸我媽也不怎麽管我,他們自己連高中都沒念完就下鄉了,我也沒念高中,上的是個中專,畢業出來就找工作了。我第一份工作是在一家公司搞推銷,是那種電話推銷,賣會員卡的,不好做,壓力特大,老板也特黑,每個月所有的電話費還都要從我們的工資和提成裏麵扣回去,後來老板讓我們幾個男的都走了,他招了一批外地來的女孩兒,說女孩兒打電話推銷的成功率比我們高。我又找了家公司,是專門做禮品的,我的工作就是‘掃樓’,在寫字樓裏一家公司、一家公司地進去問,要不要定做禮品,給人家留下名片和宣傳材料,大多數時候都是剛一開口就被轟出去了。後來在報紙上看到泛舟公司的招聘廣告,就去了,沒想到還真要我了,所以在泛舟是我的第三份工作。”
  洪鈞的第一份工作也是做銷售,但與小薛相比,自己的條件要好得多,吃的苦也少得多。洪鈞不禁想到包括他自己在內的所謂成功人士們,經常津津樂道地憶苦思甜,總喜歡竭力渲染自己剛出道之時是如何的窘困與艱難,其實不過是為了烘托今日的成功而已。相比之下,一直在困境之中掙紮的小薛,卻能如此平靜地講述自身的經曆,既沒有做作的顧影自憐,也沒有徒勞的豔羨他人。洪鈞有種感覺,小薛在逆境中磨練出來的心態,可能正是他最寶貴的資本。
  這麽想著,洪鈞插嘴問道:“範宇宙是因為什麽選中你的呢?”
  “我覺得是因為我比較能吃苦吧,而且,我要的待遇也不高。”小薛想了一下,又笑著說,“對了,還有一條特有意思,範先生說過,他喜歡姓裏帶‘草字頭’的,他的‘範’是草字頭,我的‘薛’也是草字頭,泛舟還有好幾個姓黃的、姓蘇的、姓蔡的、姓苗的、姓董的、姓莫的,嗬嗬,本來還有一個姓蕭的,前一陣離開了。”
  洪鈞也笑了起來,說:“你這個姓薛的也呆不下去了。”他見小薛的眼神立刻黯淡下來,忙轉而問:“哎,範宇宙有沒有說過,他為什麽有這個講究呢?”
  “說過,他給我們講過好多次呢,他說他喜歡草,因為草最頑強、最有生命力,‘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還因為草最樸實,不花裏胡哨,甘於平凡;還因為草最團結,抱團兒,一棵小草活不了,大家得長在一起、連成一片才行……”說到這兒,小薛突然停住了,臉一下子紅了,張著的嘴過了片刻才合上。
  洪鈞明白,小薛還沒有從對自己的“告密行為”的愧疚和自責中擺脫出來,他肯定覺得自己徹頭徹尾就是一棵靠不住的、令人唾棄的牆頭草,便趕緊挑了個話題問他:“你說的那個小馬,可是沒有草字頭喲。”
  “哦,範先生也說過,他說馬是離不開草的,所以小馬離不開他。”
  洪鈞聽著,陷入了沉思,他發現自己其實對範宇宙知道得很少,雖然他已經見過範宇宙千變萬化的眾多模樣,但那隻是冰山的一角,範宇宙的本來麵目的確是個謎。洪鈞一直以為範宇宙不過是個見利忘義的商人,又土得掉渣兒,充其量也隻是“盜亦有道”而已,現在他不由得欽佩範宇宙的誌氣,他相信剛才小薛說的是範宇宙的原話,卻怎麽也想象不出一個引經據典、充滿“革命浪漫主義精神”的範宇宙是什麽樣子,他從未想到範宇宙也在隨時向員工灌輸他自己的價值觀和人生觀,也在言傳身教地打造他的團隊,是啊,在夾縫中生存的範宇宙們,其生命力和能量都不可小視,這就是“草根一族”的厲害之處吧。
  洪鈞忽然想起了一個在心中埋藏已久的疑問,便說:“我聽你總是稱呼他‘範先生’,為什麽不叫他‘範總’呢?”
  “他讓我們這麽叫的,他不許我們叫他‘範總’,也不許叫‘範董’,說因為聽上去都像是在罵他‘飯桶’。”
  “哦,他讓我叫他老範,這裏麵也有什麽講究嗎?”
  “他也說過,說客戶領導呀、外企廠商呀這些他必須尊重的人,都可以叫他‘老範’,因為聽著像‘討飯’,這樣可以提醒他,自己是在從客戶和廠商那裏討飯吃,要時刻小心謹慎,他也告訴我們好多次,說做銷售就像是討飯,我們就應該像叫花子一樣地夾著尾巴做人,好好為客戶和廠商服務,才能有飯吃。”
  洪鈞暗笑,範宇宙總是如此獨辟蹊徑地培訓他的下屬,倒也自成一派,他問小薛:“你喜歡做銷售嗎?”
  “嗯——,我學曆比較低,也不懂什麽技術,做銷售沒有門檻,我也不怕被拒絕,肯吃苦,所以我覺得我做銷售挺適合的,我相信我能做好。”
  “你覺得做銷售和討飯一樣嗎?”
  “嗯——,反正我理解範先生的意思,就是客戶是我們的衣食父母,客戶永遠是對的,嗯——,就這些吧。”
  洪鈞看著小薛的眼睛,說:“銷售是一個專業化的職業,和其他的職業一樣都是崇高的,並不低人一等,無論是做廠商還是做代理,與客戶都是平等的。做銷售的確應該關注客戶的利益,但銷售不等於乞求,客戶和生意也都是乞求不來的。你必須認識到,你在給客戶帶去他們非常急需的東西,給客戶帶去價值,你是在幫助他們。”
  小薛一邊聽,一邊懵懂地點頭,洪鈞笑著說:“當然,我說的這些,你現在恐怕還不能完全體會到,即使體會到也不能完全做到,這需要過程,需要不斷地提高。先說說眼前吧,你肯定已經不能再回泛舟了,下一步有什麽打算?”
  小薛不像剛才那樣健談了,又緊張起來,說:“嗯——,再找工作唄。”
  洪鈞看著小薛的窘樣,又想起當年自己第一次找工作麵試時的尷尬經曆,其實人都是能遇到各種機會的,關鍵在於能否抓住機會,而如今抓住機會更多的不是靠張開手,而是靠張開嘴,洪鈞打算讓小薛嚐試一下主動張口,便啟發小薛:“人都是有很多願望的,也總會遇到一些人可以幫他實現某些願望,他要做的,就是把他的願望說出來。比如,你麵對一個客戶,所有該做的都做了,最後還差什麽呢?就差說出你的願望,你要敢於問客戶,咱們可以簽合同了吧?如果你不說這句話,恐怕客戶永遠不會說,明白嗎?現在,你麵對的是我,應該怎麽做?”
  小薛的臉漲得通紅,洪鈞期待地注視著他,小薛終於鼓起勇氣說:“我在找工作,您……能幫我介紹一個工作嗎?”
  洪鈞滿意地笑了,立刻回答:“可以。你來維西爾吧。”
  小薛驚呆了,不禁懷疑自己有沒有聽錯,連一直揉搓著書包的手指也僵住了,他之前最大的“奢望”就是請洪鈞把他推薦給別的公司,但從來沒想過洪鈞和維西爾肯接納他,他怔了半天才說出一句話:“呃,我學曆太低,才中專。”
  “哦,客戶從來不在乎我是什麽學曆,所以我也不在乎你是什麽學曆。”
  “呃,可是我不怎麽會說英語。”
  “那就學唄。”洪鈞說得再輕鬆不過了,他看到小薛一臉茫然,又解釋說,“現在你說‘我不會英語’,我仍然會讓你加入,但如果半年以後你還說‘我不會英語’,我就會請你離開,不是要求你半年之內英語就能說得多麽好,而是你在半年之內必須建立起自信。”
  看樣子小薛還沒有完全鎮定下來,洪鈞接著問他:“你對工資待遇有什麽要求嗎?”
  “沒有,您定,給我多少錢我都能活。”
  “那就三千吧。”
  小薛眼睛瞪起來,說:“啊!不用的,您給兩千五就行。”
  “你想得美,你以為讓我把你的工資降低,就能讓我降低對你的要求嗎?!”洪鈞見小薛還愣著,似乎沒明白自己開的這個玩笑,又說,“你要是有出息的話,就不要往後縮,而是應該馬上問我,什麽時候可以漲到五千!”
  小薛慚愧地低下頭,但洪鈞仍然可以看出他內心是多麽的高興,等小薛又抬起頭,洪鈞打量著他,把手放在自己的領口,摸了一下領帶結,小薛立刻明白了,忙說:“我帶了領帶的,車上太熱,我就沒打,本來想等到了以後在衛生間對著鏡子打上的,剛才特緊張就沒顧上。”
  洪鈞笑了,說:“沒關係。我的意思是,以後不打領帶的時候,最上麵的扣子可以解開,不然看上去真像是你忘打領帶了。”
  小薛臉又紅了,洪鈞拍了他肩膀一下,站起身來說:“那就這麽定了,你明天就來上班吧,我會和範宇宙打聲招呼,他們不會找你麻煩的。”然後伸出手,說,“Welcome aboard!”
  小薛忙站起身,但沒聽懂洪鈞的最後一句話,握住洪鈞的手說:“什麽?”
  “歡迎加入維西爾!”洪鈞說著,緊緊地握了握小薛的手。
  把小薛送出門,洪鈞便拐到旁邊李龍偉的辦公室,門關著,透過玻璃可以看見李龍偉正在打電話,李龍偉抬眼也看到了他,忙用手指一下耳旁的話筒,洪鈞見他沒有馬上掛斷電話的意思,料定對方是個重要的客戶,就走開了,他沒回自己的辦公室,而是在外麵的開放式辦公區轉悠,和幾個員工逐一聊上幾句。
  不久,李龍偉打開門,在門口叫了一聲:“Jim,你找我?”
  洪鈞扭頭答應著,走回來進到李龍偉的辦公室,兩人隔著寫字台麵對麵坐下,李龍偉解釋說:“還是第一資源集團的人,我從來沒碰到過這麽難約的客戶,總算定下來明天下午我過去。我最不喜歡周五下午去見客戶,就算能認真談幾句,周末兩天一過也全忘了,商定的事情也無法跟進。嗨,可那也得去啊,不然又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再抓住他,我先去和他談吧,這種大家夥,日後少不了還得你親自出馬。”
  洪鈞點頭表示知道了,然後問道:“你現在的人手怎麽樣?陣容基本齊了吧?”
  “差不多了吧,光在北京我就新招了五個,上海、廣州的sales也都到位了,現在人手不是問題,關鍵是我得帶著這幫人出活兒啊,不然年底你該要我命了。”
  兩人都笑起來,洪鈞說:“我還想再給你塞個人。”然後,就把小薛的情況介紹了一番。
  李龍偉聽完,有些遲疑地說:“哦,是個小家夥,還以為你要給我推薦什麽重量級人物呢。打算給他什麽title呀?‘銷售經理’、‘客戶經理’肯定不行,就連‘銷售代表’都有些夠不上似的。”
  “嗯,他倒是根本不在乎什麽title,在公司內部就給他定個‘Sales Assistant’吧,‘銷售助理’,他的確隻能算是個trainee,但在名片上還是印成‘銷售代表’吧,不然客戶肯定更不拿他當回事了。”
  “哦,底薪打算給他多少?”
  “三千。”
  “啊,那不是比Mary都低了嗎?”李龍偉剛驚呼一聲,馬上覺得有些失態,便又和緩地說,“咱們這兒的sales可從來沒這麽低的呀。”
  洪鈞聽出李龍偉的意思了,他不止是指這個工資數目低,更是在指這個小薛的水平低,笑著說:“倒不是因為我‘黑’,其實多給他兩千、三千也沒什麽,省這麽點錢對咱們有什麽用?我是要讓他明白,他掙多少工資,取決於他自身的能力,而不是取決於他在哪裏上班,昨天在泛舟,今天在維西爾,能力沒任何變化,工資就漲一倍甚至更多,這對他的成長沒有好處。他很實在,就這個數目他還覺得高了呢,要求我少給一些。”
  “這說明他還算有自知之明。”話一出口,李龍偉覺得有些傷洪鈞的麵子,趕忙問:“你是想把他給我?你覺得讓他跟那些項目合適?”
  被李龍偉這麽一問,洪鈞倒愣了,他事先還真沒想到這些具體問題,便擺了下手說:“你定吧,他肯定還不能獨當一麵,就讓他跟著你練練,你有空就指點他一下。”
  “Jim,你可真會難為我,我現在帶這麽一大幫人已經疲於奔命了,哪有時間照顧這個小家夥啊?咱們說好,你非要把這個小薛塞給我也行,嘿嘿,但不能因為我多了一個人而增加我的quota,你反而應該給我減點兒才對喲。”
  洪鈞隻好說:“你放心,你的quota當然不變,小薛不占你的headcount,你也不用讓他立刻就扛quota,先讓他熟悉一下,我也會經常留意他,有什麽打雜的、跑腿的事我會交給他。”
  回到自己的辦公室,洪鈞有些沮喪,倒不是因為李龍偉的態度,身為一個銷售總監,李龍偉的考慮無可厚非,正是他有意無意地提醒了洪鈞,作為公司的最高層,直接招來了小薛這麽一個最底層,未免有些欠考慮。其實洪鈞自己也想不清楚,讓小薛來維西爾,是出於感謝還是出於同情?是因為認定小薛是一位可造之材還是因為在小薛身上看到了自己當年的影子?是慧眼識人的破格之舉還是草率的意氣用事?這一切的答案都要看小薛日後的表現了。
  * * *
  卡彭特就像小孩子的眼淚,說來就來了。8月的第二個星期,鄧汶全部用來陪同卡彭特在北京的行程,他們察看了即將投入使用的ICE中國研發中心的新址,拜會了幾家合作夥伴公司,還走訪了三所大學,當然也少不了一些娛樂項目,最辛苦的一天就是陪卡彭特到北京東北角與河北交界的地方頭頂烈日地爬了一趟野長城,總體來說,卡彭特很滿意也很開心,不過,這天的氣氛卻與往日不同。
  黃昏將至,兩輛轎車從天壇公園西門出來,向北拐上了前門大街,前麵是一輛勞斯萊斯,後排坐的是卡彭特和鄧汶;後麵是一輛上海通用的別克君威,開車的是俞威,旁邊坐著他的銷售總監蘇珊。勞斯萊斯是從酒店包租的,而別克君威則是俞威自己剛買的,當初ICE公司的那輛桑塔納2000和司機小丁,都已經被他淘汰了。俞威最終說服了皮特,ICE在中國一改隻做直銷的模式,正在大張旗鼓地發展代理商和渠道合作夥伴,此舉對ICE的業績有何影響尚待檢驗,但對俞威的功效可謂立竿見影,他已經把原來的捷達王換成了頂級配置的別克君威,雖然他心目中的理想座駕是卡迪拉克的CTS,但他實在等不急上海通用的卡迪拉克出廠麵市,隻好先委屈自己了。也好,君威也不錯,尤其是名字裏也有一個“威”字,俞威這麽安慰自己。
  沿著前門大街沒走多遠,兩輛車便右轉彎,開進了路東的一個小院,全聚德到了。鄧汶定的是一個最豪華的包間,裏麵金碧輝煌的,還擺設著皇上的龍椅,連服務員都是一身滿清宮廷打扮,仿佛置身龍庭。
  四個人圍著一張寬大的圓桌坐定,鄧汶不停地給卡彭特介紹周圍的陳設和全聚德的掌故,蘇珊也熱情地幫忙活躍氣氛,但卡彭特始終陰沉著臉,悶悶不樂。過一會兒,一位服務員拎著一個備好的鴨坯走上來,另一位在旁邊筆墨伺候,蘇珊不等服務員解釋便對卡彭特說:“你可以用毛筆在鴨子的身上寫個字,如果鴨子烤好後那個字還在,就說明他們沒有偷換我們選好的鴨子,也說明廚師烤鴨的技術很好。”
  服務員把毛筆雙手遞給卡彭特,鄧汶也在一旁笑著鼓勵,卡彭特不情願地接過筆,皺著眉頭想了想,把筆又扔回到服務員手裏的托盤上,氣哼哼地說:“我沒有興趣,我不會寫中國字,也不在乎他們換不換鴨子。”
  所有人都愣住了,鄧汶正愁如何擺脫眼前的尷尬局麵,對麵的俞威笑嗬嗬地站起來,用漢語說了句:“他不寫我寫。”俞威繞著圓桌走到服務員旁邊,拿起毛筆,蘸上糖汁,在鴨坯的白色肚皮上一筆一劃寫了個“好”字,隻是“好”字的左右兩半離得有些遠,結果像是“女子”二字,他衝蘇珊壞笑著擠了一下眼睛,蘇珊笑著低聲說:“你呀,最壞。”
  鄧汶顧不上他倆的打情罵俏,忙對卡彭特說:“他寫的是漢字裏的‘好’字,我們等著看鴨子烤好了字還在不在。”卡彭特並沒有覺得俞威無理,隻是仍舊沉浸在他的惡劣心情裏不能自拔,悶悶地“嗯”了一聲。
  鄧汶有些莫名其妙,這天上午是在一所大學參加了軟件捐贈儀式,這所大學將把ICE公司捐贈的軟件產品用於教學和研究,中午學校領導設宴款待,下午鄧汶等人陪卡彭特又去天壇轉了一圈,他想不出卡彭特心情不佳的原因,正打算問問,卡彭特卻已經先問他了:“我們捐贈給大學的那些軟件,在中國市場上每年正常的維護和升級費用是多少?”
  鄧汶對軟件價格等商務方麵的細節一概不知,便看著俞威,俞威一副無動於衷的表情,蘇珊便回答:“沒多少錢,我們給這些非盈利機構的報價本來就很低,估計每年兩、三萬塊錢吧。”
  鄧汶怕卡彭特一時換算不過來,就補充說:“大約三千美元。”
  卡彭特一聽,先是驚訝,緊接著就叫了一句“耶穌基督”,又問:“就這麽一點小錢,為什麽他們的院長居然親自對我說了好幾次,要求ICE以後不要收取這筆費用,要每年免費給他們提供維護服務和升級版本?”
  鄧汶隻好打著圓場說:“大學的經費都是國家每年劃撥的,可能經費有限吧,所以他們希望我們繼續給予更多的支持。”
  卡彭特不以為然地連連搖頭,這時,服務員已經按照事先定好的菜單開始上菜,卡彭特雙眼盯著一盤盤擺上來的菜,卻不理會正在報菜名的服務員,又問:“今天的午飯有多少人吃?”
  鄧汶一時沒反應過來,蘇珊接口道:“你是問在大學裏的午宴嗎?有三桌,大概三十人吧。”
  卡彭特又問:“你們中誰知道那頓午飯大概會花多少錢?”
  蘇珊歪頭想著,說:“嗯,不太貴,我估計每人的標準是四百元的,總共大概一萬多塊錢吧,就是大約一千五百美元。”
  卡彭特剛拿起筷子,聽完蘇珊說的最後一組數字,猛然把筷子“啪”地一聲拍在桌麵上,嚷道:“哦,我的上帝!這麽說,他們每年隻要少吃兩次這樣的飯,就可以不必求我們給他們免費嘍。我們去的有幾個人?四個還是五個?他們怎麽有那麽多人來吃飯?除了那個院長,我一個人都不認識。”
  鄧汶哭笑不得,隻好給他解釋:“這是他們用來表達誠意的一種方式,如果隻有院長一個人和我們吃飯,他們會覺得非常失禮,其他人也都參加了捐贈儀式,所以就接著一起吃飯了。”
  卡彭特不僅沒有消氣,反而更加火冒三丈地說:“可笑!如果我們白送給他們所有的東西,隻是為了讓他們省下錢來,每年可以多吃兩次這樣的飯,我們為什麽還要做這些?!如果是因為這個國家每年給大學的錢太少,使得院長他們除了吃飯之外別的什麽都幹不了,隻好求我們白白送給他們東西,那麽既然這個國家不肯在教育上花錢,我們為什麽要在這個國家的教育上花錢?!”
  他的話音剛落,一直默不做聲的俞威猛地站起身,身後的椅子翻倒在地,整個圓桌上的杯盤碗碟都被震得一片響動,所有人連同卡彭特都被他嚇了一跳,俞威旁若無人,鐵青著臉走了出去。
  服務員連忙把椅子扶起來擺好,卡彭特一臉疑惑地望著鄧汶,鄧汶隻好說:“他肯定出了什麽緊急的事,我去看看,失陪。”說完忙起身追了出去。
  鄧汶在包間外麵和樓上樓下的散客區都沒見到俞威的影子,便走到店外的院子裏,天還亮著,他一眼就看見了俞威。院子裏擠滿了車,中間一塊不大的空地上,俞威正站在那裏,嘴上叼著一支香煙,雙手攥著一個打火機不停地打著,不知是因為裏麵的液體用光了,還是俞威情急之下操作不得要領,無論怎麽較勁就是打不著火,氣得俞威用力把打火機往下一摔,等打火機蹦了幾下落在地上不動了,他還覺得不解氣,又走上去抬起腳後跟狠命跺了幾下,直到打火機四分五裂才罷休。
  俞威聽見身後的腳步聲,扭頭看見鄧汶,就伸出一隻手指著店裏的方向,嚷道:“什麽東西?!他算什麽東西?!”
  鄧汶衝他擺著手,俞威還在氣頭上,近乎咆哮著說:“這是我們的地方,我們怎麽說我們自己都行,怎麽罵我們自己都行,但他不許罵,他要再敢罵我們中國人,把我們說成是要飯的,我抽他!”
  門口幾個迎賓小姐和剛到的幾車客人,聽到動靜都往這邊看,鄧汶抓住俞威的胳膊竭力解勸,俞威怒氣未消,接著說:“他來中國幹什麽?我沒請他來呀,是他自己想來賺錢的呀。他去大學幹什麽?人家沒請他去呀,是他想去拉關係、造聲勢的呀。誰稀罕他的破軟件,誰稀罕他的破公司,他要是瞧不起中國人,滾蛋!ICE要是瞧不起中國,也他媽滾蛋!老子還不要他這個飯碗了,哭著喊著要請老子去的多了。”
  鄧汶哄著說:“哎呀,他就是那麽一個人,自以為是慣了,不用和他當真。”
  俞威不理鄧汶,把胳膊掙脫出來,叼著煙向旁邊一輛旅遊大巴的司機走過去,問道:“嘿,朋友,有火兒嗎?”
  那個司機正呆呆地看著俞威發火,不料想俞威忽然向他走來,嚇了一跳,忙把手裏的一個打火機扔給俞威,也顧不上要,就跳上自己的駕駛室裏去了。俞威接住打火機,點著煙深深地吸了一口,閉著眼睛長長地吐出來,陶醉之餘,朝那個司機揚了下手裏的打火機,司機連忙擺手表示不要了,俞威便把打火機揣進兜裏,朝司機一拱手算作道謝。
  鄧汶見俞威抽了幾口煙之後好像平靜下來了,又說:“進去吧,也別鬧僵了,畢竟都隻是說著玩的。”
  俞威已經完全恢複常態,他對鄧汶笑笑說:“你先進去吧,咱們一起進去不好,你就說我正打電話呢。”
  鄧汶這才完全放心,說了聲“好的”便獨自往回走,剛才的這一幕倒令他對俞威刮目相看了。鄧汶自從第一天見麵就對俞威印象不好,日後接觸多了,甚至變得反感,鄧汶不知道應該如何與一個令他厭惡的人相處,更發愁今後如何與這樣的人長期合作。直到不久前有一次在午餐時閑聊,小譚聽說俞威要買新車,便隨口建議說廣州本田不錯,結果招致俞威一頓搶白挖苦,幾乎把小譚罵成漢奸,這倒讓同樣誓死不買日本車的鄧汶頓時產生一絲共鳴。
  鄧汶走到門口又轉過身來,見俞威麵朝西,眯起眼睛望著夕陽,愜意地抽著煙,渾身仿佛被落日的餘暉鍍上了一層金色,長長的影子拖拽在身後的地麵上,鄧汶忽然發現俞威的身材不僅高大,簡直稱得上偉岸了,不免有些惺惺相惜,他終於看到與俞威精誠合作的希望了。
  * * *
  兩天之後,卡彭特終於要走了,上午,在首都機場二樓擁擠不堪的國際出港大廳,鄧汶、俞威和蘇珊三個人來送卡彭特。鄧汶們的心裏都充滿了徹底解放的輕鬆,帶著“送瘟神”一樣的喜悅豪情,憧憬著即將恢複以往那種正常的日子,但臉上都是一副依依惜別、難舍難分的表情。
  卡彭特情緒很高,他先和蘇珊握手,又緊緊地擁抱了她一下,然後搭著她的肩膀說:“Susan,你是一位可愛的女士,我很喜歡你,你讓我的北京之行充滿了樂趣,我會記住你和你講的那些有趣的笑話的,保重。”
  不知是因為激動還是因為害羞,蘇珊滿臉通紅,她燦爛地笑著說:“希望能很快再見到你。”
  卡彭特又走到俞威麵前,握住他的手,直視著他的眼睛,簡單地說了句:“祝你好運!”俞威要說什麽,但好像被憋住了,直到卡彭特已經鬆開手,他才說了句:“再見!”
  鄧汶推著卡彭特的行李車,見輪到自己了,便抽回手和卡彭特握著,卡彭特意猶未盡,又熱情地和鄧汶擁抱了一下,拍著他的肩膀笑著說:“你很棒,我對你這幾個月的工作很滿意,我相信在你的領導下,ICE在中國的研發中心將會成為一支非常出色的團隊,繼續努力吧。”
  鄧汶臉上露出恰到好處的笑容,但並沒有說什麽,卡彭特接過手推車,從提包裏取出機票和護照,衝他們三人笑著揚了下手,便向海關綠色通道的入口走去,沒走兩步,他忽然停住,轉頭衝鄧汶說:“代我向Jim問好,代我向他說聲‘謝謝’,謝謝他把你推薦給了我。”
  鄧汶笑著點頭,說:“我會的。”在他身後不遠的俞威一愣,好像沒聽清楚,便輕輕拉了一下蘇珊的衣襟,低聲問道:“誰?什麽意思?”
  蘇珊聳了下肩膀,歪頭近乎耳語著說:“會不會是Jim·洪?洪鈞?他和卡彭特以前挺熟的,會不會是他把他介紹給他的?”
  蘇珊說完,都被自己那最後一句話裏的三個“他”給搞糊塗了,但俞威已經聽得再明白不過了,哦,原來如此!這個鄧汶是洪鈞介紹來的,奇怪嗎?不奇怪,這太順理成章了,惟一奇怪的是自己之前怎麽從未懷疑到這一點,洪鈞真狠啊,簡直是陰魂不散,居然把他的人安插到自己的旁邊平起平坐了,而自己還被蒙在鼓裏。
  鄧汶踮起腳尖,遙望著逐漸遠去的卡彭特的背影,還在兀自揮著手,他心裏很高興,而且終於有了一種滿足感,他覺得自己這幾個月的確幹得漂亮,卡彭特剛才的一番誇獎他完全是當之無愧的。陶醉中的鄧汶根本沒有察覺,更不曾想到,在他身後幾米開外的俞威,正咬牙切齒地把兩束錐子一樣的目光釘在他的後腦勺上。
  不過,即使是正在念叨著洪鈞名字的俞威也沒有想到,世界是如此之小,此時此刻,洪鈞就在離他們不到百米之遙的國內出港大廳。洪鈞在商務艙的櫃台辦好登機手續,等了一會兒,見已領好登機牌、買了兩份機場建設費的小薛也拎著行李趕了上來,便帶他一起走到頭等艙商務艙旅客專用的安檢通道,對工作人員解釋了一句:“這位是我的朋友,我們一起的。”
  過了安檢,洪鈞帶著小薛走到國航的商務艙休息室,向門口的服務生遞上自己的登機牌,又說:“這位是我的朋友,我們一起的。”服務生一邊回答“沒問題”,一邊要過小薛的登機牌,看了一眼,對洪鈞確認道:“您是飛廣州,您的朋友是飛成都,對吧?我們記下航班號了,到時候通知您。”
  兩人走進商務艙休息室,找了個角落,隔著茶幾麵對麵地坐在沙發上,小薛忍不住打量著周圍新奇的環境,但他今天享受到的這些禮遇,都比不上洪鈞向別人介紹他時說的那句話讓他舒心。
  洪鈞說:“早上吃飯了嗎?那邊有些三明治,還有方便麵,你可以去拿。”
  小薛站起身,又問:“您要些什麽?”
  “給我拿聽健怡可樂就行了。”
  小薛先跑去給洪鈞拿了飲料和玻璃杯,又去給自己泡了一碗方便麵端回來,洪鈞等他忙活完了,問道:“你哪天回來?”
  “明天上午九點鍾開標,Larry隻是讓我代表原廠商去露一麵,把開標結果詳細記好,明天晚上就飛回來,他讓我不要和客戶或者那幾家投標商說什麽。”
  洪鈞“哦”了一聲,他注意到小薛這幾個星期下來已經逐漸入鄉隨俗,把李龍偉叫做“Larry”,對其他同事也都叫英文名字,惟有對他仍然稱呼“洪總”而不是“Jim”。洪鈞笑著問:“你什麽時候給自己也起個英文名字啊?你的‘薛’和‘誌誠’這些音老外都很難發出來的”
  小薛正用一次性筷子攪拌著碗裏的方便麵,忙把碗蓋扣好,靦腆地回答:“嗨,先不著急,反正眼下也沒有老外會直接和我聯係,我現在英語還說不利索呢,就給自己起個洋名,她們肯定又該笑話我了。”
  “誰會笑話你?”洪鈞好奇地問。
  “公司裏那幾個女孩兒唄。”
  洪鈞一邊喝可樂,一邊看著小薛把頭趴到茶幾上吃了幾口麵條,就又問:“你覺得她們是善意的還是惡意的?”
  “我都無所謂。她們拿我開心也行,都是一個公司的,說著玩兒唄;她們瞧不起我也行,反正也沒把我怎麽樣。”
  “那你給我說說,她們都說你什麽了,我也想聽聽。”
  “起外號唄,開始她們都管我叫‘白襪子’,我就問Mary,這才知道西裝革履的時候穿白襪子是挺別扭的,我本來還以為白襪子顯得幹淨利索呢,那我就改穿黑襪子唄,人家要是不笑話我,我還一直那麽穿呢,所以我應該謝謝她們。後來,她們又管我叫‘wolf’,我知道是‘狼’的意思,但還沒鬧清楚是為什麽呢。”
  洪鈞低頭看了眼小薛的皮鞋,裏麵露出的已經是深灰色的襪子,不禁笑著說:“我當初也注意到了,沒顧得上提醒你。叫你‘wolf’,我猜可能是因為那個電影吧,《與狼共舞》,裏麵有一隻狼,它的腳上有白毛,所以得了個名字叫‘白襪子’,可能Mary她們覺得管你叫白襪子太明顯了,就改了個代號。”
  “哦,嗬嗬,沒事兒。”
  “你覺得有沒有人瞧不起你,或者排斥你呢?”
  小薛想了想說:“嗯——,可能有吧。無所謂,人到一個新地方都會遇到這些,尤其是從小地方到大地方,從檔次低的到檔次高的。我小時候剛回北京的時候,胡同裏的孩子追著笑話我,我照樣和他們玩兒,和他們說話,結果,我很快就能說一口普通話了,他們有幾個故意模仿我,結果帶上陝北口音改不掉了,回家還被家長揍過,嗬嗬。”
  洪鈞自己當年也有剛入外企的經曆,他能理解小薛的處境,外企裏有不少人都有一種自視甚高的優越感,對資曆不及自己的新人,更會表露出明顯的偏見和排斥。洪鈞覺得小薛適應得挺快,他尤其欣賞小薛的這種心態,不僅善於取長補短,居然還有一種以德報怨的氣度,便讚許地說:“嗯,你就是應該這樣去做,不要逃避,也不要有逆反心理,很快就能適應了。做銷售,要和各種各樣的人打交道,不能指望所有人都尊重你、都喜歡你,首先要在公司內部練習和同事搞好關係,然後才能出去和客戶搞好關係。”
  小薛嘴裏嚼著麵條,認真地聽著,時不時點點頭。這時一位服務生走過來,對洪鈞說:“去廣州的航班已經可以登機了。”洪鈞剛站起身,小薛也趕緊站起來,用紙巾擦了下嘴,收拾自己的行李,服務生便說:“去成都的大概還要再等四十分鍾吧。”
  洪鈞對小薛說:“我先走了,你在這兒坐著吧。”
  小薛一邊抓起兩人的拉杆箱一邊說:“不了,您一走,我自己在這兒覺得別扭。”
  * * *
  卡彭特走後的幾天,鄧汶的情緒一直不錯,他經常抽空和俞威聊天,因為相互了解是精誠合作的基礎嘛,了解多了,感情自然也就深了,他以前很看不慣俞威在公司裏頤指氣使的霸道,現在倒認為這種霸道其實是一種霸氣,他甚至覺得自己的管理風格中正缺乏這種霸氣,所以他開始從點滴做起,首先力求讓自己走路時也能“虎虎生風”,把周圍空氣攪動起來,讓自己人還沒到,威風先到。
  鄧汶從公司門口走到自己簡陋的辦公室裏,感覺剛才這段路走得不甚滿意,便又在辦公室裏來回走了兩趟,好像還是有些不得要領,鄧汶回想著俞威走路的樣子,用心地做著分解動作,他弄不清是因為手臂擺動不夠劇烈還是因為步幅不夠大,總覺得自己的效果差一大截,不會是因為自己的身材比俞威小一號吧?難道真是身體條件所限?這麽想著,鄧汶不免有些垂頭喪氣。
  忽然,門被敲了一下,俞威和蘇珊推門進來了,先是俞威笑著問道:“忙呐?”
  鄧汶正練習著大步走到牆角,急忙轉過身,掩飾著說:“沒有沒有,活動一下,想點事。”
  俞威“哦”了一聲,又說:“Susan想請你幫忙,怕她自己的麵子不夠大,拉我來助陣的。”
  鄧汶笑著說:“喲,怎麽這麽客氣啊?有什麽需要我效勞的?”
  蘇珊嗔怪地瞥了俞威一眼,對鄧汶說:“不是客氣,是真挺不好意思的,你本來就很忙,還要平白無故給你添麻煩。”
  鄧汶的辦公室已比最初的條件有所改善,如今已經有兩把椅子了,但三個人中哪兩人坐下都不合適,隻好都站著。經過一段時間的觀察,鄧汶已經總結出這兩個人的穿著習慣,俞威在室內不穿西裝上衣的時候一般不紮腰帶,他更喜歡用背帶,總是變換著用寬窄不同、花紋各異的背帶把褲子吊在腰間,而緊繃的背帶同時把上身的襯衫勒出幾許皺褶,尤其是在後背上的“Y”字型圖案,都使俞威看上去更加魁梧;而蘇珊則無論身處室內室外、不管周圍溫度高低,總喜歡裹著件披肩,雖然披肩也是花樣紛呈,但不免令人懷疑她是在刻意掩蓋著什麽缺陷。
  鄧汶暗自慶幸,自己的身材雖然乏善可陳,但好歹還算勻稱有致,既沒有優點可以彰顯,也沒有缺點需要遮蓋,所以在穿著上就可以節省很多心思。他一邊胡思亂想,一邊熱情地說:“嗨,你別客氣了,說吧,什麽事?”
