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皮皮:比如女人

(2008-09-23 17:08:35) 下一個
  第一章
  在我們那兒,自從有了酒吧以後,故事就多了起來。人們都這麽說。
  這是一個秋天的晚上,時間是差一刻八點,當然這不是故事開始的時間,因為她還在去那家酒吧的路上。她穿了一身黑灰色的職業裝風格的短裙套裝,從後麵看不僅顯示出了她尚還好看的身材,也容易讓人聯想到,這將是一個端莊的女人。她的確很端莊,如果你快走幾步超過她,像看她身後什麽人那樣突然回頭瞥一眼,你在她白皙的臉上發現的還是端莊,此外還有由她平淡的五官緊湊出來的那麽一種驕傲。
  她在勞動公園的門口猶豫了一下,裏麵沒有燈光,也少行人,好像偌大的一個公園就是黑暗本身,但她還是走了進去,這是去那些酒吧的一條捷徑,從公園的正門出去往右拐走五十米左右,就是酒吧街的人口了。不過,一個女人晚上在我們這樣的北方城市裏隻身穿過黑暗的公園,並不是理智的行為。
  她到了酒吧街的入口,所謂人口是警察在街口豎了幾根鐵棍,不讓汽車通過,因此這是一條在白天也很安靜的街道。兩年前一群學美術沒學好的人突發奇想,在這條街上租房開酒吧,因為生意不錯,就有人效仿,所以現在這條街上有十幾家酒吧,酒吧街的名字也就這麽叫開了。
  她放慢了腳步,各家酒吧霓虹燈招牌閃爍著,但一點聲音都沒有,她想,每家酒吧都有一扇厚厚的門,被擋在裏麵的能是什麽?她仔細讀各家酒吧的名字:“生活本身”,“1928年”,“沒有青春”……她是第一次來這個地方,可能不會想到門裏麵被擋住的是最近的一種新生活式樣。
  她推開一家叫“身後”的酒吧大門,撲麵而來的是一陣狂暴的音樂,她下意識地往後退了一步,仿佛剛才迎麵而來的是一個浪頭。她站在門日,看一眼比她先來的顧客,都很安然地坐在這狂暴的音樂中,有的在交談,有的在沉默,隻是沒有人穿套裝或者西服,他們的衣服大都是鬆鬆垮垮的。她等了一會兒,並沒有人過來引她到座位上。即使有人看她一眼,目光也是無動於衷的,好像她穿的不是套裝,而是清朝的官袍,所以才給她一個無動於衷的眼神。
  她找了一個空位兒,剛坐下就過來了一個留長發的小夥子,人們都叫他三子,問她喝點什麽。
  “咖啡。”她說。小夥子轉身就走了,他的牛仔褲有個大洞,露出了他的半個屁股。她看見了,笑了笑,心想,這多冷啊,又一轉念,他是男的,男的屁股上有火。
  她看看表,又看看門口,好像在等人。持續了一陣的狂暴音樂停止了,緩緩而起的是憂傷得近乎做作的小提琴獨奏,她仔細聽了一下,確定不是用二胡拉的那首“江河水”,便打量起酒吧的裝飾。一把斷了琴柄的吉他倒掛著,斷柄的茬口很尖利,好像琴柄是被一個憤怒的人用力在膝蓋上折斷的。一本燒焦後又淋上瀝青的書攤開嵌在一個木框裏。一條從牆裏邁出來的用石膏做的大腿,腿上套著一條黑絲襪。一件被抻大後釘在牆上的遊泳衣,泳衣上麵是一個教學用的模型胃。因為她是醫生,她就看著這個胃多想了一下,把模型胃放到遊泳衣上麵是想告訴人們遊泳對胃有好處吧?
  三子送來了她的咖啡,沒等她說謝謝,又轉身離開了,好像她說不說謝謝是這個世界上目前最最不重要的一件事。她喝了一口咖啡,嘴裏有了一種前所未有的苦澀。她突然對這個小小酒吧所呈現的另一生活層麵觀察和理解失去了耐心。關上了內心所有可能通向理解的大門,她撿起了一個最直接的結論:在她慣常生活的外麵還有另外樣式的生活,這酒吧不過是一個小小的縮影。這另外樣式的生活即使你理解不了,也會被吸引,因為它嶄新而瘋狂,因為它紮向你心中最原始的欲望。她更願意相信她的丈夫耿林不是因為理解而鑽進這新生活樣式中,而是被誘惑。
  憂傷的小提琴曲也告終了,突然從她近旁的座位上站起來一個還很孩子氣的小夥子,大喊一聲:
  “我太他媽難過了!”喊完又坐下了,表情安詳,就像剛才什麽也沒喊一樣。
  門又開了,她抬頭看見吳剛走進來。她感謝他這時候走進來,因為她有了特殊的心境,好像她現在能允許自己做平時做不出來的事。她隱約覺得這是一種絕望,並不濃烈的絕望。
  吳剛跟吧台後麵的什麽人擺擺手,然後又指指她坐的地方,接著就坐在了她的對麵。
  “你好,劉雲。”他很有禮貌地說。
  劉雲笑了。
  “你笑什麽?”吳剛問。
  “你平時好像總叫我劉大夫。”
  “那不是在單位嘛。”他說話時,剛才露出半個屁股的三子把另一杯咖啡端到了他的麵前。劉雲發現吳剛也說了謝謝,小夥子用手拍了拍吳剛肩膀,默契得像多年的老友。
  “你很奇怪我約你到這兒來吧?”劉雲說。
  吳剛喝了一口咖啡,點點頭。
  “其實對我也挺奇怪的。”劉雲說。
  “奇怪什麽?”吳剛被劉雲馬上提出的另一個奇怪弄蒙了。
  “你跟這兒的人好像都挺熟的。”
  “就是,我常來這兒。”
  “是嗎?”劉雲驚奇地說。她同時也想起平時她碰見的那些來找吳剛的男人們,她不能肯定那些人是怎樣的人,但可以肯定那些人永遠不會來找她丈夫耿林,他們完全不是一種人。可是,她覺得吳剛與這些人也不一樣,可到底怎麽不一樣,她又說不好。
  “這酒吧的老板是我朋友,而且我也有股份在裏麵。”吳剛說得十分坦白。
  “你幹嗎這麽信任我?”劉雲問。
  吳剛看看劉雲,劉雲立刻把目光移開。她從吳剛的目光中好像看到了這樣的疑問:你不懂麽?
  “我們不是同事嘛。”吳剛發現了劉雲的窘迫,斂回了目光中的那份深情,給了劉雲一個輕鬆的台階。
  劉雲又笑笑。
  “你還沒讓我明白明白呐,我可是都坦白了。”吳剛說。
  “我可不是故意讓你請客的,我就聽說‘身後’酒吧挺有名的,所以就請你來了。沒想到你還是這兒的東家。”
  “有什麽事嗎?”吳剛臉上不由自主又有了關切的表情。
  “沒什麽事,我從沒進過酒吧,聽人說挺好玩的,就想看看新鮮。”劉雲停了停又說,“我也沒什麽朋友,所以就想到了你,我覺得你平時對我挺好的。”
  吳剛看著劉雲,劉雲卻沒有看他。他突然明白他心裏多年來對劉雲的那份關切其實並沒有被她忽略。但今晚他不相信劉雲是為此而來。
  “這麽想沒錯, 有事一定要想到我,我當X光大夫沒什麽本事,但社會上辦事還有點神通的。”
  劉雲笑笑,又四下看看,然後說:
  “周末人也這麽少嗎?”
  吳剛看看表,九點半多了。
  “有些老主顧一般都來得比較晚。”吳剛說,“有的十點多才來呐。”
  吳剛說完劉雲看看表,在吳剛說“老主顧”的時候,劉雲的眼睛亮了一下。這一切吳剛都看在了眼裏。
  “你先坐一會兒,我出去有點事,馬上就回來。”預感讓吳剛提前出去了。
  外麵是晴朗的夜空,吳剛點上一支煙猛吸幾口,這時他聽見腳步聲,抬頭看正是他要等的人,他把煙扔到地上用腳踩滅,說了一句“真他媽的神了”。說完,吳剛迎了過去。
  “是你啊,吳哥,今天怎麽還專門迎接啊?”說話的是一位一打眼就覺得很靚的年輕姑娘,她旁邊的戴眼鏡的中年男人隻是象征性地跟吳剛點點頭,但不是刻意的冷淡。
  “不是專門迎接,”吳剛擺手攔住他們,“是專門道歉。今天我們這兒有點特殊情況,兩位能不能改天再來或是去別處?”
  年輕姑娘往吳剛身後看了一眼,吳剛以為他身後有什麽人,也回了一下頭,這條靜靜的小街除了他們沒別的人。
  “吳哥,你過去是不是在安全局於過?”她打趣地問,“我看你像偵探。”
  “婁小姐太會誇張了,我無業。”
  “走吧,婁紅,我們去看電影。”男的說。
  “耿林說得對,今晚看電影,明天再說吧,正好今天是周末。”吳剛說。
  “那好吧,聽你們的。”婁紅撒嬌地摟著耿林的肩,“我就喜歡聽男人的話。”
  吳剛笑笑沒說話。
  “再見。”婁紅說完摟著耿林走了。
  “再見。”吳剛目送了他們一段。
  吳剛又回到劉雲身邊時,剛才說“我太他媽難過了”的那個小夥子正在唱歌。他唱得十分投入,腰彎著,腦袋快要和肚子貼上了。歌聲通過擴音還是很有磁性。
  “他唱得挺好的。”劉雲說。
  “這兒有些怪人。”吳剛說,“對不起,剛才外邊有點急事。”
  “沒關係,”劉雲說,“這地方事肯定少不了。”
  “再給你來一杯咖啡?”吳剛話音剛落,端咖啡的三子空手過來在吳剛耳邊耳語了幾句,吳剛臉色嚴肅了起來,聽完對三子點點頭,然後說:“你給這位女士再來一杯咖啡。”吳剛長歎了一口氣。
  “又有麻煩了吧?”劉雲善解人意地問了一句。
  “真煩,都趕到今天晚上了。”
  “你去忙吧,我在這兒看會兒新鮮。”劉雲說著攏了攏頭發,吳剛發現她剛做了頭發,心裏閃過一陣悲涼,心想,女人一不留神就能被男人通過愛情搞壞,先失去自信然後就是自己。“過一會兒還能有客人來嗎?”劉雲故意裝著漫不經心地問了一句。
  吳剛點點頭,“晚一點沒事,我送你回去。”
  勞動公園裏,婁紅依偎著耿林,兩人慢慢朝南門走去,在南門外的街上才能打車。婁紅突然站住,麵對公園延伸出去的大塊黑暗,一句話也不說。
  “你怎麽了?”耿林問。
  “你看這黑暗多不真實。”婁紅說。
  “黑暗就是黑暗,有什麽不真實的?”
  婁紅抱住耿林的頭狂吻起來。她一邊吻著一邊喃喃地說,“你不懂,因為你是個笨蛋。”耿林一定是聽慣了這樣的話,知道含義是另外的。他抓住婁紅的長發用力往後扯,然後彎下腰去親吻她的脖子和唇。婁紅推開耿林,站直,然後又撲到耿林懷裏。
  “我們回去。”耿林的話語已經帶有炙手的赤裸的欲望。
  婁紅依在耿林懷裏,說,“不。”
  耿林把手伸向婁紅的胸部,婁紅說,“聽著,我有個計劃。”
  耿林停止了動作。婁紅曾經有過的計劃讓他嚐到了許多甜頭。
  “你現在回家,我去別的酒吧玩玩。我們今晚分手,明天再聚。”
  “我跟你一塊兒去。”
  “不,”婁紅說,“我們現在必須分手,不離別,讓我怎麽思念你?”
  “我們什麽時候不離別,晚上你必須回父母那兒,我們還有什麽時間,白天又得上班。”
  “明天白大不上班,你忘了?”婁紅說。
  “那好吧,明天你來我這兒。”耿林提出了條件。
  “好,你不許起床,等著我。”婁紅說著將一個手指像演西方電影似的插進耿林的嘴裏,然後又吻了一下。也許是耿林比婁紅年紀大很多,也許是他不願今晚一個人回自己的住處,總之,對這麽性感的動作他沒有什麽反應。
  婁紅一個人來到“身後”酒吧,一進門就看見了劉雲坐在那兒,她冷笑了一下,好像劉雲這麽做是個很小兒科的把戲。但她得承認,跟照片比劉雲更有味道些。想到這兒,她覺得心裏升起一股很強烈的妒意。
  婁紅走到劉雲跟前,“這兒有人嗎?”她指指劉雲對麵的椅子。
  劉雲不認識婁紅,熱情地說:“有人,他過一會兒就回來。”她的態度是大姐對小妹妹的。“那兒沒人。”劉雲指指自己旁邊的位子。
  婁紅在劉雲旁邊的椅子上坐了下來,心裏有幾分不安,她發現劉雲不認識自己,覺得自己剛才的行為有點兒過分。
  三子這時端著一杯紅色飲料來到婁紅跟前。劉雲永遠也不知道這種飲料是龍舌蘭酒,婁紅自從這個酒吧開業到現在至少喝過幾百杯了,當然付賬的多半不是她自己。
  “婁紅姐。”三子破例叫了婁紅,這讓劉雲對婁紅加深了印象。
  “我要唱歌。”婁紅對三子說,三子點點頭走了。此時,婁紅心中又升起對劉雲的仇視,她今晚來這裏的目的再明顯不過了,是想當場抓住她丈夫和我。婁紅這麽想著,腦袋裏有了一個念頭。
  婁紅脫了用毛線織的黑大衣。她脫大衣的方法很特別,不是脫下大衣搭在椅背上,相反任憑大衣從自己臂上滑下去,一直滑到地上。仿佛正在看她的不是劉雲,而是許多男人。
  她不把自己的大衣撿起來,徑直朝卡拉OK機走去。她穿的是一套緊身發亮的黑色套裝。按慣常標準衣服太短,褲子又太長,褲腳挽起了幾層。劉雲懷疑她的衣服是用塑料或造革之類的東西做的。她走動的時候,她的衣服在燈光下是發暗光的。劉雲真被這個姑娘所吸引了,她也覺得這身發光的衣服好看。
  婁紅打開卡拉OK機,她把長發用發卡別到頭後,露出白皙的長著絨毛的頸項,這是很多女人夢想有的後頸。她開始用英文唱一首情歌,背對著劉雲。婁紅唱得非常好,不僅僅是樂感好,嗓音和情感處理也十分到位。歌,舒緩憂傷,婁紅身體向前彎曲著,仿佛要壓製自己內心另外的痛苦別一下子發泄出來。
  吳剛終於回來了,他坐在劉雲身旁,看著劉雲。劉雲笑笑,指指婁紅。
  “這姑娘很特別。”
  從劉雲眼裏流露出讚許的目光,吳剛發現劉雲並不知道婁紅是誰,於是鬆了一口氣。
  婁紅唱得更加投入,音樂轉為激烈的時候,婁紅突然轉過身,像一個二流歌手那樣向上伸展著手臂,扭動著身軀。劉雲這時第一次注意到了她的臉:尖而高的鼻子,大眼睛,大嘴,尖尖的下頦。
  “她長得很豔。”劉雲輕聲對吳剛說,“是你們這兒的常客吧?”
  “像狐狸,她長得像狐狸。”吳剛故意說得有幾分輕薄。
  “好像男的都比較喜歡這種女人。”
  “好像。”吳剛咕噥了一句。
  婁紅唱完了第一支歌,正在找第二支歌時,吳剛突然走過去,架著她的胳膊把她拉到一邊。
  “你幹嗎啊?”婁紅笑嘻嘻地甩開吳剛。
  “我覺得你有點過分了。”吳剛壓低聲音說。
  “我過分?”婁紅也壓低聲音,顯然不是怕劉雲聽見,而是怕惹怒吳剛,“她盯梢想給我們難堪,她不過分?”
  “她不認識你是誰。”
  “可她認識自己老公吧,要不是你攔住我們,說不定我們現在在局子裏呐。”婁紅說完要回頭看劉雲被吳剛製止了。“哼,我最瞧不起這種女人了,老是硬在那裏裝身份,心裏說不定什麽樣呐。”
  “她比你至少大十歲,你在人家麵前扔青春,好意思嗎?”
  “我有什麽不好意思的?青春是我的……”婁紅說到這兒停住了,她從吳剛眼睛裏看到了一種不同尋常的表情。她立刻意識到了是身後,她回身就看見了,劉雲正在把她剛才脫在地上的大衣掛到椅背上去。
  第二章
  吳剛把劉雲送到了樓門口,先站住了。
  “你住幾樓?”他問。
  “六樓。”劉雲說,“你從沒來過我家嗎?”
  “沒有。”吳剛說,“我送你上去吧?”
  劉雲猶豫了一下,笑笑。
  “好吧,不過,我家裏挺亂的。”
  吳剛沒說話,知道這不是原因。
  劉雲打開門,把吳剛讓進屋裏後,立刻解釋說,耿林進修去了,她一個人過,也懶得收拾屋子。
  吳剛站在客廳發現屋子一點也不亂,但卻透著一股淒涼。他雖然是男人,也能想象劉雲眼下的生活。他決定不馬上離開。
  “喝茶吧。”劉雲把茶放到茶幾上,自己坐到沙發上,“我們家茶不錯。”
  “你怎麽樣?”吳剛也坐下,直接開口了。
  “我?就那樣唄,不好也不壞,老樣子。”
  “睡眠不好吧?”吳剛好像在問她,但語氣是肯定的。
  劉雲吃驚地看著吳剛,沒想到他能這麽直接跟她說話。從前他們的關係總像是隔著一層厚厚的霧,劉雲能感到吳剛對她的關注,但誰也沒有勇氣讓這霧稍稍薄些,仿佛那樣他們就沒有了保護,一切就不會再存在。想到這兒,劉雲突然意識到,她好像也從沒對耿林提起過吳剛這個同事。
  “你怎麽知道我睡眠不好?”劉雲的心被吳剛的關切弄軟了,但她還是堅守著最後的防線。
  “如果你再一次暈倒,就很麻煩了。”
  劉雲沒說話,看著吳剛,臉上一點表情也沒有。
  “你也許覺得自己的身體無所謂,但醫生有特殊責任,你能想象你在手術台上發生這樣的事嗎?”
  吳剛說話和說完話以後都沒看劉雲,所以也沒看見她無聲流到嘴邊的淚水,直到劉雲發出一聲失控的抽泣。
  吳剛抬頭看劉雲,立刻站了起來。他不知道該怎麽辦。劉雲跑到衛生間去了。他早就知道劉雲家裏發生的事,他觀察劉雲,劉雲卻一直沒有什麽反常的行為,除了那次在醫院突然暈倒。吳剛明白,劉雲還在給耿林留著回來的門。
  劉雲從衛生間回來,臉上又有了剛才哭之前的笑容。吳剛心想,這笑容早晚要毀了劉雲,它就像是腐爛傷口上的潔白紗布。
  “對不起,我……”
  “別這麽說。”吳剛口氣很重,好像要劉雲永遠都別向他道歉。
  劉雲可憐兮兮地看著吳剛,完全沒了主張。
  “想哭就哭唄!”吳剛看了劉雲一眼,又把目光移開。可說話的口氣突然又像個孩子。
  劉雲又哭了。這一次她沒有跑出去。
  劉雲捂著臉,坐在沙發上哭了很久。吳剛站在窗前抽煙。在劉雲的哭聲中吳剛把自己多年的感情理出了個頭緒。他剛到這個醫院的時候,劉雲已經是這兒的“老大夫”。沒多久,他就發現,劉雲是這個醫院裏最好的一個女人。劉雲平和安靜,雖然隻比吳剛大幾歲,但她不善言笑,讓吳剛覺得她好像比自己大幾百歲似的。他隻是遠遠地看著劉雲,但卻覺得自己時時刻刻都在劉雲那個巨大溫和的“場”裏,對自己的這份感情心滿意足。但從心理上,吳剛不是那種找母愛的男人,他同時也過自己的生活,絲毫不想掩飾什麽,即使在劉雲麵前。所以劉雲能覺到吳剛友好的關注,但覺不到任何壓力,因為吳剛的個人生活曾經無比豐富,他甚至為此離了婚。現在劉雲的心境,把吳剛身上本來就十分強烈的保護意識激活了。
  劉雲終於停止了哭泣,吳剛已經為她取了兩條毛巾,一條幹的,一條濕的。
  劉雲先用幹毛巾把臉上的淚水鼻涕擦幹,然後又用濕毛巾擦了擦臉,她發現毛巾是熱的。她看看吳剛,淚水又湧了出來。
  “謝謝你。”劉雲說,她覺得自己現在虛弱得像一朵棉花,但卻很舒服。
  吳剛看看被淚水洗過的劉雲,心裏輕鬆一些,好像她心裏的毒素通過痛哭釋放了一部分。
  “是誰告訴你去酒吧的?”吳剛安靜親切的聲音加強了劉雲對他的信任。
  “我接到一個電話,是個男的,我不認識他,他也不告訴我是誰,就說,如果我周末去‘身後’ 酒吧, 能看見耿林和一個女的。”劉雲說到這兒,看看吳剛,“其實,你早就看見他們了,是嗎?”
  吳剛點點頭。
  “耿林不認識你。”
  吳剛又點點頭。
  “可你沒告訴我。”劉雲說。
  “對,我不想告訴你。”吳剛說著站了起來,“太晚了,我得走了。”
  吳剛說完徑直向門口走去。劉雲隻好跟在後麵,她心裏很希望吳剛能多留一會兒,但這話她說不出口。
  吳剛穿鞋,一邊係鞋帶一邊說:
  “有件事,你能答應我嗎?”
  “當然,你說吧。”
  “別再對我說謝謝或者對不起什麽的。最好是永遠都不說。”
  劉雲沒有回答。吳剛站起來看見劉雲的眼神立刻明白,她現在心裏害怕又是一個人呆在這裝修講究的大房子裏。但他又能做什麽啊,他從她眼神裏明白的還不止這些,如果他說自己留下來,他知道他得不到肯定的答案。這就是典型的中年知識女性心態,把最強烈的願望用最殘酷的羞澀壓下去,因為她們的理智說,這不妥。
  “他什麽時候走的?”吳剛不忍心就這樣把劉雲一個人扔下。
  “兩個月前的今天。”
  吳剛歎了口氣。
  “那天他過生日,我們說好在家裏吃飯,我做了好多吃的,可他半夜十二點才回來。”
  吳剛把身體靠到牆上,希望劉雲能安靜地把話說完。
  “他回來說了兩句就又走了。”
  “他說什麽?”吳剛問。
  “他說,我們先分開一段吧。我問他是不是有了別的女人,他說,這對我又有什麽區別。他說他想好好想想,現在男人找別的女人,都這麽跟家裏說,好像不分開他們就什麽都想不起來似的。”劉雲說到這兒,吳剛突然笑了,劉雲也笑了。
  “他沒再回來過?”
  劉雲搖搖頭,吳剛發現她的情緒比剛才平靜些。
  “我打過他的手機,但他把電話掐斷了,可能是一看是我的號碼就不想接。”
  “他沒拿東西?”
  劉雲又搖搖頭。
  吳剛本來還想問一句,是不是劉雲還想等著耿林,但一轉念,這是人家夫妻的事,就改了口:
  “你得好好睡覺,別的都無所謂,因為誰把自己身體搞壞都不值,尤其為男人更不值。”
  劉雲又笑了,吳剛也笑了。
  “我也不知道該怎麽勸你,反正別把事兒憋在心裏。外麵有什麽事,找我。該做什麽,想做什麽,就去做。用不著想太多,也許明天地球就不存在了。”
  劉雲和吳剛再一次同時笑了,不是為了慶幸地球的消失,而是為了人們在這個地球上發出微笑,會意的或者不經意的。
  
  第三章
  作為一個男人,星期六上午他跟女朋友在被窩裏廝守幾個小時,直到撫摩女友青春身體的手掌麻木起來,直到饑腸轆轆。中午他跟再一次化妝的女友去一個隻是輕聲放音樂比較有教養的飯店用了午餐,然後兩個人又逛了逛飯店附近的商店,然後又把女友擠在一個僻靜處狂吻了一頓,以至於把女友嘴裏的巧克力味道也帶進了自己嘴裏。然後他們按約定好的計劃就此分手,然後這個男人得去他妻子那兒,他已經被巧妙地教會,如何對妻子解釋進而提出條件。
  這樣一個男人,在這樣的處境下,在去看妻子的路上,即使不是雄赳赳氣昂昂,至少也該有足夠的力量吧?
  就像凡事都有例外一樣,耿林作為這樣的男人之一,跟婁紅分手還沒到一分鍾,他去見妻子的勇氣就消失得沒了蹤影。他好像是這樣的男人,隻要不當麵幹,他是有勇氣做某些道德上不允許的事,所以他不能嚐試當職業殺手,不見麵怎麽殺人啊。
  但他必須去見劉雲,因為婁紅不僅詳盡地向他描述了酒吧裏發生的事,而且還再三警告他事態已經相當嚴重,“你老婆瘋了”,她原話就是這麽說的。盡管耿林不相信劉雲瘋了。去酒吧跟蹤一次也許出於嫉妒,也許出於好奇,總之嚴重不到瘋的程度。但耿林還是有壓力,他覺得他今天必須去見劉雲,因為婁紅對他說的另一句話讓他不安,她說,“你也得為我想想,我父母還不知道我和你有這樣的關係,要是他們知道了肯定把我殺了,把你送監獄去。”耿林不認識婁紅的父母,但聽說過他們。他們不會把女兒殺了把女兒的情人送進監獄,但他們發現女兒的事也不會不吭氣,他們會創造出一個耿林無法承擔的後果。據說他們是一對不大也不小的官員,耿林幾次向婁紅證實,婁紅都開玩笑地拒絕告訴他真相。
  周末的大街上總是有一種特殊的家庭氣氛,夫妻加上孩子是最常見的街景。他們手拉著手,或者是前後簇擁著,議論著所見所聞,神態無比放鬆,好像在家裏一樣。耿林有些嫉妒這種幸福,因為這是一種陽光下的幸福,是經過所有一切允許的幸福,它不必因幸福而內疚。耿林快走幾步離開鬧市區,他隱約覺得自己永遠也難有這樣的幸福,即使他留在劉雲身邊也不行,因為她再不可能懷孕,而缺了孩子這種明朗的幸福就黯淡了。
  想到孩子,耿林的情緒更壞了,他決定在附近找個地方坐會兒,晚一點回家。
  他在路邊看到一家茶館,就走了進去。茶館裏麵幾乎沒有裝修,倒顯出一份純樸自然。它有點像他上中學時的大教室,放著條凳和條桌,牆上掛了幾幅過去的獎狀。耿林想起那些追求這種風格的酒吧,不禁啞然笑了。茶館裏沒有另外的顧客。
  “喝點什麽?”坐在玻璃櫃台後麵的一個六十多歲的老頭兒招呼他。
  “都有什麽茶?”耿林決定留下來。
  “花茶,十塊錢一壺;紅茶,五塊錢一壺;綠茶,十五塊錢一壺。”
  耿林考慮著。
  “像您這樣的有錢人,喝綠茶吧。”老頭兒說。
  “我不是有錢人。”耿林不好意思地說。
  “那也不是下崗的。”
  “對,不是下崗的。”
  “那喝綠茶吧?”
  “行。”
  “坐吧,我這就給您送去。”
  老頭兒開始忙乎沏茶,耿林去看那些獎狀。
  “我們這兒來的大都是不那麽有錢的人,所以進錢貴的茶沒用。”老頭兒好像自己跟自己說話,“我們可不像有的茶館,兩個人喝壺茶得一百多塊。一百多夠五個人吃頓飯了。”
  耿林卻被牆上的獎狀吸引了,獎狀上寫的都是同一個人的名字:吳亞楠。他幾乎走到櫃台前:
  “大爺,麻煩問一下,這獎狀是您家的?”
  “是我女兒得的。”
  “吳亞楠是您女兒?”
  “對啊,你認識她?”
  “她是我中學同學,我們還同過桌呢。”
  老頭兒表情黯淡下去。
  “她前年就死了,不然,這茶館是她開的。”
  “怎麽回事?”耿林問的時候已經後悔這麽問了。
  “有病。”
  耿林選了一個角落坐下,他覺得自己進這個茶館就像是被某種命運指引了一樣,老頭兒給他端來了茶,對他說:
  “這會兒不會有人來,你替我看會兒,坐著慢慢兒喝茶,我得去接一下我外孫子,他去補課了。中嗎?”
  “中。”
  耿林拉過另一個凳子把腳放上去,一隻胳膊倚在桌子上開始喝茶。他想起了自己最好的朋友王書,他在過完四十二歲生日的第二天,開車去見一個客戶,他有一個文化用品商店,便再也沒有回來。車禍從不跟人事先打招呼。耿林希望這裏不再有人進來,讓他一個人把腳放在陽光裏,讓他不要麵對任何人,隻麵對自己好好想想。
  王書的死對我意味著什麽,這是耿林最近常問自己的一個問題,因為它不僅僅意味著他失去了最好的朋友,而是死亡讓他突然明白,擁擠在地球上的人們盡管都被固定的生活拴在不同的位置上,但失足掉到地球以外去是時刻發生的事。而提前離開的那些人很可能還帶著未了的心願。他記得王書死前有一次給他打電話,約他去喝酒。酒後王書對他說了好多話,他當時把那些話理解成了酒後戲言。他還記得王書說話時的表情。他一麵大聲說話,一麵不停地擺手,可一旦停止了說話,他看耿林的眼神就十分淒楚,閃著淚光。
  “我活得沒勁,”王書說,“沒勁。”
  “要是你活得沒勁,別人就別活了。一年二三十萬元掙著,你還要什麽?”
  “我還要什麽?”王書低聲重複耿林的問題,突然大聲嚷了一句,“我什麽都不要,我要為自己活一把!”王書接著說,“我太貪了,我要上大學,要結婚,要孩子,要房子,要車,我為這些拚死拚活幹了差不多二十年。這二十年裏我在哪兒?我他媽的整個一個奴才!”
  “那你要什麽?”耿林記得自己這麽問王書的時候,也在心裏問自己。
  “我要的不多,也不難得到。我就要一份安靜。在一個小城裏做工,掙點糊口錢,跟我最愛的女人在一起過日子,沒有競爭,沒有壓力,平平和和的,就是沒有希望也行。”
  想到這兒,耿林的眼睛濕潤了,王書最愛的女人不是妻子,現在他的夢想也變成了遺憾。耿林不能肯定王書的死到底在自己的生活中發揮了怎樣的作用,但他知道那作用是巨大的,他通過王書照見了自己。
  婁紅調到耿林單位快一年了,當然,從一開始耿林就被吸引了。但他沒做過任何嚐試,即使他發現婁紅也很喜歡他,也保持這最後的理智。他總覺得自己沒理由離開劉雲,她不是那麽不好的妻子。參加王書葬禮的第二天,他甚至沒跟自己商量,沒有半點猶豫就約了婁紅下班後一起吃晚飯。現在他一個人坐在這破爛的茶館裏回想著這一切,也感到了吃驚。
  他還記得吃完飯婁紅把他帶到了“身後”酒吧,他們坐在吧台前喝婁紅最喜歡喝的龍舌蘭酒。他看著婁紅捏著酒杯的細長白皙的手指,她微揚著頭時的瘦長脖子,她襯衫永遠不係上第二個紐扣,仿佛允許你去想象她起伏不大的前胸有著怎樣的神秘……
  他們離開酒吧時已經快半夜了,勞動公園的門已經被鎖上,婁紅提議跳牆進公園,說完自己先利索地跳了過去。
  耿林還記得那天夜裏公園有明亮的月光,月光好像被事先分配好了似的均勻地撒在各處。耿林也覺得自己在這個月光如水的夜裏心中充滿了勇氣和渴望。他幾次想伸手抓住走在身邊的婁紅,但總是被婁紅突然想起的話題打斷了。他幾次想到王書,每次把王書從腦海中排遣開他都更加從容,好像他必須得到這個女人,不然死亡的腳步就會趕上他。
  婁紅突然快走兩步,然後站住等耿林走近,耿林看見她的口紅在月光下有幾分妖氣,剛要伸手去拉她,婁紅卻擺手攔住了他。
  婁紅麵對著月光,耿林盯盯地看著她姣好的臉。月光在她眼窩旁塗下陰影。婁紅輕輕抱住耿林的頭,開始吻他。
  她吻得那麽綿長滑潤,她的舌仿佛是充滿了雨水的雲朵,把耿林的心懸吊到高處,讓他一生中第一次有了深深悸動的感覺。他忘了自己忘了周圍,他好像變成了這個吻的本身,他覺得自己在這個吻中縮成了一個圓點兒。這之前他不知道自己會在一個從容不迫技術熟練的吻中能產生這麽強烈的衝動。
  “你為什麽讓我等了這麽久?”婁紅吻過之後輕聲問他,她的聲音好像成了剛才那一吻的餘韻,和正在落葉的樹,和大片的灌木叢,和天上的星星都在一起了。“你什麽時候告訴我,你愛我?”
  耿林已經激動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
  婁紅開始脫衣服,她把脫下的衣服扔在草地上。她每脫一件衣服,都朝耿林斜乜一眼,直到她隻剩下內衣時,耿林才如夢方醒。他一把把婁紅抱迸懷裏。
  “不,不,不能在這兒,你會凍著的。”
  “我不怕。如果你怕我冷,就把你的身體給我。”
  耿林被婁紅的話提醒了,他脫下自己的外衣和襯衫,然後又把婁紅摟進懷裏。
  “在什麽地方我們都不能找到這麽大的床。”婁紅說。
  “不,不,不能在這兒。”
  “那我們還能在哪兒?”婁紅說得很幽怨,讓耿林隻感到撩撥,聽不出抱怨。
  “我去租一個房子。”
  “好的,我等著。”婁紅說完離開耿林的身體,脫下最後的衣服,躺在草地上……
  耿林也許就是在這一刻裏愛上了婁紅,她用自己的身體向耿林展示了一種極端的美,一種讓你心甘情願付出代價的美。耿林也問過自己是不是隻愛婁紅的肉體,但他馬上做出了否定的反應。他從不拿別的女人的身體跟妻子劉雲的身體比較,無論劉雲比她們強還是比她們差。但比婁紅更豐滿更女人味的身體卻從沒對耿林構成這麽巨大的吸引,以至於他脫了自己的衣服赤裸身體走向婁紅的胴體時,感到了責任。
  他不能在這露天的夜晚跟婁紅像亞當和夏娃最初在伊甸園那樣做愛,因為他不是亞當,他是一個活在禁忌中偶爾有點衝動的普通男人。他臥在婁紅的身上,很溫柔地輕吻她,把婁紅剛才用身體推到極致的激情舒緩下來。
  “為什麽你總是像溫水一樣?”婁紅緊緊摟著他問。
  “你要什麽?”
  “熱水或者冰水。”婁紅說的是心裏話,她的性格就是這樣極端,完全不能忍受中間的東西。
  就是這樣的一個夜晚,在耿林心裏變成一幅不斷浮現的畫麵,逼他一步步向前。他向前走得太急了,甚至懷疑自己,有沒有搞清楚,婁紅為什麽愛他。
  “你愛我嗎?”他問婁紅。
  “愛啊。”
  “為什麽?”
  “因為你從不隨地吐痰。”
  
  第四章
  劉雲聽到用鑰匙開門的聲音,立即驚呆了。除了耿林和她這個世界上沒人有這扇門的鑰匙。她用了幾秒鍾時間考慮,她是不是還有時間把自己的樣子和她身邊的東西整理一下,但已經傳來耿林脫鞋的聲音,他總是彎腰用手脫鞋,然後把鞋子扔在地上,好像他喜歡聽見鞋扔在地上發出的聲音。
  劉雲放棄了想整理一下的念頭,恢複了平靜,她隻能這樣子麵對耿林,盡管她不願意這樣被離家兩個多月的丈夫看見。她穿著浴袍,頭上包著毛巾,腳還插在熱水盆裏。茶幾上放著半瓶葡萄酒,酒瓶旁是她喝酒的杯子,杯子裏還有好幾口酒。她坐的沙發上攤著幾本書,其中離她最遠的一本攤開倒扣著,赫然人眼的題目讓她好像渾身長了刺一樣不舒服,那本書叫《你如何再一次走進男人的懷抱》。她努力去抓那本書,但沒抓到。她怕耿林看見這本書因此誤解她,可是耿林已經走了進來,他坐到劉雲旁邊的沙發上,並沒有對眼前所見的事情感到失望,盡管他觀察著一切,目光卻沒有流露出任何心中的隱秘。
  “對不起,沒事先打個電話。”耿林看著劉雲說。
  “沒關係,這兒還是你的家,不用打招呼。”劉雲說話的語調有幾分不自然,第一她發現自己對耿林此時此刻懷著一份奇異的感情,如果耿林的離家出走在她和耿林之間製造了距離,讓她再麵對耿林時仿佛像在陌生男人麵前一樣慌亂,而她希望自己在耿林麵前能表現出女性的優點和完美,而不是現在的樣子。第二,她心裏還在想著沙發上的那本書,很顯然耿林已經看見了書名。她恨自己太大意,也恨該死的出版社給書起了這麽俗氣的名字。其實,這是一本關於失戀心理學方麵的書,她甚至希望耿林能讀一讀這本很有幾分科學性的書。
  “你最近常喝酒嗎?”耿林看著酒瓶,頭也不抬地問劉雲。
  劉雲被問得心裏一陣發暖,她頓時放鬆下來,從頭上扯下毛巾,剛洗過的頭發披散下來。她用手把頭發揚到後麵,然後又試著用手指把頭發攏整齊些。
  耿林起身為劉雲取來了木梳和鏡子。
  劉雲開始梳頭,沒有回答耿林的話。
  “聽說睡前用熱水泡腳對失眠有幫助。”耿林又說。
  “好像是。”劉雲說。
  “對你有作用嗎?”耿林說著又去看那酒瓶。
  劉雲心裏這時又升起一股怨氣,她想對耿林大喊幾句,“泡腳對我沒作用,一點作用都沒有!即使我用開水把腳泡爛,我還是得在夜裏睜著雙眼瞅著那無邊無岸的黑暗,我睡不著覺,而這些都得怪你,是你破壞了我的睡眠。”但是她的理智就像一架尚還完好的機器,發揮著巨大的抑製作用,因此她隻說了一句心裏一點也不想說的話:
  “你不用擔心,我還不是酒鬼。”
  “劉雲,你誤會我的意思了。”耿林安靜平和老大哥似的態度又讓劉雲感到安慰。
  “那你是什麽意思?”劉雲說完這句話又一次後悔了,她後悔自己的話裏有刺。她一直在盼著這一天,耿林回來,能跟她談一談,即使他要再一次離開,劉雲也相信他還會再一次回來。
  “我……”耿林一時難以表達自己的心清,他立刻點上了一支煙。這一切被劉雲看在眼裏,心想,耿林還是耿林,一著急就抽煙,他不會真正改變的,而一個不能改變自己的人能改變他的生活麽?
  “其實你以前睡眠挺好的。”耿林抽上煙後平靜了,“是我把你弄成了這個樣子,對不起你,劉雲。”
  耿林想以這樣的開場白來勸說劉雲放棄他,放棄她已經在做的被婁紅譴責的事情。但劉雲被感動的同時誤解了耿林。雖然她四十歲了,但還不了解這一點:的確有人因為自己錯了而道歉,但他們並不想真正以這樣的道歉結束前一個錯誤,而是利用道歉為下一個錯誤做開始的鋪墊。所以劉雲這樣問耿林:
  “你回來了?”
  耿林發現劉雲理解錯了他道歉的用意,立刻煩躁起來。
  “我不是說過,你要給我一段時間嗎?”耿林有些氣惱,“幹嗎又來逼我。”
  “我逼你?”劉雲輕輕重複了一下,“你可能產生幻覺了,也許我真該逼逼你,讓你對我說清楚。”劉雲說著激動起來,“你是看我太老實了,太好欺侮了,你是不是覺得所有的女人都能容忍這個。她們的丈夫在過生日那天半夜回來,就是為了對跟他結婚十幾年的妻子說他現在想一個人過幾天,過幾年,因為有了別的女人。”劉雲越說越激動,喪失了邏輯思考的能力,“而這個妻子不能問那個女人是誰,為什麽,因為這個丈夫說,是誰又怎麽樣,對你來說不是一回事麽!我被傷害了,被誰傷害的不重要,這就是你的理論。可我想知道我是被誰傷害的,誰是我的敵人。”劉雲說到這兒,耿林想插話,但被劉雲製止了,她接著說下去,“你用不著把你那套理論再對我說,你不說那個女人是誰,不過是為了保護她。你怕我傷害她。”
  “胡說,我是為了保護你!”耿林大喊一句。
  “你自己聽聽,你的話除了虛假還有什麽?”劉雲蔑視地看著耿林。
  “好了,我們別這樣吵了,沒有用,你相信還是不相信都是你自己的事,我真的不想傷害你,如果你知道她是誰,會更難過。”耿林放軟語氣,“我們還是談一談。”
  “談什麽?”劉雲說到這兒,淚水直往上湧,“我已經為你做到仁至義盡了,你就這麽走了,我得對朋友熟人鄰居撒謊,說你進修去了。我天天睡不著覺,可我還是想給你留一條後路,至少我想你會給我一個完整一點兒的解釋,我們到底出了什麽問題,才讓你動了這個念頭。我幫你掩著藏著,總覺得這不是什麽光彩的事,可你呐?”劉雲提高了聲音,“你是怎麽做的?領著你的新歡到處招搖,以至於讓熟人都看不過眼了,給我打匿名電話,讓我去酒吧堵你們。”
  耿林腦海裏浮現了一下吳剛的臉。
  “實話告訴你,我去了。算你們走運,不然我會堵住你們。”
  “你想幹什麽?”耿林看著發怒的劉雲,心裏生出反感,故意說了一句刺激她的話。
  “是啊,我想幹什麽?”劉雲好像有些惶惑,突然又語氣堅定地說,“我想提醒你耿林,先跟舊老婆了結,再尋新歡。”
  耿林聽劉雲這麽說的時候,剛升起的反感弱了下去,劉雲又恢複了他熟悉的善良保守的麵貌。他又一次想,劉雲永遠做不出來婁紅所預見的那種事,像家庭婦女那樣把這件事大肆鬧開。但他卻想順著劉雲的話頭說下去,試探一下劉雲的反應。
  “那我們就先了結吧。”他說。
  劉雲的反應是僵住了。過了好一會兒她才把目光從耿林臉上移開。她把自己還泡在盆裏的雙腳拿出來,這時才感到盆裏的水已經冰涼了。她下意識地把自己被水泡得變形的雙腳插進拖鞋裏,然後試試端盆,她要把洗腳水倒掉。但她剛彎下腰的時候,突然哭了。
  耿林看著妻子抽搐的後背,忍不住坐到劉雲身旁,他把劉雲摟進懷裏,劉雲在耿林懷抱中大哭起來。
  這時,耿林的BP機響了。劉雲立刻止住了哭泣,驚異地看著耿林。耿林的心情複雜極了,但對劉雲的同情是最強烈的,所以他沒有理睬BP機的叫聲。劉雲再一次撲進耿林的懷裏,這一次她沒有眼淚,有的隻是抓住自己丈夫,讓他留在自己身邊的願望。
  耿林的手機也響了。
  耿林沒有接手機,因為劉雲還在他懷裏。也許他知道是婁紅打來的,他也沒法兒當劉雲的麵兒接婁紅的電話。
  劉雲也沒有因為耿林的手機響了,而離開他的懷抱。她有這樣的感覺,這個電話一定是他的情人打來的。她剛才對耿林的那份依戀的柔情,這會兒又變成了一種憤怒、瘋狂、疼痛混合的感覺,這是第一次,她覺得那另一個女人離她這麽近。手機不響了,劉雲離開耿林的懷抱,兩個人都說不出什麽。這時劉雲想,他的BP機會馬上再一次響起。
  果然,耿林的BP機響了。耿林回到自己原來坐的位置,掏出BP機看了一眼。
  “是誰?”劉雲問,好像她和耿林還是和從前一樣的夫妻。
  “一個同事。”耿林說的時候,在心裏為他的小幽默竊笑了一下。婁紅的確也是他的同事。
  “撒謊的本領,你還應該好好學學。”劉雲說。
  “你憑什麽說我撒謊?本來就是一個同事。”
  “你以為我是傻瓜嗎?她在BP機裏一定罵你了,一定發火了,因為她不知道她的耿林這會兒在哪兒?”劉雲停頓了一下,又說,“現在你該起身告辭了。”
  “你說得對,我是該告辭了,沒必要再在這兒挨你罵。”耿林說完起身往門口走去。
  劉雲一動不動地坐著,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傾聽上。她聽見開鞋櫃的聲音,她想耿林沒有穿鞋,說明他在猶豫,她突然站起來,通過走廊來到門口。她無法忍受這種情境下耿林把她一個人丟在這兒,在他沒露麵的日子裏,她充分認識了這個大房子裏的空曠,她常常覺得自己的呼吸都是帶回音的。她不敢放音樂,因為一旦放上音樂,習慣了聲音,她就害怕再把音響關上。她試著跟耿林聯係,希望他回來,哪怕就是吵架也好,至少她可以有個對手,有個發泄的對象。劉雲有了巨大的力量,好像突然間她變成了一個新人,她抓住耿林的衣服:
  “不,你別走。”她在命令,但卻透著幾分哀怨。
  “為什麽?”耿林掙開,一隻腳上穿著剛從櫃裏拿出來的鞋,另一隻腳上還穿著拖鞋。“別這樣,劉雲。”
  劉雲撲進耿林的懷裏,像小孩兒一樣哭訴起來。
  “別走,求你了,我們可以好好談談。”
  她邊說邊搖晃著耿林,耿林心軟了。他摟著劉雲,心裏清楚一貫莊重的劉雲並不常有眼下的情形。
  “我知道我們有問題,我們可以好好談談,我們也可以就關於流產那件事談談,我看了一些書,也許流產是我們走到今天這步的一個原因,求你,別走,我們談談。”劉雲被耿林抱住後,安靜一些。
  這時耿林腰間的BP機震動起來。剛才他看BP機的時候把鈴聲改為震動,他伸手按了一下,震動停止了。他不用看就知道是婁紅,上一次呼他的時候,婁紅已經向他發出通牒:如果不立刻回到她身邊或是回電話,他們的關係就結束。
  “好了,劉雲,我同意我們好好談談,但下一次,過一段時間我們再談。”耿林一邊安慰劉雲一邊說。
  劉雲看著耿林,知道他又在敷衍她,心裏一陣刀絞般的難過。她不能想象是什麽巨大的力量改變了她的丈夫,結婚這麽久,耿林從沒有這樣敷衍過她。
  “過兩天我再來。”耿林盡管說得誠懇,他還是腦袋裏做了迅速的權衡,他不能置婁紅的威脅於不顧,因為他害怕婁紅真的跟他斷了。
  劉雲看著耿林的臉,知道他在搪塞欺騙她,“好吧。”她輕聲說,心裏感到無比屈辱,“你要是走,我就自殺。你也知道我是外科醫生,所以做起來很容易。”劉雲說完離開耿林,朝衛生間走去,一邊走一邊說,“我還沒忘割哪根血管,可以減少痛苦。”
  耿林站在原地,一動不動。
  劉雲又回到走廊上,手裏夾著一把耿林刮胡子的刀片,對耿林揚揚手:
  “藍吉列。”她想說得瀟灑些,但聲音還是在發抖。
  耿林看著劉雲,劉雲仿佛變成了一座雕塑。她的浴袍帶子開了,但她還是手揚刀片站著,根本沒理睬鬆開的浴袍暴露著她的裸體。如果是在從前,她的下意識動作也會促使她把帶子重新係好,即使隻有她和耿林兩個人。可是,這一次,劉雲感到羞怯的神經麻痹了,她反而撩開浴袍,對耿林挑逗地展示著自己豐滿的身體。她用刀片在自己身上比劃著:
  “切開哪兒,能讓你更高興,更輕鬆地離開?”劉雲語調也變得輕佻起來。
  在這個瞬間劉雲忘記了自己。
  與其說耿林是被妻子的舉動嚇著了,倒不如說是震動了,好像這是他第一次發現妻子有這麽豐腴的身體。她此時此刻的一舉一動都顯得有些風騷。他突然那麽清楚地意識到,劉雲這會兒所表現出的風騷有幾分陳舊的感覺,仿佛站在他麵前不經意賣弄著的女子來自八十年前。他想,劉雲現在所表現出的風騷是她的自然,而不是她的觀念,是流露出來的,而不是做出來的,所以她根本不知道效果是什麽。耿林有些不能自持了,他想起婁紅在性方麵的大膽和火辣,這中間的區別讓耿林從心中升起一股具有韌性的欲火,無論怎樣,他要走近眼前仿佛從天邊飄來的奇境。
  他朝劉雲走過去,劉雲也被耿林眼神中流露的熾熱的欲望驚呆了。她任憑耿林輕輕拿下她手中的刀片,放到走廊的一角。耿林幾乎有些粗暴地脫下她的浴袍,然後把她抱進懷裏。劉雲在自己身體沸騰以前,清晰地感到耿林外衣上的紐扣貼到皮膚上,旋即貼緊,這時她的身體開始發熱,好像耿林的外衣塗滿了情欲的蜜汁,將她燃燒起來。
  耿林擁著劉雲來到客廳,他把劉雲按倒在地,掏出手機,關機;脫下外衣,內衣,全部……
  耿林跪在劉雲麵前,看上去十分冷靜,但他腦袋裏已經亂成一團。他不停地出現幻覺,躺在他麵前赤身裸體的女人一會兒是婁紅,一會兒又是劉雲。但這並不妨礙他持續的激動,這激動來得不僅突然,也毫無道理。
  他撫摩著劉雲的身體,像貪婪的農民撫摩自己肥沃的土地。他用雙手握緊劉雲的雙乳,不停地用力用力,直到劉雲叫了起來。他躍上劉雲的身體,仿佛要把劉雲的叫喊掩蓋下去。他發瘋地衝撞劉雲的身體。好像她的身體是一座可以下陷的山丘,載著他們一起墜入另一個世界。
  劉雲在他的身下變成了一團烈火,她忘我地配合著耿林,把身體傳送上來的疼痛在靈魂深處變成了巨大的快感,她一聲又一聲地喊著耿林的名字,好像要和這名字一起飛走,她第一次認識了自己的身體。
  過了好久,耿林從劉雲的身體上滑下來,輕輕落到地毯上。他覺得頭疼,心情零碎得一塌糊塗,以至於他麵對劉雲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他幾次湧起莫名其妙的念頭,他問自己,為什麽要這麽做,為什麽?
  他無法回答,他覺得自己沒明白自己。
  
  第五章
  劉雲母性般溫柔地扯起耿林,走進臥室。
  “你睡一會兒,我去給你弄點兒茶。”劉雲動手為耿林鋪床。
  耿林感到渾身發沉,鑽進被窩,說了謝謝,便像被母親照料的嬰兒一般睡著了。
  劉雲在廚房為耿林準備熱水沏茶,突然想起耿林更喜歡溫熱的米酒,總是在這樣的小睡之後。她決定把兩樣喝的都給耿林端進去。
  劉雲再一次回到臥室時,耿林還沒醒。她把茶和溫好的酒放到床頭櫃上,然後目不轉睛地看著熟睡著的耿林。她知道他馬上就會突然醒來,就像從前一樣。她的目光貪婪地掃過耿林臉上的每一個角落,她沒有覺到絲毫的陌生。她後悔自己這麽晚才開始關注自己的丈夫,像女人關注男人那樣,而不是像朋友或鄰裏一樣的關注。她決定等耿林醒來跟他推心置腹地談談,無論他是怎樣想的,她都願意去理解。她不想白白丟掉自己的丈夫。今晚,她有的感覺是她和耿林通過他的小小的外遇,開始了新的生活。
  這時的劉雲忘記了世界上還有另一種可能,不是誤解,而是不能理解,理解不了,不管你主觀上事先做了什麽樣的準備。
  耿林好像聞到了溫熱米酒散發的香氣,跟劉雲想的完全一樣,突然就醒了,他看見坐在床邊注視著自己的劉雲,不好意思地笑笑。
  劉雲先遞給他米酒:
  “快喝吧,一會兒該涼了。”
  耿林受寵若驚地坐起來,雙手接過劉雲遞過來的米酒,心裏暖極了。這種幸福他好久好久沒有過了,即使是劉雲也忘記這麽做了。
  “謝謝。”他說完喝了一口酒,熱酒穿過肚腸,甚至讓他產生了錯覺:這額外的幸福是因為他眼下有兩個女人才得到的。
  “茶在這兒。”劉雲對耿林指指床頭櫃上的茶,“我去衝個澡兒。”劉雲走了,她想給耿林一點時間,好好看看他們特別的臥室。
  耿林喝完米酒又端起熱茶,安詳地打量著臥室裏毫無變化的一切,好像忘了,他剛剛對這兒的生活說了“不”字。他們剛搬進這個房子時,臥室是另外的模樣,劉雲堅持重新裝修。他還記得劉雲的理論是他們都是上班族,大部分在家時間是在臥室度過的,所以臥室一定要特別舒適,所以臥室的牆壁都用木板包了起來,除了電視和一隻巨大的單人沙發,臥室裏再有的就是這張床。臥室裏總是散發著好聞的木頭味,使他不由想起自己往昔的生活。那會兒他對劉雲有著強烈的欲望,劉雲甚至開玩笑說,他的欲望是因這臥室而起的。但劉雲從沒像今晚這樣放得開。對耿林來說,劉雲在今晚變成了一個新的女人。不過,他們剛人新居的那段生活耿林現在想起來仍舊充滿懷戀,那是一段和諧愉快的時光,直到流產的事發生。
  劉雲回到臥室,顯然化了淡妝,看上去添了幾分嫵媚。她有些窘迫地站在床前,耿林伸手掀開她的被子, 示意她L床。劉雲穿著浴袍鑽進被窩,靠著床頭坐著。她忽然想起了什麽,下地,打開壁櫥,為耿林拿出他的浴袍,耿林穿上之後,握握劉雲的手,表示感謝。
  “我們能談一談嗎?”劉雲的口氣放得很輕,有幾分懇求。
  “談什麽?”耿林很小心。
  “我覺得,你離開,我肯定是有責任的。”劉雲說得很真摯,因為心裏也是這麽想的。她想解決問題,所以先試圖去尋找問題的根源。“我想跟你談談,倒也不是硬拉你回來。我當然不願失去你,但你要是真愛上了別人,我也沒辦法,命運吧。可我希望你能幫我,把咱們兩個人之間的問題搞清楚,即使今後就此分開,我心裏也亮堂一些。”
  耿林扭頭看著劉雲,後悔自己在找別的女人之前,從沒給劉雲這樣的機會,讓他們兩個單獨在一起想一想過去的生活到底有什麽問題。現在已經插進來另一個女人,他覺得什麽都晚了。他無奈地笑笑,搖搖頭:
  “我說不好,好像我們沒什麽問題吧。”
  劉雲聽見這樣的話又升起怒火,她想馬上責問他,那你為什麽有別的女人了?但她又想起這樣會搞僵,便說:
  “其實仔細想想,問題不少吧。”
  “你指哪方麵?”耿林感興趣地問。
  “比如說流產的事。”劉雲說出這件事擊中了耿林,因為他一直隱約覺得流產帶來的後果在他和劉雲之間築起了一堵牆。
  “你怎麽看這件事?”耿林問。
  劉雲沒有馬上回答,她想起那個“輕鬆”的晚上,想起那對想在全世界麵前展示恩愛的新婚夫婦。年輕的妻子不停地當著耿林的麵兒對丈夫做出親昵的舉動。那時劉雲懷孕四個月。那天的晚餐讓劉雲覺得無比漫長,因為她累極了。但耿林卻要跟她睡覺,他極盡溫柔之能事,劉雲沒有辦法。可是他們誰都沒有想到,事情沒完的時候,劉雲便開始流血,耿林叫了120急救車,看著呻吟著的劉雲大哭不止。
  在劉雲的醫院裏,劉雲的同事給劉雲做了手術,術後他們告訴劉雲,她再也不能生育了。劉雲還記得她聽到這個消息時的心情,不是難過,而是茫然。失去孩子讓她心裏發空。這種空的感覺壓倒了難過。耿林大哭不止,以至於那些想責怪他的大夫們都開不了口。
  “這件事也許在你心裏留下了陰影。”劉雲想到這兒說。
  “也許。”耿林不置可否地咕噥了一句。
  “有時在你跟我睡覺時,我發現你臉上有種古怪的表情,好像在問我你是不是又做錯了。我不太懂你為什麽會有這樣的表情?”
  “有時候我正做著就不行了。”耿林補充一句,好像他們正在回憶一件美好的事情。
  “為什麽?我並沒有因為這件事責備你啊,我好像從沒說過你一句。”
  “你說得對,你從沒責備過我,你隻是把冰涼的手放在我頭上,像上帝一樣暗示我,你原諒了我,但同時你也讓我清清楚楚知道,我是罪人,是凶手。可能這就是你責備我的方式,一種嚇人的方式,我怎麽都回避不了的方式,你無處不在,我怕你。”耿林好像一邊說的時候,才把這麽多年不清晰的思路理順了。
  “這太可怕了。”劉雲說。
  “是啊,對我來說這比吵鬧更可怕,因為它是無形的。”
  “對不起,我現在也不能再因為這個跟你吵鬧。如果我……”
  “別這麽說,劉雲,不管怎麽樣都輪不到你說對不起。我這麽說一點責備你的意思都沒有,隻是你的方式給我許多心理壓力。”
  “現在你能跟我一起把這件事忘掉嗎?”劉雲建議說。
  耿林看著劉雲,認真地點點頭。
  由此可見,這世界是男人的。他們即使在被原諒的時候也是高居在上。這是這個世界的錯誤,還是女人的錯誤?
  劉雲投到耿林的懷抱,以為他們新的生活可以就此開始了。看到耿林並沒有這樣暗示劉雲,她便又提起另一個話題:
  “跟我說說你的女朋友好嗎?”
  耿林馬上升起了戒備心,他不知道劉雲的真正用意是什麽,他決定不說。因為在他心裏同時也認真地為劉雲想了:如果另一個女人在劉雲想象中變得清晰起來,隻能加重對劉雲的傷害。他不要這樣。他看著劉雲,沒說話,臉上也沒什麽表情。
  “你擔心我會受不了?”劉雲問。
  耿林不置可否地笑笑。
  “我想,你太小看我了。像我這個年紀的女人不至於那麽脆弱了。”劉雲停了停又說,“我這麽問你也不是為了好奇,我是認真的,如果那個女人非常適合你,那我也不應該把你硬拴在我身上,這樣不公平。”
  劉雲這麽說的時候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己口頭的話隻是真誠的願望,而非可能。世上肯定有這樣理智大度的女人,眼下劉雲還不是,但她以為自己是,因為她雖然已經四十歲,可從沒機會了解自己。
  “你怎麽知道她適不適合我?”耿林也被劉雲的話說動了心。
  “我們在一起這麽多年,如果我不了解你,不知道什麽樣的女人適合你,誰還能知道?!”
  耿林有了外遇,但他還是一個十分傳統的男人,他在精神上對他有另一個女人的事實,並不能坦然。所以,他跟誰都沒能暢快地說說婁紅,而在他心裏,他又很渴望跟一個信得過的朋友談談這個很有現代味兒的女人,而且不回避她的缺點。於是,他進入了他和劉雲以真情構築的情境。
  “我還從沒跟別人說起過她。”耿林解除了最後的猶豫。
  “但目前為止,我還不是別人,對不?再說,你說說她,可能幫助我們解決一些問題。”
  “她並不是完美的女人。”耿林完全解除了戒備。
  “誰都不是。”劉雲此時內心尚還平靜,她幾乎為自己高興,因為她發現自己在開始傾聽的時候,幾乎不帶任何偏見。
  “她是那種剛看上去很高傲的女孩兒,但經過接觸,誰都會發現她待人很和氣,並不是那種拒人千裏之外的裝‘酷’的女孩兒。”
  “很年輕?”劉雲發現耿林說了兩次“女孩兒”。
  “對,她二十五歲。”耿林目光往遠處瞥了一下,好像不希望再關於年齡談下去。劉雲意識到了耿林的變化,決定再也不插話,聽他把心裏想說的都說出來。
  “她是新調來的,好多男人都很喜歡她,但她並不因此很得意,跟哪個男的都挺熱乎。我從來也沒想過我們之間會有什麽,盡管我也挺喜歡她,但她是那種敢愛敢恨的女孩兒,心裏怎麽想的,過不了多久就得說出來。”
  耿林說到這兒打住,不好意思地看著劉雲,劉雲專心平靜地沉浸在傾聽的狀態下。
  “我這麽說你很煩吧?”耿林問。
  劉雲搖搖頭,耿林心裏很高興,便繼續說下去。
  “她是那種高高瘦瘦的女孩兒,穿戴很時髦,但心很善良。當然,他們所處的時代和環境與我們不同,她有一天來找我,第一句就是‘你什麽時候告訴我你愛我?’我當時的感覺是不相信她真的這樣說了,我想,世界上不會有人這樣說話。”
  “我說我聽不懂她的話,她立刻對我吼起來,她說,‘你是說我在訛詐你?’她這麽說,我無話可說,接著她說了一大堆話,除了撒嬌任性成分,她也說出了事實。”
  “她說了什麽?”劉雲問了一句,她怕耿林把這些話省略掉。
  “她說她很喜歡我,甚至也愛上了我。但她不是一個能主動示愛的女人,因為沒這個必要,她相信她喜歡的男人總會在她之前做出反應。當然,她把我也歸到這類男人中。她說,我通過某些交談,通過目光,通過許多具體的關心已經向她充分顯示了我對她的感情。她舉了一些例子,我不想否認。但是我對她說,我結婚了,有個很不錯的妻子。我想,我太傻了……”耿林自己打斷了自己。
  “為什麽?”劉雲問。
  “跟你說這些,我真是昏頭了。”
  “也許你說出來就清楚了,也許對我們兩個人有好處。”
  耿林再一次驚異地看著劉雲,劉雲鼓勵的目光,讓耿林又說了下去。
  “她說她能理解我的心情,一個結婚這麽多年,從沒有過別的女人的男人,再有一次愛情也是很人道的事。”
  劉雲忍不住笑了。
  “是的,她用了人道這個詞,我也笑了,她還說,你的妻子早就不能吸引你了,你之所以離不開她,是因為你沒有找到一個合適的外力。沒有第三者,多數男人是離不了婚的。”
  耿林說到這裏,再次看看劉雲。他已經被這種傾訴的熱情控製住了,但心裏也隱約感覺到,自己不該太自私,不該把這樣的傾訴建立在劉雲的難過或痛苦上。但劉雲的表情平靜,目光隻有幾分鼓勵。
  “其實,她這麽說話的時候,我是挺反感的,但她馬上改變了方式。她要我麵對自己的內心,一個丈夫是否忠誠,最重要的是內心。她說,你不能懷著對另一個女人的愛情,去愛自己的老婆。”
  “她說,我也不是讓你跟你老婆離婚,也許我完全不是一個值得你離婚的女人,但你現在不能不正視我們之間的感情。她說,她也愛上了我,她已經努力不挑明這層紙,但她做不到。”
  “她最後的建議我接受了,她說,也許你我之間的開始並不是你和你妻子之間的結束,可能正相反,過一段時間,需要結束的是我們,那樣的話,不是正好嗎?你通過這一段婚外戀情,發現你真正愛的是你的妻子,而不是別的女人。”
  耿林說到這兒,劉雲心裏閃過一些疑問,這個女人是不是太理智了?如果一個人這麽理智,還能愛麽?但她沒有說出來。
  “大致就是這樣,我們這樣開始了。”
  耿林說到這兒突然擔心,劉雲會問他具體的事情,比如他們怎麽約會,在哪兒睡覺等等。但劉雲沒有問,她希望更多地了解他們的精神世界。
  “你覺得能很好地理解她嗎?”劉雲問。
  “怎麽說呢,年齡的差異肯定是有的。她有些奇怪的理論對我來說不是十分容易理解,但還是能明白,她很坦率,什麽都能表達出來,我想這一點很吸引我,她可能永遠都不會有心理問題,比如,她說,她很喜歡男人,不喜歡女人,女人多數是狹隘的,她說的沒錯,大多數女人是這樣的。”
  “她暗示我她有過幾個男人,但她的態度是很自然的。她說,很多女人都喜歡或者說渴望被強奸,但她不,她的願望是在跟自己喜歡的男人上床時,完全放鬆自己,甚至可以讓自己在那一刻裏變成妓女。”說到這兒,耿林的臉紅了,“她總是喜歡說這些稀奇古怪的理論,所以大部分是我聽,她說。但我喜歡她對待肉體很自然的態度,她可以毫不臉紅地承認自己沉迷肉體之樂。”
  “但她未必真的了解妓女。”劉雲說。
  “肯定的,她還太小,雖然有過幾個男朋友,但心態還是很純潔的。”
  “她很性感吧?”
  耿林不好意思地點點頭。
  “你愛上她了?”劉雲終於指向了耿林的致命處。
  耿林的慌亂被他掩飾住之後,心裏突然高興自己有一個機會,特別是麵對劉雲,看看自己的真實所在。他嘴上沒有馬上回答,但經曆了以下心理過程:
  我愛婁紅還是劉雲?還是兩者都愛?
  愛婁紅因此失去劉雲,我會受不了嗎?
  我真的有勇氣拋開劉雲跟婁紅重新開始嗎?
  我能隨之也拋棄我在生活中已經有的別的東西嗎?比如房子,財產等?
  想到這兒的時候,他一直不能給自己肯定的答案。於是他又提出另一個問題:
  為了顧全這些,而失去婁紅,我忍受得了嗎?
  不。耿林馬上在心裏做出了斬釘截鐵地回答。他愛婁紅,於是他對劉雲做出了許多虛假安慰。
  