  蘇珊看了一眼俞威,俞威的手向前扒拉一下,既是鼓勵,更是催促,蘇珊便說:“咱們ICE有一家global account,是埃蘭德公司,在全球都用咱們的產品,他們在北京有一家控股公司,在蘇州和東莞各有一家合資工廠,這兩個JV一直準備也上咱們ICE的軟件,但得經埃蘭德總部批準,他們總部的CIO下周來中國,實地考察一下JV的條件和咱們ICE中國的支持能力,然後確定什麽時候上項目。我覺得從對方的級別來考慮,我帶個sales去見他有些不合適,我想請俞總帶我去,可他不行,他就建議我來請你……”
  俞威對凡是說他“不行”的話都反應強烈,他對這兩個字過敏,立刻打斷說:“一個是時間上衝突,我已經有了安排,兩邊又都不肯改期,我隻能去一個;另外,你也知道我的英語就那麽回事,去見這個老美,總不能還讓Susan給我當翻譯吧,他又是CIO,搞技術的,我更喜歡和搞業務的聊,就想到你了,你英語那麽棒,又懂技術,級別也合適,我建議你和Susan去辛苦一趟。”
  鄧汶被他們倆這通緊鑼密鼓的攻勢搞得難以招架,總算大致明白了是要他做什麽,他挺高興,回國這麽長時間他還沒有機會與哪一家客戶深入溝通過,他自己也心虛,畢竟從未與國內客戶打過交道,而眼前這個機會不錯,是家跨國公司的CIO,讓他頗有門當戶對、舍我其誰的感覺。
  鄧汶心裏躊躇滿誌,表麵上還在努力做出一些姿態:“哦,可是我對這家客戶的情況一點都不了解,去見他說什麽、怎麽說,是不是應該準備一下?”
  蘇珊頓時拍手跳了起來:“那你同意和我去了?太好了!下周二的下午,說定了啊,你可不許再安排別的事了。”
  俞威按了下蘇珊的肩膀,讓她平靜下來,說:“Susan會給你具體介紹情況的,也沒什麽太多需要準備的,她談有關商務方麵的,你談有關技術方麵的,這麽分好工就清楚了。”
  等俞威和蘇珊走後,鄧汶忙拿出自己的PDA,把下周二下午的這場約會記在自己的日程上,設好自動提醒。他不免有些興奮,這個臨時確定的約會,意味著他在籌建研發中心的工作同時,已經開始介入ICE中國的業務經營,他覺得自己的角色越來越豐滿,也越來越有意義了。
  埃蘭德公司的辦公室是在國貿中心,透過會議室的窗戶向外望去,可以看見位於大北窯立交橋東南方向惠普和摩托羅拉的寫字樓。會議桌的一邊坐著鄧汶和蘇珊,另一邊是四個人,主談的是埃蘭德公司主管全球IT業務的CIO,旁邊還有埃蘭德中國公司的IT主管、采購主管和蘇州合資工廠的代表。
  ICE方麵主談的是鄧汶,本來已經說好他隻談技術方麵,而商務方麵由蘇珊出麵,結果就在將要進入會議室的最後一刻,蘇珊忽然說她覺得還是由鄧汶主談為好,她隻在必要時做些補充,鄧汶被她弄了個措手不及。還好,幾句開場白之後,鄧汶便知道CIO也是在波士頓念的大學,兩人頗有他鄉遇故知的感覺,花了不少時間敘舊,可惜會議桌上擺的隻有礦泉水,不然他們倆真可以稱得上“酒酣耳熱”,其餘的四個人隻好一直耐著性子甘當擺設。
  聊得差不多了,CIO才把目光移向自己麵前的筆記本電腦屏幕,看來電腦上有他準備的會談議題,CIO說:“埃蘭德和ICE一直合作得很好,無論是在總部之間還是在世界上的很多地方都有密切的聯係,我希望在中國也將建立起這樣的聯係與合作。很清楚,埃蘭德計劃在中國的兩家合資公司中也推廣采用ICE的解決方案。需要確定的是,什麽時間啟動?以及,由誰來支持,是由ICE中國的團隊,還是由ICE總部的團隊,還是由埃蘭德總部的團隊?而這些問題,我都希望能在今天的會議中得到盡可能詳盡和綜合的答案。”
  鄧汶矜持地微笑著,等著CIO的下文,CIO接著說:“首先,我想請你澄清一下,我從我的中國同事這裏得到了一份ICE的產品報價,發現雖然是同樣的配置,你們在中國市場上的報價卻比我從你們總部得到的報價高出很多,其中的原因是什麽呢?”
  鄧汶不知如何回答,因為他對商務並不了解,他轉頭看了一眼旁邊的蘇珊,卻發現蘇珊正埋頭在大記事本上奮筆疾書,心無旁騖,隻好說:“哦,我剛從美國到中國時間不長,對這裏的商務細節了解得還不多,我盡量給你提供一些信息吧,有錯誤或遺漏的地方我的同事可以繼續補充。”
  鄧汶又瞟了蘇珊一眼,蘇珊仍是一副置身方外的架勢,而CIO正滿懷期待地看著他,他隻好硬著頭皮說:“我想可能有幾個方麵的原因,比如說匯率,你可能隻是用中國銀行公布的官方匯率來計算,把這裏的人民幣報價換算後去和總部的美元報價比較,但在實際的商務交易中,用官方匯率是換不到美元的,實際匯率都要比官方匯率高;其次,可能還有關稅的問題,ICE的軟件進入中國市場,銷售給中國的客戶,中國的海關肯定是要收取關稅的;最後,是版本可能不一樣,總部給你們報的應該是英文版的軟件,而ICE中國報的是簡體中文版的軟件,從英文版到中文版,需要做漢化,還要提供本地的技術支持,這些都是額外的成本,肯定在總部的報價中是沒有考慮的。”這一番侃侃而談之後,鄧汶不由得驚訝自己隨機應變的功力,因自己平素積累的業內常識終於派上用場而有些沾沾自喜。
  CIO飛快地敲著鍵盤,把這些記錄下來之後,他扭頭看了一眼采購主管,采購主管點頭會意,就開口也用英語說道:“我們埃蘭德中國控股公司與ICE中國公司一樣,都是外商在華設立的獨資公司,我認為我們雙方遇到的情況和采用的商務處理方法是基本一致的。因此,在把兩份報價進行換算比較時,我們並沒有采用官方的1美元折合8.28人民幣的匯率,而是采用了1比9的換算率,如果ICE中國用的比1比9還高,可能就有些不合適了。而且,無論是埃蘭德中國控股公司還是我們在蘇州、東莞的合資工廠,都可以享受國家對外資企業的優惠政策,我們在進口生產經營所必需的設備和軟件時,是可以享受豁免關稅的待遇的,所以你們給我們的報價中也不應該包含關稅。另外,我想提醒一下,中國在加入WTO世界貿易組織之後,好像軟件的進口關稅稅率都已經降到零,完全是零關稅了,請你們查實一下。”
  鄧汶能感覺到自己的臉紅了,而且還不是微紅,會議室裏非常安靜,CIO敲打鍵盤的手指也停了下來,隻有一支簽字筆在紙上不停發出的“沙沙聲”,不用看,鄧汶也知道那是一旁的蘇珊還在忙著,他咽了口吐沫,對CIO說:“我剛到中國不久,又是負責籌建研發中心,所以對這些商務上的事情不了解,我先把這些問題記下來,將盡快給你們明確的回複。”
  CIO顯然是念在半個老鄉的份上,寬容地點了點頭,他看了眼電腦,又問:“我還想和你討論一下有關軟件產品的版本問題。據我所知ICE軟件的8.0版本馬上就要正式發布了……”
  “8月底。”鄧汶禁不住插了一句。
  “OK,我想知道,8.0版本的簡體中文版什麽時間可以推出?8.0版相對於目前的7.6.2版本都有哪些大的變化?”
  鄧汶一見話題終於繞到他的專業上來,頓時有種如魚得水的感覺,他興奮地坐直身體,又清了清嗓子,朗朗地答道:“ICE總部派我來中國建立研發中心,我的第一項任務正在於此。ICE以往的中文版本都是在矽穀由華人工程師做的,一些專用名詞的翻譯非常別扭,很多地方不符合中國大陸客戶的使用習慣和業務規範,影響客戶的使用效果和滿意度,所以總部才下了決心大力投資。總部派我來中國建立本地的研發中心,這充分顯示出ICE對中國市場和中國客戶的重視與承諾。我們的研發中心新址已經全部就緒,我們已經招聘到了很多非常優秀的軟件人才,我們也已經和國內好幾家有實力的軟件公司建立了技術合作夥伴關係。我很高興地告訴你,8.0版本的簡體中文版將會很快推出,肯定不會晚於今年年底,我對這個新版本的及時推出很有信心。”
  鄧汶喝了口水,馬上又繼續眉飛色舞地說:“8.0版本相對於以往的老版本而言,其優勢是非常多的,8.0版不是一個簡單的升級版或補丁版。正相反,從技術體係架構到軟件工程方法,從業務應用流程到用戶界麵的友好程度,都有革命性的創新。8.0版本是完全麵向當今的互聯網技術浪潮的,而且結合了眾多優秀客戶在業務流程上的最佳實踐,我可以毫不誇張地說,8.0版本的簡體中文版絕不會讓任何期待它的客戶覺得失望。”
  鄧汶一口氣說完,仍然遲遲不能平靜,他被自己的言語打動了。CIO敲著鍵盤,生怕漏掉鄧汶提到的每一個字。鄧汶忽然覺察到剛才還一直響個不停的某種聲音消失了,他轉過臉,看到蘇珊已經把簽字筆撂在記事本上,正對著自己燦爛地笑著,看來,蘇珊也被他的一席話感染了。
  在回公司的路上,鄧汶的感覺得到了證實,他今天的表現很好,不是一般的好,而是相當的好,會議完全達到了預期的效果,甚至還有意外收獲。這些都是蘇珊在車裏不停地誇讚他的原話,在會上一直保持沉默的蘇珊終於爆發了,向他傾訴著猶如滔滔江水一般的景仰和感激之情。鄧汶知道蘇珊的嘴一向是很甜的,但他覺得蘇珊讚頌他的這番話並不含什麽水分,基本上客觀反映了實際情況,他相信,自己代表ICE中國公司出席的首次客戶會晤取得了圓滿的成功。
  * * *
  洪鈞接到鄧汶近乎歇斯底裏的求救電話的時候,正在公司的會議室和一家客戶開會。第一遍電話打來,洪鈞感覺到兜裏手機的震動,拿出來低頭一看是鄧汶的號碼,便直接按了掛斷鍵,等第二遍打來的時候洪鈞幹脆關了機。不料,沒過一會兒,瑪麗敲門進來,一臉難色地輕聲對洪鈞說:“一位鄧先生來的電話,說有非常要緊的事情,必須馬上找到您。”
  洪鈞沉下臉,不高興地問:“不知道我在和客戶開會嗎?”他雖然對瑪麗和鄧汶都有些不滿,但這副表情主要還是做給客戶看的。
  果然,客戶的老總馬上笑著說:“洪總你先接電話吧,我們幾個先聊著。”洪鈞這才充滿歉意地欠身出來。
  他走回自己的辦公室,接起電話就說:“你們家著火啦?那應該打119啊。我這兒正和客戶開會呢。”
  鄧汶嚷道:“這裏根本就沒有我的家!是有人放火想燒死我,你趕緊幫我滅火吧。”
  “什麽事啊這麽急?先等十五分鍾,我開完會再打給你。”
  “不行,電話裏說不清楚,我現在打車去你那裏,差不多也得十五分鍾,你開完會就下來。”
  洪鈞從沒見過鄧汶如此心急火燎的,隻好答應他到時在大廈旁邊的咖啡廳見麵,掛斷電話還覺得莫名其妙,不知道鄧汶究竟出了什麽天大的事。
  洪鈞這次沒能守時,和客戶的會並沒有如他所願在十五分鍾之內結束,等他在將近半個小時之後趕到咖啡廳時,一眼看見坐在角落裏的鄧汶正拿著手機撥號。洪鈞快步走到桌子旁邊,兜裏的手機也響了,鄧汶聽到鈴聲下意識地抬起頭,看見洪鈞正微笑著站在他麵前,便破天荒地罵了一句,但由於罵得很不熟練,結果無論罵人的還是被罵的都沒有痛快淋漓的感覺。
  洪鈞也不和他計較,坐下來便看見鄧汶麵前的一大杯咖啡已經見了底,正好服務生跟著走過來,洪鈞要了杯可樂,鄧汶煩躁地揮揮手表示自己什麽也不再要了。洪鈞見鄧汶今天如此反常,知道事態嚴重,便關切地問:“怎麽了?出什麽事兒了?”
  鄧汶眉頭緊鎖,胸脯一起一伏的,從西裝內兜裏掏出幾張折疊過的紙,展開來,拍到桌上推到洪鈞麵前,說:“ICE中國怎麽是這麽一幫混蛋啊?!Unbelievable!你先看看,你邊看我邊說給你聽。”
  洪鈞拿起桌上的兩張A4紙,上麵是打印出來的兩封電子郵件,鄧汶語無倫次地說著,洪鈞也不好打斷他,總算結合著郵件裏的內容把事件的來龍去脈搞清楚了。
  鄧汶還在說著:“你看,明明是他們倆請我幫忙,要我代替他去見埃蘭德的CIO,前天下午見的,當時都談得挺好的,回來路上Susan還對我說很成功,結果她昨天卻給俞威寫了這麽一封e-mail告我的狀,俞威呢,不分青紅皂白,也不向我了解核實情況,緊接著就把這封e-mail forward給了他老板Peter、卡彭特還有一個我不認識的家夥,而且添油加醋地數落我好幾大罪狀,要不是卡彭特馬上把俞威的e-mail forward給我,我還傻乎乎什麽都不知道呢,連個解釋的機會都沒有,我好心幫他們,反而惹出麻煩了,他們這不是恩將仇報嗎?”
  洪鈞仔細推敲著郵件裏的語句,笑著說:“士別三日,真是得刮目相看,俞威的英文長進不小啊。”他發現鄧汶已經說得口幹舌燥的了,便招手把服務生叫過來,堅持讓鄧汶點了一瓶礦泉水。
  鄧汶“咕咕”地猛喝了幾大口,探身從洪鈞手裏把兩張紙又抽回來,攤在桌麵上指點著說:“你看看他們給我羅列的罪狀,第一條,越權幹預銷售人員的項目……明明是他們請我去幫忙的嘛;第二條,事前拒絕銷售人員對項目背景和應注意事項進行介紹……事實上我一再要求他們給我做briefing,明明是他們敷衍了事的嘛;第三條,麵對客戶,無視事先商定的角色分工,在對ICE價格政策等商務環節一無所知的情況下,胡亂解釋報價體係,漏洞百出、前後矛盾,嚴重損害了客戶對ICE的信任……明明是那個Susan縮在後麵死活不肯回答,沒有辦法我才替她說了幾句嘛,而且肯定是由於他們sales漫天要價,這才讓埃蘭德懷疑的嘛;第四條,這條最厲害,說我無視事先商定的會議目標,過分強調新的8.0版本的優越性,隨意承諾中文版的推出時間,直接導致客戶為了等待新版本而決定將購買計劃推遲至明年第一季度以後,使ICE中國徹底失去了在今年贏得埃蘭德項目的機會……明明我講的都是實話嘛,沒有誇大其詞,而且說我們自己的產品好難道還有罪了?我估計,可能是Susan昨天聽說埃蘭德的項目出了什麽問題,他們想逃避責任,便把黑鍋都扣到我頭上。這兩個人以前都和你是同事,你肯定比我更了解他們,我是無論如何也想不通,同事之間怎麽能幹出這種落井下石、背後插刀的事呢?”
  洪鈞聽他說完,又把郵件拿回來看著,搖了搖頭說:“你想得太簡單了,他們不是讓你背黑鍋,也不是落井下石,而是特意挖了一個大坑,讓你跳下去,他們是想置你於死地。”他皺著眉頭,又問,“俞威說他因為時間衝突所以不能去埃蘭德,那他前天下午究竟做了什麽,是不是真去了什麽重要約會,你知道嗎?”
  鄧汶睜大眼睛,詫異地說:“我不知道呀,俞威好像總是神出鬼沒的,很多時候誰都不知道他究竟在哪兒、在幹什麽,我聽Jane說起過,俞威有時候自己買機票、訂酒店,都不讓Jane幫他做,應該就是要保密吧。”
  洪鈞點點頭說:“嗯,不過這個已經不重要了,不管他當時真的去做什麽,他都可以說那個事情更重要,推不掉也改不了,所以他才沒去埃蘭德的。你的這四條罪狀裏麵,前麵三條是他們事先計劃好的,就是他們原本想要的效果,但這第四條對他們來說絕對是個意外的驚喜,你的臨場發揮給他們提供了最有力的武器,所以Susan才會那麽興高采烈,嗬嗬,那個meeting是很‘成功’,不過不是你所理解的成功,而是她終於成功地抓到了你的把柄。”
  鄧汶開始見識到人世間的險惡了,他感到渾身發冷,聳了下肩膀,但看上去更像是打了個寒顫,他一頭霧水地又問道:“就為了整我,把一個項目都搭進去了,搞得埃蘭德的項目今年之內是沒戲了,這代價也太大了吧?而且畢竟直接影響的是他們兩人的業績,這不是損人更害己嗎?”
  洪鈞又搖了搖頭,歎口氣說:“你呀,的確是不了解銷售和商務裏麵的這些背景啊。埃蘭德這種global account,其實對俞威和Susan來說,並不是什麽大項目,本來就沒什麽油水。首先,ICE總部為了爭取埃蘭德這種跨國公司在全球範圍內都采用ICE的軟件,當初就已經向埃蘭德總部承諾了非常大的折扣優惠,到了中國,俞威他們也必須遵守這些承諾,在折扣上他們沒有任何餘地,就隻有在報價上做文章,把報價抬高些,指望即使打了那麽大折扣之後,訂單金額也能盡量大些,即便如此,這種單子最終也隻是個小單子。其次,就連這樣的小單子,ICE中國還不能獨享,ICE在總部有專門負責埃蘭德這樣的global account的account manager,ICE中國拿到埃蘭德的合同之後,revenue還要和總部的account manager一起來split,俞威他們能分到百分之五十就很不錯了。你想想,這麽折騰下來,這個單子最終落到俞威頭上能有多大?對他們全年的quota來說簡直是杯水車薪。而且,單子也並沒有丟,隻不過是拖到了明年,談不上什麽大損失,與對你造成的打擊相比,他們這招還是非常劃得來的。”
  鄧汶大致聽懂了,轉念一想,輕鬆地說:“那俞威和Susan犯得著這麽緊張兮兮、大動幹戈的嗎?為了一個不大的單子,而且最壞的情況也不過是拖到了明年,卻把事情捅到Peter和卡彭特那裏去了,就算所有責任都在我,卡彭特也不會把我怎麽樣吧?小題大做。不過也好,讓我徹底認清了這兩個家夥的本來麵目,嗬嗬。”鄧汶憨憨地笑著,並未意識到這是他自剛才見麵之後第一次露出笑容,他更不知道,接下去他就再也笑不出來了。
  現在輪到洪鈞自己覺得口幹舌燥了,便端起可樂喝了幾口,鄧汶的火氣小了雖是件好事,可是他顯然並沒有弄清事態的嚴重性,洪鈞隻好進一步給他分析:“你太小瞧俞威了,從金額來看,埃蘭德的確不是什麽大項目,但它的政治意義卻非同小可,這些global account都是在ICE的大老板艾爾文那裏掛了號的,負責這些項目的account manager都是手眼通天的家夥,在俞威轉發的人裏那個你不認識的,很可能就是負責埃蘭德的account manager,你把他認為已經到手的訂單拖到了明年,他不會輕易放過你的。而且,埃蘭德的項目隻是個導火索,你知道他們希望接下去發生什麽嗎?”
  鄧汶吃不準,猶豫著回答:“總不會因為這麽一個項目,就想讓卡彭特把我fire掉吧?”
  “先不要考慮我會給你出什麽主意,你先說說,你現在打算怎麽做?”
  “反擊啊,這還用問?!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鄧汶鏗鏘有力地背誦著毛主席語錄,像是一名寸土必爭的戍邊勇士,即將衝出戰壕,殺向敵陣,他挺起胸膛,信誓旦旦地接著說,“必須給他們一點教訓,不然他們還會不斷算計我。必須先把事情講清楚,我會給卡彭特和Peter寫封e-mail,copy給俞威和Susan還有那個我不認識的人,我不像他們,我是明人不做暗事,我要把事情的全部真實經過都寫出來。那四條罪狀裏麵,頭兩條都是隻有我和他們兩人在場,沒有旁證,但後兩條,都可以請埃蘭德的CIO來證明,請他把當時的情況告訴大家。真相大白之後,我會要求Peter對俞威和Susan做出處理,尤其是俞威,光道歉遠遠不夠,這種小人怎麽能勝任總經理的崗位呢?”
  鄧汶又被自己慷慨激昂的言語打動了,他望著洪鈞,期待著從洪鈞嘴裏聽到鼓勵和讚許,不料洪鈞隻是默默地看著他,麵色凝重,鄧汶心裏頓時沒了底,剛要開口問,洪鈞已經低沉地說了一句:“那你就完了。”
  洪鈞忽然覺得非常疲憊,一種心力交瘁的疲憊,他知道如果這個時候他不幫鄧汶一把的話,鄧汶的結局會很慘,但他也知道這不會是最後一次,以後還不知道要幫多少次呢。洪鈞強打起精神,對依舊瞠目結舌的鄧汶說:“那你就真掉進人家給你設的圈套裏了,連自己怎麽死的都不知道。你在ICE中國負責的是研發中心,某一個具體項目的成敗得失,都不會對你構成太大的影響,埃蘭德這個項目,即便總部的那個account manager要追究,卡彭特也會替你擋了,他把這些e-mail forward給你,隻是for your information,讓你知道一下罷了。隻有在一種情況下,卡彭特才會不得不把你請走,就是當他確信你在中國已無法繼續開展工作了。而你剛才說的那些‘反擊’,正是在把你自己往那條絕路上送。”
  洪鈞停下來,休息一下,他以往連續講話幾個小時都沒覺得像現在這麽累,可見幫助別人遠不是舉手之勞那麽輕鬆的。洪鈞攢了攢氣力接著說:“俞威的e-mail,即使通篇是在捏造事實,但也隻是對事不對人,沒有提到對你個人有任何成見。而你的做法呢?想請客戶出麵為你作證的想法我就不多說了,實在是太幼稚了,這種內部事務怎麽能把客戶牽扯進來呢?那不是罪加一等嗎?你要寫e-mail找Peter和卡彭特評理,聲稱俞威這是在對你蓄意陷害,揭發俞威是個小人,你這麽做就等於向所有人宣布,你和俞威是無法共事的,你們之間的矛盾是不可調和的。你想一想,你和俞威是ICE在中國級別最高的兩個人,你們兩人之間的關係竟然到了不共戴天的地步,ICE的高層能不如臨大敵嗎?能不采取果斷行動嗎?要麽一方走人,要麽雙方都走人。在這種情況下,最英明的老板在決策的時候,也不會考慮你和俞威之間究竟誰對誰錯、誰君子誰小人,他們隻會考慮一條,就是:讓誰走,對ICE在中國的業務影響最小?你覺得他們會選擇留下誰、幹掉誰呢?俞威這招,狠就狠在這裏,埃蘭德隻是個引子,Susan隻是個配角,到目前為止所發生的一切都還隻是整個陰謀的前奏曲,下麵才是真正的陷阱,俞威就是要趁你立足未穩的時候,用激將法激你跳出來,讓你用自己的行動向所有人表明你和他是勢不兩立的,他在等著你自尋死路。”
  洪鈞的這番話說完,接下來是一陣漫長的沉默,惟有一隻玻璃杯不斷在桌麵上來回蹭著發出的響聲,那是目瞪口呆的鄧汶下意識地重複著手上機械一般的動作。洪鈞又要了一聽可樂,他開啟可樂罐的一聲脆響,終於讓鄧汶如夢方醒,鄧汶定了定神,把目光重新聚焦到洪鈞的臉上,喃喃地問道:“總不至於,我就這麽完了吧?”
  “不會,隻要你不上他激將法的當。俞威也罷,Susan也罷,不管他們再做什麽你也要沉住氣,按兵不動,甚至是Peter出麵了,你也不要正麵與Peter理論,你隻需要關注一個人,就是卡彭特,你隻需要做一件事,就是給卡彭特打電話,不要發e-mail,一定要打電話。”洪鈞特意強調了一下,又接著說,“你在電話中向他解釋,你是出於幫助sales team贏得項目的動機去做的,可能由於事先與sales team溝通不夠,也可能由於你和客戶打交道的經驗不足,使得項目的進程受到一些影響,你已經知道今後應該怎麽做了。就說這些,不要辯解太多,也不要說俞威和Susan的壞話,最好根本不提他們的名字,隻說是sales team。卡彭特聽了就會心中有數,不管是Peter還是總部負責埃蘭德項目的人跑到卡彭特麵前去告你的狀,他都會幫你滅火的,事情慢慢也就了結了。”
  鄧汶一直默默地聽著,麵無表情,一雙眼睛好像兩口深邃的枯井,也不知道他是對洪鈞的主意將信將疑,還是他沒有完全信服洪鈞剛才的分析,過了一陣他才說:“還是搞不懂,俞威為什麽要這麽做呢?我究竟哪裏惹到他了?”
  洪鈞因為剛才的幾口可樂喝得太猛,按捺不住打了一個嗝兒,他把從肚子裏翻上來的一大口二氧化碳呼出去,頓時感覺清爽了很多,便重新打起精神問道:“你和俞威發生過什麽衝突嗎?”
  “沒有啊,剛開始可能有點彼此看不順眼,可是自從卡彭特來過以後,我和俞威好像相處得還不錯呀,有時候還挺談得來的。”
  “嗯——,俞威知道你和我的關係嗎?”
  “應該不知道吧,你當初提醒過我,所以我沒和別人說過咱倆是同學,也沒提過是你把我推薦給卡彭特的。……等一下……”鄧汶無意中被自己提醒了,回想著說,“在機場送卡彭特的時候,他臨走衝我喊了一句,讓我代他向你問好,還說謝謝你把我推薦給了他,我當時沒在意,後來一忙起來就忘得一幹二淨了,現在算是轉達了。”
  洪鈞揚起眉毛,馬上追問道:“就你和卡彭特在場嗎?俞威也在?”
  “對啊,俞威和Susan就在我旁邊,應該也聽到了。”
  “哦,那就不奇怪了,看來天底下真是沒有能守得住的秘密啊。”洪鈞不由得苦笑了一下,見鄧汶不解地看著自己,便解釋道,“可能是因為你和我有這層關係,所以俞威才對你來這手的。”
  “因為你?為什麽?你以前提過,俞威這個人你了解,你和他曾經同事過,各自跳槽以後經常在項目上碰到,互有輸贏,這怎麽了?”鄧汶頓住了,洪鈞方才替他分析的圈子裏的腥風血雨,直到現在才忽然喚醒了他的自我保護意識,他警覺地問,“有什麽我不知道的嗎?”
  洪鈞剛要開口,門口有幾個女孩兒說笑著走了進來,他再往周圍一看,才注意到最初空著的幾排座位上現在也都有了人,他看了眼手表,已經將近六點,旁邊幾幢大廈裏麵的上班族都陸續下班了,就問鄧汶:“要不要點些吃的?他們這兒有些簡單的西餐。”
  鄧汶擺了擺手,催促道:“等會兒再點吧,你先接著說,究竟怎麽回事呀?”
  洪鈞知道不解開鄧汶心中的疑團,晚上是甭想吃到飯團的,他整理一下思路,開始將這幾年和俞威之間的是非恩怨統統倒了出來,他講了當初俞威如何打破兩人之間“退避三舍”的約定,兩個昔日好友如何反目成仇;講了在合智集團項目上他如何落入俞威的圈套,原先在ICE的位子如何被俞威取而代之;最後講了在普發集團項目上他如何後來居上,而俞威則遭遇了“滑鐵盧”,洪鈞最後說:“我相信,俞威知道你和我的這層關係之後,必然會以為是我有意把你推薦到這個位置,讓你與他分庭抗禮,以便我和你裏應外合,利用你來整垮他。他這個人,覺得天底下所有人都要害他,肯定會這麽想。”
  鄧汶的眼睛始終直勾勾地盯著洪鈞,渾身上下像尊雕像一樣紋絲不動,惟一有變化的部分是越來越陰沉的臉色,洪鈞話音剛落,鄧汶冷冷地問了一句:“難道不是嗎?”
  這次輪到洪鈞詫異了,他沒反應過來,反問道:“不是什麽?”
  鄧汶便又冷冷地來了一句:“難道你不是在利用我嗎?”
  洪鈞愣了,看了看鄧汶,奇怪他什麽時候也學會如此一本正經地開玩笑了,但洪鈞馬上明白自己錯了,鄧汶沒和他開玩笑,那雙眼睛裏有怨恨、有憤怒,還有悲傷,但絕對沒有一絲善意,洪鈞忙說:“怎麽會呢?你誤會了。”
  “沒錯,我知道是我誤會你了,以前我一直以為你真是看在四年同窗交情的份上,有心幫我找一個好機會,是我看錯你了。”
  “鄧汶,你怎麽能這麽說呢?我根本就沒想過……”
  “是嗎?沒想過什麽?”鄧汶粗暴地打斷洪鈞的話,問道,“你以前隻告訴過我你和俞威是competitor,你離開ICE之後他去接了你的位子,可是背後的那些故事怎麽從來就沒聽你說過呢?ICE的人和維西爾的人當然都是競爭對手,但你和他是一般意義上的競爭對手嗎?他那麽恨你,難道你不恨他?難道你不是為了打擊和報複他,把我推薦到ICE去的嗎?”
  “我和他之間的那些事,我覺得都和你沒有關係嘛,就沒給你多說,我也怕你聽了以後對他有成見,到了ICE無法和他相處。”洪鈞竭力為自己辯解著。
  “哦,是嗎?你們倆的事和我沒有關係?那我今天被他害成這樣又是因為什麽?你真是怕我對他有成見嗎?你是怕我知道以後就不會去ICE那個是非之地替你賣命!你是怕你的計劃泡湯!”鄧汶越說越激動,前額兩側的青筋都暴突起來。
  洪鈞有種秀才遇見兵的無奈,他還沒搞明白事情怎麽突然急轉直下變成了這樣,心中不免懊惱,但又不便方作,反而得堆出笑臉對鄧汶說:“鄧汶,你想到哪兒去了?我就是覺得ICE有個不錯的機會,所以才建議你去的。你說我是為了利用你,可你想想,我利用你做了什麽?我沒有向你打聽過俞威或者ICE的任何事吧,也沒有要求你做過任何幫助維西爾、損害ICE的事吧?”
  “您是誰呀?您是洪鈞啊,您多老謀深算啊,您是要放長線釣大魚啊。想想還是那個俞威最不是東西,陷害我倒沒什麽大不了的,關鍵是他打亂了您的周密計劃!”
  鄧汶的嗓門越抬越高,周圍幾張桌子上的人都不禁好奇地往這邊瞟來,洪鈞壓低聲音,耐心地說:“我囑咐你不要向別人透露你我之間的關係,就是擔心被俞威知道後他會把你看作死對頭;我不把我和俞威之間的事對你和盤托出,也是不想讓你夾在我和他之間,讓你為難。”
  “怕我為難?你真好心啊。你這樣兩頭騙,最後瞞住誰了?結果是人家都已經對我下手了,我還像個傻子一樣什麽都不知道,你要真是夠朋友,起碼應該在我到北京以後給我提個醒,讓我對俞威有所提防吧?我都已經被你成功地打入敵人內部了,你總應該想辦法讓我能多活幾天吧?!”
  洪鈞聽到鄧汶最後的這句話,心裏頓時充滿了愧疚和自責,鄧汶說的沒錯,他們倆的這種淵源遲早會被俞威知道的,他應該早一點讓鄧汶對俞威有一個全麵徹底的了解,而現在,正是因為俞威和鄧汶之間的信息不對稱,才使俞威得手的。
  想到這兒,洪鈞好像猛地預感到了什麽,他馬上說:“鄧汶,先不說這些,就算我這次是好心辦壞事,害了你了,我道歉。但是,眼下你一定要按我剛才說的做,千萬不要上俞威的當。”
  鄧汶冷冷地“哼”了一聲,說:“按你說的做?我向來不都是很聽你的話嗎?在學校的時候我就是什麽都聽你的,這幾個月來我不也是一直都按你說的做嗎?你多神機妙算啊,看看吧,看看我現在的下場,都是按你說的做的,你滿意了吧?”
  鄧汶說完,氣乎乎地站起來,隨手把玻璃杯一撥,杯子翻倒在桌麵上,洪鈞條件反射地把身體向後靠向椅背,還好,杯子裏的水剛才已經被鄧汶喝光了,隻剩個空杯子在桌麵上滾動。鄧汶拔腳就朝外麵走,幾乎和正端著盤子上飲料的服務生撞個滿懷,他急忙閃開,踉蹌兩步站穩,卻又返身走了回來。
  洪鈞剛被鄧汶的舉動驚得目瞪口呆,見他往回走還以為他開竅頓悟、回心轉意了,正笑著想開口,鄧汶已經走到桌旁站定,從西裝內兜裏掏出錢夾,抽出一張百元鈔票“啪”的一聲拍在桌麵上,甩下一句:“不用您再破費了!”鄧汶轉身大步流星地走到門口,忽然欣喜地發現,剛才的這幾步倒真的做到“虎虎生風”了。
  洪鈞尷尬地坐著,轉過頭竭力回避著周圍所有人投過來的目光,心裏計算著,一杯咖啡、兩聽可樂、一瓶依雲礦泉水,便從自己的錢夾裏拿出一張五十元的鈔票,和桌麵上躺著的那張百元大鈔一起壓在了也是躺著的玻璃杯下麵,起身向外走去。他走到門口,一股潮濕冰涼的空氣迎麵吹來,讓他打了個寒顫,天就像是被捅漏了一樣,下大雨了。
  * * *
  落湯雞一樣的鄧汶從出租車裏下來,走上賓館門口的台階,褲腳濕漉漉地緊裹在腿上,水珠順著耷拉在前額上的發梢往下滴著。他剛才從咖啡館出來以後,為了回避可能隨後出來的洪鈞,便顧不上躲雨,沿著大街跑到幾十米開外的拐角處打車。
  有很多東西都是仿佛故意跟你作對似的,不需要它的時候俯拾皆是,需要它的時候卻難覓蹤影,出租車就是如此。鄧汶平日覺得北京滿大街都是招搖著攬客的出租車,可當他像根避雷針似的站在大雨裏,盼星星盼月亮地盼著救星出租車,卻根本看不到空車的影子。終於,一輛出租車停在他前方不遠,他不顧地上的積水急忙狂奔上前抓住車門把手,向競爭者宣告自己對這輛車的占領,等裏麵的人結完賬,他又像酒店的門童一樣替人家打開車門,他鑽進車裏便重重地關上車門,說了一句:“總算盼來了。”
  出租車司機看見鄧汶渾身上下滴著雨水,真心疼自己早晨剛換上的新座套,但還是忍住了沒抱怨出來,等鄧汶說出賓館的名字,司機才說:“雨天雪天,堵車不好走,這活兒倒是一個接一個,哪兒是打車呀?跟搶車似的;可不下雨不下雪,路上車好走的時候,半天拉不著一個活兒,這不是成心作對嗎?”鄧汶呆呆地看著風擋玻璃上的雨刷往複地擺動,琢磨著這話中的哲理,自己和司機看來都是苦命人啊,人生之不如意十之八九,這麽一想,他剛才滿腔的憤懣消退了不少,湧上心頭的是無奈和失意。
  鄧汶回想著在剛才短短幾個小時的時間裏,不僅認清了自己原打算努力與之修好的俞威之流早已把他判定為死對頭,更發現自己的同窗和摯友竟然出於利用他的目的而把他當作一顆棋子,投到了危機四伏的地方,不,連普通的棋子都不如,他已經變成了棄子,鄧汶看著在雨中奔波的車輛和路人,感覺到徹骨的冰冷和令他絕望的孤獨,直到車子停在了賓館門口他都沒再說一句話。
  鄧汶邁出電梯,踏著走廊裏的地毯向自己的房間走去,四周一片沉寂,隻有他的雙腳踩著剛才灌到鞋裏的雨水,發出“呱唧呱唧”的聲音。這時,從遠處走廊盡頭的一間客房裏拐出一個人影,悄無聲息地迎麵走來。鄧汶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眯起眼睛看著,那個人穿的是賓館工作人員的西式套裝,等漸漸走進了,他看見一張圓圓的臉,正在朝他微笑著,是那個替他買咖啡壺的女孩。
  兩個人走到相距一、兩米的時候,麵對麵停了下來,女孩先開口說:“鄧先生,挨澆了吧?”
  鄧汶笑了笑,答案顯然是不言而喻的。女孩又說:“北京8月份就這樣,瓢潑大雨,說來就來,說停也就停了。”她又上下端詳了鄧汶一番,接著說,“您這身衣服得趕緊幹洗一下,要不然這麽好的毛料晾幹以後該走形了。”
  鄧汶微微張開雙臂,低頭看了眼自己身上的西裝,笑著說:“是啊。”
  女孩已經轉過身,一邊沿剛才的來路往回走,一邊說:“您趕緊回房間把衣服換下來,我幫您送到洗衣房讓他們馬上收拾一下,晚上再給您送回來。”
  鄧汶跟著女孩走到自己房間門口停住,拿出房卡打開門,看了女孩一眼,女孩說:“您進去吧,我在外麵等您。”
  鄧汶忙走進房間,三下五除二地把全身衣服扒掉,草草換上一套舒適的短褲和T恤衫,便拎著那套濕漉漉的西裝拉開門走出來。女孩一見,並沒有伸手去接,而是推門進了鄧汶的房間,打開壁櫥,從裏麵拿出一個洗衣袋和洗衣單,又從自己兜裏掏出一支圓珠筆,把洗衣單壓在牆上飛快地填好,才接過鄧汶的西裝大致疊了幾下,放進洗衣袋。鄧汶一直瞪大眼睛看著她無聲地忙碌,心裏又有了那種溫暖而踏實的感覺,
  女孩一手提著洗衣袋,一手捏著洗衣單,站到走廊上,轉過身剛要對鄧汶道別,鄧汶忽然探過頭,盯著女孩胸前別著的胸牌,念到:“K-A-T-I-E,Katie,總算知道你的名字了。”
  凱蒂大方地笑著說:“是啊,以後您就叫我Katie就行啦,不過忘了也沒關係,一看我的胸牌就又想起來了。”
  鄧汶一隻腳頂著房門,忽然舍不得就這麽告別,他真不想一個人孤零零走回裏麵的房間去,他幹笑了一下,沒話找話地問:“怎麽樣?你挺忙的吧?”
  “嗨,就是上班唄,再忙也不可能像您那樣忙。”
  鄧汶“哦”了一聲,然後鼓足勇氣,漲紅了臉問:“那你什麽時候下班?嗯——,我想——,我想請你一起吃頓飯。”話終於說了出去,他便忐忑不安地等著,而腦子絲毫不敢懈怠,盤算著被拒絕後如何給自己找台階下。
  沒想到,凱蒂立刻很痛快地回答:“好啊,沒問題,我先謝謝您了。”
  鄧汶喜出望外,忙接著問:“那你什麽時候下班?你對北京比我熟,你選地方吧。”
  凱蒂歪頭想著說:“嗯,今天不行,我上中班,剛才已經吃過了。”
  鄧汶像又被大雨劈頭澆了個透,正覺得失望,女孩卻笑著說:“咱們明天吧,我明天上夜班,後天就是周末,您也不會那麽忙,咱們好好吃一頓。”
  鄧汶的心情像是過山車,霎那間又飛漲起來,高興地說:“好啊,那你喜歡吃什麽?”
  “嗯——,吃必勝客吧,我喜歡吃比薩餅,咱們賓館南邊的十字路口往東不遠就有一家必勝客,您覺得呢?”
  “必勝客?是Pizza Hut嗎?好啊,我對Pizza Hut也比較有感情,那就這麽定了。”鄧汶說完,在欣喜之餘又想到還要再等二十四個小時,不免有些悻悻然。
  凱蒂好像可以看透鄧汶的心思,她笑著說:“今天外麵還下大雨呢,出去也不方便,您就在房間叫個room service吧。咱們明天去,明天就會是個好天了。”說完,她把捏著洗衣單的手舉到腦袋旁邊搖了搖算是道別,便轉身走了。
  鄧汶盯著凱蒂腦後的短發,目送她的背影沿著長長的走廊漸漸遠去,覺得這個女孩很神奇,凱蒂總能在他最失意的時候出現,也總能立竿見影地讓他振作起來,他相信凱蒂說得沒錯,明天就會是個好天了。
  * * *
  上海和北京的聯係真是越來越緊密了,連天氣都像是有著連鎖反應,北京正下著大雨,上海也下著,隻不過小很多,淅淅瀝瀝地飄著些雨絲。
  俞威是下午飛到上海的,此刻他站在酒店門口,抬頭看了看天,覺得這點小雨算不上什麽,他向來不喜歡打傘,也不喜歡戴帽子,總之他不喜歡有任何東西壓在自己頭上。但他又有些猶豫,因為上海不是他的地盤,他摸不準這裏的天氣,不知道這雨會不會越下越大。他正拿不定主意,一直留意他的門童已經從門旁的雨傘架上取過一把印有酒店標誌的雨傘雙手遞過來。俞威很高興,覺得這裏的服務果然到位,他接過雨傘,坐進了等在門口的出租車。
  車從延安路拐上了番禺路,往南又開了一小段,便停在了平武路的路口。俞威下了車,他感覺了一下,確信不需要打傘,便把雨傘當作手杖,大搖大擺地踱著方步,沿著番禺路向南一邊走一邊尋找。
  他一路找下去,起初還似閑庭信步,可慢慢就有些不耐煩,他感覺走了好遠,都能隱約看見前方在路西側的銀星皇冠酒店了,他發覺有些不對頭,便停下來掏出手機,仰頭張望不見有任何雷電的跡象,才放心地打了個電話。
  俞威掛斷電話,他的判斷沒錯,的確已經走過了,便低聲罵了一句,調頭往回走。又走了一段路,看見人行道上方有個伸出來的霓虹燈,雖然並沒有啟用,但仍然可以辨認出“Asahi”五個字母,在這個朝日啤酒的廣告牌下麵,是一間門臉很小的飯館。
  俞威一邊嘀咕著怎麽這麽小,難怪錯過了,一邊推開飯館僅有的一扇門,走了進去。他原本期待著門裏別有洞天,結果發現迎麵就是樓梯,樓梯後麵看得出來是操作間和庫房,但不見理應具有的繁忙景象,靜悄悄的。既然沒有其他選擇,俞威便抬腳登上樓梯。
  樓梯很狹窄,隻能容一人上下,俞威全身的重量剛放上去,樓梯就發出吱吱啞啞的聲音,仿佛隨時可能承受不住重壓而垮塌下來。俞威腳下的一雙皮鞋再加上用作手杖的雨傘傘尖,有節奏地敲打著每一級樓梯,夾雜著樓梯的呻吟聲,像一首奇特的進行曲,伴隨著俞威上了二樓。
  不知道是因為麵積確實大一些,還是因為沒有客人而顯得空空如也,二樓讓俞威感覺寬敞了許多,大約擺放著五、六張大小不一的圓桌。隻有最裏麵的一張小圓桌旁,坐著一個三十多歲的男人,長得很白淨,身上的穿著也是一塵不染,他一見俞威到了便站起來,俞威快步走上前去,笑著伸出手說:“Roger,你可真讓我一通好找啊!”

  第四部分
  羅傑握住俞威的手,臉上擺出一副矜持的笑容,等兩個人都坐下,羅傑說:“這個地方不太好找,是吧?我沒想到你會給我打電話,還要專門從北京跑來和我聊一聊,那我們就隨便聊聊好啦,朋友之間嘛也不要講什麽排場,沒必要去那些大地方吃,這裏是我的一家親戚開的,還蠻實惠的,有幾樣小菜也做得蠻不錯,我們就在這裏吃好了啦。”
  俞威微笑著頻頻點頭,顯然羅傑並不在意俞威請他吃什麽山珍海味,倒是更在意這頓飯的飯錢會進誰的腰包,俞威也就更加堅信這次是要由自己來掏錢請客了,他四下掃視一圈,說:“這裏挺好,安靜,也幹淨。”
  “今天的天氣不好嘛,平常客人還蠻多的。嗨,也不想太辛苦賺錢,我的這家親戚歲數都已經蠻大的了,還那麽累不值得的。”羅傑的話音剛落,便又傳來了樓梯吱吱啞啞的聲音和沉重的腳步聲,俞威回頭看去,走上來一位五十多歲的女人,身材不高,而且顯然已經開始發福,但是臉上的皮膚保養得很好,幾乎沒什麽皺紋,容光煥發的,手裏拿著個點菜用的小本子。
  羅傑從桌上拿起薄薄的菜單,招呼俞威:“你點菜吧,喜歡吃什麽就告訴我阿姨好了啦。”
  俞威一邊隨意地翻看菜單,一邊說:“那我就不客氣啦,難得有機會見識一下地道的上海菜,我是個百分之百的肉食動物,嗯——,百葉結燒肉,怎麽樣?”
  羅傑馬上抬頭衝阿姨問道:“有哇?”
  阿姨忙說:“有的有的。”
  俞威又問:“醬爆豬肝,怎麽樣?”
  羅傑又問:“有哇?”
  阿姨忙又答道:“有的有的。”
  俞威把眼睛從菜單上移開,看了眼羅傑,見羅傑沒有任何表示,知道點菜尚未成功,自己仍需努力,便說:“嗯——,我其實最喜歡吃肘子,你們上海話好像叫做‘蹄膀’……”
  羅傑插問:“蹄膀有哇?”
  阿姨笑著連連點頭說:“有的有的,紅燒吧,紅燒蹄膀,好不好?”
  俞威說“好啊”,又說“再要兩碗米飯吧”,羅傑建議道:“要不要喝點酒?啤酒怎麽樣?”
  俞威問:“都有什麽牌子的啤酒啊?”
  “Asahi的。”阿姨字正腔圓地咬著日語的發音。
  俞威遲疑著說:“哦,我不怎麽喝日本牌子的啤酒,還有別的嗎?”
  “嗯——,百威的,還有生力的。”
  “那就來兩瓶百威的吧。”俞威說完,覺得既然點了酒就還應該再點幾樣下酒的冷盤,便接著要了一份四喜烤麩和一份毛豆,然後又看了一眼羅傑,見他點了點頭,看來對飯菜的檔次和規模總算滿意了,便隨口問道:“這裏的位置不錯啊,怎麽沒想辦法再把門麵擴大些?”
  阿姨一邊從俞威手裏拿過菜單放到旁邊的桌上,一邊熱情地搶先回答:“哎喲,這樣已經快撐不下去了,門麵再大怎麽吃得消,上哪裏找來那麽多的客人喲?現在就盼著早點拆遷啊,早點拿到拆遷費,我們就跑到奉賢或者南匯鄉下去混日子吧。嗨,不過拆遷了也得不到幾張鈔票……”
  “阿姨啊,快點把單子送下去吧,早點上菜我們好早點吃啊。”羅傑顯然早已對阿姨如此健談不耐煩了,不客氣地催促著。
  等樓梯處的腳步聲消失了,樓上又隻剩下俞威和羅傑兩個人,俞威覺得很不自在,他不喜歡這種安靜和冷清的氣氛,白色的日光燈照射在白色的桌布上,四周的牆麵也是白色的,連對麵羅傑的襯衫都是白色的,在這種“光天化日”之下談事,讓俞威有一種負罪感。他真盼著旁邊的各張桌子都坐滿客人,再有幾個年輕的服務員跑前跑後地忙碌,一幅人聲鼎沸的紅火場麵,俞威倒不是祝願羅傑以及他的親戚們鈔票賺得盆滿缽滿,他隻是更喜歡在嘈雜的環境中談事。
  羅傑見俞威有些局促不安,想不出會是什麽原因,便搭訕著:“怎麽樣?ICE的生意現在做得不錯吧?”
  “是不錯啊,今年上半年業績還說得過去,感覺市場好像開始有些起色,項目明顯多起來了,我在整個銷售模式上也做了大的調整,轉型還算順利吧,到今年年底,效果應該就能看出來了。嗨,其實ICE怎麽樣,就算外人不了解,可像你Roger這樣圈子裏的老大,不用我說也肯定知道得清清楚楚。”說到這兒,俞威忽然話題一轉,笑著反問道,“我倒是聽說你這位‘華東王’現在越來越厲害,地盤都擴大到全國了,怎麽樣?現在當總監當得很滋潤吧?”
  羅傑撇了撇嘴,既像是謙虛,又像是確有不滿地說:“我算什麽‘老大’?什麽‘華東王’?什麽總監?還不都是混日子,過一天算一天。”
  “哦,我聽說洪鈞很器重你呀,其他幾個人都還隻是經理,你的title不是已經升到總監了嗎?”
  羅傑聽罷,頓時覺得鹹酸苦辣湧上心頭,正不知從何說起,阿姨步履蹣跚地端著一個大托盤又走上樓來,把兩瓶酒和兩盤涼菜在桌上擺好,問道:“熱菜做好一個就上一個吧,不要等到全做好才一起上,好不啦?”
  “好的呀。”羅傑回了一句,俞威卻覺得讓阿姨一趟趟跑上跑下有些不忍心,剛想說還是三道菜一起上吧,阿姨已經轉身走了。俞威轉念一想,三道菜一起端上來未免難度更大,光那一大盆紅燒肘子就夠沉的,算了,多跑兩趟可能倒更輕鬆些。
  羅傑見俞威若有所思,便借著替他倒酒的機會用啤酒瓶輕輕碰了玻璃杯一下,俞威的思緒被清脆的響聲拉了回來,忙用手指在桌麵上叩著表示感謝,酒倒好後兩人碰了一下杯,各自抿了一口,羅傑接著說:“我是不願意和他們計較,我也根本不稀罕什麽title。那個李龍偉,原先就是個技術工程師,再以前隻是個sales,從來沒帶過team,居然一下子和我平起平坐,手下的人比我的還多,而且還分到了三個最肥的行業,我都不好意思再提我這個‘總監’二字了。嗨,反正就是打工嘛,都是苦命人,隻是他們不要太過分。”
  俞威夾著毛豆,說:“洪鈞那個人我了解,城府很深,心胸又很狹窄,以你在維西爾的資曆和能力,他肯定對你是又要倚重又放心不下,你也要小心,不要功高震主啊。”
  俞威的話既抨擊了洪鈞,更吹捧了羅傑,讓羅傑感到很受用,他笑了笑,說:“和Jim畢竟用不著天天見麵,表麵上彼此客客氣氣也就過去了。可是我在外麵四處跑項目那麽辛苦,回到公司裏還要看那個Laura的眼色,這讓我氣不過。”
  俞威端起玻璃杯主動和羅傑幹了一下,問道:“那個管財務的女的?你怎麽還用得著看她的眼色?”
  羅傑灌了一口啤酒,越想越來氣,說:“以前Jason在公司裏凡事都還要讓我三分,我畢竟是上海的頭頭,連Jason都要尊重我,當初我眼裏根本沒有Laura,她算老幾呀?Jason被幹掉以後,我原本名正言順地就是上海的老大了,可是Jim讓我去管整個的製造業行業,不再設上海公司經理,不設就不設,我還不想當那個管家婆呢,可是Laura欺人太甚,自己就把自己封成上海的經理了,什麽事都管,搞得我想做點什麽還得要她同意才行。這個女人,不要太得意喲,把油水都摟到她腰包裏去了,她那點小把戲瞞不過我的。以前我管上海公司的時候,經常打交道的一些供應商都被她給換了,公司所有的辦公用品都是從她一個親戚開的小公司進的,所有人的名片也都是那家做的,沒幾天就給大家統統又印兩盒名片,也不管以前的用完沒有,我的名片都快裝滿一個抽屜了,一盒名片多少錢?普通的荷蘭白卡紙、正反兩麵、每麵三種顏色,不超過四十塊錢,那家公司要我們多少錢?每盒七十塊嘢!你說這個女人貪心不貪心?Jim那個人,不知道他是瞎子、聾子還是傻子,搞得這個Laura越來越無法無天的。”
  俞威剛才隻是隨口問問,沒想到無意中竟然觸動了羅傑的心事,引得他的積怨像火山爆發一樣宣泄出來,俞威暗想,羅傑的這些怨言絕不是出於他的所謂一身正氣,而是發端於他和勞拉之間直接的利益衝突。俞威也奇怪羅傑怎麽這麽不拿自己當外人,如此不加保留地直抒胸臆,想必是壓抑太久,總算找到了可以一吐為快的對象。
  俞威替羅傑把酒滿上,剛想說幾句安慰的話,羅傑卻已經又說開了:“還有更氣人的,你知道我們維西爾那個Lucy吧?是個有名的拎不清,什麽本事都沒有,真應該把她fire掉的,可是Jim卻把她送到Headquarters去了,已經呆了將近兩個月,還不知道什麽時候才會回來,工作上什麽事不幹,工資上一分錢不少,每天還有六十美金的allowance,一個月下來就是一千八百塊美金的cash,將近一萬五千塊人民幣喲,而且還不用交稅,這個Lucy,鈔票賺得不要太輕爽喲。”
  俞威把羅傑說的每個字都記在心裏,他的這些憤懣讓俞威不禁竊喜,看來時機比預想的還要恰到好處,俞威覺得該是表明自己來意的時候了,便徑直問道:“Roger,你自己的那個公司,生意做得怎麽樣啊?”
  羅傑像是被高手點到了穴位,一下子僵住了,筷子上夾著的毛豆也掉在桌麵上,隻有腦子在飛快地轉動:他是怎麽知道的?他打聽這事的目的何在?自己該如何回答?
  就在這時,樓梯又有了響動,阿姨端著一盤百葉結燒肉上來了。俞威暗自罵了一聲,來得真不是時候,不愧是親戚一家人啊,像有心靈感應,自己剛對羅傑發動突然襲擊,收集整理救駕的就上來了。俞威打聽羅傑的底細不是一天兩天了,他終於了解到羅傑暗地裏開著一家小公司,零打碎敲地承攬一些小項目,為客戶開發一些小型的應用軟件,當羅傑碰到一些買不起也用不起維西爾軟件的企業時,常常想方設法把自己的小公司推薦過去;不僅如此,有些客戶即使購買了維西爾的軟件,羅傑也能或多或少在項目中切出一些培訓、谘詢服務等方麵的業務,交給自己的小公司去做。
  等阿姨顫顫巍巍地下樓去了,羅傑也已經想好了對策,他輕描淡寫地說:“來,先嚐嚐這個。什麽我自己的公司呀?不是我的,是朋友做的,看他們創業很不容易,總不能眼睜睜看著他們燒錢啊,我隻能盡力幫幫他們忙吧,有時候遇到個小項目就介紹給他們。”
  俞威正把一塊肉送到嘴邊,聽了羅傑的話,便把肉放到自己麵前的小碟子裏,隨即把筷子往桌麵上重重地一放,力度拿捏得恰到好處,既起到了驚堂木的效果,又不至於顯得無禮,他直視著羅傑的眼睛說:“Roger,你也太不夠意思了,這些話你還是留著去對洪鈞說吧,我拿你當朋友,本來打算和你合作一場的,你不給麵子也就罷了,但你別罵我智商低好不好?”
  羅傑尷尬地笑了笑,端起酒杯做了個碰杯的姿態,訕訕地說:“你這是在罵我呀。有機會合作當然好,隻是我們實力有限,怕你看不起喲。”
  俞威見羅傑已經默認,他也不想繼續糾纏,而是照直說:“ICE正在轉型,主要精力用於做市場,具體項目的銷售以後要依靠代理渠道來做,發展合作夥伴的事是我親自在抓的,這是我現在的重中之重。怎麽樣,我這個人實在吧?我有什麽想法就直接對你說,不繞圈子。你想不想讓你的公司成為我們ICE的代理商?”
  羅傑並沒有太當真,隨口說:“你這麽看得起我們,當然先要謝謝你了,隻是,我剛才就說了,那個公司小打小鬧,實力很弱的,不知道夠不夠資格做你們的代理呀。”
  “你這個Roger,談生意的時候不要謙虛好不好?我對你們都這麽有信心,你自己還懷疑什麽?ICE 的代理分為三個級別,第一級是Platinum Partner,白金級;第二級是Golden Partner,黃金級;第三級是Premier Partner,名字顯得挺高級,其實就是最普通的代理商。今年是第一年嘛,所以亞太區不同意我在中國給出白金級的級別,如果你有興趣,你的公司可以上來就拿到黃金級代理的級別,怎麽樣?”
  羅傑有些意外,他原先猜測俞威找他的目的,一個可能是想把他挖角拉到ICE去,另一個可能是在某個具體的項目上要和他做私下交易,而羅傑當然對哪條都有興趣,但沒想到俞威會提出如此富有“建設性”的創意,他正琢磨著,阿姨又上來了,這次端上來的是醬爆豬肝和兩碗米飯。
  自己的意圖已經挑明,俞威也有了饑腸轆轆的感覺,這才留意起麵前的兩盤熱菜,結果這一留意就讓他發現了問題,盤子既不大也不深,就是平常的六寸盤,而菜的份量更少得可憐,看俯視圖,百葉結燒肉好像都還沒有把盤底的花紋完全覆蓋;看側視圖,醬爆豬肝也就將將堆到了盤子的上沿,絕對沒有冒尖,更談不上小山一樣的規模。俞威不免有些失望,但又一想,食不厭精,關鍵在於質量而不是份量,而且,後麵還有一大盆蹄膀呢。
  羅傑也不再對俞威客氣,自己先就著菜扒拉了幾口米飯,然後才說:“能做ICE的代理商當然是件好事,可是我們手上沒有什麽prospect,無從下手,到時候完不成你們ICE的quota,我們賺不到錢倒是其次,主要是擔心會辜負你的期望、拖累了你呀。”
  “市場越來越火,還愁沒有項目可做?ICE也在大力做市場宣傳,每天都會有項目找上門來,我會盡可能支持你,源源不斷地把這些項目機會介紹給你們。”
  羅傑聽了不禁暗自冷笑,這俞威也太瞧不起人了,居然把自己當作小孩子來哄,天底下的廠商之所以發展代理商,無一不是指望代理商能替廠商找到客戶、贏得生意,代理商如果反過來指望廠商替它找食吃,要麽餓死,要麽被廠商踢出門外。羅傑不冷不熱地問道:“哪有這麽便宜的事?你又不是隻有我們這一家代理,你哪裏照顧得過來喲,我們當然得靠自己去找項目,所以我才會發愁頭幾個項目從哪裏來呀。代理的名分拿到了,牌子也打出去了,找不到項目你還會再要我們嗎?做不成生意,我們一群人去喝西北風呀?”
  俞威“嘿嘿”地笑著說:“你呀,真是捧著金飯碗討飯,守著金庫哭窮。”他見羅傑一臉茫然,顯然是不明就裏,便幹脆把話說透,“你手上那麽多正在替維西爾做的項目,完全可以推我們ICE的軟件嘛。你自己的公司現在隻能去找一些小型企業爭一些小項目做做,那能有多大油水?那些大中型企業,油水大,可是對軟件的要求也高,不會用小公司開發的小軟件,你的公司恐怕眼睜睜看著就是吃不到嘴裏,就算你千辛萬苦把維西爾的軟件賣進去了,作為sales那點提成才有多少?兩、三個百分點就很了不起了。但是以後就不同了,你可以名正言順地向這些企業銷售我們ICE的軟件,那時候再贏到一個項目,作為代理能分到多少?起碼百分之十五吧,做得好的話,百分之二十、三十都是有的。賣誰的軟件不是一樣賣呀,想想看,你做ICE代理的收益是你替維西爾賣軟件的十倍!”
  羅傑恍然大悟,事到如今他總算明白了俞威打的是什麽主意,俞威看中的並不是他羅傑這個人,更不是他那由散兵遊勇拚湊成的公司,而是他手中掌握的維西爾正在跟蹤的那批潛在客戶。如果俞威能通過羅傑之手,把ICE的軟件打進維西爾苦心經營的市場,此消彼長,對改變兩家公司之間的競爭態勢將起到事半功倍的成效。
  羅傑雖說並不認為此舉會對自己有什麽不好,但總覺得好像是要被俞威利用,心理上有些不易接受,便說:“這恐怕不太合適吧?我畢竟是維西爾的人,而且,如果我手上的項目要是都被ICE拿走了,我什麽客戶都簽不到,還能在維西爾呆得下去啊?”
  “哦,難道你還想在維西爾呆下去?這麽好的機會擺在你麵前,你首先要做的,就是應該離開維西爾!”俞威說完,目不轉睛地凝視著羅傑,羅傑又一次僵住了,雖然他已經無數次賭咒發誓要離開維西爾,但那都隻是說說而已,他並沒有真正做好心理準備。
  俞威剛要追問,卻又被樓梯上的聲音打斷,原來是阿姨又不失時機地來替羅傑解圍,終於,期待已久的紅燒蹄膀出場了。俞威看著端上桌麵的蹄膀,呆住了,第一眼看見盤子就讓他驚訝,他以前從未見過用同樣的六寸淺盤來盛放整隻肘子的,但第二眼看到的盤中物就讓他用另一個驚訝覆蓋了前一個驚訝,他以前更從未見過這麽小巧玲瓏的肘子。俞威一方麵懷疑這隻肘子恐怕是出自一隻遠未成年的豬,另一方麵奇怪怎麽“肘子”到了上海不僅名字改成了“蹄膀”,而且入鄉隨俗就連身材都大大縮了水,他盯著盤子裏的蹄膀,舉著筷子卻半天沒有插下去,這是他頭一次因為惻隱之心而對已到眼前的獵物不忍下手。
  羅傑全然沒有在意蹄膀,不僅由於他心目中的蹄膀就應該是這個樣子,更因為他現在腦子裏想的全是他在維西爾的那份“蹄膀”。維西爾不僅給他一份可觀的工資,他自己那家公司的絕大部分日常費用也都被他用各種名目在維西爾報銷了,所以他的那個小攤子幾乎是在零成本運作。羅傑清楚,在外企做銷售,雖然談不上是什麽穩定的工作,而是如履薄冰、朝不保夕,但他還從未認真想過要主動放棄這份工作。
  俞威總算下了狠心,從蹄膀上剝下連皮帶肉的一大塊,塞進嘴裏嚼著,他覺得也該對已經進入射程之內的羅傑發出致命的一擊了,便又喝了口啤酒,咂巴著嘴說:“Roger,你知道我有多羨慕你嗎?幹咱們這行,混到現在這種地位,外人看著光鮮,可咱們心裏的苦衷隻有咱們自己知道。像剛才你提到的傑森,在維西爾也經營了不少年吧,我聽說你們亞太區的老板春節來上海,和他談了一個上午,從此他就徹底消失了。像現在換上來的洪鈞,他當初在ICE從無到有地幹了三年多,不是照樣被fire了嗎?他在維西爾能混多久還是未知數呢。咱們就像是天上的雲彩、水上的浮萍,沒有根呐。什麽是自己的根?就是真正屬於自己的、自己說了算的攤子。但是,搭個自己的攤子沒那麽容易,既要有內部條件,更要有外部條件。不瞞你說,我就一直有心想自己幹,打工要打到什麽時候?到時候血汗被鬼子榨幹了就剩下一把骨頭,想想就覺得淒涼啊。”
  俞威說得自己的眼淚都快下來了,在這種氣氛烘托之下,他不失時機地又一次端起酒杯和羅傑響亮地幹杯,然後一飲而盡,他掏出煙來,衝羅傑比劃了一下,羅傑說了聲“你隨意”,俞威便點上煙深吸了一口,這才接著說:“所以我剛才說羨慕你呀,因為你有外部條件,而我沒有。你想想看,ICE好歹也算是全球三大應用軟件廠商之一吧,有幾個人能在剛開始創業的時候,就有幸拿到ICE這種跨國公司的產品代理權,還是ICE在中國發展的首批代理之一?剛才我說的內部條件,就是看你自己如何打算,是一直打工打下去呢,還是願意抓住機會開創一番自己的事業,這個大主意隻能你自己拿。但是,大言不慚地說,我已經為你提供了難得的外部條件,就是保證你在起步的時候就可以站在一個很高的水平上。”
  羅傑當然知道ICE公司軟件產品代理權的份量,麵對如此誘惑他早已動心了,但是他又不情願讓俞威牽著走,這的確是個重大決策,將會是他人生之路的轉折點,他想按照自己的節奏行事,在自己覺得舒服的時候再從容地做出決策,便說:“我先要好好謝謝你啊,有這麽好的機會能想到我。不過,你剛才也說了,這是個大主意,所以我要好好考慮考慮。你看這樣好不好,再過一段時間,到時候我要是有些什麽想法,我再和你聯係?”
  “嗬嗬,Roger,你這個人真有意思,你等得起,我可等不起喲。你不是已經說了嗎?我ICE又不是隻有你一家代理,我眼下就是要在全國的市場上布局,我不可能把一個地區或一個行業的市場先空著,一直等著你做決定,就算我願意等,客戶不會等、競爭對手更不會等,就看誰下手快。嗬嗬,隻怕等到你想好的時候,機會已經讓別人拿走了。”俞威進一步施加著壓力,但他對如何操縱一個人再清楚不過了,就是必須采用“推”“拉”結合的方式,隻用鞭策和高壓手段還往往不夠,壓力大同時導致阻力大,中學上物理課的時候他已經明白這個道理,總還要加一些誘惑,在前麵拉動要比在後麵推動容易得多。
  這麽想著,俞威便決定亮出自己最後的底牌,他說:“咱們是朋友,以後又是合作夥伴,今天我就再拿出一份誠意。你知道‘合作夥伴市場基金’這個東西吧?根據合作夥伴的不同級別,ICE每年都要拿出一筆市場活動經費,而合作夥伴也要按照一比一的比例拿出同樣的金額,一分都不能少,兩家把這些錢放到一起,作為雙方的市場基金,在一年的時間裏共同用於市場宣傳和營銷活動。ICE的黃金級代理的市場基金標準是每年五十萬人民幣,但你的公司畢竟剛起步,和其他一些大牌代理商比不了,這我理解,所以我可以和你來個君子協定,頭一年的市場基金隻由我們ICE單方拿出五十萬,你們一分錢不用出,這筆五十萬的基金如何使用也主要由你做主,隻要事先和我說一聲就行,怎麽樣?”
  這份“誠意”的確有著實實在在的份量,羅傑早已不僅怦然心動,他還要毅然行動了。前一段聽說洪鈞曾經以這種市場活動經費的名義支付給那家泛舟係統集成公司十萬塊錢,羅傑當時就覺得奇怪,無緣無故如此大方地就把這筆錢給出去了,可從未見過真搞了什麽活動啊,而勞拉也立刻乖乖照辦了,聯想到他自己連日常的開銷都越來越捉襟見肘,淪落到必須看人臉色的境地,更讓他下了決心,這年頭不當家作主是不行的。
  羅傑問道:“你的這些好意我都明白,你看最遲需要我什麽時候答複你?”
  “越快越好,”俞威用力把煙頭撳滅在煙灰缸裏,然後端起酒杯說,“這不是套話,的確是越快越好,我希望最晚下周一你能給我答複。在你從維西爾徹底離職的時候,我立刻和你的公司正式簽署代理合作協議;在你把你手中的潛在客戶資料提交給我以後,我立刻把五十萬的市場基金打到你指定的賬戶。事先說明啊,你把這些客戶資料給我,是對你自己有好處,對我其實無所謂的。我們有嚴格的代理商項目登記製度,製造業的客戶本來就零散,其他家代理往往也會去接觸,所以誰先把某個客戶的資料報到我這兒來登記備案,這個客戶的項目就歸誰,先報先得,所以你盡量早、盡量多、盡量詳細地把你在維西爾跟蹤的那些項目資料報上來,其他代理就算眼饞也搶不走了,就可以最大限度地保護你自己的利益。”
  “好的,一言為定,我會仔細考慮的,不管做出什麽樣的決定,下個禮拜一之前我都會答複你的。”羅傑說著,掃了一眼桌上的飯菜,已經所剩無幾,便又問,“怎麽樣?我看今天先到這裏吧,你也早些回去休息。”他見俞威點頭,就扭頭衝樓梯方向高聲喊道:“阿姨啊,你上來一下好不啦?我們要結賬哩。”
  俞威一麵誇讚這幾樣小菜味道很好,一麵大動作地從兜裏掏出錢包,羅傑客氣道:“按理說是應該由我來盡地主之誼的,可是你卻堅決要請客,我是實在不好意思駁你的麵子,那就謝謝你啦,不過這裏很實惠,花不了幾個錢的。”
  阿姨“咚咚咚”地走上來,腿腳明顯比前幾回都利索得多,俞威接過賬單一看,“實惠”的幾樣小菜居然要了將近三百塊錢,即便如此,俞威仍然覺得這頓飯請得值。阿姨接過三張鈔票剛要轉身下樓,羅傑囑咐說:“開一張發票,抬頭寫ICE公司,三個字母,I-C-E,不要寫錯。”他馬上又低聲問俞威:“開多少?要不要多開些?”
  俞威連忙擺著雙手,謝絕了羅傑的好意,他不想在羅傑麵前顯得自己那麽不堪。兩人閑聊了幾句,俞威不想再讓阿姨辛苦地爬上爬下,便由羅傑陪著前後腳走下樓來,在門口收好阿姨遞過來的發票和零錢,和羅傑熱情地握手告別之後,推開門側身走了出去。
  羅傑貼著門上的玻璃看著俞威走到街邊,自己正回味著剛才的談話,樓上傳來忙著收拾東西的阿姨的喊聲:“咦,他把雨傘掉在這裏啦,趕快追上去給他吧。”
  羅傑不以為然地說:“嗨,一把雨傘,掉就掉了唄。他要想起來回來拿,就給他,他要不來拿,你就留下用唄。”
  安靜了片刻,阿姨又喊道:“咦,雨傘上麵還有字哩,好像是哪家酒店的,這樣打出去人家看見會笑話的。”
  羅傑有些不耐煩,沒好氣地說:“哎呀,管他哩?隻要不打著它去那家酒店不就行了嘛,在別的地方有誰知道你不是那家酒店的客人?”樓上沒有回音了,羅傑又陷入了沉思,難道經過這麽一頓飯,自己的職業經理人生涯就要結束了?難道,自己真要下海當老板了?
  俞威沒有回去取雨傘,雨已經徹底停了,他把自己來時一路拄著的雨傘忘得一幹二淨。他在番禺路上站了一會兒,兩個方向居然都沒有空駛的出租車開過來,俞威這些年已經養成了一個習慣,完事後總是盡快離開現場,他便向南大步走去,打算到銀星皇冠酒店門口打車。
  手機忽然響了起來,俞威掏出來剛接通便聽到裏麵跳出的聲音:“是我,Susan,在哪兒呢?”
  俞威頓時感到厭煩,女人的好奇心怎麽都這麽重呢?他對蘇珊的問題不予理睬,而是冷冷地反問:“怎麽樣?”
  “他已經把e-mail發出來了,發給卡彭特的,copy 給你和我還有Peter。”
  “哦,他的動作還挺快嘛,都說什麽了?”俞威問道,嘴角露出一絲微笑。
  “他肯定氣壞了,他說你是deliberately給他設了trap要陷害他。”
  “De……什麽?他說我什麽?”