  第六章
  耿林很晚回到他和婁紅臨時租下的房子,屋子裏不僅空蕩還有一股不清爽的氣味。這說明婁紅離開這兒已經酗酒了,不然這屋子會留下婁紅的香水味和一些外麵街上的味道,因為婁紅即使在冬天也喜歡開窗戶。
  他往婁紅家裏打電話,在離開劉雲之後,他無法忍受一個人靜靜地留在這個屋子,沒有電視,沒有音響,隻有一個半導體,不,他隻有一個念頭,打破眼前的空虛心境。
  “請問婁紅在嗎?”
  “您是哪一位啊?”電話那一端是婁紅的母親,她過於沉著的聲音給耿林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甚至無法想象這個理智得近乎冰冷的女人會成為他的嶽母。
  “我是她的同事,想問她一點單位的事。”
  “是這樣,她不在。”
  “您能告訴我她在哪兒嗎?”耿林從容地撒起謊,“因為事情有點急。”
  “準確的,我也不太清楚,她和一個女同學一起走的,說是出去輕鬆一下,我想大概是去買東西了。”
  耿林多少有些吃驚,婁紅的母親並不幹涉婁紅的業餘生活,但聽聲音她又是很霸道的女人。
  “要不您留下號碼,她回來我讓她跟您聯係。”婁紅母親說。
  “噢,不用了,謝謝您,我再想辦法吧。”
  耿林放下電話,想到了“身後”酒吧,他有這樣的預感,婁紅一定在那兒。
  在他穿過公園到達酒吧之前,他想象了一下,婁紅可能正在酒吧做的事:唱歌,喝醉了,跟人大聲吵嚷,一個人靜靜地坐在角落裏哭……
  酒吧裏很冷清,吧台前坐著一個穿皮夾克留長發的小夥子,然後就是一對情侶坐在咖啡座裏竊竊私語。耿林大失所望,他沒想到自己會猜錯。他想離開,但三子已經跟他打了招呼,他隻好走過去,要了一瓶啤酒。
  “今天怎麽來得這麽晚?”三子問他。
  “瞎忙。”他搪敷著,想喝幾口啤酒就付賬走人,他要繼續尋找婁紅。
  “哎你說,”三子接著耿林的話茬,卻轉向長發小夥子說,“誰都說自己在瞎忙,還都忙得挺起勁兒。你說,這世道,到底誰是瞎忙啊?”
  “全是瞎忙。”長發小夥子說,“你掙錢是為了花出去,他追女人,”說著他指指耿林好像他們是熟得不能再熟的朋友,“是為了離婚,我畫畫兒是為了出名,出了名再變成沒名,全是他媽的大圓圈兒。”
  “沒錯,”三子說。這時吳剛從裏間走出來。看見耿林好像有些吃驚,但還是得體地對他笑笑。耿林又一次想起給劉雲打電話的人,不知道為什麽,他對吳剛有異樣的感覺。
  “哈哈哈……”
  笑聲是從惟一有人的角落傳出來的,不用回頭,耿林就能肯定,這笑聲發自婁紅的肺腑。除了她,耿林還不認識別的女人,能夠發出這麽無所顧忌的笑聲。
  吳剛給三子使了一個眼色。三子立刻說:
  “我再給你換點兒有勁兒的?”
  耿林笑笑,擺擺手。他想他進門時不會看錯,背對門口坐著的是個男人。
  “老板請客。”酒保又加了一句,耿林再一次擺手,離開了吧台。
  他看見的景象是婁紅和一個外國男人坐在那兒。她的一隻手這會兒正捂在那家夥的臉上,她的手外麵又捂上那家夥的一隻手。看見耿林,婁紅也沒有把手拿下來。
  耿林站在他們近前,看看那個老外,他想,這倒黴蛋頂多有二十歲,於是他對婁紅說:
  “我真佩服你,連孩子你也逗弄。”
  婁紅的手依舊放在對方的臉頰上。她不緊不慢地說:
  “人各有誌,就像有人喜歡逗弄老年婦女一樣,我喜歡逗弄孩子。”
  耿林不知道該怎樣接婁紅的話,隻是站在那兒。這時,老外用英語問婁紅出了什麽事,說的時候手還捂著婁紅的手。
  “他說你是小孩兒,讓我停止逗弄你。”婁紅為他翻譯了。
  老外激動地站起來,對耿林大聲說:
  “你這是侮辱我,你沒有權力說我是孩子,你是什麽?”他的英文不是十分流利,耿林因此判斷他不是英國或美國人。
  “好,”耿林用英語說,“你不是孩子,但她是我老婆。”
  老外聽罷立刻把手拿開,婁紅就勢也拿開了自己的手。
  “我不是他老婆。”婁紅用英語對老外解釋,老外終於給弄糊塗了。他四周看看,一次又一次把他瘦骨嶙峋的肩膀聳起。這時,吳剛走過來,老外像看見了救星,站起來,對吳剛又聳了兩次肩膀,然後用生硬的漢語對吳剛說了兩句話,好像他一百年前就知道,吳剛不會英語,而且永遠也不可能會。
  “中國人,太複雜。”
  “你可真是個老外。”吳剛說。
  “太複雜,他們太複雜。”老外這麽說的時候,沒人能明白,他懂了什麽。
  耿林和婁紅進了公園,他們默默尤語地朝另一個門走去。耿林希望他們能回到他們的小屋,讓他有機會把一切都解釋清楚,以便安慰婁紅。
  但婁紅在她曾經裸體躺過的那片草地前停止了。突然間,她覺得時間在眼前變得具體了。他們在這兒開始了一切,也許今天又該在這兒結束了。
  耿林猜到了婁紅的情緒變化,立刻把婁紅摟進懷裏。他用力擁抱她,再用力。每次他這樣擁抱她,她都能從中獲得力量,堅信他們的愛情能活很久很久。可是今天婁紅在他的強有力的擁抱中平靜地提了一個問題:
  “你能現在在這兒跟我睡覺嗎?”
  另一對相互依偎著的情侶,由他們前邊不遠處經過,耿林遲疑了一下,沒有回答,依舊擁抱著婁紅。
  “你想說我現在提的要求太過分了吧?”婁紅掙開耿林的擁抱。
  “我們回家去,回家去,你脫光了,讓我好好抱著你。”耿林又試圖接近婁紅。
  “你放心,我隻是逗你玩兒,我不會再要求你對我盡義務的,一天兩次,對誰都太多了點兒,不是嗎?”婁紅的話傷害了耿林。
  “你怎麽說這麽難聽的話?”耿林責問。
  “那麽難看的事你都做出來了,還不允許我說說嗎?”
  “我做什麽了?”耿林大聲問,好像婁紅剛剛進行了無根據斥責。
  “去問你老婆,別問我!我們兩清了,從此,你是你,我是我,別再來煩我。”
  婁紅說完轉身就跑,耿林剛想說什麽,來不及開口,就追婁紅去了。
  耿林完全沒有想到婁紅跑得這麽快。他開始認真追趕她。婁紅撒開長腿,姿勢優美地跑著,在月光下穿過林陰回廊,穿過草坪,穿過盤繞的古樹。耿林在快追上婁紅時又故意放慢速度,他想多看看婁紅奔跑,她再次抬手撩開低矮樹枝的動作,都能讓他激動起來。他覺得婁紅有取之不盡的女性美,他永遠也不想失去她。在奔跑還沒有停止時,他已經在心裏決定:無論如何想辦法把婁紅弄回小屋兒,無論她說什麽,他都承認下來,無條件地道歉。
  今晚,耿林想一整夜都跟婁紅在一起。
  在耿林像土匪搶劫壓寨夫人那樣追上婁紅,並把她塞進出租車後,他和婁紅呆一整夜的願望實現了。甚至連他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麽婁紅給她母親打電話說她住在女朋友家,為什麽她母親毫不懷疑地就相信了。於是他問婁紅:
  “為什麽你先說要離開我,然後又為我做這麽多?”耿林為婁紅脫下外衣。
  “因為你像個強盜。”
  “女人都喜歡粗暴的男人嗎?”
  “別胡說八道了,我不喜歡粗暴的男人,但喜歡盡心盡力愛我的男人。”婁紅把雙腳搭在床頭,“還沒有一個男人能跟我後麵跑這麽遠呐。”
  “我過去在大學跑中長跑。”耿林說。
  “什麽?”婁紅跳起來摟著耿林的脖子,“我也是哎,我們真是天設的一對,地配的一雙。”
  耿林順勢抱住婁紅,語氣誠懇地說:
  “那我們就別吵了,好好把眼前的難關過去,以後永遠生活在一起,也給我生個女兒。”
  婁紅放開耿林,坐回到床邊,她看著耿林,像看著一個受尊重的老領導:
  “你能為我做幾件事嗎?”她問。
  耿林微笑著點頭,心裏幻想今晚美妙的房子,以及這美妙之後的長夜,他們可以徹夜相擁,一起睡去,睡到遙遠的夢鄉,再一起醒來。
  “把頂燈關了,把地燈打開,把床頭燈打開,把蠟燭點上,把那盤豎琴的輕音樂放上。”
  耿林一一照做了,一邊做一邊湧起不規律的心悸。劉雲也是一個會營造氣氛的女人,但她從沒有婁紅這樣的高高在上的態度。這蠻橫但果斷大膽的指使,讓耿林感到新鮮和陶醉。當耿林做完了這一切時,婁紅把他按在沙發上坐下,她坐在旁邊的床上。她認真地說:
  “現在我們敞開談吧。”
  婁紅的話仿佛給了耿林當頭一棒,他知道遲早躲不過去的時刻來了。他想,難道世界上就沒有一個優秀的女人是寬容的嗎?他沮喪極了,但一點辦法也沒有,他不知道是什麽讓他變得這麽軟弱,這一刻裏他沒有想到是愛情。
  “必須得談嗎?”他試探了一下。
  “也可以不,”婁紅說,“但,那就分開。”
  “那還是談吧。”耿林低頭想點一支煙,怕婁紅反感,所以忍住了。
  “你跟劉雲睡覺了?”婁紅不愧是婁紅,一下就戳到了你膩歪的地方。
  “你讓我說什麽?你提這麽個愚蠢的問題。”耿林咕噥著。
  “你什麽都不用說了,你這麽一說我就明白了。”婁紅此時變成了一個法官,頭腦思維既敏捷又有力,說話帶出的刺兒仿佛都浸了毒汁,“我還想知道,你為什麽要這麽做?”
  耿林沒有回答,他腦子裏閃過一個把這個女人攆出去的念頭,但他的念頭來自頭腦,而不是心田,所以蒼白無力。
  “你願意?”婁紅咄咄逼人。
  “我想是這樣,婁紅,”耿林盡量把語氣放平,“你畢竟太年輕,婚姻中的事我不知道該怎樣才能向你說清楚,它的確不像戀愛那麽簡單。那麽多年,已經糾結成很複雜的東西,你能理解我嗎?”
  “能。”婁紅回答。耿林眼睛一亮,剛想往下說,婁紅打斷了他。“但我不理解你為什麽要跟我這麽個完全不懂婚姻的毛丫頭再建立一個那麽複雜的婚姻。”婁紅自己都有點吃驚,她居然在吵嘴時,說出這麽繞口的複雜語言。她想,也許她天生就有把簡單的想法複雜表達出來的本領。
  “因為我愛你。”耿林無路可退。
  “所以你跟我睡覺?”
  “當然。”耿林想都沒想就說。
  “所以你也愛她。”婁紅小聲說,好像說話之前已經估出了這句話的殺傷力。
  “夠了。”耿林站了起來,像一頭困獸一樣在房子裏亂轉,因為房間太小,他根本沒辦法像書裏常寫的那樣踱步。
  “這也正是我想說的。”婁紅說完也站了起來,穿上外衣要往外走,耿林衝過去,扯住婁紅,一邊搖晃她,一邊說:
  “她也是一個女人,你懂嗎?那情形太突然也太具體,我做不到那麽狠心。你即使不理解我,也該理解劉雲一下,因為你也是一個女人。”
  “我當然理解她,也不覺得她這麽要求有什麽錯,關鍵是你!”婁紅又把耿林扯著她雙臂的手甩開,她想不出,她這輩子要這樣甩開他多少次。
  “我又能做什麽?”
  “在你說要娶我之前,你可以跟她睡覺,因為我沒有權利這樣要求你,但在這之後,在你清清楚楚跟我說,要跟我結婚之後,你還這麽做,你不覺得你太壞了嗎?!你想兩邊都討好,這怎麽可能呐!我跟你說善良如果是虛偽的,就比狠毒更可憎。”
  耿林就勢坐在地上,他覺得婁紅說得有道理。可是他不是時時能從道理中得到行動指示,他多麽恨生活中的某些時刻,在這些時刻中什麽道理都能左右你,你又能怎麽樣。他感到自己突然那麽虛弱,他甚至發現了一個他需要婁紅、不能沒有她的新理由:她比他堅強。
  耿林的投降態度軟化了婁紅,她也坐到耿林的對麵。
  “你說得對。”耿林說,“我保證再也不回去了。或者不必須就不回去了。”
  “我不讓你保證,你當然可以回去,你甚至可以站在你們家地中央理直氣壯地給我打電話說,我在我家裏。”
  “我給你弄糊塗了,你到底要我怎樣?”耿林抱怨地說,“再說,去見劉雲也是你的主意,是你讓我回去阻止她做蠢事。”
  “你阻止她了嗎?”
  “我跟她說了,她不會那麽做的。”
  “那當然,如果你天天回去跟她睡覺,她一輩子也不會那麽做。”
  “那你到底要我怎麽辦?”
  “我要你尊重你自己,心裏清楚你在做的事。”
  耿林無語。
  “你要是還願意給她希望,那就別來跟我說愛我,跟我結婚的屁話。在你尊重她作為一個女人時,請你不要忘記,我也是一個女人。年輕的女人也需要被同情,被負責任。”
  婁紅說到這兒,淚水湧上了眼眶。
  耿林站起來,關掉音樂,然後走近婁紅。
  “過來,”他扯她到自己懷裏,“你知道我的為人,不至於那麽糟糕。你剛才說的話都對,我也全部接受。但你應該相信我對你是一片真心。既然我已經離開劉雲了,就沒再想回頭的路。我知道,這並不容易,但是我選擇的。我愛你,我現在也覺得這麽做值得。所以,請你也別忘記,我是一個能對你這個女人負責的男人。相信我。”婁紅聽完離開他的懷抱。婁紅懷疑地看著耿林的雙眼,仿佛有一條無形的線連接了他們的四目,他們的目光都沒有躲閃。然後,婁紅像一個高傲的女皇,但卻是極盡溫柔地再一次投入耿林的懷抱。
  
  第七章
  劉雲無法忘記這個黎明,她突然就睜開了眼睛,好像從一個舒適的夢中走了出來。她看著窗簾上的白光,固執地停留在那兒,積攢著力量,為的是讓整個天都亮起來。這就是黎明吧?劉雲在心裏想。她沒有往日突然醒來時的心慌,因為她好久以來第一次睡了一個好覺:深而沉,沒有做夢,而且睡了整整一夜。
  她當然也看見耿林睡過的地方空了,她不知道他是什麽時候離開的。可她自己也感到奇怪的是,她並沒有特別的難過,好像耿林從她的床上溜走,是天經地義的事,她把目光又放到窗簾上標識著黎明的那片白色上,她在想別的,她的腦子被她的心牽著,根本無法正視耿林溜走的事實。而她的心正感受著一種巨大的幸福,她終於和自己的丈夫有了這麽放鬆這麽淋漓的床事,這之後她又睡得如此甜美。這巨大的幸福打破了自從耿林離家後一直煎熬她的失眠,把她不由分說地從無比的痛苦中拎了出來,讓她發現,幸福和痛苦有時就像人的前胸和後背,幾乎沒有距離。
  她想,這世界上一定有許多女人,在周末的晚上跟自己的丈夫或情人,在床上像她和耿林一樣盡興盡情,然後他們可以摟在一起睡去。那些女人不會經曆我這樣的尷尬,我自己的男人卻像小偷一樣溜走了。她們知道她們的男人還在旁邊,她們可以先不睜開眼睛,用手摸到自己的男人,她們可以隨意弄醒自己的男人,但不是為了起床,而是親密地嬉戲,直到他們都饑腸轆轆,才會一起起床,在中午時分吃一頓“早飯”。可惜在她擁有耿林時,她從沒經曆過這些。現在她明白了,一個女人的巨大幸福原來可以來得這麽直接而且強烈。於是她好像也有了力量,既然別的女人能通過這樣的誘惑奪走我的丈夫,我也可以試試把他奪回來,她想,至於結果她不想去想,似乎那是老天該管的事。
  她像一個女兵那樣一骨碌爬起來,她要行動,而且她已經知道自己要做什麽。她想耿林在她完全沒有想到的情況下,突然有了別的女人,這說明她對自己的丈夫不夠了解。所以她想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了解已經離家的丈夫。
  她發現了一本耿林的日記。在她打開日記之前看見自己時手在發抖,她感到了道德上的壓力。無論她的動機是什麽,她都覺得沒道理看別人的日記,哪怕是自己丈夫的。可她同樣沒有力量再把那本日記原封不動地放回原處。她還沒吃早飯,這樣站了一會兒就感到體力不支。這時通過敞開的窗戶,她聽見樓下晨練歸來的老人們互相打著招呼。她聽見自己心底升起一個聲音:我畢竟不年輕了,我很快就會像樓下的人一樣開始晚年生活,不管我願意還是不願意。我沒有太多的時間,我要抓住我的幸福,這樣我就必須了解我的丈夫,因為我愛他。即使這將是一個老大都不能原諒的錯誤,我也隻能犯下了。
  太陽升起來以後,就開始了安靜的移動,從早晨到正午,有多少事在明亮的太陽光下開始了,又有多少事圓滿或痛苦地結束了,但沒有任何事能打擾太陽的安靜,它周而複始地走啊走啊,仿佛是牽著時間向前的一隻手,讓時間像水一樣無法斬斷。但是人必須長大,漸漸地就跟時間學習了看生活的兩麵,而好多人第一次看時間的另一麵時,先是大吃一驚,可惜劉雲第一次感到這樣的吃驚時,已經四十一歲了。
  她一口氣看完了古老的日記,好長時間腦袋裏一片空白。她沒有想到耿林在日記裏從沒有提起過她,一個字也沒有。甚至她流產的事,對耿林造成了那麽大的影響,他也沒有提起。但是他寫了兩篇日記是關於王書夫婦的。而這兩篇日記的內容讓劉雲再一次感到吃驚。她決定和王書的遺孀彭莉見麵。
  在劉雲眼裏,王書和彭莉是天底下最好的夫妻。王書的意外死亡甚至讓劉雲想起一種老百姓的說法,太好的夫妻不到頭。可是耿林的日記卻向劉雲描繪了另一番風景,王書愛的女人竟然不是他的妻子。劉雲理解不了的是,一個心中有別的女人的男人,怎麽能對妻子那麽好,或者說,他怎麽能讓妻子那麽幸福。她覺得這世界有點亂了,有一瞬間,她競閃過這樣的念頭,去問問耿林,王書到底是什麽樣的魔鬼。
  劉雲走到彭莉家附近時,發現彭莉在樓下等她。她覺得彭莉太客氣了,彭莉卻說劉雲是稀貴客人,值得一迎。彭莉說完這話發現劉雲當真了,就加了一句說,她也是順便吸吸新鮮空氣,說著挽起劉雲的胳膊,一起上樓。
  王書和耿林是莫逆之交,但並沒有使劉雲和彭莉也成為朋友。雖然他們有過泛泛的交往,但卻不存在更親密的可能。劉雲對舞蹈演員天生有偏見,她認為所有的女舞蹈演員都是盛氣淩人拿姿作態的。彭莉雖說早就不跳舞了,但永遠保持著舞蹈演員的特征。所以她對劉雲的熱情都被劉雲理解成衝她丈夫來的。有一次劉雲對耿林說,妨礙她和彭莉成為朋友的另一個原因是,她看不慣彭莉總是在外人麵前跟自己的丈夫親呢,難道他們沒有家嗎?她記得耿林當時說的話是,“女人總是看不上女人。”
  “哎,我說,劉雲,自從上次見你到現在也沒多長時間啊,你怎麽瘦成這樣了?”彭莉給劉雲拿來水果,倒了茶,然後就發出了這樣的驚歎,引得劉雲心裏一陣難過。劉雲能想象出她現在過的是什麽生活。
  “是嘛,”劉雲還是想掩飾,盡管現在她十分同情彭莉,但還是不能信任她,一句話,她現在還不想讓彭莉知道她和耿林的事。“可能是因為最近睡眠不好。”
  “那你可得小心,”彭莉認真地說,“這個歲數失眠,恐怕就難好了。”
  不知為什麽,彭莉的勸慰盡管出自關心,也讓劉雲聽上去有點幸災樂禍的味道。她打量一下彭莉,發現她也瘦了一些,但由消瘦帶來的幾分憔悴恰到好處地使彭莉增加了點點憂傷,這憂傷讓她看上去比從前灑脫,更有味道,把她過去一向表現在外麵的美,往內心移了移。劉雲朦朧地感到,男人會比從前更容易被彭莉吸引。但她沒有把這些感受都說出來,對於一個醫生來說,劉雲不善於表達不清晰的感受。
  “你好像也瘦了。”劉雲說完馬上又加了一句,“最近怎麽樣?”
  “我還能不瘦嗎,”說完彭莉神情黯淡,“我也是睡不好覺。”
  劉雲沒有說話,她心裏突然很難過,一股強烈的同情心在她心裏產生了。
  “我真是完蛋,”彭莉說得隨便,“到現在還是想他,尤其到晚上,一個人躺在床上,就止不住眼淚了。”彭莉的嘴角還留著一點微笑,眼淚在眼圈裏打轉,劉雲見此情景鼻子也酸了。
  “想開點。”劉雲說。
  “道理我都明白。好多女人跟我年紀差不多的丈夫死了,能找的也都另找了。”彭莉看一眼劉雲,“我知道我長得不醜,可我不想找了,找了又能怎麽樣,再也不會有人能比王書對我更好了。我有過這麽好的丈夫這一輩子也夠本兒了,值了。”
  劉雲聽彭莉這麽說非常感動,不由地想到命運,女人們常常因為嫁了不同的丈夫而有了不同的生活,同時也決定了她們對生活的態度。彭莉因為有王書有了這樣的感歎,反過來,如果一個女人沒有好丈夫,沒有愛情,隻有成功的事業,她能覺得這一輩子值了嗎?劉雲馬上在心裏做出了否定的回答,她更堅定了自己眼下的看法,男人或者說感情,對女人太重要了。
  “你得試試做點事,分散一下精力。”劉雲對彭莉說。
  “我知道,可我不知道幹什麽。王書活著的時候,總是什麽都替我安排好了,我都習慣什麽都不管。”
  “他的公司現在誰管呐?”劉雲再一次想起耿林的日記。
  “他弟弟。”彭莉說,“有時候我想,有個好丈夫一方麵是好事,一方麵也不是好事。好事是你能幸福,不好的事是你喪失了自己的能力,像個孩子。不瞞你說,我們結婚這麽多年,王書從來都是摟著我睡的,他要是不摟著我,我就睡不著。所以有時他出差,我要不是正趕上上班,我都跟他一起去。反正多一個人也就多點車票錢。所以,你看,我怎麽調節,我是跟他活在一起的,我們的生活表麵是分開的,實際是粘在一起的。”
  劉雲眼睛發直地看著彭莉,彭莉移開目光,接著說下去。
  “現在,女兒大了,今年上高中了,我就這麽過了,我不調節了,我要是想他了,我就使勁兒讓自己想。人家都說,憂鬱讓人少活七年。我才不管呐,我隻要能活到我女兒上大學,就夠了。孩子一上大學就獨立了,經濟上,她叔叔那兒都包了,反正公司是孩子她爸爸的。孩子出去了,我要是還那麽想他,你說,我幹嗎不去找他,何必這麽苦念著。”彭莉說到這兒,抬頭看看劉雲,然後不好意思地笑笑。
  劉雲沒有說勸阻的話,盡管她知道禮貌上是應該馬上說的。可她心裏這會兒無比羨慕彭莉,她能理解,女人一旦獲得了巨大的感情,她的生命就變得渺小了。
  這會不會就是女人的命運,或者就是女人的本質。
  “不好意思啊,光是我說話了,喝點茶,涼了吧,我再給你添點兒水。”彭莉起身給劉雲倒水。“哎,對了,你怎麽沒和耿林一塊兒來啊?”
  “啊,他進修去了。”劉雲還沒想好,就把謊撒了。
  “是嘛。”彭莉輕聲說了一句,把劉雲的杯子又放到她手邊。她想起,王書死後耿林的那次來訪。耿林對她說了許多在她看來有些莫名其妙的話,但讓她高興的是耿林的態度,對她十分交心。從那以後,她一直覺得耿林希望他們變成知己。但現在,耿林進修這麽大的事,她這個知己竟然不知道。
  “什麽時候回來啊?”她問劉雲。
  “你女兒去哪兒了?”劉雲沒有回答,相反卻提出了另一個問題。
  “去她奶奶家了。”彭莉漫不經心地回答,目光卻一直盯著劉雲,她已經意識到了什麽。
  劉雲站起來,走近一個櫃子,看上麵擺著的夫妻照。照片上的彭莉笑得十分由衷,劉雲好像覺得這世界已無規可循,但她知道,她不能把耿林日記的內容告訴彭莉。無論是誰都會像她一樣不願意破壞彭莉所沉浸的感情。
  “你們兩個真是幸福的一對。”劉雲對著照片說。
  “可惜不到頭。”彭莉說,“耿林對你也錯不了吧?”彭莉問。
  劉雲回過身,對彭莉笑笑,然後坐回到沙發上。彭莉保養得極好的臉讓她覺得幼稚。
  “怎麽說呐?”劉雲含混地說。
  “他到底對你怎麽樣啊?”彭莉既然覺到了什麽,就無法停止繼續打聽,一直到什麽都清楚以後;她盯盯地看著劉雲,發現眼淚慢慢地盈滿了劉雲的眼眶。“跟我說說,到底怎麽了?要是你連我都不信任,還能信任誰啊。你一走進來,我就發現你不對勁兒。”彭莉像個好演員,被自己設置的情境感染了。她的確感覺到劉雲有些不對勁兒,但絕不是她剛剛走過來的時候。
  劉雲的淚水還是在彭莉的真誠呼喚下流出來了。自從耿林離開她還從沒向人直接宣泄過她內心的苦痛,吳剛送她回家的那次,她並不是不想對他傾吐,但她無法在不是丈夫的男人麵前哭訴,這就是她永遠的分寸。
  彭莉坐到劉雲身邊,摟著她的肩膀,什麽話都沒有說。她知道一個女人在這樣的情況下需要什麽,盡管她幾乎沒在這樣的處境下呆過。“哭吧,想哭就哭吧。哭出來就會好一點兒。”
  劉雲像孩子一樣哭了。
  彭莉默默地離開劉雲,去衛生間給她取來毛巾。不用問,彭莉就能猜到發生了什麽事,好像能讓女人如此哭泣的事隻能是男人離開了她們。
  “對不起,”劉雲一邊抽泣著,一邊說,“我,我……”
  “別說這個,你要是願意,可以在這兒住兩天,我反正沒事,可以天天陪著你。”哭泣的劉雲在彭莉眼中不再那麽高傲,讓彭莉覺得她這會兒比那些根本不高傲的女人更可憐。
  劉雲好不容易止住了哭泣,她歉意地對彭莉笑笑。她的笑容顯得那麽無助,讓彭莉有了自己是強者的感覺。
  “到底是怎麽回事?”
  “很簡單,耿林有了一個女朋友,我們分居了。”
  “你怎麽能這麽輕易同意分居呐?那個女的是誰?”
  “我沒同意分居,是他自己走的,我也不知道那個女的是誰,他不想告訴我,怕我傷害那個人吧。”
  “他瘋了?分不清哪兒是裏,哪兒是外了吧。”彭莉怒氣衝衝,仿佛是一個女俠,“你怎麽不早告訴我?”
  “我……”
  “你太老實了。”彭莉說。
  “要是王書還活著,他也許不至於走這一步。”
  劉雲思緒突然亂了,又在想自己的心事。
  “你這麽說倒是提醒我了,”彭莉還沒經過思考已經堅定地站在劉雲一邊,也許是耿林有了別的女人,再也不會跟她傾訴什麽,讓她覺得不舒服。“前段時間,耿林來過我這兒一次。”
  “是嗎?”劉雲有些吃驚。
  “他跟我說了些莫名其妙的話。”
  “為什麽?”劉雲問。
  “也許你說得對,王書的死讓他受刺激了。”
  “他說什麽了?”劉雲想到了耿林的日記。
  “什麽,人活著就是那麽回事,沒多大意思,他還覺得生活是一個大騙局,沒有什麽是永遠有意義的。聽他這麽說,我還安慰他,我以為你們吵架了。”
  “那時候,他有這個女人了嗎?”
  “我看還沒有,我問他,你怎麽樣,因為我奇怪,他幹嗎跟我說這些話,而不去跟你說。他說,你整天忙患者,總有手術,他不願跟你談這樣的話。一方麵他覺得你不喜歡不確定的感覺,另一方麵,他認為你的工作責任太大,不願給你添堵。他這麽說,我當時也就沒多想。”
  劉雲笑了笑,彭莉馬上明白了劉雲的用意,她說:
  “是啊,這就是男人,說一套做一套,沒一個值得你信賴。對了,他當時還一個勁問我,是不是覺得生活有意義。我說,當然有意義了,上帝給了我王書,他那麽愛我,雖然他現在把我一個人拋下了,我還是覺得生活有意義。”
  劉雲聽到這兒認真地點點頭,她開始欣賞彭莉樂觀的生活態度。
  “可他對我說,他沒想到我居然還相信奇跡。”彭莉說這些話的時候,絲毫不敏感,好像在說與另一個人有關的事。“我沒想到他認為我和王書之間的感情是奇跡,而我覺得很平常。我問他,什麽對於他才能構成奇跡,他說,凡是能長久持續的事情對他來說都是奇跡。”
  “欺騙和謊言呐?”劉雲插嘴說。
  “對,我當時也是這麽問的,”彭莉興奮地說,“他說,都一樣,如果不被揭穿,也是奇跡。哎,你說他是不是怪怪的?”
  劉雲無話可說,她的思緒又轉到彭莉身上,她現在也想不好了,她和彭莉誰是更幸運的。
  
  第八章
  耿林沒有想到他會再一次來海岸夜總會。上一次他和王書離開這裏時,他想,他會一輩子回避這裏的,不是每個人都願意回到曾經讓你刻骨銘心的地方,也不是每個人都能承受得了回憶。
  但是,這一次耿林是陪公司的客人來的。耿林的老板烏偉吩咐,無論客人提什麽要求,一律滿足。在這個城市裏大部分人都知道海岸夜總會是以什麽聞名的,這些客人也不例外。
  其實海岸夜總會是值得了解了解的,它和很多類似的娛樂場所一樣有很多小姐,但是格局裝飾上卻有與眾不同的特點。剛一進門人們得經過一條長而狹窄的走廊,走廊的兩麵牆壁上潔白一片,沒有任何作為裝飾的畫和照片。如果人們知道海岸夜總會是以小姐著稱的地方,會覺得這走廊有那麽點諷刺意味。走廊連著大廳,大廳裏的所有陳設,比如沙發等等都是米白的。和走廊一樣的是牆壁上也沒有掛畫,也許這兒的老板被什麽女畫家傷害過。
  大廳的正中是本色的木頭樓梯,樓梯的右邊是一個完全由玻璃製成的服務台,不是常來的熟客應該先在這兒打聽一些必要的常識。大廳的另一角是一扇落地窗,掛著白色的半透明的窗簾,窗前放著一些單雙人沙發。在這些淺米色沙發上坐著五六位身著黑衣的小姐。她們的服飾各不相同,但都是黑色的。有的在看報紙雜誌,有的在聽隨身聽,有的就靜靜地坐在那兒,好像在想什麽,又好像什麽都沒想。耿林和王書第一次來這兒的時候,覺得她們像一群吃飽飯沒事幹的黑鴿子棲息在這裏。
  公司的客人也被這些小姐吸引得不行,試著往前湊。但已經有經驗的耿林把立在旁邊的一塊小牌子指給他們看,上麵寫著:請客人不要在此久留。一位客人看後說:
  “你們這裏真是有文化啊,搞得就是有特點。”
  耿林不知該怎麽回答好,嘴上幹笑著,心裏想:文化到底是什麽東西啊!然後去為他的客人定位子。一切該付的錢都付過之後,耿林和客人一起往樓上去,有四位小姐也跟了上來。耿林再回頭看棲息的黑鴿子時,又有四位小姐補充了剛才的空位。而這時,他的客人已經開始和小姐們搭訕,耿林突然就很想念王書。他說不清楚眼前的這些男人與他與王書有什麽不同,但他知道他們是不同的。隨他來的三位客人已經跟著小姐們走了,耿林過了一會兒才發現自己身後也站著一個姑娘。耿林看她時,她對耿林友好地笑笑。她的笑容讓耿林感動了一下,因為她的笑容友善淳樸。他對姑娘報以同樣的微笑,竟完全沒有想到這樣的笑容也是訓練出來的。他遞給小姐二百元錢,然後說:
  “你忙別的事去吧,我想一個人呆會兒。”
  姑娘接過錢,看看錢又看看耿林,轉身下樓了。耿林的目光卻沒離開她的背影,他無法想象一個剛剛對他發出那麽淳樸笑容的姑娘,怎麽可能一轉眼就用老鴇似的眼光瞥他,好像在對他說:你個小氣鬼。
  “真他媽的傷害我。”耿林咕噥了一句。
  耿林知道他的客人要經過洗浴經過桑拿經過按摩的洗禮之後才會走出各自的房間,帶著被揉開的神經末梢來找他。從現在到那時至少要兩個小時。他一個人去了設在夜總會裏麵的一個名叫“靜吧”的酒吧,給婁紅打了電話,要她馬上過來。婁紅很興奮地答應了。
  耿林在上次他和王書坐過的位子上安頓了自己, 服務員走過來, 他點了一杯“肯巴利”。這裏沒有音樂,代替音樂的是鳥叫。因為隻聽鳥叫不見鳥,所以吧台的人總得回答這裏的問題:是真鳥還是機器鳥?
  除了耿林還有三個人,一個看報紙的外國人,和一對正神侃著的戀人。婁紅走進來時,那姑娘目光直接而呆滯地盯著婁紅看,好像婁紅沒有穿衣服,而這姑娘從中得到的啟示是:啊,原來不穿衣服也行啊!
  “對不起,”婁紅一坐到耿林對麵就道歉了,“我要知道這酒吧是這樣的就不穿這身衣服了,給你丟臉了吧?”
  “一點也沒給我丟臉。”耿林說。婁紅的道歉讓他的每一根神經都舒服。耿林以為能做真誠而必要道歉的女人已經很少,多數女人的道歉都是一種情調的裝飾品,像口紅被抹在唇上。
  “你喝的是什麽?”婁紅問。
  “肯巴利。”
  “我也要一份兒。”婁紅對服務員說。
  耿林繼續看著婁紅的裝束,它很鮮活,把女人的可愛的優點都顯露出來了。
  “你穿的上衣從前叫內衣,對不對?”耿林打趣地問婁紅。
  “現在倡導的是內衣外穿。”
  服務員給婁紅端來了酒,順便從上到下看了一眼婁紅幾乎從不穿胸衣的乳房。
  “下一步就該內褲外穿了。”耿林說。
  “這你就不懂了,時尚是內衣外穿,內褲不穿。”婁紅說完湊近耿林,壓低聲音說,“我今天就沒穿。”
  耿林低頭看著婁紅的喇叭褲,腰部緊得要死,腿部鬆得要命,恨不得馬上抱起她,跑過所有的大街小巷,最後到達他們的床上。但他腦海裏的這個念頭還沒消失,王書的樣子又進來了。耿林沉默了,他好像不能忍受王書的死亡。王書總想自己還有時間實現夢想,他沒有為死做任何準備,以為自己離死遠著呐。
  “你今天怎麽了?”婁紅摸著耿林的手,關切地問他。“陪那些人讓你受刺激了?”
  “沒有。”耿林安慰婁紅地笑笑。
  “你幹嗎不跟小姐們去呐?”婁紅問。
  “就是,我可能有毛病。”耿林說。
  “因為我?”婁紅問。
  “可能。”耿林說。
  “幹嗎呀,我才不在乎你幹什麽呐?要是你去了,也許能讓我們的生活更多彩呐。”
  “這麽開放啊?”耿林逗著說,“要是,我再帶回去點多彩的病,你怎麽辦啊?”
  “我不相信你能讓我躺在不安全的床上。”婁紅認真地看著耿林,讓耿林感到這目光把一份沉沉的責任放到了他的肩頭。他的心裏湧起愛護婁紅的願望。
  “你看見樓下的小姐了?”
  “看見了,”婁紅說,“她們真黑啊!”婁紅誇張地說,兩個人都笑了。
  “跟你的穿著比,她們是淑女,你是小姐。”
  “好啊,你這麽說我,那我也隻好將計就計了。從現在起,本小姐不免費了。”婁紅撒嬌地說。
  耿林撒著嘴看著婁紅,婁紅臉紅了。
  “你臉都紅了,我們換個話題?”耿林開玩笑地說。
  “我臉根本沒紅,你不用胡說。你要是真給我錢,我就拿著,捐給災區也是好的。”婁紅為了掩飾自己的窘迫,繼續開著玩笑。
  耿林扯扯婁紅的頭發,低聲提醒她這裏不是“身後”。
  “怕什麽,我又沒說反動的話,說說實話還不行嗎?”婁紅嘴上說著,也看看周圍是不是有人聽見了她的話。“哎,你幹嗎讓我上這兒來,‘身後’可比這兒強多了,這兒什麽都假模假式的,你過去常來這兒啊?”
  “來過。”耿林說。
  “跟誰?”
  “王書。”耿林說出這個讓他痛苦的名字。
  “就是你那個出車禍的朋友?”
  “那天他就坐在你現在的位子上。”耿林說。
  婁紅立刻換了一把椅子,耿林笑了。
  “笑什麽?”婁紅有些生氣地說,“我還有好多事沒做呐。現在還不想死,所以我得離有死氣的地方遠點兒。”
  “你看這多不公平,我們那代人開竅的時間晚得不能再晚了,而你們還這麽年輕就什麽都想明白了。”
  “這說明我們比你們聰明。”婁紅說。
  耿林笑笑。
  “你是說你的朋友?”婁紅又認真地問耿林。
  耿林點點頭。
  “但有些人開不開竅都沒用,他們永遠也不可能改變。”
  “改變是要付出代價的。”耿林想提醒婁紅一下,在她的年齡可能忽視的東西。
  “要是沒有代價,就不是改變了。”婁紅的話讓耿林吃了一驚,他沒想到比他和王書都年輕的婁紅有時卻比他們更成熟。
  “不過,你的朋友還不至於死得閉不上眼睛吧,事業成功,家庭幸福,為人正直,圓滿的一生啊。”婁紅又說。
  “他的家庭的確很幸福,但他的一生好像並不圓滿。”耿林說。
  “什麽意思?”婁紅輕聲問。
  “他對妻子很好,但一直在愛著另一個女人。”
  婁紅半天沒有說話,耿林一時間想不出婁紅在想什麽。
  “男人有時很可笑吧,壓製自己,一晃就是一輩子。”耿林說。
  “因為這個你跟我開始了?”婁紅突然問。
  耿林又一次沒有想到,婁紅竟能這麽尖銳地看問題。他不想承認,但又不容易回避過去,於是他說:
  “也許。”說完,他就恨自己的虛偽。他在心裏罵自己,為什麽我不能向這個姑娘承認,是這樣的,就是這樣的。我甚至還在日記裏寫了這個心理過程。
  “那我還應該感謝你的朋友。”婁紅嘲諷地說,“可我不懂,為什麽人要從死亡那兒獲得力量。”
  盡管如此,耿林仍然沒有對婁紅敞開心扉。他覺得在這個聰明的女人麵前,應該保護自己,不然他就會一而再再而三地被她說穿。但隻要是男人就不願意被說穿。男人不會因為女人喜歡他們的裸體,而放棄西服。
  “除了死亡,還有什麽能嚇唬人呐?!”耿林說完摸摸婁紅的臉頰。
  “你說的有道理。”婁紅說。
  “那天,我和王書在這兒,那邊的角上有兩個男的,說不到一塊兒去就吵了起來,最後兩個人動手了。”耿林說,“誰都沒過去勸阻,可能是看那兩個人的穿著像黑社會的。”
  “王書去了。”婁紅插嘴說。
  “你怎麽知道的?”耿林吃驚地問,“我跟你說過這事嗎?”
  “沒有。我猜的。”
  “王書過去拉架,其中的一個小子立刻要打王書,但另一個馬上製止了他。這時我也走過去了。一個小子對另一個小子小聲說了幾句,兩個人看看王書就走了。”
  “不可思議。”婁紅說。
  “當時我也沒明白。”耿林說。
  “現在你明白了?”
  “三天後王書就死了。”
  “我還是沒明白。”婁紅說。
  “也許有一天你突然就明白了。”耿林說。
  “哎,耿林你別嚇唬我啊,我愛做噩夢。”婁紅說完站起來,“我看我們還是離開這兒吧。”沉著了半天的婁紅這會兒又顯出了小姑娘可愛的幼稚,讓耿林修補了自己的自信。
  
  第九章
  如果星期一這一天有自己的靈魂,它該為這一天得意,因為這一天裏所有的機關都顯得比平時更忙碌,好像他們有比平日更多的工作要處理,可從沒人去想為什麽。
  劉雲從五樓病房的樓梯往下走,她知道今天的電梯最好不去等。好久以來她就有了這樣的印象,星期一是患者最多的一天,但她也和別人一樣,根本沒去想為什麽。今天,她被告知到急診替班,她毫不猶豫地答應了,她希望通過更緊張的工作來排遣時間,讓她沒有空隙麵對工作以外的事情。
  她走進急診室,已經有一個血流滿麵的男人站在那兒。她看一眼用手捂著頭的男人,那男人仿佛看見了救星,立刻對劉雲大幅度地點頭。
  “怎麽回事?”劉雲走到桌前坐下,一邊整理桌子上的各種化驗單處方,一邊輕聲問護士。
  “是打架打的。”護士輕聲回答。
  “幹嗎還不處理?”劉雲問。
  “派出所的人馬上就來,不是有規定……”
  沒等護士說完,劉雲就走到那個病人跟前,拿開他的手,看了看傷口,然後輕聲說了一句,“胡鬧”,便拉著病人往處置室去了。
  等劉雲給這個病人處置好了傷口,警察也趕到了。警察看看劉雲,又看看半個腦袋被繃帶纏住的病人,沒說什麽。劉雲似乎經曆過很多這樣的情景,也沒去理睬警察,而是告訴病人跟她走。他們一起回到診室,劉雲開始給病人寫病曆。
  “大姐,”病人把包好的腦袋湊近劉雲,“我這輩子是不會忘了您的。是您救了我一命。”
  劉雲笑笑,這個病人極樸實的態度讓劉雲覺得親切。她一邊寫病曆一邊說:
  “你忘不了我又能怎麽樣?”
  “什麽叫又能怎麽樣啊?!您所有的麻煩事都包在我身上了,有事您找我就解決了。”
  “你閉嘴吧。”站在一旁的警察有些看不慣,便插嘴說。
  “我幹嗎閉嘴啊?”病人理直氣壯地轉向警察,“我知道你想抓我,不過你得等一會兒,你們吳所長馬上就到,要抓也得他抓我。”
  警察突然做了一個要打他的動作,他本能也做了一個躲讓的反應。劉雲看了他們一眼,病人又對警察說話,態度稍稍收斂了一下。
  “實話實說,今天的事不賴我,是他先動手打我的,而且我隻是防禦性地還還手,根本沒真還手,你也知道你表弟那體格,要是我真還手,那坐在這位大姐跟前的就不是我了,知道不?”
  “傻X。”警察罵了一句。
  “哎,你罵我這個行,這不叫罵,叫男人嘴邊的羅嗦。不過,我可是挺理解你的,你是小王表哥,所以你不能看著不管。不過,我可勸你,你別太隨便就把我帶回去,今天的事絕對不賴我。你看,我等會兒還得去給這位大姐交款,我絕對不跑。再說,你不知道啊,你們吳所長是我舅,我這麽嚴格要求自己,是不給我舅找麻煩。”
  劉雲一邊寫病誌一邊聽他說話,覺得可笑,也覺得有幾分可愛。
  “叫什麽?”她問病人。
  “陳大明。”陳大明說,“耳朵陳,大光明的明。”
  “多大?”劉雲繼續問。
  “三十。”
  劉雲把寫好的一大堆單子交給陳大明,讓他去交款。陳大明拿著這些單子,有些激動地看著劉雲:
  “讓我去交款?”
  “你想白看病啊?”劉雲笑著說。
  “大姐,我得再謝您一次了,從來還沒人像您這麽信任我,我他媽的恨不得現在多交點錢,您真格拿我當好人了。”
  “你不是好人?”劉雲有些開玩笑地說。
  “我是啊, 我太是了,可是這幫傻X就是發現不了。”他剛說完,急診室裏的人都笑了。
  “快去交款吧。”劉雲說。
  “哎,我這就去。我再說一遍,大姐,您有事我肯定幫你。”
  “行了,我有事兒你也幫不上我。”
  “誰說的,你要是,比如說,你要是丟錢包了,隻要你告訴我在哪兒丟的,我第二天就給你找回來,分文不少。你去派出所報案沒用。他們嫌這樣的案子太小。”
  劉雲看看站在一邊的警察,大家都止不住笑了。
  盡管劉雲一直沒有丟錢包,但陳大明卻沒有因此在她生活中消失……
  耿林和婁紅同在的公司和所有效益好、跟合資沾邊的公司一樣,在裏外看上去都不錯的大樓裏辦公。職員們都穿得筆挺,彼此見麵說話打招呼都是低聲,音量一律保持在中國人音量平均值以下。這樣的公司因此有了與普通中國機關企業所不同的氣氛,好像這裏工作的人都有條理井然的生活,有比常人更多的理智。
  但是到了中午,如果有機會去通常設在地下室的員工餐廳,就會得到與上麵相反的印象,員工餐廳一律是色彩豔麗的塑料桌椅,幾台高懸著的電視頻道永遠定在香港鳳凰衛視中文台,讓電視裏的港腔中文和年輕女職員的嗲腔柔語天然渾成,沒人會感到不舒服,至少大家都恢複了正常說話的音量,像在家裏一樣。
  耿林和婁紅如果來這兒吃飯,很少單獨坐在一起。婁紅有一次指出,這明明是此地無銀三百兩,於是耿林同意,偶爾他們坐在一起,而且是單獨的。可是今天,耿林進門時看見婁紅和新來的銷售部主任單獨坐在一起,隻好打完飯紮到離他們不遠的女同事堆裏。這些大都二十幾歲的女孩子正在搞一個把戲,耿林剛把第一口飯送進嘴裏,就被牽扯進去了。
  “用一句話形容一下你的老婆。”一個經常操港腔的資料員大聲問耿林,也引得婁紅往這邊看一眼。但耿林繼續埋頭吃飯,拉著不想買賬的架勢。
  “哎,你們看,這家夥保證有問題,居然回避這麽尖銳的提問。”耿林的同屋邱軍挑動大家說。
  “隻有精神病才用一句話形容自己老婆呐。”耿林邊吃邊扔出一句話。婁紅聽見在心裏笑笑。
  “不是啊,你理解錯了。”操港腔的資料員解釋得十分認真,“是這樣的,這是心理測試,是全世界範圍流行的心理測試喲。”
  “得了吧,能在全世界範圍流行的隻有感冒。”耿林的話引得大家都笑了,但大家笑過之後馬上又逼耿林就範。
  “別瞎說,認真點兒。”
  “你先好好聽聽。”
  “就是麽,認真一點喲,隻要你認真參與,馬上就會受益的。”港腔資料員說,“人家可以根據你的這句話,判斷出你目前的婚姻狀態和質量等級。”說著揚揚放在飯盆旁邊的小本子,好像所有的判定標準都在本本裏。
  “搞產品鑒定呐?”
  “哎,耿林,你知道嗎,還有一條是說,拒絕回答的人百分之百有婚姻危機,而且是自己不敢正視。”
  耿林自己也說不清楚,為什麽他突然被這麽笨的遊戲吸引了,於是,他咽下嘴裏的飯菜,想也沒想就說了一句:
  “正直,端莊,又有敬業精神。”他的話音剛落,大家起了一下哄。港腔資料員連忙去翻小本子。這時,婁紅和新來的銷售部主任從耿林身邊走過去。走在後麵的銷售部主任接接耿林的肩膀算是打過招呼了,而婁紅抬頭挺胸地走過去,什麽都沒說。耿林肯定婁紅聽見了他說的話,而且不會不給他帶來“後果”。一時間,他後悔自己參加了這該死的遊戲。
  “哎,哎,找到了,聽好,聽好啊。”一個坐在港腔資料員旁邊的女孩兒大聲提醒耿林。
  “這樣評價自己妻子的男人,”港腔資料員故意拖著長腔說,耿林看一眼遠處,婁紅已經離開了。“首先缺乏對妻子的激情。他們常常希望這樣的妻子是他們的母親。其次,這類男人比第五種男人更容易有外遇。噢,對了,第五種男人的妻子都是胡攪蠻纏,愛吵架不講道理的。噢,不是更容易有外遇,是有外遇之後更容易引發強烈的後果,因為他們的感情總是處在被忽視……”
  “行了,全是胡說八道。”耿林打斷她的話。
  “全說中了吧?”一個人問耿林,大家都笑了。
  耿林也笑了,隻是覺得有點苦澀,回到辦公室,他有幾分不安,因為他擔心婁紅會因為餐廳裏的事有壞情緒。他給婁紅往辦公室打了一個電話。
  “有事嗎?”婁紅相當熱情地問他,讓他寬了亂心。
  “沒有,晚上還是在老地方見吧?沒什麽變化吧?”耿林問。
  “除非你有變化。”婁紅說。
  “我哪能有變化,好,晚上見。”
  婁紅和耿林約會的老地方有兩個,一個是“身後”酒吧,他們總是一起去那兒,因為遇見耿林方麵熟人的可能性很小。另一個就是他們下午電話裏說的老地方——一個日本人開的小飯館兒,叫“山下”。山下小飯館在一條十分僻靜的街上,很有點酒香不怕巷子深的自信。裏麵的裝潢也是典型日本風格的:深栗色的地板,乳白色的紙燈罩,短小的門簾,穿和服的女服務員,很有點兒異國情調。更吸引耿林、婁紅的還不是這些,而是這個小飯館不備大桌子。一張小桌兩把椅子,好像隻接待成對來的顧客,當然他們也不反對同性別的顧客。店主山下的宗旨好像是隻有兩個人坐在一起吃飯,才不會破壞他小店的風格和氣氛,慢慢這個小店便以此聞名。
  耿林提前到的,他占個好位置,但一進門他就發現婁紅已經坐在他們慣常喜歡坐的地方,正在喝本店特別供應的日本糊米茶。
  “怎麽這麽早!”耿林坐下,接過服務員遞上的茶,喝了一口。
  “想體驗一下等人的滋味。”婁紅說完把菜譜遞給耿林,“我還沒點菜呐。”
  “老一套怎麽樣?”耿林嘴上這麽說著,還是翻看一下萊譜。
  “我想換換口味,我要鰻魚蓋飯。”
  耿林招手叫服務員,“那好,我還是老一套。涼拌要什麽?”
  “我看他們新添了一個涼菜叫碎蘑菇泥,我想嚐嚐。”
  耿林對服務員轉述了一遍,然後喝茶,充滿深情地看婁紅。“等人的滋味怎麽樣?”耿林隻是為了提起一個話題才這麽發問的,不知為什麽他今天有不安的感覺。平時,婁紅經常遲到,但從沒讓耿林惱火過。他很願意見到婁紅之前一個人呆一段時間,仿佛這樣便把他的幸福拉長了。
  “其實,我一直都在等你,別看平時約會我老遲到。”
  耿林看著婁紅,沒說話,因為他還沒摸準婁紅眼下的情緒狀態。
  “你不覺得是這樣嗎?”婁紅見耿林沒回答就強調了一句,“你多等我一會兒,但最終你還是能把我等來。而我等的,可能是永遠不會來的。”
  “你等什麽?”耿林從心裏往外不願順著這個話題談下去。
  “我等你啊。”
  “我不是在你身旁嘛。”
  “作為別人的丈夫。”婁紅輕聲說,但這話讓耿林感覺是一顆子彈穿過他的身體,撞到後麵的牆上,又彈回來再一次射中他。
  “你好像說過你不願意過婚姻生活。”
  “對,但我不希望我的男朋友是別人的丈夫,你覺得這感覺很美妙嗎?”
  “當然不。但我不懂你為什麽今天又提起這事,我們不是都說好了嗎?我當然要離婚,而且我也一步一步地做了,我現在搬出來,然後我會跟她提,但這需要點兒時間。我覺得你一直都是很理解的。”耿林說到這兒,服務員送上涼菜。
  “我現在還是理解的,誰知道我今天哪根筋不對了,亂說一氣。來,嚐嚐這個菜,我們說點兒別的。”婁紅調整了自己的情緒,開始大口吃碎蘑菇泥。
  但婁紅過高估計了自己的控製能力。在他們快吃完飯的時候,耿林問她吃完飯去哪兒,這又勾起了婁紅剛剛壓下去的壞情緒。每次他們商量去什麽地方的時候,婁紅都覺得受傷害,盡管一開始她就清楚自己愛上的是有婦之夫。這個前提在剛開始的時候幫過她的忙,但慢慢地就失去了作用。她開始討厭這種偷偷摸摸的感覺,覺得自己的世界因為這個愛情變小了:“山下”飯館,“身後”酒吧,他們的小屋,再就沒有別的地方了。當然,婁紅喜歡他們在小屋裏能做的一切事情,但她和所有的年輕姑娘一樣,也對外麵紛繁的世界充滿興趣。
  “去‘身後’怎麽樣?”耿林見婁紅半天沒說話,便又提議了。
  “今天又不是周末,”婁紅顯然不讚成,“不是周末我不願去‘身後’,沒意思。”
  “那我們回家?”耿林試探地問。
  “你沒有什麽朋友嗎?我們可以去看看你的朋友。”婁紅不想回小屋,她不覺得那是家,而是一張和男人睡覺的床。
  耿林在腦子裏迅速過濾了一遍自己的朋友,沒有找出一個此時他能和婁紅一起探望的。
  “去看看王書他老婆彭莉怎麽樣?”婁紅說,“我很同情這個被自己愛人騙了半輩子的女人。”
  “你別這麽說吧,如果她不知道,她的幸福就是真的。”
  “男人的邏輯。”婁紅輕蔑地說了一句。“好了,不難為你了,我們去逛商店吧。這時候的商店人少。”
  “好的。”耿林很爽快地答應了。他心裏清楚,一來這兒附近的商業區離他家很遠;二來劉雲不喜歡逛商店。到目前為止,他還不能想象在大街上,在他和婁紅在一起的時候碰上劉雲。
  但發生了另一件他沒有想到的事情,讓他終於明白了,為什麽今天他總有點兒不安。
  在即將打烊的時間,商店裏很空,隻有為數不多的顧客或閑逛,或急急忙忙地在選購東西。耿林和婁紅先在樓下看看化妝品,但婁紅並沒有對此表現出多大興趣,於是他們上扶梯想去二樓看看女鞋和女裝。耿林先邁上扶梯,婁紅站在他的下麵一蹬上,扶梯向上走到一半時,耿林偶爾回頭看一眼婁紅,大吃一驚——婁紅淚流滿麵,但卻在向他微笑。耿林要過來拉婁紅,被婁紅的一個阻攔手勢製止了。在耿林不知如何是好的當兒,他們來到了二樓。婁紅徑直上了滾向三樓的扶梯,耿林也跟了上去。
  “怎麽了?出什麽事了?”耿林站在婁紅身邊,著急地問。
  “我突然就明白了我的處境,”說著婁紅用手擦去臉上的淚水,“也看見了我的結局。”
  “別胡思亂想,別胡說。”耿林亂了方寸,他擔心婁紅在商店裏失去控製跟他吵起來。
  “我還沒說我的想法,你就說我在胡說,未免過分了。”
  “可你知道我愛你。”耿林湊近她,壓低聲音說。可他的話仿佛是婁紅此時最不想聽的,她快上幾步,先於耿林到了三樓,然後又去乘通向四樓的扶梯。耿林也跟了上去。
  “你願意聽聽我的看法嗎?”婁紅在通往四樓的扶梯上問耿林。耿林點點頭。
  “你知道你最後要拋棄的女人是誰嗎?”
  耿林聽婁紅這麽說不耐煩地把頭轉向一邊,好像婁紅在說廢話。
  “是我。”婁紅說。
  耿林轉回頭看婁紅,發現她又有新的淚水湧出來。一個站在他們身後的男人這時突然劇烈地咳嗽起來。耿林拉起婁紅快走幾步,上了通向五樓的扶梯。
  “你什麽意思?”耿林看看扶梯上隻有他們兩個人,便問婁紅。
  “意思就是你現在離開了妻子,走近了我,這就等於說在你和妻子之間有了美妙的距離,你看哪本書上不說,距離產生美感。所以你現在就能想象,我們之間能產生什麽了。誤解,爭吵,傷害,還能有別的嗎?”
  婁紅又上了通往六層的扶梯,耿林一直跟著她。她用一種特別的目光盯著耿林,好像在等他回答。
  “你說這些有什麽用啊,我離開她了,我愛的是你。”
  “對,你離開她了,所以你才能更好地發現她的優點,端莊,正直還敬業。”婁紅一口氣說出了這些話,已經到了六層,最高一層。婁紅站在扶梯旁,沒想到六層都是皮毛製品。
  “那又怎麽樣,我愛的是你。”耿林看看周圍以各種方式懸掛著的皮毛大衣圍脖兒,聞到了這類製品特有的氣味,他覺得有些窒息。
  “我既不端莊正直,也不敬業。”婁紅也在打量周圍的環境,她發現閑著沒事的售貨員都把目光集中到他們這兒來了。看著他們這對麵對皮毛大衣大聲爭吵的男女。
  “我早就知道,可我還是愛你。”
  “對,我也知道你愛我,”婁紅看著耿林,既沒有離開這裏的意思,也沒有在乎那些注視他們的目光,“我還知道,我不會長時間忍受這種狀態,所以就會跟你吵,直到吵得你發煩。然後你開始思念你老婆的美德和好處,在有距離的情況下,你很容易發現她原來比我好。然後你就會找辦法找理由離開我,回到她身邊,而她已經不年輕,很容易原諒你的失足。這就是那些倒黴第三者的結局,也會是我的結局。”
  “那你幹嗎不想想那些幸運的第三者?”耿林非常惱火,因為他不覺得婁紅的話沒有道理。
  “因為沒有幸運的第三者。”婁紅說到這兒眼睛又濕了。耿林的心被此時婁紅那無助的表情撥動了一下。
  “我能做什麽?”耿林摟住婁紅,往朝下去的扶梯走去,這是商店下班的鈴聲響了。已經換好衣服的售貨員立刻從四麵八方湧向扶梯。他們超過耿林和婁紅,但都回頭看了他們一眼,好像他們是皮毛櫃台接待過的最奇怪的顧客。
  “不是離開你妻子。”婁紅停下說。
  “是什麽?”
  “離婚。”
  