  “他說你是蓄意給他設了圈套要陷害他。”
  俞威這才明白了,他對著手機罵了一句“混蛋”,蘇珊當然以為他是在罵鄧汶,忙附和著說了聲“就是”,其實俞威正是在罵蘇珊本人,他討厭別人冷不丁地冒出這些不怎麽常用的英文詞,顯得他好像聽不懂英語似的,讓他覺得很沒麵子。
  俞威聽到蘇珊的回應,心裏舒服了很多,他喜歡這樣罵人的效果,對方明明挨了罵卻毫不知覺,這讓俞威反而有更大的滿足感。他命令道:“你聽好,不要回郵件,不要和他有任何正麵衝突。你隻需要做一件事,就是盡快把消息散布到整個公司,要讓地球人都知道,鄧汶和我徹底翻臉了。”
  * * *
  鄧汶在煎熬中度過了漫長的二十四個小時。他在給卡彭特發出電子郵件之後幾乎一夜沒睡,寫郵件時燃起的一腔悲憤久久難以平抑,他又惴惴地吃不準下一步戰局會如何發展,忐忑不安地盼著天亮以後看看各方的動靜。
  鄧汶早早地到了公司,一切都很寧靜,像往日一樣平常,但他總覺得這種寧靜下麵埋藏著湧動的岩漿,這種平常恰恰意味著不平常。俞威全天都沒有在公司露麵,不僅沒有回複鄧汶的那封郵件,就連以前經常在周末發送給公司全體員工的那種吆三喝四的郵件也沒出現,鬼知道他躲到哪裏去了,沒準兒根本不在北京。蘇珊倒是在公司裏很活躍,她的辦公室裏一整天幾乎就沒有斷過人,仿佛成了公司的交通樞紐,鄧汶感覺蘇珊在有意回避自己,可能是要用忙碌來掩蓋她內心的愧疚和不安吧。
  上午的天氣並沒有如鄧汶所願地好起來,雨還在下。鄧汶喝光了自己煮的一壺咖啡之後,心境才變得鎮定下來,他一邊整理著自己的東西,為下星期搬到研發中心自己的新辦公室做準備,一邊不斷地查看是否有電子郵件到來。他一早就收到了電子郵件係統中自動發送的回執,知道卡彭特和皮特已經閱讀了他的郵件,他急切地等待著卡彭特的反應,但直到過了中午還沒有任何回音,他知道今天不會再有任何進展了,美國太平洋時間已經是夜晚,卡彭特該休息了,而皮特不可能在未與卡彭特商量的情況下擅自表態,也罷,給他們更多的時間來周密調查、仔細考慮吧。
  鄧汶的心情逐漸好起來,自己的郵件發出去了,起碼沒有帶來洪鈞所說的那些惡果,本來嘛,人世間還是有公理的,怎麽可能讓俞威之流如此猖狂呢?他盼著天氣也能像他的心情一樣好起來,他更盼著另一個時刻的到來,期待著他和凱蒂約好的晚餐。真是精誠所至,金石為開,總算讓他盼來了,下午下班的時候雨過天晴,等他和凱蒂終於在必勝客一個靠窗的位子落座,正好看見在東麵的天空中居然掛起了一道亮麗的彩虹。
  兩個人的心情都很好,自然胃口也很好,鄧汶問凱蒂:“這裏有Super Supreme嗎?中文名字是什麽?”
  凱蒂立刻仰臉對點菜的服務員說:“來一個‘超級至尊’。”又問鄧汶:“厚的薄的?多大的?”
  鄧汶笑著說:“厚的吧,大的吧。大的多大?十二寸的?”
  服務員皺著眉頭,猶豫著建議道:“你們兩位的話,可能九寸的就夠了。”
  鄧汶還沒表態,凱蒂已經笑嗬嗬地說:“沒關係,就要十二寸的,吃不完我們打包。”
  點菜完畢,兩個人相視而笑,鄧汶問道:“你是北京人吧?”
  “是啊,你怎麽看出來的?因為我的口音?”
  鄧汶忽然覺得凱蒂的話語聽上去和往日有些不同,什麽地方不一樣了呢?哈,他發現了,原來這是凱蒂頭一次對他稱呼“你”,而以前都是尊稱“您”的。為什麽會有這個微妙的變化呢?鄧汶猜想可能因為他們此刻不是在賓館裏麵,兩人之間就不再是服務者與被服務者之間的關係,而是平等的朋友關係了吧,鄧汶挺開心,他覺得這樣顯得自然、親近。
  “嗬嗬,不是,你的普通話很標準的。我注意到你在指方向的時候喜歡說東西南北,從來不說上下左右的,北京人指路就是這樣,方向感特別強。”鄧汶說著,不由得聯想到了洪鈞,他馬上恨恨地把洪鈞從腦海裏甩了出去。
  凱蒂說:“是嗎?可能是因為北京的街道橫平豎直,都是正南正北的吧。你是哪裏人呀?”
  鄧汶被她這麽隨口一問,反而不知如何準確地回答,隻好說:“說實在的,我自己都搞不清我究竟是哪裏人。”
  凱蒂聽了似懂非懂,但也沒再追問,而是用充滿同情的目光看了鄧汶一眼。
  兩個人天南海北地聊著,大約過了十多分鍾,服務員就把一個大鐵盤放在桌麵中央,十二寸的超級至尊比薩餅來了。凱蒂手拿刀叉興衝衝地比劃著,鄧汶用小鏟子把一角比薩餅先盛到凱蒂麵前的盤子上,正要再給自己拿一份,凱蒂嘴裏說了句“我就不客氣啦”,舉起刀叉就要開始切,鄧汶忙說:“等等!”
  凱蒂嚇了一跳,刀叉懸在比薩餅上方,瞪大眼睛問道:“怎麽啦?”
  “不要急著吃,再等幾分鍾吧。”鄧汶笑著說。
  “為什麽?”
  鄧汶給自己的盤子裏也放了一角比薩餅,把小鏟子放回到鐵盤裏,才不慌不忙地用行家的口吻說道:“烘烤比薩餅的時候,爐子裏的溫度很高,至少在華氏五百七十度以上,比薩餅表麵的奶酪全都融化了。剛烤好的比薩餅端上來,奶酪正在逐漸冷卻,但還沒有冷卻到味道最好的溫度,如果現在馬上吃,比薩餅的口感並不是最好的。”
  凱蒂將信將疑地又問:“那要冷卻到什麽溫度的時候再吃呢?”
  鄧汶笑著說:“具體到多少度,我也說不好,但我知道最好是等到五至十分鍾之後再吃,冬天的時候涼得快,等的時間可以短一些,在夏天就要多等一會兒,所以你如果是叫了比薩餅的外賣,等烤好後送到你家裏,那個時候吃就最合適,而不是剛出爐馬上吃。”
  凱蒂笑起來,歪著頭說:“可是你怎麽知道這個比薩餅是剛出爐就端上來的?可能烤好之後已經在廚房晾了幾分鍾了。而且,這麽大的比薩餅咱們不可能一口就全吃完呀,咱們一邊吃它一邊涼,吃到後來不是正好越來越好吃嗎?”
  鄧汶也笑了,說:“人們吃東西,當然最重視第一口的感覺啦。好啦,我投降,算我什麽都沒說,看來想要攔住你吃比薩餅比登天還難。”
  凱蒂已經切了一口比薩餅,放進嘴裏,吃完了才說:“嗯,的確有點燙,但還是很好吃呀。哎,對了,你怎麽對比薩餅這麽有研究啊?”
  鄧汶從兜裏拿出一張自己的名片,遞給凱蒂說:“以前還沒給過你我的名片呢。”
  凱蒂連忙把手裏的刀叉放在盤子兩側,雙手接過名片,前後兩麵翻看著。鄧汶問道:“你看我的名字後麵印著的小字是什麽?”
  “Ph.D.?博士!哇,真厲害。”
  鄧汶說:“Ph.D.這個縮寫還有一個意思,就是Pizza Hut Delivery,替必勝客送外賣的。以前我在波士頓讀文憑的時候,主要的收入來源就是給必勝客送外賣,開著我那輛老掉牙的福特車,以我們那家必勝客為圓心,以十分鍾車程為半徑,那麽一大片地區都是我的地盤,要不我怎麽說我對必勝客有感情呢。”
  凱蒂一邊吃著比薩餅,一邊點著頭說:“哦,那你一定很辛苦吧?讀博士一定很累,還要開車四處跑。”
  鄧汶看著凱蒂吃得那麽香,也已經禁不住比薩餅的誘惑大嚼了起來,他抓住嘴巴難得空閑的間隙又說:“其實送外賣是個美差,又可以開車兜風,又可以賺到一些小費,後來我發現不同的人給小費的習慣也各不相同,你知道什麽人給的最多,什麽人給的最少嗎?”
  凱蒂搖了搖頭,鄧汶便接著說:“在紐約曼哈頓的最南麵有個公園,麵積不大,叫Battery Park,中文翻譯過來是‘炮台公園’,就是從那裏坐遊船去看自由女神像。我有一次在那個公園裏看見幾個黑人表演雜耍,他們向周圍吆喝著討要賞錢的時候說,‘中國人給一美元,韓國人給兩美元,日本人給三美元,黑人給五美元,白人給十美元’,我一聽,嗬嗬,這和我自己總結出來的規律完全吻合,中國人的確是要麽幹脆不給小費,要給也是給的最少的。”
  凱蒂自己從鐵盤裏又取了一角比薩餅,莞爾一笑,說:“哎,你忘了我是幹什麽工作的了?我可是真正從事服務行業的呀,賓館裏各種客人都有,他們給小費的習慣我最清楚不過了,就是像你說的那樣。”她停了一下,意味深長地又低聲說了一句,“我以為你從來都是給別人小費呢,原來你也有自己掙小費的時候。”
  “當然有啦,那時候可苦了。不過,就算中國人給的小費最少,我還是很願意去給中國人的住家送外賣,中國人家裏一般不會養那種特別大、特別凶的狗,而且還可以和他們說說中國話,他們哪兒的口音都有,可我聽著都覺得像是鄉音似的。”
  “為什麽中國人不管走到哪兒給的小費都最少呢?因為咱們中國人最摳門兒?還是因為咱們窮?”
  “嗯——,可能是因為中國人掙錢掙得很辛苦吧,自己的每一塊錢都來之不易,所以並不覺得別人隻給咱們送了份外賣、或者端了幾次盤子、或者開車門搬了幾件行李就有什麽大不了的,憑什麽就可以輕輕鬆鬆得一筆錢?咱們當然也就舍不得把自己的辛苦錢給出去了。”鄧汶說完,又想起了什麽,接著說,“不過這幾年有些變化,老外都奇怪怎麽中國人好像一下子變得有錢了,一到美國就買最好最貴的房子、車子,出手都特別大方,使得紐約、澤西城、洛杉磯好幾個中國人喜歡的住宅區房價飛漲。在那邊的中國人都說,這幫人肯定全是從國內跑出來的貪官和奸商,他們的錢實在是掙得太容易了,所以才會那麽揮霍。結果,這些貪官奸商把中國人的名聲搞得更不好了,‘揮霍’還不如以前的‘摳門兒’呢。”
  凱蒂靜靜地聽著,卻沒有任何評論,鄧汶眼中的這些怪現象在她看來早已見怪不怪、熟視無睹了,她等鄧汶把怨氣和不滿抒發完畢,才又拿起他的名片看了看,問道:“你在美國那麽多年,怎麽沒起個英文名字呢?”
  “剛到美國的時候,在大學裏念書,一起選課的同學哪個國家的都有,什麽樣名字的都有,大家都用各自的本名,好像沒有起英文名字的習慣,所以我也就沒想過要有個英文名字。另外,無論是我的姓還是名,都是單字,而且這兩個音老外都能很容易地發出來,更不用起英文名字了。哎,對了,你的中文名字是什麽呀?”
  凱蒂的臉忽然紅了,她連忙搖著剛拿起叉子的手說:“哎呀,快別問了,我的中文名字難聽死了,爸媽給起的甭提多土了,還是不讓你知道的好,你就叫我凱蒂吧,或者,幹脆不叫名字也行。”
  鄧汶有些驚訝,納悶凱蒂怎麽會如此鄙視自己的名字,但也不便再問,隻好低頭吃著比薩餅。
  兩人一直聊得很熱鬧,這一下忽然冷了場,凱蒂便馬上主動打破沉默,說道:“Katie這個名字是上學的時候為了去酒店裏實習我自己起的。和你一樣,我上學的時候也經常打工,一方麵是為了掙錢,另一方麵主要是因為好玩兒。不過,你上學念的是博士,我呢,上的是職高,旅遊職業高中,和你根本就沒法比了。哎,你知道我打工的時候,最喜歡的美差是什麽嗎?”
  鄧汶毫無頭緒,搖了搖頭,凱蒂笑著說:“是當禮儀小姐!參加各種慶典呀、儀式呀什麽的,最好玩兒的是去國展中心、亞運村或者國貿中心參加各種展覽會,什麽汽車展呀、電腦展呀、房展呀,參展的公司都要請禮儀小姐替他們分發資料、站台什麽的,幾天下來掙的錢不少,還能見識很多世麵,要是能爭到這種機會,當時真感覺開心死了。”
  鄧汶的腦子又走了神,他聯想到自己的研發中心下個星期就要在新址正式開始運作了,要不要搞個什麽儀式呢?嗨,還是免了吧,一想到自己要和俞威並肩站在一起剪彩,他就徹底打消了這個念頭。參展?電腦展?自己不正是在拉斯維加斯的信息技術大展上碰到洪鈞的嗎?不然自己現在也不會置身於此了,鄧汶有些懊惱,難道俞威和洪鈞這兩個名字要像幽靈一樣伴隨著自己,永遠揮之不去嗎?
  凱蒂見鄧汶發愣,她這次可實在看不透鄧汶的心思了,便淡淡地說:“嗨,忽然感覺,你和我好像都挺苦的,隻是你已經熬了出來,可我還不知道要熬到什麽時候才是個頭。”
  鄧汶的思緒被凱蒂的話牽了回來,他一時不知說什麽好,在他看來始終熱情開朗、總能給他帶來溫暖的凱蒂,居然也有傷感的一麵。鄧汶不知道自己將來能為凱蒂做什麽,眼下隻能又用小鏟子專門挑了一角最大的比薩餅,放到了凱蒂的盤子裏。
  8月的最後一天,洪鈞很早就被“嘀嘀嘀”的鳴叫聲吵醒了,他掙紮著從枕頭上抬起頭,伸手從床頭櫃上抓過鬧鍾把鈴聲關上,在黑暗中看見帶熒光的指針正指向五點半。洪鈞坐在床沿上,忽然聽到周圍有一種很微弱的蜂鳴聲,他抬眼往牆上搜尋,隱約看見一個很小的綠色光點,他立刻想起來了,昨晚睡覺之前忘了把空調設置成延時自動關機,結果空調一直開到現在。洪鈞摸索著打開床頭燈,拿過空調的遙控器一看,上麵設置的溫度是攝氏二十度,他馬上按鍵把空調關上。
  洪鈞扭頭看了一眼旁邊的菲比,頓時覺得又好笑又心疼,菲比背對著洪鈞側臥著,頎長的雙腿蜷起來,上身佝僂著,膝蓋幾乎頂到了胸口的位置,縮成一團的身體緊緊裹著一席薄薄的毛巾被,洪鈞見菲比冷成這樣,懊悔地把空調的遙控器扔在枕頭上。
  洪鈞輕輕探過身子,發現菲比的臉也讓毛巾被捂得嚴嚴的,全身上下隻有長發露在外麵,披散在枕頭上。洪鈞凝視著菲比,忽然感覺自己像是一隻大灰狼,麵對一隻團成刺球的刺蝟找不到可以下口的地方,他正在躊躇,卻發現菲比的耳垂在頭發的縫隙間若隱若現,便湊過去輕柔地吻著。
  菲比立刻顫抖了一下,咕噥著翻過身來,閉著眼睛迷迷糊糊地問:“要走了?”
  洪鈞站起身,說:“嗯,我換好衣服就走,你接著睡吧。”
  菲比的手從毛巾被裏伸出來揮了兩下,就又無力地垂在床上,說:“到機場給我發個短信。”
  “航班太早了,起飛之前我就不發了,等到了虹橋機場我再發,睡吧。”洪鈞說完,見菲比哼了一聲就又沉沉睡去,便轉身走出臥室,他一邊暈暈乎乎地洗漱穿衣,一邊暗自抱怨菲比害得自己這麽早起床。
  從大學時代開始,洪鈞就一直習慣於晚睡晚起,他如果早起哪怕隻是半個小時,都像受了極大的折磨,而五點半對他而言實在是太早了。洪鈞以往在國內出差,除非遇到極特殊的情況,否則他無論往返都盡量乘坐晚上七、八點鍾的航班,把晚上的時間用於旅途可以一舉兩得,既不影響白天的正常工作,也不影響他早上的睡眠。但是,自從和菲比好上以後,他的“好日子”便一去不複返了。菲比老抱怨洪鈞和她在一起的時間太少,她希望洪鈞盡量減少在外住宿,要求去程坐早班飛機、回程坐晚班飛機,這樣兩頭都不至於影響她和洪鈞難得的團聚,可以把因為洪鈞出差而造成的損失降低到最小,菲比把這種行程安排稱作“早出晚歸”,作為一項製度確立下來,並強調“晚出晚歸”或者“早出早歸”都應盡量避免,而“晚出早歸”則是被明令禁止的。
  洪鈞收拾完畢,拎著行李哈欠連天地出了門,隨手掏出鑰匙把門鎖好,腦子裏想著他即將開始的上海之行。頭一天羅傑打來電話突然提出辭職,洪鈞正在電話裏竭力挽留,羅傑的辭職信已經通過電子郵件和傳真兩個渠道幾乎同時遞到了洪鈞手裏。洪鈞試圖打聽出羅傑辭職的真正原因和去向,但羅傑並不肯透露更多詳情,隻是說自己不打算繼續這樣打工,想探索一下其他的發展空間,他一再強調他的辭職與洪鈞或任何人無關,他對洪鈞和維西爾公司也沒有任何不滿意之處,純粹是出於個人職業發展考慮,想趁著自己還年輕、還有衝勁,嚐試一下風險很大但預期回報更大的事業。
  洪鈞雖然感覺到羅傑去意已決,但仍然決定親自去上海一趟,即使實在挽留不住,也可以當麵和羅傑料理一下“後事”,尤其是他手上那些項目的交接工作。照洪鈞以往的風格,遇到這種突發的重大事件,他一定會放下電話就直接打車去機場的,但如今有了菲比,他的行動便延後到了第二天。
  上午九點半,國航CA1831航班平穩地降落在上海虹橋機場的跑道上,四引擎的空客340型寬體飛機徐徐滑向將要停靠的廊橋,機艙裏的乘客大都已經不顧機艙廣播的提醒和空姐的勸阻,紛紛打開手機並起身抓取行李箱中的行李,擁擠在走廊上躍躍欲試,中國人的急性子在此時暴露無遺,仿佛搶先走出機艙的人就能在以後的競爭中拔得頭籌。
  洪鈞在商務艙的座位上穩穩地坐著,後麵的乘客已經各自對著手機大呼小叫,洪鈞回頭一看,各有一位空姐擺著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架勢,站在兩個走廊上經濟艙和商務艙的分隔處,看來若不是她們挺身而出,後排的乘客早已湧進來擠在艙門前麵了,其實空客340在機艙前部是有兩個艙門供乘客上下飛機的,不知是不是因為虹橋機場的廊橋設施所限,隻能啟用一個艙門。
  飛機剛一停穩,洪鈞迅速站起來拿好自己的行李,快步走出艙門,他一邊沿廊橋走著一邊打開手機。很快,手機屏幕上顯示有三條短信,他剛要查看短信的內容,手機已經響了起來,他看一眼來電顯示,奇怪,怎麽會是他自己家裏的座機號碼呢?
  他按了通話鍵,剛放到耳邊,菲比的聲音就灌進了耳朵裏:“洪鈞!你幹的好事!”
  洪鈞已經基本掌握了菲比的“習性”,每當她連名帶姓地直呼自己的中文名字時,往往是因為自己沒幹什麽好事,洪鈞忙問:“怎麽啦?”
  “怎麽啦,你把我鎖在家裏啦,我出不去啦!”
  洪鈞一時沒反應過來,怎麽會呢?但他馬上想起來了,自己早晨出門時竟然糊裏糊塗地把自己家的大門從外麵反鎖上了,菲比從裏麵無論如何是打不開的,洪鈞沒想到這種雙向防賊的門鎖居然頭一次發揮了作用,他忍不住笑了出來,一方麵是在嘲笑自己的糊塗,另一方麵覺得菲比被鎖在房間裏無計可施的樣子一定很好笑,他說:“喲,對不起,給你來了個甕中捉鱉。”
  “哼,你才是鱉呢。”菲比說完,又覺得這句話把她自己也給罵了進去,忙說,“還笑呢,氣死我了。我們公司同事見我沒上班,打手機問我在哪兒呢,我都不知道怎麽回答。”
  “你什麽時候發現的?想什麽辦法了嗎?”
  “八點鍾吧,我全都收拾好了,剛要出門上班,才發現門打不開了,你還在飛機上呢,手機關機了,就給你發了幾條短信。想給樓下的保安打電話讓他們來開門,可我又不想讓被他們問這問那的;我都想從陽台上把鑰匙遞給隔壁的鄰居,讓他們過來開門,可又不想被他們看笑話,就這麽一直傻坐了一個半小時。氣死我了,回來看我怎麽收拾你,你快點想辦法呀。”
  洪鈞對菲比的“威脅恫嚇”毫不在意,因為菲比每次所謂的收拾他都變成了被他收拾,這時,他已經走過行李提取區,能看見前方到達大廳裏熙熙攘攘的接機人群了,他想了想說:“可是我現在已經到上海了呀,總不能坐飛機回去給你開門吧。”
  手機裏立刻傳來菲比帶著哭腔的聲音:“那怎麽辦呀?都怪你,老糊塗了。那我隻好找保安了,我就說是被你誘拐來的,讓他們救我出去,然後再把你抓起來。”
  洪鈞剛才已經想到了解決方案,但覺得有些不夠穩妥,他沉吟著說:“其實我還有一套家裏鑰匙放在公司桌子的抽屜裏,Mary有我的辦公室和抽屜的鑰匙,她可以拿到,不過……”
  洪鈞猶豫的正是這個,他不想讓瑪麗拿著鑰匙去他家,結果打開門裏麵是菲比,雖然瑪麗等人都知道洪鈞和菲比的關係,但這種細節還是過於隱私了些,尤其是女孩子之間太過敏感,果然,菲比在電話那邊也反對道:“啊,讓Mary來給我開門呀,那多不好意思呀,我見到她該怎麽說呀?”
  洪鈞已經想到了一個合適的人選,他對菲比說:“好啦,我知道怎麽辦了,我先打個電話安排一下,然後馬上給你打回去。”
  洪鈞掛斷電話,在手機存儲的電話簿裏找到了他的人選,按了呼叫鍵。
  * * *
  接下來的半個小時,菲比一直像是隻籠中困獸,在洪鈞家的客廳裏來回踱步。她越想越生氣,馬上就到十點了,就算自己的工作再悠閑、再無足輕重,也不能平白無故地遲到一個多小時啊。她也開始後悔,如果早知道要拖這麽久,還不如直接把鑰匙扔給保安或鄰居請他們來開門了。
  十點整,菲比忽然聽到有人敲門,聲音不大,一下、兩下、三下,簡直像是特務的接頭暗號,為什麽不用門鈴?菲比不由警覺起來,她衝著門口問道:“誰?你找誰?”
  敲門聲停了,片刻的寂靜之後傳來一個男聲:“嗯——,不找誰,我是來給你開門的。”
  聲音不大,但菲比還是聽清了,她長舒了一口氣,說:“那你倒是快點把門打開呀,還敲什麽敲?”
  門外嘟囔著說:“我怕走錯門,也怕嚇著你。”話音剛落,就傳來一陣開鎖的聲音,但不知是因為緊張還是因為對這套鑰匙和門鎖都不熟悉,先是顯然插錯了鑰匙,等選對鑰匙之後又在鎖眼裏轉錯了方向。菲比更不耐煩,剛走過去要指點一下,門鎖“嗒”的一聲打開了,門被從外麵推開,一個小夥子怯生生地站在門口。
  菲比上下打量著這個人,感覺他和自己的歲數應該差不多大,中等身材,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相貌,一身典型的公司小白領的穿著,襯衫領帶,西褲皮鞋。菲比一方麵因為終於重獲自由而覺得輕鬆,另一方麵畢竟是初次見麵,便露出一張笑臉,禮貌地問:“你好,你就是……小薛?”
  小薛迎麵看了菲比一眼,就馬上把頭偏向旁邊,說:“是我。您好。”
  菲比一愣,她還是頭一次遇到男人看了她第一眼之後就不願意再看她第二眼,又聽到小薛用“您”來稱呼她,更覺得詫異,自己有那麽老嗎?她馬上懷疑自己的化妝和裝束上是不是有什麽問題,不由自主地轉身對著門廳側麵的鏡子仔細審視了一番,光彩照人,一切都很好啊。
  菲比心想大概是這個小薛自己不好意思吧,嘴上說著:“謝謝你啦,麻煩你跑一趟。”
  小薛還是不願正眼看菲比,而是把手裏的一串鑰匙遞過來,說:“洪總說把鑰匙交給您就行,不用再放回他的抽屜裏了。您要是沒別的事,那我先回去了。”
  菲比覺得又好氣又好笑,忙說:“等等,我也得趕緊去上班了,一起走吧。”
  鎖好門進了電梯,兩人在電梯裏始終保持沉默,等出了樓門沿著花園小徑走向小區的大門時,菲比才說:“你剛才叫他什麽?‘洪總’?他讓你這麽叫的?”
  小薛始終走在菲比身旁稍稍側後的位置,眼睛一直盯著腳下的小徑上用碎石鋪成的花紋圖案,聽到菲比問他便回答道:“不是,洪總一直讓我管他叫‘Jim’,他不喜歡我叫他‘洪總’,可我習慣了,改不過來,也不想改了。”
  “嗬嗬,估計維西爾公司上下那麽多人裏,隻有你一個人這麽叫他吧?哎,對了,聽老洪說你是剛來的?”
  “是啊,7月23號到維西爾上班的,還不到六個星期。”
  不知是因為自己和洪鈞的關係,還是因為感覺自己比小薛資格老,畢竟菲比離開維西爾的時候小薛還沒加入呢,但也可能是由於小薛對她如此客氣甚至是謙恭,菲比忽然有一種居高臨下的感覺,她側過臉看了小薛一眼,說:“嗬嗬,原來你剛過‘滿月’啊。我剛才還奇怪老洪為什麽那麽信任你,單單叫你來,可能就是因為你在維西爾是新人吧。”
  小薛淡淡地笑了一下,但沒說什麽。兩人走到小區門口,小薛招手叫來一輛等候的出租車,替菲比拉開後車門,菲比扶著車門問:“你去哪兒?回維西爾嗎?”
  小薛點點頭,菲比就說:“那一起走吧,你先送我,然後再去維西爾,差不多正好順路,老洪和我每次都這麽走的。”剛說完,菲比自己的臉不由得紅了。
  小薛痛快地說:“行。”菲比便坐進後座,她正往裏麵蹭著,好把右側的位置騰給小薛,小薛卻已經關上後車門,自己坐在了司機旁邊,菲比暗笑自己傻,小薛肯定不會挨著自己坐的。
  菲比把先後兩個下車地點告訴司機,車開動之後就又是長時間的沉默,小薛直直地盯著前方,菲比則看著他的後腦勺,仿佛都能感到小薛渾身的緊張和僵硬。
  好在菲比的公司也在東三環上,很快就到了,菲比對司機說:“就停在前麵的過街天橋底下吧,馬路對麵就是我們公司了。”
  小薛對司機說:“還是到前麵掉個頭吧,把車停到馬路對麵去。”
  菲比忙說:“不用了,你們接著走,前麵右轉彎就到維西爾了,要不然還得掉兩次頭,老洪每次都是把我扔在這兒,我自己走天橋的。”
  小薛沒有回頭,說了一句:“天這麽熱,還是開到門口吧。”又側臉對司機語氣堅定地說:“你照我說的走,到前麵掉頭。”
  菲比心裏就像外麵的天氣,熱乎乎的,她有些過意不去地說:“那太麻煩你了,耽誤你那麽多時間。”
  小薛還是沒回頭,隻嘟囔一聲:“沒事兒。”
  車繼續往前開,到了一個跨線橋底下才掉頭開回來,一直把菲比送到她公司所在的寫字樓門口。小薛迅速下車替菲比拉開車門,像保鏢一樣守在車旁,等菲比從車裏出來,便說了聲:“那我走了。”又回身坐到前排座位上。
  菲比衝小薛招了下手,剛說了句“謝謝啊”,車子已經開走了,菲比眺望著出租車匯入三環路上的車流,直到徹底不見了蹤影,心裏還覺得暖融融的,她暗想:“臭洪鈞!你什麽時候也能學會這麽疼我?!哼!”
  * * *
  洪鈞在上海隻住了一晚,第二天晚上就飛回北京,他早晨一進公司就把李龍偉叫到自己的辦公室,兩人隔著寫字台麵對麵坐下,李龍偉見洪鈞一臉疲憊,就問:“不是好消息?他還是要走?”
  洪鈞斜靠在座椅的扶手上,左手不停地按壓兩眼之間的睛明穴,低著頭說:“嗯,簡直是義無反顧啊,怎麽拉都拉不回頭。”
  李龍偉又問:“他有沒有透露下一步是什麽打算?”
  洪鈞坐直身子,又恢複了以往的精神,笑著說:“其實任何人離開都沒什麽好奇怪的,世上沒有不散的筵席,但我關心的是:為什麽在這個時間離開?而且還走得這麽急?之前一直沒看出有任何征兆,而且他連合同上規定的一個月的提前期都等不了,恨不能明天就是他在維西爾的last working day。”
  “你估計他會去哪家公司?”李龍偉換了個方式問道。
  “Roger是這麽向我解釋的,說他會自己去開公司當老板,不想再給任何公司打工了,這種誌向我倒是很讚賞。我問他自己的公司準備開展哪些方麵的業務,他說還是做軟件、培訓和谘詢服務,仍然是圍繞企業管理軟件這一領域,還說很可能會和咱們保持密切的合作,我說好啊,求之不得啊。可是,當我讓他把手裏的項目逐個給我介紹一下,他又顯得心不在焉,始終是輕描淡寫、閃爍其辭,不過所有的客戶資料和他以往與客戶的聯係情況倒是已經都在咱們的數據庫裏了。”
  “哦,隻要不是去競爭對手那邊,對咱們的影響倒不會太大。至於交接嘛,他可能是怕把有些深層的東西都交代給你,咱們會很快把項目接過來,他今後想和咱們合作就沒有什麽籌碼了。”李龍偉分析道。
  “可能吧。我和Roger 商量好了,各自讓一步,9月15號是他的最後工作日,這兩個星期之內他把項目交接完成。”
  “那他的攤子誰來接?那幾個sales和所有的項目?”李龍偉見洪鈞對自己露出一絲微笑,立刻猜到了洪鈞的心思,馬上擺著手說,“嘿,你可別打我的主意啊。”
  “為什麽?”洪鈞湊近桌子問道。
  “我可擔當不起啊,如果把郝毅他們那幾個sales再劃給我來管,我就得帶二十幾個sales,這肯定不是一個理想的比例,既要照顧到每個人,又要把精力重點放到大項目上,我很難兼顧啊。如果你真這麽打算,那我就要建議把這二十幾個sales按行業分為四個組,每組設一位team leader,我直接帶這四個人,他們每個人帶四、五個sales,但這樣就平白無故地多出了一個中間管理層,我覺得並不可取,結構還是越扁平化效率越高。而且平心而論,我也不建議你把所有的sales都放在我這裏,總不能把所有雞蛋放到一個籃子裏吧?嗬嗬,這是為你考慮,不是我有意推卸責任啊。”
  洪鈞聽了,知道李龍偉聽到羅傑離職後已經有所考慮,所以他的說法於情於理都站得住腳,看來他很關注洪鈞下一步的舉動,而這也正是令洪鈞發愁的地方。其實洪鈞在上海的時候就想到了另一個人選:自己在ICE公司的舊將——小譚。當初自己拒絕接納小譚是因為在維西爾沒有給小譚留出位置,但羅傑這一走,正好給小譚騰出了一個機會,小譚對製造業很了解,接羅傑的攤子應該駕輕就熟。但洪鈞也有一層擔心,小譚和信息產業部關係很好,對電信行業的業務和人脈都比較熟悉,他肯定希望在製造業之外,還能再把電信這塊肥肉納入自己的管轄範圍,這就會與李龍偉發生摩擦,兩人都在北京,這種摩擦可能更會加劇,而李龍偉被從技術工程師破格提拔成銷售總監才僅僅四個月,還處於證明自己、樹立威信的階段,在這個時候引來一個小譚,很可能會在公司銷售團隊內部埋下隱患,不如先緩緩吧。
  洪鈞沉思片刻,便拿定主意說:“我看這樣吧,你還是繼續帶你現在的team,管那三個行業,不用分心,我會從外麵物色一個人選來接Roger的位置。在這個過渡期內,Roger的工作我自己先接下來,郝毅他們幾個原來report給Roger的,暫時report給我。另外,還有個曆史遺留問題,Roger手上有幾個客戶是他自己在做的,像浙江澳格雅那個項目,當初我就叫他轉給下麵的sales,身為銷售總監不應該有自己獨自直接做的項目,不然難免會和sales有利益衝突,結果他還沒來得及交出來,自己倒要離開了。小薛不是還掛在你下麵嗎?你把他交給我吧,我讓他去負責浙江澳格雅那幾個Roger自己做的項目。”
  李龍偉頓時眉開眼笑,洪鈞搞不清在自己的這兩個安排裏麵是哪個更讓他高興,是躲開了羅傑的攤子,還是終於擺脫了小薛?李龍偉並不掩飾自己的輕鬆,說:“那你可就太辛苦了,老板親自當銷售經理,對我們前線將士的鬥誌是莫大的鼓舞啊。”
  洪鈞白了他一眼,說:“你少說風涼話,我天生就是個勞碌命。還好是暫時的,最多三、四個月,年底之前新人必須到位,這樣可以接手明年整年的工作。”
  李龍偉估計洪鈞找自己來的話題已經談完,就說:“中國第一資源集團那個項目,我心裏有些不踏實,帶著楊文光等幾個人去接觸了幾次,覺得還是隻停留在表麵上,沒有深入進去,項目是肯定要上,而且絕對不會是個小單子。客戶和ICE走得比較近,但據我了解,好像也沒有什麽實質性的進展,我有些奇怪,這個客戶好像對哪家都是不溫不火的。”
  洪鈞沉吟著說:“摸不到客戶的脈搏,是吧?不知道他們真正想要什麽,也就無從引導項目的進程。你不是急著今天就要討論出對策吧?”見李龍偉搖了搖頭,洪鈞便接著說,“那你先把第一資源集團的整個項目背景做個簡單的分析報告,然後咱們盡快找時間專門討論一下。我現在得趕緊把Roger的離職和咱們剛商量好的安排在公司宣布出來,對了,你先幫我把小薛叫來,我向他交代幾句項目的事,讓他有所準備,好不好?”
  李龍偉答應著起身走了,很快,小薛站在門口敲了一下敞開的房門,說道:“洪總,Larry說您叫我。”
  洪鈞招手讓小薛進來坐到自己對麵,笑著問:“前天的事,辛苦你了,謝謝啊。”
  小薛愣了一下,才明白洪鈞指的是什麽,忙說:“您別客氣,不就是跑一趟嘛。”
  洪鈞又問:“她沒欺負你吧?她被我關在房間裏,氣壞了。”
  “沒有沒有。”小薛忙搖著頭說。
  洪鈞言歸正傳,說:“來了一個多月,各方麵應該都熟悉了吧?我們可沒有養兵千日的條件啊,你上陣的時候到了。”
  小薛的臉紅了,心怦怦地跳著,自從加入維西爾,盡管他忙忙碌碌地幹了不少雜事,但身為一名銷售人員,卻沒有承擔明確的銷售任務、沒有獨立負責具體項目,在外人的眼裏簡直就是一個閑人、廢人,他當然希望能真正擁有自己的位置;另一方麵,雖然他感覺自己已經學到了很多東西,大大開闊了眼界,但他也越來越見識到自己與專業銷售高手的差距。聽了洪鈞的話,他既有所期待又心存疑慮,不知如何表態,隻好問:“您需要我做什麽?”
  洪鈞知道小薛此刻的心思,但他還是想先讓小薛對下一步的工作有所了解,再來談具體的困難和問題,便把羅傑的離職以及需要交接的項目情況大致講了,然後說:“所以在年底以前你就重點負責這幾個項目,直接向我匯報,當然在過渡期內有任何問題你還可以隨時找Larry,他也會幫你的。從現在起,你就要開始獨當一麵,要對這些項目的輸贏負全責,換句話說,你以後就是維西爾一名正式的sales了。”
  小薛沒說話,隻是點頭,洪鈞又說:“等一下我會發e-mail,把數據庫裏這幾個項目的負責人的名字改成你,你就有權限來接手了。我大致看了看,感覺浙江的那個叫澳格雅的項目好像最有戲,你可以先作為重點接觸一下。怎麽樣?有沒有信心?”