  第十章
  這一天,劉雲在當班的時候,接到一個王教授的電話。一開始她遲疑了一下,以為是自己認識的另一個王教授,但她馬上通過那特殊沉靜的聲音認出他是耿林讀碩土時的教授。因為這個王教授很開明,又很欣賞耿林,所以耿林畢業後他們一直保持著並不頻繁的往來。劉雲隨耿林一道看過王教授夫婦兩次,知道他們雖然往來不頻繁,但彼此很親密,王教授那兒是耿林能傾吐心聲的地方。因為耿林很小失去父母,是和姨母一起長大的,劉雲對耿林的這個“忘年交”很珍視。
  王教授的妻子剛剛做了脈管炎手術,出院回家後,刀口處總有不規律的疼痛。王教授給劉雲打電話想做一點兒谘詢,但還沒等他述說症狀,劉雲就提出自己下班後去看一看。王教授很感動,就提議讓劉雲叫上耿林,順便在他家吃晚飯。
  劉雲在路上買了好多水果,希望替師母看完病也能跟他們聊聊,也許耿林已經跟他們說過了自己的狀態,說不定通過這樣的聊天兒她能獲得一些啟示,知道自己到底該做什麽。自從決定把丈夫奪回來之後,她一直很茫然,給耿林打過兩次電話,得到的回答是現在最好不見麵,等他們都有了心理準備之後,耿林來找她。她想不太好耿林的態度意味著什麽,但肯定不是絕情要離婚的態度。她想,如果耿林真的要跟那個女人結婚,可以現在就明確提出跟她離婚。世界在劉雲這樣沒有經過風浪的女人眼中還是那麽簡單,也許她永遠也想不到,另一種不顯眼的感情左右許多人,讓他們無法張口說出他們的目的,盡管這目的是他們無論如何要達到的。這種感情就叫內疚。
  劉雲拎著水果往車站走的時候,聽見後麵有人喊她,她回頭發現是吳剛。他坐在摩托上,正伸手把頭盔摘下來。
  “這麽巧,你怎麽知道我在這兒?”劉雲走近吳剛,把手裏沉甸甸的水果放到腳旁。
  “去看病人?”吳剛看見水果便沒有說出自己的計劃,他是想請劉雲去他的酒吧聽爵士歌手演唱的。
  “你怎麽知道的?”劉雲興奮地發問,看見吳剛,她覺得心裏不再那麽空蕩了。
  “瞎猜的。”吳剛並沒有因為劉雲的熱情也興奮起來,他一直都非常喜歡劉雲,也在背後做一些不讓她察覺,但能多少保護她的事情。他知道劉雲對他很重要,但到底有多重要他有時無法想得很透徹。作為一個男人,他不知道自己還能做什麽,做到哪一步,比如再一次結婚。他不能想象,但他一直都這麽認為,劉雲天生就是該成為妻子的那類女人。所以,他在劉雲麵前最努力做的一件事,就是克製自己,不讓他的感情外露。
  “找我有什麽事嗎?”
  “啊,沒事,離老遠我就看見你了,我捎你一段吧?”
  “坐摩托?”劉雲害怕地問,“我這輩子還沒坐過摩托呐。”
  “那就更應該試試了。”吳剛依舊輕描淡寫地勸她,“對了,陳大明那件事我得謝謝你。”
  “誰是陳大明?”因為職業的緣故,劉雲很難記住患者的名字,尤其是門診的患者。
  “那個讓人打破頭的。”
  “啊,對了,那個人特別逗,他是你朋友啊?”
  “對,是我朋友。”吳剛很正式地首肯。
  劉雲沒說話,笑笑。
  “你笑什麽?”吳剛問。
  “沒什麽,那人還跟我說,我要是丟錢包他……”
  “你心裏肯定奇怪我的朋友怎麽都是這樣的人。”吳剛打斷劉雲的話。
  “沒有。”劉雲說得也很肯定,但卻是一句謊話,因為她心裏想的的確是吳剛剛才說的那樣。“我很高興幫了你的朋友。”劉雲的這句話也同樣是真誠的,因為她是可以不在乎吳剛有什麽樣的朋友的。
  “上來吧,我開車沒問題。”吳剛說著遞給掛在車把上的頭盔,好像那是為劉雲特意準備好的。然後也把自己的頭盔拿在手上。
  劉雲看著吳剛的眼睛,馬上就有了信任,她什麽都沒說,拎起自己的水果坐上了後座。吳剛戴好頭盔,給上油門,摩托一下就竄出了好遠。吳剛並不想因為劉雲坐在身後而開得比平時慢。這也是他一輩子裏幾件不能改變或丟棄的事情之一——他喜歡有致命感的速度。
  劉雲為王教授的妻子檢查過後,覺得問題並不像她原來想象的那麽簡單,但她也沒有過分強調嚴重性,怕老人太擔心。他們吃飯的時候,王教授問起劉雲的醫院是不是有心理科。劉雲說隻有神經科,其實她一直在等著王教授能再扯起關於耿林的話題,從她進門後,王教授問了為什麽耿林沒跟著來,然後就沒再提起。而劉雲也像以往一樣,小心地說耿林進修去了。
  “太不應該了,依我看心理科比神經科還重要。”王教授發著感慨。
  “一般這類病人是歸到精神病院的。”
  “可有些人還沒到精神病的地步啊。”王教授越說越激動,劉雲不明白他為什麽非得跟她談心理,她不過是外科醫生。
  “你別聽他胡說,”王教授老伴兒插嘴道,“這老頭兒最近像瘋了一樣,見誰跟誰談心理學。”
  “我要是再年輕二十歲,我就再學心理學,然後在我們學校建個心理學係。”
  “您覺得心理學比計算機學重要嗎?”劉雲突然對這個話題發生了興趣。
  “您讀過弗洛伊德或者榮格的書嗎?”王教授問劉雲。
  “我在大學時讀過《少女安妮日記》。”劉雲老實地回答。離開大學多年,但在教授麵前她還有做學生的心態。
  “還不夠,遠遠不夠,你該讀全部能找到的心理學書,我現在讀的書都是這方麵的。”
  “那您不搞計算機研究了?”劉雲問。
  “唉,我還帶最後一批碩士生,完了以後就退休了。我能研究出來的東酉也都出來了,現在整個一個廢物了。我這個腦袋,”說著他用枯瘦的手指指指自己的腦袋,“再也不會為我國的計算機事業做什麽貢獻了。”
  劉雲笑了,她喜歡這位不居功自傲的老人。
  “不過,我這個腦袋必須總得有新東西裝進去,現在它饞心理學,那我就裝。”王教授說到這兒,電話鈴響了。他對劉雲抱歉地笑笑,起身去另一個房間接電話。
  “你知道這老頭兒前段時間受了點刺激,”王教授的妻子對劉雲解釋說,“我們這兒鄰居的一個小夥子,自學的計算機,很聰明,說出來的想法,讓我們老頭子直拍大腿。大約有半年時間了,這一老一小整天聊計算機。可是前不久,也就兩個月吧,這小夥子午睡時服了安眠藥,連遺書也沒留就自殺了。”
  “沒有原因?”
  “應該是有的,但誰又能知道呐,做父母的也不知道。”
  “有工作嗎?”
  “有啊,在一個合資的工廠裏,好像是一家美國合資的餅幹廠。”王教授的妻子說到這兒,見丈夫又走回來,就沒再往下說。
  “你們接著聊,接著聊。”王教授的神色不像剛才那麽飛揚。
  “誰的電話?有什麽事嗎?”老伴兒也覺到了丈夫臉上的變化。
  “一個學生,沒什麽事。”王教授振作一下精神,“我們接著聊。”
  劉雲看看表,很想再問問前段時間耿林有沒有來過,但她打消了這個念頭。她想,如果他來過,老人不會不跟她提起的。
  “我想,我該走了。明天還得上班。”劉雲說著站了起來。
  王教授也馬上站起來,但他把劉雲又按到沙發上坐下。
  “再坐會兒,少坐一會兒,還不是太晚。”
  劉雲笑笑,隻好接著聽王教授說。
  “我說老頭兒,你改天再講吧,劉大夫明天還得上班呐。”
  “你說得很對,但我不會講太久,尤其是涉及重要內容,我會講得清晰明了簡潔。別忘了我當了一輩子老師。”
  “有什麽重要的?”老伴兒說。
  “我要告訴你我這段時間讀這些書的體會。”王教授沒再管老伴兒的打擾,認真地對劉雲說起來,“我覺得心理學最重要的意義是提醒人們別忽視症狀。有好多沒有心理學基礎的人,能夠感到種種不適,但重視不起來,因為他們不知道這種種症狀會把他們帶到何處。像我們鄰居一個小夥子突然自殺了,他父母說沒有緣由地自殺,這是不可能的。緣由被忽視了。”王教授說到這兒,看看劉雲,劉雲聽得專注,他便接著講下去了,而巴希望自己的這番話不白講。
  “另一方麵我覺得心理醫生很必要,但不重要。西方許多人幾年甚至長達十幾年去看心理醫生,我想這太被動了。心理醫生不要給你下結論的,這是對的。因為你頭腦明白和心裏懂是兩回事,你頭腦意識到了你的心理狀態不良,不健康,還不等於你就能夠改變了,因為,你改變的力量來自心裏。所以西方好多人用這麽多年去看心理醫生,要完成的就是這個從腦到心的過程。但在中國沒什麽心理醫生,而中國人又不是沒有心理疾病,怎麽辦?”王教授故意停住了,不愧是講了一輩子課的教授,他吸引了劉雲。但劉雲做夢也不會想到,王教授的話居然在她的潛意識中產生了巨大的影響,他的話後來幾十次地湧現在劉雲的腦海。
  “有辦法。我個人傾向的一種方法就是發泄,發泄出來。隻要能發泄出來,沒有心理醫生的幫助也能完成從腦到心的過程,尤其是中國人太壓抑,能夠發泄出來的時候大都是在精神病院了,晚了。不管遇到什麽事,發泄出來。發泄有可能讓事情越來越糟,但積極的意義是事情向前進展了,你離結論越來越近了。這過程裏所導致的後果快把你壓死了,你必須找一條出路,這出路就是心懂,通過痛苦和疼痛的一種心懂。”
  “你別胡說了,要是不朝這條路去呐?你看看鄰居小夥子往哪走的?”老伴兒擔心地說。
  “他那就是缺乏心理學熏陶,太晚了。”王教授回了老伴兒的話,又接著對劉雲說,“心懂了,就有了新的心理狀態,這時候生活就可以重新開始了。再也不是看什麽什麽沒希望,看什麽什麽一團黑了。而失敗是每個人都可能遇到的事。比如最常見的婚姻失敗了,愛情失敗了,都沒關係,隻要調整好心態,就能從別的事情上再實現自我價值,婚姻愛情怎麽說也不是生命的全部意義。反過來說,事業也一樣,事業上失敗了,還可以從愛情中發現價值,等等吧。這就是我的心得,你覺得怎麽樣?”王教授像小孩兒一樣問劉雲,好像劉雲現在是一個心理學權威。
  劉雲說不出話,但認真地點點頭。
  當王教授送劉雲上了出租車,又回到家裏時,老伴兒立刻責備他浪費別人時間,講那些沒用的事。
  “你錯了,老伴兒,”王教授說,“我講的這些都是劉雲現在以後最需要的提醒。”
  “劉大夫看上去可是好端端的一個人,我看不出她需要這樣的提醒。”
  “你知道剛才是誰來的電話嗎?”王教授問。
  老伴兒搖搖頭。
  “耿林。”
  “從外地打來的?”
  王教授又搖搖頭:“他們分居了。”
  “現在的年輕人都怎麽了?怎麽這麽輕易啊,一晃也是十來年的夫妻,怎麽說分開就分開了。”
  “我已經告訴耿林抽空來一趟,我得開導開導他。心理問題,都是心理問題,一個女人再換一個女人,有什麽用,新的就比舊的強嗎?所有的女人都一樣。”
  “你這麽說話像個鄉巴佬。”
  “我就是鄉下出來的嘛。”
  
  第十一章
  劉雲回到家裏時,已經快十點了。她覺得很疲倦,便簡單洗漱一下上床了。她剛打開床邊的《女性之友》雜誌,還沒看上一行,電話響了。
  “喂?”她拿起聽筒問。
  可是電話另一端沒有應答,但是電話也沒有掛斷。
  “喂,喂?”劉雲繼續問。
  過了一陣兒,電話另一端才傳來一個聲音:“別喊了,你不認識我。”婁紅平靜地說,“其實,我是一個跟你毫不相幹的人。”
  劉雲聽對方這麽說先有了一點兒恐懼感,但馬上又意識到,這個女人可能是誰。她拿著電話坐起來,希望自己能鎮定。
  “你好像不太擅長說話。”婁紅見劉雲半天沒動靜,心裏也有些發慌。
  “既然你是一個跟我毫不相幹的人,幹嗎打電話給我,不覺得無聊嗎?”劉雲憑直感已經確定了,對方隻能是耿林的情人。
  “可我跟你丈夫相幹,現在你還覺得我無聊嗎?”劉雲說出的“無聊”一詞,刺傷了婁紅的自尊心,讓她心裏頓時生出惡意,而這惡意在她剛打電話的時候還朦朧著。
  “你叫什麽?”劉雲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麽要問這個,好像她潛意識中一直希望對手能夠清晰起來。
  “這跟你有關係嗎?”婁紅聽她這麽問,仿佛看見了劉雲的動機——到處破壞她和耿林的關係。“隻有你丈夫才需要我的名字,因為他必須常常以各種方式叫我。”
  “你想幹什麽?”劉雲感到自己很無聊。
  “讓你明白明白。我知道你丈夫是什麽樣的人,他肯定不會對你說實情,何必總讓你蒙在鼓裏呐。如果你清楚了事實,也許要先采取行動呐。聽說你還是有點水準的。”婁紅說這些話的同時,也在考慮該怎樣對劉雲說,既讓她明白實際狀況對劉雲已毫無希望,又不讓她太難過。
  劉雲沒有說話,她在等著。
  “我了解你的丈夫,他永遠也不會有勇氣告訴你實情。”婁紅又強調了這個,讓劉雲非常惱火,她聽不得一個剛認識她丈夫幾個月的女人說,她不了解她的丈夫。
  “因為你從不知道他要什麽。”婁紅好像看見了憋在劉雲心裏要說的話,先發製人,“別看你跟他一起生活了這麽多年。”
  “這麽說你知道他要什麽了?”劉雲的話裏充滿了嘲弄。
  “當然。”婁紅沒在意,因為這題目讓她激動,也讓她驕傲。一個結婚多年的男人從沒向妻子敞開過的內心,被她通過短短幾個月的時間挖掘開了,婁紅覺得這體現了她作為女人非同小可的價值。
  “那麽您也許可以教教我。”劉雲說。
  “你不用這樣跟我說話,陰陽怪氣的沒用。我希望我們像兩個成熟女人一樣找出一條路,不然可就慘了,因為我們中間隻有一個男人。”婁紅說。
  劉雲再一次沒有接上婁紅的話。聽聲音她判定對方很年輕,但聽她說的話又很成熟。劉雲不知道該怎樣跟這個對手過招,十分茫然。
  “你在聽我說嗎?”婁紅擔心劉雲放下電話。
  “當然,我想聽聽我丈夫的情人怎樣開導我。”
  “你們這個年齡的女人讓我不理解,幹嗎把自己弄得那麽可笑啊,又想了解情況,又做出高高在上的怪姿態,就不能和別人老老實實地說點話嗎?”
  “我希望你能收斂一點兒,到底誰可笑?你深更半夜地給我打電話,又不敢說出自己的名字,你到底想幹什麽?”
  “啊,我明白了,原來你不高興我隱名埋姓。別看小了我,明人不做暗事,我叫婁紅,跟你丈夫一個單位的。”
  劉雲心裏咯噔一下。
  “去單位鬧吧,像所有那些沒品位的女人一樣。”婁紅報完姓名後,莫名地激動起來,“先跟我們工會主席訴說革命家史,說你怎麽怎麽供養丈夫上大學;然後再曆數你丈夫的罪行,他怎麽怎麽發了財,又怎麽怎麽當了陳世美;最後再向領導表示對革命未來的信心,說你堅信能把丈夫從我手裏麵奪回去,讓領導幫你忙開除我。”
  婁紅說完這段話,兩個女人都沉默了。她們各自的聽筒裏傳出的隻是沙沙的電話線的聲音,也許她們都有了相同的預感,好像婁紅說的話馬上就可能發生。其實婁紅接下來想說的話是,“那樣我會很高興,我希望你來鬧,這樣也是可以幫我和你丈夫的忙。”但她沒說,她發現在心底自己還是不希望發生這事的。她說不好自己是針對哪裏的,怕承擔因此而來的後果,或者怕事成定局後自己對耿林失望,而又無路可退?她說不好。
  “你認識王書吧?”婁紅換了話題,因為她害怕劉雲這會兒放下電話,她心裏很亂,必須說話,才能繼續保持平靜。
  “認識。”劉雲說。
  “他的死給了你丈夫改變的力量。”婁紅說,“他挑明了對我的感情,我很快就明白了,他過去的生活是怎樣的,他現在要什麽。”
  “他過去的生活是怎樣的?”劉雲馬上問,她希望通過對方知道自己丈夫是怎樣看待他過去生活的,因為也涉及到她。
  “他活得懵懵懂懂,不知道自己是誰,把自己當別人用,念書鑽研,掙錢搞發明弄專利,再掙大錢,買大房子,以為這就是他要擁有的生活。等他得到了這一切的時候,才發現他並沒因此感到更充實更幸福。他發現生活還有別的方麵,別的價值,也許比發明專利掙大錢更有價值,這就是真正的感情,當然也可以說是真正的愛情。”婁紅說到這裏故意停頓了一下,想聽聽劉雲有什麽反應。
  可是劉雲沒有反應,她把婁紅的話聽進去了。她很吃驚的是耿林沒有對她說的內心想法,婁紅卻知道得一清二楚。
  “我想我不能說,你和耿林從前沒有過愛情,但我要說的是真正的愛情或者說是感情。我的意思是,在這種感情下,兩個人要充分燃燒的,要敢於麵對人的動物性一麵。”
  婁紅說到這兒,劉雲笑了一下。即使婁紅看不見劉雲的表情,也能聽出這笑聲中的嘲諷。
  “我知道你笑什麽,如果你不笑,我才會覺得你奇怪呐。要是你不笑,你丈夫今大就不至於跟我走到這一步。你笑說明你永遠也無法理解耿林,理解男人。你不知道男人要什麽,你也不敢知道,因為你所受的教育太陳舊了。如果我說男人需要由性而產生的感情,他們會為這樣的感情付出極大的代價,你根本就不會相信。你會覺得我這個黃毛丫頭在信口胡說,但我告訴你,這是真的。王書的死提醒了耿林,他還沒有得到這樣的感情,他不想像王書那樣帶著這樣的遺憾離開人世,誰也不知道下輩子能不能再活一次。現在也許你了解你丈夫稍多了一點兒。”
  劉雲的心裏有一個瞬間是極其安靜的,她不得不承認這個女人比她更了解男人,也包括她的丈夫。但這安靜的瞬間馬上被打破了,她想,婁紅之所以比自己更了解耿林,是因為耿林向她,而不是向自己敞開內心世界,而她是耿林的妻子。
  “你怎麽想的?”婁紅以一種少見的自信——覺得她的話能讓所有女人折服,進而相信她,對她交心,婁紅問。
  “我覺得你這麽問我很可笑。”劉雲恨自己又用了可笑這個詞,但她在這種境況下找不到別的詞兒。
  “那我要是告訴你,我和耿林之間的感情生活很那個,很放浪,你會覺得我更可笑吧。”婁紅的特點是話一多就容易失控,喪失掩飾,就容易傷人。在她傷著別人的時候,她還不明了,以為自己那麽真誠。
  “你都知道了,幹嗎還問我。”劉雲不屑地說,但也沒因此掛上電話。好像很多女人都是這樣,知道越了解真相,越會被傷害,但還是忍不住去了解,沒人知道吸引她們這樣做的那個魔力是什麽。
  “你和耿林有過這樣的時候嗎?兩個人毫無顧忌地麵對,什麽禮貌、修養都被扔掉了,就是兩個人,人的本身,像動物一樣。當他那麽愛我看著我的時候,他可以把我當成妓女,當成一錢不值的下賤女人,他可以罵我可以打我。反過來,我也可以把他欺負得像狗一樣。我們可以這樣相愛,把所有的外衣和偽裝都拋掉,我們是平等的,所以我們能很放鬆地進入許多令人發瘋的境地。你不覺得一個男人為了得到這樣的感情,拋棄一個家庭一個妻子很值嗎?”
  “小醜。”劉雲從心裏往外感到厭惡。
  “別光說不做,拿出行動來向我證實一下,你有資格蔑視我,說我們是小醜。”
  劉雲在尋找一句有力量的話,這話一出她的口,就能讓婁紅永遠閉上她的烏鴉嘴,然後她就可以驕傲地掛上電話。但沒等她找到這句話,婁紅又張嘴了。
  “你不用太難過,哪個女人也不能永遠占有一個男人的感情。你曾經擁有過他的感情,這就夠了。現在強調的不是廝守終生,而是曾經擁有。也許有一天別的女人也會把耿林從我手裏搶走,也沒什麽大不了的,我什麽都能承受。”
  “哎,不過,聽我這麽說你可別誤會,我可不是覺得這天下是男人的,隻有他們才可以選來選去的。女人也可以這麽做的,誰不這樣做,誰才是傻瓜。”
  “夠了,”劉雲突然有了力量,她再也聽不下去另一個女人的胡說八道,“剛才我以我的禮貌忍受了你這麽久,現在你該閉上你的臭嘴了。耿林真是瞎了眼,找你這麽討厭的女人當情人。”劉雲說完站起來,準備放電話了,可惜她沒有放。
  婁紅被劉雲突如其來的怒罵刺激了,她頓時被自己失控的情緒籠罩了,仿佛她剛和魔鬼同過浴,渾身上下都浸滿了傷人的毒汁。
  “你知道你在說什麽嗎?你以為你是誰啊?”婁紅氣也不喘一下,連珠炮似的一通說下去,“我好心提醒你,你還這麽不識抬舉。虧了你還是醫生,整個一個大腦缺氧。知道耿林為什麽不跟你提離婚嗎?等著你自己提出來呐。人家已經明確告訴你愛上了別的女人,不喜歡你了,你還好意思賴著不離婚,我真佩服你的勇氣。”
  “你——”劉雲氣得渾身發抖,如果這時她旁邊有人,會看見劉雲臉色蒼白得毫無血色。
  “我怎麽樣?事實就是殘酷的。”婁紅處在一種癲瘋的狀態下,根本無法察覺劉雲的變化。“我要是你,就留下房子,留下存款離婚,得了房,得了錢還落個善解人意。難道你還有什麽不滿意的嗎?你一個小醫生就是幹一輩子也掙不到這麽大的房子和這麽多的錢。可以了,不要太貪婪,人不能什麽都有。保全一下你自己的麵子吧,別再打擾我和耿林。”
  “流氓。”劉雲聲音微弱地說完這句話,就掉上了電話,但她卻感到一陣心慌,好像心口被重物堵上了。她覺得呼吸困難,眼睛一陣陣發黑。她最後的感覺是她要倒下去,摔下去。
  她果然倒了下去。
  這時,耿林正躺在床上看一份《南方周末》,這是他喜歡的報紙,因為它常有些讓人氣憤、讓人難過。有時甚至是讓人窒息的真實報道。每次看完這份報紙,耿林都覺得自己對這個動蕩的世界有了新的認識,同時覺得他個人的力量那麽渺小,然後他總是想,對這個沉重的世界他不過是一個那麽小的小人,一個根本起不了什麽作用的小人。一旦他這麽想了,不知為什麽,眼下所有煩擾他的事情都變得容易對付了,好像他可以把對自己生活所承擔的責任暫時放到別處,讓自己輕鬆一下。
  他又試試給婁紅打電話,可電話還是占線。他不知道,劉雲摔了電話以後,婁紅一直沒把聽筒放回去。她拿著聽筒,任憑它發出令人厭煩的嗡嗡聲。在這段時間,她的情緒經曆了以下幾個階段:狂怒——她不能忍受這最後的有力量的話讓對方說了,同時也不能忍受別人摔她的電話。在這之前,她一直覺得摔電話是她的專利,隻有她才有權力掉電話;憤怒——她知道即使她再把電話打過去,劉雲也不會接,她的氣無處發泄;煩躁——她想到給耿林打電話,但看看表,知道這時候耿林已經關手機和BP機了,而那個小屋也沒有電話,再有她沒告訴耿林自己要給劉雲打電話,所以無法理直氣壯地把耿林當成出氣筒;茫然——知道沒有任何發泄的可能之後,她像一個傻瓜一樣呆坐在那兒,我於了什麽?她問自己;難過——最後她安靜下來。她把聽筒放回去,父母已經睡著了,她心裏發空。她感到難過,可她不明白為什麽自己會難過,她又為這個生起氣來。
  耿林看著看著報紙,眼皮發沉了。他放下報紙,下床去關放在上衣口袋裏的手機。當他把手機掏出來的時候,它響了。他看看號碼是家裏的,他沒有接,但也沒有把手機關上。他又回到床上,把手機放到床頭櫃上,讓它那麽響著。
  手機的鈴聲在夜裏似乎格外響亮,仿佛把屋裏快要入睡的空氣也震蕩起來,向耿林壓過來,讓他感到說不出的壓力。鈴聲停止了,他正要伸手去拿手機,它又響了。他看看號碼,還是家裏,便接了電話。
  “喂。”
  “是我,”劉雲坐在地上,語氣十分弱,但口氣十分強。“明天你得回來一趟,我要跟你談談。”
  “出什麽事了?”
  “你回來,我們談。”劉雲以不容商量的口吻說。
  “最近我很忙,改天再說吧。”耿林感到劉雲的情緒不對,以為她聽了什麽人的話,因而也產生了抵觸的情緒。另一方麵,他不希望在劉雲情緒不好的時候回去,談什麽都不會談出結果的。“我再給你打電話吧。”
  “等一下。”劉雲說。
  “還有什麽事?”
  “你不想見我,是嗎?”
  “我沒這麽說,我隻是說我這兩天太忙,我們可以——”
  “我想,你的領導肯定不忙,也許想見見我。”劉雲說完放下電話,把耿林留在一片驚愕中。
  
  第十二章
  因為是醫生,劉雲總要保持最後的理智。當她從那陣突發的昏厥狀態中蘇醒過來以後,最先回到她大腦裏的意識是,這昏厥屬於哪一類的,血管神經性的?心原性的?但她馬上拋開了這些,剛才由無端傷害所引起的疼痛包裹了她。
  給耿林打完電話之後,她差不多絕望了。她那麽真切地感到,這世上還有如此殘酷的事情,超出了人們能夠忍耐的限度。比如眼下,此時此刻,她哭不出來,喊不出來。她需要一個對手,能跟他吵架也好,可是什麽都沒有。盡管她已經爬起來,讓自己較舒適地躺到床上,她還是不時就有呼吸困難的感覺,好像心裏被塞了很多肮髒的棉絮,吐不出也吞不下。
  她就這樣眼睜睜地在沙發上躺了兩個小時。她的思維就像一輛方向失靈的汽車,東一下西一下到處亂撞過去,但每一次都給狠狠地彈回來,帶給她一陣比一陣更強烈的窒息感。沒有一個思路是通暢的,能讓她說服自己。奇怪的是她隻有兩次想到給她打電話傷害她的婁紅,更多的怒火是衝向耿林的。她想去彭莉那兒,又一想太晚了,她想給另一個女朋友打電話,又一想太晚了,她還有小孩兒。她永遠也想不到出去,到街上,去那些隻有夜裏才開門的酒吧,借助外力排遣一下。這時,她哭了,淚水順著眼角流進兩邊的發叢。“為什麽我有這麽多的理智?甚至不能去打擾一下別人,更別說是傷害了。但是為什麽,別人可以反過來傷害我?這也是一種邏輯嗎?”她想到這兒由哭泣轉為嚎啕大哭,盡管是大哭,也隻是發出很小的哭聲,因為她用手狠命地捂著嘴。
  就這樣一直到夜裏一點多,她洗洗臉,關了燈躺在床上,等待人睡,盡管她一點睡意也沒有。她想,“我必須睡覺,因為明天我得去上班。醫生不同於別的職業,醫生必須得睡覺。”
  醫生劉雲躺在黑暗中終於睡著了。
  清晨的公園是老人的世界,他們各自占據著自己的老地方,通過不同的方法鍛煉著自己已經老朽的身體,那勁頭比從前工作還認真。一個胖胖的老婦,雙手吊在一棵槐樹杈上,雙腿不停地伸屈,嘴裏還發出嗨嗨的聲音。劉雲從她身旁經過的時候,感到莫大的悲哀。但她說不好這悲哀是對樹的,還是對那老婦的,也許是對自己的。因為隻睡了兩個小時,她走路輕飄飄的。她感覺自己後腳跟著地不實,擔心刮強風,自己會飛起來。
  雖然隻睡了兩個小時,她卻一點兒不困,毫無倦意。腦袋裏不停地闖進各式想法,但每個想法都像性急的過客,又匆匆離開她。她有很輕微的頭疼,所以上班路上經過一下公園,她覺得新鮮的空氣居然不新鮮,像早晨的集市一樣,到處是人,而且是老人。
  劉雲走進急診室的時候,夜班大夫正在洗手。他是一個喜歡抽卷煙的大夫,離他還有半米遠的時候,你已經能聞到他身上的烤煙葉味兒了。
  “怎麽樣?”劉雲問。
  “希望你昨天晚上睡了一個好覺。”他說著開始脫下白大衣,“今天門診量肯定小不了。”他說著看一眼劉雲。劉雲苦笑一下,“昨天夜裏我幾乎一宿沒睡,一個接著一個。”
  “有沒有留下的?”劉雲指需要再觀察的病人。
  “沒有,我都給打發了,三個住院,兩個回家。”他說。
  聽他這麽說,劉雲就沒再打聽,已經處置過的病人跟她沒關係了。
  “今天上午有你好瞧的。”他說完要走,“這個門診才怪呐,夜裏一忙白天準忙,恐怕是有魔鬼。”他的話音還沒落定,一個哎喲哎喲叫著的中年婦女被架了進來。“你看,來了,悠著點,再見。”
  劉雲立即為這位中年婦女檢查腹部。患者說突然開始上腹部疼,越來越厲害。劉雲檢查之後懷疑是急性膽囊炎。她先讓患者去做常規化驗,可是躺在床上的女患者對同她一起來的男人說:
  “你先去交錢,手續都辦好了,再來接我。”
  男人出去了,女病人對劉雲說:“醫生,讓我再躺會行吧,都快疼死我了。這麽躺著疼得差些。”
  “在別的病人來之前可以。”劉雲邊寫病誌邊說。
  “哎,你怎麽在這兒?”探頭進來說話的是胸外科的李大夫。
  “臨時的,宋大夫出國了。”劉雲微笑著說。
  “嚇我一跳,我還以為機構改革把心髒外科取消了呐。”
  劉雲笑了,“你呀,沒一句正經的,說你幽默吧,太牽強,說你胡說八道,又有點委屈你。”
  “整個一個問題人兒。”女患者在疼痛的間歇插了一句嘴。
  李大夫吃了一驚,走進來:“這是誰啊?這麽敢下結論。”
  “患者。”劉雲說。
  李大夫走近女患者,把手輕輕放到她的上腹部,突然用力一按,女患者“嗷”地一聲坐起來。
  “哎喲,疼死我了。”
  “急性膽囊炎。”李大夫說完對劉雲眨眨眼。
  “蒙對了。”
  “哎,你怎麽搞的,臉色這麽難看,跟你老公吵架,一宿沒睡?”
  “沒什麽。”劉雲情緒一下黯淡下去,甚至連開玩笑的力氣也沒有了。
  “哎,你什麽時候有空,我們一起吃飯吧,我得給你講一個讓你終生難忘的故事。是真事兒,前不久我親自經曆的。”
  “好吧,再找時間。”
  李大夫走出去,劉雲的思緒又飄回到昨天晚上。婁紅那些刺人的話,讓她無端地想起耿林對她的敷衍,在這樣的關係中隻有她是沒人保護的。她再一次被憤怒控製住了,握筆的手劇烈地顫抖起來。
  “大夫,這疼能過去不?”患者問,“要是老這麽疼下去,找可不活了。”
  “不活了?”劉雲高興患者的說話把她從剛才的情緒中拉出來,“你以為死那麽容易嗎?”
  “看對誰說了,我可不怕死,我怕疼不怕死。”患者說,“死是一了百了,疼是沒完沒了。”
  劉雲被這個穿著很土氣的患者吸引了。她覺得她說出的話有一種奇異的力量,打開她心裏許多她自己也陌生的空間。
  “我這輩子什麽都能受,就是不能受委屈,忍氣吞聲我不幹。”女患者的疼痛稍稍平緩些,她開始大聲說話,如像劉雲事先告訴過她自己耳背。“人活一口氣,男人們都這麽說,女人也可以這麽做的。我不怕事兒,就怕心裏不舒坦。你厲害,你就贏,但我還是要跟你鬥,大不了我不活了。”她好像敘說著自己剛剛獲得的經驗。
  “對錯也不管了?”劉雲說。
  “什麽叫對錯,沒對錯這回事兒。你心裏舒坦,你就對了,反過來你就錯了。就這麽簡單。”女患者說到這兒,跟她一起來的男人交款回來了。
  “你怎麽能說話了?”他問。
  “哎喲,讓你這麽一問,又疼了。”女患者大叫起來……
  到上午十點左右,急診量並沒有像夜班大夫說的那麽多。劉雲抽空給耿林打了電話。
  “你什麽時候回來?”劉雲開門見山,但口氣還算緩和,她不想讓周圍的同事覺到什麽。
  “我現在沒空,到底什麽事?”
  “見麵再說。”
  “我下午再給你打電話,看看什麽時間有空。”
  “中午。”劉雲說完放下電話,她差不多已經決定,如果耿林中午不來電話,她就找上門去。
  耿林關上手機,立刻去婁紅的辦公室。他們曾經約定過,如果耿林必須在工作時間見婁紅,就像沒事人一樣到婁紅辦公室轉一圈,聊兩句閑嗑,然後他們會一先一後離開公司,去公司附近的一個小蛋糕店。那兒永遠放著科林斯的歌曲,因為店主是科林斯的歌迷,盡管這並沒有給小店帶來好生意。
  可見今天隻有婁紅一個人在辦公室,這讓耿林很驚訝,因為這個有六位職員的辦公室向來是人滿滿的。
  “出什麽事了?”耿林問婁紅。
  “你指什麽?”
  “人都哪兒去了?”
  “都給開除了。”婁紅說。
  “你要是反過來說我還信。”耿林無心地開了句玩笑。
  但婁紅卻多想了一下,“你想說我不敬業嗎?”她想用這句話刺一下耿林,但又咽了回去,因為給劉雲打電話的事她還沒有讓耿林知道,多少有些心虛。
  “劉雲給我打了好幾次電話,說有事要談,我想聽聽你的意見,她情緒好像很不好。”
  “沒說什麽事?”
  “沒有,她說見麵談。”
  婁紅心裏突然煩躁起來,但卻不清楚到底是生誰的氣。這麽大的事劉雲竟能憋著不說,這份冷靜讓她煩,因為要是她早就跳起來了。同時,她也有點後悔自己衝動之下給劉雲打了那個電話,而耿林現在又這麽慌亂,完全沒主意,居然來跟她商量,他的腦袋呐?這一切都讓她煩,每當她煩的時候,她的小腦袋就不再能啟動她的聰明,一切由著性子來了。
  “這不是挺好的機會嗎?一方麵可以談事情,另一方麵還可以了卻你連綿的思念。”婁紅張口這麽說的時候,還能因為要說的話對耿林不公平而感到不安。但話出口了以後,她的這種不安立刻被一種突如其來的怨恨取代了,好像新的“事實”出現了:耿林就是天天思念著劉雲,而不是她婁紅。
  耿林看著婁紅,心裏想,這是一個需要他愛護而永遠愛護不了他的姑娘,他應該改掉和劉雲一同生活時的習慣,比如有事一起商量。
  “看我幹嗎,快去吧,一會兒晚了。”婁紅說。
  耿林走了。在回辦公室的路上,他在心裏對自己說,“女人全一樣,都是煩。我他媽的哪兒也不去,誰也不見。這兩天我要一個人呆著,該怎麽樣就怎麽樣了。”
  婁紅表麵上安靜地坐在辦公桌前,心裏卻七上八下的,不知道耿林會不會去見劉雲。一轉念又平靜下來,似乎她那天生的自信永遠在這種時候幫助她。“要是耿林能走回頭路,也就不值得我愛。”她想完之後又繼續處理手頭上的工作了。
  許多事情,尤其是那些帶給你嚴重後果的事情,過去之後,大多能清晰地向我們顯示,那曾經起了決定作用的命運因素。命運有時是一個機會,有時就是一個劫數。在這個上午,陽光下甚至能看見命運在插手劉雲的生活。
  急診室在劉雲所在的醫院是被重視的部門,這和醫院所處的地理位置有關。醫院在市中心,交通樞紐上,再加上是較大的醫院,所以急症患者很容易被送到這兒來。但是今天上午外科的兩個診室不僅沒像夜班大夫說的那樣忙,反而比平時少很多患者。中午吃飯的時候,劉雲和另一個診室的大夫說起這事,他也有同感,而且他說下午肯定也不會有太多患者。劉雲說這隻有天知道了。
  因為患者少,劉雲就有時間難受,昨天晚上的事總是突然回到她的記憶中。每次它截取不同的片段,有時是耿林電話裏對她的躲避,有時是婁紅罵她的話。但並沒有哪次來得更猛烈,讓她感到了特別的疼痛。可她還是感到了一種無法忍受的東西,仿佛是在她心裏,她無法把它拿出來無法把它說出來甚至無法觸及它。它在離她不遠處發揮著巨大的作用,壓迫劉雲,窒息劉雲。這一上午在那些記憶回來時,她有過好幾次想把一切撕碎的衝動。可她還是能控製自己,她想象著見到耿林,一定要把這一切說清楚,她要痛罵他,讓他知道他和他女朋友在於的事太過分大無恥了。
  劉雲就是在這樣的情緒下等著耿林回電話,一直到下午兩點,耿林沒有任何反應,好像一組消失的電波。劉雲來到隔壁的診室,當班的是跟她一起吃午飯的胡大夫。他留著大胡子,所以大家叫他大胡,也有人喊他胡大胡。反正不管別人怎樣叫他,他一律笑嗬嗬地答應,表麵看上去他是個嘻嘻哈哈的人,但通過共事劉雲覺得他是一個能很好承擔責任的認真的人。
  “劉雲,你臉色可不太好。要不要我這個外科大夫給你看看?”胡大胡半認真半開玩笑地說。
  劉雲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笑笑,但內心卻激動起來,因為她看見坐在大胡對麵的陳醫生,一個剛從外地調來的年輕大夫。
  “小陳,你怎麽在這兒?有班嗎?”劉雲對小陳說,一個在她邁進門檻還沒成形的主意這會兒清晰地映在腦海裏了。
  “他沒班也來上班,因為一個人孤獨。”大胡搶著替小陳回答。
  “真的嗎?”劉雲想要證實一下。
  “他住在醫院獨身宿舍,總在休班時間過來泡著。”又是大胡搶先說。
  “主要是胡大夫有魅力,所以我愛過來。”
  “那你替我值會兒班兒,我有事得出去一下。”劉雲好像連想都沒想就說出了請求。
  “真有事啊?”大胡認真地望著劉雲。
  劉雲點點頭。她感到淚水正在往上湧,如果大胡再問一句什麽,她可能就會大哭起來。大胡沒再問什麽,他了解劉雲是怎樣的一位女性,絕不是能輕易開口求助的人。於是他擺擺手示意劉雲可以去辦事。
  “去吧,這有我呐,我和小陳能把全世界的急診都應付了。”胡大夫嘴上輕鬆地說著,心裏還是感到壓力。他想象不出劉雲到底出了什麽事,竟然敢冒外科急診醫生離崗的危險。
  劉雲換衣服的時候,剛才忍住的淚水還是流了出來。但她還是義無反顧地走到街上,招呼了一輛出租車……
  
  第十三章
  耿林所在的電腦公司早在幾年前就放棄了組裝電腦的市場,轉向軟件開發。耿林正是在公司轉型期間調來的。這之前他是一個工業大學計算機係的副教授。那時候電腦剛剛開始普及,軟件開發還沒有被重視到如今的程度,但耿林已經一門心思鑽到軟件堆裏了。他一開始是協助一些單位設計程序,漸漸地他感到自己異常活躍的腦袋完全具存自己弄出個軟件的能力。他提出來的第一套計算機軟件是關於財會係統的,由最簡單的辦公室財會到較複雜的公司核算財會。在耿林尋找這些軟件的買主時,認識了烏偉,那時他已經是這家電腦公司的總經理。烏偉給了耿林一個令人滿意的價格,買走了他的軟件,這筆錢使耿林不必為以後的生活再擔什麽大憂。通過這筆買賣,耿林和烏偉做了朋友。耿林覺得烏偉是一個有眼光的人,不光表現在對他的賞識上,對市場預測他也有極好的判斷力。一年之後,耿林調入烏偉的公司。很快耿林就沒有了是烏偉朋友的這種感覺,通過一些小事,耿林發現,烏偉信任的人際關係隻有一種,那就是利益關係。於是,耿林立刻調整了自己對烏偉的態度,隻充當下級角色。
  而這時候的軟件市場異常火爆起來,各路人馬各種軟件風起雲湧,使競爭到了白熱化的程度。麵對這種狀況耿林再也沒搞出一個軟件,在壓力下,耿林常出現的反應是各種能力都隱匿起來了,因此他在公司所處的地位就不免有些被動。他開始考慮是否離開公司,回到大學,雖然每月工資少些,但沒有壓力。這時,烏偉以伯樂般的眼識,發現了耿林的潛在價值,那就是,如果給他安排在某個課題組,不讓他挑頭,而是實幹,他就能百分之百地發揮才能。這一調整果然奏效,從此,耿林穿梭在各種課題組,充當二號人物。時間一久,他也樂得其所。
  烏偉與耿林關係還有另一個結,這是耿林沒有感覺到的。因為烏偉有較強的克製力,也可以說他沒有極強的欲望,在烏偉的生活中好像所有的事都可以通過理性思考分析解決。這個結就是婁紅。
  婁紅進到公司之後沒幾個星期,就被烏偉調去協助他的秘書寫一份比較龐大的公司發展報告,他們因此有較多的接觸機會。烏偉很喜歡婁紅,就像他也喜歡另外一些女人一樣。這種喜歡永遠也不會波及他的婚姻,並不是他愛他的妻子,而是他妻子掌握著他相當一部分經濟命脈。他沒有做過多的暗示,他覺得他對婁紅的非同一般的熱情已足夠讓她明白。他隻是等待,他以為婁紅有一天會唐突地闖進他的辦公室,像他從前在別的女孩兒那兒經曆過的一樣,她們承認自己在他的風度、地位、學識麵前無法自持。可是婁紅不是別的女孩兒,她不僅沒來,而且很快就向他要求,回自己從前的辦公室。烏偉就是這樣的男人,沒有因為婁紅獨特的性格而更進一步地喜歡她,相反對她滋生了一種持久的毫無緣由的不滿意。在烏偉看來,順從是所有人應該有的美德。
  人們很容易因為不尋常的事情記住某一天下午的街景。或是一點不同往日的氣氛。劉雲從沒進過耿林辦公的大樓,隻是有幾次他們從這裏經過時,耿林把這所大樓指給她看過。劉雲提前一條街下了出租車,司機以為她是那種計較公裏數的乘客,因為表打到3.8公裏,所以很不高興地把車停下了。
  “到了麽?”司機不無懷疑地說。
  “這兒停就行了。”劉雲想的是剩下的一段路她要走過去,借機讓自己冷靜一下。
  司機嘴裏發出一聲譏笑。劉雲並沒有察覺,她把一張十元的遞過去說:
  “別找了。”說完,她迅速地下了車。
  司機用手指把十元鈔票彈出一個響兒,對著前方喧鬧的大街點點頭,不知是讚許乘客慷慨還是告誡自己今後別再有小人之心。
  劉雲原想步行的那條小街已經不存在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剛剛拆遷的廢墟。她站在廢墟前,想起自己上中學時曾無數次走過這條街道,或匆忙或聊賴。她走過廢墟,接著是一個街心花園。每條長椅都坐著人,有的在談情說愛,有的在看報,也有的人就那麽一動不動地望著遠處。還有兩堆男人(大部分是退休的老男人)聚在地上,劉雲看不見他們是在打牌,還是在下棋。
  在她快要走出廣場時,一個男人悄悄接近劉雲身後,在她耳邊快速說了兩個女性生殖器器官的名稱:
  “大陰唇,小陰唇,大陰唇,小陰唇。”
  說完那個男人就急速轉身離開了。
  劉雲一開始就聽清了他說的話,但沒反應過來。等她反映過來回身時,那男人已經走開了。劉雲站在原地,望著那個男人的背影心情壞透了。突然那男人停住,回身對劉雲笑一笑,然後又沒事一樣往前去了。劉雲站在那兒,看著廣場上的人和景物,所有的一切都是無動於衷的。有一個戴花鏡看報的老男人抬頭透過眼鏡上方看看劉雲,然後搖搖頭,好像不明白劉雲為什麽還站在那兒生氣。剛才被劉雲忽略的陰天這會兒仿佛更加陰沉,劉雲不由地想起婁紅昨晚在電話裏對她的謾罵,想起耿林的敷衍,加上這個廣場上眼下的情景,讓她的心又開始那樣狂跳起來,手心頓時沁出汗水。她覺得自己像一隻過街老鼠,人人都可以對她表示蔑視和厭亞……
  當這一天終於成為往事的時候,劉雲經常能清晰地回憶起這個午後。
  劉雲在往烏偉辦公室去的電梯上曾擔心過電梯停止門打開後,耿林會站在門口,仿佛他正有事要下去一趟。她不覺得自己要做的事有什麽見不得人的,但她有這樣的預感,如果她先見到耿林,她會沒有力量再去見他的領導。
  也許命運就是這樣安排的,讓能在耿林、劉雲之間發生的一切都發生。如果命運有了明確的指向,就沒有人能再改變它的軌跡。劉雲走出電梯時沒有碰見一個人,她好像被一種無形力量引著徑直來到了總經理辦公室。
  “您有事嗎?”烏偉的女秘書熱情地詢問。
  “我找你們總經理。”劉雲幹脆地說。女秘書這時已從劉雲的臉上看出了不對勁的地方。她小心地又問:
  “您跟他約好了嗎?”女秘書的態度讓劉雲想起香港的連續劇。她沒想到眼前的一切竟和電視劇裏相差無二,總經理像她的隔離病人一樣被圈在另一個屋子裏。她覺得這很可笑,也讓她氣憤。她隱約感到耿林的變化也和這種新環境不無關係。
  “我是耿林的妻子,找他有點急事。”
  見過形形色色人等的小秘書立刻撥了烏偉的電話,她發現劉雲的眼神兒僵直,擔心跟她發作。
  “總經理,耿林的妻子在這兒,她要馬上見您。”
  回話稍遲了些,顯然他在考慮。
  “讓她進來。”
  劉雲走進烏偉的辦公室,首先被他那巨大的辦公桌震住了。她用餘光瞄了一下辦公桌的麵積,腦海裏閃出她的手術台,它差不多有兩個手術台大。
  “請過這邊來坐吧。”烏偉離開他的老板台,把劉雲引到窗前的沙發角。
  劉雲坐下看烏偉一眼,並沒有開口。她在想自己病房辦公室的桌子,她甚至想到她見過的所有醫生的辦公桌。他們是什麽人?商人!難道他們所做的工作比一個醫生更重要麽?她想到這兒,女秘書給她端來一杯茶。
  “請喝茶。”烏偉做了一個請的手勢。劉雲發現她一點也不喜歡這個人。
  “可惜我們從前沒有見過麵。”烏偉說,心裏把劉雲和自己的妻子做了一個比較。盡管他也看出劉雲現在的情緒處在非常狀態,還是比自己的妻子有吸引力,於是又是一個小小的不舒服。
  “我們的工作不同,所以很難有機會見麵,除非你病了。”劉雲說,同時驚奇自己突然到來的鎮定。
  “耿林調來之前,我們常在一塊兒吃飯,可惜他沒有給我們介紹。”
  “這麽說你很了解耿林了?”劉雲希望談到正事。
  “出什麽事兒了?”烏偉關切地問。
  “他已經跟我分居了。”
  “是嗎?”烏偉很吃驚,“怎麽沒聽他說啊?”
  “他當然不會說。”
  “為什麽?”
  “當然是因為另外的女人。”劉雲不自覺中一直在用“當然”這個詞。
  烏偉把背後靠到沙發上,沉默了一會兒說:
  “是這樣啊。”
  “我不知道像你們這樣的新單位是不是還有過去老單位那樣的職能,也許我不該來這兒,但是如果我不來,就沒法兒讓耿林坐到我對麵,把問題談清楚。”
  “你是說他躲著你?”
  “是的,”劉雲越說越平靜,讓自己也感到了意外。“我覺得這很丟人,我也不明白為什麽男人不會先解決自己婚姻中的問題,如果解決不了再離婚,再去找情人也不遲。”
  劉雲說完這番話,烏偉便對她有了基本的認識:一個還相當幼稚的女人。
  “我不知道我能幫你什麽忙,耿林在公司一貫表現不錯。另外,他也從來沒跟我說過他的私人生活。你們婚姻真的有這麽大的問題嗎?”烏偉問的這句話倒是發自真心,如果他要離婚,那肯定他的婚姻有了天大的問題。也許他永遠不能理解耿林為了另一個女人居然想結束持續了很久的婚姻。
  “我不覺得。”劉雲說,“我們結婚十多年了,要是有這麽大的問題也維持不到今天。”
  “我也是這麽想的。我真的很替你難過,你也知道,像我們現在這樣的公司大家都忙業務,一般的屬於個人私生活的問題大家都是不理不睬的,所謂民不舉官不究。”
  “你是想告訴我,我找錯地方了?”劉雲有些不友好地問。
  “別,千萬別誤會。”烏偉趕緊解釋,“個別情況個別對待,不從公司角度談,你的忙我也是要幫的。”他沒有意識到自己說的是“你的忙”,而不是“你們的忙”。“我能問一下嗎?”
  “你說。”
  “那個女的跟我們公司有關係嗎?”
  劉雲遲疑了一下,她想了想婁紅,有的隻是電話裏給她的印象,於是她堅定地說:
  “要是沒有關係我就不來了。”
  其實劉雲並不是因為耿林、婁紅在一個單位工作才來的。她不能忍受的主要是耿林的態度,但好多事在被實施時往往會走樣兒。劉雲這麽說的時候沒有想到,這可能給烏偉一個誤解。
  “是誰?”
  “婁紅。”
  聽劉雲說出這個名字,烏偉的腦袋裏已經有了一個想法。這想法根本沒經過他的思考,但卻來得從容自然,就好像天熱皮膚就會出汗一樣,差不多是一種本能的反應。
  “啊,是這個女人。”
  “她是什麽樣的女人?”劉雲問。
  “很有點來頭的。聽說她父母很有那麽點兒能量。”烏偉說這話的時候心裏已經很清楚,劉雲將怎樣理解他的弦外之音。
  “所以他們的女兒就可以隨便搶別人的丈夫?”
  “哪裏哪裏,你不要這麽理解。”烏偉想結束這場談話了,“你看這樣好不好?我們另外找個時間,我叫上耿林,我們三個人坐下來談談。當然,我不是說你們要當我的麵談你們的私生活問題,我隻是搭個橋。”
  “好的,什麽時候?”劉雲很滿意烏偉的話,這差不多就是她此行的目的:她要抓住耿林,哪怕隻是把他當成對手也好。
  “當然是越快越好了。不過我明天出差,要去南方幾個城市,有些資料必須今天準備。所以,你不要太著急,等我回來咱們立刻就辦。”
  劉雲一句話也沒說,她微笑著看看烏偉,他正以中年男人特有的一種中性的溫柔表情望著劉雲,仿佛隻期待劉雲說“好的”兩個字。可劉雲什麽都沒有說,微笑慢慢凝在她的臉上,足以讓烏偉感到一點恐怖。那些失眠的夜晚,她看不了書,也睡不著覺,所有的電視節目都結束了。她就這樣躺在床上,她想跟什麽人吵架,她想罵人,可是沒有人,隻有黑暗像一隻大手捂住她的嘴,要窒息她。她流淚祈求過老天,“讓我睡覺吧,讓我睡著吧,讓我睡一會兒也行”。而白天也同樣不放過她,有時她正笑著,突然就想起了耿林在她麵前表現出的躲閃。有時是另一個女人對她的蔑視,如果他們那個瞬間站在劉雲麵前,劉雲不知道她在自己發顫的心的指揮下會作出什麽事。現在烏偉的這句話把這一切都勾了回來,她像一個遊水者,已經遊了太遠,已經精疲力竭,她抓住了烏偉遞過來的木棍,可是烏偉卻把木棍抽了回去。劉雲再也無法正確理解她所遇到的一切事,她把所有的一切都歸結於這個邏輯中:烏偉不願意幫助她,也不能幫助她;沒有人能幫助她;她必須自己幫助自己。
  “你剛才說什麽?”劉雲好像是一個剛從遠處飄回來的遊魂。
  “我是說你冷靜一點兒,”烏偉被劉雲剛才的表情嚇著了,盡量把語氣放柔和,“我一回來,我們就處理這事。”
  “謝謝你了,”劉雲說得有幾分不屑,好像剛從魔鬼那兒得到力量。“我想我走錯了地方,你幫不上我什麽忙。”說完,劉雲起身,看了一眼烏偉巨大的辦公桌,“其實,我看你沒有必要用這麽大的辦公桌,難道你的工作比一個醫生還重要嗎?”
  “是啊,醫生很重要。”烏偉站了起來,小心地賠著笑臉。
  “就是,你要是病了不也得看醫生嗎?”劉雲此時的心情想把心裏不知針對什麽的蔑視,對所有的人表達出來。“再見,我希望你不必再為這件事操心了。”劉雲離開了。
  “再見,您慢走。”烏偉聽見秘書的聲音。
  “神經病。”烏偉自語了一句,然後沉思了一下,好像受到提醒,看看自己剛才對待這位“精神病”的態度有沒有不負責任的地方。他輕吐一口氣,顯然他沒有感到任何不安。
  “告訴司機,我馬上出去。”他在對講電話上對秘書說。
  
  第十四章
  胡大胡大夫處理完一個腹部損傷的患者後,心裏突然後悔自己大包大攬把劉雲放走了。不知為什麽他對這個外地調來的陳醫生缺乏基本的信任。想到這兒,他起身要去隔壁診室看看,陳醫生是不是認真地頂班。他感到責任。這時,他剛打發走的腹部損傷的患者又回來了。
  “大夫,你說我肚子裏的那些五髒六腑真的都沒事嗎?”患者捂著肚子問。
  “哎,你以為你是恐龍呐,還我那些五髒六腑,就給你一套五髒六腑你還看不過來呐。”
  “是,是,誰讓我走路不睜眼睛往那上撞,不過,大夫,還是疼。”
  “不是都查過了嗎?!沒事兒了,過兩天就不疼了。”
  “真沒事兒啊?”
  “那你要是這麽不相信我,我就給你弄出點兒事來?”胡大胡開玩笑說。
  “別,別,我這就走,再也不回來煩您了。”患者說完往門口走,走到門口又站住,回身問胡大夫,“恐龍真有好幾套五髒六腑?”
  胡大夫被搞得哭笑不得,推著患者出去,自己來到了隔壁診室,陳醫生不在。
  “小陳哪兒去了?”胡大夫間走廊裏的一個護士,陳醫生不在讓他莫名其妙地不安。
  “他送一個患者上樓了。”護土說。
  “什麽患者?”
  “一個耳聾的老太太,沒人跟來,陳大夫讓她去理療科,可怎麽也說不清楚,就把她送上去了。”
  跟胡大夫聊過天兒的陳醫生此時也後悔答應替班,他發現胡大夫並沒有把他看成普通的同事,而是一個剛從小城市調來的家在農村的外來者。他的心情因此很憂鬱,當然也有他目前處境的因素。他原想自己進了大城市,一切都可以好起來。但是一年過去了,他還是住在單身宿舍。掙錢不多,沒有女朋友,也沒有什麽社會關係。一這麽想,年輕的陳大夫便生出對自己的憐憫,送那位老太太去理療科的真正目的是他想安慰自己一下:那兒有個處境和他相仿的女醫生——小葛。
  “喲,陳大醫生,怎麽有閑到我們這個窮鄉僻壤視察啊?”小葛看見陳醫生,立刻大呼小叫。無論她的話還是她的熱情都讓陳醫生舒服。他覺得這才是對他尊重的態度,而不像胡大夫表麵熱情,實際上是高高在上。
  “這老太太要照紅外線。”陳醫生說。
  小葛立刻從陳醫生身邊拉走老太太,她一邊推老太太往外走,一邊說:
  “我把她送隔壁,你等我回來再走。”
  等小葛回來時,陳醫生做出欲走的架勢。
  “著什麽急嗎?”小葛一個人閑得難受,再說她在醫院也不是經常能遇到可以打情罵俏的醫生。
  “我正值班呐。”陳醫生說,“再說你這兒也躺著一溜兒病人。”
  “都處置完了。”小葛不屑地對病人那邊揚揚手,“哎,什麽時候能分你房啊?”
  “猴年吧。”
  “什麽時候才是猴年啊?”說著拋過去一個媚眼兒……
  兩個人就這樣有一句沒一句扯著閑嗑,讓自己滋潤在調情的舒適中。同時,兩個人心裏無比清楚,隻要不是必須,他們都不會再往前發展他們的調情,因為他們都想,他們能找到比對方更好的人做伴侶,他們還年輕,而年輕就是本錢。
  離開烏偉的辦公室,劉雲發現自己很平靜,她拐進另一個走廊,敲開了第一個辦公室的門,她聽耿林說過,這一層都是他們公司。
  “請問婁紅在哪個辦公室?”
  “再往裏走倒數第二個。”一個中年人頭也不抬地回答。
  劉雲站在婁紅的辦公室門口,依舊是那麽平靜,“這一定是個大辦公室,因為有兩扇門。”她想到這兒甚至為自己的平靜高興了一下。她敲門,進而傳出“請進”的聲音,她走進去,站在門前,打量了一下麵前的辦公室。這是一個比普通辦公室大一倍的房間,她的對麵是窗戶,此外的三麵牆旁都立滿了頂棚高的灰色卷櫃,大約有七八張辦公桌擺在中央,她還看見每個高櫃旁都有一個鋁製的梯子。
  “您有什麽事兒?”一個戴眼鏡的年輕姑娘問她。無論憑想象還是聽聲音劉雲都可以判定,她不是耿林的情人。
  劉雲沒有馬上回答,而是瞥了一眼另外的人。她看見每個辦公桌前都坐著人,知道她要找的人肯定在。
  “我要找婁紅。”
  “我就是。”不等剛才的人說話,婁紅已經站起來,她惡狠狠地盯著劉雲,抱起雙臂,“你肯定是找錯地方了。”
  “這麽說你知道我是誰了?”
  “我不想跟你多說,你出門往右拐,走到盡頭敲門就行了。我想那兒也肯定有人知道你是誰。”
  “沒有想到你還好意思這麽囂張。”
  “我也沒想到你能這麽卑鄙。”
  她們互相說著,辦公室裏其他的人像看羽毛球賽一樣來回扭頭看她們,沒人阻攔,也許大家都還沒明白。
  “你既然這麽說,我就不妨卑鄙下去了。”劉雲說著轉向坐在她近旁的一個年輕小夥子,“我求你一件事好嗎?”
  小夥子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愣愣地看著劉雲。
  “你認識耿林吧?”
  小夥子點頭。
  “去把他叫到這兒來。”
  小夥子沒動,反而看看婁紅,婁紅生氣地把頭轉一邊。
  “請你現在就去,行嗎?”劉雲懇切的口氣中透著脅迫。小夥子出去了。
  “我是耿林的妻子,想和婁紅小姐談談私事。不過,希望大家別走開,不是所有的私事都該保密。如果我沒把婁紅小姐的態度理解錯的話,她根本不在乎大家知道一點,她的所作所為。我隻好成全她了。”
  耿林辦公室的門大開著,去叫他的小夥子在走廊上已經聽見耿林的聲音。
  “我不同意你的看法,美國經濟不過是靠股票,股市一完他立刻沒電。”耿林說到這兒,小夥子已經走到門前,他沒有馬上進去,因為耿林正在與人談論的話題吸引了他。
  “為什麽呀?要你這麽說,美國還成了紙老虎了?”
  “差不多。美國就是靠紙才發起來的。它是全世界外債最多的國家,靠什麽還?靠紙。一沒錢,他就印鈔票。同時也是靠印鈔票他變成了全世界最大的消費者,還有,還有,美國管別的國家借錢,一律以美元計算,這樣美國就沒有任何風險而言,如果美元貶值,倒黴的還是債權國。”
  “美元不會貶值的。”另一鋈慫怠?
  “先別這麽說,現在歐元也好使了。”
  “反正美國沒問題,說到最後,還有強大的軍事呐。”
  “算你說對了,沒有軍事的話,美國也不可能有今天。他的飛機和汽車製造技術現在遠遠落後在歐洲和日本之後,比如說,空中客車組裝技術工藝流程比波音至少領先四十年。但是歐洲沒有強大的軍事後盾,所以跟美國比,他根本搶不上盤子。歐洲被美國給壓住了。”
  “你幹嗎對美國有這麽多敵意?”
  “你對美國沒有敵意,是因為你覺得中國能從美國那兒得到點兒什麽。你肯定不會太失望,但總有一天你會明白,為你得到的東西你付出了你不想付的代價。”
  耿林的話使門口等著叫他的小夥子深深折服了,他甚至想不好,自己還要不要叫耿林。可是耿林這時候竟然走出門,而且被站在門旁的小夥子嚇了一跳。
  “你怎麽在這兒傻站著?”耿林問。
  “我們辦公室來了個女的,讓我找你,好像還認識婁紅。”小夥子低聲地說,他看見耿林的臉一下就變了顏色,慘白。耿林嘴上“哦”了一聲,剛走出一步,又回身把自己辦公室的門關上。
  看見耿林這麽小心,小夥子心裏突然難過,他知道就要發生的事對耿林來說絕不輕鬆。
  小夥子離開辦公室去找耿林後,婁紅立刻變得暴躁起來,因為再沒有什麽可掩飾的了。
  “出去,滾出去,別弄髒了我們辦公室。”婁紅倚在自己的辦公桌上,依然抱著雙臂。
  劉雲發現其他的人都坐在原處,沒有人去勸阻婁紅,心裏明白,這是個隻在男人那兒受歡迎的女人。
  “可惜這不隻是你的辦公室。”劉雲說完朝後退了兩步,讓自己靠在門旁的牆上。這時,剛才與劉雲說話的女人站起來,把劉雲拉到一張沙發上說:
  “別激動,有事兒慢慢說好嗎?不要吵架。”
  “誰跟她吵架,”婁紅立刻接話說,“跟她吵架我都嫌掉價兒。我還從沒見過這麽厚顏無恥的女人。”
  “的確,你們見過婁小姐這樣的女人嗎?半夜三更給我打電話,告訴我她怎麽和我丈夫睡覺,這……”
  “你還有話可說,太可憐了,都告訴你這麽明白了,你居然還有臉找上門來,真是少見的皮厚。”婁紅不等劉雲把話說完就插嘴說。
  “要不你先出去一會兒?”戴眼鏡的女人又試試勸婁紅。
  “我不出去。”婁紅堅決地說,“我要是出去,她還以為我怕她,我沒理呐。”
  “你當然有理,專找別人丈夫上床。”劉雲說。
  “對,我就找你丈夫了,怎麽樣?我愛他,我就是愛他,他也愛我。我跟他上床了,我還要跟他結婚生孩子呐。現在你明白了,你聰明一點了?”婁紅理直氣壯地說。
  “你不覺得自己像個小醜嗎?”
  “我覺得你正好是小醜。你丈夫已經不愛你了,你還要霸占他,就通過街道老娘們兒發給你的那張破紙(結婚證),你不覺得這太可憐了嗎?”
  婁紅的這句話擊中了劉雲的痛處,從離開醫院到現在,她的心經曆了不同的疼痛,但隻有這次最尖厲,仿佛有銳器在她的神經上插了一下。她不知道原因在哪兒,是她的話有道理,還是她總抱有一天會戰勝她得到耿林的可能性,總之,婁紅的這句話讓她變得虛弱。
  “那我現在祝賀你,”劉雲盡量高聲想把內心的虛弱壓下去,“也許有一天那張結婚證會轉到你的手上,希望你好運氣,別讓比你更年輕更漂亮更好的女人搶了丈夫。誰都不會永遠年輕,你懂嗎?”
  “可你丈夫並不是因為我比你年輕才愛我的,我希望你也能懂這一點。”婁紅說這話的時候,耿林已經到門口,他沒有馬上進去,也沒讓小夥子進去。
  “你該回家去問問你媽媽,什麽是生活。”
  “多謝你了。也許我還不知道什麽是生活,但我知道什麽是自尊。如果別的女人愛上我丈夫,我絕對做不出你這等事來。我真是同情你丈夫,他怎麽和你一起過了這麽多年?!”
  “你……”劉雲一時氣得說不出話來,剛才一直在支持著她的平靜不見了。好像剛才她自己沒在軀體裏,而現在這個軀體又回來了,擠走了她全部平靜做這件事的力量,讓她變得虛弱。如果劉雲還保有一份理智的話,她會通過這種身體上的提醒認識到,自己正在做一件將來會感到後悔的事情。
  耿林推門進來,劉雲看見他的瞬間,淚水一起湧了出來。耿林認識自己的妻子,這麽多年的共同生活中,他很少見劉雲這樣哭泣,淚水無聲地流淌,嘴唇可憐地哆嗦著。淚水盈滿了她的雙眼,讓人無法看見她眼睛裏可能流露出的某種神情。這一切在他心中喚起了足夠的同情,讓他把劉雲攙扶出去。可是他本能地看了一眼婁紅,婁紅依舊倚在辦公桌上,本來就白皙的臉色現在更白,她的兩道無比直接含義無比清楚的目光直射耿林,即使他馬上轉過身,也覺得那目光像光刀一樣刺在他的後背,並向他的內心輻射巨大的威力。終於,耿林沒有去扶劉雲,隻是伸出一隻手去拉劉雲的胳膊:
  “跟我回去。”耿林說,既沒有懇求也沒有命令。
  劉雲摔開耿林的手,“回哪兒去?”
  耿林又向前一步,再一次試著抓劉雲。劉雲說:
  “你別擔心,”她抹了抹眼淚,“我會離開這兒的,不過在我離開之前,把話說清楚。”
  “有什麽好說的。”耿林不耐煩了,但他沒有想到,在這樣的情緒下,他的一般的小小的不耐煩會像汽油一樣助燃劉雲的憤火。
  “我明白了,你們是串通好的。”劉雲又感到了那股平靜的力量,它近乎冷酷,首先止住了劉雲的淚水,然後又啟動了她另一個思維方法。
  “夠了,劉雲。”耿林壓低噪音說。
  “當然是夠了,不然你怎麽會找別的女人。”劉雲一口氣說起來,別人根本無法插嘴,“就像你情人說的那樣,我不該攔著你找女朋友,因為你是這麽優秀的男人。好,我不攔著,可你也不能太過分吧。你是不是覺得光有你來傷害我還不夠,還要加上你的小情人。”這時耿林瞥一眼婁紅,已經猜到事情的由來。婁紅還是氣勢洶洶地倚在那兒,但多看一眼的人馬上會發現,她變成了一尊憤怒的雕塑,完全沒有了後續的力量。
  “我當了你十幾年的妻子,”劉雲不管不顧地繼續說下去,“沒有功勞也沒有苦勞嗎?你打個招呼說對不起,我愛上別的女人了,就搬走了;你以為過日子是過家家呐?你是不是太不尊重我了,我到了這個年紀居然還得受你情人的汙辱?!她半夜三更打電話給我,告訴我,房子給我錢也給我,問我於嗎還不離婚?她還苦口婆心地勸我,啊,你一個小醫生,就是幹一輩子也掙不了這麽多錢和這麽大的房子,想開點兒吧!耿林,這就是你們的水平嗎?!欺人太甚了吧?這麽多年,退一百步說,我就是不愛你也還尊重你,可我萬萬沒想到,你在別的女人麵前為了取寵,居然把自己的妻子拍賣了,你的房子你的存款就是我的價碼是嗎,耿林?”劉雲說到這兒又哭了。她的話也讓辦公室另外兩個女人動容。她們不約而同走近劉雲,扶她坐下,遞給她一些麵巾紙。其中一個對耿林說:
  “你先回去吧,讓你愛人在這兒呆會兒,平靜一下。”
  劉雲大聲哭嚎起來,仿佛以往所有的時間都匯成了此時無法抑製的淚水,把劉雲的心撕成碎片。
  耿林看一眼婁紅,無聲地離開了。
  過一會兒,婁紅也收拾自己的東西,但沒有一個人看她。她朝門口走去,臨出門前對劉雲說:
  “你可以去考北京電影學院了,進中老年班,多好的一個悲劇演員。”婁紅說完摔門而去,根本不管同事在以什麽目光看她。
  
  第十五章
  無論怎樣,對於新來的陳醫生,胡大夫都缺乏最起碼的信任,不僅僅是因為他年輕。如果是正常排班,他不會有這樣的擔心,但現在他覺得承擔著比自己值班更多一點的責任,劉雲是因為他的應承才走的,這一點他很清楚。如果他不在,劉雲不會讓小陳醫生替班的,不管她外麵的事情有多麽不得了。
  護士領進來兩個十五六歲的小夥子,其中一個用手絹捂著嘴巴,手上,手絹上,前襟到處是血。胡大夫示意受傷的坐在他桌前的椅子上,然後問護士:
  “小陳回來了嗎?”
  “還沒有。”
  “傳他,讓他馬上下來。”不知為什麽胡大夫不高興小陳這會兒不在。
  “怎麽弄的?”胡大夫一邊詢問,一邊挪開小夥子捂著嘴的手。
  “他摔倒了,摔到我的冰鞋上了。”陪他來的另一個小個子說。
  “哎呀。”胡大夫看見上唇右側一個不小的切口,當了這麽多年外科大夫,看見敏感部位的創傷,胡大夫還是要有所表示。“這輩子別去滑冰了。跟我來。”
  胡大夫把兩個小夥子往處置室領,半路上問另一個小夥子他們在哪兒滑冰,因為現在才是秋天。另一個小夥子說出一個室內滑冰場的名字,胡大夫聽都沒聽過,盡管他在大學滑冰比賽上拿過獎。他感慨一番,因為他已經十多年沒滑冰了。他讓護士給受傷的年輕滑冰者打了一針破傷風,然後吩咐另外的護士清洗傷口。
  “把異物都弄淨,免得留疤痕。”他特別囑咐,自己著手做縫合準備。
  護士給傷者處理傷口,他不停地發出時高時低的喊叫,眼睛卻不停地看胡大夫。
  “看我幹嗎?”胡大夫發現了他的目光,“怕留疤痕找不到對象啊?”陪同來的小夥子聽了胡大夫的話笑了。“別擔心,你們這個歲數的人,小姑娘比小小子多,找不到漂亮的,找一個一般的嘛。”胡大夫說著拿出一副新膠皮手套,大家都笑了,隻有受傷的小夥子又發出一聲高叫。
  陳大夫接到傳呼沒有即刻下樓。護士在傳呼上留的話兒是“胡大夫讓你馬上回診室”,這說明沒有病人,不然護士會說明的;小葛也極力挽留他,要給他看一樣東西。
  小葛給他看的是一份售房廣告,是機場附近的一處廉價小區。
  “你想在這兒買房子?”小陳問。
  “現在還不行,以後為什麽不?”小葛充滿遐想地說,仿佛麵前已經跪下一個有錢人向她求婚了。
  胡大夫開始動手縫合時,聽見走廊上傳來沉重雜亂的腳步聲。他的心異樣地跳了一下,當他再向處置室門口看時,兩個民工用一個破鐵篩子抬著另一個民工已經到門口了,他看見血滴在地上,然後看見傷口,傷在大腿上。
  “大夫,他快不行了,救救他吧,出太多血了。”
  胡大夫內心剛才一直持續的那種隱隱的不安這時消失了,他擔心的事終於發生了。他告誡自己一定要冷靜,因為他感到了緊張。
  “小陳呐?”他舉著雙手,其中的一個手上還拿著連著線的針,縫合還沒完成。
  “還沒下來,我去找他。”一個護士說。
  “別去,”胡大夫鎮定地說,“馬上給病房打電話,叫王軍下來,立刻,說我快死了。”被吩咐的護士立刻走了,沒人再為胡大夫的說話方式發笑,因為鮮血充滿了每個人的視線。
  “放到床上。”胡大夫命令另一個護士和民工。大家照做了。
  “大腿?”
  “對。”護士說。
  “動脈在出血?”
  “應該是,血挺猛的。”
  “把褲子剪開,讓他們幫忙壓住股動脈,你去準備止血帶,動作快點兒,王軍馬上就下來了。”
  胡大夫安排完回過神來,看看自己眼前的小夥子。
  “別擔心,安靜下來,快好了。”他說著用手摸摸創麵附近的肌肉組織,“疼嗎?”他問。
  小夥子搖搖頭,他放心了,知道麻醉情況良好。但他要等到王軍進來再接下去縫合。這時護士已經給病人上止血帶。
  “注意鬆緊。”他低聲叮嚀。
  王軍急匆匆地走進來,後麵居然跟著陳醫生。胡大夫對王軍說:
  “我以後再給你解釋,你先幹吧。”說完他看一眼陳醫生,“你幫他。”小陳順從地點點頭,跟著王軍走近病人。
  “行了,小夥子,”胡大夫放心地說,“現在咱們可以考慮考慮怎麽給你縫得好看點兒,讓你能找到一個中等偏上的對象。最好是個滑冰愛好者。”
  劉雲不知道自己是怎樣離開婁紅辦公室的。坐在出租車裏,她想不起來自己在跟那兩個女人告別時說了什麽,也想不起來自己是怎樣止住哭泣的。她惟一記得的感覺是自己腳步發飄,無論是在電梯裏還是在大街上,她甚至擔心自己會被風吹走。直到她走進醫院大門,聞到熟悉的消毒藥水味道,她才感覺正常一點兒,好像剛才她失掉的某些屬於她的東西又回到她的身體裏。
  她先去了胡大夫的診室,胡大夫正在悠閑地抽煙。
  “有什麽事兒嗎?”她問。
  “還好。”胡大夫已經發現了她又紅有腫的眼睛。
  “我以後再謝你了。”劉雲說完馬上離開了。
  “出什麽事了?”胡大夫跟劉雲來到她的診室,他知道小陳還在處置室,便直接問了。
  “沒什麽。”劉雲頭也沒回。
  “吳剛讓你下班去他那兒一趟。”胡大夫沒再多說就離開了。他覺得沒必要把下午發生的事再告訴一個哭成這樣的女人。
  胡大夫回到自己的診室熄滅了手裏的香煙,也為自己小得意了一下。他不是一個外表上喜歡拉開架勢幫助別人的人,但能在關鍵時刻幫自己喜歡的同事,這讓他很高興。當王軍處理完那個急患後,他簡單地向王軍轉述了經過,並讓王軍跟他一起保守秘密,別讓上麵知道這件事。王軍當然沒有反對,因為他們都屬於不願惹是非的人。而且王軍還陪他跟小陳打了招呼。當他們辦完這些事時,吳剛來找劉雲。胡大夫知道吳剛對劉雲很關注,他又和吳剛很近乎,便對他講了下午發生的事。吳剛馬上說:
  “還漏了一個重要的環節。”
  “什麽?”
  “護士小姐們。”吳剛說,“不過,包在我身上。咱們醫院還沒有護士不給我麵子的。”
  胡大夫看到這件助人的事如此圓滿,心想,人和老天怎麽能沒關係呐,劉雲有人緣也有那麽點天緣,不然,她肯定會被處分的。
  劉雲下班後徑直朝大門口走去,她不想去放射科找吳剛。她誰也不想見甚至她自己。下班前洗手時,她硬是克服了往日的習慣,一眼也沒有看鏡子裏的自己。
  但吳剛卻在她的公共汽車站等她。她勉強對吳剛笑笑。
  “上車吧,我送你。”騎在摩托上的吳剛對她說,隨手遞給她一個摩托帽。
  劉雲二話沒說就上了車,坐到車上後才戴上帽子,仿佛坐摩托車是她渴望已久的事了。吳剛一給油門,他們就匯入了下班的車流中。
  吳剛在各種機動車的縫隙間穿梭,盡可能快地在紅燈變綠燈時起步,這樣,如果他排在前麵,總可以先過路口,在下一段馬路上快速開出好遠,有幾次他追上了排在下一個信號燈前的車流。劉雲一次也沒有勸阻吳剛,要他放慢速度,很快吳剛開車上了環城高速。 環城高速上車比較多,他隻能保持在100公裏左右的速度上,接著他拐向了另一條通往海濱的高速。在這條高速路上返回的車較多,有些地方甚至不能暢行, 但去的方向車較少,吳剛的速度很快達到了180公裏。他擔心劉雲快叫出來,但是沒有任何聲音從他身後傳來。他放心開了,但把車速又降低了20公裏。盡管如此,他們還是像一道風景一樣吸引了另一側等候的司機們,他們不約而同給吳剛和劉雲命名:瘋子。
  大約半個小時以後,吳剛離開了高速。他們在一個縣城的外麵發現了一條小河,小河的兩邊是幼樹林。吳剛把車停下,回頭看劉雲,她也剛剛摘下頭盔,臉色慘白。吳剛有些後悔自己的魯莽。
  “你沒事吧?”吳剛問。
  “沒事兒。”劉雲說著走到樹林邊坐下,“我想在這兒坐一會兒。”
  吳剛也把車推過去,然後坐到了劉雲對麵,他點了一根煙。
  “我原來想,你一叫我就減速。”吳剛老實地說。
  “我也奇怪。我一點兒也沒害怕。”劉雲說,“你經常這麽幹嗎?”
  “不經常。”吳剛深深吸口煙,“有時候周末在環城高速上開開。”
  “超車?”
  “沒什麽車,我起得早,四五點鍾高速公路上很空。”
  “為什麽要這麽幹?”
  “不知道,跟喝酒抽煙差不多吧,覺著過癮,好像能把心裏麵的東西都甩出去。”
  “也很危險的。”
  “在家裏坐著也有危險啊,比如劣質工程什麽的。”吳剛說到這兒轉了話題,“你剛才怎麽沒害怕啊?我覺得上一次你說你害怕坐摩托的。”
  “不知道,好像忘了害怕。”
  “你下午去哪兒了”吳剛問。
  “幹嗎突然問我這個?”劉雲不高興地說。
  “你一個女人家都忘了害怕,肯定去了不同尋常的地方。”
  “沒去哪兒,就辦了點私事。”劉雲關上了內心的大門。
  “我也不是非得知道。我想我們是同事,也算是好朋友。你有事我絕不能看著,但你有問題我也不能不說。今天下午差一點兒出事,你知道嗎?”
  劉雲沒有回答。
  “當然你現在臨時在門診還好些。如果回病房上手術台,你這樣怎麽能行啊。”
  “大不了開除我唄。”劉雲快速說了一句。
  吳剛沒想到劉雲能說出這樣的話,他覺得陌生極了,好像在劉雲身旁突然升起了一團濃霧,讓他再也看不清劉雲的麵目,以至於他也懷疑自己以前對劉雲的判斷。在他的心目中,劉雲是一個永遠也說不出這樣話的女人。
  “我得謝謝你,吳剛,你一直那麽關照我,尤其是耿林出走以後。”劉雲停頓了一下又說,“我知道你為什麽這麽做,因為你可憐我,因為我軟弱。男人總是同情弱女子的,也願意幫助她們,但他們愛的卻是強女人,惡女人,厲害的女人。在那些女人麵前,他們自己就成了弱者,男人就是需要各種奇奇怪怪的感情,他們要嚐試扮演一切角色。”
  “劉雲,你到底怎麽了?你看你在說些什麽啊?”
  “好,我馬上就要說到正題了。從今往後,你不必再幫助我了,也就是說你不用再可憐我了。我現在自己對付一切,我相信我有這個能力,我也找到了這個能力。這個世界上的公理就是欺軟怕硬,誰都可以硬起來,幹嗎我就得是例外呐?!”
  “你到底幹了什麽?你好像不知道自己是誰了!”
  “你正好說反了,從前我不知道我自己是誰,現在我知道了。”
  吳剛再一次驚愕地說不出話來。
  “是你送我回去,還是我走回去?”劉雲問。
  
  第十六章
  在擔心的事情真正發生之後,人們往往有一種短暫的無所畏懼的心理,就像俗話說的那樣,死豬不怕開水燙。耿林和婁紅鬼使神差地同時到了他們的臨時住處,那是一幢帶院子的五層紅樓。在耿林的印象中,除了下雨,院裏總是坐著幾個老人。讓耿林覺得可氣的是,他們很少打牌,多數時間是望著樓門口,有一搭無一搭地嘮著家常,比如,昨天吃什麽買到哪些便宜菜之類的話題。已經有幾次被他們目光注視過的耿林有一點十分肯定,他們議論每一個從他們眼前走過的熟悉或陌生的人。
  婁紅從出租車裏下來時,發現耿林也來到了院門口,他們互相看了一眼,沒做任何商量也沒有遲疑,便一同進院了。他們像一對結婚多年,在大街上慪氣的夫妻一樣,鎮定但毫不親熱地從老人們的眼前走過去。
  “這倆人哪兒來的?”一個老太太問。
  “租房的,”另一個老太太說,“平時總是一先一後來,那我也能看得出來他們是一塊兒的。”
  “準是那種沒證亂搞的。”剛才問話的老太太說。
  “現在的年輕人兒才不在乎證不證的,沒結婚也能生孩子,新世道了。”
  “哎,你剛才說他們總是一先一後來,你咋知道的呢?”一直沒說話的一個老頭兒問。
  “我咋知道的?我啥不知道?!這院裏的事兒我全知道。”
  “你還別說,咱就是厲害。我兒子他們公安局來外賓參觀,那外賓都是外國人。”另一個老太太插嘴說,“他們看看我兒子他們破案子的家什,說是太落後了,用那些破玩意兒根本破不了那麽多案子。你們猜猜,結果怎麽樣?他們發現了,發現我兒子他們破案靠的不是家什,是咱們幫的忙,是街道治安聯防,那外賓還說咱們是小腳偵緝隊呐。”
  “你說說你是咋發現的?”老頭兒固執地又一次提出自己剛才沒被回答的問題。
  “有一天下午,我在陽台上給花澆水,看見大門口停下一輛出租車,還不是停在門口,離門口還有十幾步。那男的女的一塊兒下了車。女的一下車就急忙往院裏來,那男的故意在後麵慢走,最後又去老王家食雜店買了一包煙,才往院裏來。”老太太說完撇撇嘴,“我看到過好幾回。”
  “你啊,”老頭兒說,“現在就是老了點,不然公安局準聘你,派你蹲坑兒去。”
  耿林和婁紅進屋後,兩個人都很激動,但誰也沒馬上說話,好像在心裏都積聚了太多指責對方的話,不知先說哪句好。耿林坐到沙發上,但立刻又站了起來,從屁股底下抽出一疊報紙扔到地上。他太想說的話是,如果婁紅不打那個電話,就不會有今天的事件。他的話還沒出口,已經被一直盯著他看的婁紅作為一種特殊信號接受了。而婁紅根本不想被任何人指責,她覺得她不管做什麽都是在捍衛愛的權利。
  “耿林,”她一反常態直呼他的大名,“你現在必須選擇了,是你妻子,還是我?如果是前者,我馬上就走,而且保證永遠不再打擾你們。”
  “你什麽意思啊?”耿林想緩衝一下。
  “就是我剛才說的意思,我想我沒有沒說清楚的地方。”
  “這早就是不成問題的問題,不然我也不會住在這兒。”
  “那好,明天你去找她,提出離婚。”
  “我說過不離婚嗎?”耿林被婁紅逼出火來,“而且是我離婚,幹嗎我不能以我的方式離婚?”
  “你的方式就是打持久戰,搞溫情主義,你想感動她,讓她發慈悲放你一馬,你於嗎總做夢呐?”
  “我還沒開始試試,你就先在那兒下結論說不行了,這未免太可笑了。”
  “耿林,你說對了,我隻能是可笑的,所以我才起來保護我自己。不然,等著你的持久戰結束,我就不光是可笑的了,也會是可憐的。你怎麽總忘記我的身份呐?”
  “行了,別來這一套了,你什麽身份?別自己設計情節可憐自己了。”
  “操你媽,耿林。”婁紅平靜地低聲地說。
  耿林看著婁紅的臉,心裏開始後悔自己出言太重。他在婁紅的臉上看到令人可怕的冷靜,那是一個人在突然被傷害之後,不知如何反應的冷靜。
  耿林站起來,抱住婁紅,這給了婁紅反應的機會。她把耿林推出去好遠,跌倒在地上。
  “算我眼睛瞎了,耿林,你好自為之。”婁紅說完轉身往外走,耿林像一頭猛醒的獅子,一滾爬起來,抓住婁紅。
  婁紅努力要甩開耿林,耿林下力氣沒讓她得逞。於是婁紅開始打耿林,她朝耿林胡亂掄起自己的一個拳頭。
  “放開我,流氓,放開我,你個沒良心的狼。”她邊說邊打耿林,“我今天要是不跟你分開,我就姓你的姓,流氓,放開我……”
  耿林突然用力打了婁紅兩下,他一定打疼了她,因為她驚愕地住手並看著耿林,好像完全沒明白剛才發生了什麽事。就在這時,耿林發狠地扳過婁紅的頭,拚命地親吻起來,她的臉,她的脖頸。耿林瘋狂的親吻讓婁紅突然反過神兒,她又開始用拳頭打耿林。但耿林根本不管這些,繼續發狠地親吻她,最後他開始吮吸,在婁紅的臉上和頸項上,耿林仿佛是一個從未近過女色的狂人。終於,耿林的火一樣的情欲點燃了婁紅相同的熱情,她停止了揮舞自己的拳頭,它們無力地搭在耿林的肩頭。婁紅開始發出溫柔而急促的呻吟聲,放鬆自己的身體,任它像一朵雲一樣在耿林的懷中融化。
  耿林放緩了自己的節奏,他感覺到被自己摟在懷裏的身體慢慢地軟了,這給了他極大的幸福和滿足。他為自己成功地征服了一個狂怒而自信的女人而高興。他依舊吻著婁紅,但隻有溫柔。他的唇若即若離地逗弄著婁紅的唇,讓她發出更誘人更急迫的呻吟。耿林開始脫婁紅的毛衣,當她隻有胸衣的時候,耿林又感到自己重新被劇烈的情欲控製了,他甩掉自己剛剛呈現的溫柔,一把扯壞了婁紅的胸衣,把她的身體拉過去。他把自己的兩隻手像胸衣那樣扣在婁紅的乳房上,不停地用力,用力。每當他用力的時候,婁紅都發出十分刺激的叫喊。這叫喊聽上去是被壓抑的,但卻浸透了性的吸引,它穿過耿林的骨縫,酥軟了他的一切。他吻著婁紅光潔的脊背,在她的肩膀上狠狠地咬了一口。
  火一樣的激情混淆了疼痛和快感的界限,在耿林咬過的地方婁紅感到某種讓她心悸的劇烈快感,此時此刻她絕不會把那滲血的紅印兒叫做痛,對她來說,那是致幻的毒汁,把她拉進一個不真實的空間,讓她的快感持續,在這快感中再產生新的幻覺:她能為耿林做一切,一切,甚至別的女人為任何人都做不到的。
  她伸展著自己半裸的身體,引得耿林又有噬咬她的欲望。但她抓住他的頭發阻止了他,仿佛現在正持續著的快感她已無法承受,心快要從喉嚨中蹦出。耿林把她抱到床上,脫下她剩餘的衣服,然後像賣肉的人一樣,把她掂過來倒過去,讓自己的雙手在她青春的身體上留下短暫的痕跡,婁紅從他的目光中看出許多蔑視,這是男人忘記教養忘記偽裝之後對女人的本真態度:女人是肉體,而男人是另一種肉體。因此這蔑視完全失去了不平等的意味,喚起了婁紅心底間的忘我。
  “過來,過來,離我近一點。”婁紅朝耿林伸出雙手,張著嘴輕聲地呼喚,但是耿林繼續跪在床邊,並沒有過去。“噢,過來,我是你的,你拿我怎麽樣都行,我是你的,你知道嗎?我是你的奴隸,是你的狗。”
  “你就是我的狗。”耿林惡狠狠地說了一句,但仍然沒有過去。
  婁紅突然起身,使勁打了耿林一個耳光,然後將他的頭按進自己懷裏,他們一起向後倒去。……
  沒人計算時間過去了多久,如果這時有人進來,會以為這兩個像積木一樣摞在一起的人一道殉情了。其實他們這樣睡著了。
  “為我離婚吧。”婁紅先醒了,她用手輕輕撫摩耿林的脊背。
  “我一直都是這麽想的。”耿林老實地說。
  婁紅聽完眼睛濕潤了,在心裏覺得自己錯了。
  
  第十七章
  再一次見到劉雲,彭莉吃驚不小。劉雲依舊安靜,她說是偶爾路過,便決定上來看看彭莉。彭莉熱情招呼她,但卻從劉雲的臉上看不出偶爾路過的那份閑情。
  “你就是不來,我也要去看你呐。”彭莉誠懇地說,但在聽的時候,劉雲卻把這份顯露出的誠懇濾掉了。“我給你打過兩次電話,可你都不在,好像你現在不在病房?”
  “我臨時調急診幾天。”
  “最近怎麽樣?”
  “還那樣,挺好的。”劉雲微笑著回答。
  “耿林還沒回來?”彭莉以知情者自居,直接提問。
  “他回來幹嗎啊?”劉雲平靜地反問。
  彭莉沒有馬上接話,而是低頭給劉雲削梨子。她想起上一次見到劉雲的情形,她也安靜,安靜得讓彭莉可憐。彭莉甚至在心裏想過,如果她是劉雲,麵對這種事情絕不這麽老實,可憐兮兮地坐以待斃。但今天的劉雲,彭莉也不能說她不安靜,但安靜得讓她害怕,仿佛那安靜下麵是巨大的不安靜,潛伏著要出什麽事的征兆。彭莉隱約感到劉雲距上次到現在發生了很大的變化,好像她找到了反抗這種現狀的力量,而這力量給劉雲增添了幾分她從前沒有的性格色彩,比如不在乎。
  “你見過耿林嗎?”彭莉是急性子,她想馬上知道情況。
  “現在見耿林真比見克林頓還難。”劉雲說了一句想讓彭莉笑笑的話,但彭莉此時好像喪失了發笑的本能。
  “那我什麽時候找他一趟,替你們兩個約個時間,你們得談談啊,就是離婚也得見麵啊!”
  “不用了,我上個星期見過他一次,還有他的情人。”劉雲說。
  “你去他們單位了?”
  “你怎麽知道的?”
  “我一想就是這麽回事,不然你怎麽能看見那女的?!”
  “你知道他們是一個單位的?”劉雲警覺地問,彭莉立刻慌亂起來。
  “那你幹嗎不告訴我呐?”劉雲責備著。
  “我也是前兩天才聽說的,”彭莉一邊說一邊在肚子裏掂對詞句,怎樣說才能不傷著劉雲,“我原來想告訴你來著,一是打電話老找不到你,再就是我以為耿林肯定去找過你,他肯定也得告訴你。”
  “他們什麽都沒告訴我。”劉雲低聲說,心裏想的卻是,彭莉說不定知道更多的情況,但卻不告訴她。也許處在這種境況下的女人永遠也找不到真正的幫助,因為人們太容易找到借口,回避由自己對這個女人說出真相,盡管他們可以背著這個女人把這件事議論開鍋。
  丈夫有外遇,妻子最後一個知道。
  “我要是知道耿林不說,就告訴你了。”彭莉打斷了劉雲短暫的沉思。
  “你是怎麽知道的?”劉雲好奇地問。
  “哎,別提了,這事簡直巧極了。”彭莉拉開詳細敘述的架勢,以此遮掩自己在劉雲麵前的尷尬。“我現在不是在少年宮輔導嘛,碰見耿林的一個同事。這個人從前跟耿林一起來過我家,也知道耿林跟王書是至交,所以說話也沒太防著我。我故意問他耿林最近怎麽樣,他說我應該問你耿林怎麽樣。我就說跟你不熟,然後這個人就說,耿林當然不錯啦,領導的紅人兒,業務骨幹,搞發明錢也沒少掙,春風得意。”彭莉說到這兒停頓一下,看看劉雲。劉雲沒有反應,等著她繼續說下去。
  “我立刻聽出了,這人跟耿林的關係不太好了。然後我就說,那不錯,耿林這下可以和他老婆過好日子了。那人一聽我這麽說,就說,他老婆?老了點吧!我說,那他還能找個小姑娘不成?他說,那有什麽不成,現在的小姑娘一大片一大片的,來點甜言蜜語再來點經濟實力展示,可以成雙成對地收割。我說耿林好像不是這樣的人。他說,男的一過四十歲什麽人都可能是,就剩個青春尾巴了,誰不想撲騰兩下。我說,玩火者必自焚。他說我說的這是成語,實際情況是,玩得好的,沒一個燒著自己的,都是火把衝別人。我說,別以為小姑娘都那麽好哄騙。他說我這下說對了,看耿林運氣了。聽他這麽一說,我就知道耿林遇上的這個不是一般人。後來我問他,耿林在哪兒發現的這個不一般的小姑娘。他說,因地製宜,就地取材唄。我說,耿林怎麽找一個同單位的啊!他說,所以說看他的玩火技術了,弄不好要燒到自己的。”
  彭莉好不容易把自己羅嗦的敘述停下來。但她並沒有因為自己說了這麽多而且都是實話而感覺好些。她從劉雲的臉上沒有看出寬容和理解,她在心裏甚至有點怨恨劉雲那樣看她想她,她覺得這不公平。而在劉雲這方麵,雖說她專心聽彭莉說話,但她說得越多,劉雲越是懷疑。她想,彭莉知道得肯定比她說出來的更多。
  最後,彭莉無法再在這個方向努力下去了,就換了個話題。她建議劉雲去找耿林的朋友,動員大家的力量說服耿林迷途知返。劉雲覺得這是個好主意,並馬上在心裏有了第一個她要拜訪的人選。隨後,劉雲就匆匆告辭了。彭莉一個人想了好久,並沒覺得自己有什麽地方對不起劉雲,因此為劉雲對她的態度感到傷心。最後她決定再也不管劉雲的事,她想,女人之間的交往有時就是沒勁,斤斤計較。於是她回憶起跟耿林的那次談話,不過是一次談話,但卻讓她和耿林的心一下子貼近了。而且彭莉不止一次有過這樣的感覺:男人和女人好交心。她要去找耿林,但不想再為劉雲做什麽,她要為她和耿林之間的友誼之花再澆點水;因為眼下它枯萎了呢。
  如果說女人想起男人是件很容易的事,盡管他們還不是愛人,情人,那麽反過來也一樣。陳大明和幾個朋友喝酒時,突然就想起了劉雲。
  “那個劉大姐現在怎麽樣?也不知道丟沒丟錢包。”他在心裏嘀咕著。
  “哎,陳哥,想誰呐?”坐在陳大明旁邊的一個小偷說,“前兩天我看見大華,她罵你呐,說你占了便宜就把她給忘了。”
  “去他媽的吧,占她便宜?誰能占到她便宜?”陳大明生氣地問,“那娘們兒純粹一個婊子。”
  “人家也沒說自己是處女啊。”另一個插嘴。
  “去你媽的,我說的不是這個意思,那家夥黑著呐。”陳大明說。
  “你手頭又緊了?”小偷說。
  “那倒不是, 我不能老找那X,”陳大明老實地說,“我老婆要是知道了,肯定撓花我。”
  “你老婆純粹是個母夜叉。”另一個說。
  “行了,先別說我老婆,看看你自己吧。”陳大明指著另一個說,“你那頭發什麽時候能長起來?”陳大明說完和小偷一起大笑起來。
  另一個摸著自己的禿頭,很得意地說:
  “聰明的腦袋沒有毛兒。”
  “人家說的是不長毛,不是你這回事,毛兒都讓公安局給剃下去了。”
  “挺好,公安局是俺免費理發店。”禿頭說,“抓一回給俺剃一回,慢慢都成規律了,我頭發一長,他們準抓我。”
  大家又一陣哄笑,陳大明奇怪自己又一次毫無緣故地想起劉雲。
  “想大華了?”小偷見陳大明出神,便捅捅他。
  “別放屁,我想她幹嗎,那婊於。”陳大明喝一口酒說,“不過我剛才倒真在想一個人。”
  “誰啊?”小偷和禿頭一起問。
  “我劉姐。”陳大明說。
  “你劉姐是誰啊?”
  “大夫,我上次腦袋讓人開了那次,就是她給我縫的。”陳大明說著摸摸自己的頭。
  “多大歲數啊?”
  “四十左右歲?”
  “太老了!”兩個又一起叫起來。
  “你們他媽的怎麽想的,都往邪處想啊?”陳大明說完又喝一口酒。
  “她不是女的嗎?”
  “是女的就得有那回事?”
  “有個作家說,男的和女的,除了那回事就沒別的事。”禿子說。
  “作家淨放屁。他們寫的那些玩意,沒一個是真的。”陳大明說。
  “那倒也是,不過,你劉姐怎麽樣啊?”小偷問。
  “那女的真是好人,我一看見她就覺得親,像我姐,也有點像我媽。反正我說不好,那人不僅正經還實在。我就想幫她,她要是有什麽事辦不了的,我才高興呐,我想幫她點什麽忙之類的。”
  “你告訴她丟錢包別慌……”小偷說。
  “我說了,”陳大明不耐煩地打斷他,“你一天就希望別人丟錢包。”
  “那不然我吃什麽啊?”
  “行了,叫那個妞兒過來,結賬。”陳大明想去找吳剛問問劉雲的情況。他今天兩次不自覺地想起劉雲,引起了他的重視。因為他以往的經驗是他總想誰誰就會倒黴,他不希望劉雲倒黴。
  “幹嗎呀,我們還沒喝夠呐。”小偷說,“你急著回家幹嗎呀,小心讓你老婆給撓了。”
  “我才不回家呐。”陳大明說,“我要去看我吳哥。”
  “什麽吳哥劉姐的,他們都是誰啊,怎麽我不認識呐?”禿子說。
  “就是,我也不認識。”
  “用你們認識於嗎,人家都是上班的人,拿固定工資的,不像你們。”陳大明說完把一張一百元的票子拍到桌上,“行了,你倆接著喝吧,我走了,有事呼我。”
  陳大明終於在“身後”酒吧找到了吳剛。在這之前他去過醫院,還給他家打過電話。陳大明知道吳剛有手機和呼機,手機從不開機,除了回傳呼。而他回傳呼也是有所選擇的,陳大明呼了吳剛兩次,都沒得到回答,不禁黯然,知道自己算不上吳剛身邊的朋友。但他還是願意跟吳剛往來,個中原因他自己也說不清楚。
  陳大明坐到吧台前,給自己要了一個大紮啤,看著吳剛和另一個服務員重新往牆上掛那個模型胃。
  “還掛它幹嗎,我看掉了挺好。”陳大明對他身後管調酒的三子說。
  “老板可不這麽看。”三子說著把一杯淡綠色的調好的飲料放在吧台上。吳剛忙完了那邊也就走過來,伸手取過飲料,喝了一大口然後才跟陳大明打招呼。陳大明看著這一切,心裏隻有吃驚的份兒。吳剛伸手拿飲料的那架勢就像伸手去衣帽架取大衣一樣自然從容,而那個為他調飲料的三子做這一切時的神態,也像吳剛他媽一樣,不必問就知道該做什麽該怎麽做。
  “你怎麽跑這兒來了?”吳剛拍拍陳大明肩膀。
  “順便路過。”陳大明也盡量讓自己從容,“你幹嗎非得把那破胃掛到牆上嗎?”
  “管它呢,瞎掛。”吳剛敷衍著說。
  “你看你,都不知道為什麽掛,那還掛它幹嗎?!”
  “要知道為什麽就不掛了。”吳剛說。三子笑了一下,陳大明不知道哪兒可笑,就又喝紮啤了。
  “找我有事嗎?”吳剛問,“又惹麻煩了?”
  “沒有,我都這麽大歲數了,懶得惹事了。”陳大明說,“你好像以這兒為家了。”
  “在哪兒都是呆。”
  “說的也是。”陳大明提起正題,“哎,劉姐怎麽樣?”
  “誰?哪個劉姐?”吳剛一時沒有反應。
  “就是外科的那個劉大夫,給我縫腦袋的那個。”
  “我操!”吳剛笑起來,“你小子什麽時候把嘴弄得這麽膩啊。聽說啥了?”
  “出啥事了?”陳大明警覺地說。
  “能出啥事兒?”
  “你別瞞我了,你一問我聽說啥了,我就知道準有事兒。”陳大明正兒八經地說,“哎,我肯定幫她,我早就想幫她,那大姐人真好。”
  “行了,你還是先喝飽吧。”
  “吳哥,”陳大明愈發認真起來,“你知道我今天為啥來找你不?剛才我跟兩個哥們兒正喝酒呐。我不自覺地想了劉姐兩次,哎,你知道都好幾回了,我要是突然想誰,那人準有點不好的事。要是別人有不好的事,咱樂還樂不過來呐,你說對不?!可劉姐不同了,我覺得這人親,像我親姐。所以我來找你問問,你肯定知道。”
  吳剛被陳大明樸素的情感觸動了。他說:
  “也沒啥大不了的,她老頭兒外邊……”
  “有人兒了,對不?你這麽一說我就知道了。”陳大明打斷吳剛說,“那男的搬出去跟那女的一塊兒住去了,是不?還沒離婚呐,是不?”
  吳剛被陳大明說樂了:
  “你倒是蠻有經驗的啊。”
  “不是我有經驗,是這種事太多了。”陳大明愈說愈誠懇,“不過,你告訴咱劉姐,一點不用急,我有高招,一下就能把她老頭兒治住,到時候讓他乖乖地……”
  吳剛突然用手勢打斷了陳大明的話,眼睛盯著門口,陳大明順著吳剛的眼神望過去,看見一個女的進來。她一眼就看見了吳剛,然後又盯著吳剛看了一會兒,才微笑一下點點頭,算是打過招呼了。這期間她根本沒在意陳大明對她的盯視,看準了一個角落裏的空位,便走了過去。
  “這x有病吧? ” 陳大明低聲對吳剛說, 發現吳剛還在看那個女人,便說,“你認識她啊?”
  吳剛點點頭。
  “她是誰啊?”
  “你不認識。”吳剛對陳大明說,瞟了一眼侍者,侍者立刻過去招待新進來的女客。侍者回到吧台時,隨手遞給吳剛一個紙條。吳剛看紙條時,陳大明也歪頭瞅了一眼,紙條上麵寫著:“能跟我說幾句話嗎?”
  “你先在這好好喝啤酒,能喝多少喝多少,我請客。”吳剛說著把紙條揣進褲兜,“但別生事,尤其別胡說八道。剛才你說的那事,我們一會兒再聊。”吳剛說完看著陳大明,顯然是等著他做出保證。
  “你放心,我什麽時候是多嘴多舌的人。你先去招呼那女的,這年頭兒女士優先,我等你。”吳剛聽陳大明說完,便朝新進來的女客走過去。
  “那女的是他相好的?”陳大明扭身問身後的三子。
  三子一邊調酒,一邊撇嘴,表示他無可奉告。
  “她老來嗎?”陳大明好奇地問。
  “好像是。”
  “她姓什麽?我怎麽不認識她?”
  調酒的小夥子又撇撇嘴,“好像是姓婁。”
  “怪不得我不認識她,原來是姓婁。我認識的那些女的,都姓房。”陳大明還沒喝醉,但先有了醉酒的心態。
  
  第十八章
  吳剛朝婁紅走過去,婁紅客氣地要站起來,被吳剛擺手製止了。他坐到她的對麵,從他的臉上看不出,他是不是因為婁紅對他的特殊禮儀而得意,婁紅幾乎不為任何男人走近而起身迎接的。
  “今天怎麽一個人啊?”吳剛首先開口,這時侍者已經為吳剛送來了他的綠色飲料。
  “你們這兒不接待單獨的女客嗎?”婁紅眼睛一直在看吳剛的飲料。
  “我們喜歡接待女客。”
  “你喝的這東西叫什麽啊?”婁紅感興趣地問,“我怎麽沒見過啊?”
  “酒單上沒有。”吳剛補充一句。
  “是什麽呀?”
  “治高血壓的芹菜汁。”吳剛說,“也可以說得時髦一點,叫西芹汁。”
  “你有高血壓?”婁紅吃驚地問。
  “預防。”吳剛這麽說的時候,婁紅就相信吳剛真的有高血壓了。她判斷一個人從來都憑自己的直感。她曾經對好多人說過,女人就該相信自己的直感,除此之外的一切東西都是可以欺騙女人的,惟獨直感不能。
  “耿林怎麽沒來?”吳剛不喜歡婁紅的注視,就提起話題。
  “他有事。”婁紅心不在焉地回答,心裏想的卻是跟耿林無關的事。“我猜你肯定離過婚。”
  “你不是有事找我嗎?”吳剛不願別人談他。
  “就想跟你聊聊,我沒猜錯吧?”
  “沒有。”吳剛隻好如實回答。
  “那你保證了解離婚男人的心態。”
  “多多少少。”
  “他們會再一次全身心投入地愛一次嗎?”
  “這方麵我知道得很少。”吳剛心想,如果再這樣談五句話,他就找由子離開。
  “他老婆去單位鬧了我們一下。 ” 婁紅不愧是個聰明女人,及時轉了話題,“不過,我才不在乎這個呐。我在乎的隻是耿林的態度。”
  “他的態度怎麽樣?”吳剛馬上把這事和劉雲最近奇怪的變化聯係在一起了。
  “他沒什麽態度。”婁紅低頭擺弄酒杯,“他說為我離婚。”
  “這不就是態度嘛!他想補償你,因為他老婆去單位鬧了。”吳剛決定跟婁紅多聊幾句,當然是為了劉雲。
  “這話他以前也說過,我又不是第一次聽。我心裏發空,好像有很多空白的地方,沒人能走近。”
  “怎麽跟我說起這個了?”吳剛對婁紅抱了幾分小心。
  “我早就發現你跟耿林不是一個類型的。”
  “那又怎麽樣?”
  “是啊,那又怎麽樣。”婁紅傷感地重複一句耿林的話,現出的可憐相讓吳剛心軟一下。
  “你不是很喜歡耿林嗎?”
  “我想不止是喜歡吧,我愛他。”婁紅笑笑說。
  “那就沒什麽問題了。”
  “誰說的?”婁紅突然認真地對吳剛說,“有時候,你最愛的人根本不能明白你,不知道你到底想要什麽。而一個跟你無關的參觀者什麽都知道。”
  吳剛聽完婁紅的話笑笑,覺得心被她用手輕輕地撫摩了一下,很舒服的感覺。當這感覺過去以後,他問:
  “你想要什麽?”
  “我說不好。”婁紅說完自己笑了,吳剛也笑了,他的笑意裏有些許嘲諷。對他來說,婁紅這會兒又變成了一個無病呻吟的女人。“有時候我想讓他保護我。”婁紅又認真地往下說了,“不讓任何人傷害我。”
  “他沒有保護你嗎?”
  “他沒有不保護我。”婁紅說,“但也保護他老婆。”
  “你想讓他去傷害他老婆嗎?”吳剛盡可能讓自己表達平靜。
  “我不是這個意思,但他至少可以快一點兒離婚,可以果斷一點兒。”
  婁紅的話在吳剛心裏引起一點反感,他想,如今的年輕人說話直接得近於殘酷,但他們卻理直氣壯,認為自己至少說的是實話。吳剛想到這兒一時沒有了判斷能力,怎樣才是正常的。而正常對他來說就是近人情的。
  “你好像從來沒為他妻子想過吧?”吳剛不等婁紅回答,又接著說,“上一次你跟我說過幾句你跟耿林的事,但也沒提到他妻子。”
  “我沒有必要為她想,她跟我沒有關係。我既不是她的朋友也不是她的父母。”婁紅看看吳剛冷靜的臉,不知道他在想什麽。“不過,我還是為她想過,我想,對她來說,長痛不如短痛。”
  “屁話。”吳剛在心裏罵了一句,“這姑娘心腸真硬。”他暗暗想。
  “耿林從家裏搬出去,讓他老婆知道他又有了別的女人,這已經是一個女人承受不了的傷害。”吳剛仿佛是在對自己說話。
  “可是哪個女人也不能保證自己丈夫不出軌。”
  “可這事對他妻子來說發生得晚了一點兒。”
  “年齡又能說明什麽?”婁紅反問一句。
  “你現在要是四十歲,恐怕就不會這麽說話了。”吳剛嘴上這麽說,心裏想說的卻是,“仗著青春張狂,真他媽的該死。”但是不知道為什麽,他不能對婁紅說狠話,婁紅身上總有一些讓他不忍心傷害的氣質。
  “你好像不喜歡我?”
  “你扯遠了。”
  “你又結婚了?”
  吳剛搖搖頭。
  “你要是現在帶我出去,我不會拒絕的。”婁紅突然這麽說。
  “你真可愛。”吳剛的方寸沒有被打亂,好像他常遇見這樣美妙的可能性,也好像他天生就有抵禦誘惑的能力。“那麽自信。你一招手全世界的男人都向你走來了,心裏是這麽想的吧?”吳剛故意打趣說。
  “是又怎麽樣?”婁紅的口氣有些嬌嗲了。
  “可愛。”吳剛微笑著,“可我走不過去,算你今天趕上了一個例外。”
  “你太傻了,幹嗎要當那個例外,又不要你負責任。”
  “我主要是想為我自己負責任。”
  “我要是不讓你……”
  “你們談得怎麽樣了?”沒等婁紅前麵的話說完,陳大明已經走近,他抱怨說,“我等你們都等煩了。”他說話時舌頭已經開始有點不靈便。
  “等我們幹什麽?”婁紅不高興地問。
  “我要跟吳剛談我——”陳大明說在這兒被吳剛一把扯到椅子上坐下。
  “我們有點事要談。”吳剛對婁紅解釋。
  “對,我們有點事要談。”陳大明半清醒半糊塗地說。
  “那我太抱歉了,打擾你們了。”
  “打擾什麽啊,”陳大明搶先說,“不是什麽難解決的事,小事一樁。我……”
  沒等陳大明說完,吳剛使勁推了一下他,“你別亂說了,女的都不願意聽你說話。”吳剛說。
  “吳哥,這你可說錯了。我老婆可愛聽我說話了。我一說話她聽得跟一個傻子似的。”
  “你老婆例外。”吳剛不耐煩地說,想早點結束這局麵離開,又怕把半醉的陳大明留下出事。不知為什麽,他不願意讓婁紅甚至耿林知道,他是知情者。
  “說的也是,”陳大明說,“她愛聽可我不愛說。”
  婁紅笑起來。她的笑聲頗有感染力,像一塊石頭在玻璃上滾動。
  “哎,你咋這樣笑呢?”陳大明也注意到了她的笑聲。
  “你真傻,是人都這樣笑。”婁紅打趣地說。
  “我才不傻呐,我活這麽大就沒見過像你這麽笑的人。”陳大明突然來了機靈勁兒。
  “你想說我不是人?”婁紅像孩子一樣急了。吳剛見狀忍不住笑了。
  “姐,我哪敢呐,你要不是人,那我不也不是了。”
  “你別管我叫姐。”婁紅說。
  “我是不該管你叫姐,再說我也有姐,不用到處認姐,可我要是管你叫小妹兒,怕你多想,好像我要占你便宜似的。實際上,其實我現在就想找個詞兒表達我對你的尊敬。你說叫你啥合適,我就叫了。”
  “叫婁小姐。”婁紅說。
  “對,婁小姐。”陳大明說著看一眼吳剛,“我吳哥肯定就這麽叫你的,他什麽時候都比我聰明,但我心眼兒比他好。”
  “別屁了。”吳剛說,“快回家去吧。”
  “那劉姐那事,我們還——”
  “明天我找你。”吳剛又一次打斷陳大明。
  “我劉姐真是好人,可惜命不好。”
  “你到處認姐。”婁紅絲毫沒有多想,讓吳剛鬆口氣。
  “其實我看你這人心眼兒也跟我似的,又好又軟,我得跟你說說我劉姐的事,說不定你有比我更餿的招兒呢。”說著陷入了可笑的沉思中。
  “他喝多了, 一羅嗦起來就沒完了。 ”吳剛在陳大明沉思之際,對婁紅說,“我送你出去吧。”
  聽吳剛這麽說,婁紅立刻站起來,十有八九她誤會了吳剛。她打開提包拿錢,被吳剛拉住了:
  “算了,今天我請了。”
  婁紅沒有客氣,拍一下陳大明的肩膀:
  “再見了。”說完就徑直朝門口走去。
  “哎,別走啊。”陳大明如夢方醒,根本沒搞明白,婁紅為什麽突然走了。
  婁紅和吳剛來到街上,已經接近午夜。街上除了他們沒有別的行人,街燈在遠處傳來微弱的光亮,把公園這一側茂密的樹林顯得更加黑暗。他們通過公園牆的一個缺口走進公園。公園裏的路燈都熄滅了,隻有並不皎潔的月光給他們照路。這熟悉又不熟悉的情景讓婁紅心潮湧動:她不自覺地想起和耿林在這兒的開始,所不同的是那晚的月光更加明亮。她不知道這是不是命運的安排,讓她和另一個男人陷入這個公園的樹林裏。而今晚的月光似乎有氣無力的,但卻給婁紅增加了幾分絕望的心情,仿佛他們是最後的人,世界已經不複存在。他們不用再理會這個世界盛行的任何道德觀念,一切都可以聽憑本能的召喚。這感情壓過了她對耿林的愛情。
  吳剛走得比較快,偶爾放慢腳步提醒婁紅注意腳下。婁紅小跑幾步趕上他。
  “幹嗎走得那麽快,你害怕了?”她問。
  “可能。”吳剛笑笑說,心裏想的是怎麽從南邊出去,怎麽能打到出租車。
  “怕什麽,有我呐。我可以保護你。”婁紅天真地說。
  吳剛看著婁紅,發自心底地笑了。在這一刻裏他甚至理解了耿林,願意為這個女孩兒付出如此高昂的代價。轉而,他又想了一下自己對劉雲的感情,心不由地往下沉了沉。這份感情被埋藏得太久,太深,以至於它失去了任何熱烈鮮活的色彩,隻剩下刻滿深情的掛念。
  “等一下。”婁紅拉住吳剛,“你還沒跟我說去哪兒呐。”
  “我想你知道你要去哪兒的。”吳剛這時才發現婁紅誤會了。“你住哪兒?你父母那兒,還是耿林那兒?”
  “我父母出國了,所以我今晚住哪兒我自己說了算。”
  “不管怎樣也得先打車吧。”吳剛說完又要往前走,心裏後悔領婁紅抄這條近路。
  “你不想現在吻我一下嗎?”婁紅問的時候一臉堅定的表情,好像吳剛這時領她私奔,她也會跟從。
  吳剛在心裏輕輕笑笑,月光下他看著婁紅激動的臉所感到的並不是激情難捺。自從有了酒吧,他更經常地碰到大膽的年輕姑娘向他示愛,有的甚至什麽都不說,在走廊上直接紮到他懷裏。現在麵對婁紅他又有了那種習慣性的溫柔態度,既安慰她不受傷害,又得讓她明白,不是每個男人都像耿林一樣喜歡年輕女人,盡管大多數男人是這樣的。
  “別這樣,”吳剛扶住婁紅的肩膀,像長輩對晚輩那樣充滿信任地搖晃一下。“不然,你以後再來酒吧,見到我會不好意思的。”
  “我不會的。”婁紅果斷地說,並甩開吳剛的雙手。
  “可我會。”吳剛清楚地說。
  婁紅狠狠地盯著吳剛,吳剛依舊微笑著。婁紅一甩手走了,沒走出幾步遠,她就跑了起來。吳剛看看周圍的環境,隻好跟了上去。
  婁紅跑到街上,恰好一輛出租車經過,婁紅跳上車,車就開走了。吳剛也想打一輛車跟上,但一時沒有另外的空出租車開過來。吳剛頓時很惱火,又發現手機在酒吧裏,於是安靜下來。他順原路一個人慢慢朝酒吧走去,路上他又想起剛才的一幕,為自己沒有應有的激動感慨了一下,他覺得自己老了,老到他不止一次看到自己和這樣年輕姑娘間的代溝,盡管他不比耿林更老。應該說四十多歲的男人還正在壯年,但吳剛寧願把自己歸入另一類男人中,他們二十歲時就已經變老了。他能理解耿林為什麽喜歡年輕姑娘,他自己也覺得年輕姑娘十分可愛。但她們隱在可愛背後的任性和幼稚的自以為是又很倒他的胃口。今天經曆婁紅之後,他心裏更清楚自己是怎樣的男人。他喜歡平靜而持續的感情,這樣的感情隨著時間的流逝加深,而不是消減。他總是在這樣的時刻想到劉雲,也許這時刻裏他明白了喜歡劉雲的原因,因為她也是個理性的人。
  回到酒吧,他給劉雲打了電話,問耿林的手機號。劉雲沒有馬上回答他,再三追問他的動機。吳剛隻好說婁紅一個人來酒吧,喝得不少,怕她一個人回家路上出什麽差錯。劉雲把耿林的手機號告訴了吳剛,然後沒有再見,也沒有寒暄就把電話扣了。
  吳剛沮喪了好大一陣兒,劉雲的態度讓他覺得陌生。他想起婁紅說劉雲去找他們單位的事,心裏頓時很亂,他不希望劉雲在他心裏變成另一個模樣的女人。在與她同事的這麽多年裏,他遠遠地關注著劉雲,劉雲沒有任何大起大落的變化,包括她穿衣服的風格。她永遠是大方,善良,平和,安詳。對此,吳剛已經產生依賴心理,他不希望劉雲也有和別的女人一樣的變化——從一個可愛的姑娘變成一個婆婆媽媽的大老娘們兒。
  但是吳剛沒有想到,女人的理性就像毫無根基的浮萍,如果她們愛著,那麽她們的理性就會百分之百地依賴外界。心懷愛情的女人永遠也不能保有真正的理性,這外界是她們的愛情,愛人,或者婚姻,一旦這個條件變化了,她們的理性立刻就灰飛煙滅了,無論她們心中對事實對道理認識得如何宄??嘉藜糜謔隆E?說睦?性,可以說,是浮在愛情之水上的一層平靜的油。而油和水的關係隻能是這樣:互不容納,互不幫忙。
  