  小薛強迫自己笑了一下,說:“我試試看吧。”
  洪鈞顯然對這個答複很不滿意,搖著頭說:“在我的字典裏,沒有‘試’這個字,我們做任何事都必須不遺餘力。我允許你失敗,但如果你抱著‘試試看行不行’的態度去做事,其結果一定是不行!”
  小薛一見洪鈞板起麵孔,嚇了一跳,這還是他頭一次見識洪鈞嚴厲的一麵,他沒想到自己隨口說出的幾個字竟帶來這種後果,連忙表態說:“嗯,我明白了,我一定努力去做。”
  洪鈞這才緩和下來,問他:“怎麽樣?你覺得現在哪些方麵有困難?”
  “嗯——,我英語還是太差。”
  這個回答讓洪鈞有些意外,小薛有畏難情緒他並不奇怪,銷售人員對接手他人的項目都會感到頭疼,如果起步階段能找到全新的項目從頭開始耕耘,對小薛來說反而更容易些,但沒想到他冒出的是這個問題,洪鈞問:“浙江澳格雅以及其他幾個項目,都是國內企業啊,沒有外資的,應該沒有什麽要用英語和客戶打交道的機會吧?”
  小薛沒吭聲,隻是尷尬地坐著。洪鈞明白了,這是個信心和心態的問題,在維西爾這種外企,既然沾了個“外”字,那外語似乎就是最起碼的條件了,無論某個員工在實際工作中是否需要大量使用英語,也無論他的英語能力是否影響到他的工作成效,隻要他的英語水平相對較低,在不少同事眼中他都會顯得非常另類,簡直是“雞”立“鶴”群。
  這顯然不是一朝一夕就能解決的問題,洪鈞隻得連安慰帶鼓勵地說:“英語就是個工具,用得多了,水平自然就提高了。”他忽然瞥見放在桌角的一摞文件上有封剛打印出來的電子郵件,便拿過來遞給小薛,說,“正好,有個事你幫我辦一下,就當作練習英語的機會吧,省得我再交待給Mary。”
  小薛接過郵件,嘴唇微微翕動,不出聲地念著郵件,眉頭也慢慢皺緊了,洪鈞說:“我在這個月中旬要去澳大利亞開亞太區的會,本來定好在悉尼開的,突然通知說改到珀斯,你幫我給上麵提到的這家酒店打個電話,看看維西爾亞太區的秘書有沒有幫我把房間定好,再和酒店說一下,我的房間要不吸煙的,還要大床,不要那種兩張床的。”
  小薛認真聽著,確信自己聽懂了,嘴裏默念著以免忘掉洪鈞吩咐的細節,站起身說:“那我先去打電話,弄好了再和您說一聲。”
  小薛一走,洪鈞便埋頭於成堆的電子郵件之中,等他把郵件處理完畢,那封告知羅傑離職事宜的郵件也已經發給了公司裏的每一個人,他便從桌上拿起水杯,準備到茶水間去倒些水來。
  洪鈞剛要拐進茶水間,卻瞥見小薛在幾間會議室門口逐個地探頭探腦,便停住腳步,好奇地觀察著他,等小薛又走近一些,洪鈞看出他手裏捧著一個記事本,還拿著一張紙和一杆筆,小薛似乎感覺到什麽,一扭頭看見了洪鈞,忙站在原地不動,臉也刷地紅了。洪鈞走過去,問道:“你要用會議室?有客戶要來?”
  小薛一副手足無措的樣子,吞吞吐吐地說:“嗯——,不是,我是……想找個房間打電話。”
  洪鈞已經看清小薛手裏的紙就是自己剛才給他的那封郵件,也就明白了八、九分,又問道:“在你自己的座位上不能打嗎?應該都可以直撥國際長途的吧?”
  小薛的臉已經漲得通紅,他局促不安地說:“能打,嗯——,我是怕影響到周圍的同事。”
  洪鈞若有所悟地“哦”了一聲,看了看旁邊的幾間會議室,門都關著,門上的狀態標記也都是“Occupied”,便說:“會議室別人都在用著,這樣吧,你到我的辦公室打電話吧,正好我要休息一下。”
  小薛推辭說:“那不好吧,不用了,我等一會兒再打。”洪鈞卻堅持讓小薛現在就去他的辦公室,小薛沒辦法,見他進了茶水間,便馬上快步走進洪鈞的辦公室。
  小薛輕輕地把門關嚴,走到寫字台前,把那封郵件和記事本都攤在桌麵上,記事本上是他剛剛用英文認真起草好的在電話中要念的“台詞腳本”,然後在自己剛才坐過的椅子上坐好,又把郵件和台詞看了一遍,做了一個徹底的深呼吸,這才一臉莊嚴肅穆地拿起了桌上的電話。
  小薛剛按了幾個號碼,辦公室的門就被推開了,身後傳來雜遝的腳步聲,嚇得他連忙放下電話,慌亂中聽筒竟沒有放正,滾落到桌麵上,他趕緊去抓,等他手忙腳亂地重新把電話放好,這才發現房間裏已經站了好幾個人。
  洪鈞笑著對大家說:“小薛要往國外打個電話,他讓我把你們請來,讓咱們一起幫他聽聽他的英語都有哪些問題。”
  小薛的腦袋“嗡”的一聲,他向四周看去,能辨別出瑪麗、海倫、武權、肖彬、楊文光幾個人的麵孔,他忽然覺得周圍黑壓壓全是人,可視線卻模糊得看不出其他人具體的容貌了。其實洪鈞隻叫了這五個人來,郝毅等幾個原先由羅傑管轄的銷售人員他都沒有叫,因為他們是小薛今後的同組同事,他不想讓小薛將來麵對那些人沒了底氣。
  洪鈞和其他幾個人都站著,他對小薛說:“好了,你就想象著我們都不存在,打電話吧。”
  小薛硬著頭皮再一次拿起電話,房間裏安靜得仿佛隻有他自己的心跳聲,他先照著郵件上的號碼撥了一遍,中間撥錯了一位,隻得掛斷再來,第二次總算撥通了。電話裏傳來一個女聲熱情的問候:“Thank you for calling Sheraton Perth Hotel. Good morning. How may I help you?”
  小薛忙在記事本上尋找著,說:“嗯——,I call from China, Beijing. 嗯——。My boss want to see his room is OK or not.”
  “Well, hold on for just one second. Your call will be transferred to front desk.”
  電話裏傳出輕鬆悅耳的音樂,小薛的心情也稍微放鬆下來,等著電話被總機轉到酒店前台,他想,看來酒店也知道給他們打電話的人心情多麽緊張,不然放音樂幹什麽。音樂停了,換成一個男人的聲音:“Front desk, Andrew speaking. What can I do for you today?”
  小薛說:“嗯——。My boss want to see his room is OK or not.”
  “Your boss? OK, may I have his name?”
  “Jun Hong. J-U-N H-O-N-G.”雖然發音不怎麽準,但小薛仍然充滿信心地拚著洪鈞的名字,全然沒有注意到洪鈞在一旁誇張地用口型衝他說著“Jim”。
  “Thank you. Let me have a look. Hmmm, ……, I haven’t got any ‘J-U-N’ here. Does he have any other name?”
  奇怪,記錄中沒有洪鈞的名字?難道真沒有預定上?顯然小薛的台詞腳本中沒有設計到這個情節,他皺起眉頭想著,猛然間恍然大悟,忙說:“Sorry. His name is Jim. J-I-M.”
  “Thanks. Give me one second. Aha, here it is. I have his reservation here, booked by VCL Australia Pte Ltd. Mr. Hong will check-in on September 15th and check out on 18th. Would you like to make any modification?”
  小薛核對著酒店預定記錄的細節,下意識地頻頻點頭,又在記事本的下麵幾行搜尋,然後說:“啊,yes. My boss do not smoke, 嗯,and……, he want his room have a big bed.”
  “Excuse me? Er……Oh, I see. You mean a non-smoking room with a king-size bed, is that right ?”
  “嗯,yes!”小薛興奮地喊道,無煙和大床這兩條要求也搞定了。
  “OK, no problem, sir. Mr. Hong will get exactly what he wants. Is there anything else?”
  “No. No. Thank you. Thank you very much.”小薛根本顧不上聽完對方最後的一長串告別用語,就高興地掛斷電話,此時的他已經汗流滿麵了,而珀斯喜來登酒店前台的那位名叫安德魯的接待員一定會在幾天之內都記得這個與眾不同的來電。
  小薛抬頭看看周圍,臉色又黯淡下來,海倫和瑪麗已經笑彎了腰,一手捂著肚子,另一隻手互相搭在對方肩膀上,好像不這樣彼此攙扶就都要倒在地上,武權和肖彬相比之下就矜持得多,但也都憋不住抿著嘴笑,而楊文光的眼裏似乎有一種輕蔑和嘲弄,隻有洪鈞麵帶微笑地看著小薛,目光中充滿欣慰和鼓勵。
  洪鈞對小薛揚了下手,說:“我先點評幾句。你的英語究竟好不好?我覺得不好,發音不準,語法錯誤很多,關鍵是你說的英語都是從漢語直接翻譯過去的,不是英語中常用的表達方式。”他見小薛蔫頭耷腦地站了起來,就轉而提高嗓音接著說,“但是,我又覺得你的英語很好,因為你完全達到了此次溝通的目標,完成了我交待給你的任務,我很滿意。”
  洪鈞停了一下,等到大家都專注地看著他,才既像是對小薛又像是對所有人說:“所以,想練好英語,最大的障礙就是個麵子問題,生怕對方或周圍的人覺得你的英語說得難聽、說得不對,今天我就是要把你的這層麵子捅破,現在大家都已經知道你的英語很差了,你以後也就用不著躲躲藏藏的,不要再找沒人的地方才敢說英語,要大大方方地說,不要怕錯誤百出,大家隻是要知道你想表達的意思而沒人在乎你的英語是否正確、是否規範。所以,你要放下包袱、厚起臉皮,要想練好英語,就要胡說八道,明白嗎?誰都有第一次,第一次是最難的,都會覺得不好意思……”
  剛說到這裏,洪鈞就發現海倫和瑪麗兩個人的臉不約而同地紅了,都把頭轉向一旁,洪鈞心想,現在的女孩子腦子真快,一下子就想到別處去了,自己以後說話真得更加小心,洪鈞裝作沒注意到兩人的反應,接著說:“之所以把你們幾位請來,是想提醒你們,誰都有過初學乍練的時候,其實大家的水平也都是半斤八兩,不要五十步笑百步,我今天把醜話說在前頭,”他掃視著除小薛之外的幾個人,笑著說,“以後誰要是再笑話小薛的英語,可就別怪我笑話他。”
  忽然,門被推開了,李龍偉愣愣地站在門口,詫異地說:“喲,開會呐?”
  洪鈞笑著說:“我們正集體學英語呢。”他見李龍偉一臉莫名其妙,便擺手讓大家都各自散去,等到房間裏隻剩他們兩個,才問道:“什麽事?”
  李龍偉一邊坐下,一邊說:“普發的事。咱們不是要安排他們一個考察團去歐洲嗎?德國、法國、奧地利和意大利……”
  洪鈞笑著插話說:“我知道,都是當年八國聯軍裏麵榜上有名的。”
  “嗬嗬,是啊。已經定好的,9月中旬出發,國慶節前回來,人數是十二個人,咱們已經把當地的導遊、接待都安排好了,在每個國家都要走訪維西爾的分公司和一家樣板客戶。可是普發剛才突然通知我,說柳副總臨時決定也要去,之前他都是明確說不參加的。”
  “那怎麽了?去就去唄,現在申請簽證也來得及,這幾個都屬於‘申根’國家,隻要辦一個簽證就行。咱們那麽多錢都出了,也不在乎多掏他這一張機票。”洪鈞不理解有什麽值得李龍偉大驚小怪的。
  “我想說的不是這些。原定的十二個人,都是普發中層以下的,所以咱們隻安排了旅行社和留學生負責當地陪同,走訪客戶由維西爾各地分公司的人協調,沒打算從北京派人去,但現在柳副總要去,我在想咱們是不是應該派個人全程陪一趟啊?”
  洪鈞這才鬧清李龍偉的來意,他立刻覺得李龍偉考慮問題仔細周到,便問:“嗯,有道理,柳副總既然要去,不派個人跟著是有些不妥,你覺得派誰去好?”
  “我就是想不出合適的人來啊。菲比走了以後,就沒再安排sales專門負責普發,因為普發近期不會再有新的單子,也因為一直是你和我直接與普發聯係,派個小sales去他們不會買賬的。”
  洪鈞思索著,像是自言自語地說:“要麽,從在普發做項目實施的技術人員裏選個人去;要麽,另外調一個sales去。”
  李龍偉聽了卻搖著頭說:“技術人員都騰不開身啊,普發的人出去遊山玩水,可是項目都留給咱們的人做,要想在10月份把整個新係統正式投入運行,連國慶假期都得加班呢,把誰抽走半個月都夠嗆,而且讓技術人員去陪柳副總,效果也不一定好。別的sales和普發從來沒接觸過,誰都不認識,而且sales都知道這種出國其實是伺候人的苦差使,不僅不能開心自在地玩兒,對完成自己的quota還一點幫助都沒有,別看是去歐洲轉一圈,可能還真沒有誰願意去。”
  洪鈞覺得的確如此,維西爾各方麵的業務進展都不錯,技術人員各種境外培訓機會很多,銷售人員隻要拿下大的合同,也都有機會陪自己的客戶出去瀟灑,更不必說各種名目繁多的到境外開會的機會了。洪鈞有些一籌莫展,而且他料想李龍偉一定已有他心目中的人選,便問:“還有什麽其他的選擇嗎?”
  李龍偉笑了一下,說:“我倒是有個想法,小薛,你覺得怎麽樣?他以前在泛舟的時候就是專門負責普發項目的,那些人他都熟,而且我估計他之前應該還沒出過國,積極性會比較高,他眼下可能也沒有迫在眉睫的大項目要撲上去,所以時間上不會有什麽衝突。”
  洪鈞沉吟著,說:“他的英語可能夠嗆。”
  “問題不大吧,到哪裏都有當地的導遊陪著,不需要他出麵的,他隻要一路上把柳副總伺候好就行了。”
  洪鈞沉默了許久,才說:“還不隻是英語的問題,我總覺得有些不放心,可又說不出來具體是因為什麽。對了,他有護照嗎?”
  “應該已經有了,上個月我就讓Helen幫他申請護照了。你可能是擔心他沒有經驗吧,可也真想不出還有誰更合適了,我會把需要注意的事項給他交待好的。”
  洪鈞又想了一陣,終於下了決心,說:“也隻好這樣了。你馬上請德國維西爾給柳副總和小薛分別發邀請函,趕緊辦簽證。”
  “你和小薛打聲招呼吧,關於他出國的事。”李龍偉提議道。
  洪鈞笑著擺手說:“不用,你和他談吧,是你建議讓他去的。頭一次去歐洲當然是件好事,這種好消息還是你去告訴他吧,屬於你的人情我可不想掠人之美。”李龍偉聽了,心裏不由一熱,洪鈞身上最令他佩服的就是這一點,凡是可以表功的機會他一定會讓給別人,但責任與過失他都會自己承擔。
  * * *
  一直忙到晚上八點多鍾,洪鈞才收拾東西走出自己的辦公室,他習慣性地在公司裏四處轉轉,卻發現隻剩下小薛還在靠近走道的座位上忙著。洪鈞走過去,見小薛正低頭在記事本上寫著什麽,便扶著辦公區隔斷的擋板問道:“還沒回去?”
  小薛被嚇了一跳,抬頭見是洪鈞,忙站起來說:“差不多了,馬上就走。”
  洪鈞笑著問:“忙什麽呢?”
  “今天打了好幾個電話,白天亂哄哄的,晚上再把電話裏聊的情況都記下來,不然該忘了。”
  洪鈞看著小薛,想起自己當年也是這樣,白天奔波之後,總要趁著夜深人靜的時候把一天的工作詳細記錄下來,再反思一番,然後列出第二天的任務清單,這個習慣一直保持到現在,他剛才在辦公室裏做的正是這個,隻不過他是輸入到電腦裏,而不再用老式的記事本。
  小薛說完,又彎著腰寫了幾個字,便把本子合上,把東西簡單收拾了一下,就背起他的那個書包。洪鈞心裏暗笑,恐怕隻有小薛才會這麽做,換了別人一定要再堅持哪怕隻是幾分鍾,等洪鈞前腳走了他再後腳回家,以免洪鈞覺得這人是特意加班做給他看的,不然怎麽就那麽巧,洪鈞忙完他也正好忙完?但洪鈞知道,小薛應該還沒有這麽多的心計。
  兩人往門外走,小薛沿路順手把天花板上的燈都一一關掉,弄得洪鈞覺得自己像是個黑暗使者,所過之處立刻變得漆黑一片,他問小薛:“Larry和你說過出國的事了?”
  “嗯,他告訴我了,我挺緊張的。”小薛說著,把公司的大門鎖上,跟著洪鈞走到大廈的電梯間,搶前一步按了向下的按鈕。
  “緊張什麽?”洪鈞問。
  “以前沒出過國,沒想到剛來就要出去陪這麽重要的客戶。”小薛回答。
  即使在電梯間不甚明亮的光線下,洪鈞也能看到小薛的臉上果然浮現出一絲憂慮和不安,便笑著說:“上午我不是給你講了那個道理了嗎?任何人做任何事都有第一次,所以你要更多地把它看成是一個機會,而不僅僅是挑戰。”
  小薛點著頭,說:“嗯,我試……”他剛想說“試試看”,就想起了洪鈞之前教訓過他的話,忙改口說,“我一定盡力。”
  電梯來了,裏麵空無一人,小薛跟在洪鈞身後走進電梯,按了“L”層,洪鈞像是想起了什麽,忽然說:“記得買一瓶正宗的鎮江香醋帶上。”
  “香醋?帶到哪兒?”小薛沒聽明白。
  “帶到歐洲去啊,”洪鈞見小薛一臉茫然,笑著說,“你們路上可以吃。歐洲的大多數中餐館,不管是自己廚房裏調味用的還是擺在桌上供客人往菜裏加的,都不是咱們國內這種地道的香醋或陳醋,都是蘋果醋,顏色很淺,幾乎是透明的。國內的人出去可能吃不慣西餐,吃當地的中餐又總覺得味道不對,調味品的差別是主要原因,吃飯的時候你給每個人倒上一小碟醋,既可以調味又可以開胃。”
  小薛點頭說:“嗯,我記住了。”
  洪鈞又說:“估計普發去的人也是北方人占多數,吃中餐的時候可以給他們多點些麵條,少要些米飯。但你不知道吧?在歐洲的中餐館,一碗麵條相當於一盤熱菜的價錢,有些客戶不了解,還以為麵條和米飯一個價呢。”
  正說著,一層大堂到了,電梯的門徐徐打開,洪鈞在走出電梯前又對小薛叮囑道:“你要記住,第一,該花的錢一定要花,不要讓客戶覺得咱們小氣;第二,花錢一定要花在明處,不要錢花了卻沒收到效果。”小薛又重重地點了下頭。
  走到大廈門口,洪鈞招了下手,一輛北京現代生產的索納塔開過來停在他麵前,在他坐進車裏的一瞬間,恰好瞥見小薛的背影正向不遠處的公共汽車站走去,洪鈞的心裏又湧起一陣不安,不知道為什麽,小薛的這次歐洲之行讓他總是放心不下。
  弗蘭茨·約瑟夫·施特勞斯國際機場位於慕尼黑郊區的東北方向,是德國的第二大機場。使這座機場因其得名的施特勞斯,與奧地利的那幾位也姓施特勞斯的音樂家父子沒什麽關係,這位施特勞斯是個政客,在第二次世界大戰時曾是一名德軍軍官,在戰後盟軍占領德國期間,他和那位有名的巴頓將軍成了朋友,並得以繼續在政壇出頭露麵,後來當過德國巴伐利亞州的總理。
  9月17日,當地時間下午五點三十分,一架德國漢莎航空公司的空客340飛機正點到達慕尼黑機場的2號航站樓,小薛拎著維西爾公司剛配發給他的電腦包,隨著人流走出機艙,頭一次踏上了異鄉的領土。經過十個半小時的飛行,小薛沒有絲毫的倦意,他感到興奮不已,一切都是那麽新奇,隻是這個下午好像非常漫長,LH723航班於北京時間中午一點起飛,飛了這麽長時間,他在飛機上都吃過兩頓午餐了,結果慕尼黑此刻還是下午,小薛納悶之餘,領略到了誇父追日般的飛行樂趣。
  小薛打量著周圍的一切,心情很快從興奮變成了緊張,普發一行十三人將於18日飛抵慕尼黑,他是提前一天來打前站、與當地的導遊接頭的。航站樓裏熙熙攘攘,小薛緊跟著同機到達的大隊人馬,生怕自己掉隊後迷失方向,前麵是長長的仿佛一眼望不到頭的甬道,換了一個接一個的水平自動扶梯走了很遠,小薛正要懷疑大家是不是都走錯方向了,就在這時,他看見了前方不遠處的行李傳送帶。
  小薛托運的旅行箱很快就出現在傳送帶上,這是他為了此次出國特意買的,等把旅行箱搬到行李車上,他心裏一塊石頭才落了地,之前最讓他擔心的莫過於自己的行李沒有和自己登上同一架飛機。辦理入境和海關手續很順利,這讓小薛覺得一陣輕鬆,他想,哈哈,從現在起我就可以在歐洲的十五個國家縱橫馳騁啦!
  小薛在大廳裏找到一個貨幣兌換處,他謹慎地打開電腦包,從裏麵的錢包中抽出一張一百美元的鈔票,換得了不到九十歐元,他沒打算換更多,事先有同事囑咐說在機場換錢都比較吃虧,而導遊都能在城裏找到匯率劃算得多的兌換處。小薛將大把的美元和這幾張歐元收好,一抬頭,就看見標有“TAXI”的指示牌,便按照指引走出航站樓的大門。
  出門往右一轉,前方就是排隊搭乘出租車的地方,小薛把旅行箱從行李車上搬下來,抬眼向前望去,頓時傻了眼。排隊等客的出租車幾乎全是“奔馳”,中間夾雜著幾輛寶馬和沃爾沃,車身嶄新而寬大,都被塗成一塵不染的奶白色,上麵頂著黃底黑字的“TAXI”標誌。小薛愣著,這種陣勢完全出乎他的想象,他以為德國的出租車應該不是“普桑”就是捷達,充其量是帕薩特,沒想到竟是成群的“大奔”!打輛“大奔”跑幾十公裏到城裏的酒店,這得花多少錢啊?!小薛沒敢打聽,也沒細算,他已經覺得心疼了,便提起旅行箱,低著頭從等候的隊伍中退出來,又走回了航站樓大廳。
  他四處張望,正想找問訊處打聽一下有沒有機場巴士那類便宜些的交通工具,一眼看見個醒目的圓形標誌,綠色底上是個白色的字母“S”,標誌旁邊寫著“Train”,小薛靈機一動,他記得旅行社在給他的電子郵件中特別提到,為他和考察團在慕尼黑訂的酒店叫做InterCity Hotel,三星半、準四星的檔次,就在火車總站附近,距離不到五十米,既然如此方便,為什麽不坐火車直接去火車總站呢?小薛拿定主意,便一路順著綠底白字的“S”標誌走到了位於兩個航站樓之間中央區的輕軌車站。
  到了這裏,小薛覺得周圍的景象有些熟悉,與北京的城鐵站很像嘛。他花了不到九歐元買了一張車票,又在行車路線圖上確認好不管是“S1線”還是“S8線”都可以到達火車總站。短短幾分鍾之後,他已經坐在舒適整潔的輕軌車廂裏,望著窗外異鄉的美麗田園風光,他不禁有些得意,一切順利,初來乍到的自己居然找到了如此便捷的解決方案。
  大約四十分鍾之後,列車到達位於慕尼黑市中心稍微偏西方向的火車總站,小薛拎著行李立在了站台上,他又呆住了,眼前又是一個挑戰。小薛沒見過這樣的火車站,與其說是車站,倒不如說更像小薛曾經見過的碩大的工廠車間,十來條鐵軌的末端都停靠著火車,就像車間裏的流水線;在明亮的天棚下麵是一間間商鋪,又像是一個巨大的集貿市場,小薛迷路了。
  正值周末下班高峰時間,車站內摩肩接踵、行人如織,小薛像一根中流砥柱一樣站在人流中間,想找個人問路,他猜測年紀越輕的人會說英語的可能性越大,而年輕人走路更急更快,他隻好硬著頭皮,近乎失禮地攔住了一個與他年紀差不多的棕發小夥子,他越急嘴巴越不聽使喚,結結巴巴總算說出了自己的意圖和酒店的名字,那個小夥子很快反應過來,回手一指,用雖然發音較硬但很流利的英語告訴小薛:向前走,向右轉,再向前走,出大門,InterCity Hotel就在前麵。
  小薛忙道了謝,嘴裏重複著剛打聽來的路線,拖著行李向前走,撞到一間店鋪的櫥窗再向右轉,然後一直走,最後穿過一個懸掛著巨大的“可口可樂”廣告牌的大門,他來到了站外的大街上。
  此時已過了七點半,暮色剛開始降臨,路燈和周圍建築物的燈光把街道照得一片明亮。小薛已經根本辨不清方向,全然不知他是剛從車站的南門走出來,麵向南方。他往自己的右手方向看去,是出租車等候區,停的全是奔馳車,這裏沒有寶馬和沃爾沃,小薛知道沒有必要打車,他離酒店不過五十米之遙了。
  小薛向街對麵望去,右前方就是一家酒店,他辨認著牆上醒目的標誌:Le Meridien,不是他要找的那家。他在街角看到了街牌標誌,兩塊牌子成直角掛在一根杆子上,迎麵的那塊街牌上的頭幾個字母是“Bayer”,小薛立刻喜出望外,他想起來了,自己訂的酒店就是在Bayer街上,因為在他印象裏德國拜爾製藥公司好像是維西爾的客戶,便記住了這個街名,他顧不上多想,便穿過馬路,沿著剛才正對著的街道向前走去。
  其實,小薛已經與他要找的InterCity酒店失之交臂了,本已近在咫尺,現在卻越走越遠。就在他剛才駐足過的車站南門外的位置,左手就是這家酒店,一幢底層是灰色、上麵四層是紅色的不怎麽起眼的建築,他的腳下其實就是拜爾街,而他卻跨過拜爾街向南走入了以德國大文豪歌德的名字命名的歌德街。小薛剛才明明看到了街牌,但另一塊頭幾個字母是“Goethe”的歌德街的牌子被拜爾街的牌子遮擋住了,可能小薛沒想到他的酒店原來和車站如此接近,也可能他想象中的酒店不是這種樣子,他竟鬼使神差一般地錯過而誤入歧途了。
  歌德街的路麵比不上北京的城市幹道那麽寬闊,但也不是歐洲古城中那種狹窄的街巷,中間是機動車道,兩側錯落地種著一些樹,樹木既不高大,也談不上枝繁葉茂,看來樹的年代並不久遠,一溜樹中間會間或出現一段空地,有些汽車停在這些空地上,街道兩旁的建築物都是古色古香的,最多六、七層,並不高,但樓與樓肩並肩地緊挨著,沒有一絲縫隙,樓麵宛若連綿不斷的屏障,使得街道像是被放大了的北京胡同,給人一種壓迫感。
  小薛拖著旅行箱,沿著街道左側的人行道邊走邊不時察看兩旁建築物上的標誌,徒勞地尋找著他的酒店。路燈通明,不時有汽車穿梭駛過,人行道上常可見到三三兩兩的路人,也有啤酒館擺到街邊的小攤,雖然說不上人氣興旺,但也決不是黑暗僻靜。小薛往前走了不到一百米,大概正好走到街區中段的位置,看見前麵有個身背巨大的旅行背包的男人,看一眼建築物上的標誌,又借著路燈看一眼手裏拿著的地圖,顯然也迷失方向了。他見小薛走來,便急切地迎上前,用英語說了一串地名,好像是請小薛幫忙指引方向。小薛看著這個金發碧眼的小夥子,心裏苦笑,這個老外真夠傻的,難道他看不出來自己也是個人生地不熟的老外嗎?他停下來,衝這個背包客用英語說:“對不起。我不知道。”
  背包客並不罷休,像是抓住救命稻草一樣,把手中的地圖湊到小薛眼前指指戳戳的,嘴裏滴裏嘟嚕地說著,小薛隻聽得他不時冒出幾個“please”。小薛先是堅持著拒絕,但忽然有種“同是天涯淪落人”的感覺,心想沒準難兄難弟能互相幫助各自找到目的地呢,便放下一直拉著的旅行箱,把腦袋湊過去端詳地圖,指望著自己能幫上什麽。
  忽然,身後有人喊了一聲,他倆同時扭頭,看見從不遠處的樹蔭裏快步走出兩個男人,走在前麵的用德語又喊了一句,見他倆沒有反應,就換成英語喊道:“警察! 不許動!”
  小薛心裏一驚,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兩個警察已經走到麵前,他們都穿著黑色的夾克衫,下麵是牛仔褲,一樣的中等身材,但毛發顯然貧富不均,剛才喊話的是個禿頂,另一個則是滿臉的絡腮胡。禿頂從夾克衫的內兜裏掏出一個皮夾,打開後在小薛和背包客的眼前亮了一下,小薛看見皮夾裏一邊是貼有禿頂照片的證件,另一邊是一個盾牌型的徽章,上麵有一隻鷹的圖案,禿頂衝他倆說了一串英語,小薛連蒙帶猜地估計禿頂是在介紹他的身份,而最後結尾像是疑問句,估計是問他倆在做什麽。
  背包客顯然也被這場變故搞得緊張起來,忙用英語解釋說:“我們什麽也沒幹,我在請他幫我指方向。”
  小薛聽懂了,一邊點頭一邊說著“yes”。禿頂滿臉狐疑地對背包客說:“你開玩笑?難道你看不出來他不是本地人嗎?他怎麽可能幫你指方向?”
  小薛聽明白了,這正是他剛才覺得奇怪的地方,便也扭頭看著背包客,背包客一臉無辜,紅著臉聳了下肩膀,往人行道兩端看了看,意思大概是正好周圍沒有其他人可以問嘛。
  禿頂接著說:“這個地區治安不好,很多遊客都知道不要到這一帶來,尤其是在晚上,我懷疑你們是在買賣毒品!”
  小薛覺得自己聽懂了,但最後的“drug”一詞又讓他不太相信自己的耳朵,“毒品”?我的天!這可不是鬧著玩兒的!他又急又慌,連忙擺著雙手叫道:“No!No!No!”
  禿頂問小薛:“是他先對你說話的?”見小薛點頭,他指著地上的旅行箱提醒道,“請看好你的行李。”然後和絡腮胡把背包客圍在中間。
  小薛把旅行箱挪到兩腿之間夾緊,把肩上挎的電腦包捂在身前,聽到禿頂用英語對背包客說:“請把你的證件拿出來。”
  背包客忙把手裏的地圖夾在腋下,騰出手把背包卸下來,打開側麵的一個拉鏈取出一本黑色的護照遞給禿頂。禿頂打開護照,把相片和背包客本人對照一下,又用手裏的一個小東西在護照上比劃,然後把護照遞給絡腮胡,問背包客:“你有沒有賣毒品給他?”背包客的頭搖得像撥浪鼓似的,禿頂又說:“請把你的錢包拿出來。”
  背包客急於證明自己的清白,迅速打開背包的另一個拉鏈,取出一個錢包遞給禿頂,禿頂從錢包裏拿出幾張美元,撚了撚,懷疑地問:“你隻有這點錢?來德國旅遊?”
  背包客指著錢包說:“我沒有多少現金,我都是用信用卡的。”禿頂從絡腮胡手裏拿回護照,連同錢包一起遞還給背包客,問道:“他有沒有賣毒品給你?”背包客攤開雙手否認。
  禿頂轉身走到小薛麵前,說:“請把你的證件拿出來。”
  小薛一見背包客似乎已經過關,而警察的注意力轉移到自己身上來了,心裏更加驚慌,甚至有了幾分恐懼,忙以背包客為榜樣與警察通力合作,他打開電腦包,從裏麵的口袋裏取出自己嶄新的深紅色護照,禿頂接過護照打開,一邊對照相片一邊掏出手裏的小東西,這回小薛看清了,那東西很像他給客戶做宣講時用的激光筆,禿頂把激光筆似的東西壓在護照裏的紙頁上打開,果然在紙麵上投射出一個紅色光點,禿頂用紅點掃視著紙麵,估計是在通過諸如水印之類的防偽標記來辨別護照的真偽。
  禿頂把護照直接還給小薛,這讓小薛放鬆了不少,禿頂又說:“請把你的錢包拿出來。”小薛便從電腦包的另一個口袋裏取出錢包,禿頂隨手接過錢包,同時對絡腮胡說:“你檢查一下他的背包,看看裏麵有沒有這個人剛賣給他的毒品。”
  背包客很不情願,但還是把背包打開,任由絡腮胡像機場安檢的保安一樣翻弄著。禿頂打開小薛的錢包,從一個夾層裏取出幾張歐元,看了一下又放回原處,又從另一個夾層裏取出一遝百元麵額的美元現鈔,用手撚一下,舉到小薛眼前問:“這些現金是你的?還是他剛付給你的?”
  小薛急了,漲紅著臉用英語說:“這是我的錢,不是他的!”
  禿頂扭頭問絡腮胡:“查到什麽了嗎?”
  小薛抬頭看見絡腮胡還在翻著,嘴裏說:“沒有。”小薛低下頭,看見禿頂已經把這遝美鈔放入錢包,遞回他手裏,按著他的手督促說:“請把錢包收好。”小薛心裏踏實了,忙把錢包放回電腦包裏原先的位置。
  禿頂皺著眉頭說:“就這些嗎?請你把其他的錢包也拿出來,否則如果我們搜出更多的現金,就要懷疑是你賣毒品得到的。”
  小薛剛放下的心又提到了嗓子眼,他看見絡腮胡已經把背包裏外的拉鏈全打開了,而背包客無可奈何地衝小薛聳了聳肩,小薛一見這種掘地三尺的架勢,估計是混不過去的,便咬牙下了狠心,又從電腦包的底部取出一個印有維西爾公司標誌的信封。
  禿頂接過信封,從裏麵拿出更厚的一遝美鈔,又用手撚了撚,立刻如獲至寶,帶著人贓俱獲的得意向絡腮胡吆喝著,小薛在驚恐中好像聽得禿頂的意思是要絡腮胡仔細搜查背包客,因為背包客身上應該有同等價值的毒品。背包客連聲叫起來,好像再說自己太冤枉了,把衣服上的幾個口袋都翻過來,絡腮胡迅速地搜著。
  禿頂問小薛:“這些錢都是你的?你怎麽有這麽多錢?”
  小薛忙申辯說:“都是我的,因為我沒有信用卡。”
  禿頂將信將疑,這時絡腮胡向這邊說了一聲,小薛轉頭看見絡腮胡對禿頂搖了搖腦袋,顯然他在背包客身上一無所獲。禿頂把美鈔放回信封,把封口折好,放進小薛的電腦包,一邊幫小薛把電腦包的拉鏈拉上,一邊問:“你為什麽帶這麽多現金?你不知道這樣很危險嗎?”