  第十九章
  劉雲給王教授打電話之前叮囑自己,不以問王教授老伴兒的病為開場白。也許她希望能給人一種印象,她知道自己在做什麽,而且能夠承擔由此而來的一切後果。
  但她在電話裏一聽見王教授那沉穩拖了長音兒的聲音,就忘記了計劃好的一切,立刻報上自己的姓名說:
  “我沒什麽事,就想問問師母的病。”
  “她好多了,現在可以走幾步了。”王教授說。
  “那就好。”劉雲說到這兒,發現自己並不像想象的那麽勇敢。
  “你最近怎麽樣啊,劉雲?”王教授憑著經驗已經猜到了劉雲的心理。
  劉雲在一個她尊敬的長輩的詢問下流淚了。她父母都不在人世,惟一的哥哥又遠在國外,平時少有聯係。她原來想,這會讓她和耿林的婚姻更加牢固,因為同病相憐,耿林的雙親也早就不在了。
  “我挺好的。”劉雲盡量控製自己的聲音,不讓王教授發覺她的情緒變化,任憑淚水嘩嘩流過麵龐。
  “劉雲啊,你要是心裏麵有我們老兩口兒,想找人說說話就過來吧。”
  聽見這話劉雲忍不住了。她一隻手緊握著聽筒,另一隻手緊捂著嘴,哭出了聲音。她不想讓對方聽見她的哭聲,但卻不能把聽筒從嘴邊拿開,仿佛她的兩隻手必須做互為矛盾的事情。
  再一次見到王教授夫婦,劉雲有回到娘家見到親人的感覺,所以她一坐下就把心中的顧慮坦白出來了。她對王教授夫婦解釋了為什麽她上次來沒說這件事,也說了後來發生的事。王教授聽完劉雲的話,想了想說:
  “劉雲啊,我們比你年長些,又是旁觀者,有些事情也許能比你看得清楚些。”王教授說到這兒,看了老伴兒一眼,老伴兒沒有反應,他便接下去說,“其實你上一次來的時候,正好耿林打電話來,我就知道了你們的事。但我和你師母都覺得,這是你們的私事,如果你不說,我們也不好多問。”王教授看看劉雲,劉雲對他點點頭,好像對他們的話表示讚同。
  “現在既然你都對我們說了,也許是想聽聽我們的意見。”
  “是的,我不知道該和誰商量,我也沒什麽特別好的朋友。我有點兒亂了,什麽事都不能安心做,我……”劉雲說得語無倫次,王教授對她擺手,示意她慢慢說,可是劉雲又哭了。王教授的老伴兒立刻把一包紙巾遞給劉雲:
  “別急,有事兒說出來大家商量。什麽事都有解決辦法的。”她說。
  “是啊,”王教授接著老伴兒的話說,“你現在精神上受的打擊太大,跟耿林這麽多年的共同生活也不是沒有感情的。”
  “關鍵是太突然,”王教授老伴兒接過話說,“耿林這一出兒來得太突然。”
  “因為耿林不是那種好色之徒,今天搞一個明天再扔一個。”王教授說。
  “我說的也是啊,所以劉雲沒有精神準備嘛。”
  “這種事有什麽好準備的。”王教授說,“你怎麽打算的?想離婚嗎?”
  “我不知道。”劉雲說,“我甚至不知道耿林跟我到底有什麽問題。我原來跟他說,我們兩個人坐下來好好談談,把問題談到桌麵上,實在解決不了再離婚也不遲。”
  “他什麽意見?”
  “他連影兒也不露。”劉雲生氣地說。
  “你有沒有想過,男人有時沒有理由也離婚。”
  “您是說就因為有了別的女人?”劉雲好像為了證實什麽而問了一句。
  王教授點點頭。
  劉雲沉默了。這以前,她一直回避王教授剛才指出的事實,因為她不能想象一個中年男人能為一個年輕姑娘拋棄自己多年的家庭,她不相信耿林有如此巨大的動力。她好像總是抱著希望認為,耿林想離開,是因為她和耿林之間作為夫妻存在著問題。根本沒想到這是自欺欺人,因為她不能發現問題的所在,她以為隻要和耿林談談,各自克服自身的毛病,問題就會解決,耿林就沒有理由也沒有必要離婚。一旦她和耿林有了這樣的基礎,另一個女人的消失隻不過是時間問題,或遲或早。
  而現在擺在她麵前的事實是:男人離婚不用理由,就像住旅館的人要走不必陳述理由,隻要結賬就行了。
  “劉雲,你不要太難過。”王教授說。
  “還有另外一種男人,自己有外遇瞞著,先回家找老婆的毛病,雞蛋裏挑骨頭挑理由離婚。耿林跟這樣的男人比起來還算磊落。”
  但劉雲沒有聽進去王教授正在說的話,她還在咀嚼著“男人沒理由也離婚”,仿佛這是她一輩子也消化不了的一塊橡皮。
  “當然,你沒有必要去為耿林想,你是受害者,理論上你有權利做一切。”王教授像講課一樣陳述下去。但劉雲好像走神兒了。
  王教授老伴趁劉雲不注意捅捅他,王教授按照自己的理解接受了老伴兒這一捅所傳達過來的信號,他停止了說話,關切地注視著劉雲。劉雲不好意思地笑笑,她說:
  “對不起,我剛才有點兒溜號了。我在想耿林沒有理由離婚,除了為那個女人。”
  “你第一次這麽想吧?”王教授問。
  劉雲無可奈何地點點頭。
  “能接受嗎?”
  “我接不接受又能怎麽樣,他不還是照做不誤嗎?!”
  “我不是指對他而言。也不是對事實而言,是對你的心理而言。”
  劉雲低下頭沒有回答,她感到淚水又往上湧,但她忍著,在她心裏隻有一個聲音瘋狂地吼叫著:這沒道理,而人能做沒道理的事嗎?!
  王教授看著劉雲的反應,也看穿了她的心思。他想有必要把自己想到的和看到的告訴劉雲。也許她現在還接受不了,但王教授相信一個受過教育的人,相信時間。
  “我想你們這一代人和我們這代人還有很多共同的地方,比如說,凡事都講究道理。而這所謂的道理又關涉著道德價值觀念等等。所以在我們那個時候,好多事沒有發生,並不是人們不想去做,而是覺得這事沒道理,不符合道德觀念,所以壓製自己不去做。現在社會發展了,一切都變化了,人們就不能再用過去那套東西壓製自己的願望了。劉雲,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嗎?對於比你們還年輕的人來說,沒有問題,他們沒有我們那個時代的烙印,所以不用拋棄太多的東西,就可以輕鬆地接受現在的新觀念,不管好的,還是壞的。當然他們也得有個鑒別過程,但是在接受之後。而你們這代人麵對當今的社會就會產生分化,會有一部分人因為經濟地位變化或者別的原因,更願意接受新的生活觀念,更注重自身的需求,想的更多的是自己,所以他們就會做一些另外那部分人不做的事情,從而給別人帶來痛苦。可惜他們不年輕了,他們沒有年輕人那麽充裕的時間,甚至沒有時間去改正錯誤。耿林沒有這些,他邁出一步就是一步,即使因此帶來他承受不了的後果,他也得承受。這件事,如果我們這麽想,那麽對他和對你同樣不容易,盡管是他先對不起你。劉雲,如果你這麽想想,也許會好過些。”
  王教授像一堂課那麽長的話似乎說動了劉雲,她覺得他說出的道理很合理,就像她也隱約感覺到的那樣,世界在變化,隻是她沒有能力把這些歸納之後表述出來。但一旦王教授把這個理論和劉雲的現狀聯係起來,劉雲就不能保持平靜了。她剛剛聽進去的東西立刻像霧一樣散去,滿腦子裏有的隻是婁紅對她的囂張和耿林對她的不負責任的躲閃。這些畫麵一旦浮上她的腦海,立刻破壞她的理性係統,讓她的心胡亂地跳,覺得窒息,仿佛自己被一個巨大的仇恨罩住了,想破壞一切,報複一切。
  隻是很久以後,她才明白,這種強烈的感情並不是仇恨。
  “我覺得您說得很對,可我覺得耿林未必屬於您說的那種人,我跟他一起生活這麽多年,我一直覺得我了解他,可是現在我不能再這麽說,他讓我看到他的另一麵,很卑鄙的一麵。而且他不會不好過的,他心裏想的就是怎麽離開我,跟那個女的結婚。”
  對心理學無限熱衷的王教授聽完劉雲的話,馬上意識到了一個問題,劉雲處在這樣的狀態下,沒人能勸說她,她什麽都聽不進去,無論別人說得對還是不對。
  “劉雲啊,”王教授的口氣變得有些語重心長,“我實話實說吧。我雖然經驗多一些,但還是幫不上你什麽忙。話這麽一說,我們又得回到心理學上,你知道心理醫生所做的全部努力就是讓病人從頭腦懂到心懂,隻有心懂了,病人才有力量改變行動,也就是改變心理狀態,但這個過程除了心理醫生的幫助外,還需要時間,有時是五年甚至十幾年。”
  “我……”劉雲剛要解釋什麽,但被王教授擺著雙手打斷了。
  “你別著急,我不是說你有心理疾患,我的意思是,你現在恰好處在頭腦明白的階段,所以別人說什麽對你表麵上看有作用,能讓你短時間平靜下來,但實際上是沒有作用的。現在最重要的是你怎麽想,事情已經這樣發生了,它接下來的走向隻取決於你自己怎麽想,怎麽做。比如,你去他們單位了,我不能說這是明智之舉,但如果你攔不住自己,別人就更攔不住你,你明白嗎,劉雲?”
  劉雲誠實而迷茫地看著王教授,內心一片混亂。
  “誰的話都不用聽了,包括我的。想怎麽做就怎麽做。不管你做了什麽。等將來有一無,你真正明白,也就是說心懂的時候,這些都會反過來幫你的忙。”
  “你都在說些什麽啊?你把劉雲和我都說糊塗了。我看這樣,什麽時候我們把耿林找來,勸勸他。”師母說。
  “不用了,師母,謝謝您的一片好心。我想王教授的話是對的,回去好好想想。”
  劉雲就這樣告別了老教授夫婦。王教授的妻子立刻責備丈夫對劉雲說深了,她還說他的做法沒人能理解。王教授反駁老伴兒說,劉雲現在的狀態隻能按照她自己的意願往前走,直到撞上南牆,才會回頭。但王教授的妻子立刻說了另一句話,讓王教授吃驚不小:
  “但不是每個人都有回頭的路。”
  過了好久,王教授才從沉默中抬頭,看看老伴兒說:
  “那就是上帝的事兒了。”
  “你啊!”老伴兒說。
  陳大明去醫院沒找到吳剛,並不十分沮喪,他甚至高興,這樣就可以直接找劉雲了。但他被告之劉雲下夜班,現在正在家休息。陳大明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麽這麽急於見到劉雲,好像有很多人在跟他搶眼下這個幫助劉雲的機會。
  “我是她親戚,從遼南來,給她帶來了一些水果,能不能告訴我她電話,我好把水果給她送去。”陳大明還沒動大腦想,謊已經圓滿地撒出去了。
  一個年輕的護士看看空著手的陳大明,並沒有馬上告訴他電話號碼。
  “我還能騙你嗎?水果在我樓下的車裏。”陳大明不耐煩起來。每當他對別人撒謊時,他自己都先不耐煩。但他一次都沒有覺到。
  劉雲接到陳大明電話時並不十分意外,這反倒讓陳大明意外了。他原想劉雲早忘了他,得在他的自我介紹之後才能回憶起來。劉雲問他是不是腦袋又破了,陳大明更覺得劉雲可親,就開門見山說想見她,有事要談。於是,劉雲便讓陳大明到她家裏去。這下,陳大明更是受寵若驚。半路上,他買了一個巨大的水果籃兒。他從沒想過,劉雲對他的信任緣於對吳剛的信任,他想的是劉雲知道他對她的一片衷心,沒有任何目的的一份真情,也許就因為劉雲讓陳大明感覺像他姐姐。
  陳大明站在劉雲家的客廳中央,發了一通感慨:
  “你們家房子真大,你丈夫真是個傻X,放這麽好的日子不過,胡鬧什麽啊!”
  劉雲呆呆地望著陳大明,陳大明這才發現自己已經開了場。
  “劉姐,你別生氣,我都知道了。我想我能……”
  “你聽誰說的?”劉雲問。
  “偶爾聽一個朋友說起了,我又問吳哥,不過,劉姐你不用著急難過,我就是為這事來的。我肯定能幫你把這件事擺平。”
  劉雲看著陳大明真心的表白,心裏還是被感動了。在這個瞬間她覺得陳大明比耿林、王書更樸實,更可親。於是,她說:
  “你怎麽幫我?”劉雲好像感興趣地問。
  “你看你想怎麽辦?你要是舍得打他一頓,我找幾個哥們兒立刻就辦。但我估計你舍不得,這麽多年的夫妻了。再說,這種事靠打不行,得破壞他們,讓他們好不成才行。”
  劉雲笑笑,她沒有想到讓她覺得大塌地陷如此痛苦的事情,經陳大明的嘴一說,就變成了街頭鬥毆鄰間爭執一樣的小事了。
  “劉姐,你別笑,這事我幹過一次了。隻要那男的膽小,一嚇唬準成。”陳大明心花怒放,他覺得劉雲對他的態度十分舒服,“不過,劉姐,我倒是想問問你,你幹嗎非得在一棵樹上吊死?他就那麽好?”
  “誰說我非得讓他回來?”劉雲有些不高興地問。
  “誰也沒說,我從你臉上看出來了。”陳大明像孩子一樣說著心裏話。
  劉雲歎了一口氣,心情低落下來。
  “比他好的男人有的是,真的,劉姐,我就見過好多。”
  “你認識我愛人嗎?”劉雲問。
  陳大明笑了,搖搖頭,但沒有不好意思的感覺。
  “我不年輕了,所以有沒有好男人對我來說無所謂了。我隻想跟他講出個道理,凡事都有道理。”
  “說的是。”陳大明心裏想說吳剛就是個好男人,但聽劉雲轉了話題,也隻好隨過去。但他並沒有聽懂劉雲的話,在他看來,凡事也都有道理,但不是講出來的,一切都是明擺著的,誰厲害誰強就有道理。一時聰明一時糊塗的陳大明並沒有把他的道理講出來,反而順著劉雲說:
  “我幫你講這個理。”
  然後,陳大明對劉雲講了一個計劃。開始劉雲對此並沒有首肯,陳大明一點不灰心,他說服劉雲,詳細說明這計劃的好處,並說明他在這個計劃中可發揮的巨大作用,最後向劉雲指出這個計劃的安全性和合理性,他最後贏得的是劉雲的一陣大笑。他還從沒見過劉雲這樣笑過,讓他覺得有點參人。但總歸劉雲沒有否定他的提議,而且他相信自己另外的感覺:劉雲會按他說的去做。
  
  第二十章
  那是一個細雨蒙蒙的晚上,耿林離開辦公室往自己住處走時,心情有些寂寥。大街上行人已經不多,而且每個人都是腳步匆匆,仿佛以此向別人暗示,他們都是有家的人,而且今天這個下雨的晚上,他們對回家所帶來的感覺尤其珍視。家——一頓熱乎乎的晚飯,孩子或者電視的吵鬧,老婆在廚房忙碌的背影……
  耿林走得很慢,他放眼望去,一切都被雨淋濕了,在街燈的映照下,無論什麽看上去都是亮的,這愈發加重了感覺上的那種潮濕,讓耿林心上的某個地方發涼。他突然想念他的那對沒有帶出來的皮拖鞋。他沒有撐傘,小雨已經澆濕了他的頭發。但他並沒有在意這個,在小雨的聲音之外,他聽見了他的皮拖鞋踩在地板上的聲音。那聲音十分真切,耿林懷疑自己產生了幻覺。
  婁紅去參加一個中學同學召集的聚會,很晚才能回到父母家。他想買兩個漢堡,回家泡一杯茶,一個人用看報紙打發這個淫雨連綿的晚上。這時,他接到了彭莉的電話。還沒等他開始熱情的寒暄,彭莉已經發出命令:
  “耿林,你聽我說。”
  耿林立刻住口了,在女人這樣的態度麵前,耿林從來感覺都是很舒服的,他甚至懷疑過自己是不是有受虐的心理傾向。
  彭莉像一個不同凡響的女人,她說她做了一頓可口的晚餐,買了非常好的新疆出產的紅葡萄酒,她的女兒去奶奶家,今晚不回來——然後她說,你過來我們談談怎麽樣?但沒有說談什麽,好像一點破這個就會破壞她剛剛建立起來的氣氛。
  “我馬上過去。”耿林很高興答應了彭莉。仿佛一個徒步走了很遠的人,在饑餓缺水的情況下看見了一個村莊。一方麵,他高興彭莉的一個電話,把他從眼下的心境中揪出來;另一麵他心裏很愜意,和一個不是婁紅也不是劉雲的女人見麵並共進晚餐。
  耿林到來之前,彭莉還沒想好,她要跟耿林說什麽。她知道肯定要談劉雲的事,但同時她也特別強烈地懷念上一次單獨和耿林見麵。耿林作為一個比她年輕幾歲的男人,又是她丈夫的生前密友,對她表現出的信任和某種心理依賴讓她刻骨銘心,讓她感到幸福。她不知道這是不是一種母愛,因為她沒兒子。不管怎麽說這對她是新鮮的經驗,一個從前依賴別人的人,現在被人依賴一下,這讓她覺得自己很強。隻有一點,她從一開始就很清楚,和耿林這樣的交往,無論她怎樣感覺都和她是一個女人而耿林是一個男人的事實無關。在她心中已經確定無疑,不會再有另一個男人取代王書的位置。
  但是,一直在丈夫庇蔭下生活的彭莉,沒有想到也想不到一個男人突然表現出的階段性的信賴和依賴是多麽不可靠。作為紅顏知己彭莉缺乏大多的素質,她年齡不輕,但心理年齡還尚未達到成熟的界限。許多男人給生活在他們周圍的女人帶來這樣的誤解,因為某些突發的不良事件,他們把正常情況下不可能對此交心的女人變成了知己。事過境遷後,他們最希望的就是和這些女人保持正常的交往,比如不經常見麵進而也不再被詢問什麽。但不是每個女人都能適應這樣的變化,彭莉就是其中的一個。
  在耿林到來之前,她專心布置了餐桌,也給自己化了淡妝,她把頭發盤起來,讓自己的年齡變得不那麽好確認,遊移在三十到四十歲之間,而不是超過了四十歲。耿林一進來首先被餐桌吸引了。桌上常見的家常菜讓耿林胃口大開,他像王書還活著的時候一樣,用手撿幾塊肉扔進嘴裏。
  “阿姨做的,還是你自己做的?”耿林知道彭莉不會做飯,以前,如果他們在家裏吃飯,一般都是阿姨和王書一同做。
  “阿姨回老家了,是我親手給你做的。”耿林這時才好好看了彭莉一眼,發現她刻意為他打扮了一下,不覺感到一點兒壓力,馬上有不適的感覺。“我不想讓她再回來了。”彭莉接著說,“阿書不在,家裏也沒那麽多活了。”
  “是啊。”耿林應附地說。
  “你怎麽樣?”他們坐到飯桌旁之後,彭莉發現耿林沒有走進她所營造的有些許私密意味的情境中,便性急地直接問起來。
  “還行,你怎麽樣?”耿林已經開始大吃起來。彭莉突然想耿林是奔這頓飯來的,而不是她。
  “我還能怎麽樣?”彭莉歎著氣說。
  耿林抬頭看看彭莉,認真地點點頭,表示他能理解彭莉的心境。
  “你單位那邊怎麽樣?”彭莉又問。耿林一邊吃一邊回答,甚至沒看彭莉一眼。
  “還那樣兒.不好也不壞。”耿林吃得十分起勁兒,倒不是因為飯菜多麽可口。他好像也在吞噬著這飯菜帶給他的感覺,家常的感覺。
  彭莉沒再往下問,她也被耿林貪婪的吃相吸引了。“算了,等他吃飽了再說吧。”彭莉想。
  耿林的飯量並不大,他很快就放下了筷子,看著彭莉說:
  “你好像什麽都沒吃。”耿林用紙巾擦擦嘴,“飯裏放毒了?”
  “別胡說八道。”彭莉見耿林隻是跟她開玩笑,並不想展開話題,不由地懷念起上次耿林盯著她發呆的眼神兒。“劉雲怎麽樣?”
  “她見過你了吧?”耿林問。
  彭莉點點頭。耿林隻是點上了一支煙,並沒有往下說什麽。
  “你的那個女同事怎麽樣?”
  “看來你知道得真不少。”耿林說。
  “但都不是你告訴我的。我原來還以為我們是朋友呐。”彭莉說著的時候已經有些心酸。
  “我們當然是朋友,你是我最好朋友的妻子,我們隻能是朋友。”耿林有些後悔自己來了。
  “劉雲什麽都告訴我了。”
  “那你該好好勸勸她,往開處想。”
  “你已經決定了?”彭莉問。
  “你是說離婚?”
  彭莉點點頭。
  “我們肯定不行了,她事情做得太絕了。”
  “你還沒見過更絕的呐。”彭莉說。
  “可劉雲不該是那樣的女人。”
  “女人是什麽樣的女人,這有時候取決於男人是什麽樣的。有些過激行為都是給男人逼出來的。”彭莉說出了讓自己也吃驚的話,這想法她記得自己從前沒有過,好像是通過空氣呼吸到肚子裏的。
  “看來,你已經站到劉雲那邊去了。”耿林說,“不過,挺好的,她需要你的幫助。”
  “可我也沒忘了你。”彭莉盯著耿林,“聽說你的女同事挺年輕的。”
  “十四歲。”耿林說的是他和婁紅的年齡差。
  “什麽?”彭莉大吼一聲,“十四歲就工作了?”
  耿林笑了,笑得多少有些無奈和苦澀。
  “啊, 我明白了, 是差十四。”彭莉立刻反應過來了,但馬上接著問別的,“你有把握嗎?”
  “你指什麽?”耿林開始煩彭莉這樣大而空,根本沒法好好回答問題。
  “她那麽年輕,你把握得住嗎?”
  耿林發現自己再一次無言以對,好像突然明白了,為什麽他的朋友王書不愛妻子愛另一個女人。
  “你知道現在的年輕姑娘很容易跟人好的,前提是你不老還有錢。可是,再過幾年你快五十歲了,她還正當年,彼此沒什麽新鮮感了,你還有現在這份把握嗎?”彭莉苦口婆心地說。
  “那你說我怎麽辦?”耿林已經被彭莉的話氣著了,又不能馬上告辭,無比痛苦。
  “慎重。”彭莉叮嚀般地說,“你為她離婚,能保證有一天她不跟你離婚嗎?也許跟你過幾年她覺得沒意思了,或者是看上了別人,那你就慘了,雞也飛了,蛋也打了,到最後老了什麽都沒有了,連家都沒有了。你以為劉雲能等到你那一天嗎?耿林,記著,男人光有事業不成,不夠,你懂嗎?你就是再發明一百個軟件,到頭來你要是沒有一個溫暖的家,你還是覺得生活中缺點兒什麽,相信我的話。”
  “可是我愛她。”耿林對彭莉的說教已經忍無可忍,“我不在乎她有一天離開我,盡管我不相信會有這一天。你的話有道理,但跟我想的沒關係。即使有一天我什麽都失去了,我還是要給我自己一次機會,去愛一次。而不是像王書那樣。”耿林說到激?ν芽謁黨鐾跏欏?
  “王書怎麽樣?”彭莉立刻警覺起來。
  “沒怎麽,”耿林及時控製了自己的情緒,“他那麽早就死了。”
  彭莉低下眼睛,不再說話了。她的樣子讓耿林難過了一下。他覺得無論怎樣不該這樣對彭莉。
  “對不起,彭莉,我剛才太激動了。”耿林放緩語氣,“我知道你是為我好,也是為劉雲好,可你忘了,我也是個有感情的人,而感情是不能勉強的。劉雲是個好人,但我愛另一個女人,我很抱歉,但我沒辦法。”
  “是啊。”彭莉說.“希望你好運氣。”
  彭莉巫婆一樣的語言方式,讓耿林認認真真地後了一次悔,吃了這樣一頓家常飯。
  耿林走後,彭莉想都沒多想,立刻給劉雲掛了電話,好像這次見耿林完全是為了劉雲,受劉雲之托似的。如果一件事有五個層次,彭莉至多能到第二個層次上。她不是沒有繼續深入下去的能力,而是沒有這樣的運氣。她總是在事情的表麵層次上以為,她明日的是事情的全部。
  但彭莉的生活也因為她的這一特性而避免了許多波折和痛苦,就像人們常說的那樣:敏感是痛苦的源泉。
  劉雲對耿林和彭莉的見麵多少還是感到了吃驚,她以為耿林在目前的心境下不想見到任何別的女人,除了他的情人。而且彭莉說是耿林來看她,這讓劉雲誤以為是耿林主動找上門的。
  “我原先一直是希望你們重新和好的。”彭莉說,“什麽都好勸,但不能勸人離婚,不過,劉雲,我覺得你們沒什麽希望了。我知道這麽說話不好聽,一般人也不會這麽說。但我又想,你沒什麽太知己的朋友,又挺拿我當朋友的,我要是不告訴你事情的真相,就不會再有人告訴你了。”
  劉雲聽了彭莉的話,心裏很不是滋味,盡管彭莉再三強調這是真相。她問彭莉怎麽得到這個印象的。
  “他說他愛那個女的。”彭莉馬上說。
  劉雲想起當年耿林也不止一次對她說過這話。
  “我勸他冷靜想想,那個姑娘能跟他過一輩子嗎?反過來說,他是不是能跟那個姑娘過一輩子也是問題,他現在還不是跟你分開了!我勸他想想將來,想想這熱乎勁過去以後,他們是不是還合適在一起,愛情也得有基礎,你說是不是?”
  劉雲沒有表示,愛情對於她突然變成了一個可恨的字眼兒。
  “可他什麽都聽不進去,態度特別堅決,他要跟這個女的結婚,不管付什麽樣代價,他都不在乎。你想想,什麽代價他都不在乎,就不用說離婚了。”
  放下電話後的劉雲比往常更難入睡,她處在一種混合的痛苦中,並不十分激動,但卻總能感到這混合一處的痛苦帶給她的持續而緩慢的刺痛,就像潮汐有規律地湧過尚未愈合的傷口。她一次又一次地回憶彭莉所說的話,想象著耿林說這話時可能有的表情。她不完全是被耿林對另一個女人的愛情所傷害,還有耿林的態度,也許更主要的傷害來自耿林的態度。他強調著自己要為這個女人付任何代價,付任何代價也在所不惜,這讓劉雲覺到被蔑視的痛苦,仿佛她不過是耿林為婁紅所付出的全部代價的一小部分,一個不起眼的小環節。而這小部分小環節竟是她後半生的生活。
  一個女人上愛情的天堂,另一個女人卻下了愛情的地獄。
  在這樣的想象折磨過程中,劉雲一次也沒有想過,這一切讓她難受的事,都是由彭莉轉給她的,她像相信事實一樣相信著彭莉的話。在漆黑的夜裏,她一次又一次在心裏對自己大喊:這樣下去不行,不行,肯定不行!
  劉雲突然想到了陳大明給她出過的主意……
  
  第二十一章
  她從沒有想到假發戴上去竟然毫不難看,相反倒有幾分修飾出來的韻味。她把剛買的墨鏡裝進包裏,看著臨近假發櫃台一個正在試假發的姑娘,自己也走近了。那姑娘對鏡子裏自己戴假發的形象很滿意,於是就買下了頭上發紅的短發型假發。
  “我往機場那麽一站,他要是能認出我來才出鬼呐。”姑娘說。
  “能給他個意外驚喜。”賣假發的女售貨員說。
  “但願別把他嚇著,認不出我,會以為我跟別的男的跑了呐。”姑娘說完頂著假發走了。
  “您也來試試嗎?”售貨員對一直觀看的她說。她微笑著點點頭盡管心中因缺乏剛才那姑娘買假發的動機而淒楚,但還是讓售貨員把一頂同樣的假發戴到自己的頭上,把她自己半長不短的“馬尾巴”掖進了假發。
  “您看看,形象立刻變了,精神還幹練。”售貨員退後一步說。
  她看著鏡子裏的自己也吃驚了:或者她從沒發現自己很好看,或者她以前不這麽好看。因為發型的改變,她的臉上也發生了變化,出現了幾分嫵媚。但她往鏡子前湊湊,還是看見了自己滿臉細小的皺紋和枯黃的臉色。她知道這都是由於失眠造成的。
  她買了假發,但不是紅色,而是黑色的,這也許是她必須保有的分寸。
  耿林離開辦公室,沒有馬上打出租車,他想去附近的超市買些熟食,他和婁紅約好今晚在家裏吃飯。
  耿林和其他行人一起等在人行橫道線那兒,綠燈一變,他就幾步走到那些人前麵,穿過馬路。在他往北拐之前,他瞥見不遠處一個戴墨鏡穿風衣的女人站在樹下。他繼續朝自己的方向快走,心裏暗暗笑笑,在他看來,既戴墨鏡又穿風衣的女人是存心裝“酷”,呈現的知識病態,一點不酷。
  他沒想到他進了超市之後,那個穿風衣的戴墨鏡的女人也來到了超市的門前。
  “大爺,請問一下,這個超市還有別的入口嗎?”她問看車的老頭兒。
  “有,後麵還有一個。”
  她聽完急忙也走進超市,邊走邊脫下風衣最後摘下墨鏡,把放在風衣口袋的頭巾圍上。她很快便在熟食品櫃台那兒發現了耿林。她拐進餅幹貨架那兒,不時地用餘光看著耿林。他一會兒彎腰,用手將他要的熟食指給售貨員為他夾上的東西。她看他買東西覺得十分陌生,因為他平時絕少買菜。
  他到了交款機前,她也拿了一包餅幹到了另一個收款機。她從他背後看過去,收款小姐對他說:
  “一共是七十八元。”
  她想他買這麽多熟食一定是要去郊遊。多麽浪漫的生活!
  “四塊一。”她的收款小姐對她說,她一邊付錢一邊看著耿林離開超市。
  在超市門口等著許多出租車,耿林跳上一輛開走了。她走出大門,上了另一輛出租車跟了過去。
  耿林停車後,她也讓自己的出租車在稍遠處停下。她看著耿林走進一個大門,然後對司機說:
  “我還要在這兒等一個人,車錢我多付你,請幫個忙。”
  司機從後視鏡裏看一眼女乘客,沒說話,把發動機關上了。
  這時,另一輛出租車在剛才的大門口停下了。婁紅從車裏走出來,也進了大門。
  “夠嗎?”她交給司機二十塊錢。
  “夠了。”司機接過錢發動了車子。
  她走進大門,最先看到了坐在院子當中的那幾個老人。
  “老人家,你們好,我想打聽點事情。”她語氣和緩地說。
  老人們都警惕地看著她,誰也沒有說話。
  “剛才上去的那個男的,他住幾樓啊?”她問,“我知道他跟後來上去的那個女的是一塊兒的。”
  “你是誰?”掌握耿林、婁紅情況最多的那個老太太問。
  “好吧,大娘,我跟您實話實說吧,我是剛才進去的那個男人的妻子。”
  老人們聽了她的話不由地啊出了聲音,其中的三個老太太互相看看,仿佛是在交換什麽看法,然後她們又一同看著眼前的陌生女人,對她充滿了同情。
  “我原來想那兩個人就不是正當的,人家誰搞對象不都是同進同出。”其中的一個老太太說,“他們倆好像從來沒一起來過。”
  “誰說的,一起來過一次,那天你沒出來,沒看見。”另一個反駁她說。
  “他們在這兒住多久了?”她問。
  “沒多久,幾個月。”
  “你不知道你男人外麵有別的女人了?”另一個老太太插嘴問。
  “知道得不多。”
  “你和你男人吵架了?”
  “還非得吵架才能找別的女人?”一個老太太不滿意另一個的發問。“現在男的一有錢立刻就學壞,他還不得趁自己能蹦達的時候找個年輕的?”然後對她說,“你說是這個道理不?你跟我們比還年輕著呐,可你跟那女的比,就不年輕了。”
  她點點頭,心裏七上八下地難過。
  “他們住在幾樓?”她問。
  “你這就要上去?”
  她搖搖頭。
  “三單元三樓右手那個門。”
  “你咋知道得這麽詳細?”另一個問。
  “我咋不知道,是老陳家出租的房子。我還去收過衛生費呢。”
  “謝謝你們了。”她說完離開了。
  “想開點兒,大妹子。這年頭不好,別為了別人把自己搭進去。”一個老太太在她背後大聲說,她回身朝老人們擺擺手。“這女的元氣傷了。你看她那臉,跟有重病似的。”這個老太太轉而又低聲對周圍的人說。
  劉雲還是聽見了老太太的話,嗓子眼兒那兒直哽噎,但卻沒有眼淚。
  在附近的派出所裏,劉雲見到了所長。她向他提起了陳大明舅舅的名字,那人“啊”了一聲,看了劉雲一眼。
  “我們還沒有離婚。”劉雲說,“聽鄰居說他們總去那兒幽會,你們公安人員怎麽看這事兒?”
  “當然不妥。”所長盡量謹慎地說話,因為他還是第一次經曆這樣的控告,沒有經驗。
  “你們什麽都不能做嗎?”劉雲問。
  “你沒上去堵他們?”他反過來問劉雲。
  “我不想上去,我不缺乏證據。”
  “你想離婚還是不想離?”他問。
  “這不是我說得算的事。”劉雲說。
  “明白,想讓我們幹預一下。”
  劉雲沒說話,但通過眼神兒她明確地肯定了所長的提議。
  “好,你告訴我地址。”
  劉雲說了地址。所長記下來後對劉雲說:“那你就先回去吧,以後我們再聯係。”
  “我給您打電話吧。”劉雲試探地問。
  所長點點頭,目送著劉雲離去。他先歎口氣,然後搖搖頭,仿佛這一切都是不該發生的事。他走進對麵的屋子,把手上的紙條交給一個胖警察,然後說:
  “你和小王去一趟這地方,把這兩個人,一男一女啊,都帶來。”
  “什麽事?”胖子問。
  “一男一女你說還能有什麽事?”
  婁紅一進屋就換上了一條齊膝長的羊毛連衣裙。他們把一大堆熟食擺在床前的地板上,然後席地而坐。耿林在開葡萄酒。
  “要是有蠟燭就好了。”
  “你就是蠟燭。”耿林說。
  “放屁,我不是蠟燭。”婁紅撒嬌地說,把一個枕頭放到地板上,然後坐上去。她一坐下來,裙子就往上去了,露出更多的大腿,白白的,直刺耿林的眼睛。
  “別往不該看的地方看。”婁紅往下扯扯裙子,把杯子舉到耿林跟前,要求倒酒。
  “現在就喝,還是我先帶你做點別的運動?”
  “你快倒吧,”婁紅裝作生氣地說,“我們今天應該先喝醉,然後再做運動。”
  “為什麽?”耿林為她倒酒。
  “那樣就像吃了海洛因,很有味道喲。”婁紅學著廣東腔,把耿林為她倒的杯中酒幹了。耿林也幹了自己的。
  他們開始用手抓著吃肉,兩個人好像都餓了,吃得很狼虎。
  “好吃。”婁紅差不多快要吃飽了以後說。
  “你試過海洛因?”耿林還在問。
  “可惜沒有。”婁紅說。
  “幹嗎還可惜?”
  “我想什麽都試試,你不想嗎?”婁紅用嘴去舔沾滿了油的手指,引得耿林直衝動。
  “人不能什麽都試。”耿林又看一眼婁紅裸在外麵的大腿。
  “能。隻要你願意,你就能。”
  “那好,你能,你告訴我,除了試試海洛因,你還想試什麽?”
  “當一個好女人,當一個壞女人,當一個情婦,當一個不是妓女的女人,當一個妻子,當一個既是妻子又是情婦的女人,當……”
  “停,停吧。”耿林用油油的雙手做了一個暫停的手勢,“光這些你就夠殺我幾個來回的了。”
  婁紅突然高舉雙手,把身體向後仰去,躺倒在床上。她的兩條腿輕輕抬過來放到熟食上,伸到了耿林的麵前,耿林把手中的排骨換到右手上,左手順著婁紅的大腿摸上去。
  “我還沒喝醉呐。”婁紅繼續躺在那兒說,聲音中一點嗲味都沒摻。
  “好啊,你個蕩婦,居然什麽都沒穿。”耿林把手抽回來,又繼續啃骨頭。
  “什麽都穿才是蕩婦呐。”婁紅重新坐起來,“什麽都穿的女人就是要勾引你去脫她。”
  “那什麽都不穿的女人呐?”
  “什麽都不穿的女人直接,自然,所以不是蕩婦,是好人。”婁紅說著站到耿林跟前,她的腳正好踩在一堆切好的香腸片上。“我腿上沾油了,給我擦掉。”
  耿林沒有去擦婁紅腿上的油,相反用手裏啃到一半兒的骨頭在她的腿上劃出一道道紅印兒。婁紅毫無反應地站在那兒,好像在為某個不存在的畫家擺姿勢。
  “你肯定有妖精的骨血,”耿林開始吻她的雙腿,“你這副做出來的冷淡讓我受不了,你知道嗎,妖精?”
  “你遲早會為我大吃一驚的,我要變成一個你想象不到的女人,比你老婆更好的女人。”婁紅把雙手舉上去說。
  “我從沒說你比她不好。”耿林說著站起來,要脫掉婁紅的裙子。
  “可你心裏從來就是這麽想的,隻不過是不敢說出來罷了。”
  “好吧,我就是這麽想的,你根本不如她,你什麽都不是,我跟你好就是為了跟你上床,在我眼裏你是妓女,跟妓女沒兩樣兒的女人,現在你滿意了?”耿林一邊說著一邊用雙手撫摩婁紅起伏很大的腰身。
  “好,我滿意了,我就愛聽你說心裏話。”婁紅終於開始吻耿林。“我的腰長嗎?”
  “長。”
  “腰長好嗎?”
  “不知道。”耿林說的是實話,但卻讓婁紅叫了起來。
  “那你知道什麽呀?”
  “我就知道婁紅小姐很病態。”
  “病態有什麽不好啊?!病態不是病,你懂嗎?你小時候學過‘病梅館記’嗎?古人都這麽說,病梅尚且如此,何況女人!你老婆不病態,你幹嗎不跟她過日子?”
  “行了,你閉嘴吧。”耿林一下把婁紅抱起,發狠地往床上摔去,然後自己也撲了上去。
  門鈴響了。
  耿林和婁紅立刻停止了動作,他們互相看看,耿林的神色很緊張。
  “你相信一個女人會變成另一個女人嗎?”婁紅反倒聲音平靜地問耿林。
  “別說話。”耿林輕聲說。
  門鈴再一次接二連三地被接響。
  “回答我,要不我就喊。”婁紅說。
  “不相信。”耿林心不在焉地輕聲說。
  “開門,開門,派出所的。”門外傳來聲音。
  “是警察。”耿林盡量控製自己聲音不發抖。
  “警察算個屁,”婁紅從床上站起來,“我去開門。不過我告訴你,我相信一個女人會變成另一個女人。”
  “哎,你別去。”耿林欲阻止。
  “怕什麽?”婁紅往門口走去。
  她打開門,看見兩個警察站在門口。
  “什麽事?”她問。
  “姓婁?”胖子問。
  “對啊。”
  “裏麵還有一個姓耿?”
  “那又怎麽樣?”
  “跟我們到所裏走一趟。”
  “我要是不去呐?”
  “那也得去。”
  “憑什麽讓我去?”
  “去了你就知道了。”
  “去就去,到時候你們就後悔了,還不是得乖乖地把我送回來。”婁紅說完回身對耿林喊,“耿林,你現在該明白了吧?”
  耿林站在裏屋的門口,已經穿好了外衣。
  
  第二十二章
  耿林和婁紅進了派出所之後,立刻被分別帶開。婁紅被帶進的一間屋子,裏麵有幾張辦公桌,兩個警察坐在辦公桌前低頭弄著一大堆表格。胖子讓婁紅坐到一張靠牆的長椅上,然後便出去了。這時,婁紅發現她對麵的地板上坐著一個二十多歲的小夥子,一隻手被銬在暖氣管子上。
  屋裏的兩個警察陸續出去了。婁紅看著對麵的小夥子,她問:
  “你怎麽了?”
  “他們說我偷東西。”小夥子說話聲音很低,“你呐?串門兒?”
  “你別跟我說你們的行話,我聽不懂。那你到底偷沒偷啊?”婁紅坦率地說。
  “你說呐?”小夥子反問婁紅的時候,把她給逗樂了。
  “你怎麽了?”小夥子問婁紅。
  “他們還沒告訴我我怎麽了。”
  “那你做啥了?這你總該知道吧。”
  “我做的事沒違反任何法律。”
  “偷人了?”小夥子說。
  “我看你歲數也不大,怎麽總用一百多年前的詞兒啊!”
  “對, 偷人不犯法, ”小夥子突然興奮,不理婁紅的茬兒,自顧自說下去,“你應該上道德法庭,可惜咱國家還沒設。”
  “你是不是說什麽都離不開偷字啊?”
  “離開行嗎?你說人啥不偷?偷人,偷心,偷情,這些都比我偷的厲害,讓人精神上痛苦。我偷的不過是幾個臭錢,碰上高雅的失主,還感謝我呐。有一次,我偷了一個戴眼鏡女的錢包, 她發現後根本沒找, 她對賣化妝品的那老娘門兒說,‘丟就丟了,錢越少我離佛主越近。’看看這風格,把我感動夠嗆。”
  “那你還偷。”
  “要都這樣,我早就不偷了。人就是賤,你越不讓他偷,他越偷。就像你似的,他要變成你丈夫了,你就不偷了,也不稀罕他了,天天跟他吵架,恨得你咬牙切齒的。”
  “沒想到你還挺哲學。”婁紅說。
  “啥叫哲學啊?”小夥子又一次反問。
  這時,剛才出去的一個警察又走了回來,他肯定聽見了小夥子最後一句話,所以一進門來就狠狠地瞪了小夥子一眼,他立刻像霜打的葉子,蔫了下去。
  “讓你去所長那屋。”警察對婁紅說。
  “在哪兒啊?”婁紅故意大咧咧地問。
  “門上有牌子。”
  婁紅站起來,看看坐在地板上的小夥子,然後對他撇撇嘴,連她自己心裏也不清楚,自己想通過撇嘴表達的意思。小夥子一本正經地看著她,即使在她撇嘴之後,表情也沒有變化,好像在對一堵牆反省自己的罪過。
  婁紅推開所長辦公室的門,隻有所長一個人在那兒。他看了她幾秒鍾,才示意讓她坐下,好像這之前他在考慮,婁紅值不值得讓他說一聲請坐。
  “我朋友在哪兒?”婁紅態度強硬。
  “丟不了。”所長說,“你好像常來這樣的地方,一點不害怕。”
  “我又沒做犯法的事,怕什麽?”
  胖子進來,所長示意他坐在一邊。
  “你跟那個男的認識多久了,在哪兒認識的?”所長問得例行公事。
  “我看這樣得了,咱們把沒用的程序都省了吧。我先說,開門見山。我和他是同事,我很愛他,當然他還沒離婚,所以我做得不對。但你們也戀愛過,人一戀愛就管不了對還是錯,但我沒觸犯法律,這一點我知道得很清楚,從一開始就知道。”婁紅說到這兒看到所長很含蓄地露出一點兒笑意。
  “其實你們不該抓我,你們應該抓的是嫖娼之類的。但你們這樣做了,肯定是他老婆從後麵做了手腳,找熟人還是從上麵給你們了壓力。”
  “你從哪兒知道的這麽多?”胖子打斷婁紅問。
  “我知道的還不止這些。你們還能把我們的事兒捅到單位去,找領導什麽的,其實你們不必麻煩了,我們單位他老婆早就去鬧過了。”
  “你人不大,說話口氣可不小。”所長說。
  “因為市局的局長是我舅。你們要是知道這個肯定就不會答應幫那個女人。連你們剛才抓的那個小偷都知道,我的事歸道德法庭管,但道德法庭現在不開門。”
  所長和胖子互相看了一眼,然後胖子悠悠地說:
  “公安部長是我二大爺。”
  “你們不信我的話,”婁紅輕蔑地笑笑,“好吧,我再說點什麽,你們的局長叫袁山,住在電報大樓後麵新蓋的風華小區,我舅媽在市五十中教理化,他們的女兒比我小兩歲,現在在新加坡學酒店管理。要不要我再說他的電話號碼,辦公室的,家的,還有手機?”
  所長和胖子再一次對看,胖子站起來,對婁紅做了一個請的手勢。
  “回見,所長。”婁紅臨出門時說。
  在離派出所不遠的一條小路上,耿林和婁紅若即若離地慢走著,像一對剛吵過架的正常情侶;沒有絲毫的親密,也沒有了膽怯,仿佛派出所是他們的最後的一劫,再也不用擔心發生什麽事了。在單位裏他們很清楚同事們對這件事的議論,他們已經商量好,既不為了表示反抗而過分親密,也不再像從前那樣躲閃。耿林的上司烏偉因此請過耿林一頓酒,說了劉雲來訪的事,並囑咐他把家裏的事解決在家裏。在烏偉說這些話的時候,雖然有著朋友好心相勸的口氣,耿林還是覺到了他幸災樂禍和居高臨下所帶來的傷害。他向烏偉保證不會再發生這樣的事,同時心裏也清楚,他和烏偉之間隻剩上下級的關係了。
  一離開派出所的大門,耿林就立刻像婁紅道歉,他恨自己作為一個男人也沒能阻止這件事的發生。但婁紅沒有說話,一個人慢慢地拐上這條小路,耿林便也跟了上來。他接著又試試跟婁紅說話,安慰她,但她隻顧看著前麵,慢慢地踱步子。耿林很不舒服,因為心裏很亂,但婁紅此時此刻的表現也不多見,他沒有把握把婁紅重新帶回和平中,所以他隻好忍著,等待婁紅對他的攻擊。
  婁紅依舊不說話,也不看耿林。耿林的思緒漸漸地跑遠了。他想到了劉雲,這是他認識劉雲以來第一次恨她。他想不好她還能到哪裏去鬧,這麽一想,對劉雲的恨上又加了些許厭惡。她真愚蠢,他想,以為鬧就能把我鬧回去嗎?她不至於這麽笨。耿林想到這兒,仿佛看見了附在劉雲身上的巨大絕望,他不能肯定,但改變了剛才的想法,劉雲不是在鬧“和”,而是鬧“絕”。耿林的心因此顫栗了一下,如果劉雲的目的不是逼迫他回去,他就不能想象,劉雲還會怎樣鬧下去。報複是沒有界限可言的,更不幸的是報複會給喪失理智的人帶來足夠瘋狂的力量。
  “你還要走多遠?”耿林想到這兒不安起來,他想回到他們的住處,跟婁紅認真地談談,也好商量一下。“我看我們回去吧。”
  “我要永遠走下去,一直走到不通為止。”婁紅開口了。
  “別鬧了,我求求你。”耿林攔住婁紅。
  “這話你該對劉雲說去,別鬧了,你不用求我,耿林,我不會再跟你回那間倒黴的房子。”
  婁紅的話讓耿林此時亂糟糟的心情更加發堵。他覺得自己的眼睛都濕了。
  “我剛才就說了,這事我有責任,我沒有想到她會鬧到這一步,讓你受了這麽大的委屈,我請你原諒我,並且相信我,我會加倍補償你的。”耿林說得情真意切。
  婁紅停下腳步,她看著耿林,像是在看一個她不喜歡的陌生人。
  “你是不是還想接著往下說,你要保護我,從今往後保護我不受任何人的傷害?”
  耿林沒有回答。
  “但是除你老婆外,她不屬於任何人,對嗎?”婁紅步步緊逼。
  耿林一遍遍告誡自己要冷靜,要以最大的耐心,去理解婁紅的心境。同時,他也不能對婁紅的不講道理發脾氣,因為看見婁紅難過他很心疼。
  “你為什麽不說話了?”婁紅口氣一點沒軟,也透著絕望。
  “我知道你現在的心情,所以你說什麽我不會去計較,你知道我對你的感情。”
  “對,感情,你的感情!”婁紅打斷耿林的話,大叫起來,引得一個騎車人的注目。耿林瞪了那人一眼,那人又騎車繼續走了。
  “別人都在看你了。”耿林低聲提醒婁紅。
  “人家當然要看我了,因為我那麽可笑,像個大傻瓜!我天天看你的感‘清’告訴你,我夠了,我想看你的行動,你拍拍你的良心問問自己,你為我做過什麽?什麽?”
  “你怎麽能這樣說話?”耿林知道現在把婁紅帶回去是不可能的,盡量壓低聲音控製自己。
  “那你倒是做一點能讓我說別的話的事兒啊!從她上次大鬧單位到現在你做了什麽了?隻不過是聽之任之。”
  “婁紅,”耿林也急了,叫出了婁紅的大名,“我知道你現在心情不好,但不該說這麽昧良心的話。上次她去單位之後,我們不是互相商量好了嗎?!先不去找她,先冷淡她,不理她。不然會刺激她,讓她變本加厲,因為她已經喪失理性了。”
  “是的,是的,我們是這麽說的,我也是這麽相信你的。但我現在才發現,這不過是你的借口!”
  “我的借口,我的什麽借口?”
  “保護她的借口!你知道她不想離婚,你怕走最後一步讓她疼。你保護我不過是一個幌子,你想抱住我,讓我一點動不了,這樣,她就可以四處出擊,傷害我!”
  耿林狠狠地打了婁紅一個耳光。
  婁紅沒有像往日那樣立刻還手,眼目中泛著熱烈的光芒,好像他們之間的又一幕床上戲開演在即。她隻是用手捂住臉,驚愕地看著耿林。耿林害怕了,從婁紅的目光中他看見了來自於被傷害者的恨,以及由失望演變而來的冷漠和蔑視。這一刻裏,他真的擔心,今天將是他和婁紅分手的日子。
  “對不起,我……”耿林要去抓婁紅。
  “別碰我。”婁紅沒有躲閃,但一個簡單有力的命令句還是製止了耿林向前。
  她幾步走到那路上,伸手攔了一輛出租,另一隻手還捂在臉上。耿林呆呆地站在原地,婁紅從他視線中消失後,他還在想婁紅捂著臉的那隻手。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出手太重了,以至於把未來生活的希望打壞了。
  在往回走的路上,幾次穿馬路他都被司機臭罵幾句,但他都沒有反應。“我為什麽應該是個男人?”他想,“男人為什麽又應該承擔一切?首先是責任?女人不能為自己承擔責任嗎?不是男女平等嗎?男女吵架,女的可以說傷透了心的狠話,男的卻不可以動手。如果他動手了,他就得道歉。而他動手和必須道歉的事實把女的過錯衝刷得一幹二淨。也許有另一種女人,不管你做了什麽壞事,都不必道歉,如果你想推卸責任,還可以從她身上找缺口,讓她為你的錯誤向你道歉。為什麽我不找這樣的女人?這樣的女人沒意思,為什麽這樣的女人沒意思?不知道。這樣的女人讓男人變成壞人,等他們發現自己變壞的時候,什麽都晚了。這樣的女人不好,她讓你覺得你是和自己在一起生活,而不是和另一個人,劉雲是這樣的女人嗎?不,立刻否定了。劉雲身上有太多我不了解的地方,她現在做的事隻有潑婦才能做出來。感謝上帝,即使我失去婁紅,也不會再回到劉雲身邊。可我不能失去婁紅,不能。她是惟一能夠給我疼也給我快樂的女人。她為什麽不明白我?我是能為她做一切的,我沒有騙人啊,我真的能做。我說的一切不是大話,是具體的一切。我知道到目前為止我還沒做到,可不是我不想做,而是有時候我不知道該怎樣做……”想到這兒,他已經快走到自己的住處,但他突然不想回去,而是想找地方喝酒,他想起“身後”酒吧。
  