  小薛重複著:“我沒有信用卡。”
  禿頂點著頭,臉色和緩下來,說:“他的身上沒有什麽現金也沒有毒品,說明你和他之間沒有毒品交易,就沒有必要再檢查你的行李了。謝謝你的合作,你可以走了。”
  絡腮胡好像也在對背包客說著類似的話,背包客嘴裏罵罵咧咧的,迅速收拾好背包,拿著地圖朝火車總站相反的方向走了。禿頂又對小薛叮囑說:“你要小心你的行李,不要在街上拿出你的信封和錢包,那樣很危險。”然後,他拍了小薛的肩膀一下,笑著說,“祝你在慕尼黑玩得愉快。”說完,他和絡腮胡也順著背包客剛離開的方向走去。
  小薛驚魂未定,跨坐在旅行箱上讓自己休息片刻,他猛地拍了一下腦袋,覺得自己真傻,剛才為什麽不向兩個警察打聽一下自己要找的酒店呢?他抬頭向前方望去,咦,怎麽一眨眼的工夫背包客和兩個警察已經全都無影無蹤了?難道他們都忽然蒸發了?就在霎那間,小薛覺得自己的頭好像被閃電擊中了,五髒六腑都像被綁上鉛錠一樣沉了下去,他的腦子裏有兩個聲音,一個在說:“糟了!”,另一個再說:“不會吧?”
  小薛站起身,拽著旅行箱挪到最近的一棵樹旁,看看周圍沒人,便不顧禿頂臨走時的那句囑咐,從電腦包裏取出錢包,翻開一看,哦,都還在,幾張歐元和那遝美元原封不動地躺在夾層裏,小薛嘴角露出一絲笑容,心裏說:“嚇死我了。”他把美元拿出來,看著頭一張上富蘭克林胖胖的頭像,居然和剛才的禿頂有些像,他笑著把美元撚開,笑容僵住了,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下麵的八張美元上麵,胖胖的富蘭克林全變成了瘦瘦的華盛頓!麵額百元的美鈔全變成了麵額一元的!
  小薛腦袋發脹、眼冒金星,他恍惚中又拿出那個信封,取出那遝更厚的美元,最上麵一張的頭像仍然是富蘭克林,他顫抖著手展開下麵的,果然,變成華盛頓了,他一張張地數、一張張地看,不多不少,還是原來的二十五張,不過除了頭一張是百元的,其餘二十四張全變成了一美元的。
  小薛攥著這些錢,無力地靠在樹上,他不相信在剛才這短短幾分鍾裏所發生的一切都是真的,他看看左手那張富蘭克林,又看看右手那遝華盛頓,空信封飄飄悠悠地落到地上,慢慢地,小薛的身體一點點向下滑,最後,他整個人癱坐在樹下,腦子裏一片空白。
  * * *
  珀斯位於澳大利亞這塊孤零零的大陸的西南角,這座美麗的城市有條美麗的河,這條美麗的河有個美麗的名字,叫天鵝河,透過喜來登酒店的每間客房的窗戶幾乎都能看見天鵝河在不遠處悄無聲息地流淌。
  這是洪鈞在這家酒店住的第三個晚上,也是最後一個晚上,他已經憑窗眺望過天鵝河很多次,不過現在他看不到了,兩層窗簾都已被嚴實地拉上,此刻已經將近夜裏兩點了。
  洪鈞靠在床頭半躺著,沒有一絲睡意,他手裏拿著遙控器,望著對麵的電視屏幕發呆,CNBC頻道上不時交替著紐約股市交易大廳的場景和評論員們用機關槍般的語速報告的股市即時行情,還有兩個小時,一周的股市交易就要結束了。
  電視上的畫麵和聲音,洪鈞一概沒有注意,他腦子裏在想著他的老板,維西爾亞太區總裁科克·伍德布裏奇。為期兩天的亞太區會議已經結束,洪鈞卻始終沒有得到機會和科克單獨交談,這讓洪鈞有些不踏實。
  第三季度的最終業績雖然還有兩周才見分曉,但已經可以斷定維西爾中國區的形勢是很不錯的,公司重組和人員擴充已經完成,業務重心已經調整,抓住了重點行業和重點項目,現金流也很寬裕,而最關鍵的是,在用業績說話的維西爾,今年頭三個季度維西爾中國區的數字不難看,李龍偉帶領的銷售團隊又即將拿下幾個漂亮的合同,考慮到年底前全力衝刺的慣例,全年的銷售額應該可以達到預期。
  但是,在兩天的會議中洪鈞總能感覺到科克的狀態好像有些不對,顯得有些隱隱的焦慮,沒有了往常那種澳洲牛仔式的豪爽和詼諧,當他聽到洪鈞向大家匯報完維西爾中國的情況之後,沒有像以前那樣站起來一邊叫喊一邊揮動拳頭,既讚賞又加油,而是隻拍了幾下巴掌。洪鈞還注意到科克有幾次在遇到自己的時候,好像都有一種欲言又止的神情,而這最讓洪鈞捉摸不透。
  洪鈞本來希望科克會在這最後一個晚上約自己會麵的,晚飯後他就一直守在房間裏,期待著房間電話或自己的手機隨時會響起來,他在等待著科克的召喚,然而,不知不覺中已經過了午夜,他知道這個晚上科克不會來電話了。
  洪鈞扭頭看了眼床頭櫃上的鍾,液晶顯示兩點整,他輕輕歎了口氣,祈禱著這些都不過是自己的神經過敏、杞人憂天,但願科克還是以前的科克,但願什麽事情也沒發生。洪鈞把電視關了,把遙控器放到枕邊,又探身去拿床頭櫃上的手機,就在他的指尖剛要觸到手機的時候,手機的鈴聲突然尖利地響了起來。
  洪鈞被嚇了一跳,他的第一個反應是:這個科克,總算把你等來了。他鎮定一下,拿起手機,屏幕上顯示的是一串“0”和“1”,洪鈞有些奇怪,自己的手機已經切換到澳洲當地的移動網絡,應該可以正常顯示出科克的手機號碼吧?他按了通話鍵,說道:“Hello.”
  出乎洪鈞的意料,電話裏傳出的聲音顯然不是科克的,因為是中國話:“洪總!總算找到您了!我出事了!”
  洪鈞沒有辨別出對方是誰,問道:“我是洪鈞,你是?”
  電話裏的聲音很急促,隱約還能聽到粗重的喘氣聲和哭腔,說:“我是小薛啊!我出事了,我剛才給Larry打電話,他關機了,我就想,要是再找不到您我就完了!”
  洪鈞大驚失色,忙問:“小薛?你冷靜點,你說,到底出什麽事了?”
  “我被人搶了!剛到德國就被搶了,錢都被搶走了。”
  “啊?!那你人怎麽樣啊?受傷沒有?現在你在哪兒呢?”洪鈞這一下更是睡意全無。
  “我?我還在街上呢,我人沒事,什麽事都沒有,就是錢都沒了。”
  洪鈞那顆提著的心放了下來,心想,這個小薛啊,不被你嚇死也得被你嚇出心髒病來,便說:“哦,人沒事就好,被你嚇得夠嗆。”又接著問,“被搶了多少錢啊?”
  “三千一百六十八美元!”
  洪鈞愣了,他沒預料自己會聽到一個如此有零有整的精確數字,詫異地問:“你就在大街上清點的?還是你估計的?”
  “我總共帶了三十五張一百美元的,拿一張換了歐元,應該還有三十四張,現在隻剩下兩張是一百的,另外三十二張都變成一美元的了。”小薛說著,這些數字讓他的心都快要碎了。
  洪鈞奇怪,還有這麽“搶”錢的?但他馬上明白過來了,問道:“你看清楚啦?都變成一美元的了?你這不是被人搶了,你是被人‘切’了吧?”
  小薛不懂“切”是什麽意思,但洪鈞的聲音已經讓他安定下來,他便滿腹委屈地把剛才的案發經過向洪鈞詳細訴說了一遍。洪鈞聽完便說:“你是碰上團夥了,你肯定對付不了這三個家夥的,他們的手都很快的,比變戲法的還快,你是碰上‘切匯’的了。”
  洪鈞知道現在不是總結經驗教訓的時候,就說:“你現在要做三件事:找到你的酒店,找警察報警,解決手裏沒有現金的問題。你首先走回到火車站,在那裏再仔細打聽一下你的酒店位置,或者幹脆打車讓司機送你去,不要怕花錢;或者,你在車站直接報警,當然不指望警察能抓到那幾個家夥把你的錢追回來,但要拿到警察給你出的報案記錄,作為這件事的證明,而且警察會送你去酒店,你聽清了嗎?”
  聽到小薛“嗯”了一聲,洪鈞便接著說:“關於那三千多塊錢嘛,德國維西爾已經下班了,他們周末休息是雷打不動的,銀行都關門,要想周末找到德國人為你加班做事,比登天還難,我隻能盡量和他們聯係,但估計最快也要在下周一上午你才能去維西爾慕尼黑辦公室,我讓他們先把錢給你,然後我們再和他們結算。你明天不是能見到當地的導遊嗎?先向他借點錢用,不要影響柳副總他們明後兩天的活動開銷。”
  小薛又“嗯”了一聲,洪鈞最後囑咐說:“小薛,注意安全,事情已經發生了就不要再去想它,好好把柳副總照顧好,一直開著手機,我和他們聯係上之後會馬上通知你。”
  通話之後,洪鈞立刻翻身下床,走到寫字台前把筆記本打開,他要登錄維西爾公司的內部網絡去查找慕尼黑辦公室負責人的聯係方式,他算了一下時間,德國現在是晚上八點多,但願他們的手機還沒關機。洪鈞坐等著網絡連通,便又想到了小薛,他不知道小薛出的這個事故是否就是他之前一直擔心的事情,但願吧,但願此事發生之後,小薛的歐洲之行不會再有其他變故了。
  而此刻,小薛掛斷手機後仍然坐在樹下,從這個國際漫遊加國際長途的高昂話費又想到了那三千一百六十八美元,他的心已經疼得沒有感覺了。小薛手撐著地麵讓自己站起來,回想著洪鈞剛才的吩咐,決定先原路返回火車總站再說。
  小薛拎起旅行箱剛要轉身,前麵不遠處走來兩個身材魁梧的人,身穿草綠色製服,戴著淺色大簷帽,腳蹬皮靴,等兩人走到近前,小薛看見他們左臂佩戴的臂章上也有一隻鷹的圖案,還有“Polizei”的字樣,腰間的皮帶上掛著手槍,小薛覺得這兩人的打扮和他在機場入境時見到的邊檢官員有些像,估計臂章上寫的可能是德文的“警察”。
  小薛腦子裏飛快地想著,要不要報案?要不要問路?可是直到警察掃視了他一眼之後繼續向車站方向走了,小薛的嘴巴都沒有發出任何聲音。經曆剛才那場遭遇之後,小薛現在像是一隻驚弓之鳥,不管是真警察還是假警察他都怕了,他也怕自己的英語不足以把事件表達清楚,他也怕再惹出別的麻煩。小薛拿定主意,還是回到車站去打聽酒店的方位吧,想到這裏,他忽然感覺自己累極了,口幹舌燥,他捂著電腦包,裏麵的貴重物品隻剩下那本護照了,又拖著旅行箱和沉重的雙腿,向剛才來的方向走去。
  * * *
  進入9月以後,鄧汶就發現自己周圍的氣氛變得微妙起來,隨著日子一天天過去,他逐漸意識到自己的處境越發艱難,甚至到了岌岌可危的境地,正如洪鈞當初替他分析的那樣,他連同他在ICE的職業生命都掉入了別人設下的陷阱。但是,還有比他目前的局麵更讓他揪心的,就是他根本不知道如何才能扭轉目前的局麵,他覺得自己就像是個得了絕症的病人,隻能眼睜睜等著自己末日的來臨。
  他在義憤填膺之時發出的那封郵件,隻換來了皮特幾天之後發的一封回信,皮特斥責說“你的這些行為表現出了你的不專業”,“不專業”是個很重的詞,而把某一行為上的不專業引申為這個人整體的不轉業,這句話的分量就更重了,它涵蓋了從能力到態度、從水準到人品,一棍子打死,蓋棺論定了。鄧汶想明白了,無論皮特對俞威印象好壞,當皮特認為鄧汶的郵件不僅是對俞威個人的攻擊,而是對上至皮特、下至蘇珊這一整條業務鏈的攻擊時,皮特自然要出來反擊的。
  卡彭特當然看到了皮特的這封信,但他保持沉默,他隻是在又過了幾天才給鄧汶打了個電話,在耐心地聽完鄧汶向他申訴整個事件的內幕之後,他仍然沒有表態,隻是淡淡地問鄧汶以後是否還能和俞威繼續合作。鄧汶想到了洪鈞當初說的話,他覺得自己應該給與卡彭特肯定的答複,但是他已經高調和俞威開戰了,麵子讓他騎虎難下,結果他對卡彭特的回答是:隻有在俞威向他正式道歉之後,兩人才有繼續合作的可能。卡彭特聽完,隻說了一句:“我明白了。”
  而最讓鄧汶受不了的是公司內部的氛圍,似乎所有人都知道了鄧汶和俞威已經勢不兩立,似乎所有人都聽到冥冥之中有人說:“嘿,現在站隊了,不要站錯啊”,而所有人都做出了同樣的決定,都生怕被打上鄧汶同黨的烙印,鄧汶發現自己成了瘟神,他被大家隔離了、劃清界限了。雖然研發中心已經搬出ICE北京辦公室獨立辦公,但是就連鄧汶親自招聘的那些直接下屬都不再和他親近,而是擺出一副純粹是工作關係的架勢。接下來,鄧汶心中惴惴不安的猜測就被公司上下的傳聞證實了,據消息靈通人士透露,ICE總部已經在物色鄧汶的繼任者,鄧汶的日子不多了。
  這些天裏,鄧汶隻要不去公司,就把自己關在賓館的房間裏,隻有凱蒂經常過來陪他。
  晚上,鄧汶剛在房間吃完他叫來的一份意大利麵,正要把餐盤放到門外走廊的地毯上,凱蒂又來了,這次她懷裏抱了一大摞雜誌,等兩人從門口走回來,凱蒂便把雜誌往圓形的茶幾上一放,笑著說:“我又假公濟私了,這是我從商務中心給你搬來的,沒事的時候解悶吧。”
  鄧汶笑著坐到沙發上,隨手拿起一本雜誌翻看著,凱蒂卻沒像往常那樣去坐茶幾另一側的那個沙發,而是坐到離鄧汶最近的床沿上,雙腿直直地向前伸,拄在地毯上,兩個人的腳尖都快頂到一起了。鄧汶借著翹起二郎腿的機會,把自己的腳尖往回收了收,問道:“你怎麽老有空啊?是不是又開小差啦?”
  凱蒂晃著腦袋說:“這要靠我的巧妙安排呀,我已經和我們經理說好了,以後我上班時間主要是晚班和周末,都是你不上班的時候。”
  “那你多辛苦呀?”
  “不辛苦,白天可以睡覺啊,省得我老出去逛街花錢,一舉多得。我們經理誇我,說我敬業,搶著艱苦的崗位上;同組的幾個女孩都罵我,說我偷懶,因為晚上和周末其實客人都不多,挺輕閑的,還說我貪心,就惦記著多掙那點兒補貼。”
  “哦,那你也別把她們都得罪了,同事之間如果處不好,要麽幹不長,要麽幹著也不開心。”鄧汶說完,卻想到自己眼下的處境,正是因為陷入矛盾紛爭而幹不長了,便立刻黯然神傷。
  “嗨,沒事的,我和她們好著呢,都是說著玩兒的,而且,本來也是大家輪流的,過一陣我又該上白班了,所以,更得抓緊難得的機會呀。”凱蒂的臉忽然紅了,她也注意到了鄧汶的神情,便把腳尖湊過來碰了鄧汶的腳尖一下,話題一轉說,“哎,你這些天怎麽一直悶悶不樂的,是工作上的事?還是……家裏的事?”
  鄧汶竭力裝出一副輕鬆自然的樣子說:“沒有,挺好的啊。”他站起身,掩飾著心中的沉重和不安,問道,“哎,你喝什麽?給你倒點水?”
  凱蒂一下子笑了出來,說:“瞧你,什麽時候變得這麽客氣了?居然想照顧起我來了。雖然是在你房間裏,但也還是在我的賓館裏呀,所以你還是客人,還是我來照顧你吧。”
  鄧汶尷尬地笑了笑,但心裏暖暖的,來自凱蒂的照顧已經是他在北京惟一能感受到的溫情了,他剛要坐回到沙發上,房間的電話忽然響了。
  鄧汶走到床邊坐下,拿起放在床頭櫃上的電話,他猜是廖曉萍打來的,果然,當他剛聽到話筒裏傳出那聲熟悉的“喂”就馬上說:“哎,你的時間的昨天晚上,你們去哪兒了?我打了好幾次電話都沒人接,後來太晚了我也不敢打了,怕你們都睡了。”他看了眼表,又問,“你在家還是到公司了?送Cathy去幼兒園了嗎?”
  鄧汶說著,一邊注意著凱蒂的反應,奇怪,以前隻要碰到廖曉萍打電話過來,凱蒂就馬上靜悄悄地拉開門出去,可是這次她沒走,而隻是在床沿挪了下方向,拿起遙控器打開電視看了起來。
  鄧汶正納悶,電話裏傳來廖曉萍疲憊的聲音:“還去什麽公司啊,也甭提幼兒園了,Cathy病了。”
  鄧汶一聽就急了,忙問:“怎麽啦?什麽病啊?厲害嗎?”
  “她昨天在幼兒園就有些發燒,我接她的時候老師告訴我了,回家以後還發燒,老哭,說渾身難受,我就帶她去醫院了,我還以為是感冒,結果到那兒一看,人家醫生立刻就說,chicken pox。”
  “什麽?”鄧汶沒聽清。
  “水痘!”廖曉萍不耐煩地嚷了一聲。
  “水痘?怎麽會呢?不是一般春天的時候出水痘嗎?現在是9月份啊。”
  “你問我我問誰呀?!都長出來了,後背上、胳膊上,連臉上都有一個了。”廖曉萍更煩了。
  “那,那怎麽辦呢?”鄧汶又著急又因為自己幫不上忙而內疚。
  “還能怎麽辦啊,在家養著唄,我已經請假了,至少一個星期甭想去上班了,總得等到水痘生痂吧。”
  “Cathy現在幹什麽呢?我和她說幾句?”鄧汶怯生生地問。
  電話裏麵能聽到廖曉萍召喚女兒的名字,過了一會兒,女兒稚嫩的聲音傳了過來:“Daddy,我身上有泡泡了,好幾個了,特別癢癢,可mommy不讓我撓。”
  鄧汶心裏一酸,眼淚一下子流了出來,他努力笑著說:“Cathy,千萬得忍住了,一定不能撓,要是撓破了就會留下疤的。”
  “嗯,我知道,我不撓,要是還特別癢癢我就靠在牆上蹭蹭。”
  女兒這句話逗得鄧汶帶著眼淚笑出聲來,忙說:“蹭也不行,隻有狗熊才去蹭牆呢。再怎麽癢也不能碰那些泡泡,懂了嗎?”
  女兒說:“懂了,mommy給我戴上小手套了,軟乎乎的,就是有點熱,mommy不讓脫。Daddy,Teddy Bear也長chicken pox嗎?”
  鄧汶想象著女兒戴著手套的小手抓著話筒,對著話筒堅強地點頭的樣子,他哽咽著一時說不出話來。女兒又說:“Daddy你什麽時候回來呀?Mommy說,因為我長了chicken pox,所以你就不敢回來了,你害怕你也長泡泡,那,等我的泡泡沒了,你就回來,啊。”
  鄧汶知道自己不能再和女兒說下去,他受不了,便讓女兒把話筒還給了廖曉萍。廖曉萍先是歎了口氣,然後說:“愁死了,別的病還好說,生水痘最麻煩了,她癢得難受啊,和你講電話的時候她倒裝得像花木蘭似的,等會兒癢得厲害她就該哭了,老得盯著她,生怕她忍不住去撓。”
  鄧汶想了想,找不出別的話來安慰,隻好說:“要是我在就好了。”
  “好什麽呀?你小時候不是沒出過水痘嘛,小孩得水痘沒關係,要是像你這歲數的成年人得了就不好說,到時候我都不知道該照顧誰。醫生剛告訴我的時候我特別生你的氣,就是你非回北京不可,現在剩我一個人怎麽辦啊?可後來一想,幸好你不在,不然要是傳染給你可就糟了,算我自認倒黴,你就在北京逍遙自在吧。”
  鄧汶聽廖曉萍在如此麻煩纏身的時候還能這麽關心他,心裏剛嘀咕了一句“還是老婆好啊”,卻看見了坐在床腳處的凱蒂的背影,便支吾道:“我?沒有。”
  廖曉萍一聽就馬上問:“你房間裏有人啊?”
  鄧汶嚇了一跳,心想女人的感覺真是敏銳到了洞察秋毫的地步,忙掩飾著回答:“啊,是賓館的值班經理,來給我送東西。”
  “哦,那你先和她說吧,我等著。”
  “啊,不用,她剛把東西放下,已經走了。”鄧汶說完,發現一向不會說謊的自己,剛才的謊話竟然是脫口而出,不由得驚訝自己的變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進步了還是退步了,他又看了一眼凱蒂,她的背影一動不動,仿佛正完全沉浸在電視畫麵中。
  廖曉萍又歎了口氣:“煩死了,什麽時候是個頭啊?北京就那麽好?你一點兒都不想回來?”
  鄧汶的鼻子又開始酸起來,他也歎了口氣,說:“其實,我這邊也挺難的。”
  “那就回來唄,起碼一家人能在一塊兒啊。”
  “不,不能就這麽回去,既然來了北京,怎麽也得幹出點什麽再回去。”鄧汶這話與其說是給廖曉萍聽的,不如說是在咬牙給自己打氣。
  廖曉萍不以為然地說:“何苦呢?當初剛來美國的時候那麽難,你就是死要麵子不肯回國,現在去了北京,你又是死要麵子不肯回波士頓,你這不是和自己較勁嗎?”
  鄧汶心裏一陣淒苦,心想自己其實再也幹不了多少時間,灰溜溜地回波士頓的日子已經不遠了,但他還是不認輸地說:“那當初不是就堅持下來了嗎?說明堅持是對的。我起碼要再試試看,不能就這麽回去,我到時候還要把你們倆都接回來。”鄧汶說完,好像看到凱蒂的身子抖動了一下。
  廖曉萍沒再說什麽,兩人商量好每天至少通一次電話,以便鄧汶了解女兒的病情發展,便掛上了電話。
  鄧汶看著背對著自己的凱蒂,正想著應該說些什麽,凱蒂忽然站起來,回頭衝鄧汶笑著說:“好啦,我也該回去上班了,你休息吧。”說完就向門口走去。
  鄧汶愣愣地站起來,跟著送到門口,替凱蒂打開門,直到看著凱蒂沿著走廊走遠了,他都沒想出一句合適的話來。
  鄧汶悶悶地回到床頭坐下,看見電視上居然是德國之聲DW的德語頻道,沒聽說凱蒂還懂德語啊,他明白凱蒂剛才的心思都放在哪裏了。
  鄧汶正枯坐著,電話又響了,他以為是廖曉萍剛才遺忘了什麽所以再次打來,便接起電話,故作輕鬆地說:“喂,又怎麽了?”
  電話那端不是廖曉萍,鄧汶聽到的是另一個他所熟悉的聲音:“喂,我是洪鈞。聽上去你今天心情不錯?”
  鄧汶的心情立刻變得不能再壞了,他奇怪洪鈞怎麽會打賓館的電話,以前都是打手機的,他馬上明白過來,看來洪鈞是怕自己看到來電號碼就又掛斷他的電話,這麽想著,鄧汶便沒有馬上掛斷,而是冷冷地問:“你有事嗎?”
  “沒什麽事,我上周去澳洲開會了,周末才回來,想問問你最近情況怎麽樣。”洪鈞平靜地說。
  “哦,多謝你的關心。你是大忙人,飛來飛去的,就不必操心勞神惦記我這點事了。”鄧汶的語氣沒有絲毫好轉。
  “卡彭特那邊有什麽消息嗎?我上次給你出的主意……”
  洪鈞還沒說完,就被鄧汶打斷了,鄧汶對著話筒嚷道:“你少提你的什麽主意,我自己的事情我自己解決!”說完他就把話筒重重地摔在電話機座上。
  洪鈞舉著電話,任由裏麵的長音單調地響了半天才放下。雖然鄧汶什麽情況都沒說,但洪鈞已經清楚,他所預言的全都不幸言中,他所擔心的全都已經發生了。洪鈞了解鄧汶的秉性,對自己針對ICE各方利益糾葛的分析判斷也充滿自信,如果事情不是像他分析的那樣,或者如果鄧汶按照他的建議做了,鄧汶現在的情況都應該還好,他會對洪鈞表現出一些寬宏大量;而現在鄧汶如此氣急敗壞和惱羞成怒,恰恰說明洪鈞的分析都是正確的,而鄧汶根本沒有采納洪鈞的策略。
  洪鈞可以想象出鄧汶如今的處境,他也知道此時要想與鄧汶冰釋前嫌、讓鄧汶聽從他的主意去謀求絕處逢生,已經是根本不可能的事了。洪鈞想了想,覺得他還有機會可以挽救鄧汶,同時,也隻有他才能挽救鄧汶了。
  洪鈞獨自在書房裏呆呆地坐著,菲比靜悄悄地從客廳走了進來,湊到洪鈞麵前看了一眼,笑著說:“喲,鼻子上怎麽全是灰啊?”
  洪鈞沒反應過來,下意識地拂了一下鼻尖,看看手上什麽都沒有,這才明白菲比是在取笑他,他自嘲地笑了笑,把菲比拉到自己大腿上坐著。菲比又說:“你剛才這個電話,可以打一個燈謎,謎底是一種曲藝節目,猜得出來嗎?”
  洪鈞有心事,懶得動腦子,就直接搖了搖頭,菲比自己憋不住笑了:“三句半!你沒打過這麽短的電話吧?”
  洪鈞被她逗笑了,手指用力咯吱了她一下,等菲比叫喚著跳起來,洪鈞說:“我夜裏得打個電話,估計那倒會是一個很長的電話,你今天回家去住吧。”
  菲比噘著嘴說:“我都跟家裏說了今天不回去了。給誰打呀?還非要等到夜裏。”
  “美國。”
  “那裏是夏時製,現在也可以打了呀。”菲比看了眼牆上的掛鍾說。
  “舊金山。至少得等到零點以後才能打。”
  “咦,你和科克還有總部的conference call不都是安排在大清早嗎?”
  洪鈞沒說話,隻是搖了搖頭,又把菲比摟在了懷裏,菲比更下決心不回去了,便說:“你打你的,我睡我的,互不幹擾。”
  等菲比睡了,洪鈞又到書房打開電腦忙了一會兒,看到鍾表的時針和分針已經完全重合在了一起,就拿起電話,照著電腦上通訊錄裏的號碼撥了一串數字,然後把話筒放到耳邊耐心地等著,很快,電話接通了,從裏麵傳出一位女士悅耳的英語:“ICE公司,卡彭特先生辦公室。早晨好。我是傑西卡。”
  圈子圈套 最後六章縮寫版
  圈子圈套 最後六章縮寫版 1(1)
  9月30日這天,洪鈞更比以往的季度末格外忙碌,李龍偉上午專程去了普發集團,拜見剛從歐洲回來的柳副總,洪鈞一直忙到下午兩點多,等著勞拉做完季度銷售業績匯總,經他過目之後發往亞太區。這時,有人敲門,洪鈞答應一聲,李龍偉推門走了進來。
  洪鈞立刻笑罵道:“你這個家夥,真會躲清閑,把我累得半死,現在嗓子還啞著呢。”
  李龍偉苦笑一下,坐下說:“我倒還想和你換換呢,我可是去堵槍眼去了。”
  洪鈞一聽,立刻把仰靠在座椅靠背上的身體挺直了,問道:“哦,怎麽啦?普發有問題?”
  “問題大了,柳副總像瘋了似的。他昨天剛回來,今天一早就打電話找你,Mary這次反應挺快,她一聽對方語氣不對就沒轉給你而是轉給我了,我就說你不在,估計柳副總是急著要找個人出氣,就把我叫去了,罵了我整整一上午,中午我請他好好吃了一頓飯,還是無濟於事,這次小薛算是把柳副總得罪到家了。”
  洪鈞心裏一沉,他擔心的事情還是發生了,忙問:“怎麽回事?柳副總有沒有具體說都有什麽意見?”
  “你想想,說了一上午加一頓飯的功夫,能不具體嗎?他那架勢,就是三天三夜都控訴不完似的。”李龍偉運了運氣,攢足了精神接著說,“主要的意見就是小薛太摳門兒了,該花的錢不花,弄得考察團怨聲載道,搞得柳副總自己不僅沒玩好,更覺得是在下屬麵前丟了麵子,他死活不相信這是小薛個人的問題,說一定是咱們公司授意小薛這麽做的,是咱們不重視他、不尊敬他。在巴黎,他們都想去看紅磨坊,說是慕名已久,盼星星盼月亮似的,結果小薛臨時把這個節目取消了,說是沒定上座位,後來普發的人從導遊嘴裏探聽出來,票早都預定了,是小薛為了省錢硬給取消的。還有,本來也安排了在巴黎坐船夜遊塞納河的,也被小薛借口天氣不好取消了。”
  洪鈞的眉頭越皺越緊,問道:“不會是小薛錢不夠的問題吧?這些大宗節目費用都是由旅行社代付然後再找咱們結算的,而且他丟錢以後也從慕尼黑維西爾拿到錢了呀。”
  李龍偉搖頭說:“應該不是錢不夠的問題,他帶的錢本來就隻是給柳副總他們零花用的。這些本來都是芝麻大的事,沒什麽了不起,關鍵是小薛沒把柳副總女兒的事給安排好。”
  “誰?誰女兒?柳副總的女兒?沒聽說他女兒也去呀!”洪鈞一臉驚訝地追問著。
  “是啊,我也是剛知道。柳副總的女兒不是在英國上學嗎?所以柳副總就安排她飛到慕尼黑,父女倆不僅團聚一下,他女兒還跟著考察團把歐洲四國玩了一圈。他要求小薛給他女兒全程安排單人房,可是小薛不肯,說沒提前訂房,沒有空房了,結果他女兒一路上隻好和普發的一個女人合住,柳副總氣壞了,說是明明打好招呼的,為什麽沒給他女兒訂房?”
  洪鈞的注意力立刻從小薛轉到柳副總女兒身上,他問:“打好招呼?咱倆怎麽都不知道?他女兒的機票是誰出的?”
  “這一點小薛倒是打聽出來了,是範宇宙出的,還是頭等艙。”
  洪鈞聽了,長長地“哦”了一聲,恍然大悟地說:“難怪,這個範宇宙,是他成心使壞啊。”按照洪鈞和範宇宙商量好的分工,一直由範宇宙負責與柳副總的單線聯係,柳副總肯定和他提過女兒的事,範宇宙便滿口答應,說他負責機票費用,維西爾承擔酒店費用,但範宇宙卻故意不通知洪鈞,讓維西爾措手不及,又趕上小薛這麽“一根筋”,此時再怎麽向柳副總解釋都沒用,他女兒在天上坐的是頭等艙,在地上擠的是雙人房,這真是地地道道的天壤之別,他能不對維西爾咬牙切齒嗎?
  李龍偉也明白了,他雙手一拍說:“對,有道理。範宇宙肯定記恨上次付款的事,你讓普發修改合同,直接把款付給咱們,他覺得是你算計他。”
  洪鈞不以為然地說:“是他先算計我,我隻是為了保護咱們的利益。”他沉思片刻,又轉而說,“我在想,小薛挺敢做主的呀,這些事他都沒和你商量一下?”
  李龍偉笑了,說:“沒有啊,我剛才問他了,你猜他怎麽說?他說用國際漫遊的手機打國際長途太貴了,舍不得打。”
  “發e-mail也行啊。”洪鈞覺得不可思議。
  “別提了,他根本就沒帶電腦,說擔心路上丟了。”李龍偉這句話說完,他和洪鈞互相看著,兩人半天都沒再說出話來。
  洪鈞勉強地笑了一下,他歎口氣說:“我對小薛的background知道得比你多,他比咱們的起點低,經曆也比咱們苦,每一分錢都來之不易,總要精打細算,這個烙印太深了,所以他舍得花力氣,但舍不得花錢。他始終沒有把客戶當作客戶,而是不由自主地把他們當作一個個純粹的人來和自己比。比如對柳副總的女兒,小薛肯定會想,為什麽她小小年紀就可以跑到英國讀書?為什麽她就必須一個人占一間單人房?而自己隻念了中專就得出來打工掙錢,自己一路上都是和導遊合住一間房。巴黎紅磨坊,一張門票就差不多一千塊人民幣,用他十天的工資看一個多小時的大腿舞,他覺得不值。他是對自己的定位有問題,還沒有進入角色,這是我最擔心的。他必須忘了他是薛誌誠,他隻是維西爾公司的一名sales;他應該清楚他不是作為一名消費者到歐洲旅遊的,他是帶著任務去工作,是去保證客戶滿意的。他省下了多少錢?最多兩、三萬吧?可咱們為普發這個考察團的食、宿、行、遊總共花了多少錢?好幾十萬吧?結果不僅這幾十萬全打水漂了,造成的負麵影響恐怕再花幾十萬都無法挽回!”
  李龍偉想了想,像下了決心似的說:“Jim,你真的覺得小薛還適合繼續幹下去嗎?”他頓了一下,看到洪鈞平靜地望著自己,又接著說,“你剛才也提到,他至今沒有進入角色,而且他做事的方式好像也和咱們不是一個路子,花錢的時候膽小得要死,可自己拿主意的時候膽子又太大,他好像不具備起碼的sense吧?”
  洪鈞知道李龍偉說的“sense”有著豐富的含義,的確,小薛缺乏基本的常識,不太懂外企的規矩,他的思維方式也和其他人不太一樣,尤其在小薛歐洲之行惹下這麽大麻煩之後,凡是坐在洪鈞這種位子上的人可能都會得出同樣的結論:應該請小薛離開了。但是,做決定的不是冷冰冰的位子,而是位子上的活生生的人,洪鈞也搞不清楚究竟是為什麽,他總覺得還應該再給小薛一次機會,可能就像他自己,正是靠著別人一次次給他機會,他才坐到了今天的位子上。
  洪鈞腦子裏很亂,嘴裏也不像剛才那樣斬釘截鐵了,而是含混地說了一句:“再看看吧。”
  李龍偉剛要再說什麽,忽然有人敲門,一下、兩下、三下,洪鈞高聲說:“請進。”
  門被推開,小薛怯生生地走進來,一見李龍偉也在,忙要轉身出去,嘴裏說:“你們在開會呐,我等會兒再來。”
  洪鈞衝他招手說:“沒關係,你有事就說吧。”
  小薛沒有走近洪鈞的寫字台,而是就在房間正中站下,洪鈞看一眼小薛,又看一眼李龍偉,他和李龍偉仿佛是兩個判官,剛剛還在談論著如何決定小薛的“生死”,而此刻近在眼前的小薛卻一無所知,洪鈞感到一陣悲哀,臉上卻努力擺出一副笑容問道:“什麽事啊?”
  小薛也是看一眼洪鈞,又看一眼李龍偉,最後遲疑地對洪鈞說:“是澳格雅那個項目,我去歐洲之前就給他們打過電話,今天上午又打了一次,我想去他們那裏一趟,但約了兩次都沒約成,他們總說忙,沒時間,什麽時間有空也說不好。您看,我應該怎麽辦?”
  洪鈞注視著小薛,很簡單地回了一句:“那就再約第三次。”
  * * *
  10月8號,小薛飛到杭州蕭山機場又坐了兩個小時的出租車,才到了位於浙江省中部一個小鎮上的澳格雅集團總部。
  這個名不見經傳的小鎮本有其得天獨厚的條件,四周點綴著一些低矮的丘陵,被分列東西的兩條溪流夾在中間,典型的依山傍水的風水寶地,又正好地處交通要衝,浙贛鐵路和320國道都在不遠處經過。但是,直到鎮上出了一位名叫陸明麟的人,直到這位陸明麟有一天開始拉著板車做起了生意,這個小鎮的麵貌才終於有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小薛走進寬敞氣派的大廳,正麵牆上是澳格雅的巨大標誌,標誌下麵是接待台,裏麵背手站著三位身穿藍色製服、頭戴黃色貝雷帽的接待小姐,小薛不由想起了“英姿颯爽”這個詞,略帶遲疑地走了過去。
  中間的那位“英姿颯爽”很熱情,也最具有軍人氣質,她看了小薛遞過去的訪客單,問道:“請問您和沈部長約好了嗎?”