  第二十三章
  那些經常喜歡讀小說的人,會不會在日常生活中總顯露一份與眾不同的氣質,比如喜歡慨歎太美好或不太美好的事物,盡管這些事物在別人眼裏很普通。再比如也喜歡給別人講生活中發生的那些很像故事的事情。胸外科的李大夫可能就是這樣的一個人。他老婆多年在海南工作,兩人聚少離多,但多年來一直相安無事,既沒有離婚也沒有調到一起。從外表的樣子看,誰都該承認,李大夫是個快樂的人。但他的生活方式對劉雲來說是個謎。這天下班後,李大夫約劉雲一起吃飯,劉雲很高興。她想,吃飯的時候也許她可以跟李大夫關於這方麵多聊聊,這以前她從沒和李大夫一起吃過飯、單獨交談過,盡管他們平時總開玩笑,看上去很熟的樣子。
  他帶劉雲去了一個很僻靜飯館兒,他們又找了安靜的位子坐下。劉雲發現李大夫跟服務員都很熟,心裏有了一點小感覺,他是不是領他的女朋友們經常來這兒?她想。同時也感到奇怪,為什麽他早不約她晚不約她,偏偏這時候。但她外麵的樣子依然安靜,她相信自己的直覺,李大夫不是一個不懂分寸的男人,也不可能讓任何一位他約出來的女性感到不舒服。
  李大夫熟練地說出幾樣菜名,根本沒看菜單。然後笑著對劉雲說:
  “這兒的飯菜一般,但安靜又很幹淨。”
  “你常來這兒吧?”劉雲問的時候也盯盯看著李大夫,李大夫立刻明白了她沒說出的那些句子成分:你是不是常帶女人來這兒?
  “我常帶朋友來這兒吃飯,當然,大部分是女朋友。”李大夫從一開始就想建立一個清晰的基礎——作為同事,男女同事,而不是男人女人來聊天兒。
  “我一直覺得你活得挺瀟灑的。”劉雲很快接受了李大夫的坦率。
  “就是挺瀟灑的。”李大夫說。
  “你老婆也願意這麽生活,總是分開?”
  “她很聰明,如果我們不這麽生活,早就離婚了。”
  服務員首先端來了涼菜。
  “嚐嚐這個蒜泥白肉, 他們這兒做得很好吃。 ”李大夫接著又對服務員說,“還有米酒嗎?”
  服務員點點頭。
  “咱們也少喝點兒帶酒精的?”李大夫征求劉雲的意見。
  “行。”劉雲爽快地答應了。
  “一壺米酒,熱的。”他對服務員說完,服務員微笑著離開了。劉雲看得出來,這兒的女服務員沒有不喜歡李大夫的。
  一個受女人歡迎的男人。
  劉雲產生了興趣。
  “你說兩個人分開生活有什麽好處?”劉雲請教地問。
  “雙方都可以有多一點時間。”李大夫夾了一大口白肉放進嘴裏。
  “你用這個時間幹嗎?”劉雲仿佛在采訪一個美洲的土著居民。
  “看書,和女人約會。”
  “看什麽書?”
  “專業書和小說。”
  “你喜歡看小說?”劉雲好像不相信似的。
  “我看得很多,看小說很有意思,讓人沉浸,什麽都忘了。”
  “然後和患者約會?”劉雲半開玩笑地問。
  “跟患者?我從來不跟患者約會。”
  “為什麽?”劉雲也嚐了一口涼菜,可她馬上不想吃第二口了。這時,服務員送來了第一道熱菜——全家福,是蔬菜和蘑菇的大混合。等送菜的服務員退下,劉雲接著說,“也有漂亮的女患者啊。”
  “可她們首先都是病人,我不喜歡病人,我是說約會。”
  “挺有意思的理論,那你不想有天倫之樂嗎?”
  “你是說跟我老婆,等我老了以後?”
  劉雲點點頭。
  “我覺得男人不用為天倫之樂做這麽長時間的準備。什麽時候他想有,對老婆說兩句反省的話,就會有的。”
  “你太自信了。”劉雲夾了一片蘑菇。
  “你說得對,我也不是自信,就這麽自我安慰唄。等我想有天倫之樂的那一天,很可能沒有,即使這樣,我也不想現在就做準備,為了一個晚年,我得把青壯年都搭上,不值。如果我晚年太孤獨,我就自殺。也許不自殺,也許我喜歡孤獨。”
  “當然,”劉雲想到了自己的處境,“你不會孤獨的,也許能碰上一個年輕的女人,再結一次婚,不也是天倫之樂嗎?!”
  “幹嗎是年輕女人?”李大夫頭也不抬地吃東西,同時不誤說話,“你丈夫那樣的人喜歡年輕女人,我不是,年輕女人看著比中年女人受看,可我找一個女朋友也不是光為看她,那樣我天天坐在馬路上就夠了。如果一個男人第二次結婚找的是年輕女人,他很快就會後悔的。因為一結婚年輕女人的缺點就暴露無疑,而他原來老婆的優點這些年輕女人又沒有。夠……”李大夫說到這兒抬頭看劉雲一眼,立刻收住了話頭:劉雲正盯盯地看著他,眼裏盈滿了淚水。
  “對不起,劉雲,”李大夫放下筷子,看著劉雲認真地說,“我知道你的事了,所以才約你出來。”
  劉雲沒有說話,覺得淚快淌出眼睛,便掏出手絹去製止。
  “在你去急診之前我就發現了,這方麵我有經驗,所以一眼就看出來了。我知道這種事別人幫不上什麽忙,但還是想約你出來聊聊。同事的好處就是互相了解,因為總在一起,所以我想對你講講我的生活。”李大夫說到這兒對劉雲舉起雙手,“別誤會,我的意思不是我的生活比你有意思。我一直覺得,你活得太……怎麽說,太循規蹈矩了,所以你肯定經不起這樣的打擊。”
  劉雲聽得十分認真。
  “其實我能幫你的一點小忙就是讓你知道,這世界上的人怎麽活都行得通,隻要他自己願意。你要殺人,那就是要成為一個罪犯。特別簡單,你不必為他把自己賠進去。你看你現在瘦成什麽樣了?”
  劉雲把目光轉到別處。
  “劉雲,男人和女人是不一樣的動物,喜新厭舊是男人的本性,但卻是女人的天敵。女人必須自己找另外的出路,這樣才不至於成為犧牲品。”
  “我又能做什麽呐?”劉雲喃喃地說。
  “你有你的事業,你是一個有希望有前途的好醫生。而且這世界上除了你丈夫還有別的男人,而且他們不都像我一樣完蛋。”
  李大夫說到這兒,劉雲笑了。李大夫很得意,便又大吃起來。
  服務員又送菜來,劉雲好像也有了胃口,連續吃了幾口。
  “你請我吃飯就是為了告訴我這個?那我得請你,我想你說得有道理,隻是做起來不容易。”
  “沒錯。”李大夫說,“我給你講一個故事。”
  “不愧是看小說的人。”劉雲說。
  “其實也不是故事,是真事,就是我一個朋友醫院裏的事兒,二院的。”李大夫說到這兒停頓了一下,他看見服務員小心地端著燙酒壺的杯子走過來。“再不來都成飯後酒了。”
  “剛才打那壺酒時,掉地上了。”服務員操著河南口音解釋說。
  “那再撿起來不就完了?”
  “什麽?摔碎了還能再撿起來?”服務員急了。
  “他逗你呐。”劉雲說。
  “是嗎,我還以為他說真的呐。”服務員笑著離開了。
  “你接著說啊。”劉雲催促道。
  “其實這該算醫療事故,可是患者沒追究就不了了之了。”李大夫連喝了兩口熱米酒,“那個患者是個女英語老師,四十多歲吧。我居然還見過她一次,是個很有風韻的女人。”
  “什麽病?”
  “懷疑是乳腺癌,在我朋友的病房。先做了切片,等結果的時候,我朋友發現病人情緒波動很大。她愛人是個工程師,據說是那種少言寡語的人,外表看上去一般,不如那個女的,但這個男人的內心世界肯定不錯。我朋友跟他談過一次,立刻對他很尊重。他簡單地問問病情,也沒多說什麽。我朋友感覺那男人心中有事,便多問了兩句,沒想到那男人很坦率地說,要是他妻子的日子不多了,他就得加緊些。我朋友問他加緊做什麽,他沒有具體解釋,但他說,我妻子是個很好的女人,我一直非常愛她。可她對我一直不滿意,我總想為她做點什麽,可又不知道該怎麽做。現在我想我知道了。”
  “結果出來是良性的。盡管我的朋友有些懷疑,但還是為那對夫婦高興。入院的時候,我朋友明顯感覺到,那個女人對待丈夫的態度總是不耐煩的,可是出院的時候,就有些變化了。”
  劉雲聽到這兒,出於職業的本能打斷了李大夫的敘述:
  “你朋友懷疑什麽?結果不是良性的嗎?”
  “所以他才懷疑,因為看上去不像。”
  “明白了。”劉雲說著心往下沉,她完全被這個故事吸引了。
  “我說這個故事不像真事,真的是,太巧合了。”李大夫也說到興致上,兩個人都不吃飯了。“事隔不久,另一個乳腺癌患者的化驗單丟了,我朋友便下去到化驗室查底子,想補一個放到病曆裏。”
  “發現了女老師的化驗結果?”
  “沒錯,而且是相反的。我朋友先沒有聲張,趕緊回去查病曆,找到地址後第二天便去了,可鄰居說他們已經搬家走了,沒人知道新居的地址。就這樣,我的朋友又去找單位,單位說在休病假,問電話也是舊的,甚至沒人知道她搬家了。我那朋友找到的最後能指望的線索是,女老師的一個同事,他們關係很好,也許能知道女老師的新居。但這位同事目前不在國內。我的朋友留下電話,希望那人回來後能聯係他,哎,聽著像傳奇小說,可都是真的。我朋友是個很敏感的人,總想這事。他跟我說的時候,居然認定這是天意。老天不讓他們找到這個病人,你還別說,從那以後,他安靜多了,但也沒放棄尋找。最後,大約過了兩個多月,女老師的同事回來了,他給我的朋友打電話告訴我朋友她的新居地址。”
  “我朋友見到女老師時,大吃一驚,她整個換了一個人:臉上總是掛著笑。他們搬進了一個一百多平米的大房子,客廳裏到處掛著她和丈夫年輕時的照片。看到這房子我朋友就明白了,她丈夫說要加緊的那件事。不了解內情的人會以為他們一直是這麽恩愛的夫妻。可惜當時她丈夫沒在家。”
  “女老師沒說幾句話,便把我朋友的來意點出來了。她說:‘你能找到我可能是天意,也可能是你太認真。’我朋友發現她什麽都知道了。她又說:‘回來沒多久,我覺著不好,就一個人去另一個醫院檢查了。他們告訴我是惡性的,而且太晚了,要給我立刻手術。’我拒絕了,我跟他們說,我去另一家醫院手術。”
  “她離開醫院就把化驗單之類的東西丟進了街道邊的垃圾桶。她跟我朋友說,她不想破壞眼前的幸福。她說,她一直對她的丈夫不滿意,但還是覺得不能離開他。他們從來沒有機會認真了解對方,每天都被事無巨細的小事淹沒著。她住院被懷疑是乳腺癌的時候,她第一次被提醒了,而且是被死亡提醒的,所以她回過頭想這麽多年的夫妻生活,她突然發現她不了解自己的丈夫,這麽多年來,他一直以自己的方式默默地愛著妻子。隻是這方式不如妻子希望得那麽浪漫和盡如人意。所以,她出院時,他們就開始了一種嶄新的夫妻關係,他們前所未有地要好。後來搬了新家,她很快發現丈夫是貸款買的房,女老師非常感動,她的這次病不僅提醒了她自己反省,也提醒了她的丈夫。她說,如果老天讓她這會兒就死去,她也不會抱怨的,因為她覺得值了,一個女人一輩子終於知道自己被愛著,而且自己也愛那個愛她的人。也是在這個時候她去做的檢查,那以後她決定不上班了,也不再做手術,一是不願再給丈夫增加負擔,二是她有預感,做了手術也未必能保住命,還不如聽其自然。於是,她也幾乎斷了跟朋友的聯係,每天做的事就是伺候丈夫的一日三餐,晚飯後一起去散散步,看看電視。她說,孩子也上了大學,她好像隨時都做好了去死的準備,惟一牽掛的是,丈夫怎麽能還完貸款。”
  劉雲被這個故事變成了一尊雕像,雕像的名字可以被叫做《離開自己》。她的靈魂此時此刻一定在她體外的什麽地方漂遊著。
  “我朋友請求她,如果感覺不好就回他們醫院。但女老師拒絕了,她說,她回去會給別人帶來麻煩,當然這種錯兒是不該出的,但她不想回去算舊賬。她說誰活得都不容易,如果她必須死,也是天意。上帝給了她愛情,卻要拿走她的生命。接下去,我就不知道該說什麽了。她最後死在我們醫院了。”
  “什麽時候?”劉雲大吃一驚。
  “去年春天。”李大夫說,“我還去看過她一次,臨死的時候她非常安詳。”
  “你為什麽不告訴我?”
  “那時候,我朋友不希望我說。”李大夫接著問劉雲,“你對這個患者有印象嗎?”
  劉雲搖搖頭。
  “是啊,因為你不認識她,所以對你來說,她就是一個普通患者。患者對醫生也就意味著這麽多。”
  “你是說醫生對患者無動於衷?”
  “那倒也不是,我覺得患者很難真正觸動醫生。偶爾醫生也為患者難過,同情他們,但這種泛泛的同情並不觸及自己。”
  “為什麽?”
  “因為醫生想他們自己不是患者。”
  “其實,病不長眼睛,醫生和患者是沒有界限的,就像人和人也是沒有界限的一樣。”
  劉雲認真地點頭,心裏卻是似懂非懂,但她對李大夫的尊敬陡然地增加了許多。
  “誰悟到了,誰就得救了。你一旦得救了,你就怎麽活怎麽有理了。”
  與李大夫分手後,劉雲一個人慢慢步行走回家。好久以來她都沒有這樣的心境,一個人在街上慢走,並已留意身邊的一切。家庭生活起了變化之後,她一走在街上就不自覺地加快腳步,好像她不希望把任何人或事看在眼裏。她害怕看見幸福的人,讓她想起自己的不幸;她也怕看見不幸的人,讓她產生絕望。但是今天,李大夫的話帶給了她一份平和的心境,也許還沒真正明白那些話的具體意義,但她通過自己短暫的緩解,不僅鬆弛了自己的神經,也看見了日常社會很實在的麵目:不是每個走在街上的人都背叛自己的妻子和丈夫;也不是每個等車的人都不再相信愛情……劉雲第一次在心裏提醒自己,別把自己淹死在痛苦中。
  但不是在每個轉折的路口,上帝都揮手指引,有時他是置之不理的,也許,他覺得最後的時刻還沒到。劉雲用鑰匙打開門以後,首先發現一雙男式皮鞋放在門口。雖然她不認識這雙鞋,但馬上想到是耿林回來了。
  在她往客廳走的時候,想的是居然是耿林買新皮鞋她不知道,隨後,她馬上想到那個在辦公室抱著臂怒視她的女人,於是,這一想法走進了死胡同,消失了。
  “你回來幹嗎?”她問耿林的時候,根本沒看他。她徑直走進陽台,拿起噴壺給花澆水。
  
  第二十四章
  劉雲進來的時候,耿林正坐沙發上看電視,與往日所不同的是他依然穿著外衣。在劉雲回來之前,他不上一次想過,劉雲發現他回來會是什麽反應,吃驚地看他一眼、憤怒地瞪他一眼、不知所措地慌亂地望著他、立刻委屈地哭了?他眼睛盯著電視的時候,腦袋浮現的都是這些想象。聽見任何響動,他都會緊張一下,以為是劉雲回來了。他調整一下自己的坐姿,不讓自己看上去太緊張,也不太放肆;既不是太拿她當回事,也不是不尊重她。盡管他還不清楚自己在劉雲麵前為什麽這麽局促,因為他要離婚,覺得對不起劉雲,還是因為他好久沒見劉雲,距離造成了他和劉雲之間的陌生感?他不清楚,但劉雲走進客廳的時候,耿林就是像自己希望的那樣,不卑不亢地坐在自己從前家裏的沙發上。
  但是劉雲一眼都沒看他,即使她已經對他開口時,也不過是背對著他,好像他不過是一件沙發的裝飾品。
  耿林亂了,他被劉雲的默然狠狠地擊中了。他現在比劉雲到辦公室鬧那會兒更恨她。
  劉雲把陽台上所有的花兒都澆了一遍水,回到客廳麵對耿林時,耿林已經關了電視,正怒氣衝衝地瞪著劉雲。
  “你有什麽事?”劉雲甚至不去計較耿林用什麽目光看她,這讓耿林更覺得不舒服,仿佛劉雲的態度在提醒他,他現在已經沒有權利用這樣的目光看劉雲。
  “我找你還能有什麽事?”耿林把肚子的傷心話大致濾了一遍,覺得這話最妥。
  “請你快說,說完快走。”劉雲的不慍不火讓耿林再一次覺得自己敗了。
  “你用不著這樣跟我說話。”耿林臉上是不屑的表情,下半句憋在肚子裏沒有說出來的話是,“我們之間誰不了解誰啊!”
  “怎麽跟你說話是我的事。你要是精力過剩不妨多關心一下婁小姐怎麽說話。”
  “你!”耿林氣壞了。
  “別這麽激動,快說正事吧。”劉雲的口氣依舊。
  “既然你這麽無所謂了,我也沒必要太顧忌了,房子給你,銀行裏的存款給你,我協議離婚。”耿林說得幹脆,完全是命令句。
  “房子,錢都給我,然後離婚,對嗎?”
  “沒錯。”
  “這房子和錢加在一起是多少?”
  “你很清楚,一直是你管錢來著。”
  “五十萬左右?”
  “差不多,那五萬股票我想拿走。”
  “好,那就是四十五萬左右。”
  耿林沒接話兒,因為不知道劉雲接下去要說什麽,他怕自己的話被劉雲利用。
  “四十五萬!”劉雲說著也坐到耿林旁邊的另一張沙發上,她若有所思地接下去說,“這些年我是你的保姆、采購員、廚師、管家,我把青春給了你,還讓你踐踏我的身體,造成終身不孕,現在看,在我們的性生活中我充當的不過是妓女的角色,所不同的是,你這個嫖客不是一把一利索,而是最後付總賬。你想用四十五萬買走這一切,你說是貴了點兒,還是便宜了點兒?”
  “你想要多少?”
  劉雲被耿林的話噎住了,他沒為她故意傷他的話而激動,相反卻誤解她,以為她要更多的錢,劉雲的心都涼了。
  她盯盯看著耿林,耿林再一次把劉雲目光的含義理解錯了。
  “說吧,我想,現在沒什麽話你說不出口的。我的錢要是不夠,我可以借。”
  劉雲把茶幾上的一杯剩茶端起來,沒到耿林的臉上,耿林一下子就跳了起來。
  “你——你這個潑婦!”他一邊說一邊用手去抹臉上的茶水。
  “這次讓你說對了,耿林!我就是潑婦!”劉雲一邊說一邊把能抓到手上的東西朝耿林砸去。耿林東躲西藏,完全沒有了方寸。
  “你瘋了,劉雲!”耿林一邊躲一邊試著接近劉雲。
  “沒錯,瘋了。”劉雲繼續朝他扔東西,因為太激動,沒注意到耿林企圖接近她。當她把沙發之間的台燈拿起來的時候,耿林抱住了她,馬上搶下了她手裏的台燈。
  耿林把劉雲按倒在沙發上,重重地打了她一個耳光,他希望她能停止瘋狂。沒想到的是劉雲更加瘋狂,她不知從哪兒得到了比她自身力量大出幾倍的瘋勁兒,硬是從耿林的手中掙紮出來,一頭紮到耿林的左臂上。耿林“嗷”的一聲慘叫,鬆開了劉雲。
  血從耿林的手腕流下來,滴到了地上。耿林疼得臉皺成了一團,他抬起左手,仔細地看了一眼自己的傷口,害怕了,劉雲咬破了他的手腕,傷口似乎很深。他把目光投向劉雲,目光中流露著病人般的企求。劉雲坐下來,她被耿林的目光喚醒了。出於醫生的本能,她馬上冷靜下來,仿佛換了一個人。她走近耿林,端起他的手臂看了一眼,好像耿林此時不過是一個普通的患者,而傷口也不是她一手造成的。她發現傷口挺深,便命令耿林:
  “坐下,等在這兒。”
  劉雲先到衛生間洗了手,然後取出家裏的小藥箱。她拿出一針破傷風預防針和一個一次性的針管,再回到客廳。
  耿林像一個聽話的孩子,等在那兒。劉雲給他注射了破傷風針,然後又為他包紮了傷口。當她做完這一切時,醫生和患者的身份又消失了,他們互相看了看,頓時陷入了尷尬中,剛才發生的一切齷齪之事又回到了他們心中。
  耿林看看劉雲,她那無動於衷的堅硬表情讓他害怕。在這一刹那,他喪失了力量,他無法想象這兩個女人會把他的生活弄到怎樣的田地。
  “劉雲,我求求你,離婚吧!”耿林說著跪到了劉雲麵前,“我受不了了。”
  劉雲看見跪下的耿林,第一個反應是走開,並已背對著他。她從來沒見過耿林這樣,因此受不了這樣的刺激。但她頭腦中第一個反應很快就被第二個反應代替了。她想:“他是為另一個女人跪下的。”
  “我希望你還能保留一點自尊。”劉雲說的時候內心的感受是為耿林的行為感到羞恥,而不是感動。
  耿林就勢坐到沙發上。
  “你想要的東西都可以得到,劉雲,放了我吧。”耿林囁嚅著。
  劉雲再一次感到被傷害。她想的是,她的丈夫為了和另一個女人一起生活,竟然到了如此低三下四的地步。
  “耿林我告訴你,我絕不離婚。你有辦法就想去。”
  “那我們就法院見了。”耿林話音依舊不高,但也恢複了敵意。
  “如果你不在乎,我沒什麽在乎的。現在你滾吧。”
  “你到底想要怎麽樣?”耿林突然吼了起來。
  “我不賣自己。”劉雲平靜輕蔑地說。
  “這是兩碼事,你不要再找借口了!”耿林吼聲越來越大。
  “滾!”
  劉雲說著開始去撿剛才被她扔過來的東西,然後又朝耿林扔過去。
  “劉雲,你會後悔的!”
  “滾!”
  耿林扔下一句寓言似的話,離開了。
  有些事在做之前似乎很有把握,但意外有時會像必然那樣常見。陳大明去他舅舅那兒打聽“襲擊”劉雲丈夫這件事的時候,被臭罵了一頓。他對陳大明說了一句讓他摸不著頭腦的話:
  “你以為就你有舅舅啊!”
  陳大明深知他舅舅的脾氣,也沒有再問下去,就出來了。他能想到的是這件事沒辦好。不知為什麽他立刻就有了對劉雲的歉疚,他想再幫她一個什麽忙。他希望這次能有所成效,便先去找吳剛商量。
  他在放射科找到吳剛,正好他不太忙,兩個人便閑聊了起來。
  “吳哥,你一穿白大褂就不像你了。”陳大明看的更多的是吳剛在酒吧的形象。
  “不像我也是我,你以為當另一個人那麽容易呐。”
  吳剛很少正麵跟陳大明嘮嗑,不是諷刺挖苦他,就是開他的玩笑。平時陳大明一點不敏感,因為他喜歡吳剛。可是今天他的心情欠佳,便很快進入了正題。他說了幫劉雲的事,但沒說最後的結果。他隻說了讓派出所嚇唬一下劉雲的老公和那個小情人。還沒等他向吳剛谘詢以後他還能怎樣再幫幫劉雲,吳剛已經火了。
  “你是真傻還是假傻? 我這輩子還沒見過你這麽可愛的傻X。以後你可別幹這事兒了。”
  “怎麽了?”吳剛的話讓陳大明更上火。
  “什麽怎麽了?派出所根本管不著這段兒。”
  “那一男一女沒結婚就住一塊兒,合法?”陳大明不服氣。
  “隻要不是嫖娼,別人就管不著。”吳剛沮喪地說,心裏在想這件事可能給劉雲造成的後果。
  “我看也跟嫖娼差不多。”陳大明咕噥地說。
  “你去找的派出所?”
  “劉大姐自己去的。”陳大明說。
  “什麽?”吳剛大吃一驚,他沒想到劉雲居然幹出了這樣的事,心裏頓時很不是滋味。他後悔自己這段時間沒主動聯絡她。劉雲上次見到他所表現出的距離和冷淡,讓他隱隱做痛。他不喜歡劉雲這樣對他。
  他告誡陳大明以後做什麽別亂來,最好先問問他。陳大明嘴上應是,肚子裏帶著委屈走了。他來到街上,看什麽都不順眼。他抬頭看一眼太陽,太陽刺疼了他的眼睛。
  “他媽的!”他低聲罵了一句,招呼了一輛出租,他要去看看大華,此時,大華張嘴就帶髒字兒的說話方式讓他思念,他覺得跟大華在一起,自己才是那麽回事。
  第一次大街吵架,把婁紅和耿林分開了一段時間。婁紅沒有主動去找耿林,並不新奇,因為這是慣例,而耿林沒有像以往那樣主動找婁紅和解,是怕婁紅繼續責備他、從被派出所叫去之後,他還沒取得任何實質性的進展,他覺得這是婁紅對他不滿意的根源。另一方麵,即使他想馬上和劉雲離婚,哪怕僅僅為了對付婁紅,他也不知道該怎麽辦。劉雲的態度不僅傷害他,也讓他無計可施。他第一次想可憐自己一下,給自己幾天喘息的機會。最近他也開始失眠。
  這天中午,在食堂吃飯時,耿林再一次碰見婁紅。這之前耿林總是友好地跟婁紅點點頭,但婁紅故意把頭扭開,當著同事們的麵兒給耿林難堪。大家都看得出來他門鬧翻了。但今天耿林端著自己的大盤走近了婁紅,他剛想在婁紅對麵的空座位落座,婁紅擺手製止了他:
  “對不起,這兒有人。”
  耿林僵住了,幾秒鍾的考慮之後,他離開了。其實他並沒有太重要的話要對婁紅說,他隻想提醒一下婁紅注意衣著。婁紅穿了一件開領極大的毛衣,不僅露出了她雪白的脖子,前胸的大部分也在外麵。他覺得婁紅這樣的穿著對一個公司職員不妥,當然也有讓他自己心裏不舒服的因素,他不希望別的男人也能像他一樣便利地欣賞婁紅的誘人之處。
  “哎,這兒。”婁紅的聲音再一次傳到耿林的耳朵,他扭頭看一眼,新來的處長坐到了婁紅的對麵。
  “剛才居然有人想占你的座兒。”婁紅笑嘻嘻地說。而且聲音不低。說完低頭吃飯,耿林發現婁紅對麵的男人可以看見她的胸。那男人一定看得人迷了,都忘了吃飯。
  耿林再也吃不下去了,匆匆離開餐廳。
  耿林離開辦公大樓,在街上漫無目的地瞎走,但心情並沒因此平靜下來。他索性走到一個公共電話亭,給婁紅掛了傳呼。
  婁紅接到傳呼時,已經走到辦公室門前。她看看號,不熟,就立刻回了電話。在電話接通後,她沒有忘記把大圍巾披到肩上,遮住了剛才讓耿林覺得刺眼的部分,看上去立刻端莊許多。
  “哪一位?”婁紅回傳呼方式。
  “是我。”耿林說。
  “有什麽事嗎?”婁紅的口氣立刻冷淡下去。
  “我想跟你談談。”耿林的口氣依舊如初,既沒有因為婁紅態度的變化而沮喪,也沒有更加主動。
  “談什麽?”婁紅問,心裏很明白是什麽刺激了耿林。
  “能不能見麵再說。”
  “好啊。”婁紅望著暫時空無一人的辦公室,一個念頭滑入了腦袋。“但有個條件。”
  “行啊,說吧。”耿林像父親一樣寬厚地說。
  “你得到我辦公室,當著別人的麵正兒八經地約我一次,把我當成一個正大光明的女人,而不是……”
  “行啊,我馬上就去。”耿林打斷了婁紅的話,這會兒,他怕婁紅說出傷他的字眼兒。
  耿林回到辦公室之後,依舊坐立不安,仿佛被一股莫名其妙的力量激勵著。他不僅沒有被婁紅的挑戰嚇倒,反而有點躍躍欲試。他覺得自己應該有個借口,耿林就是耿林,不是電影裏的情聖們。
  當他拿著一疊需要複印的數據資料往婁紅辦公室去的時候,心情突然好起來,他在心裏責備自己:“沒什麽事值得認真生氣,尤其是麵對婁紅,光欣賞她的可愛就值得我主動跟她和解一萬次。況且她給予我的遠不止這些,而我不過是個普通的男人。”想到這兒,耿林的情緒有些飄然。他甚至想,這第一次會不會成為他和婁紅的新開始?他們可以像正常的夫妻戀人那樣當著同事的麵兒約會,他們都會從另外的意義上獲得幸福感:公開的理直氣壯和光明正大的從容坦然。
  耿林走進婁紅辦公室的時候,跟除了婁紅以外的另外三個同事熱情地打了個招呼。然後他把要複印的東西交代給戴眼鏡的林小姐,大大方方地向婁紅的辦公桌走去。
  被壓抑過久過重的某種渴望,有時會讓人產生幻覺,在幻覺中獲得滿足這種渴望的條件。耿林以往麵對婁紅因為自己婚姻而產生的壓迫感這會兒被遮蔽了。所以當他把胳膊放到婁紅辦公桌前的木隔斷上,居高臨下地看著婁紅時,心態一如那些孩子,他們在吃一塊兒糖時,給自己苦難的童年下了幸福的定義。
  “哎,婁紅,晚上幹嗎啊?”耿林故意把話說得大大咧咧。
  “這好像是我自己的事。”婁紅故意做出天真的笑臉,聲音很大地對耿林說。
  耿林心中一顫,有不妙的感覺,但還是想這不過是喜歡誇張的婁紅先拋出的一個小手腕,她再任性也不會讓他在這樣的場合下不來台。
  “我請你吃飯啊!”耿林的聲音幾乎有些不自然了。
  “為什麽啊?”
  “吃頓飯還得為什麽?多累啊。”耿林這時希望別人,管它什麽人,能插句嘴,說句開玩笑的話,可是沒人插嘴,因為沒人不知道他們的關係。
  婁紅看著耿林,耿林對她笑著。她覺得耿林的笑容虛假極了,是男人不想笑又處於無奈不得不笑的笑容。
  “對不起,我從不跟我不了解的男人出去吃飯。”婁紅把這句響當當的話扔到耿林麵前,起身離開辦公室,將耿林和她的同事留在一片驚愕中。
  
  第二十五章
  這幾乎似乎是很怪的心理現象,也許與殺人或賣淫偶同,第一次是最難的,一旦做完了第一次就無所謂了。劉雲往婁紅父母家去的路上,幾次動了往回走的念頭,不知為什麽她多了許多忐忑,在她第一次去耿林臨時住處時,她比現在從容鎮定。“難道我不該來找婁紅的父母嗎。”劉雲在心裏問自己。
  當然她沒有順著這個思路想下去,不然她會發現,麵對犯錯誤,不同的心理狀態,是上帝給予的不同的提醒。為什麽是不同的提醒?難道人對上帝來說是不同的嗎?劉雲暫時沒有想到這些,她繼續往前走,因為她想到的是彭莉昨天對她的提醒,她認為彭莉說得有道理。
  彭莉昨天來醫院做體檢,完後和劉雲一道吃了晚飯,她認真提醒劉雲問問自己,到底要怎麽辦。
  “你真的想離婚嗎?”彭莉問她。
  “不知道。”劉雲想了想說。
  “其實你應該知道的。”彭莉上來了聰明勁兒,“你不希望耿林回頭嗎?”
  “太晚了,我想我們沒有機會了。”劉雲說。
  “機會什麽時候都有。耿林是否回頭完全取決於他和那個女人的關係。因為他不是因為跟你有天大的問題才有外遇的。他有外遇純粹是因為他喜歡人家,而那女孩兒能不能跟耿林過一輩子,甚至能不能跟他結婚現在都還兩說著。”
  劉雲沒有接話,她不知道該說什麽。發生了這麽多事情之後,她有時候茫然得很,寧可什麽都不去設想,聽天由命。有兩次她煩亂地甚至想到了死。她不知道她所做的事是對還是錯,耿林因此怎麽看她,她因為這些事失去了什麽……這一切都是亂的,仿佛是一團被她塞進櫃子裏的亂線,她知道該理理,但沒有力量也沒有心境。
  彭莉問她是否希望耿林回頭,這打破了她自己撐起的堅硬的外殼——一切聽天由命。在她的內心差不多虛弱到極點,她不希望耿林回頭?她倒寧願換個方式逼問自己:她能不能忍受沒有耿林的生活?耿林跟她離婚,跟另一個女人結婚,她不再有任何權利和理由去打擾耿林,無論她能否忍受這個結果。想到這兒,她流淚了。她突然滑下的淚水讓彭莉也十分動容,她扭過頭,任憑自己眼睛越來越潮濕。
  “劉雲,跟我說說心裏話吧,別一個人憋在心裏,小心憋出病來。”
  “謝謝你,彭莉,還能這樣為我想。”劉雲說著擦擦眼淚。
  “我也是女人啊。”
  “彭莉,說老實話,我害怕耿林離開我,但是我現在還能做什麽呐?好多事就這麽發生了,好像連我自己也沒有明白是怎麽發生的。耿林現在恨死我了。我隻能聽天由命了。”
  “既然是這樣,我們就該冷靜想想,怎麽做才能於事有補,而不是由著情緒來,你去他們單位鬧,其實是幫他們的忙。”
  劉雲苦笑一下。
  “當然,那個女的不像話,但你也不能讓她牽著走,依我看,你得試試感動耿林,軟化他。”
  劉雲迷惑地看著彭莉,好像沒聽懂她的話。
  “跟他談談,服個軟兒,認個錯兒。”彭莉說,“你們這麽多年的夫妻,他不會真的跟你記仇。”
  “你說得有道理,我也這麽想過,可我做不到,”劉雲可憐地看著彭莉,“我做不出來,我不知道為什麽,我……我開不了口。”
  劉雲說完又流淚了,她恨自己無能。
  “那你幹嗎不去找婁紅父母談談,如果她父母反對,他們的事就成不了,那樣,耿林除了回頭也不會有別的出路。”
  就這樣,絕望中的劉雲又被彭莉的建議打動了。彭莉說到做到,幫助劉雲打聽到婁紅家的地址,而且告訴劉雲,婁紅的父母根本不知道婁紅和耿林的事。
  劉雲按照彭莉給她的地址,找到一個停很多汽車的大院兒。院子三麵有三幢四層紅磚樓,房子從外表看很樸實,但感覺它們有良好的質量,院子中央是一個花壇,而且一樓住戶每家都有小院子。
  婁紅家在正中那幢樓的二層。劉雲按門鈴後,鐵門裏麵的門被打開了,一個戴眼鏡的五十多歲的女人不解地看著劉雲,好像劉雲按錯了門鈴。劉雲從她的長相判定,她是婁紅的母親。
  “對不起,我認識婁紅,您是婁紅的母親嗎?”婁紅的母親不明白地點點頭。“我想跟您談談。我是附屬二院的大夫,叫劉雲。”
  婁紅的母親打開門,讓劉雲進來。
  當劉雲在婁紅的父母對麵坐下來的時候,她感到了有種無法躲避的壓迫。婁紅的父親是一個高個子看上去十分幹練果斷的男人,頭發開始花白,但長相十分出眾。劉雲想他一定是身居要位,他周身散發著因那職位而來的自信。婁紅的母親是普通的女知識分子形象,但穿戴要講究許多,齊膝長的毛料西服裙是深灰色的,於是她上身穿了銀灰色的羊絨衫,裏外透著高貴氣。但你說不好這女人是做什麽的,因此也說不好她那多少有點盛氣淩人的高貴從何而來,夫貴妻榮?似乎又不完全是,劉雲慢慢感到這女人身上有一股天生的自信和幹脆,哪怕她現在是個乞丐,她也會從眾多乞丐中脫穎而出。劉雲不止一次想到婁紅,在他們忙乎給她倒茶的時候,劉雲好像通過短暫的觀察,又對婁紅有了進一步的認識,有這樣父母的女孩兒,難免與眾不同。
  他們張羅完了茶,便雙雙坐到劉雲對麵,很有禮貌地微笑,隻為把臉上可能顯露的慍怒驅散。劉雲再一次感到壓迫,好像一宗準備犯下的罪行還沒發生,她已經坐在審判席上。他們依舊不開口提問,仿佛昨天一同商量過了。劉雲打量一眼客廳的裝飾,牆上有許多一定也貴重的字畫,但茶幾上也有大束鮮花,花瓶是劉雲從沒在市場上見過的式樣。
  劉雲突然決定不先開口,盡管她在心裏已經有輸的感覺。她有些後悔到這兒來,她發現自己不是這對老夫妻合適的對手。她平時能夠表演出的不隨和和對什麽人的輕視,在這對夫妻麵前,如果她再表現出來就太失策了。“他們憑什麽覺得自己高人一等?”劉雲在心裏想,可他們就是這樣。
  “喝茶。”婁紅的父親輕輕說了一聲,結束了剛才短暫的僵局。
  “謝謝。”劉雲端起茶杯,但沒有送到嘴邊去喝。“婁紅有男朋友嗎?”
  他們互相對視了一下。
  “有話您最好直接說。”婁紅的母親說。
  “您說得對,婁紅沒有向父母介紹過一位姓耿的先生嗎?”劉雲說。
  他們搖頭。
  “那就可惜了,他們現在是情人。我很想知道一點兒作為父母,您們對此的態度。”
  “這和您有關係嗎?”婁母語氣平和,但話中噴刺兒。
  “有點兒關係,她的情人是我丈夫。”
  劉雲的話好像是一枚燃燒彈,立刻燒毀了他們高貴逼人的氣勢。
  “簡直是胡鬧。”先是父親跳了起來,大叫了一聲,他像許多這種情境下的父親一樣,因為愛女兒而失去了風度。
  “您能確定嗎?”婁母還保持著一份冷靜。
  “她給我打電話,讓我離開我丈夫。並允諾把我丈夫的房子和存款給我。”
  婁母吃驚了,她恨壞了,從牙縫裏擠出幾個字:
  “她瘋了,這個死丫頭。”
  “給她打傳呼,讓她馬上回來。”父親煩躁地踱來踱去。
  “他們在一個單位。”
  “什麽?”婁紅的父母同時說。
  “是的,我隻想知道你們對待這件事的態度,然後我也就知道,我該做什麽。”
  “劉醫生,這件事真是抱歉,我們一點情況都不了解,虧了您來告訴我們。”婁母努力讓自己鎮定地對劉雲說,“您千萬別多想,她打擾了您的家庭,是我們做父母教育得不夠,我和她爸爸經常出差,所以對她疏忽了。但我向您保證這件事不會再向前發展,婁紅再也不會跟您丈夫來往,我向您保證,請您原諒我女兒在這件事上的過錯,也希望您和您丈夫能重歸於好。”
  “對,”婁紅的父親補充說,“想想辦法和好,夫妻不是兒戲。小紅我們處置她,實在不行,強迫她辭職,不幹了。無論怎樣,她也不能嫁一個結過婚的男人,豈有此理!”他說得有些語無倫次,妻子瞪他一眼,這一切被劉雲看在眼裏,她笑笑,把手中的茶杯放回原處,起身告辭。
  “很抱歉給你們家庭帶來不愉快,我也是不得已而為之。”劉雲說。
  大華呼了幾次陳大明都沒有得到回答。她躺在家裏為此感到的隻是憤怒,而不是傷心。昨天,她發現自己懷孕了,這已經是第七次。她不想重演上次做人工流產的悲劇,因為一個新手,她被刮了兩次。她呼陳大明隻是想讓他給她找個熟練的大夫。
  但是陳大明不回電話,因為最近他跟她睡過覺。他隻是在又想跟她睡覺的階段才會回大華的傳呼。大華已經習慣這個,並不覺得這是對她的不尊重。她很喜歡陳大明,她對他說過,她覺得他像個孩子,但陳大明不愛聽類似的恭維。他喜歡別人覺得他像流氓什麽的,但沒人對他這麽說,盡管在某種程度上他就是個小流氓。大華高興的是陳大明在特定階段還是回她的傳呼的,還有他在床上溫柔得甚至跟他凶相外貌不符了。
  大華又呼了陳大明一次,這次她留話說,再不回電話,就給他老婆打電話。
  陳大明幾乎是馬上回電話了,所以大華在電話裏第一句話就是:
  “還是你老婆厲害。”
  “那當然了,要不然你不就是我老婆了。”陳大明不耐煩地說,“什麽事?”
  “你過來一趟,馬上,不然我還給你老婆打電話。”
  “大華姑奶奶,大華姥姥,我求你了,我現在實在過不去,你說有什麽事,我要是不給你辦,你宰了我。”
  “就是,一夜夫妻還百日恩呐,咱們不止一夜吧?”大華說。
  “哎,別說這個,說事兒。”陳大明更是不耐煩。
  “我懷孕了。”大華的情緒並不受陳大明煩躁的影響。
  “你懷孕跟我有什麽關係啊?”
  “這段時間隻有你。”大華好像是一個永遠不能被傷害的女人,她不抱怨,而是頑強地向你陳述事實,不管你認為這事實聽起來是真是假。
  “鬼才信你。”
  “我說的是真的。”大華沒有感情色彩的平靜製服了陳大明。
  “這真是見了鬼了。”
  “大明,你別這麽說話,你總是小看我大華,我比你想象得好多了。我要是不喜歡你,你這麽對我,我早就收拾你了。”
  陳大明沉默了,不是因為大華的威嚇,而是她很艱難很不自然流露出的那份真情。
  “我能幹什麽?”陳大明問。
  “幫我找個好一點兒的醫生,別讓我等太長時間。在醫院等著比做還難受。”
  “你以前做過嗎?”
  “對。”
  “這我可不知。”
  “因為不是你的。”
  “大華,放心吧,這事兒全在我身上。”陳大明說,他喜歡坦白的女人。
  陳大明最先想到能幫忙的人是吳剛,可他到醫院才知道吳剛回姥姥家了,因為姥姥去世了。於是,陳大明去找劉雲,她的同事說劉雲被領導找去談話了,過一會兒能回來。陳大明在走廊等劉雲回來。
  劉雲沒有想到領導找她談的竟是過去了這麽久的事。
  “說穿了,你這也叫擅自離崗。”副院長對劉雲說。
  劉雲沒有馬上回答,低頭聽著。她那時候想領導遲早會知道,不管大胡吳剛怎麽保護她,她太知道護士是怎麽回事了。但她奇怪的是領導怎麽現在才知道。
  當然,劉雲不會知道,這裏麵涉及到這位副院長和一位女護士的另外的故事。
  “當然,沒發生什麽嚴重後果,大胡在那兒都幫你處理了,但是,你想想,如果全院的大夫都抱你這種僥幸心理,那得死多少人啊?”
  劉雲想接著說,“那你槍斃我好了。”但她忍住了。雖然她覺得領導直接貼布告處分她,比跟她說這些話強,在心裏還是不服氣,認為領導小題大做。不過,這想法沒在她心裏停留太久,因為煩躁,已經沒有什麽念頭能在她心裏過久留存。她的腦子現在就像電影屏幕,舊的內容出去,新的內容進來。這時進入她腦子的是:領導在工作時間找她談話,不也是讓她擅自離崗嗎?
  “你說說你的想法,這半天,你還沒說話呐,有意見咱們可以交換嘛。”副院長說。
  “我沒意見,你說得對,我那天的確離崗了。為了這個我願意接受處分。”劉雲說。
  “哎,劉雲,處分不是目的,把你叫來的目的也不是為了處分你,你的表現一直不錯,領導很重視你,希望你別鬆勁,好好幹,不管怎麽說,你是有前途的女醫生。”
  劉雲聽明白了他的話,但覺得他說的事很遙遠,似乎關涉了她的工作前途。她現在能想象的隻是有什麽壞事發生在她身上,而不是好事。有時,她真的希望災難發生,比如地震,戰爭。但過後又恨自己這麽想太殘酷,那些有孩子的人,那些幸福的人永遠不會有她這樣的希望。
  劉雲回到門診,發現陳大明在等她。這時候陳大明出現,在她看來很可笑。但她還是熱情地招呼他,她知道陳大明是真心想幫她的人,盡管她不是很喜歡他。
  “劉大姐,回來了。”陳大明先打招呼。“領導找你什麽事啊?沒什麽事吧?”
  “你怎麽什麽都知道啊?”劉雲吃驚。
  “聽護士說的。”
  “你找我肯定有事吧?”
  “真有點兒難辦的事。”陳大明說了大華的事。沒想到劉雲爽快地一口答應下來。
  
  第二十六章
  做父母的大多都有愛心,至少是對自己的兒女。但是真正有頭腦的父母卻寥寥無幾,說的是有頭腦,而不是小聰明或者狡猾。
  婁紅的父母屬於少見有頭腦的父母,這不僅僅因為他們是高級官員,也和他們生長在大都市有關。知道女兒的事情以後,他們不僅沒有互相埋怨吵架,而是以互相幫助目標一致地商量出一個方案:讓婁紅停止工作,但不說出真正理由,勸說她出國學習。他們之所以不想挑明說,是不願意加強婁紅的逆反心理。
  “即使那個女的同意離婚,他們也結不了婚,咱們不了解那個男的,還不了解小紅嗎?但是如果一有外部壓力,很可能就成全那個男的了。”婁紅父親的分析贏得了老伴兒的讚同。但是他們在貫徹他們的旨意時,遇到了障礙。
  “幹嗎要我把工作辭了?”婁紅一聽她父親的提議,心裏立刻明白一切都露餡了。但她知道在自己父母麵前,在這種情況下最重要的是保持良好的心理狀態,不能讓他們給壓住,就像俗話說的那樣,有什麽樣的爹娘就有什麽樣的孩子。
  “讓你出國留學。”母親說。
  “我一個中國人,出國不是那麽必要的。”婁紅說著說著,話裏露出了幾分模仿來的官氣。
  “現在有個機會,你考慮一下。”父親說。
  “算了吧,我不想再念書了。”婁紅說。
  “那你去你叔叔家住一段。”母親一急說出了不該說的話,丈夫立刻瞪了她一眼。
  婁紅歎了口氣,看著父母,半天才說話:
  “挑明了說吧,你們是怎麽知道的?”
  “他老婆找上門了。”父親說。
  婁紅聽罷,憤怒以光一般的速度直衝腦頂,她恨不得馬上衝到劉雲麵前,把她撕成碎片。
  “那麽想讓我怎麽做?”婁紅說話的時候把心中對劉雲的憤怒夾帶了出來。她鐵青的臉嚇著了她的父母。母親對父親搖搖頭,示意他不要火上澆油。
  父親坐到婁紅身邊,把女兒的手握進自己的手裏,放緩語氣對女兒說:
  “小紅,爸爸理解你現在的心清和感情。不管怎麽樣,事情都已經發生了。我們作為你的父母不可能不管,如果你以後自己有孩子了,你就會明白我們現在的心清,我們對你負有責任。當然,你也是大孩子了,應該說是大人了。我們在為你負責任的同時也應該尊重你的感情。”
  “你們不會禁止我見他吧?”婁紅打斷父親動人的開場白。
  父親看著母親,然後對婁紅說:
  “我們相信你自己會處理好這件事情,所以不想這麽做,現在不想。”
  “謝謝你,爸爸。”
  “但你該清楚我們對這件事的態度。”父親說。
  “我知道。”婁紅說完要往外走。
  “等一下,小紅,”婁母攔住女兒,“你不該讓一段感情插曲毀了自己的前程。你甘心嫁給他當一輩子家庭主婦嗎?”
  婁紅突然哭了,她心裏已經容納不下的委屈憤怒交織在一起,壓迫著她的呼吸,使她再也無法聽父母說下去。她腦袋裏隻有一個念頭,那就是出去,找到耿林或者劉雲其中一個。必須馬上找到他們。
  “媽,你的話我都聽見了,我求你放我出去一會兒,別拉著我,不然我就捅死自己。”婁紅一邊哭一邊說,嚇得母親也哭了。她下意識鬆開了女兒,婁紅立刻跑出門去。婁母撲到丈夫懷裏。
  “孩子大了,我們沒辦法了,沒辦法了。”丈夫說著用自己氣得發抖的手去摟抱老伴兒。同時他在勸告自己克製,因為發火於事無補。
  婁紅站在大街上,肚子咕咕叫起來。她記起來自己中午因為食堂的飯不可口而沒吃飯。但她並沒感到饑餓。她像個精神有問題的人,站在路邊的人行橫道的起點,即使變綠燈了也不過去,而是狠狠地盯著每輛開過去的汽車,好像她是個堅定不移的環境保護者,所負責的使命就是把這些造成空氣汙染的汽車吃下去。其實這是婁紅比較常見的一種憤怒狀態,看上去她有些失控,實際上的原因有兩個:一個是她太憤怒了,以至於理智消失到很遠的地方,不能馬上起作用;另一個是一個人在這種狀態下,沒有對手。婁紅的一個長處是從不把這類情緒帶回家轉移給父母,不知道為什麽她不願意在父母麵前暴露自己這類缺點,比如像對耿林那樣大發脾氣,如果在父母麵前她也很難有這樣的情緒。於是,這倒間接成了她對父母的愛心,免去了父母對她過分的擔心,她的父母一直覺得婁紅很成熟,不會做蠢事。這也是他們剛才沒有跟著婁紅跑出來的原因。
  “你到底過不過馬路?”一個警察走到婁紅跟前問,顯然已經觀察她一陣兒了。
  “關你什麽事啊?我站在這兒犯法嗎?”婁紅脫口而出的傷人話一瞬間帶回了她的理智和感覺,她馬上脫離了剛才的真空狀態,知道自己現在該幹什麽。
  “你是不是沒吃晚飯吃槍藥了?”警察本來是關心婁紅,怕她出什麽事,被她一頂心裏發堵。
  “對不起啊,其實我剛才不是衝你。”婁紅立刻改變自己的口氣,“現在幾點了?”
  “六點半。”警察說。
  “謝謝。”婁紅嘴上說著謝謝,心裏卻在想,如果她這會兒去找劉雲,肯定下班了,於是決定去找耿林,完全忘了他們前幾天所處的冷戰狀態。
  “出租。”婁紅招手打車。
  “這不讓打車。”警察說。
  沒有婁紅也沒有了正常家庭生活的班後時間,對於耿林來說是一種折磨。他就像一隻進入休眠期的動物,下班後在街上胡亂吃點東西,回家倒在床上看報紙或者看電視,直到入睡,基本上處於半麻木狀態。他的感覺隻有在想到婁紅時、或是忍不住給她打電話撥到最後一個號碼又停止時,才強烈起來,盡管那不過是尖厲的痛感。他之所以能忍住不再一次試試找婁紅,或是給她打電話,緣於他最後的自信。他想,經過這段“冷淡”,婁紅會軟一點,他們再重新和好後,婁紅會更珍惜一點他們得來不易的感情。同時,他也為更長遠的將來打算過,他不希望作為妻子的婁紅在今後的婚姻生活中過分任性,有那麽一點任性已足夠表現女人的可愛了。
  所以,當婁紅突然出現在他麵前時,他高興壞了,不僅僅為婁紅出現在麵前,也為他心中感到的一個小小的勝利。他覺得生活刹那間美好起來,因此用格外深情的目光注視著婁紅。
  “你不用那樣看我。”婁紅立刻潑給他一頭冷水。
  “出什麽事了?”耿林這時才感到了不妙。
  “我父母要我辭職,送我出國。”
  “為什麽?”
  “因為他們都知道了。”
  “你為什麽要告訴他們?”耿林以為婁紅為跟他賭氣才對父母說出的。
  “我?”婁紅的憤怒再一次像旺火一樣躥起。她用手指指著自己的鼻子,“我?我告訴我父母的?”
  “那誰說的?”耿林的聲音放平和了。
  “你憑什麽說是我告訴我父母的,原來你就是這麽想我的嗎?”婁紅氣得大吵起來。
  “好了,別吵了。是我說錯了,對不起。告訴我,怎麽回事?”耿林本能地又去哄婁紅。
  “是你老婆!”婁紅繼續大吼著,但說出這幾個字的時候眼淚也氣出來了。
  “什麽?她怎麽會告訴你父母?”
  “好啊,耿林,我聽明白了,到現在你還不相信我,你還護著她。好吧,我胡說八道,是我告訴我父母的,你滿意了?!”婁紅最後一句話是歇斯底裏吼出來的,耿林擔心全樓的人都聽到了這句話。
  耿林捂著頭,一屁股坐在床上,任何聲音也發不出來。他覺得有個什麽東西在體內炸開了,破壞了一切,他渾身立刻軟得沒有一點力氣,隻有心髒在飛快地跳動,很快呼吸不暢,開始大口吸氣。婁紅看著耿林突然紙一樣慘白的臉,呼吸短促了很多。她把他扶倒在床上解開他的毛外套紐扣。過了一會兒,耿林的臉慢慢地恢複了血色,他長出了口氣,坐起來。
  “你等在這兒,我去找她。”耿林對婁紅說。婁紅拉過一把椅子坐下。
  “你要說什麽?”婁紅問。
  “我……”耿林沒想到那麽平靜下來的婁紅會對他提出這樣的問題,一時語塞,但馬上掩飾過去,“你別管了,她他媽的太不像話了。”耿林說完離開了。留下婁紅一個人陷在憤怒過後的疲憊的空虛裏。
  耿林走後,婁紅一個人呆呆地坐在原處,剛才讓她激動的憤怒沒有了。不僅如此,她還有一種感覺,她再也不會因為耿林這麽激動了。她的心此時此刻既大又空,她渴望著往裏麵充填一些東西,可她頭腦裏捕捉到的東西一拿到眼前就什麽都沒有了。
  鄰居的開門聲。她原來以為很厚的牆原來這麽薄,那鄰居的門就好像在她耳旁關上的一樣。她看著四周,她一直嚷著顯小的房間忽然也變大了,太大了,甚至讓她覺得害怕。
  “你甘心嫁給他當一輩子家庭婦女嗎?”婁紅想起媽媽在她跑出門時說的話,她吃驚了,媽媽的話一遍又一遍地撞擊她,宛如潮水擊岸。她的思緒由此放開去,眼前的小房間變成一個大房間,眼前寒酸的家具變成了華貴的,眼前健美的她變成肥胖的,一個蹣跚學步的孩子舉著雙手跑向她,喊她媽媽。她會在這個該死的電腦公司呆一輩子,或是轉到另一個公司,她的三年文秘大專文憑,會把她捆在這個城市,當一輩子秘書或者資料員。
  “難道這是我所希望的生活嗎?”婁紅有些害怕地問自己。“一個標準的小康生活,可這生活我不是一直都擁有著嗎?盡管是因為借父母的光,我不還是從小到大生活在這樣的生活中嗎?!”
  她製止自己這樣想下去,她嘲笑自己太俗氣,想到的都是物質生活。“我怎麽了? ” 她又問自己,“我怎麽忘了,我嫁給他是因為我愛他。”可她轉念一想,“這愛情在這樣的環境下又能活多久啊?離婚,傷害,爭吵,誤解……”想到這兒,她發現她厭惡這個環繞著她愛情的環境,因為它不生長任何美好的健康的事物。
  婁紅挪動一下身體,改變了坐姿。她再一次強調自己攏回散去的思緒。“我為什麽會這樣想啊?”她又向自己提問的時候,眼前出現了耿林特定的表情,是婁紅問他去找劉雲要對她說什麽,他一時語塞時的表情。婁紅想起另外一些類似的情境,她不止一次見過耿林這表情。婁紅突然感到心疼,為耿林偶爾出現的這個表情。對婁紅來說,這表情意味著耿林想做好一切,想幫助婁紅,但他又不知道該怎麽做。於是,他用男人不耐煩的態度回避這個,所以他們之間的問題大都停留在未被解決的狀態,他們通過吵架性愛解決的不是問題,而是情緒。一次又一次的和好,一次又一次的掩蓋了問題。
  “我為什麽總是跟耿林吵?可我卻很少跟爸爸吵,為什麽?因為我愛耿林?因為爸爸不是我的愛人?”婁紅的腦海猶如快速翻頁的電腦屏幕,不停地翻滾著這些想法,最後她得出了一個連她自己也不願相信的結論:對她來說,耿林不具備她爸爸所有的作為男人的能力,她之所以不斷跟耿林為每件事吵,就是因為她對耿林失望。這失望從前在她的潛意識中,現在浮上來……
  當一個人能分析自己的感情時,這感情可能有兩種命運:在清醒中存在得更久,或者在更清醒中立刻死亡。
  在去找劉雲的路上,耿林仿佛是一枚被發射的導彈,充滿著憤怒的力量,隻有一個念頭,那就是奔向目標爆炸。他坐在出租車裏,看著窗外的一切都像沒看見一樣,他一遍又一遍設想的都是,他怎樣打開門,然後怎樣狠狠地把門摔上,在劉雲驚恐地望著他的時候,他怎樣指著劉雲的鼻子,用她最受不了的語言告訴她,他如何蔑視她,就像蔑視一隻蒼蠅一樣……
  “到了。”司機把車停下。耿林趕緊去掏錢包,這動作又把他帶離了導彈發射的軌跡,回到現實中來。他看一眼窗外,盡管天黑了,他還是發現司機停錯了地方。
  “錯了。”耿林脫口而出。
  “什麽錯了?”司機沒好氣地說。
  “我不到這兒。”耿林說。
  “那你到哪兒?”
  “我到工業大學後門。”
  “這是哪兒?”
  “這是工業大學東門。”
  “你上車那會兒可說的是到工大後門。”司機說。
  “這不可能,我傻啊,我到東門,楞說到後門。”
  “你傻不傻是你的事。”司機頭也不回地說。
  “哎,你怎麽這麽說話?”耿林聽出了司機的弦外之音。
  “我怎麽說話是我的事。”
  “我今天沒心情吵架,到東門。”耿林控製著自己。
  “我不拉你。”司機很強硬。
  “你有種。”耿林說著開門下車,一邊往前走一邊把錢重新放回衣袋裏。他一邊走一邊想,自己不付錢是對付這樣無賴司機的最好辦法。
  耿林已經走出幾十米遠了。出租車還停在原地,好像司機在給耿林一個回頭送錢的機會。可是耿林大踏步地往前走,司機好像失去了耐性,一轟油門,車開到了耿林的近旁。他下車從後麵揪住耿林的衣領,耿林回身,他一拳照臉上打過去,耿林倒在地上,捂著臉,血馬上透過指縫流出來。
  “拿著車錢上醫院吧,小子。”司機說完開車走了。
  
  第二十七章
  婁紅離開耿林的住處時,給他留了一張紙條,要他回來後無論多晚都給她打個傳呼。她回到父母家時,發現父母沒有吃晚飯,看見她回來後都鬆了口氣。婁紅從心裏湧起一股暖流,世界上最親的感情是父母對孩子的,她像一個做錯了事的乖孩子,不聲不響地坐到父母對麵,她想開口說點什麽,但眼淚先流了出來。
  看見女兒這樣,做父親的受不了了。他再一次拉起女兒的手,故作輕鬆地說:
  “什麽都不用說了,爸爸媽媽都是過來人,能明白你。你放心,我們不會再給你壓力,相信你自己能解決好這個問題。”
  “謝謝你,爸爸。”婁紅大哭起來。
  婁紅的母親坐到女兒身邊,把女兒輕輕地摟進懷裏,任憑女兒大哭不止。
  過了一會兒,婁紅不哭了,她覺得心裏暢快多了。她離開母親的懷抱,有些羞澀地看看她出色的雙親,輕聲地說:
  “再給我一點兒時間。”她這樣說的時候自己也不清楚,這話意味著什麽,給她一點兒時間讓她跟耿林分手?她不能承認是這樣……總之,她除了這句話說不出別的。
  “沒問題,我們現在跟你是一個戰壕的了。”父親開玩笑說。
  “但是目標不同。”婁紅母親補充說,大家跟著都笑了。
  “我請你們吃飯吧,算是賠罪。”婁紅熱烈提議。
  “太好了,老伴兒,趕緊想一個貴一點兒的飯店。”父親說著起身開始換衣服,“這丫頭每月的獎金都是隱瞞著我們的,這次我們得放開肚皮吃。”
  婁紅舒心地笑了。她很愛這樣的家庭氣氛,她甚至不能想象,有一天她必須得離開這裏,離開這對可愛的父母,去跟一個或一群陌生人一起生活。在大街上柔和的街燈下,婁紅挽著父母的手臂,幸福地走在他們中間。偶爾有行人側目他們,因為誰都看得出來,這父母為中間的女兒驕傲,女兒也為父母驕傲,而這並不是常見的街景。
  晚上,婁紅沒有接到耿林的傳呼,她試試跟耿林聯係,手機關機了。這些不正常的現象把她推到了一團霧裏,一方麵她擔心耿林出了什麽事,另一方麵她也懷疑耿林滯留在劉雲那兒。
  她看看表,已經快十二點,如果她現在說出去,父母是不會允許的。她想給劉雲打電話,但又放棄了這個念頭,於是決定一切都等到明天再說。
  第二天,婁紅一上班就找到一個借口去了耿林辦公室。除了王軍以外,其他人都不在。婁紅知道這個人還算跟耿林關係近些,多少也知道一些耿林和婁紅的內情,便直接問他耿林哪兒去了。
  “他今天沒來,也沒打招呼。”
  婁紅開始真正相信耿林出事了。她回到辦公室立刻請假,去耿林住處。她用鑰匙開門的時候,心稍稍放下了,因為門隻鎖了一道,這說明耿林在家。
  婁紅進門立刻間到濃烈的酒味。她進裏屋,看見耿林側臉趴在床上睡著。昨天的那種失望又回到她的心裏,取代了她剛才為耿林的擔心。她看看昨晚放在床頭櫃上的紙條,依舊放在那兒,上麵壓著小鬧鍾。她想,耿林進門時已經醉了,根本沒看她留的紙條。她把紙條拿起來團成一團兒放進褲兜兒,然後走到床尾,想叫醒耿林。
  婁紅吃了一驚,耿林的上唇淤腫著,泛著紫光。他酣睡著的臉現出一副痛苦無助的樣子,眉頭微鎖,嘴因為腫起的嘴唇微張著。耿林的樣子就像一個被過重懲罰的孩子,重壓之下他放棄了所有反抗的願望。但他不是個孩子,所以他喝醉了,可喝醉的耿林在婁紅的眼裏,此時此刻比孩子更像孩子。婁紅感到心疼,突然也感到自己無比有力量,她不假思索地把自己的立場站到耿林這一邊。於是,他們共同的敵人便成了劉雲。婁紅的心在發抖,她沒有叫醒耿林,而是輕聲說了一句:
  “劉雲,你太過分了!”
  陳大明到醫院時,大華沒到。他先去見劉雲,為大華的遲到道歉,劉雲說沒關係,她隨時可以領他們上婦產科去。
  大華到了,但卻是和一個女朋友一起來的。
  “這是我朋友。”大華用拇指指指女朋友對陳大明說。
  陳大明看一眼大華的女朋友,她什麽都沒說,隻是對陳大明稍稍點了點頭。這是一個看上去很男性的女人,估計三十多歲,目光怪怪的,從不動聲色的臉上看不出她心眼好壞。陳大明在這個女人目光下多少有幾分不自在,缺了他在大華麵前的那份放鬆。
  “我怎麽沒見過你啊?”陳大明好不容易想起這麽一句話。
  “我又不是你的朋友。”那女人把這句話說得有幾分誠懇,好像強調的隻是事實,而不是故意對陳大明不友好。她甚至還在說話時努力微笑一下,笑得陳大明心裏七上八下的。他想:“該死的大華,你怎麽什麽樣的朋友都有啊?!”
  劉雲把他們三個人帶到婦產科門外,她對兩個女人說:“你們先進去。”然後又對陳大明說,“你是等在這兒,還是幹點兒別的去?大約一個小時。”
  “我不等在這兒,這兒都是女的,我……我幹點兒別的去。我去交錢吧。”陳大明說。
  “我還沒讓開單子呐,等一會兒再說。”劉雲說完也進了婦產科大門。
  在走廊上已經有幾個姑娘在等,劉雲領大華進到最裏麵的房間,讓大華和她的女朋友等在門口更衣的地方。自己又進到另一個房間。不一會兒,劉雲出來,對大華說:
  “都安排好了,下一個你就進去。她叫你進去的時候,先把下身的衣服脫在這兒,記著,手術的醫生也姓劉,完了之後說聲謝謝。她人脾氣有點怪,但人很好,所以她說什麽你別多聽,別的沒什麽了。我現在還得回去值班,完事了讓你朋友叫我一下。”
  “謝謝你,劉大夫。”大華被劉雲母親般的細致和體貼感動了,她說謝謝的聲音也因此無比誠懇。
  “不用謝我。”劉雲也被大華的誠懇感動了,“以後得多注意,女人總做這樣的手術很危險,以後會帶來許多不好的影響,你愛人在外地,你該采取比較安全的措施。你得學會自己關心自己。”
  劉雲說完走了,大華卻還沉浸在劉雲的親切話語中。她喜歡這個平易親切的女人,尤其是她的態度,讓大華覺得,她和所有人都是平等的,惟一的不同是她是大夫,而別人隨時都可能成為病人。
  “哎,這大姐真不錯。你說是不?”大華問女朋友。
  女朋友沒說話,但深深地點點頭。
  “我就煩你這點,怎麽老不愛說話啊。”
  “有啥好說的。”女友頂了大華一句。
  “有啥說啥唄。”
  這時大華被叫進了手術室。
  劉雲回到診室後,已經有病人在等她,她頓時感到不安,不由地想起上次離崗的事情。
  “你怎麽不好?”她問已經坐在她桌邊的中年男病人。
  “不知道怎麽回事就這樣了。”他說著伸出兩臂,兩隻手腕的一側都紅腫著。
  “早上疼得厲害?”劉雲看了一眼,一邊記錄病誌一邊問。
  “對,對。”病人說。
  “什麽時候開始的?”劉雲說著再次抬頭看病人時,看見陳大明站在那兒。
  “大約一周前。”病人說。
  劉雲對陳大明點點頭,並繼續記下病人說的話。
  “劉大姐,你忙,我沒事。我就是想告訴您,她已經進去了,很快能完,完了以後我先陪她回去,其他剩下的事讓那個女的,她叫左敏,讓她辦,您就不用再過去了。”
  “好的,回去讓她注意休息。”劉雲說完又對陳大明點點頭,陳大明離開。
  “手關節也有脹痛感嗎?”劉雲又問病人。
  “有點兒。”
  “先做個化驗。”劉雲給病人開化驗單。
  接著劉雲又看了兩個病人,都是可看可不看急診的病人,直到第三個急診的病人進來,劉雲才又恢複了緊張的工作心態。這個病人的脖子被人用刀片劃傷,他進來時用手捂住傷口的手帕已經被血滲透了。
  劉雲先察看了出血部位,發現隻是頸外靜脈血管損傷,就鬆了一口氣。她讓陪同來的人等在診室,自己領病人到處置室,詳細交待了護士處理意見,又返回診室。她開完了各種單子交給病人的陪同,想起剛才的病人有些放心不下,便過去看看。護士已經快做完傷口的消毒處理,劉雲指點護士,這時,在她背後很近的地方響起來一個聲音:
  “劉雲,我沒想到,你居然會這麽下作!”
  劉雲回頭看見婁紅站在門口,瞪著雙眼,眼中噴射出的怒火仿佛在告誡每一個人:我會跟你拚到底的,不管付出什麽代價。
  護士立刻停止了手上的活,看著婁紅。
  “出去!請你出去!”劉雲作為醫生的本能,促使她把婁紅帶開。“繼續包紮。”劉雲對護士說完,徑直離開處置室,但她走到走廊,就被婁紅一把扯住。
  “為什麽要走?”婁紅大聲質問,“你的勇氣呐?你既然幹了那麽多下作的事情,幹嗎這會兒沒勇氣承擔了?”
  劉雲憤然地甩開婁紅扯著她白大衣的手:
  “你不覺得你很醜惡嗎?”劉雲不想和婁紅糾纏下去,因為她看見不僅患者也有護士圍觀過來。
  “我當然很醜惡。”婁紅說著又站到劉雲麵前,攔住她的出路。“可我沒醜惡到那個份上,去街道跟蹤,去派出所告密,去人家裏欺騙。”
  劉雲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她強忍著淚水。她又一次試著回診室,但婁紅還是攔住她。
  “我沒想到你一個受過教育的人能下作到這種地步,”婁紅接著大嚷,“你去我單位鬧,我沒找你,你也太沒臉皮了,居然跑到我家裏招搖撞騙,你也是四十多歲的人了,你好意思嗎?”
  劉雲好像第一次聽人說她做過的事,不知為什麽,她無地自容,但能感覺到的隻是憤怒,好像婁紅這樣抖她的底是不公平的。她用力推開婁紅,走進診室。但她還沒來得及關上門,婁紅已經跟進了診室,她站在門口,劉雲隻好放棄關門的企圖。
  “出去,這裏是醫院。”劉雲口氣堅決地說,但就是她自己也能聽出她的聲音裏的虛弱。
  “用不著你來告訴我這個,大夫。你既然能去派出所,我為什麽不能來醫院?”
  “你真是讓人作嘔。”劉雲說話的時候再沒有了她在婁紅單位的那份理直氣壯。她為此對自己的痛恨甚至超過了眼下對婁紅的仇恨。
  “也許,但我沒為霸占一個男人而不擇手段。”
  “你是誰啊,出去,別在公共場所撒潑!”一個老護士長走進來,對婁紅說。
  “我會出去的,不過要把話說清楚。你是誰啊?”
  “我是這兒的護士長。”
  “那你看,我是跟你說還是跟你們領導說?”婁紅這時的情緒多少穩定下來。
  “你什麽事啊?”護士長不耐煩地問。
  “讓你們也知道知道你們這位表麵看起來端莊體麵的劉大夫做了哪些下作甚至下流的事!”
  劉雲一動不動地坐在桌前,眼睛看著窗外,仿佛死了一般。
  “我婁紅明人不做暗事,她丈夫愛上我,要跟她離婚。”婁紅說著用手指指劉雲。“她就開始鬧,先去我單位,然後去派出所,最後去我家,太可恥了吧?”
  “你不可恥嗎?一口口一聲聲她丈夫她丈夫,你跟人家丈夫亂搞,你不可恥嗎?”老護士長也氣憤了,吵架這時變成了婁紅和護士長兩個人的事了。
  “我有什麽可恥的?不錯,他是她丈夫,但他愛我,這就夠了,這也是最重要的。”
  “有什麽重要的,你不就是仗著自己年輕勾引人家老公嗎!”護士長說。
  “就是,就是。”一位女患者說。
  “這丫頭太狂妄了。”人群中有人附和說。
  “我明白了,跟你說沒用,實話告訴你,我真的同情你們,因為你們這代人根本不懂什麽是真正的感情,因為你們從沒經曆過。你們一輩子不過是在自我欺騙,還以為結婚生孩子就是愛情呐,真可憐。”
  “滾出去!”婁紅的話激怒了老護士長。
  婁紅沒有理睬護士長,轉身去對劉雲說:
  “我告訴你劉雲,你可以什麽都做,因為你有權利,因為你手裏有結婚證書,但我希望你顧及一點兒自己的人格,幹得光明正大一點兒,別那麽下作、下流,讓人瞧不起!”
  “你這黃毛丫頭說話嘴怎麽這麽很,你難道沒有老的那一天嗎?你能永遠這麽年輕,這麽漂亮嗎?如果有一天你老公被比你更年輕更漂亮的人勾去,你還會這麽狂嗎?”老護士長動了感情。
  “謝謝你這麽語重心長地提醒我。不過,我可以告訴你,如果我有這一天,可能我會很難過,但我會很體麵地處理,不會像你們劉大夫這麽下作。”婁紅又一次用了“下作”這個詞,它將劉雲最後的感覺殺死了。
  護士長接不上婁紅說的話,因為似乎覺得她說得有一點兒道理,但又不知道是什麽樣的道理。
  “可惜你們根本不懂什麽叫體麵。”婁紅好像突然沒有了吵下去的興趣,低聲說了這句話之後擠過人群離開了。
  在婁紅經過左敏身邊時,左敏最後看一眼劉雲,她從沒有見過哪個女人有過這樣的表情:恨自己還活著。
  於是,大華的朋友左敏尾隨婁紅離開了醫院。在她的褲兜裏放著一大堆大華做手術的各種費用收據。
  
  第二十八章
  劉雲坐在那裏,保持著婁紅離開之前一樣的坐姿。
  護士長把圍觀的人驅走,關上了診室的門,她小心地坐到劉雲對麵的椅子裏,看著劉雲。
  劉雲還那樣坐著。
  “劉大夫,你先回家休息一下,我找人替你。”護士長試探地說。
  劉雲沒有說話,也沒有改變坐姿,但她把目光投向了護士長。護士長看著劉雲的臉,有些害怕,擔心劉雲的精神受到刺激了。劉雲的表情是經過震動之後死亡的表情,就像一個被當眾強迫脫光衣服的女人,她努力掙紮,想保住自己身上的衣服,但是所有的衣服都離開了自己,她立刻就靜止了,仿佛她自尊的死亡已經在最後一件衣服被扒掉時完成了,任憑自己的裸體暴露在眾目之下,喪失了感覺的功能。
  “你別太上火,有事說出來,大家都可以幫忙,沒有過不去的獨木橋。”護士長還在努力試著開導劉雲,“想開點,先回家去吧。”
  劉雲突然笑了。
  “你去忙吧,護士長,我不回家,還沒到下班時間呐。”劉雲平靜地說,好像什麽事也沒發生過,也好像那個裸體的女人不再有力量離開事發的現場,寧可讓自己留在眾人的目光中。這是護士長無法理解的平靜,於是,她離開了。走廊上立刻有幾個護士大夫圍住她,打聽情況。她說:
  “受刺激了。”然後便去醫院領導那兒匯報情況去了。
  劉雲看著桌子上的各種處方箋和化驗單,腦袋裏一片空白。那些白晃晃的紙片在她的注視下突然有些變形,好像離她很遠,她甚至擔心伸手再也夠不到它們,雖然她一直在盯著它們看。於是,她站起來湊近窗口。
  窗外是陰天,是醫院後院的草坪,有患者在那兒經過,也有人坐在草坪旁邊的白色鐵椅上。她看著外麵,突然發現自己聽不見外麵應該傳進來的聲音。這時,她輕聲對自己說:
  “我應該給患者看病啊。”
  劉雲立即離開窗口,推開自己診室的門,然後回到桌前,等待下一個患者。她不知道分診的護士把患者都安排到別的診室了,她在等著。
  婁紅走在大街上,心情十分沮喪。來時的氣憤以及由氣憤產生的巨大力量現在都消失了。她甚至想不好自己為什麽要來醫院找劉雲吵架?“我太看重劉雲了,她根本算不上一個合格的對手,太下作。”她心想。
  一個坐在路邊要錢的乞丐在婁紅經過時,用髒兮兮的手拉拉婁紅的褲角,朝她要錢。婁紅根本沒反應就過去了。如果是往常,她至少會大叫一聲,表示厭惡。有一次,她對耿林說,“我願意給乞丐錢,但不願他們拉我。”
  婁紅繼續旁若無人地朝前走,心裏越發虛空和煩亂,仿佛剛剛幹了一件不幹淨的事,那髒的感覺還留在身上。她後悔自己的衝動,因為她在心裏突然發現一個啟示,她之所以不值得來找劉雲吵架,是因為她比劉雲達到了更高的層次。“我年輕,所以我還有勇氣麵對生活中的任何意外或災難。”她在心裏想,“而劉雲已經喪失了麵對的勇氣,所以她才要到處去鬧,希望鬧出一個機會,抓住丈夫,從而避免生活的變化,她是個膽小鬼,膽小鬼都害怕生活有變化。”
  “而我怕我的生活有變化嗎?不。我怕耿林離開我嗎?不。我什麽都不怕,生活變化了,還會再有新的生活,耿林離開我,還會再有新的男人來,為什麽要維護舊狀態舊生活花費力氣呐?太不值得了。”
  “我好傻啊,我忘記了自己是自信的,我是可以自信的,我真的不該來這兒跟她吵,太不值得了。”
  婁紅想到這兒,又想到那個乞丐。她的思緒從乞丐又飄到劉雲,最後她發現,無論誰,她婁紅都可以從上往下看他們。這時,她重新平衡了自己。由來時的氣憤到吵架時的激怒到現在的新的心理平衡,婁紅以她這個年齡特有的簡單和自信,迅速完成了這一過程。她似乎不再那麽恨劉雲了,因為她覺得,她這麽一鬧也會讓劉雲丟盡顏麵,多少也扯平了吧。
  婁紅的腳步因此輕快起來,仿佛生活又有了一個新的開始。
  就在這時,一隻手從後麵搭上了婁紅的肩膀。婁紅本能地甩開,隨口說了一句:
  “討厭。”她認為是乞丐。當她轉身時,還沒看清是誰,臉上已經挨了重重一拳,打在鼻子上,鼻子立刻出血了。婁紅後退幾步站穩,用手捂著鼻子,但毫不示弱地麵對來者。
  “你憑什麽打我?”婁紅哭著問。
  “因為你說討厭。”打婁紅的是左敏,她再一次逼到婁紅麵前。
  “你要是再碰我,就是找死。”婁紅威脅說,她心裏很自然又想到她舅舅對她拍胸口,替她出一切怨氣的保證。
  “小x丫頭,今天我不把你嘴打服,我就姓你的姓。”
  左敏說著再一次動手,她在婁紅的臉上狠狠撓了幾把。婁紅也拚命還擊,但她從沒跟任何女人動過手,所以根本傷不著左敏。左敏打著打著,好像不耐煩了,狠狠扇了婁紅一個耳光,扇得婁紅“嗷”的一聲叫了起來,然後左敏大搖大擺地離開了。
  婁紅捂著火辣辣的臉,一步步退到一堵牆前,圍觀的人中有一個女的說:
  “快去醫院吧。”說著,她用手指指劉雲醫院的方向。
  “掛外科急診。”另一個女人說。
  圍觀的人大部分是女人,她們滿懷同情地看著婁紅,但剛才在左敏動手時,卻沒有人拉架。
  “少對我說話,滾開。”婁紅對圍觀的人大叫,仿佛看穿了她們同情的虛偽。
  圍觀的人有幾個散去了,邊走邊說:
  “這樣的人該揍,好賴話兒都分不清。”
  “就是。”
  婁紅鎮定了一下自己,順著來路往回走。她把捂著臉的手放下,昂著頭走。幾乎所有看見她的路人都停下了腳步,側目:一個滿臉是血的年輕姑娘走在大街上。婁紅越走越快,忘記了疼痛。她走進醫院大門,拐進外科急診的走廊,走進劉雲診室,站到了劉雲的麵前。
  劉雲沒有馬上認出是婁紅,她剛想問是怎麽回事,並同時有了醫生看見流血病人的本能反應。這時,婁紅說:
  “劉雲,是你讓人幹的,對吧?”婁紅堅強地用手指指自己血淋淋的臉,聲音不高但十分嚴厲地質問劉雲。
  劉雲驚呆了。當她發現站在麵前的流血者是婁紅時,她作為醫生尤其是外科醫生麵對流血的那份鎮定消失了,於是,婁紅那流著血的臉在劉雲眼裏格外血腥起來,作用到女人的神經上,而不是女醫生的神經。
  一個護士走進來,問婁紅:
  “怎麽回事?”
  “給她處置一下。”劉雲虛弱地說。
  護士過去拉婁紅,被婁紅甩開:
  “少碰我!”婁紅看也不看護士,對劉雲說,“你會遭到報應的。”
  婁紅說完又高昂著頭,離開了醫院,她那血淋淋的臉讓許多看她的人以為,她是一個被醫院拒絕的傷者。
  婁紅坐進出租車裏的時候,心還被剛才的那份高傲盤踞著。她對司機說出耿林住處的地址時,好像忘了自己臉上的傷,隻是被一種悲壯的情緒鼓舞著。
  “我還是先送你去醫院吧?”司機好心地試探說。
  “我上車的地方不就是醫院嗎?”婁紅說。
  “說的也是。”司機咕噥一句,換擋加速。婁紅的態度讓他覺得自己還是閉嘴為好。
  耿林睜開眼睛,掙紮著坐起來。他覺得頭像天一樣大,像地一樣沉,而自己好像從很遠的地方醒過來,看著屋子裏的一切都感到陌生。他像多數人一樣,在這種情況下先看表,想知道自己到底睡了多久。
  他聽見門響,頓時緊張起來,下意識地用手攏攏頭發。
  婁紅站到耿林麵前,耿林一下跳了起來:
  “怎麽了?出了什麽事?”
  婁紅臉上的血漸漸凝固了,變成了暗紫色,不均勻地分布著,讓她看上去也有幾分滑稽。
  婁紅看著驚慌的耿林,心中的委屈炸開了,這一切都是為了這個男人,這個遇到事隻會把自己灌醉,躺在床上昏睡的男人。“他為我做了什麽?”婁紅心裏再一次這樣問自己。她像從前一樣回答不了這個問題。於是委屈之餘,她又多了幾分對耿林的藐視。
  “到底怎麽回事?誰幹的?說話啊?”耿林看著木呆呆站在那兒的婁紅,根本無法了解她的內心活動。他心疼極了,婁紅的傷口像針一樣直刺他的心,所以他的反應在婁紅看來有些誇張,因而有些可笑。但這樣的反應對耿林來說是最真實不過的,因為它沒經過他的大腦,而是從心直接迸發的。他愛婁紅。如果他有女兒被傷成這樣,他的反應可能也是如此。但婁紅體會不到這些,她覺得耿林這樣的反應很不自然,換句話說不是來自內心的。但她沒有想,耿林怎樣反應在此時此刻才是自然而且發自內心,而且是對她充滿慈愛的。
  女人的天空有時被感情遮蔽著,所以很難看見理智和合理的晴朗。
  “你應該去問你老婆。”婁紅的話音和淚水一起出來了。
  耿林上前抱住婁紅,婁紅在他懷裏喘息了一下,然後委屈和任性混雜的心情中使她推開耿林。
  “少來這套。”婁紅的口氣雖然依舊強硬,但少了殺傷對方的企圖,給耿林傳達了可以正確理解的信號:她需要安慰,無條件的安慰。
  耿林再一次抱住婁紅,什麽話都沒有說,他隻是用力再用力地抱緊婁紅。婁紅哭得更厲害了,但身體卻癱軟在耿林的懷裏,仿佛是一個跌壞的孩於終於找到了媽媽的懷抱。婁紅剛才一路上支撐她忍住的力量這時消散了。
  對於戀人來說,身體語言遠比從嘴裏出來的語言可靠,因為它不傳達誤會。
  耿林擁抱婁紅的同時,心中的憤怒已經伸向了劉雲,他恨不得把這憤怒裝上他的靈魂,讓它立刻出現在劉雲麵前……
  劉雲在婁紅離去之後,一直坐在辦公桌前,婁紅被撓傷的臉一次又一次地浮現在她眼前。她不明白,怎麽會發生這樣的事,但卻一次也沒有想,這事與她無關。與其說她被婁紅受傷的樣子驚呆了,不如說她被由這件事帶來的罪惡感壓壞了。她是一個外科大夫,見過比這更參人的傷勢;但她是一個普通的女人,永遠不可能這樣去傷害另一個女人。
  但婁紅的臉和婁紅站在她麵前說的話,都不是幻覺。劉雲突然頭暈得厲害,她覺得自己要嘔吐,站起來便摔倒在地上。
  劉雲被兩個護士送回家,這之前,胡大夫給她推了一點兒葡萄糖。劉雲躺在床上,對兩個護士說:
  “太抱歉了,連杯茶也沒喝上。”
  “你別想這些,都是自己人。好好沐息一下,明天不好就別上班了。”其中的一個護士說。
  “謝謝你們送我回來。”
  護士走了以後,劉雲哭了。她仰麵躺在床上,開始是默默流淚,接著是嚎啕。她抓過另一隻枕頭,捂住臉,這使得她的哭音聽上去更淒慘,透出的隻有絕望。她像一個被困境的大網罩住的女人,無比難受。她用自己幾乎是全部的力量去抗爭,希望能擺脫一點這樣的難受。但她的努力是朝向一個錯誤的方向,引來了更大的不幸。當這不幸來臨時,她再也沒有抗爭的力量,甚至不能明白為什麽自己會如此不幸。她被這巨大的不幸輾壓過去,再也看不見獲救的希望,仿佛這災難是無盡頭的。
  胡大胡大夫找到剛從農村探親回來的吳剛,相當認真地說,他覺得劉雲現在有大麻煩了。聽完這話,吳剛感到自己肩上的分量。當胡大夫繼續講發生的事情時,吳剛沒有認真聽。因為現在發生的一切他都曾經預料過。他也曾為此擔心過,但他還是過於相信一貫沉靜的劉雲,不會走到這一步。現在他明白,實際中的劉雲和他想象中的劉雲有著怎樣的差別。他必須承認劉雲是個“普通”的女人,而他知道自己並不善於幫助一個“普通”女人,或者說,他不知道怎樣去幫助這樣的女人。他想到了自己的前妻,但馬上把思路岔開。他知道,無論怎樣,他都要幫劉雲,因為他願意這樣。
  
  第二十九章
  婁紅堅持不找醫生,也不去醫院,耿林卻堅持勸她去。最後婁紅說:
  “醫院讓我想起你老婆。”
  耿林立刻就不堅持了,婁紅的理由讓他頓時矮了三分。
  “我擔心你的傷口……”耿林害怕地說。
  “沒關係的,你去買些東西,我自己能處理。”婁紅情緒安靜下來,表現出了她這年齡女孩兒少見的堅強。“買什麽你肯定知道,你老婆是外科醫生。”婁紅最後一句話也沒帶出抱怨或傷害的企圖,仿佛要說明的隻是事實本身。
  耿林被眼下的婁紅感動了,心猛地又被憐情緊攥了一下。每當這種時候,他都會想一下劉雲,然後不自覺地咬咬牙關。
  “婁紅,我真的對不起你。”耿林真誠地自白道,“我希望老天給我一個機會,讓你幸福。我什麽都願意做。”
  “那就快去買東西吧。”婁紅說完輕鬆地笑笑,沒想到凝固的傷口卻因此疼起來。耿林立刻用手圍攏到婁紅的臉龐,心疼地說:
  “沒事吧?”
  耿林買來了處理簡單傷口所需要的東西,然後小心翼翼地幫助婁紅一點一點地清洗血汙。當他們做完這些的時候,婁紅坐到一麵鏡子跟前,這麵很窄的立鏡是女房東留下的,它曾為耿林發現婁紅身體的美妙之處起過意想不到的作用。但是現在耿林卻通過這麵鏡子看到了跟美妙毫無關係的可怕:婁紅臉上的血汙清洗掉了,但一道道紅色的劃痕殘酷地分割著婁紅白皙的皮膚。劃痕深的地方腫得高些,耿林無法想象那些結痂掉了之後,會不會留下疤痕。即使他不想這是劉雲一手所為,作為一個男人也忍受不了這樣的傷口,這和男人間的毆鬥所造成的傷害不同。他站在婁紅身後,輕輕把手放到她的雙肩上,如果可能,他真的想哭。
  “我該回家了。”婁紅看著傷口,首先想到的是父母,於是就說了出來。這也許是她性格奇怪的一麵,她能為在許多人看來是平常的小事發瘋地吵架,但在能把許多人嚇壞的大事麵前鎮定自若。
  耿林沒想到婁紅這時會提出這樣的問題,而這的確又是個很大的問題。婁紅不能隨便在外麵過夜,那麽回家這傷口怎麽辦?怎麽向她父母解釋。
  耿林沒有退卻的選擇,他說:
  “我送你回去。”
  婁紅從鏡子裏盯盯地看著耿林,好像她沒有明白耿林這話的意思,又好像她不相信耿林有這勇氣。
  “得向你父母做個交待。”耿林堅決地說,說話間心理準備也充分一些。
  耿林感覺到了婁紅矛盾心清背後最終想要的東西,她希望耿林去,因為在她看來這是很男人的舉動,甚至很浪漫,婁紅和耿林間由於年齡或價值觀念所造成的差異,往往在這樣的時候顯現得很清楚,耿林要求送婁紅回家,是因為他覺得必須這麽做,不管願意不願意,這跟責任有關,而不是別的。
  耿林先替婁紅穿好衣服,然後自己也穿戴好。他站在門前,平靜地對婁紅說:
  “我們走吧。”
  “你真的要去?”
  耿林點點頭,然後他看見婁紅的眼睛裏迸出深受感動的光芒。
  婁紅有著她同齡人所沒有的成熟,但她畢竟還年輕,還處在靠想象理解世界的階段,因此,有時候在活法上有一點隨心動所欲的架勢,但這不過是階段性的表現,沒人能在這條路上走很遠,因為想象總要碰壁的。一路上,婁紅出於好心,設想了好幾種,她父母可能對待耿林的態度。比如,二話不說立刻把耿林攆出去的可能首先被婁紅提出來,但馬上又被她否決了。她說,她父母是有教養的人,再生氣也不可能做出無禮舉動的。耿林靜靜地聽著她說,不停地撫摩她的肩頭。他心裏很空,根本想不出她父母可能有的態度,索性不想。
  “你害怕嗎?”婁紅問。
  耿林點點頭。
  “為什麽?”婁紅不滿地說,“我父母不會把你怎麽樣的,隻不過對你有點尷尬罷了。再說……”
  耿林用手捂住婁紅的嘴,他害怕婁紅說出傷人的話,比如,“再說你本來也有責任”,他猜她可能說的就是這句話,所以打斷了,他眼前承受不了婁紅這樣的話。
  “我不害怕他們怎樣對待我。”耿林說。
  “那你怕什麽?”
  “他們會想辦法讓我們分開的。”
  “他們肯定會這麽想,但能不能做到,這取決於我們。”
  耿林對婁紅笑笑,替她攏過去吹到臉上的頭發。
  “還疼嗎?”他的聲音溫柔得動人。
  婁紅乖乖地搖搖頭,把頭枕到耿林的肩上。
  “現在打車吧?”耿林問。
  “再走一段吧。”
  當婁紅和耿林終於站到婁紅父母麵前時,他們的確像女兒猜想的那樣,大吃一驚,但好像並不是因為耿林來了,而是女兒的傷。父母的兩雙眼睛緊緊地盯在婁紅的臉上,這難道是他們的女兒嗎?他們的女兒從沒受過任何人的傷害,他們一直認為作為父母他們是有能力保護女兒不讓別人傷著。現在怎麽了?
  婁母伸手要去碰碰女兒的臉龐,眼淚已經盈滿了眼眶。婁父抓住女兒的手,臉色鐵青,“怎麽了?”他問。
  婁紅被父母的情緒感染了,剛才被忘卻的委屈又升湧起來。“在父母這兒我多麽重要啊!”她想到這兒,眼淚也流下來。她的淚水流經傷口時,蜇得很疼,她的臉抽搐了一下。
  婁紅的父親把這一切都看在眼裏,憤怒使他的心狂跳不止。他把注意力轉到耿林身上,從外表看他還算鎮定:
  “也許你能對此做一點兒解釋?”
  “都是我的責任,我……”耿林大包大攬地說。
  “那好,我們可以出去說說。”婁紅的父親打斷耿林的話,幾乎是用命令的口氣對耿林說。
  婁紅身上保護耿林的意識這會兒也活了起來。她拉住父親的胳膊搖晃著,企圖以女兒對父親的特權化解雙方間的怒氣。
  “你們別著急嗎,我沒事的,先讓我給你們介紹……”
  “你閉嘴!”婁紅的父親甩開婁紅的手,厲聲喝道。“你看看你的臉,還敢說沒事兒!小心你將來出不了門。”
  婁紅被父親的態度驚呆了。從小長到這麽大,父親從沒這樣對過女兒,不管她犯了什麽錯。婁紅也沒見過父親這樣對過別人。她一時說不出話了。
  “請吧。”婁父對耿林伸出手。
  耿林看一眼婁紅,婁紅把握不準,耿林想通過這目光傳達什麽。那目光既沒有感情也沒有責備,既不感到意外,也不是胸有成竹。那目光甚至沒有暗示婁紅要堅強,要相信他們的感情。那目光好像什麽都沒有,仿佛一個再也找不到力量抗爭的人,把自己的生活交給了命運,而聽從擺布。
  耿林隨婁紅父親離開時的無奈,給他自己刻下了很深的感情印記,這是他過去的那麽多年生活中從未經曆過的。他好像看見了自己或者說是人的致命局限:的確有這樣的場合和這樣的事情,身在其中的時候無能為力。這時候他認真地痛恨自己,但於事無補。
  耿林和婁紅的父親離開他們的院子,來到街上。婁紅的父親走在前麵,他想把耿林領到一個能坐下來說話的地方,又不想在家附近,擔心碰到熟人,於是就招呼了一輛出租車。
  在車裏,耿林依然沒從剛才的無奈情緒中擺脫出來。他看著坐在前麵的婁紅父親的後脖頸,好像也看到了他作為一個男人的力量。“他是父親,他現在所做的一切都充滿力量,理直氣壯,看來他可以保護自己的女兒。”耿林想,“可我卻沒有這樣做的機會,盡管我和他一樣愛婁紅,甚至比他更愛,但為什麽我不能理直氣壯地去表現我現在的感情?”想到這兒,他覺得特別窩囊,不由地又想到劉雲,“都是因為她,她瘋了!”耿林又一次有了那樣的感情,恨不得馬上見到劉雲……
  婁紅的父親把耿林領進一個賓館的咖啡廳後,有些後悔了,因為他現在感覺沒那麽多的話要對耿林講,也不想聽他說。他不是要了解他們的感情,而是消滅它。
  他們坐到一個角落,婁紅的父親點了兩杯咖啡。在咖啡送上來之前,他沒說話。耿林看得出來,他故意要這麽做,給耿林心理壓力。但耿林不緊張也不害怕,他知道自己可能失去的是什麽,但眼下他無能為力。在他所愛女人的父親麵前,他怎樣抗爭或表白,都可能被對方的一句話擊敗:你是結婚的男人,你沒有權利!沒有權利在這種場合下理直氣壯!
  咖啡終於端上來,婁紅的父親自己喝了一口,耿林沒有喝。他發現耿林沒有喝,也沒勸他,接著自己又喝了一口咖啡,然後他朝遠處的服務員擺手。服務員走過來,他說:
  “結賬。”
  服務員有些吃驚,婁紅的父親看她一眼,仿佛在問,“我的話你沒聽懂嗎?”服務員點點頭離開了。這時,婁紅的父親看耿林一眼,根本沒在意耿林眼神兒中流露出的不屑,他說:
  “其實我要對你說的話不多,因為我不想知道你和我女兒的事,什麽都不想知道。”
  耿林無奈地笑笑,無話可說。
  “我隻想讓你知道我們做家長的想法。”
  服務員把賬單交給婁紅的父親,他看一眼後把錢交給服務員,服務員冉一次離去。耿林心想,他還要等著找錢,然後他就可以驕傲地離去了。
  “我們絕不允許女兒跟一個結婚的男人有感情糾葛。”
  “我正在辦離婚。”耿林認為有必要說這句。
  “結過婚的男人也不行。如果小紅找不到一個好的未婚男人,可以找個差的,為什麽要跟一個有過婚姻的男人?!”
  “照您這麽說,愛情是無所謂的?”耿林有些頂撞地說,他感到絕望,他不能想象麵前這個男子漢有一天能成為他的嶽父,於是他和婁紅的前途突然黯淡起來,他便不在乎自己的態度怎樣了。
  “愛情?”婁紅的父親充滿諷刺地強調著這個字眼兒,“我想,作為一個丈夫,我比你更有資格談愛情吧。”
  服務員又走過來,把要找的零錢交給婁紅的父親。
  “我想你至少還不是一個完全喪失理智的人,所以對我最後的忠告,你最好在意些,其實說成警告也不過分。”婁父說到這兒看一眼耿林。耿林的表情一如剛才。
  “離開我女兒,不然我讓你失去工作,必要的話,也可以將你送進監獄。”
  耿林沒有說話,但眯起眼睛看著對方。
  “你用不著這樣看我,這沒用。一個男人能不能輕蔑地看別人,要看他有沒有這個實力。我告訴你,為我女兒我可以做一切。而且,你最好相信在社會上官場上混了一輩子的我,有這個實力。照我說的話去做。”
  婁紅的父親站起來。
  “我再也不想見到你。”說完,婁父闊步離開了安靜的咖啡廳,留下耿林一個人.麵對一杯一口沒喝的咖啡,頭腦裏一片空白。
  在這個世界上肯定有這樣的人,在他們遇到麵對不了的困難時,倒頭便睡。最重要的是,他們也能睡得著。如果他們有體貼的父母或朋友,常會把他們喚醒,怕他們這樣入睡導致精神失常。這樣的人也許會精神失常,但肯定不是因為入睡。劉雲不屬於這類人,即使在她精疲力竭痛苦至極的時候,她也找不到入睡的可能。有時,她想,這是上帝送給她的命運。當她被同事從醫院送回家後,躺在床上渾身發軟。她服了安定後不久,便昏睡過去。但她總是從昏睡中醒過來,而且沒有任何緣由地突然醒過來,然後心狂跳一陣,接著她閉上眼睛,等待這急促的心跳過去,再一次進入昏睡。
  當她從最長的一次昏睡中醒過來時,依舊很難受,好像根本沒睡過一樣。她坐起來喝了一杯水,記起來自己剛才做的夢,不由得不安起來。她從沒做過這樣奇怪的夢。
  在夢裏,她走在一條很寬很長的大街上。街道的兩邊是又高又壯的楊樹,沒有車輛,隻有行人,但行人都朝她去的相反方向走。偶爾有幾個與她同方向的行人,都很快地超過她了。於是,她也加快腳步。可這樣沒走幾步,她就看見自己的左腳脫離了她,走到她前兩步遠的地方去了。她一開始不相信這是自己的腳,但她認識自己的皮鞋。她嚇壞了,連忙低頭看自己的左腳是不是還在,它不在了。她停住腳步,然後眼前的左腳便回到她這兒了。接下去她又走,一切正常,可又有行人超過她,然後又加快腳步,左腳便又離她而去……
  就這樣循環了幾次,她醒了。在夢中她覺得自己恨不得揍自己一頓。在她醒了之後,思緒依舊集中在這兒,她不明白在夢裏為什麽偏要加快腳步?
  電話突然響了,嚇了劉雲一跳。她猶豫,但還是拿起了聽筒。
  “劉姐吧, 我是陳大明。怎麽樣?我都聽說了,這會兒那x丫頭該老實了吧。以後這事兒你全找我,別的不成,幫你出出氣沒問題。”
  劉雲長籲了一口氣,仿佛是一架剛從霧中鑽出的飛機,耀眼的燦爛日光讓她暈眩,原來是這樣!
  “我擔心她報複你,所以我想問問你什麽時候上班?我去你醫院候著,他們不敢亂來。”陳大明說著又補一句,“再說還有我吳哥。”
  陳大明的第一句話把劉雲氣壞了,但聽他說完第二句話,她又覺得陳大明一片好心為她,不忍責備。可劉雲眼前又浮現出婁紅受傷的臉。
  “劉姐,劉姐,能聽見嗎?”
  “我在聽,”劉雲說,“你也能聽見我說話吧?”
  “能。”
  “我求你一件事。”
  “沒問題。”
  “別再管我的事了。我謝謝你的一片好心。”劉雲懇切地說。
  “可是我……”
  劉雲放了電話。
  
  第三十章
  賓館大堂的咖啡廳大都有這樣的魅力,讓心請不好的人寧可留在這兒,而不是起身離去,仿佛外麵的所有地方都還不如這裏。
  婁紅的父親走了,耿林還坐在原來的地方,既不出神兒,也不難過,很平靜的樣子。
  “先生,您?”服務員按慣例過來收抬婁紅父親的杯子,同時也感到奇怪,先走的顧客把錢付了,這在賓館大堂並不常見。
  “把這杯也收走。”耿林指指自己麵前一口沒喝的咖啡。
  服務員按他說的,也將另一個杯子放到托盤上。但沒有問他還需要點兒什麽,耿林被蔑視的自尊心又痛了起來。
  “有什麽喝的?”在服務員轉身要離去的時候,耿林很不友好地喊了一聲。服務員回身看他,好像不明白耿林指的是什麽。耿林發現這是個很順氣的女孩兒長得有些逗人兒,一臉受委屈的樣子,於是他不安起來,心想自己是個大男人啊,對一個小姑娘發脾氣,可卑了。
  “酒什麽的。”耿林緩和一下語氣。
  “我可以從旁邊的酒吧給您端來。”
  “好。”耿林說,“一瓶幹紅。”
  “一瓶?”
  耿林點頭。
  “什麽牌子的?”女服務員問。
  “隨便。”
  耿林信任地對女服務員說,好像一個垂死的人,把最後對死亡方式選擇的權力交給了別人。
  耿林喝了半瓶千紅之後,已經有了醉意。這時,他明白了自己為什麽還留在這兒不願意去——沒有人在等他。他不願現在,在他尚還有幾分清醒的時候回到他的住處,他受不了這種心境下那小屋帶給他的孤寂和壓抑。那小屋應該是隻該是個為偷情而存在的地方,那久久都沒拉開過的窗簾,把屋裏的一切跟外部世界隔開了。但他也不願意喝醉以後回去,因為他受不了一個人從醉酒中醒過來時的難受,無論是身體上的還是精神上的。他苦笑一下,繼續喝下去,發現自己並不堅強。
  耿林又喝了一杯,心情是不願留下來,但又懶得走。時間已經不早了,他想婁紅和劉雲肯定都睡著了。這是世界上跟他有關係的兩個女人啊!一個男服務員走近耿林,低聲說:
  “先生,能請您到旁邊酒吧接著喝嗎?那兒有歌手。”
  耿林迷迷糊糊地點頭,隨著服務員進了大堂另一側的酒吧。服務員給耿林安排好位置,把他的酒瓶和酒杯又擺到桌子上,然後對吧台的人眨眨眼,便離開了。
  一個女歌手正在唱一首耿林從沒聽過的勁歌,耿林覺得酒吧的氣氛更適合他此時的心境,仿佛在他苦澀的舌頭上撒了一層糖,滋味好一點兒。他又喝了一大口,想起“身後”,又想起勞動公園的草地,想起草地上婁紅白得耀眼的酮體,在月光下泛著的光芒……一種莫名的詩意在耿林心裏蕩漾開來,他開始注意著那個有一頭濃發的女歌手,她的頭發幾乎遮蔽了她的臉。
  歌聲爬到最強的高音後,停止了。
  女歌手好像也有了耿林一樣感傷難過卻沉溺其中的心情,在上首歌過後的安靜中操過一把吉他,坐下,什麽都沒說,便用英語開始唱一首歌。
  女歌手低頭唱著,長發像沒拉到盡頭的帷幕,把女歌手的麵龐隱在一片虛幻中。耿林被女歌手唱的這首歌吸引了。他聽不太懂歌詞,偶爾明白的幾個單詞讓他知道這是首跟愛情有關的歌曲。但這首歌的曲調以及這曲調所營造的氛圍深深地感染了他。他好像通過音樂已經理解了它,又通過對它的理解明白了自己。他忘記了喝酒,忘記了周圍人說話的聲音,聽啊聽啊,仿佛這歌聲把他和女歌手帶離了這裏,到了海上,遠離了生活苦惱和憂傷,隻有陽光慷慨的籠罩……
  女歌手唱完了。她放下吉他,朝吧台走來。耿林一直在看她。他喝得已經不少,但還能分辨,她並不好看,所以才用頭發遮掩。女歌手要了一杯橙汁,耿林的位子離吧台很近,拉拉女歌手的衣裳,像一個小男孩兒一樣認真地問:
  “我能請你喝這杯橙汁嗎?”他盡量口齒清楚地說完這句話。
  女歌手回頭看看耿林,又看看他桌上的酒瓶,便端著橙汁坐到了他對麵:
  “為什麽?”她問。
  她一這樣問,耿林立刻對這個並不漂亮的女歌手有了很大的好感,她是個真正的歌手,他想。
  “我想請你告訴我剛才那首歌的歌詞。”
  女歌手看了耿林一眼,很老練地掩飾住了自己的驚喜。這是她最喜歡的歌之一,而歌詞則是她更喜歡的。她沒想到的是,第一個打聽這首歌詞的竟會是一個男人,在酒吧裏的一個男人,而且是快喝醉的一個男人。她原以為隻有女人才會對這首歌感興趣,進而詢問歌的內容。
  “你為什麽喝這麽多?”女歌手沒有馬上回答耿林的問題,而是隨口提出了另一個問題。但她的樣子卻在告訴對方,不必回答她的問題。
  “沒什麽,就是想喝。”耿林說。
  女歌手把酒瓶裏的於紅倒進自己的橙汁裏,然後一飲而盡。耿林見此情景,掏出自己的錢包,態度謙遜微笑著把它送向女歌手:
  “看看還能給咱們來點什麽。”
  女歌手看著耿林笑笑,起身,並沒接他的錢包,耿林舉著錢包的手咣當落到桌子上。女歌手又回到耿林身邊時,交給了他一張紙條。酒吧很暗,耿林掏出打火機,讀完了字條。那上麵寫著:
  你隻有等到有人愛你時,
  你才會變得很重要,
  你隻有等到有人關心你時,
  你才會變得很幸福。
  這是歌詞。
  清晨六點半,耿林用鑰匙打開自己從前的家門。這之前,他在街上已經走了近三個小時,他覺得夜裏的風已經吸走了他身體裏的所有酒精成分。但他並沒因此有清醒的感覺。他聞著家裏清晨特有的氣味,這混合著家具油漆衛生間香皂廚房食物外衣灰塵的氣味,又帶給他熟悉的感覺,就像他每次出差早晨下車回家一樣。
  一切都還安靜,劉雲還沒起床。他沒脫鞋就走進了客廳,四周打量一番,沒有任何變化,不知為什麽,耿林突然就有了壞心情,甚至比昨天的心情更壞。在這個瞬間他好像明白了自己為什麽越來越喜歡喝酒,在無法保持清醒的混亂中清醒著是非人的折磨。
  他推開臥室的門,劉雲坐在床上看著他,她的臉又是那樣毫無表情。她不僅知道耿林進來,而且還打定主意不出來迎迎他,耿林這麽猜測著,氣又不打一處來。
  “你知道我回來。”耿林十分生氣,所以說出的話有些沒頭沒腦。
  劉雲看著他,還是那種沒有表情的表情,但沒說話。耿林看著她光潔的臉,想起了婁紅的臉。他從沒碰過劉雲,但此時此刻他想狠狠地在劉雲的臉上打那麽一下子,因此他不明白,這個女人為什麽現在還能無動於衷地看著他。
  “是你親手幹的,還是找人幹的?”耿林說這話的時候,從牙縫裏擠出的蔑視和憤怒像毒氣一樣充滿了整個房間,他想看看劉雲接下來的反應。
  劉雲依舊那樣看著他。耿林這時發現了劉雲眼睛裏又閃現出對他的蔑視。他覺得那雙眼睛在說,無論發生了什麽事,你耿林都沒資格說三道四。
  “你啞巴了?”耿林吼了起來。
  “耿林,我沒什麽好說的。”劉雲的話再次被耿林誤解,他想劉雲的意思是對他沒什麽好說的。
  “劉雲,你別走得太遠。你以為我不會對你動手,所以你就在我麵前擺出這副嘴臉,你真惡心透了。我告訴你,劉雲,我的確不能打你,也不想打你,但我可以幹別的,直到你能換一副人的麵孔。”
  “那你就幹吧。”劉雲說得平靜,聲音很低。她覺得她的所為已經不再讓她擁有阻止耿林報複的權利,同時,許多事對劉雲來說也無所謂了。
  “劉雲,你太壞了。”耿林大喊起來,完全誤解了劉雲的態度,他差不多喪失了正常的判斷能力,無論從誰的臉上眼睛中看到的都是對他的蔑視。婁紅對他叫喊過後那種凝視,仿佛在對他說:“我看透了你,你不過是個膽小鬼。”婁紅的父親透過咖啡的熱氣看他的目光也在轉告,你不配我的女兒。現在又是劉雲!
  耿林氣瘋了,覺得自己快被這由蔑視編織納?骼賬懶恕!拔易雋聳裁矗克??又憑什麽蔑視我?”這聲音在他頭腦裏嗡嗡作響。他走到床邊,抓起劉雲身上的被子,狠狠地摔到地上。劉雲並沒有驚慌,也許她心裏希望發生更嚴重的事。耿林見劉雲依舊沒有反應,又去摔窗台上的花盆。劉雲下地,穿上浴袍,要離開臥室去廁所。耿林氣炸了,在劉雲還沒走出門的時候,把臥室裏的小電視摔到地上,電視沒有爆炸,隻發出一聲悶響。劉雲站住了,但沒有回身,接著馬上離開了房間。
  耿林砸壞了臥室裏所有可能被砸壞的東西,像瘋了一樣又衝入了客廳。在毀壞這些他親手安排起來的東西時,他感到一種難以名狀的解脫,什麽都不用再考慮再顧忌,好像這瘋狂的世界裏隻有他一個人,他不受任何限製,可以做任何事而不必承擔責任。一直壓在他肩頭的重負突然被他掀掉了。
  耿林像一個十足的瘋子在客廳裏連摔帶砸,不分貴賤,凡是瞬間在他眼睛裏能砸碎的,他都砸了。劉雲從衛生間出來,站在客廳裏看耿林毀壞著他們從前的家,沒有感到任何驚恐,也沒有半點阻擋的企圖。她突然明白自己,有一個東西在她心裏已經死了。
  它是什麽?
  “劉雲,你看這樣不錯是吧!”耿林氣喘籲籲地說,“我不打你,但你不要覺得你作惡沒人懲罰你。”說著,耿林把拿在手上的加濕器摔到地板上,地板頓時被砸出一個坑。
  耿林打開酒櫃,拿出裏麵一直儲存著的白酒。
  “茅台。”耿林看看瓶子,然後揚手扔到身後,瓶子在地板上碎了,屋子裏溢滿了酒香。
  “金光大曲。”
  “黃酒。”
  “這可都是你的財產,劉雲,現在你是不是有點兒後悔了。你以為我不會為婁紅跟你鬧是嗎?你想錯了。我現在可以因為任何人跟你鬧翻。因為一個妓女也很值。這世界上的人誰都比你強。我恨你,劉雲,你聽見了嗎?我恨你。”
  劉雲依舊沒有說話,她認為耿林說得對,她也恨自己。所不同的是,她到目前為止還不知道為什麽恨自己。仿佛一個人把自己的生活毀了,但不能馬上回憶起來,他是怎麽做的。
  耿林拿起了一個做功很粗糙的大瓷瓶,然後示威地向劉雲晃晃。
  “這個你肯定不需要。”
  “別,別砸這個。”劉雲攔住耿林。她心裏隱約升起一個願望,她要保護這個瓷瓶,因為這是她的獎品,一個關於“心髒外科手術意外剖析”論文的獎品。“你可以砸別的。”劉雲說著從耿林手上拿過瓷瓶。
  這時,門鈴響了。
  耿林和劉雲互相看看,都沒有出聲。門鈴又響起來,劉雲要去開門,被耿林拉住。劉雲發現剛才呈現在耿林臉上的瘋狂漸漸消隱了,門鈴聲把耿林帶回人間。
  “怎麽回事?”門外有個男人大聲問。
  兩個人都沒有回答。
  “瘋了?”門外又傳來聲音。不一會兒,他們聽見離去的腳步聲。
  “你接著砸吧。”劉雲說,不知為什麽她希望幹下去,好像從中受益的是她。
  劉雲的話讓耿林不寒而栗,他看著劉雲,相信她真的瘋了,不然她不可能這樣奇怪。這時,耿林心裏感傷起來,他知道,他無論如何都得離婚了,即使沒有婁紅,即使劉雲是這世界最後的一個女人。他看看屋子裏,除了大電視以外,能砸的他都砸了。大電視之所以能幸免是因為它太沉了。但他並沒有因為自己剛才的行為而感到羞愧。他看著地上幾樣顯眼的東西,燈傘,音箱,錄像機,花盆,電話櫃……有些心不在焉地說了聲,對不起,此時他心裏想的是怎樣從經濟上補償一下劉雲。
  他沒有再想到婁紅。
  “你看是協議,還是我去法院?”耿林對劉雲說。
  “經濟上你不用操心,我會替你著想的。”耿林見劉雲沒說話,又補充了一句。
  劉雲看著地上的一片狼藉,耿林誤會了。
  “我太衝動了,但也是為你好,你把一個姑娘的臉弄成那樣,我替你砸點東西,可以讓你良心安靜點兒。你不覺得是這樣嗎?”耿林說,“劉雲,我真沒想到你是一個惡人。希望你以後好自為之,反省一下自己。”
  即使過了多年,劉雲也說不清楚,耿林的哪句話觸到了她的哪根神經,才促使她說出了這句話,一句她本不想說的話。
  “我不離婚,耿林。”劉雲說。
  耿林傻了。
  
  第三十一章
  那是一條並不好看的街道,但是有樹。樹的後麵是一家連著一家的店鋪,在她上班經過它們的時候,它們都還上著門板。這短暫的靜謐已經足夠安慰她開始一天繁忙的工作,這醫院是小城惟一可以做小型外科手術的醫院,所有的同事和患者都信任她,尊敬她,甚至聽從她,因為她是一個從大城市大醫院來的高級大夫。盡管這樣,她卻不驕傲,不僅能吃苦,而且對所有的人都那麽友善……
  在她下班回家再次經過那些樹後麵的店鋪時,它們還沒有關門。她在裏麵買晚上吃的東西。幾乎所有的店主都認識她,所以總要多給她一些,她總是說,“太多了,我一個人吃不光的。”店主卻說,“沒關係,明天再吃。”於是,她提著吃的東西回家去……
  劉雲坐在沙發上,在耿林摔門出去以後,她一直在看著眼前被砸爛的一切,但腦袋裏卻出現了前麵的情景。她把自己放到一個陌生的小城裏,而且那麽容易地就開始了更具體的想象,她甚至想到了自己在那個小城退休,死去。在這樣具體的想象中,劉雲眼前的一片狼藉就變得不那麽具體,不那麽刺眼了。她並不十分難過,隻是感到虛弱,渾身發沉。
  劉雲強迫自己站起來,小心經過碎玻璃什麽的,走進衛生間。她洗臉,梳頭,再後在鏡子裏看自己沒有血色的臉,心裏卻沒有什麽感覺,仿佛她正在過的生活是別人的,暫時的。然後,她回到臥室,開始換衣服,準備去上班。在劉雲的身體裏好像有一個特殊的保護裝置,那就是無論發生了什麽事,她隻要想到該去上班,就能強迫自己鎮定下來,就像剛才一樣;停止想象,也不看眼前的一切,把自己弄空,身體的本能便讓她應付工作。
  門鈴響了。
  劉雲想了一下,認定來敲門的是鄰居,而且想好了對鄰居要說的話,便打開了房門。
  站在門前的是吳剛。劉雲太意外,甚至忘了請吳剛進來。吳剛看到劉雲的臉色,立刻明白鄰居在門口議論的事情,的確在劉雲家發生了。他把劉雲往門旁輕輕推推,自己走進來,然後隨手關上了房門。
  “你怎麽來了?”劉雲問吳剛的時候,沒有流露任何感情色彩。她好像還沒離開自己剛才的狀態。
  “我順便路過,等在樓下,以為能捎你上班。”吳剛說的時候故意削弱自己對劉雲關心的企圖,說得輕描淡寫。“聽你們鄰居議論,說你們家好像有什麽東西爆炸了,像打仗似的。”
  “讓我進去看看吧。”吳剛說著往客廳走去。在耿林留下的“成果”麵前,他驚呆了,男人發脾氣,象征性地砸兩件東西,對吳剛來說是自然而然的事,但像眼前這樣,幾乎把家砸遍了,吳剛還是頭一次見過。他想象不出,幹出這樣事情的人,心裏得有多大的仇恨。他用腳踢踢一個花瓶的底座,劉雲站在他旁邊看見吳剛有先見之明似的,沒有換鞋。
  “你也把鞋穿上吧,別穿拖鞋了。”吳剛囑咐劉雲,心裏卻充滿了對做這件事的這個男人的蔑視,不管他是誰,吳剛都會十分地看不起他。因為在他看來,這不是男人所為。
  “太他媽的過分了。”吳剛低聲說了一句。
  “都是我自己惹的。”劉雲低聲說。吳剛抬頭看她一眼,吃驚劉雲的態度與以往大有不同。
  “他在哪兒?”吳剛問。
  “走了。”
  “你別去上班了,我替你請個假,把這兒收拾一下。”吳剛說話時盡量把語氣放輕鬆,好像他在安排的不過是一次大掃除。
  “不,我得上班。”劉雲固執地說,“就先這麽放著吧。”
  吳剛讓劉雲堅決的態度弄得無話可說。這時,他看見沙發上劉雲得獎的那個瓷瓶,心裏感到些許安慰,對於劉雲來說還不是什麽都無所謂。
  “你告訴我他在哪兒?”吳剛不再提請假的事。
  “你別管這事,求你別管。”劉雲突然激動起來,“他愛砸就砸吧,這反正也是他買的。再說,他也有理由,你並不知道我做的事。”
  “不管你做了什麽,他都不該這樣,這還叫男人嗎?”
  “男人不就是這樣嗎?!”
  吳剛生氣劉雲這樣說話,於是頂了她一句:
  “你以為這世界上隻有耿林一個男人嗎?”
  “我什麽都不以為了,這樣挺好。”劉雲說話時強忍淚水。在吳剛麵前,劉雲常常有遮掩不住自己的感覺。無論她怎樣掩飾內心不願展露的死角還是會暴露出來。她有時怕吳剛,她不明白,為什麽他說話能觸到她內心這樣的地方,渴望得到關心,但又難以啟齒。
  “劉雲,你不能總往心裏壓事。”
  “沒什麽事了。”
  “你怎麽能說這不是事呐?”吳剛說著用手指指地上的一切。
  “他本來是要打我的,但嫌我太下作,怕髒了他的手,所以才砸了東西。”劉雲低頭說,同時用拖鞋把幾塊大的碎玻璃往一塊踢踢。“這樣挺好,我心裏也踏實了。”
  吳剛看見劉雲這副樣子,心裏過不去了。他幾次咬著牙想到耿林,他想,耿林破壞了劉雲內心的驕傲和自尊。他以往認識的那個劉雲永遠也說不出剛才這樣的話。吳剛認為,一個人隻有到了再也沒有什麽可信賴可相信的時候,才會這樣說話。但他沒有想,劉雲自己在這個破壞過程中應付的責任。
  “我打個電話,別去上班了,然後我們一起收拾一下這裏。”吳剛說著往電話機走去。劉雲突然竄到吳剛麵前,攔住他,仿佛吳剛此時要做的不是打電話請假,而是去殺人。
  “不,不,不。”劉雲說,“我要去上班。”
  吳剛不解地望著劉雲。
  “我想離開這裏,我必須去上班。”劉雲這樣回答了吳剛目光的詢問,但她心裏想的卻是上班現在是她惟一可去的地方。
  醫院的心髒外科手術最近一段時間處在半停止狀態,這和一個主刀醫生去美國進修,以及另一個博士的調離有關。這也是劉雲能被調開一段時間的原因,在手術台上,劉雲現在還是綠葉。盡管她已經變成一片重要的綠葉,但還不能獨立支撐一台手術。
  這一天她上班,醫務處領導找她談話,告訴她從今大起回病房工作,並很婉轉地暗示她,要集中精力工作,因為醫院準備恢複心髒外科的正常手術,他們從另一個大醫院挖來了一個“博士”,在心髒外科手術方麵已經是成手,而且在業內小有名氣。
  就這樣,劉雲又回到病房。病房在另一幢新樓裏,在劉雲拿著自己的東西往病房去的路上,心裏突然有些不安靜。她決定在兩幢樓間的綠地上的石椅上小坐一會兒。
  她坐在一對情侶旁邊,從衣著上可以判定,那個男的是患者。他的藍白相間的患者服讓人想起希區柯克的電影《愛德華醫生》。劉雲記得和耿林一起看這部電影時的情形。那是一個下雨天,看完電影他們在火車站附近的一家餛飩館兒吃了兩碗餛飩和兩個夾肉燒餅。她之所以還記得這一切,是因為她太喜歡這部電影。她記得曾對耿林說,電影的男女主角對她來說是世界上最漂亮的人,也是最匹配的情侶。
  “可他們在實際生活中不是情侶。”她記得耿林這樣對她說的。
  直到現在她仍然覺得可惜,為什麽那個叫派克的男人和那個叫褒曼的女人不是情侶?!她因此也記得耿林對此所表現出的態度,那麽漂亮的人也該找到自己的情侶。那以後,耿林也在不同的場合對她說過自己關於婚姻的想法,他覺得一個成年男人和一個女人一同生活,是既健康又自然的事,反過來對女人也一樣,這是符合上帝旨意的。
  “算了吧。”穿患者服的男人突然對自己的女伴兒喊了一嗓子,打斷了劉雲的思緒。
  劉雲抬眼看看自己病房所在的第九層,有一扇窗子是開著的,她知道那是醫生辦公室。因為王主任不喜歡開空調,所以那裏總是開窗戶,關著空調。劉雲奇怪自己會坐在這裏想起多年前看過的一部舊電影,進而想起耿林。
  “主要的不是別人對你做的事,懂嗎?”男患者突然又大聲說。
  “那你說什麽重要?”他的女伴兒也提高了一點兒聲音,以表示不滿。
  “看你怎麽做出反應?他們做什麽都是他們的事,你怎麽反應,怎麽對待,什麽樣的態度,這才是你的事。”男的說。
  劉雲被他的話意外地吸引了。
  “照你的意思,人可以和外界脫離聯係地活著?”女伴不屑地反問。
  “當然可以,但你不行,因為你沒有意誌。”男的說完有些氣憤,起身要走,被女伴又拉住。
  “你幹嗎那麽激動啊,我不正在跟你商量麽?”女伴說。
  劉雲起身慢慢朝病房走去,她覺得那患者對他女伴說的話,無形中在她身上發生了作用。她好像突然明白了自己此時的心情:她害怕回到熟悉的人中間。
  因為性格的原因,她平時與醫院其他部門的同事大多是泛泛之交,除了她所在的病房。外科急診的人雖然目睹了許多發生在她身上的事情,但他們不能與劉雲直接談這些事,還沒熟到某一種程度。這多少讓劉雲保留了一點自己的空間,對好多事劉雲絲毫沒有解釋的欲望,甚至連她自己也不願去麵對這些事,隻是她無法擺脫,所以她不知道自己怎麽應付病房的同事。他們都是跟她相熟的人,多次在一間手術室共同工作過的人,他們之間的感情往往比一般同事要深一些,也坦誠一些。
  回到病房大家都熱情地跟劉雲打招呼,因為是上午病房所有的大夫和護士都很忙碌。王主任把劉雲引見給新來的博士——侯醫生,他跟劉雲握過手後說:
  “我聽說你了,老實說,我可有點指望你了。”
  “我願意盡力的。”劉雲說。
  接著他們又簡單聊了聊病房的情況。侯博士一心想做事的態度感染了劉雲。另一方麵他對待劉雲的態度也讓她十分高興。他既在劉雲的技術和經驗麵前表現出了應有的尊重,同時他稱呼劉雲“你”,讓劉雲覺得很舒服。在她看來,這個比她年輕幾歲的有為的博士並沒有把她劃到老一輩醫務工作者的範疇,他還想跟她合作,而不是排斥她。
  侯博士剛離開醫生辦公室,護士小周便闖了進來:
  “哎,劉姐,你回來了?你老公到底出了什麽事?大家都在議論,他也欺人太甚了吧?要不要我們大夥兒聯合起來去罵他一頓?”
  劉雲不知道該怎樣回答她的話,恰好這時電話響了,好像是為了救劉雲的駕。
  “喂,你好,找誰?”護士小周抓起話筒。
  “你等一下。”小周有些疑惑地把電話聽筒朝劉雲伸過去,“是找你的。”
  劉雲起身接過聽筒,這時小周說:
  “那我先去忙,回頭我們再聊。”說完小周嫣然一笑,離開了。
  “喂?”劉雲對著話筒說。
  對方沒有馬上說話,劉雲立刻意識到電話有可能又是婁紅打來的。不知為什麽,她心裏有些緊張,好像婁紅是一個足以引起她不安的重要人物。
  電話的另一端的確是婁紅,因為臉L的傷她還留在家裏,暫時跟耿林無法見麵,隻是天天趁她父母上班時打電話。她說不好父母對她的影響是怎樣滲透進來的,但她時刻能感覺到那些影響在她身上所發揮的作用。比如,她不是不能找機會跟耿林見麵,她可以偶爾辜負一下父母對她的信任。如果她願意,她想,她有足夠的勇氣去做。但她沒有想。偶爾她想起耿林,也想見到他,但這願望一點不強烈,不用她調動力量去控製自己,這願望就消失了。她還沒有認清她感情上的這種變化,整天呆在家裏多少感到無聊。今天她給劉雲打電話就是被這樣的情緒支配著,她想找些事衝淡這無聊。
  “我想,你知道我是誰。”婁紅在充分的停頓之後說。
  劉雲沒有回答,但也沒放電話。劉雲這樣的反應讓婁紅把她往好處想了想,她覺得,劉雲作為對手,有時候還是過得去。她原本想諷刺劉雲,說她又回病房是想回避自己所做的醜事。但她把這話壓下去了,她擔心這麽說會讓劉雲嘲笑。她在傷害別人的時候也希望自己不是可笑的。
  “劉雲,我想告訴你,我不報複你,並不是我不能,你懂嗎?”
  劉雲聽著。
  “誰都認識幾個小哥們兒。”婁紅發現劉雲在聽,心裏很舒服,說話時不免流出幾分不經意的真誠,盡管目的是要傷害羞辱對方,也有點實話實說的架勢。“我也一樣,隻要我動動小手指,就能找到也為我賣力的哥們兒。但我比你聰明,這麽做不值。你不過是一個半老徐娘,也許再也找不到你的意中人,事業.上也不會有什麽大發展,所以你可能巴不得和什麽人對命了結呐。”婁紅說到這兒停了停,看看劉雲的反應。
  劉雲沒有說話,但在聽。
  “我的情況正好跟你相反。”婁紅好像感覺到了劉雲在聽,而不是把聽筒放到什麽地方,所以繼續認真地說,“我們的命不是等價的,對換不了。我不願意為一個平庸的小醫生把自己賠上。”
  劉雲笑了一下,她覺得婁紅口氣中有幾分孩子氣。婁紅被撓之後,劉雲有了新的心態。盡管婁紅在電話中對她的羞辱讓她難受,但在心底她再也沒有近似仇恨的感情。
  “你在冷笑。”婁紅想象著劉雲的笑容,十分肯定地把想象中的笑容歸到了冷笑一類裏。“這沒用。也許你想說,有一天我也會和你一樣窩囊,平庸。沒錯,很可能是這樣,但到那時我再了結也不遲,我不必這麽著急,享受青春是很舒服的事。”
  劉雲說不上自己被婁紅的哪句話打動了,她好像突然就有了勇氣和力量,這力量把婁紅作為另一個人,而不是她的情敵,朝劉雲拉近了。
  “你的傷口怎麽樣了?”劉雲突然語調平靜地詢問。
  婁紅一下把聽筒從耳邊拿開了,她完全沒有想到劉雲這樣接她的話。
  “我不知道該怎麽說,很對不起你。”劉雲接著說下去。
  婁紅拿開聽筒後又擔心漏了劉雲的話,連忙又把聽筒貼近耳朵,她聽見了劉雲的後半截話,“很對不起你”。
  “多吃點維生素E,可以不留疤的。”劉雲大夫的口吻聽上去安靜親切。
  婁紅啪地扣上電話,看著對麵鏡子裏的自己,好像剛受到了驚嚇。
  劉雲走近敞開的窗口,看樓下自己剛才停留過的那片綠地。那對情侶已經離開了,那片綠草地更加醒目。劉雲深吸了一口氣,仿佛那片綠地升起的清新注入了她的心房,讓她感到了好久以來從未有過的舒坦。
  