  小薛麵不改色心不跳地撒著慌:“約好了,要不然我怎麽會從北京大老遠跑來?”
  “英姿颯爽”臉上掛著訓練有素的標準笑容,筆直地把右手向右前方一伸,說:“請您先在來賓休息區等候,我馬上為您通報。”
  正如小薛所預料的,等候是漫長的,一個小時過去了,不時有訪客走過來坐下,但很快就被從樓上下來的人談笑風生地接走了,隻有小薛始終無人認領,讓他朝思暮想的沈部長負責的是澳格雅的企劃部,也是澳格雅企業管理軟件項目選型的負責人,小薛在北京打的幾次電話便都是給這位沈部長,但除了軟釘子之外一無所獲。
  等了一個半小時之後,小薛實在忍不住了,他知道自己作為不速之客一定不會受到熱情的接待,但沒有想到他根本就不會受到接待,這讓他心裏開始發慌,總不能落個空手而歸的下場吧,他掏出手機,決定豁出去給沈部長打電話。
  就在這時,從電梯間的方向走來一個人,瘦高的個子,細長的脖子,白襯衫紮進棕色長褲裏,腰帶鬆鬆垮垮地係著,分不出哪裏是腰部、哪裏是胯部,整個人活脫脫是一根麻稈。“麻稈”走到接待台前,和“英姿颯爽”們嘀咕著什麽,“英姿颯爽”衝小薛坐著的方向一抬下巴,“麻稈”便向這邊走來。
  “麻稈”踱到小薛麵前,斜著眼睛居高臨下地打量著他,小薛忙站起來,仍然比“麻稈”矮半頭,他剛要伸出手去,“麻稈”已經大大咧咧地坐在對麵的沙發上,翹起二郎腿,不停地晃蕩著。
  小薛也隻好欠身坐下,剛要遞上名片並做個自我介紹,“麻稈”卻首先開了口,他依舊斜睨著小薛,聲音像是從牙縫裏擠出來的,又像是從鼻子裏哼出來的:“就是你要找沈部長?”
  小薛一邊躬身用雙手呈上名片,一邊說:“您好,我姓薛,叫薛誌誠,您就叫我小薛吧,我是北京維西爾公司的,今天是頭一次來澳格雅拜訪。”
  “麻杆”依舊斜靠在沙發上,晃蕩著二郎腿,隻把右手稍微伸出來一些,接過小薛的名片正反兩麵翻看幾眼,抬起眼皮問道:“‘銷售代表’?以前沒聽說你們維西爾還有這種頭銜啊,和‘銷售經理’有什麽區別?”說完隨手把名片撂在身旁的沙發上。
  小薛笑容可掬地回答:“是這樣,‘銷售代表’和‘銷售經理’、‘客戶經理’都屬於銷售部門,重點負責某些行業或某種產品的叫‘銷售經理’,專門負責某個大客戶的叫‘客戶經理’。”
  “那你們起碼應該派個‘客戶經理’來我們澳格雅吧?”“麻杆”顯然認為澳格雅天經地義地應該屬於大客戶的範疇。
  “哦,那要在澳格雅真正成為維西爾公司的客戶之後,才會有專門的‘客戶經理’來負責。處於簽約之前的潛在客戶階段,一般是由‘銷售經理’或者‘銷售代表’來和您聯係,我剛加入維西爾公司時間不長,經驗還不夠,所以是‘銷售代表’。”小薛沒料到對方會在這個問題上糾纏不清,冷不防又出了一個破綻。
  果然,“麻杆”瞪起眼睛問道:“喲,你們維西爾派個沒有經驗的‘銷售代表’來我們澳格雅是什麽意思啊?是對我們不重視吧?想用我們澳格雅來練兵是吧?你上麵的經理是誰啊?”
  小薛感覺自己的頭都大了,忙回答道:“是洪總。”
  “哪個洪總?洪鈞?他不是你們維西爾中國區的大老板嗎?”
  “麻杆”這一愣神的功夫,給了小薛寶貴的一瞬間,他馬上想出了對策,一臉誠懇地說:“是啊。本來像我這樣沒什麽經驗的銷售代表,是不可能獨立負責具體項目的,但是洪總說澳格雅不一樣,他說你們選型已經選了一段時間,對軟件行業很了解,自身的管理基礎又好,選軟件、用軟件你們都是行家,根本不需要別人再去給你們講什麽,倒是我應該好好向你們多學習一下,所以就派我來了。另外,洪總和我之間本來是隔著好幾層的,可是他對澳格雅的項目特別重視,特意要求我直接向他匯報。”
  不知是小薛的吹捧起了作用,還是因為小薛的話也算自圓其說,“麻杆”沒有再窮追猛打,而是抱著得饒人處且饒人的態度問道:“你來找我們有什麽事呀?”
  小薛試探著問:“我能先問一下嗎?請問您是?”
  “哦,我姓陸。”“麻杆”回答得倒挺痛快。
  小薛立刻想到澳格雅的老板陸明麟,不禁脫口而出:“哦,陸先生,那您和陸總是親戚嗎?”
  不料,姓陸的“麻杆”卻鄙夷地說道:“天底下姓陸的人成千上萬,難道都是他陸明麟的親戚呀?少見多怪。”
  說著,他從襯衫兜裏翻出一張名片,漫不經心地向小薛一晃,說:“我是陸翔,這裏的IT主管,是陸明麟專門從上海請我過來的。”
  小薛忙起身上前,像領受嗟來之食一般雙手接過陸翔的名片,滿懷崇敬之情地端詳著。
  陸翔又問道:“你來有什麽事?是為了軟件項目嗎?”
  小薛忙點頭稱是,陸翔撇著嘴說:“你們還來呀?不覺得已經太晚了嗎?九月份你們都幹什麽去了?你們不是不打算做我們這個項目了嗎?”
  小薛被這一串質問砸懵了,他還沒來得及解釋,陸翔已經隨手拿起小薛的名片塞進兜裏,然後站起來,眯著眼睛對小薛說:“你不要在這裏傻等了,沈部長不在公司,他和賴總去上海了。”
  小薛忙站起來,急切地問:“啊,沈部長不在呀?那……賴總是誰呀?”
  陸翔一臉的不齒,冷笑一聲說:“你連賴總是誰都不知道?就這樣還來做項目?賴總是陸明麟的妻弟,澳格雅堂堂的國舅爺、大內總管,軟件選型就是賴總說了算,就你這樣瞎子聾子似的還想做成項目?”
  小薛沒在意陸翔對他的諷刺挖苦,他內心已經被一種不祥的預感籠罩了,漲紅著臉又問:“那……他們去上海,是不是和軟件項目有關呢?”
  陸翔正轉身要走,被小薛這麽一問立刻又來了興趣,似乎親手把小薛的最後一線希望毀滅掉能給他帶來巨大的快感,他盯著小薛,像是要讓小薛一字不落地銘記在心,頭一次口齒清晰地說:“你以為你們維西爾不來,別人也不會來的呀?人家ICE早跑來好幾趟了,原來你們維西爾的那個Roger也一直在跑來跑去呀。賴總他們去上海做什麽?你去問ICE好啦,去問Roger好啦。”說完,就像來時那樣晃晃悠悠地走了。
  小薛呆若木雞地站著,又有了那種被五雷轟頂的感覺,他腦子裏紛亂如麻,好不容易終於冒出一個清晰的念頭,他想到的竟然是:晚上的住宿費用倒是可以省下來了。
  * * *
  10月9號上午,洪鈞、李龍偉和小薛已經把各方麵信息編織成了一幅清晰的圖畫,羅傑現在是代表一家叫洛傑科技的公司,到澳格雅去推的是ICE的軟件,而這家洛傑科技就是他自己原先暗中經營的,這肯定又是俞威的得意之作,俞威一貫追求的最高境界就是“既打擊了敵人又壯大了自己”,而此次策反羅傑無疑堪稱是一石兩鳥的經典。
  下午,有人在敞開的房門上敲了兩聲,洪鈞抬頭一看,原來是小薛,小薛看到洪鈞向他點頭示意,便走進來,回身把門緊緊地關上。洪鈞有些奇怪,小薛向來是沒有關上門談事的習慣的,他似乎一直認為在公司內部、同事之間沒有什麽是密不可宣的,今天怎麽神秘兮兮的?
  小薛在洪鈞對麵的椅子上坐下,囁嚅著說:“嗯——,洪總,您現在有時間吧?我想問一下,嗯——,您說,一個項目到什麽時候,就是徹底沒有希望了呢?”
  洪鈞微微皺起眉頭,問:“你是指澳格雅那個項目?怎麽忽然想起問這個?”
  小薛吞吞吐吐地說:“郝毅他們都說咱們在澳格雅肯定已經沒戲了,因為Roger以前一直把澳格雅捂得嚴嚴的,和客戶高層的關係都抓在Roger一個人手裏,估計還沒等我見到他們,他們就會和Roger簽合同了。嗯——,還有,因為Roger對咱們的情況太了解了,肯定在客戶麵前說了咱們很多壞話,我要想去扭轉客戶對咱們的印象,已經很難了。”
  “郝毅他們有什麽建議?你是怎麽想的?”洪鈞盡量耐心地問。
  “嗯——,他們說我應該去找些新項目來做,我也沒想好,所以想問問您,像澳格雅這種項目,到什麽時候就是徹底沒有希望了?”
  洪鈞平靜地重複著小薛的話:“一個項目到什麽時候就徹底沒希望了?”他頓了一下,提高嗓門說,“我的回答是:當你自己不再抱任何希望的時候!”
  小薛被洪鈞的話震得渾身一哆嗦,聲音略帶顫抖地問:“您的意思是……?”
  “隻要你自己放棄,這個項目就一定沒戲了;但換句話說,隻要你不放棄,任何項目無論進行到任何階段都還有機會。”
  洪鈞知道這種強心針隻有很短的療效,雖然小薛的鬥誌可能被暫時激勵起來,但遇到困難又會氣餒,便接著說:“郝毅他們隻看到了事物的一個方麵。Roger對咱們的情況很了解,可以在客戶麵前準確地攻擊咱們,但你不要忘了,當初在客戶麵前說盡維西爾好話的也正是他,這是典型的‘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如此反覆無常,他在客戶心目中的信用就會大打折扣。其次,ICE的代理不止Roger的洛傑科技一家,他們首先會齊心合力攻擊維西爾,但在覺得維西爾機會不大以後,他們之間就會開始爭奪,所以這個項目不見得會很快被洛傑拿到,當他們鬧得你死我活的時候,反而是維西爾的機會,咱們從明處轉到暗處,正可以不動聲色地做工作,從奪標熱門變為冷門黑馬,不被其他家當成主要對手,往往不見得是壞事。”
  小薛雖然頻頻點頭,但仍然惴惴地說:“我明白,可是,這麽關鍵、這麽複雜的項目,是不是應該派更有經驗的sales去做,我跟著打打下手,嗯——,我是擔心我做不好。”
  洪鈞溫和地說:“你聽過‘哀兵必勝’這句話吧?我就是要用你這支‘哀兵’來達到‘奇兵’的功效。Roger也罷,ICE的其他家代理也罷,都是一群老油條,而你正好和他們形成鮮明的對比,你要盡可能保持低姿態,不要吹捧維西爾,也不要攻擊ICE,更不必攻擊Roger本人,你要讓客戶看到你的執著和真誠,要讓客戶認識到你與那幫家夥都不一樣。”
  小薛忽然憨憨地笑起來,說:“嗯,那我就盼著‘傻人有傻福’吧。”
  洪鈞也笑了,說:“我今天倒是一直在想,你沒注意到嗎?你昨天去澳格雅,收獲很大呀。”
  “您又逗我了,哪有什麽收獲呀?連沈部長的影子都沒見著,等了兩個小時,挨了五分鍾罵。”
  洪鈞扭回頭看著小薛,認真地說:“我沒開玩笑,難道你沒意識到?那人陸翔泄露了多有價值的信息呀。我們現在知道了,維西爾處境不利,ICE介入了,Roger成了ICE的代理,項目的決策人是賴總,他和沈部長昨天去了上海。”
  “嗯,倒是不少,可都不是什麽好信息。”小薛神色黯然地承認。
  “不,我不這麽看,信息本身並無所謂好壞之分,隻有準確與錯誤之分,沒有這些準確而及時的信息,我們很難對整個形勢有所了解,所以很有價值。”
  “嗬嗬,您是沒聽到他是怎麽損我的,那家夥光顧了嘴上痛快,傻了吧唧地把不該說的都說出來了。”小薛想到自己頭一天受到的羞辱,咬牙切齒地說。
  “嗯,可能那家夥的確就是沒腦子。但也有另一種可能,”洪鈞的眼睛移向窗外,像是自言自語地說了一句,“他可能並不傻。”
  * * *
  盈科中心二層有家咖喱風味的餐館,俞威到時羅傑已經在裏麵等候多時了。俞威一邊坐下一邊說:“哎呀,不好意思啊,老是你先到。”
  羅傑皮笑肉不笑地回應:“你事情多嘛,不像我,就是專門來北京找你的嘛。”他和俞威各自點好飯菜,便主動引入正題,說:“前天的會,澳格雅的賴總都親自來了,咱們說好了你會出麵的,怎麽沒來上海呀?”
  “哦,電話裏不是給你打招呼了嘛,8號臨時在北京有急事,我走不開。反正現在的形勢不是很好嗎?”
  羅傑話中帶刺地說:“形勢很好?是你們ICE的形勢很好吧?現在維西爾已經沒戲唱了,剩下的都是ICE的代理,不管誰贏都是你們贏。到現在你們ICE的人都不肯和我們一同見客戶,弄得客戶覺得我們像是後媽養的,你們總應該向客戶表示一下你們對我們的支持吧?”
  俞威不說話。他從白天煩躁到現在,已經煩透了,他想不清楚自己與鄧汶之間劍拔弩張的態勢怎麽忽然偃旗息鼓,對自己非常有利的形勢怎麽在卡彭特召集皮特、鄧汶和他開了一個電話會議之後便被悄然化解,但他已經不願再想了。
  羅傑憤憤地質問道:“我當初在維西爾同澳格雅接觸的時候,根本沒有ICE的代理介入,客戶也沒說過要主動聯係你們ICE,怎麽我剛向客戶推薦了ICE的產品,別的代理就跑去了?”
  “這話說得就不太合適了吧?他們的腿都長在自己身上,你我都不是他們的老板,人家憑什麽聽咱們的?你可以去澳格雅,他們也可以去嘛。”
  “可你當初講過項目登記製度的,先報先得,我第一時間就把澳格雅還有其他好幾個項目報給你了,為什麽別的代理還可以去和客戶接觸?”
  這時,剛才點的飯被端了上來,可兩人誰都沒有興趣動筷子,俞威說:“製度當然有,定的規矩也的確是先報先得,可我是同時收到你們幾家代理上報的澳格雅項目,你說我該給誰?”
  羅傑冷笑著說:“是不是真的同時收到的,當然隻有你自己知道。跑去澳格雅的那家代理商是北京一家叫萊科的公司,剛剛拿到的營業執照,我打聽了一下,老板看樣子和你關係好得很喲,你對他們看來也是蠻器重、蠻支持的喲。”
  俞威眼睛瞪了起來,用略帶嘲諷的口氣說:“Roger,你的洛傑科技成立時間也不太長吧?萊科公司雖然新,但實力不差嘛,人家的注冊資金是一千萬人民幣,你的洛傑才多少?好像是一百萬吧?不要瞧不起人家啊。”
  羅傑的底氣泄了下來,苦笑著說:“我哪裏敢瞧不起人家,我羨慕人家都還來不及,我真想找他們討教一下,怎麽能讓你也器重、支持我們。”
  俞威笑了,語重心長地說:“老弟,你的確需要學習啊,作為朋友,我想提醒你一下,做代理和做廠商可大不一樣啊,你得轉換一下思維、改變一下心態,老不上道兒可不行啊。”
  羅傑雖然恨得牙根癢,但也不得不麵對現實,本以為不打工改當老板就可以當“爺”了,現在看來自己還是得當“孫子”,他語氣軟了下來,說道:“我們洛傑雖然比不上萊科的實力,但做事也很到位啊,我們是打算和ICE長期合作下去的,你也不能總是隻照顧萊科一家啊,他們吃肉我們總可以喝點湯吧。隻要你肯對我們支持一下,我們是不會辜負你對我們的好意的。”
  俞威心裏暗笑,羅傑這家夥上道兒還是挺快的,稍加點撥就明白道理了,便進一步誘導說:“既然是合作,就應該把細節商量好,這樣我們才好互相配合,說說你的想法吧。”
  可事到臨頭羅傑又心疼了,他含混地推托說:“我對圈子裏的規矩不太了解,事先也沒考慮太多,你比較有經驗,要不還是你提個方案吧。”
  俞威暗地罵了羅傑一句,心想,是你來求老子,還想讓老子開口要價啊。他說:“那就不急吧,等你有了明確的想法再說。”然後便悶頭吃了起來。
  羅傑仍不甘心,便把另一樁心事提了出來:“你上次說過,我把項目資料報給你以後,那筆五十萬的合作基金你就會馬上打給我們,不知道什麽時候能落實啊?”
  俞威一口飯差點噴了出來,麵前的羅傑讓他哭笑不得,他沒好氣地說:“那事也不是我一個人說了算,亞太區在財務上剛有新規定,說不允許一次性把市場基金都付給合作夥伴,隻能每次搞活動的時候分批花出去,我也沒辦法。本來我還想替你們爭取一下,但後來一想,何必呢,弄得公司上下還會懷疑我好像和你們有什麽貓膩似的。”
  羅傑一聽就急了,自己一心指望著的這五十萬怎麽一下子就沒影了,他氣哼哼地說:“怎麽能這樣呢?當初你清清楚楚和我說好了的,怎麽能說話不算數呢?”剛說完,他又想到了自己的“孫子”地位,無奈地說:“那你看,有什麽辦法能讓ICE把那筆錢打給我們呢?你看需要我做些什麽?”
  俞威心想羅傑你既然是在求我把錢打給你,你總要先講出我能得到什麽好處吧,難道還要我求你嗎?他隻好再次啟發羅傑:“Roger,做廠商和做代理不一樣,在公司做銷售和自己當老板做生意又不一樣,你得轉變一下角色,開拓一下思路啊,不能精明有餘、聰明不足啊。”
  羅傑想不通,自己原本是理直氣壯地來討公道、來要賬的,如今倒變成是自己不懂規矩,得自己先拿出誠意、做出承諾。羅傑當然也懂“欲先取之,必先予之”的道理,可當真要“予之”的時候,他的心真疼啊。
  羅傑的腦子裏正進行著激烈的思想鬥爭,俞威卻話題一轉說:“你的手筆不是一向挺大的嗎?我聽說你給沈部長在杭州的西湖高爾夫買了個終身會籍,是張銀卡?也得二十多萬吧?”
  羅傑心裏一驚,馬上搪塞著說:“你消息真靈通啊。”
  俞威很不以為然地說:“都傳得滿城風雨了,未免太張揚了吧?”
  “那東西本來就是用來張揚的嘛,他其實也不喜歡打球,要個會員身份本來就是想顯擺,總不能讓他藏著掖著。”
  俞威不客氣地說:“所以你得去引導他呀,他要什麽你給什麽,那輪到賴總你打算給什麽?賴總知道了會怎麽想?”
  “沈部長、賴總都不用擔心,但是他們那裏有個小家夥,主管IT的,叫陸翔,他其實以前和我關係一直不錯,可最近好像有些情緒,8號賴總他們來上海我就特意沒讓沈部長帶上他。”
  俞威用紙巾擦了擦嘴,然後把紙巾把桌上一扔,不屑一顧地說:“連這種小毛孩子你都搞不定啊?!還是那句話,對客戶你得去引導呀,不能迎合他,不管是來軟的還是來硬的,想辦法讓他閉嘴!”
  羅傑卻先閉了嘴,他默默地琢磨著俞威對這些人的態度,從陸翔想到沈部長,又從現在的自己想到以前的自己,不禁有些後悔,他在內心深處喟然長歎:看來,惟有作為俞威的競爭對手,才能從他那裏得到起碼的尊重。
  * * *
  周六的中午時分,洪鈞來到鄧汶住的賓館,滿懷自信地按響了鄧汶房間的門鈴。
  片刻之後,房間裏傳出鄧汶的聲音:“什麽事?”同時,一陣腳步聲走到門後停住了,洪鈞衝著門鏡報以善意的微笑,門開了,鄧汶一臉不自然地往側麵讓了讓,抬手做了個“請進”的手勢,洪鈞沒有看出任何敵意,麵前的又是所他熟悉的鄧汶,立刻放了心,笑著說:“不好意思啊,我是怕打了招呼你就不讓我來了,所以直接闖來。”
  鄧汶從吧台拿來一瓶礦泉水,擰開蓋放到洪鈞身邊的茶幾上,然後坐下來,兩人沉默了一陣,鄧汶說:“這次的事,謝謝你啊。卡彭特說你給他打過電話,說要不是你提醒他,他幾乎犯了大錯。我們昨天剛打的conference call,事情已經解決了。”
  “哦,怎麽解決的?方便透露嗎?”
  “有什麽不方便的?不是你給卡彭特出的主意嗎?我們研發中心改名字了,不再叫中國研發中心,而是叫ICE北亞研發中心,和ICE中國區不再有任何直接關係,財務、HR、運營完全獨立。如果俞威再要我們幫他做什麽,他要先去找Peter,由Peter找卡彭特,再由卡彭特來找我,這樣凡事通過總部協調,俞威也就無法再搞什麽花樣了。如果不是你把俞威是個什麽貨色告訴卡彭特,我就真沒地方說理了。”
  洪鈞搖了搖頭,歎口氣說:“我如果和卡彭特說這些,恐怕現在我正在機場送你回波士頓呢。”
  鄧汶一臉不解,問道:“那,那你和他怎麽說的?”
  洪鈞緩緩地說:“我沒有替你辯解,也沒有說俞威的壞話,相反,我強調的是這次衝突的原因並不在你們二人身上,而在ICE的這種組織架構。ICE在中國設兩個平起平坐的人,兩人肯定會彼此提防,擔心兩個機構隨時可能合並,自己被另一個人取而代之,時間長了,就會從被動提防轉為主動攻擊,希望擠走或者吞並對方。我對卡彭特說你和俞威之間沒有什麽個人恩怨,假設把俞威換成我,盡管咱倆是朋友,我也會想方設法把你除掉;即使把你換成別人,俞威也會和他鬧得雞犬不寧,所以換人不是辦法,應該換的是這種架構。我給卡彭特出的主意就是把近鄰改為遠親,不要小看改名字這個動作,深意都在於此,俞威管的是中國區,你管的是北亞研發中心,除了碰巧都base在北京,你們之間沒有任何關係,也就沒有彼此替代的可能,隻有這樣才能相安無事。”
  鄧汶默默品味一陣之後,說:“隻是這麽一來,幹什麽都要經總部協調,也就不可能有什麽高效的合作了,對ICE在中國的業務其實是個損失。”
  洪鈞衝鄧汶擠了下眼睛:“對我來說,這不挺好嗎?”
  * * *
  浙江澳格雅集團所在的鎮上,檔次最高的飯店是三星級,而這家惟一的三星級飯店簡直成了澳格雅集團的招待所,因為所有的房客幾乎都是來和澳格雅談生意的。
  小薛和從維西爾上海公司來的一位售前支持工程師已經在這裏住了好幾天,他在北京時和沈部長通電話,得知澳格雅準備邀請幾家公司來宣講方案,便一再懇切地表示維西爾非常願意參加,沈部長推托不過,便懶洋洋地說你們非要來就來吧,而在小薛來了之後,便一直沒人搭理。
  晚上,小薛和同事坐在飯店餐廳一個冷清的角落裏,默默地吃著他們早已吃膩了的那幾樣特色菜,而餐廳的另一側卻熱鬧非常,被屏風圍起來的幾張大圓桌上,澳格雅和上海洛傑科技的人正在觥籌交錯、吆五喝六。小薛對此已經習以為常,住在這家飯店有一個好處,就是可以旁觀澳格雅集團的主要商務應酬,前一天在屏風那邊也是這樣一幅場景,不過推杯換盞中的一方是北京萊科公司。
  小薛站起身往大堂走去,他想借著上洗手間的機會近距離觀察一下那幾張桌子上的“戰況”,他順路湊近屏風,羅傑和沈部長等人都已經酒酣耳熱,倒是那個陸翔似乎與眾人有些格格不入,臉色還是白白的,應該沒喝多少酒,旁若無人地用牙簽剔著牙,小薛好像看到陸翔斜著眼睛翻了他一眼,忙把臉扭回來朝向前方。小薛對羅傑是憎恨,對沈部長是怨憤,而對這個陸翔就隻有厭惡了。
  小薛走到洗手間裏,站在洗手池前望著鏡子裏的自己發愣,看來今天晚上又將一無所獲,隻好等到明天去硬闖沈部長的辦公室了。他正想著,忽然“哐”的一聲,洗手間的門像是被人踢了一腳而豁然洞開,陸翔雙手插在褲兜裏大搖大擺地走了進來。
  小薛連忙打開水龍頭,裝出正在洗手的樣子,心裏念叨著“不是冤家不聚頭”。而陸翔卻對小薛視而不見,他先把整個洗手間掃視了一遍,再走到離他最近的一個廁位前,彎腰低頭從門板下方的縫隙向裏張望,然後直起身用腳踢了一下門板,廁位豁然洞開,直到他如法炮製把洗手間全部四個廁位逐個巡察一番之後,才放心地走回來,站在小薛的身後。
  小薛有些緊張,猜不出陸翔如此怪異的舉動是什麽意思,陸翔臉上毫無表情,冷冷地開了口:“你的房間號是多少?”
  小薛下意識地回答:“315。”
  陸翔說:“你晚上在房間等我,我找你有話說。”
  小薛心裏一驚,剛要開口說句什麽,陸翔已經用命令的口吻說:“你先出去,等一下我再回去。”
  將近十點半的時候,有人急促但輕微地敲了三下門,小薛忙去把門打開,一個瘦長的身影“倏”地閃了進來。陸翔伸著脖子四下打量一番,陰陽怪氣地說:“315,一聽就知道隻是個‘標間’,人家Roger住的是501,大套間,以前他在維西爾的時候來了也是住標間,當了老板就是不一樣啊。”
  小薛臉上堆著笑問道:“您請坐,您要喝點什麽?”
  陸翔也不客氣,一屁股坐到沙發上,蹬掉皮鞋,把雙腳支在對麵的床沿上,舒服地半躺半坐,嘴上說:“你這裏能有什麽好喝的,不就是小冰箱裏那點東西嘛,拿啤酒吧。”
  小薛沒有從陸翔口中聞到一絲酒氣,看來他剛才在酒桌上還真做到守身如玉了,這麽一想,小薛竟破天荒頭一遭對陸翔略微有了點好感,他從小冰箱裏拿出兩聽喜力啤酒,又拿了兩個玻璃杯,走到茶幾旁坐下,打開一個易拉罐把一個杯子倒滿。陸翔徑自喝了一口,咂摸著嘴說,“搞不懂,你們維西爾明明已經沒有希望了嘛,為什麽還在這裏泡著?趁早去找別的項目吧。”
  小薛剛才對他那一絲好感早已拋到九霄雲外,克製住滿心的厭惡,說:“不是還沒最後定呢嗎?”
  陸翔連著喝了幾口悶酒,一陣沉默之後把玻璃杯重重地放到茶幾上,說:“如果我能幫你們維西爾拿到這個項目,我能得到什麽好處?”
  小薛心頭一震,他沒想到陸翔會如此直截了當地索要好處,隻好硬著頭皮說道:“如果能有機會與澳格雅合作,我們維西爾一定會盡全力幫助澳格雅把項目做好,到時候,整個澳格雅公司都將受益,而您作為主要的決策者和直接的參與者,肯定也會受益,不僅對您的事業有幫助,也能給您帶來極大的成就感,這都是很大的好處啊。”
  陸翔聽了,冷笑一聲,不屑地看了小薛一眼,從牙縫裏擠出幾個字:“就這些?”
  小薛的心一沉,覺得陸翔是來真格的了,麵對他的獅子大開口,小薛感到了絕望,澳格雅惟一聲稱能幫助自己的人竟是這麽一個貨色,小薛對這個項目已不再抱任何希望,想到以後不必再和麵前這個家夥有任何瓜葛,他忽然覺得一陣輕鬆,對一個與自己毫不相幹的人又何談喜歡或厭惡呢?
  小薛看了眼陸翔,似乎他已經不再是客戶,隻是一位剛剛萍水相逢、又將形同陌路的聽眾而已,小薛已經沒有任何負擔,定了定神,沉穩地說:“您剛才問,我為什麽還在這裏泡著,因為我就是要爭口氣,寧肯被人打死,不能被人嚇死,輸也要輸個明白,死也要死出個樣來。我圖的就是別人對我的尊重,即使項目輸了,我也要讓客戶尊重我,說我這人地道;即使項目輸了,我也要讓競爭對手尊重我,說我這人不玩兒黑的;即使項目輸了,我也要讓公司同事尊重我,說我這人值得合作。”
  陸翔木無表情地看著正前方的牆壁,小薛想到自己此前卑躬屈膝、好話說盡,又換來了什麽?便一不做二不休,把憋悶已久的話一吐為快:“我知道你瞧不起我,你從第一眼看見我就瞧不起我,當然,可能你這人就是誰都瞧不起。話說回來,我也覺得你這人不怎麽樣,但我以前一直沒有瞧不起你,可是你剛才問我能得到什麽好處,我就開始瞧不起你。你要的好處,我們給不了,我們給的再多也比不上那幾家公司。但是,他們雖然願意給你好處,可心裏肯定瞧不起你,他們給你的越多,就越瞧不起你。您要是願意幫我,咱們就是朋友,我從心眼兒裏尊重您,我們洪總也會尊重您,也會把您當成真正的朋友,在您需要我們的時候我們也會盡全力來幫您。雖然我沒掙過多少錢,但我覺得掙錢並不太難,難的是贏得別人的尊重,這是用多少錢都換不來的。”
  忽然,陸翔“撲哧”一聲笑了出來,他說:“你一會兒說‘您’一會兒說‘你’,累不累呀?你們北京人就是這個毛病,你就說‘你’,好不啦?”
  小薛又一驚,他沒想到自己豁出去說了這麽多重話,陸翔竟會是這種反應,他正覺得詫異,陸翔又說話了:“哎,你怎麽不喝酒呀?”
  小薛的膽子已經徹底放開了,他笑著說:“你是客人,酒是招待你的,我怕我一開喝就沒你的了。”
  陸翔嗤之以鼻地說:“吹什麽牛?!你是舍不得這點錢吧,小冰箱很貴的喲,一聽啤酒要35塊的。”
  小薛被徹底激怒了,他拿起另一個易拉罐打開,對陸翔說了句:“你看著表。”然後仰起脖子,把易拉罐舉到嘴的正上方,直接把啤酒往嘴裏倒,他的嘴像漏鬥一樣始終張開,喉結有節奏地上下運動,手上穩穩地調節著易拉罐傾斜的角度,使傾瀉而下的啤酒始終保持均勻的流量,不一會兒,等最後幾滴啤酒落進嘴裏,小薛便把易拉罐往茶幾上一放,擦了一下濺在麵頰上的酒滴,自豪地看著陸翔。
  陸翔的嘴也一直張著,到此時還沒合上,他猛醒過來忙看了眼手表,說:“12秒鍾!”然後又呆呆地看著小薛。
  小薛又懊惱又惋惜地說:“水平太差!我以前的最好成績是9秒。”
  陸翔原本慘白的臉紅了,他端起杯子抿了口啤酒,說:“你剛才說對了,老子就是誰也看不起,老子也不愛喝酒,一喝就醉,但老子一旦肯和誰喝酒,就說明看得起他。”
  陸翔繼續憤憤地說:“老子為什麽看不起人,就是因為上上下下沒有一個人能讓我看得起,以前還有一個,就是陸明麟,我就是他請來的,要不然誰會從上海跑來這麽個鳥不下蛋也不拉屎的鬼地方?!沈部長是個什麽東西?他懂個屁企業管理,早先就是個給陸明麟寫馬屁文章的,結果陸明麟倒把這麽重要的軟件項目交給企劃部管,我算什麽?我就成了個顧問,有人顧沒人問。Roger那個家夥,像變色龍說變就變,昨天還說維西爾好,今天就說ICE好,當我是傻子呀?!其實他才是個傻子,連ICE都不拿他當回事,ICE讓我們選萊科,這麽一幫人,你說,我能看得起他們嗎?”
  小薛趁陸翔停下來喝酒的工夫趕緊插了一句:“Roger和澳格雅關係那麽深,ICE為什麽偏要支持萊科呢?”
  陸翔鄙夷地啐了一口,說:“他關係深個屁!他隻搞定了沈部長,萊科雖然來得晚,但好像已經搞定了賴總,而且他們本來就是被ICE推薦來的。”
  小薛有些糊塗了,問道:“他們也給賴總好處了?你不是說賴總是陸總的親戚嗎?澳格雅就是他們家的公司,那些錢本來就是他兜裏的錢,他怎麽還能被別人搞定呢?”
  陸翔又狠狠地啐了一口,說:“他有個屁!澳格雅隻姓陸,不姓賴,他一點股份都沒有,和我一樣都是打工仔,整個公司都是陸明麟一個人的,他可能很快就要讓兒子接替賴總的位置,賴總的日子不多嘍,怎麽會不拚命撈錢?”
  小薛起身去把僅剩的第三聽啤酒拿來,給陸翔倒上,陸翔接過杯子喝了一大口,緊接著打了個酒嗝,望著小薛說:“你看看,還有好人嗎?你能尊重誰呀,誰又會尊重你呀?我是甲方,我就覺得你們賣東西的沒有一個好東西;你是乙方,你肯定覺得我們買東西的也沒有一個好東西。今天咱們是幸會,兩個難得的好東西碰到一起,來,幹一杯。”
  陸翔把杯中的酒往那個一直沒用的杯子裏倒了一半,遞給小薛,小薛接過來和他“當”地碰了一下,然後一飲而盡,不甘心地問:“你剛才不是說能幫我們嗎?你想怎麽幫?”
  陸翔把酒喝了,才呲牙咧嘴地說:“嗨,你還當真啦?我隻是隨口一說,看看你和他們是不是一丘之貉。我這個人呀,最多也就是敗事有餘,但肯定成事不足啦。賴總、沈部長都讓他們搞定了,陸明麟現在的心思也不在這上麵了,還能有什麽希望?”
  剛說到這兒,陸翔猛地捂住嘴,跳起來跑進洗手間,趴在洗手池邊上吐了起來,小薛跟過來,強忍著刺鼻的氣味,靠在洗手間的門框上注視著他。陸翔一邊吐,一邊打開水龍頭衝刷穢物,總算吐幹淨也衝幹淨了,才直起身子,轉過臉對小薛抱歉地說:“出盡洋相了,這下更讓你看不起了。我想洗個淋浴,你等我一下。”
  小薛把洗手間的門關上,走回房間坐到床沿上,等洗手間裏同時傳來蓮蓬頭噴水和排風扇轉動的聲音,他便拿起手機給洪鈞打電話。等電話撥出去了,小薛才注意到時間已將近零點,他下意識地剛要把電話掛斷,洪鈞已經接了起來,問道:“小薛,怎麽了?”
  小薛連連表示歉意,然後把剛才的情形簡單講了一遍,問道:“您說,在這種情況下,他對咱們還能有什麽幫助嗎?”
  洪鈞想了想,並沒有正麵回答小薛的問題,而是說:“做sales的,不可能做一個項目贏一個項目,但如果每做一個項目都能交到一個朋友,也是很大的收獲了。”
  * * *
  直到坐在飛往新加坡的飛機上,洪鈞還在琢磨著三天前科克打來的電話,科克這麽急著把自己叫到新加坡,會是什麽事呢?洪鈞覺得這種出乎意料的事往往是壞事,而且即使他拚盡全力往最壞處打算,現實總會比最壞的打算還要壞。
  洪鈞趕到新加坡的裏茲·卡爾頓酒店已是晚上十點四十五分,他到房間扔下行李,顧不上梳洗更衣,就坐電梯來到那間格調清新高雅的酒廊,在一根圓柱後麵的座位上找到了科克,科克看似吃力地站起來和他握手,他驚訝地發現科克顯得非常疲憊甚至有幾分蒼老。
  科克勉強擠出笑容,像匯報工作似的說:“我上周在矽穀,然後去了悉尼,給你打電話時剛從悉尼回到新加坡。”
  洪鈞玩笑般地嗔怪道:“你當初答應過我要經常去中國的,可是今年隻去過一次,倒是常回悉尼,思鄉病犯了?”
  科克聽了,意味深長地說了句,“我隻去有麻煩的地方。”
  洪鈞聽出科克話裏有話,又不能問,隻得笑笑。科克忽然說:“記得韋恩嗎?”
  洪鈞回答:“當然。”韋恩是維西爾澳大利亞公司的總經理,身材非常高大,每次亞太區開會都見麵,很健談,和他聊天總是很開心。洪鈞剛想跟一句“他是個不錯的家夥”,又忍住了,當老板沒有明確表露對某人的好惡時,自己最好不要率先表露出來,否則往往追悔莫及。
  果然,科克帶著滿腔憎惡地說:“他是個婊子養的混賬!”
  洪鈞吃了一驚,輕聲說:“我沒和他打過多少交道。”
  科克喝了口啤酒,說:“澳大利亞對我很重要,是我的基地,我從澳大利亞到新加坡接手亞太區的時候,提拔了韋恩作為我的繼任者,但沒想到,我是大錯特錯了,他把維西爾澳大利亞搞得一團糟,我以前定的規矩他全改掉了,我給他的指令他一概不聽。我決心讓韋恩離開,維西爾澳大利亞有一個很棒的年輕人,就像你一樣,懂市場,全力以赴,有出色的領導力,你在下次亞太區會議上就會見到他,你肯定會喜歡他。”
  科克的語調變得沉痛起來:“不幸的是,解決了這個麻煩卻帶來了另一個麻煩。有人支持韋恩,而這個人是斯科特。韋恩去向斯科特告我的狀,斯科特居然要求我重新考慮我的決定。”
  斯科特是維西爾公司的總裁,是僅次於公司董事長兼CEO弗裏曼的第二號人物,洪鈞和斯科特平日裏雖常有些電子郵件往來,但隻在2月份總部的kick off meeting上見過一麵。
  科克接著說:“你知道那些美國人,狂妄自大,其實他們非常愚蠢和無知。你知道嗎?美國有一些國會議員居然沒有護照,他們從來沒到過美國以外的地方。斯科特和我爭吵得很激烈,Jim,我相信你能理解,我們每個人都受到很多約束,都不得不在某些時候做出妥協。韋恩必須離開現在的職位,但他不願意離開維西爾,斯科特建議讓韋恩在亞太區另外選擇一個職位,我做了讓步,韋恩可以做出他的選擇。”
  洪鈞的心已經提到嗓子眼了,皺著眉頭問道:“他選的是哪裏?”
  “大中國。”科克飛快地說,仿佛說得越快,這個壞消息給洪鈞的打擊就越小。
  洪鈞的身體無力地靠在椅背上,他毫不掩飾自己的失望、沮喪甚至憤怒,科克為了把韋恩趕出澳大利亞,竟憑空造出來一個大中國區的職位,這不是徹頭徹尾的因人設事嗎?這將給洪鈞、給維西爾中國帶來多大麻煩啊!
  洪鈞猛地直起身子,湊近科克,氣憤地說:“荒唐!我不需要他,他對中國一無所知,對我能有什麽幫助?我是直接向你匯報的,為什麽要把他插在中間?這是把維西爾中國降了一級。澳大利亞對你重要,中國對你就不重要嗎?韋恩給維西爾澳大利亞帶來麻煩,就不會給維西爾中國帶來麻煩嗎?這麽做,你的麻煩並沒有減少,我卻新添了很多麻煩,我無法接受。”
  雖然兩人之間一直非常親密隨意,但洪鈞還從未對科克如此放肆過,不過洪鈞不在乎,他知道科克把他叫來就是要給他一個當麵盡情發泄的機會,以免他心懷誤解甚至怨恨而與科克產生罅隙。洪鈞說得越凶,科克越會覺得洪鈞與他一條心,科克內心的負罪感也能得到解脫。
  科克邊聽邊點頭,無奈地說:“Jim,你應該知道,有很多時候我們都不得不麵對這種令人沮喪的局麵,我們隻能一步步來,這個麻煩是一定要解決的,但不是現在。Jim,你要記住,我在支持你,我們是一個團隊。”
  洪鈞沒有任何反應,他知道事情遠沒這麽簡單。斯科特不可能隻是出於公正或同情而站在韋恩一方,他與科克之間的不和與角力想必由來已久,他需要在亞太區安插韋恩這根釘子,絕不會輕易讓科克如願以償。
  科克像是猜到了洪鈞的憂慮,誠懇地說:“你要相信我,也要相信你自己,我們會做到的。”
  洪鈞一臉頹唐:“我真不知道我還能呆多久。”
  科克異乎尋常地把手搭在洪鈞的膝蓋上說:“Jim,我向你保證,我絕不會容許韋恩把你趕出公司。你也要答應我,不要和韋恩鬥,不要讓他找到任何借口,你更不可以主動離開。”
  洪鈞猶豫了一陣,勉強點了頭,他心裏一陣酸楚和淒涼,覺得雙方的承諾其實都是同樣的脆弱和無奈。
  夜深了,洪鈞輾轉反側,根本無法入睡,他肯定不會想到,遠在三千五百公裏之遙的浙江腹地的一個小鎮上,有一個年輕人也是徹夜未眠。
  * * *
  陸翔的失眠症越來越嚴重,這些天所發生的事也已經讓他出離憤怒了,周圍的人和周圍的事都讓他越來越看不起,而他卻無能為力,這讓他也越來越看不起自己。軟件項目的選型已經接近尾聲,賴總和沈部長的分歧卻愈發難以彌合,陸翔本以為在這種情況下他們都會努力爭取自己的支持,不料,賴總和沈部長在對待他的態度上倒是取得了難得的一致,就是都想讓他閉嘴。
  陸翔已經徹底看透了,他想回上海了。但是,就這麽走了?悄悄地走了正如悄悄地來?他不甘心,何況他不是悄悄地來的,他是被陸明麟作為跨世紀人才從上海請來的,即使不能走得轟轟烈烈,起碼也要鬧出些動靜才行,陸翔拿定了主意。
  他幹脆不睡了,把自己擬就的東西又仔細潤色了幾遍,直到滿意為止,他又測試了一下網絡情況,一切正常。陸翔看著電腦上的時間顯示,心髒隨著秒針的跳動而跳動,臨到最後關頭,他反而平靜下來,他要充分享受這一刻為他帶來的快樂。
  七點整,陸翔開始行動,七點半,他檢查了一下效果,大功告成。他把網絡斷開,把電腦關閉,拿出手機發出一條短信:“沈部長:家中有急事要我回上海一趟,特請假一天。陸翔。”然後把手機關上,把宿舍裏的電話線拔掉,心滿意足地爬上床,很快就在夢中回到了他日思夜想的黃浦江畔。
  * * *
  澳格雅總部每天八點鍾上班,這天凡是來得早的人都驚訝地發現,沈部長似乎比他們來得更早,而且一大早就在電子郵件裏和賴總幹了起來,居然還同時抄送給了所有人。
  沈部長的郵件是早上七點發出的,收信人是賴總,“抄送”一欄選的是“集團內部通訊錄——全體”,標題是“恕我直言,對軟件選型的若幹意見”,內容如下:
  “賴總,
  我集團軟件項目現已到關鍵階段,我感覺近期工作在方向上出現了較大的偏差,若繼續下去,恐怕難以實現陸總對項目的要求和期望,因此,我願意深入與您溝通一下,以求達成一致,盡快推動項目進展。
  首先,我想再次強調,我對選擇ICE公司的軟件產品並沒有意見,但我不同意與ICE公司的代理商之一北京萊科公司合作。經詳細了解,北京萊科公司成立時間很短,至今尚未完整地幫助任何客戶成功實施過ICE產品,萊科公司之所以獲得ICE公司的推薦,是因為ICE公司主要負責人在萊科公司中有股份。試想,如果把我們的項目交到如此資質的公司手裏,後果將會如何?
  其次,我想提醒您,萊科公司的人於公於私都不可信,他們既在欺騙我們澳格雅集團,也在欺騙您本人。所以,您千萬不要被他們所蒙蔽,他們向您個人做出的各種極富吸引力的承諾,都隻是為了獲取您的支持,在日後都不會兌現,即使兌現,也將大打折扣。請您一定要把公司的利益放在第一位,不要做有損您聲譽的事,更不要給陸總和澳格雅集團抹黑。
  另外,萊科公司出於打擊其競爭對手的目的,對我進行造謠中傷,說我收受其他公司賄賂,並在所謂杭州西湖高爾夫俱樂部會員卡的事情上大做文章,我已經向您做過解釋說明,請您不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上述意見,請您三思。我鄭重地向您提出請求,取消將於明天進行的與萊科公司的商務談判,鑒於項目中出現的複雜局麵,建議盡快向陸總做出全麵匯報後由陸總拍板。
  致禮!
  企劃部
  沈”
  賴總被陸明麟叫來時,時間已近中午,陸明麟正襟危坐,賴總笑著點頭致意,叫了聲“陸總”剛要坐到側麵的沙發上,陸明麟冷冷地說:“你搞的什麽名堂?”
  賴總已經半蹲下的身體又馬上挺直了,發覺室內的氣氛不允許自己坐下,就走過來站在陸明麟的大班台前,明知故問:“你是指?”
  陸明麟瞥了眼攤在桌麵上的一張紙,說:“軟件項目,你到底在搞什麽鬼?”
  賴總坦然地回答:“哦,那封郵件啊,那是有人故意搗亂,小沈說不是他寫的。”
  “我沒問你郵件是真是假,我在問你郵件裏說的那些事情是真是假。”
  “哦,完全是捕風捉影,造謠生事。”
  “誰敢造你賴總的謠啊?”陸明麟嘲諷過後又接著問,“知道是什麽人搞的了嗎?”
  “還在查,估計是咱們公司出了內鬼。”
  陸明麟緩緩站起來,走到賴總麵前,兩眼直直地盯著他,賴總原比陸明麟高一頭,卻仿佛被這目光斬斷了半截,陸明麟說:“最大的內鬼就是你吧。”
  賴總紅著臉,依舊心平氣和地說:“你還不了解我嗎?小沈說了,那封郵件本身是假的,郵件裏的內容也都是假的。”
  陸明麟坐下說:“我就是太了解你了。你說說,究竟是怎麽回事?”
  賴總有條不紊地建議:“軟件項目你交待給企劃部牽頭,主要是小沈在張羅,我隻是偶爾過問一下,還是把小沈叫來聽他講吧。”
  陸明麟點頭同意,等賴總給沈部長打完電話,就讓賴總也坐下來。賴總心裏一陣溫暖,覺得陸明麟還是很照顧他在下屬麵前的形象的,剛有些想入非非,陸明麟說了句:“護著你的臉麵,就是護著我的臉麵。”賴總立刻就泄了氣。
  沈部長來了,也是一副從容不迫的樣子,叫了“陸總”、“賴總”,便謙卑地站在大班台前。陸明麟問:“軟件項目是怎麽回事呀?”
  沈部長回答:“那封郵件肯定是個陰謀,根本不是我發的,是陸翔幹的。”
  賴總狠狠地瞪了沈部長一眼,插話說:“小沈剛才也把他的猜測和我說了,但這隻是說法之一,還要調查以後才能確定。”
  陸明麟不耐煩地說:“我問的是軟件項目,沒問你郵件的事。”他站起來走到窗前停住腳步又說:“二十年前我最怕沒錢,十年前我最怕沒人才,如今我最怕什麽?我最怕沒臉麵!而你們這兩位難得的人才,大把大把地花著我的錢,專門毀我的臉麵,我是不是還要好好謝謝你們呀?!”
  賴總忙訕笑說:“陸總,看你說的,那封郵件是誰寫的還要調查,但裏麵講的那些都不是事實。”說完,衝沈部長使了個眼色。
  沈部長說:“陸總,其實這個軟件項目一直在按部就班地進行,我們項目小組一直對維西爾公司的產品很感興趣,考察得也最周密,我們把維西爾作為首選推薦給賴總後,賴總也同意。為了給維西爾公司施加壓力,我們就放出風聲說他們的價格太高,我們隻好傾向於ICE公司的產品,沒想到,維西爾對這個消息無動於衷。為了把戲演好,讓維西爾公司把他們的架子放下來,我們公開說準備馬上和ICE的一家代理開始商務談判,結果ICE的另一家代理商竟狗急跳牆,他們可能在我們公司裏有了內線,也可能利用黑客進入我們的公司網絡裏,發了那麽一封郵件,汙蔑賴總和整個項目小組,就是想把競爭對手搞臭,把項目搞亂。其實,對那兩家公司的情況賴總和我都很清楚,他們的所作所為不會對項目產生消極影響,我們仍然會按計劃和維西爾開始正式談判。”
  陸明麟的目光始終一動不動地盯著沈部長,賴總適時地補充說:“小沈他們做事還是很敬業的,和那兩家代理接觸,既是要貨比三家,也是做給維西爾公司看的,放一些煙霧彈。郵件裏寫的那些都是胡說八道,惟恐天下不亂。這次的事情說明我們的網絡安全還有漏洞,應該及時加以彌補,但是也不用興師動眾地查來查去,還是要集中精力把項目做好。”
  陸明麟的目光移向賴總,慢悠悠地說:“你們的戲演得不錯嘛。”
  賴總和沈部長都愣了,他們搞不清陸明麟指的是哪出戲,若是指他們所說的演給維西爾看的戲,那就該謙虛一下;可若是指他倆現在正在演的戲,那就該忙不迭地辯解了,兩人既不知陸明麟的用意,又怕情急之中彼此不默契而穿幫,隻好都無所適從地呆著。
  “護著你們的臉麵,就是護著澳格雅的臉麵,也就是護著我的臉麵。不要以為別人都是傻瓜,尤其不要以為你們的老板是傻瓜,傻瓜能坐到這個位子上來嗎?我希望你們以後做事也能顧到我的臉麵。”陸明麟話題一轉,問道,“你們現在決定選哪家的?”
  賴總說:“維西爾公司,不是現在才決定的,是一直傾向於選他們。”
  “通知他們了嗎?”陸明麟又問
  賴總轉臉看著沈部長,沈部長回答:“嗯——,還沒通知他們,……不過,我們正要通知他們。”
  陸明麟說:“那就現在通知吧。”
  沈部長說聲“好”,轉身要走,賴總也站起身來,陸明麟卻馬上說:“我說的是現在,這裏。”說著,用手指點著沈部長站的地方。
  兩人一下都定住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陸明麟說:“怎麽了?沒他們的電話?”
  沈部長回過神來,忙說:“有,有,經常聯係的。”他拿出手機,在通話記錄中找了半天,陸明麟又說:“不要打錯喲,要不要我替你聯係?”
  沈部長知道陸明麟說到做到,料定逃不過去,正好找到了要找的號碼,連忙撥了出去,對著電話說:“喂,薛經理嗎?……對,是我,澳格雅的老沈。……你好你好。是這樣,我們軟件項目的選型已經有了結論,想請你們維西爾公司來和我們舉行正式的商務談判。對,希望你們準備一下,一定要表現出最大的誠意。……對,具體的時間我們會再通知你的。好的,……好的。”
  兩人走出陸明麟的辦公室,沈部長又緊跟著進了賴總的辦公室,問道:“這談判,您看……是爭取談成還是爭取談不成?”
  “你可真有意思,我們做事向來是有誠意的,但有誠意並不意味著寧可犧牲公司利益也要和他們達成合約呀。”賴總口氣緩和下來,又說,“既然是談判,就可能很艱苦,甚至還要做談不成的準備。你和ICE公司打個招呼,第一,要把萊科公司和洛傑公司都安撫好,讓他們不要惹事;第二,考慮推薦另外一家代理商,要有實力把項目做好,也要能把各方麵的關係處理好。”
  沈部長心領神會,又問:“對陸翔,您看……要不要徹底處理一下?如果真能查出是他到我的郵箱裏發的郵件,不僅是違反公司紀律,甚至是違法呀。”
  賴總沒好氣地說:“怎麽處理?你剛才當著陸總的麵把他的名字說出來,你就沒辦法動他了。陸總的意思你聽不出來?他不關心郵件是誰發的、怎麽發的,他關心的是郵件上說的那些東西,正盯著你呢,避嫌的道理你總懂的吧?”
  沈部長覺得窩火,心想陸總正盯的是你賴總,又聽到賴總笑了一聲:“嗬嗬,不過,恐怕有人更想處理他。”
  接下來的幾天裏小薛一直聯係不上陸翔,直到四天後的上午,陸翔的手機終於通了,小薛興奮地嚷著:“你這家夥,跑哪兒去了?一直找你呢。你知道吧,他們讓我去談合同了。”
  陸翔說:“聽說了,前幾天我是故意不想讓你找到我,本來想等你來了當麵向你表功的。”
  小薛急於知道澳格雅究竟發生了什麽,在他再三追問下,陸翔總算把那天他做的事說清楚了,小薛最初覺得難以置信,慢慢地開始感動,到最後已經激動得不知說什麽好了,他聽到陸翔的話語裏老有“嘶嘶”的聲音,問道:“信號好像不太好,有雜音,你在哪兒?我打你的固定電話吧。”
  “這裏沒固定電話,我在醫院呢。”
  小薛驚訝地問:“醫院?怎麽了?是你病了還是別人病了?”
  “誰也沒病,是我摔了一跤。”
  “摔得重不重啊?”小薛透著發自內心的關切。
  “不算太重,右腿股骨骨折,右腳踝骨骨折,右臂撓骨骨折。”陸翔滿不在乎地說著,像是念著另一個人的病例。
  “啊?怎麽弄的啊?什麽時候的事啊?”小薛大吃一驚,忽然明白那些“嘶嘶”聲不是什麽雜音,那是陸翔疼得倒吸涼氣呢。
  “沒什麽,醫生說了,我這些都是閉合性骨折,不會感染,等著長好就行了。昨天晚上,我和幾個同事吃完飯,騎著摩托回宿舍,有輛摩托從後麵追上來,後座上的人用棒子一類的東西砸到我頭盔上,把我震暈了,也活該我倒黴,那段路右邊是剛挖開的要換汙水管的大溝,我連車帶人栽進去了,我這細胳膊細腿本來就屬於易碎品,嗬嗬。”
  “什麽倒黴呀,這是有人專門暗算你的!你傷得這麽重,應該去報案,把他們抓出來。”
  陸翔帶著“嘶嘶”的聲音笑著說:“上哪裏去抓呀?無頭案的。算啦,我不是先暗算他們的嗎?老子那麽幹就是為了出口氣,現在老子的氣也出了,他們的氣也出了,扯平了,嗬嗬。”
  小薛沒有笑,他的眼淚流了出來。
  * * *
  錦滄文華一樓的自助餐不錯,維西爾中港台三家公司的總經理聚在這裏還真不容易,用洪鈞的話說,兩岸三地的他們到了上海依舊是兩岸三地的格局,洪鈞住在浦東的香格裏拉,另兩位在浦西,香港人傑弗裏住在南京路上的波特曼,而台灣來的CK則喜歡茂名路上的由日本人管理的花園飯店,他姓陳,CK是他名字拚音的頭兩個字母,他喜歡別人這麽叫他,洪鈞自打認識他,就再也不穿“CK”牌子的內褲了。
  三個人的胃口都不大,吃飽喝足之後話題便轉到韋恩即將宣布的大中國區組織結構上來了,韋恩已經宣布在上海建立他的大中國區總部,召集三地的頭頭腦腦來開會,打算安排洪鈞出任大中國區的銷售總監,統管中港台三地的市場和銷售,傑弗裏為大中國區售前支持總監,CK為大中國區售後和谘詢服務總監,三家公司的財務、人事和行政都由韋恩親自掌控。洪鈞的地盤雖說名義上大了,可是他去香港、台灣並不方便,對那裏的團隊和市場都不了解,而自己中國區的其他業務都被韋恩收走,新頭銜雖說挺好聽,實際上他卻被降格為中國區的銷售總監了。
  傑弗裏對韋恩這個方案的意見最大,激動得原本就硬的舌頭變得更不聽使喚,他說:“It makes no sense!我不懂得北京的生意要怎麽做,CK你不知道怎麽搞定香港的客戶,Jim 你去不了台灣。It’s ridiculous!”
  相比之下,CK顯得沉穩平靜,他不緊不慢地說:“老實講,我也不曉得Wayne為什麽搞成這樣子。我們現在的架構蠻好的,說實話,他讓我管三個地方的professional service,我也蠻頭疼的。”CK痛苦萬分地搖了搖頭,好像頭真的很疼,又說,“Wayne的考量是蠻怪的,我亂猜的嗬,他或許是擔心說,我們三個還都在現在的位子上坐著,他會不放心,他會覺得沒有自己的位子。”
  傑弗裏很不為然:“他不可以這樣硬來的啦!他想我們尊重他,他就要先尊重我們的嘛。明天的meeting,我一定要杯葛Wayne的proposal!”
  CK回應道:“嗬嗬,還是維持現狀比較好,等等看有沒有什麽更perfect一點的solution。”
  傑弗裏敲著桌麵說:“最perfect的solution,就是讓Wayne離開!”
  一直靜靜聽著的洪鈞,笑了一下:“Wayne把舊的架構打亂了,咱們全成了沒頭蒼蠅,恐怕什麽生意也做不成,做不成生意咱們誰也呆不長。不過,隻是杯葛還不夠,他也不會容許維持現狀,咱們得向他提一個大家都能接受的方案。”
  CK也說:“杯葛他,逼他離開,都是做一個向他宣戰的動作,不管誰走,最後總要有人走,搞不好說就是我們走嘍,所以最好還是和和氣氣。”
  傑弗裏的態度變得更加強硬:“CK的主意是和和氣氣;Jim的主意是要找大家都能接受的方案,你們有沒有搞錯?Wayne即使舒服了,也一定不會讓我們舒服。我的主意是,趁現在Wayne立足未穩,我們就要把他搞掉,不管他提出來什麽方案,我們都反對,然後我們一起寫e-mail給Kirk,告訴他我們反對有Greater China這個level。”
  洪鈞沒想到傑弗裏這麽有骨氣、有血性,他本來以為傑弗裏和CK雖然也會對韋恩的做法有些疑慮,但權衡之後仍然是會接受的,因為他們倆都可以方便地往來兩岸三地,畢竟提升到大中國區的級別為今後的跳槽創造了更好的條件。
  CK說:“我有聽說Wayne和Kirk之間搞得很僵這樣子,看來Kirk也沒打算讓Wayne做久,如果我們三個能齊心合力,做一個反對他的動作,Kirk可能馬上會讓Wayne離開。”
  傑弗裏擲地有聲地表態:“當然啦,我們當然要齊心的啦,要好一齊好,要死一齊死的啦。”
  洪鈞被感動了,甚至覺得有些自慚形穢,韋恩的到來對他的打擊最大,他的生存空間被擠壓得也最厲害,結果本應最強烈抵製韋恩的他,卻在發自內心地想方設法讓韋恩安頓下來,洪鈞鄙視自己太缺乏鬥爭精神了,骨子裏充斥著逆來順受的奴性。人在處於逆境的時候是最需要盟友的,如今有這麽兩位堅強的盟友擺在麵前,洪鈞當然是不會放過的。
  洪鈞的鬥誌被喚醒了,他說:“Wayne是在試探我們的反應,我們的反應必須強硬,而且必須一致。可不可以這樣,明天的meeting我們都不參加,借口公司出了緊急事情得馬上飛回去。同時,分別用e-mail正式向Kirk提出要求,我們不要聯名,要各自寫、各自發,隻明確反對設立Greater China這個level,不要提Wayne的名字。你們看怎麽樣?”
  CK問:“那下一步呢?”
  “Wayne肯定想分別找我們溝通,我們一定要齊心,不能被他各個擊破,他如果要見我們,我們繼續找各種借口躲掉。隻有Kirk召集並親自到場,meeting才可以開,這個meeting的議題也不能是我們三個的工作安排,而應該是Wayne的去留。”洪鈞進一步強調,“我們要討論的是該不該設立Greater China這個level,而不是Greater China的架構應該怎麽搭。”
  CK點了點頭,說:“我覺得可以,Jeffery,你看呢?”
  傑弗裏顯然走神了,CK把兩人的咖啡杯碰了一下,像在夢遊的傑弗裏才被拉了回來,他怔了怔說:“沒問題。”
  主意已定,三個人便以咖啡代酒,慷慨激昂地模擬了一番歃血為盟,共同祝願著韋恩的早日走人。
  走出錦滄文華的大堂,洪鈞住得最遠,便被另兩人推著上了第一輛出租車,CK上了第二輛,車開動後他轉過臉從後窗裏朝傑弗裏揮手,卻發現傑弗裏已經一頭鑽進了後麵的出租車。CK暗笑,從錦滄文華到一箭之遙的波特曼居然還要打車,這幫香港人,每天擠在人滿為患的健身房裏跑步,難得有安步當車的機會卻連這麽短的路都不肯走。
  從錦滄文華到花園飯店也不遠,出租車三拐兩拐就到了,CK下了車,忽然不想馬上回房間,而是起了到花園裏散步的念頭。他繞過水池,沿著草坪外圈的小徑悠哉遊哉地走著,心裏卻並不輕鬆,他在腦子裏把剛才商量的事情翻來覆去地琢磨,總覺得有什麽地方不對勁。
  CK捫心自問,新官上任的老板召喚自己前來,自己沒有首先和老板好好溝通,卻先和老板的另兩個下屬見麵密商對策,自己不正像一個犯了次序錯誤的棋手嗎?CK在職場打拚多年,最深的體會就是切勿硬打硬拚,小心使得萬年船。和韋恩徹底翻臉,作為下屬能獲勝的機會有多大?開弓沒有回頭箭,明天一旦宣戰,還有挽回的餘地嗎?剛才的信誓旦旦猶在耳畔,CK已經開始後悔了,他覺得應該首先和韋恩深談一次,兩人以前並不熟悉,如果真的是一場較量不可避免,更應該先充分了解對手嘛。
  CK停下腳步佇立良久,自己這麽做有沒有出賣朋友?是不是意味著背叛?韋恩是老板,和老板做溝通當然不算背叛,他也拿定主意不向韋恩透露他們三人的“陰謀”,隻是去探聽一下韋恩的口風,回來再馬上和洪鈞、傑弗裏商量,此舉也是對他倆有利的嘛,這麽想著,CK就覺得釋然了。
  CK走回花園飯店門口又上了出租車,說了聲:“去浦東,雅詩閣。”
  雅詩閣是一家酒店服務式高級公寓,更適合居家過日子,而不是隻住一、兩晚的商務出差,韋恩選擇這裏,可見他到上海做的打算不隻是一年半載。司機拉著CK在浦東繞了半天,終於找到了位於工商銀行上海分行大樓後麵的雅詩閣,CK一邊掏著錢包一邊向雅詩閣的門廳裏望去。門廳不大,遠比不上普通酒店的大堂氣派,但是燈火通明,從外麵看得一清二楚。CK剛要轉回頭,忽然,他看見從門廳左側的電梯間走出兩個人來,一個是白人,身材非常高大,CK一眼就認出來了,是韋恩;另一個,黃皮膚黑頭發,顯然是龍的傳人,正仰臉和韋恩說話,等他把臉正過來朝向大門,CK渾身的血液仿佛立刻凝固了,是傑弗裏!
  司機見CK遲遲不付賬,試探著說:“要不,你把零頭去掉好啦。”CK頓時猛醒過來,眼看著韋恩和傑弗裏就要走出大門了,CK急促地命令道:“快!馬上往前開,繞一圈再回來。”
  司機懵懂中照做了,CK回頭從後窗向後望去,那兩人已經走出大門,韋恩站在最上麵的台階上,傑弗裏站在下麵,把手向斜上方伸著和韋恩握手,韋恩居高臨下地把左手搭在傑弗裏的肩頭,像是巨人在接受侏儒的臣服。
  車從雅詩閣樓後的車道繞到西麵的街上,CK讓司機把車停在路旁,很快,傑弗裏坐的出租車就從旁邊駛過,到前方路口向右一拐不見了,CK才對司機說:“走吧,回到門口去。”
  車又停在了雅詩閣的台階前,CK掏出鈔票遞給司機說:“不要找了,你先不要走,我休息一下再下車。”
  驚魂未定的CK癱軟在後座上,全身的衣服都被汗水打濕了,並不是因為剛才那一幕把他緊張成這樣,他是在後怕。傑弗裏在錦滄文華分手後就直接跑來麵見韋恩,他的目的何在是不言而喻的,他向韋恩說了什麽也是不言而喻的。CK不敢去想,如果今天沒來見韋恩,而是傻乎乎地按既定方針向韋恩開戰,自己會是什麽下場;CK也不敢去想,如果晚到了哪怕幾分鍾而錯過了剛才那一幕,就會自作聰明地仍按剛才想好的套路來探聽韋恩的底細,自己又會是什麽下場。
  CK暗自慶幸,老天保佑啊,自己真是來對了、來巧了,傑弗裏雖然在時間上占了先機,但和韋恩聊得並不久嘛,而自己來得也不算晚,要想後來居上,隻有在麵見韋恩時把話說盡、把事做絕。
  CK終於調整好自己的狀態,推開車門下了車,胸有成竹地邁上了雅詩閣的台階。
  * * *
  當洪鈞在第二天傍晚回到北京的時候,他已經不是昨日的洪鈞,昨日的洪鈞仿佛已經被肢解了;同樣,昨日的維西爾中國公司也已經成為曆史,不複存在了。
  快到中午的時候,洪鈞收到了那封幾乎將他徹底擊垮的郵件,郵件是韋恩發出來的,發給維西爾中國、香港和台灣三家公司的全體員工,宣布了維西爾大中國區新的組織結構:任命傑弗裏為維西爾香港和華南區總經理,管理香港和廣州兩間辦公室,所轄區域包括香港、廣東和廣西;任命CK為維西爾台灣和華東區總經理,管理台北和上海兩間辦公室,所轄區域包括台灣、上海、江蘇、浙江和福建;任命洪鈞為維西爾華北區總經理,管理北京辦公室,所轄區域為“中國其他省份”,上述任命自即日起生效。
  洪鈞被無情地出賣了!維西爾中國公司被野蠻地瓜分了!
  洪鈞在短暫的震驚和憤怒過後,被極度的懊悔和自責淹沒了。傑弗裏覬覦廣州辦公室已經很久,曾經幾次三番地借口兩廣地區港資企業眾多而試圖染指那一帶的市場,並振振有詞地說:現在香港已經是中國的一部分了,為什麽還要分那麽清楚?我們誰做都一樣的啦。由於台灣市場已接近飽和,CK也多次介入上海和福建的台資項目,對整個華東更是垂涎欲滴。與這兩個人結盟,無異於與虎謀皮、引狼入室,洪鈞恨自己如此輕信而鑄成大錯。
  洪鈞一開始覺得難以置信,如此重大的人事調整,韋恩不可能不和科克打招呼,而科克不僅沒有反對,居然也沒給自己打電話預警,這讓他頗為失落,但慢慢醒悟過來,科克可能正生他的氣呢,因為科克已經警告過他不要輕舉妄動,而他卻把這些告誡拋之腦後,公然拉幫結派和韋恩對著幹,還幻想著能得到科克的支持。洪鈞越想越窩火,與老板不僅要保持立場一致,還要保持步調一致,而自己卻自作主張地打了第一槍,他不理解自己怎麽會這麽愚蠢。
  洪鈞拿起房間裏的電話,他此刻隻想聽到一個人的聲音。
  電話裏傳出的是菲比的聲音,洪鈞的心頓時安定下來,他說:“是我,在酒店呢,我下午就回北京了。”
  菲比喜出望外:“真的啊?太好了,你這次怎麽這麽乖呀,不是明天才回來嗎?”
  洪鈞苦笑說:“想北京了。”頓了一下,又低沉地說,“想你了。”
  菲比立刻覺察出洪鈞的異樣,忙問:“你怎麽了?出什麽事了?”
  洪鈞忍了忍,還是決定一語帶過:“沒什麽。想你不可以呀?”
  “不對,你別裝了,你休想瞞得了我,到底怎麽了?說嘛。”菲比真急了。
  洪鈞把僅存的一絲氣力匯聚起來,簡單明了地把在上海發生的事情講完,奇怪的是,電話裏半天沒傳出菲比的聲音,洪鈞正要問一句,竟聽到菲比“咯咯”的笑聲,他剛想說菲比沒心沒肺,菲比說:“這不挺好嘛,嘿嘿,以後你就不會老出差嘍。”
  洪鈞沒想到菲比竟然會幸災樂禍,氣哼哼地說:“喂,有點同情心好不好?我如今一下子退回到去年這個時候的狀態啦,我是辛辛苦苦幾十年,一夜回到解放前。”
  菲比依然開心地說:“去年這個時候有什麽不好?我天天盼著咱倆能回到一年前的樣子,我像個跟屁蟲似的一天到晚跟著你跑,多幸福啊。”
  “你就知道這些。好了,這下你如願以償了。”洪鈞有些生氣了。
  “本來嘛,不就是地盤比以前小了點、管的人比以前少了點,有什麽大不了的嘛。你還是你,我還是我。”菲比又輕聲補了一句,“我們還在一起,這才是最重要的。”
  洪鈞被菲比感染了,喃喃地說:“真想現在就看到你。”
  菲比問:“幾點的飛機?”
  “CA1518,正點的話6點20到北京。”
  “都賴你,搞突然襲擊,我還專門把明天晚上的培訓挪到今天晚上來了,結果你卻改成今天回來了,那麽多人參加的課我怎麽再給改回去呀?!”聽洪鈞沒吭聲,菲比又小心翼翼地哄著,“你到家等我,啊,培訓一結束我馬上往家跑,我保證。”
  航班不是正點到達北京機場的,而是少有地提前了十分鍾,洪鈞拿好行李,在走出艙門的一瞬間,又情不自禁地回頭看了一眼,向商務艙告別,他料想韋恩不會再允許他坐商務艙了,省錢倒在其次,韋恩是不會放棄羞辱他的機會的。
  洪鈞拖著沉重的腳步向接機的人群走去,像一個焦頭爛額的敗軍之將死裏逃生地回到大本營,又像一個失魂落魄的遊子疲憊不堪地回到自己的家門,他睜大雙眼在接機的人群中尋找著,他渴望奇跡的出現,他猜想菲比會突然從人叢中冒出來給他一個驚喜,但是,菲比沒來。洪鈞失望地穿過人群,在大廳裏找了個空地站住,向四周張望著,他想再等幾分鍾,也許菲比正在趕來。他幻想著菲比會突然拍一下他的肩膀,或者從後麵捂住他的眼睛,但是,這一切都隻是幻想。十分鍾過去了,苦苦等待的結果隻是從希望變成失望,又從失望變成絕望。
  絕望的洪鈞拖著拉杆箱走出機場大廳,一陣徹骨的寒風迎麵吹來,讓他不由得縮緊了脖子,他走到國內到達的出租車等候區,垂頭喪氣地站在隊尾,這時正是航班到達的高峰,等候出租車的人流排出很遠,洪鈞探頭往前看,想判斷需要多長時間才輪到自己上車,忽然,他呆住了,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在前麵黑壓壓的隊伍中,能看見的都是後背和後腦勺,卻有一個高挑的女孩紮眼地逆潮流而動,反向站著,臉朝向隊尾,洪鈞看清了女孩身上的風衣,是紫紅色的,他也看清了女孩的臉,那是一張他熟悉的笑臉,是菲比!
  洪鈞向菲比走去,他的眼睛濕潤了,他知道菲比一定還特意回了一趟家,因為在菲比的肩頭正隨風飄動著的,是那條她還從來沒舍得戴過的桔黃色的方巾。

續:圈子圈套 II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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