  第三十二章
  劉雲回病房後沒有馬上參加手術,但一直在幫助看護術後的病人。心髒手術的手術看護幾乎與手術同樣重要,有好多病人渡過了手術台上的難關,卻在手術後最初的恢複期丟了性命。
  這天中午侯博士和劉醫生剛下台兒便找到劉雲,他們決定把中午的聚餐改在晚上下班後,順便為劉雲重回心髒外科接風。劉雲很感動地接受了,並暗自決定自己買單。
  “今天肯定創記錄了。”護士小周風一樣闖進來,“四十五分鍾換一瓣。”
  “這麽快?”劉雲多少有些吃驚。
  “她說得有點兒誇張,不過今天這個手術的確很順利。”
  “誇張什麽呀?你以為手術是什麽呀?是科學,科學能誇張嗎?”
  “肯定掐頭去尾了。”劉醫生說。
  “好了,不管怎麽說,咱們晚上聚一次,為劉雲接風。”侯博士說。
  因為短暫的離開,劉雲發現她過去在心髒外科病房所擁有的同事關係並不是隨處可見的。在門診大家也都是熱情隨和的,但劉雲總是能感到,他們僅僅是同事而已。而在病房的這些同事,尤其是經常在一個手術室的這幾個人,讓劉雲覺得他們不僅是同事,也有點像近鄰像大學的同屋。在耿林還沒離開她的時候,她常常有這樣的感覺,在單位比在家更多些人氣。這樣較為特殊的同事關係,也可能來源於手術台。心髒手術,醫生護士共同麵對的是生死。這類場麵一見多了,人容易豁達些。可是劉雲沒有想到的是,她再一次麵對這樣的同事們,卻是那麽難受。
  大家去了一家朝鮮飯店吃烤肉,這是他們常來的老地方。已經認識的朝鮮族女服務員順子很高興他們來,因為他們個個都喜歡開玩笑,尤其是手術中負責開胸的劉醫生。
  “要不要心?”順子喜歡這麽問。
  “誰的?”劉醫生也喜歡這麽回答。
  “你的。”順子笑著說。
  “你的啊?不要,我要中國心,不要外國心。”劉醫生故意誤解地說。
  “別胡說了,我是說你的。”順子急了。
  “我的?這傻丫頭該換腦了,我這麽大歲數了,哪還有心了。你說的是雞心吧?”
  “就是雞心。”順子說。
  “來一盤。”每次的玩笑總是這樣繞一圈兒結束了,在這會兒裏,大夥兒先後坐好,並動手用餐巾紙擦杯子,擦碟子。
  順子走了,把寫好的菜單交到後廚去了。劉大夫立刻把注意力轉到劉雲身上。
  “對了,劉雲,總也沒時間問你,你們家後院兒到底怎麽搞的?我們大夥都聽說了,有事別悶在心裏,咱們都是誰跟誰啊,你有困難,我們肯定不能看著。”
  “謝謝你,沒什麽事了。”劉雲笑笑說,她心裏有些害怕別人提到已經發生的這些事。
  “我們那時還說,大夥兒湊齊了去看看你。可是一恢複手術,人就總也湊不齊。後來聽說你要回病房了,幹脆就等你回來再說了。”小周羅裏羅嗦地說了一大通。
  劉雲一時想不出合適的話應答。
  “聽說那女的居然打到醫院來?也太張狂了,你怎麽不給我們打電話,大家過去,她就沒臉兒了。”護士小孫接著說。
  “咱劉雲也挺厲害,給她撓個滿臉花。”粗心的劉大夫話剛出口就後悔了,他看見劉雲的臉馬上變了顏色。劉雲覺得劉大夫的話像石膏一樣把她封死了。
  “你愛人是什麽態度?”侯博士坐在劉雲身邊,輕聲問她,希望借此轉移話題。
  劉雲在這樣的關懷下喪失了最後的護衛能力。她相信他們都是好心,是關心她才會這麽問。但她卻無法回答,這些問題都不約而同地捅到了她的疼處,是她自己也無法回答的,她看著眼前可親可愛的同事們,想笑著搖搖頭,卻甩出了眼淚……
  落淚了,劉雲便再也控製不了自己,仿佛淚水衝走了她的意誌力。她用手捂著臉,雙肩聳動著。在心裏她突然不明白了,為什麽這些從前那麽可愛的同事,現在要讓她難過,要逼她說自己不願說的話。護士小周坐到劉雲跟前,摟著她。所有人的神色都十分黯然,倒不是後悔引起了讓劉雲傷心的話題,而是看劉雲這樣哭太可憐了。
  劉雲在心裏認真地怨著這些同事,她甚至覺得他們變了,當然她沒有意識到,變化的不是同事,而是劉雲,她做了自己事後無法麵對的事情,關於這一點是吳剛幫助劉雲搞清楚的。
  與此時劉雲有同樣心態的另一個人是耿林。他每天按時上班,但絕不主動引起話題跟同事說話,因為他內心和劉雲相近似的恐慌,怕別人問他什麽。
  婁紅沒有上班,這多少幫了耿林的忙。他不能想象如果婁紅臉上帶著傷來上班,他該怎樣應付。在心底他感到虛弱,好像從渾身任何地方都找不到支撐的力量。到現在他還沒有真正搞明白,婁紅被抓傷對他來說是怎樣的災難,他能覺到的不僅僅是內疚,還有絕望。
  有時,他很想再見到婁紅,哪怕是緊緊地擁抱她一下。可是自從耿林見過婁紅父母,尤其是她父親,以及砸了劉雲的家之後,耿林甚至能看到現在自己身上的變化。一切的一切似乎越來越沒希望,他狠狠地傷害了劉雲,是不是能得到婁紅,跟她一起生活他再也沒有把握了,但他卻比從前更加“心平氣和”,有一點真的無所謂了。
  “我已經一無所有,難道還怕失去嗎?”有一次,他想到這句話時小得意了一陣,然後又為自己害臊了一番。他想,在婁紅還沒跟他提出分手時,他不可以這樣想的。於是,他打電話叫紅帆快速公司的那些騎自行車的小夥子去單位附近的花店,他在那兒買了二十五朵黃玫瑰,然後寫了一張卡片。卡片上寫著:“我很想你!”落款是“愛你的林”。
  耿林把花和卡片交給趕來的小夥子時,心裏好過多了。他剛要告訴小夥子送花的地址,小夥子笑著說:
  “是送給婁小姐的吧?我已經認識那地方了。”
  耿林吃驚地看著小夥子,發現這個小夥子看上去的確眼熟。
  “地址我已經替您填好了,您看看對不,沒問題的話簽字就行了。”小夥子說著把送貨單子遞給耿林。
  耿林接過單子看了一眼,然後簽上自己的名字,一邊掏錢一邊說:
  “我覺得你挺眼熟的。”
  “我替您給婁小姐送過五次東西了,水果禮品,鮮花等等。不過,我這人沒特點,不容易給別人留下印象。”小夥子謙遜地說。
  “別這麽說,你很有特點,是我這些天一直神情恍惚。”耿林把錢交給小夥子。
  小夥子聽耿林這麽說,憨厚地笑笑。
  “你是大學生?”
  “還不是,我想掙了錢再去考大學。”
  耿林認真地對小夥子點點頭,仿佛從他身上看到了自己從前的影子——有誌氣的青年。
  “大哥,你也算我的老主顧了,我很願意替你給那位婁小姐送東西,不過,我有句話不知道該不該對您說。”
  “說!”耿林鼓勵地說。
  “我要是您,就不光送東西,而是也把自己送去。您知道,那見麵和不見麵可差得太多了。”小夥子說完走了,但他的話卻在耿林這兒留了下來。看著小夥子漸漸騎遠了,耿林在馬路邊兒坐下,點上了一支煙,深深地吸進一口,然後讓它在裏麵盡可能久一點留下,最後他吐出一團煙霧,目光毫無目的地滯留在遠處,在那兒他好像看見了另一個自己:在煙霧中慢慢鬆弛下來的一個中年男人,在到處尋找力量,去麵對一切,或是讓自己在這個短暫的小憩中站起來,重新回到辦公室。
  煙吸完了,留在他臉上的依然是一種倦怠的神情,他起身慢慢回辦公室去。路上他想,如果他渴望見到婁紅,渴望把她實實在在地抱進懷裏,他是無法平息這種欲望的,除非他見到了婁紅,或是他知道馬上就可以見到婁紅,否則,他是無法等待的。他曾經為自己身上出現的這股熱情感到吃驚,也感到高興,他從這種熱情中獲得了無窮的力量。憑著這股力量他離開了自己的妻子和從前的婚姻、從前的生活,甚至已經離得無限遙遠了。他因此那麽肯定他愛婁紅,他對婁紅的感情絕不僅僅是情欲。現在他仍然能夠肯定他還愛婁紅,但他自己也感到莫名其妙,愛情還在,可熱情卻消失了好多。他像從前一樣渴望見到婁紅,但一想環境的壓力,他馬上就平靜了:不見也可。
  “真他媽的煩!”他在心裏罵一句,掐斷自己的思路,快步走進了辦公室。
  給劉雲打電話的婁紅,不自覺地開始了一種表麵看起來十分安靜的生活。她沒有想到劉雲在電話裏會真誠地詢問她的傷勢, 並告訴她多吃維生素E。對婁紅來說這未免太突然了,仿佛是戰場上兩個正在肉搏的人,一個突然住手並對另一個發出微笑, 婁紅被劉雲的突然變化搞暈了,她也一直在服用維生素E,因此她絲毫不懷疑劉雲的提議是發自真心的,因為維生素E的確有助於她的傷口愈合。
  放下電話的時候,婁紅還想了一下,劉雲是不是在耍新花招,比如要麻痹她什麽的。但婁紅馬上打消了這個念頭,在與劉雲打交道的過程中至少有一點婁紅能夠肯定,那就是劉雲可能什麽事都做得出來,但不會服軟兒,即使為了欺騙對方,她也不會這麽做;婁紅能夠感到,這差不多是劉雲還能支撐的精神力量所在。
  接著, 婁紅發現自己被劉雲傳達過來的一種有些莫名其妙的善意給軟化了。“也許我不該再給劉雲打電話,對她進行傷害。”婁紅首先想到這個,同時也是第一次,她心裏從一開始就有的對劉雲的仇視變得模糊起來。
  “她不是壞人,為什麽我過去沒這麽想過,而且還那麽恨她?”婁紅想到這兒的時候,她父母下班回來了。婁紅立刻把發生的事對他們說了一遍。他們互相看看沒說什麽,然後又看婁紅。在他們的目光下,婁紅覺得自己像個麵對老師的小學生,她不喜歡這樣的感覺,即使麵對的是父母。於是她揮揮手,無所謂地說:
  “誰信她那一套,也許是黃鼠狼給雞拜年沒安好心呐。”
  “你心裏真的是這麽想的?”婁父坐下來認真地問女兒。看著父親慈愛但嚴肅的目光,婁紅心裏突然就有了很莊嚴的感情。她說:
  “怎麽說呐,我想過,劉雲這麽做可能是對耿林沒興趣了,想放手。”婁紅停了停又說,“可是,我也想發生了這麽多事,劉雲不可能一點兒都不往心裏去。”
  “你是說劉雲變了?”婁父啟發地問女兒。
  “也許。”婁紅漸漸進入了和父親認真談這件事的心理狀態,“有時,我也想劉雲做這麽多壞事,也許不是出於本意。”
  “說說看,你是怎麽想的?”婁紅的母親換完衣服也坐過來加入談話。
  “她過去也許是一個好人,一個好女人,可是被耿林和我的這件事給刺激了,就控製不了自己了,所以才會做那些壞事。”
  細心的人這會兒會看出,在婁紅父親的眼中閃過淚光。他被自己女兒打動了。
  “你覺得有點兒對不起這個女人,是嗎?”他小心地問。
  婁紅看著父親,艱難地點點頭。
  “以前你沒這麽想過?”他說。
  “沒有。”婁紅的聲音低了下去,“以前我想的是另外的道理。我想,她丈夫愛我,那就是不愛她了。如果她尊重自己,就該離開耿林,愛情就是愛情,摻不了假的。如果我是她,也會這麽做的。”
  婁紅的父母這會兒沒有再插話,他們的內心都十分激動,為女兒正在有的巨大的變化,他們也是驕傲的。他們曾經以極大的耐心等著這一時刻:讓女兒自己明白,她在生活中走偏了路。現在這時刻慢慢地近了,除了激動,他們也有些傷感,因為他們清楚地看見:女兒長大了,不再是他們的小寶貝,而是一個大人了。
  “所以那時候,我恨劉雲,恨她的時候,我就想她是個壞人,可今天她那樣問我,我……她的口氣是很關切的……”婁紅有些說不下去了,很窘迫的樣子。
  “然後,你就明白了,她為什麽做了那些事?”婁父問。
  婁紅搖搖頭:“我說不上我是不是明白了,但我不那麽恨她了,很奇怪的,是不是?”
  “願意聽我說說嗎?”婁紅的父親問女兒,目光是認真的。
  婁紅點點頭。
  “其實不奇怪的,這說明我女兒婁紅是個很善良的女孩兒。”婁父說到這兒停頓了一下,看著女兒。
  婁紅很生氣地“哼”了聲:
  “我當然很善良了,這還用說嗎?”
  “但是女兒,根據你老爸的經驗,不是每個善良人時時刻刻都善良,善良常常被遮蔽住了。”
  婁紅不解地看著父親。
  “也就是說善良被遮蔽的時候,人們仍然有可能認為,自己還是善良的。反過來,對劉雲來說也一樣,她做了很多壞事,但她並不是壞人。”
  “我不知道你到底要說什麽,我都糊塗了。”婁紅有點不耐煩了。
  “小紅,”這時母親開口了,“我和你爸關於這件事說了很多次,劉雲肯定不是一個壞女人。她做那事情的確很不好,甚至可以說是惡事,但她是被另一種惡激發了。”
  “你是說,我和耿林相愛是惡事?”婁紅急了站了起來。
  “坐下。”婁父按著女兒的肩膀要她坐下來,平靜下來。“你媽媽的意思是說,你和耿林的感情對劉雲來說是一種災難。”
  “難道她沒相愛過嗎?為什麽她不能理解別人?”婁紅又生氣了。
  “小紅,這麽偉大的人不多,尤其是女人,別人搶了她的丈夫,她還能理解丈夫和另一個女人的愛情。如果你是劉雲,也不會理解的。”婁父說。
  “有的人也許就能。”婁紅嘟噥著。
  “那肯定是那個女人不愛她丈夫了,才會做出這樣的姿態。”婁母插嘴說。
  “你和耿林之間的感情對你們兩個來說,是美好的事,但對劉雲來說就是惡事。這種惡把劉雲身體裏的另一種惡引出來,讓她失控做下那些事,就不奇怪了。”
  “你剛才還說她不是壞人呐。”婁紅有些賭氣地說。
  “她和你和我們一樣不是壞人,但好人身上也有惡的一麵,它是不是釋放出來,就看你在生活中經曆的是什麽。”
  婁紅沒有說話,似乎有些厭倦了這場越來越抽象的談話。婁紅的父母也交換了下眼色,好像在互相詢問,他們這時候跟女兒談這個是不是為時過早。
  “她現在能在電話裏關心你的傷勢,就說明她也許醒悟了。”婁紅的父親索性說下去了,大有一不做二不休的架勢。“你將心比心地想想,婁紅,一個四十多歲的女人,丈夫突然要跟別的女人跑了,她的生活可能一下就塌下去了,她肯定要有所反應。在我看來,她能首先這樣對你也是她的幸運,不是每個女人做過壞事之後都能醒悟的。我甚至覺得劉雲有點了不起,她肯定已經開始反省自己了。”
  “小紅,”婁母坐到女兒身邊,“事情現在發展到這一步,再好沒有了。你的感情傷害了那個女人,她反過來也傷害你了。現在她主動要求和好,你應該給她一個機會。”
  “給她什麽機會?”婁紅警覺起來。
  “讓她重新得到自己的丈夫,讓她把這個看成是她醒悟過後,老天給她的一個禮物。”婁母說。
  “我現在明白了,你們原來是這個意思。”婁紅生氣地說,覺得自己被欺騙了。
  “我們沒有什麽特別的意思。”婁父說,“你也看到了,事情出現之後,我們一直給你時間,讓你真正從心裏搞懂,你該怎麽做。我和你媽媽也對你說過,我們作為老人能提醒你的是,別光考慮感情,也考慮一下良心。如果你的決定讓你的良心不安,以後也會影響到感情的。”
  “我們以後再談吧。”婁紅突然甩給父母一句話,離開了他們。她回到自己的房間,坐到梳妝鏡前,看著自己臉上結痂的疤痕,心又亂了。
  她又煩躁地想到了耿林。
  
  第三十三章
  哽咽,如果從一個年紀不輕的女人那兒發出來,也許是再也無法保持自尊時一種必須表達的痛苦。
  劉雲最先離開了燒烤店,她說頭有些疼,她走後,大家一時想不起更合適的話題,便沉默了一陣,最後侯博士說,每個人都會找到自己的出路。他的話引得護士小周眼睛一亮,猛拍大腿說:
  “不愧是博士,說話就是讓人愛聽。”她這時又把目光轉向大家,“我看誰都不用為別人擔心,如果劉雲有困難,我們往上衝就是了,都是一個戰壕的,沒說的。”
  大家為候博士和小周的話喊好,於是吃飯的氣氛徹底轉變——開始進入第二個階段——喝透。
  劉雲回到家裏,電話響了幾次,她都沒接。她希望鑽進這樣一個空間,沒人認識她,也沒人理睬她。但是電話再一次響起時,她還是接了,她擔心病房有什麽急事。
  來電話的是吳剛,而劉雲馬上就聽出,吳剛喝了不少酒。
  “我一個人在‘身後’,你過來好嗎?”他說。
  “可我不會喝酒。”劉雲並不想過去。
  “我明白了,你是想說我喝醉了。”
  “你沒喝醉嗎?”劉雲反問。
  “我是喝酒了,但沒醉,我從來不喝醉。”吳剛盡量把話說得清楚,“今天晚上你們科好像聚會,你怎麽這麽早就回來了?”說到這兒吳剛已經恢複了正常的說話語氣,他是個有意誌力的人。
  吳剛的話觸到了劉雲的隱痛,她決定去見吳剛:
  “你那兒什麽時候關門?”劉雲很外行地問。
  “已經關門了,現在就我一個人在這兒,你過來吧。”吳剛說得很直接。
  劉雲走進酒吧時,被裏麵的改變驚呆了。所有的桌椅都被挪到了牆邊,地中央留出一大塊空地兒,上麵放了一張小桌和兩把空著的椅子,仿佛在呼喊人們坐到上麵去。
  “怎麽這樣兒了?”劉雲問站在她身後的吳剛。
  “不是故意的,下午幾個朋友在這兒跳舞來著。”
  劉雲沒有發現吳剛說的是假話,因為他不會跳舞,所以也覺不到空出來的地方一點不適合跳舞。
  “這麽多酒。”劉雲坐下,看著桌子上的幾個洋酒瓶。
  “不用全喝了。”吳剛說。
  “我不喝酒!”劉雲又強調了一次。
  “那我給你調一杯飲料。”吳剛拿過劉雲的杯子,從桌下拿出一個涼水瓶,給劉雲斟滿,劉雲嚐了一口,說:
  “好喝!”
  “那就多喝點兒。”吳剛繼續喝著自己的杯中物。
  “你請我來就是為了喝飲料嗎?”劉雲有些開玩笑地說。
  “最近又看到耿林了嗎?”吳剛看見劉雲安穩地坐到了自己的麵前,心裏很滿意。他覺得今天提早關門,等劉雲來很值得。因為聽說劉雲做過的某些事情,吳剛曾一度覺得劉雲很疏遠。盡管他一如既往地願意幫助她,內心還是無法躲開自己對劉雲某些做法的反感。曾經有一度地認定自己對劉雲的感情與陳大明對劉雲的好感如出一轍,也僅僅是同事關係而已。但那個早晨,當他看見劉雲站在耿林一手製造的“廢墟”上的那種無助、自責、慌亂時,內心深處被他埋藏得很深的一種東西蠕動了。他感到說不出的心疼。當時他就有帶她離開那裏的力量。但他克製了自己,他知道麵對他的不是一個像婁紅那樣能夠衝動起來的姑娘,而是一個正在經曆巨大痛苦的女人。那以後,他沒有去找劉雲,即使他知道劉雲此時更需要他的幫助,或者說是別人的幫助。他不知道該怎樣麵對自己突如其來的感情變化。今天他休班,整個一個下午都泡在酒吧裏,總是在想劉雲,他要求自己不想也不行。他甚至覺得自己可笑了,耿林把自己的家砸了,這件事好像把他拽了進去,讓他再也不能回避劉雲。所以,傍晚他臨時決定讓酒吧關門。
  “你怎麽了?好像走神了。”劉雲問。
  吳剛窘迫地笑笑。
  “我沒有見到耿林。”劉雲說。
  “你說什麽?”吳剛光顧想自己的事,忘了剛才問的問題。
  “剛才你不是問我有沒有見耿林嗎?!”劉雲說話時有些後悔來這兒。她沒有想吳剛的走神是因為對她有了特殊的感覺,她恨自己成了吳剛的負擔。她想,吳剛在強迫自己關心她。她暗暗下決心,再也不指靠任何人的幫助,也不再對任何人敞開內心。她要一個人生活下去,沉默地生活下去。即使別人認為她冷淡,她也不在乎。她總是有無地自容的感覺,現在她還想不好,這感覺到底來自何處。但她一看見熟人同事,無論他們是不是站在她一邊兒,是不是關心她,是不是間接地譴責耿林,她馬上覺得無地自容。
  “對不起,劉雲,我想跟你坦白地談一談。”吳剛不知道劉雲回病房後所經曆的心路曆程,因此以為劉雲在為他的態度惱火。
  “談什麽?”劉雲的態度依舊沒有緩和。
  “你打算怎麽了結跟耿林的事?”吳剛說著看到劉雲咄咄逼人的眼睛,隻好補充一句,“對不起,也許我不該這麽問你,我隻是……”
  “謝謝你,吳剛,我也覺得該和你談一談。”劉雲說著口氣緩和許多,也許她意識到了自己沒道理跟吳剛發怨氣,不管怎麽說,他是她目前惟一能夠信任的人,也是惟一能夠幫助她的人。這麽想的時候,她剛才心中那種決絕的感情消退了許多。
  “你說吧。”吳剛老實地等著。
  “我應該謝謝你,真心地謝謝你。”劉雲眼睛望著遠處,沉浸在一個人的情境中,她好像正在對內心中的另一個自己說話。“我身邊沒有兄弟姐妹,所以家裏出了這種事以後我就垮了。我沒想到我那麽弱,一點也不堅強。要是沒有你的幫助,我還不知道要到什麽地步。好在現在一切都結束了。”
  吳剛漸漸發現劉雲誤解他了,便控製了自己的情緒,認真聽劉雲說。
  “我不知道該怎麽感謝你,但我知道我是什麽樣的女人,還有我現在的處境。”劉雲說到這兒看了吳剛一眼,發現他在靜靜地聽著,便接著講下去。“離婚這件事讓我變成了一個可笑的小醜,好多人真心關心我,可是誰也幫不了我,但他們還是逼著自己問我這兒問我那兒,我已經變成朋友的負擔,今天科室人聚會,我就感覺到了這個,看見你我就更證實了這種感覺。但我無法忍受這樣的感覺。對不起,吳剛,對別人我不能說什麽,但我想告訴你,我感謝你過去對我的幫助,從今天起請你停止它,我不想成為任何人的負擔。我希望所有人都忘記我,讓我在角落裏慢慢地死去。我希望所有人都不理睬我,我不配你的幫助,你明白嗎?你現在解脫了,再也不用為我想任何事!”劉雲說著失去了控製喊了起來,淚水也跟著湧出來。
  吳剛被劉雲的話震動了。他從劉雲手中拿過她的飲料杯子,將裏麵的飲料潑到遠處的地麵上,然後給劉雲斟上半杯馬提尼酒。
  “喝點酒吧。”他控製著自己的激動。
  劉雲拿過吳剛遞過的杯,一口喝掉一半,然後又要喝剩下的,吳剛攔住了她。
  “慢慢喝。”吳剛說著把幾張麵巾紙遞到劉雲手上。
  劉雲進入了安靜哭泣的階段,吳剛也鬆弛下來。他知道他現在有時間,跟劉雲交心地談談,但他卻不知道該說什麽。他明白劉雲怎樣誤解了他,他可以告訴劉雲自己感情上的變化,以便消除她的誤解。但又覺得眼前的氣氛不適宜。看著痛苦的劉雲,他產生了另一種責任感:作為旁觀者,他發現最讓劉雲痛苦的事不在於別人怎麽看她,而是她自己不能忍受已經發生的事。作為朋友,他覺得自己有責任幫助劉雲認識到這一點,這比他表達自己感情更重要。
  “你很在乎別人怎麽看你?”吳剛尋找一個時機終於開口了。
  劉雲停止了哭泣,看著吳剛,不知道接下去該說什麽。
  “你現在敏感得要命,以後怎麽跟人相處啊?”吳剛盡量把聲音放輕柔。
  “我不希望再跟任何人相處,一個人也能生活。”劉雲說。
  “那你就別在乎別人問你什麽。 ” 吳剛慣常的性格特點這會兒又顯露出來,“什麽事情都一樣,你隻要做了,別人就會關心。最好的辦法別管他們怎麽看,重要的是自己怎麽看。”
  劉雲表情困惑地看著吳剛。吳剛發現劉雲並沒有真正理解他的意思,便接著說:
  “你到醫院這麽多年了,肯定也聽過人們關於我離婚的議論吧?”
  劉雲點頭。
  “他們說我為了離婚威脅我老婆,逼她跳樓等等,好像是這麽說的吧?”
  劉雲又點點頭。
  “你想知道事實是什麽嗎?”吳剛說這話的時候有幾分傷感,他從沒對任何人說過這事。
  劉雲這一次輕輕地點頭。
  “那天晚上,我和一個朋友去辦事。回來的路上路過了她辦公室。我看見她辦公室的燈還亮著,就想順便把她用摩托車捎回家。她是一個會計,有時候月底賬弄不完,加班是常事。當我推門時,門是鎖著的,我敲開門時,她和那個男人都在。是人都能立刻明白是怎麽回事,我轉身就離開了。回到家,我發現我沒有憤怒到我想象的那樣,抽了幾支煙等她回來的那段時間裏,我心裏弄明白了一件事,我已經不愛這個女人,也許從來就沒愛過。她回來後立刻向我承認事實,並求我原諒她。”吳剛說到這兒停了一下,看看劉雲,她聽得很專注。
  “我還是提出離婚了。我沒對她解釋原因,她問我是不是恨她,因為她出的這件事恨她?我說不是。她求我別離婚,她說既然我沒因為這件事恨她,就用不著離婚。”吳剛說到這兒吸口氣,有點自嘲地笑笑。
  劉雲依舊專注地看著他,期望他講下去。
  “她不明白,我為什麽離婚。”吳剛對劉雲解釋了一句。
  不知為什麽吳剛的這句話讓劉雲想起了自己。她移開目光把身體坐回到椅背上,好像突然推動了繼續聽下去的興趣。
  “你還想聽什麽?”吳剛小心地詢問,但口氣比較堅決,好像他必須讓劉雲知道這些。
  劉雲看看吳剛,遲疑地點點頭。
  “那是一個晚上。”吳剛點上一支煙後接著講,“我和幾個朋友出去喝酒,到家時快半夜了。她還沒睡,說是在等我有事要說。我的態度很不好,因為沒心思聽她說話,再加上喝完酒很乏,一心隻想睡覺。”吳剛說到這裏又停下了,就像一個專門講故事的行家。但這次他沒看劉雲,端起自己的酒杯喝了一大口。
  劉雲靜靜地聽著,臉上沒有了好奇。
  “她突然就跪到了我麵前,”吳剛眼睛看著劉雲身後的什麽地方,仿佛是不經意地說出了這句話。“她求我別離婚,因為那個男人不能跟她結婚。”吳剛停頓一下又說,“我也不知道讓我受不了的是她說的話,還是她的舉動。我讓她起來,她死抱住我的腿不放也不起來。我嚇唬她,她也不在乎。她說,如果我不答應,她就這樣永遠跪下去。”
  劉雲這時把目光堅定地落在吳剛的臉上,好像第一次真正認識了這個人,好像她已經知道了接下來要發生的事。
  “我一點辦法沒有,但我知道我不能答應她。她這麽做讓我更想離婚了。”
  “你做了什麽?”劉雲終於問了一句。
  “我甩開她,走到陽台門旁邊。我讓她起來,她說,我不答應,她絕不起來。我的火氣立刻衝到了腦皮,我恨女人說絕不之類的詞兒,我說,你要是不起來,我就從陽台上跳下去。”
  劉雲看著吳剛,吳剛卻沒有跟她對視,好像他此時還停留在那個晚上,站在陽台旁……
  “這也是我第一次了解女人。以前我以為女人都是弱者,她們能做的不過是任任性耍點兒小脾氣掉掉眼淚什麽的,可是我錯了。我說完她抬頭看我,突然就不哭了。我以為她害怕了,會站起來。她沒有站起來,而是那樣地看我。我這輩子都忘不了她當時的眼神兒,但我又說不出來那是一種什麽眼神兒。不相信我會跳下去?瞧不起我?吃驚?我說不好。我當時就覺得她那眼神兒冷極了,在這會兒我相信了女人的心可以變得很硬,甚至比男人的還硬。”
  劉雲的臉依然平靜,但她在努力控製自己,不讓吳剛發現她內心的不平靜。吳剛最後的話好像穿透了她,讓她馬上想起了自己。
  “我跳下去了。我們住在四樓,但一樓是半地下的,不然可能我也活不到今天。我坐在地上動不了,左腿疼壞了。我自己心裏有數兒,估計是骨折。我抬頭往陽台上看,我沒想到她沒有露頭兒。那時已經是夜裏,我想反正我動不了了,就等著有人過來求救了。”
  “她真的沒下來?”劉雲問。
  “她下來了,不過是過了好長一段時間。她站在樓門口,在距離我有三四米遠的地方看著我。她沒有走近我,也沒有問一句話。有幾秒鍾我好像被人把血都抽光了,就快死了。我突然就明白了她為什麽有了別的男人,為什麽事發之後還不想跟我離婚。這時候我聽見救護車的響聲,心裏隻剩下對自己的厭惡。在這之前,我一直覺得自己不愛這個女人了。或者根本沒愛過她,為這個一直覺得對不起她,甚至還想她有別的男人,也是因為自己沒好好對她。她一直都沒有走近我,我上了救護車她也沒跟上來。也許以為沒有必要,她叫的是咱們醫院的救護車。”
  “你住院的時候,她好像去看過你?”劉雲這麽問的時候,心裏的願望是讓吳剛太難過。劉雲想,讓吳剛受不了的不是那個女人的冷淡和離開,而是通過這個吳剛認為自己過去的這麽多年裏生活在錯覺中。
  “來過一次,”吳剛回答時情緒慢慢恢複到談這件事之前的狀態下,“她來告訴我,她同意離婚。她還是站得離我遠遠的,好像站近了我會對她動粗。女人有時候就是比男人厲害。我那時想當眾人麵兒把她罵出去,可又一想,人家是來告訴我離婚的,我憑什麽還罵人家,沒這權利了。”吳剛說到這兒停下了,劉雲看得出他還有話要說,但說不出來了。劉雲想,吳剛被女人傷的不是感情,倒好像是自尊。
  “你覺得她是故意氣人,向你炫耀她戰勝了你?”劉雲小心地問。
  “我是這麽想的,”吳剛說,“也許比這更糟。”
  “你為什麽非得這麽想?”劉雲有些激動,她原想安慰吳剛,但他這麽堅決的態度無形中又觸著了她的痛處。“也許她害怕了,所以才離婚。她怕不離婚,你會再傷害自己,這也是可能的。”
  吳剛沒有反駁劉雲,但認真地搖搖頭。他擺頭的方式讓劉雲絕望,仿佛在告訴她,他絕不改變自己的看法。
  “你為什麽不能改變自己的看法?也許她並不像你想的那樣。”劉雲不明白,自己在勸吳剛的時候,為什麽突然變得有些氣急敗壞。
  “我沒有想,我隻是看。”吳剛說。
  “看什麽?”
  “看人做什麽。”吳剛說。
  “你也可能看錯的。”劉雲說。
  在他們進行最後的對話時,劉雲清楚了自己的情緒變化緣何而來。吳剛說他相信自己的眼睛,而且隻是去看,這帶給劉雲的直接刺激是,她也是其中的一個被看者。劉雲於是又有了無地自容的感覺,好像已經發生的那些事不僅吳剛都親眼看見了,而且現在又在他的記憶中重演著。她內心裏完全沒有愈合的傷口此時又一次綻裂,湧血。她很在乎吳剛的。
  “你未免太自信了。”劉雲差不多喊了起來。
  “但再也不會看錯女人。”吳剛沒有明白劉雲情緒變化的真正原因,他甚至還為自己說出的這句話得意呐。他覺得劉雲會這樣理解他的話:他從前看錯過女人,但他現在沒有看錯劉雲。是去衛生間,她是帶著自己的包兒離開了這裏。吳剛來到門外時,劉雲已經消失得無蹤影了。夜,像以往一樣安靜,清涼,遠處傳來一聲汽車的鳴笛,吳剛本能反應似的,打了個冷顫。
  
  第三十四章
  好像不對了。
  這是這幾天耿林揮之不去的一種感覺。現在他一個人坐在“身後”酒吧裏,已經在喝第二杯金湯尼了。剛才,吳剛匆匆穿過店堂出門,看見了耿林,他們很友好地打了招呼,之後吳剛離開。耿林看得出吳剛沒有跟他這位老主顧過多搭話的願望,這讓耿林心裏產生了一個小小的不舒服,因為他一直是很看重吳剛這個人的。像他這樣的男人耿林是很願意接近的,他覺得在這樣的男人身上有自己缺乏的東西。而剛才看見吳剛時,耿林閃過一個念頭:這會兒能跟吳剛聊聊該是不錯的,所以吳剛對他類似不理不睬式的禮貌多少刺激了他。他連喝了兩口酒,但沒有離開。
  婁紅被撓傷後到現在一直沒有上班,也沒有去他們的“小屋”。雖然他們每天通電話,耿林還是越來越不安。在他讓人給婁紅送花的時候,他們也一個多星期沒見。耿林對此問過自己,發現自己的感覺有些無奈:他想見到婁紅,但這是目前做起來有困難的事,所以不見也罷。另一方麵,這麽多的打打鬧鬧讓他十分疲憊,兩個人先不見麵各自好好想想,也很合他的心意。那時,他曾為自己對婁紅的熱情銳減難過了一陣,但覺得自己還是愛對方的,於是就安心了。再有,他還相信婁紅會首先耐不住,進而結束他們不見麵的階段。婁紅任何時間去“小屋”找他,他都會用全部身心和熱情去迎接,而不會有半點遲疑,這就是愛,他想。
  但是,婁紅一次也沒去“小屋”找他,這使耿林漸漸意識到另外的可能性,立刻責備自己隻是從自己這方麵去考慮他們愛情的結局,像多數男人那樣。可惜的是婁紅跟多數女人都不一樣,他們的關係似乎更取決於婁紅,而不是他。想到這個,耿林首先感到的不是悲哀,而是心沒有著落。
  這段時間耿林一直處於這樣的心態下,與其說跟婁紅不能見麵的痛苦在折磨他,不如更準確地說,與婁紅關係處在不明不白,不清不楚的狀態下更讓他無法忍受。如果婁紅明確告訴他,他們有一個未來,他能這樣等下去,一年,兩年,無所謂幾年,但他們通電話中,婁紅不僅沒有明確的態度,相反回避談未來。有一次,他極力引導婁紅展望未來,婁紅便拋給他一句話:
  “談未來很愚蠢,說穿了不過是自我安慰。”
  耿林的生活在這樣的半真空狀態下艱難地向前推進著。下班以後的時間他想盡辦法打發。沒有同事朋友聚餐,沒有加班,他就一個人泡酒吧。他差不多走遍了除“身後”以外所有他知道的酒吧或是咖啡館。在那兒,他看報紙,有時覺得這樣比回“小屋”好過一點兒。在“小屋”因為沒有婁紅,他覺得孤寂,更厲害的是他一個人在那兒獨處,總是不自覺地想到劉雲,而劉雲是他現在最不願想到的一個人。
  現在他終於坐在“身後”酒吧,坐在他和婁紅常坐的老地方,卻有點兒後悔來了。平時他寧可去別的酒吧也不來這兒,是過於想念這個地方,怕一來這兒就會勾起全部回憶。他坐在別的酒吧裏的時候,可以稍微從容地回憶“身後”的往日,可以專想自己願意回憶的那些事,大都是浪漫讓他現在仍然心動的好事。現在他坐在這兒湧到腦海裏的都是另外一些他盡力不想想也想不明白的事,一時間他很煩。他搭眼兒看看酒巴裏的幾位女性,他知道,如果他願意他可以把其中的一個用幾句甜言蜜語帶回小屋。他現在的身體正有這種需要,他想,要解決這莫名的煩惱對男人來說最好的辦法不過是摟起女人睡一覺兒。他又看幾眼那些姑娘,突然就招呼結賬,一分鍾後,他已經站在冰涼的夜色中。
  沒有女人被帶出來,他快走幾步翻牆跳進公園,像瘋子一樣往前走。在他結賬的那個瞬間裏,他明白他難捺的渴望並不是對任何一個女人的,而是專門對婁紅的,對婁紅的。他來到婁紅裸體躺過的那片草地,像死去一般躺下去發現自己的身體甚至靈魂都朝著婁紅。他覺得呼吸有些困難,他忘記了所有具體的煩惱,身體裏充斥著一個巨大的聲音:隻要現在能見到婁紅,能把她很真實地抱緊,隻要能窒息般地吻她,隻要……他什麽都願意做。
  他掏出手機,撥通了婁紅的電話,但是占線!
  他臉朝天躺著,看著斜上方水一般溫柔的月亮,悄悄地彎著,牽引著草地清新的氣息慢慢籠罩耿林。他把目光從月亮移到星星,心裏突然變得異樣,仿佛星星是婁紅有時挑逗他的目光,把他心裏的某個地方弄得很軟很軟。“那些曾在這兒發生的往事多好啊!即使此生再也得不到,也值得了,也應該滿足了。”想到這兒,他長出了一口氣,煩惱和剛才的欲望漸漸弱暗下去,一種新的情緒在這片充滿啟示的夜空中主宰了耿林。如果給這樣的情緒命名,該叫浪漫吧。
  浪漫是許多人喜歡的最佳境界,因為它溫和。
  耿林又撥了婁紅的號碼,電話通了。
  在我們經曆的時間裏,肯定有很多瞬間是起決定作用的,是能改變生活的瞬間。因此,巧合這個詞總是讓人覺得離命運那麽近。這個晚上,在耿林第一次給婁紅打電話時,如果電話不占線,或許他們會有另外的命運,至少這個晚上全心全意可以以另外一種樣式度過。但是電話占線,婁紅在給一個女朋友打電話。在電話裏她對女友較詳細地敘說了自己的心態。婁紅有著與耿林類似的心情,但又沒有足夠的力量去改變。在這種沒有頭緒的情緒下,她也有了對性的向往,好像這身體的結合會讓他們的情形明朗起來,從床上站起來就知道該怎麽辦了。女友嘲笑了婁紅,說她想什麽最後都要歸到床上去。
  “想到床上去有什麽不好?!至少這感覺是真實的,你不至於讓人給蒙了。”婁紅坦白地說。
  “你正好說反了,因為這方麵原因做出選擇的女人,十個有九個都是悲劇人物。”女友慢聲細語地說,“時間久了,這件事就不靈光了。到那時候你怎麽辦?你發現你失去了選擇的理由,但什麽都晚了。”
  “你覺得我和耿林之間隻有這件事,有……”婁紅小心地發問,她希望知道這個女友的看法,她覺得這個女友比自己溫和,也許也聰明些。
  “我什麽都沒覺得,我都不認識那個男的。”女友說。
  婁紅放下電話,思緒卻沒斷開。她在認真想,連結她和耿林的是不是隻是性這方麵的吸引。但她馬上打消了這個念頭,她覺得自己不該懷疑耿林對她的愛情。可是,她這份善意而美好的理解宛如流星轉眼又消失了。“我和耿林根本就沒有公開的生活,我連他的一個朋友都不認識,我根本就不了解穿衣服的耿林,那麽……”婁紅不敢再往下想,耿林的電話便在這時打了進來。
  “耿林。”耿林先報名字,好像有些拘謹。
  “你好。”婁紅不知說什麽,就先這樣遮掩了一下。她沒想到耿林會這麽晚打電話來,已經快半夜了。
  “怎麽問候起我來了?”耿林有點兒不舒服。
  “那我說什麽啊?”婁紅說。
  聽見婁紅這句話,耿林腦袋的第一個反應是,她在這段時間裏有了別的男人。
  “已經無話可說了?”
  “你在哪兒?”婁紅問。
  “剛從‘身後’出來,現在在公園裏。”
  “挺有雅興嘛,月光不錯吧?”婁紅的話雖有調侃成分,畢競輕鬆下來,它喚起耿林對過去的懷念,他多麽喜歡那個輕鬆任性的婁紅啊!
  “我真的想你,紅,公園裏什麽都沒變,就是缺你。我,我……太想你了。”耿林低聲說完了這番話,便等著反響。
  沒有回答。
  耿林抬頭又望那月亮,然後又望遠處樹林中的巨大黑暗,仿佛月光隻把他在的這片草地照亮了,讓他暴露出來。這並不是很久的時間,他們不過是一段時間沒有見麵,但婁紅卻不再呼應他的召喚。他覺得眼睛發潮,可是對婁紅的渴望並沒有因此平息。
  “到我這兒來,或者跟我回家。”耿林再一次呼喚。
  沒有回答。耿林仔細聽著,哪怕能聽見對方稍微有所改變的呼吸也好。沒有任何聲音,甚至沒有緇跋弑舊砉逃械腦右簦?瀾縵臒溝仔菹⒘艘謊?9⒘幟樟恕?
  “我明白了,你不再想我了,已經把我忘了是嗎?”耿林提高了聲音。
  還是沒有回答。
  “出什麽事了?”耿林開始擔心,聲音中也透出真正的焦慮。
  “沒有。”婁紅終於說話了。
  “我想見你!”婁紅的聲音再一次在耿林的心裏攪起許多曾經熟悉的感覺,讓耿林充滿深情地叫起來。
  婁紅也被感染了。
  “出來吧,我回家等你。”耿林急急地說。
  不知道耿林的話觸動了婁紅的哪根神經,她似乎根本沒考慮,脫口便出:
  “幹嗎非得我出去?”
  “你要是不出來,我們怎麽見麵啊?”耿林問得像個孩子。
  “你來我家!”婁紅命令的口氣。
  “我去你家?”耿林覺得這是一個屬於瘋子的主意,“你父母不在?”他還抱著一點僥幸心理。
  “他們都睡著了。我把門打開,你悄悄溜進來。早上他們從不進我的房間,而且他們走得很早,怎麽樣?”婁紅期待著耿林的回答,絲毫沒有開玩笑的意思。
  “你瘋了?!”耿林不滿地詢問。
  “對,我瘋了。”婁紅立刻被耿林的態度傷著了,“對不起,耿林,我瘋了,所以我才會這麽建議你。我什麽都懂了。”她再一次以她慣有的讓多數男人都受不了的句型結束了自己的話。
  “你又來了,你明白什麽了?”耿林也變得不耐煩起來。“我們這麽久不見,沒道理還在電話上吵。”
  “你是說我在跟你吵架?”婁紅激動起來,但還能控製自己的嗓音,“你何必騙自己?沒熱情就是沒熱情了,用不著掩飾。”
  “你在說什麽呀?”
  “我不了解別人還不了解你嗎?!”婁紅不管不顧地說下去,“要是幾個月前我向你提出建議,你會做出另外的反應。”
  “什麽反應?”耿林自己也搞不清楚為什麽被婁紅可氣可恨的話吸引。
  “你不會反過來問我是不是瘋,你肯定會來,隻不過來之前你會詳細打聽怎麽走不驚動我父母。我太了解你,耿林,你還不如直接對我說,你對我沒興趣了。為什麽我們不承認這點呐?!”婁紅一口氣說完,本以為馬上會傳來耿林否定的吼聲,但是沒有。短暫的安靜讓她心裏發空,接著耿林關了電話。
  婁紅還是以往的婁紅,她不能忍受別人這樣對她。她立刻又掛耿林的手機,傳來的卻是一位小姐的聲音,提醒婁紅她打的手機沒有開機。
  婁紅下床,從衣櫃裏拿出一件風衣穿到睡裙外麵,她要馬上溜出去,去耿林的住處找他。走到門前她又站住了,仿佛有一個聲音從她後麵響起:
  “你去找他幹什麽?”
  “吵架嗎?”
  “還是要跟他睡覺?”
  “還是兩者都有?”
  “這一切對你還陌生嗎?它們不是都發生過嗎?你真的還想要它們永遠重複下去嗎?”
  婁紅立刻冷靜下來,她用風衣裹緊身體,坐到地毯上,已經能夠理智地控製自己情緒。然後,聰明的婁紅發現,她剛才的衝動來源屬於過去的一種慣性。明白了這一點,她覺得今夜就能睡個好覺。
  耿林一個人慢慢走出公園,月光在公園裏營造的氛圍讓他沮喪,他限不得把那輪拿姿作態的月亮一拳打飛,公園的清靜和空曠此時都變成了令他窒息的打擾。出了公園,他又不自覺地回到了酒吧街上,朝著“身後”走去。
  這是第一次,從他們認識以來,他堅決不理睬婁紅。他也沒搞明白,他怎麽就沒太費力氣完成了這個過程,他的力量從何而來。這以前,不管婁紅做了多麽過分的事,他都做不到堅決不理她。比如,掐斷電話的時候有過,但他不敢關機。他喜歡婁紅那樣跟他胡攪蠻纏,還是他願意總是寬容婁紅,把她當成一個任性的小女孩?這些他現在依然理不出頭緒,當他快接近“身後”酒吧的時候,他決定進去隻喝一杯啤酒,好好想想自己和婁紅的事。
  然而並不是每個人都能把自己的事想個清楚。耿林喝了幾口啤酒之後,腦袋裏更亂了。他看見酒吧裏還剩下的幾個人好像都跟他差不多,情緒低落,於是,他又要一杯啤酒,在第二杯啤酒端上來之前,他把第一杯啤酒幹掉了。
  在一個角落裏坐著一個女孩兒, 空著T恤式的運動外衣,看上去很年輕。耿林想不出她能是幹什麽職業的,似乎已經不再是學生。耿林把目光移開。
  他又想起婁紅,然後就有了一點不好的預感,婁紅這次會離開他。他從懷裏掏出手機,打開,對著他用了幾年以手機端詳了一會兒,然後又毅然決然地關上了手機。這時在他心裏站起了一個假想敵,他默默地對著這個假想敵吵斥著。他想說,他沒有什麽顧慮,即使深更半夜去爬婁紅家的窗戶。他之所以不讚成這樣,更多是為婁紅著想。如果她父母發現,會真正斷送他們的前途,可能他們再也不能在一起了。
  耿林覺得十分委屈,他不停地從自己這方麵去想剛剛發生的事,越想越憋,好像這是第一次,婁紅這麽誤解他,而且不近人情。他想跟什麽人說說話,讓自己的壞情緒轉移出去一些,於是,他又把目光落到那個年輕女人那兒。
  “如果她是那樣的女人,我怎麽辦?”正在耿林想端酒杯過去時,腦海裏出現了這樣的問句。 接著,他又坐回原地c“這世界上不是有那麽多男人,他們根本不會在這時刻裏遲疑,因為他們根本不在乎這種事。為什麽我要東想西想?我與那些男人有什麽不同?我不比他們差,可能也不比他們強多少。我幹嗎在這關頭如此虛弱,我太不男人了吧?所以婁紅才敢跟我那麽放肆!我為什麽不能給自己一次機會,讓自己自由地做一把眼下想做的事,叫放縱也行吧……”耿林這時已經坐到了那個女人的對麵。
  “每次我來,都看見你坐在這兒,幹嗎總是一個人?”耿林竭力裝出一副行家裏手的樣子,好像與女人調調情是他的家常便飯。
  那個女人笑了,嘴角多少有些嘲諷。耿林有些心慌,但告誡自己要挺住,別讓那女人占了上風。
  “笑什麽呀?”他故意把話說得大大咧咧。
  “我今天是第一次來這兒。”女人說。
  
  第三十五章
  在一種她自己也無法解釋的平靜中,婁紅對父母宣布:她要上班去。
  她並沒有在父母麵前過分顯示出相信自己的樣子。她平靜甚至有點無所謂似的望著父母,她的表情仿佛在告訴父母,別阻撓我也用不著問我,在我的臉上你們看不見答案嗎?!
  母親的目光在女兒的臉上睃巡著,她要看女兒臉上的傷,麵痂脫落後它們是一道道紅赤赤的疤痕,但又怕看見它們,進而觸動女兒的神經,其實,她想提醒女兒,這樣是不能出門的。
  父親攔住了要說話的老伴兒。他似乎比母親更了解自己的女兒。他的目光果斷地迎向女兒的目光,傳達的是鼓舞和理解。他從女兒的臉上看到了自己年輕時的決心和對待生活的那種態度。他知道經曆了這麽多之後,女兒真正悟到了什麽,所以她才會如此從容麵對父母。她甚至不想表白和強調什麽,這讓做父親的百分之百相信了她。他想女兒現在做出的任何決定,都是對未來生活的選擇,而不再是試探,好像女兒是從這一刻才變成一個真正的成年人。
  父親對女兒點點頭,女兒報以微笑,然後走出了家門。
  “她會做什麽?”母親多少還有些不放心。
  婁紅的父親沒有馬上回答妻子,他來到窗前,看見女兒慢慢地走出院子。他這時對妻子說:
  “她現在幹什麽,我們都得接受和承認。”他停了一下又說,聲音有些異樣,“你沒看見女兒長大了?”
  妻子發現丈夫的眼裏盈滿了淚水,她懂了,於是,自己的眼淚先無聲地流了下來。這是父母心頭一種說不出的感情,女兒帶著疤痕抬著頭走了出去。他們為女兒的勇氣驕傲,但女兒表現出的勇氣卻讓他們心疼。
  婁紅來到街上,正是早上上班時間。她原想招呼一輛出租,但又打消了這個念頭,像往常一樣朝公共汽車站走去。
  她穿了一件高領的真絲襯衫,脖子上的疤痕被遮擋了一部分。她順著自行車車流在人行道上快步走著,心情突然很昂揚。街上一切運動著的車輛和人流為她注入了活力,她在心裏告訴自己,無論發生了什麽事,她都願意積極地生活。因為生活中總是有吸引人的東西。她高興自己不再躲在家裏,而是把自己變成了一個跟別人一樣的人。
  路邊的楊柳樹有時垂得很低,偶爾就把喧鬧的車聲削弱了一下。婁紅忍不住伸手去撩撥幾下那些低垂的柳枝,她的心情也隨著蕩漾起來。她想起她曾去過的許多好玩的地方,想起幾個她喜歡的朋友,想起可以買時髦衣服的商店,想想以後還可能認識更多更有意思的人,想起周末還可以跟氣派的父母去高級飯店大吃一頓……
  婁紅很得意地露出笑容。
  她走到了公共汽車站,已經有好多人等在那兒。剛有人匆匆瞥瞥婁紅,一輛小公共汽車開到了近前,婁紅隨著上去了。車上已經沒有座位,婁紅隻好站在門邊。車廂裏沒有人互相認識,所以誰也不交談,隻有站在婁紅身邊的賣票小夥一勁兒嚷嚷,讓剛上車的人買票。
  婁紅扭頭看到司機開車,偶爾也通過司機的前窗看看外麵。她感到了幾縷目光縈繞著她,但剛剛被生活小小麻痹了一下的婁紅,並不是很敏感。當她扭回頭重新看著車廂內的時候,她感到從側麵射過來的一束目光十分粘滯,久久地停在她的臉頰上,甚至讓她覺得疤痕又發癢了。
  她循著目光的方向看過去,是一個坐在離她不遠不近的中年婦女,她沒有躲開婁紅探尋的目光,皺著眉頭,好像在替婁紅感覺疤痕帶來的疼痛,她的目光裏有著本能的憐憫,更多的是不解。好像她永遠也不能想象,一個女人到底做了什麽事才會被人撓成這樣。
  “你認識我嗎?”婁紅問那個女人。
  那個女人一愣,但仍然沒有把目光移開。
  “你不認識幹嗎看我,你的眼珠兒是死的?不會轉?”婁紅不緊不慢地說著,語氣中透出要保護自己不受傷害的決心。
  “真是不識好歹,都被人撓成這樣了,還……”那個女人像一座噴發的火山,傷人的話語奪口而出,但她還嫌不夠力量,繼續尋找更能點中要害的話,最後她說,“要是有能耐去對付撓你的那個人!”
  車這時停下了,婁紅轉身跳了下去。在她伸手打車時,眼淚流了下來。“我連被誰撓了都不知道。要是那個女人現在從我旁邊過去,我也認不出來。”婁紅這麽想著,擦把眼淚,坐進了一輛停在她麵前的出租車裏。
  婁紅走進辦公室所在的那幢大樓,完全不再是走在大街上的心情,她昂著頭目不斜視地走進電梯,用更尖厲的目光擋回另外那些或膽怯或好奇的目光的巡視。她突然有了力量,不是因憧憬未來,而是看清楚了對手,它剛剛揭去了虛幻的麵紗。婁紅覺得麵前的一切無形力量都在逼迫她就範,要她向自己承認她錯了,而且現在甘心接受所有的懲罰。
  婁紅走出電梯時已經像一個武裝好的戰士,精力充沛決心戰鬥到底。她沒有去辦公室,而且徑直走進總經理烏偉的外間。秘書看見婁紅低聲驚叫了一下,起身拉住婁紅的胳膊,臉上顯出一種真正的通過心疼傳導出來的同情和關切:
  “你怎麽了,婁紅?”她壓著嗓子問,帶出一點兒哭音兒。
  婁紅使勁握了握她的手,心突然被女秘書真切的關懷感動了,她強忍著往上湧的淚水,說出了自己的請求:
  “沒什麽,出了一點兒事。我能見見總經理嗎?”
  女秘書立刻懂事地對婁紅點頭,然後回到座位上,打開對講電話:
  “經理,婁紅有急事要見您。”她說。
  沒有回音。
  “她現在在這兒。”女秘書在加壓力。
  “讓她進來。”傳出烏偉的聲音。
  婁紅站到烏偉麵前時,烏偉故意擺出來的鎮定還是受到了破壞。他欠欠身,剛想詢問婁紅,婁紅立刻截回了他的話:
  “您不用問我,我會告訴您的。”婁紅說話時不卑不亢,卻有震懾力,“我出了一件事,所以成了這個樣子。如果您不繼續問我是什麽事,我會非常感謝您。同時,我也想請您原諒我在請假的事情上撒了謊。如果您現在還留用我的話,我可以今天就開始工作,但想求您一件事。”婁紅一板一眼地說完了這些話,好像她多年前做過跟敵方談判的代表,這也許是她從父母那繼承來的一點稟賦。
  “說說看。”婁紅再一次引起了烏偉的興趣。
  “我想再做一段您從前為我安排過的臨時工作。”
  “為什麽?”
  “因為我現在不想回辦公室上班。以我現在的臉容會打擾我的同事們。她們肯定好奇得要死,但又得小心翼翼,怕傷害我等等。”
  “在我這兒工作你也得見人啊!”烏偉說。
  “我不怕見人,遲早得見人,但我不想把自己一直擺在她們眼前。”
  “你幹嗎覺得我這兒就更合適?”烏偉心裏越發覺得婁紅是個有意思有性格的姑娘。
  “我想,您肯定見過很多比這兒更殘酷的事兒。”婁紅說話時看了烏偉一眼,烏偉首先移開了自己的目光。
  “我這兒正好有份材料要送耿林那兒。”烏偉說這話的時候又把目光落到婁紅的臉上,他不想讓婁紅給壓住,他要保持對婁紅從上至下的欣賞。
  “我能去嗎?”婁紅迎著烏偉的目光問,烏偉對桌上的一疊材料做了一個“請”的手勢。“我這就去。”婁紅拿起了材料。
  侯博走進手術室時,大家已經都到位了,各自忙自己的。劉雲正在一位護士的協助下穿手術服,她跟侯博打了一聲招呼。大家一邊忙著自己手中的活兒一邊互相聊天兒。侯博看一眼躺在台子上的病人,開始洗手。
  病人是一個兩歲半的男孩兒,他赤裸著躺在手術台上,麻醉後已經失去了知覺。他是先天性心髒病——法樂氏四聯症。因為心髒發音障礙,他的身體又瘦又小,看上去隻有一歲孩子的發育程度。也因為心髒的原因,他的皮膚呈紫灰色,嘴唇幾乎是黑紫色。
  這是一間很現代化的手術室,呈圓形,有自動關啟的拉門。牆壁是淡淡的湖藍色。在手術台旁是一台很顯眼的體積不小的體外循環裝置。在病人施行心髒手術時,它代替病人的心髒、肺、腎等器官工作,使病人的血液通過機器做體外循環,它可以使病人的血液根據需要在較短的時間內冷卻或加溫,並有過濾血液的裝置,阻止手術過程中以及體外循環過程中產生的各種栓子和微栓進入病人血液中。
  這裏有著與任何其他地方,甚至是醫院門診病房都不同的氣氛,低溫使所有器械看上去冷冷的。對於病人來說這裏是生和死的中間地帶。每個被推到手術台上的病人,進門時已經是打過麻藥失去知覺的,對醫生來說,除去他們自己,這裏的一切都失去了感情色彩,透出無生命的冰冷。而醫生對病人的責任就在這樣的冰冷清楚充滿程序的冷靜中被以另外的方式承擔起來。
  這“另外”的方式從醫生護士們進手術室就輕鬆地開始了,手術期間間或被打斷,但偶爾還能恢複起來。侯博有一次對劉雲說,開始他不習慣,但時間久了便嚐到了這種方式帶來的心理放鬆。
  劉雲穿好了手術服,護士接著給洗過手的侯博穿手術服,劉大夫和另一個同事已經將孩子的身體上蓋滿消毒巾,隻露出前胸需要手術的部位。
  “今天是六·一兒童節哎。”一個在忙乎體外循環裝置的護士說。大家都沒接她的話,侯博感到氣氛的壓抑,便將話題又引回到剛開始的輕鬆上麵。
  “昨天誰出去於私活了?”侯博說。
  “幹私活?”已經準備開胸的劉大夫接了一句,“你以為咱們是木匠呐,想去哪兒拉鋸就到哪兒拉鋸啊?!”
  大家都笑了,劉雲走到麻醉師那兒查看孩子的血壓方麵情況。
  “侯博想說的是,昨天誰上市長那台兒了。”一個記錄器械藥品的護士說。
  “侯博想說啥,你咋知道呢?”麻醉的小夥子接了一句。
  “就知道,氣死你。”
  “氣不死我,小心把侯博的老婆氣死了,新歡舊愛這可不是鬧著玩的。”小夥子接著說。
  大家都笑了。劉大夫已經在孩子塗滿碘酒的皮膚上劃下了第一刀。細心的小周立刻把話題岔開,體貼地看了一眼劉雲,劉雲沒事兒似的低頭看記錄。
  “小張昨天被調去,上市長那台兒了。”小周說。
  “給市長服務肯定得找最漂亮的。”劉大夫說著,從護士手裏接過了電鋸,準備開胸,手術這時在沒有宣言沒有鈴聲也沒有口令的情況下悄悄地開始了。
  “咱們小張業務也是好手。”侯博說著也湊近了手術台。
  “就是,還是候博了解我。明天咱們倆得單獨聊聊,增進點感情。”小張一邊認真幹著自己的工作,一邊說。
  “還是先跟市長單獨聊聊吧。”麻醉的小夥子說,“下台兒後市長沒請請你?”
  “市長哪兒看得見我啊,視線早就被咱們院長給堵嚴了。”小張嘲笑地說。
  “院長也上去了?”
  “還有書記呐。”小張說完大家都笑了。
  “哎,院長上去看看還有那麽點貼譜兒,畢竟是外科出身,書記上去幹嗎呀?怎麽好多人見了上司就大腦不靈了。”侯博說。
  “別站著說話不知道腰疼了,你要是書記也得跟著忙乎。人一當官兒膽兒就小。”護士小周說。
  “市長什麽毛病?”侯博又問,這時他和劉雲已經站到各自的位置上,病人的胸已經被打開,劉大夫正在把鋼支架拉緊。
  “也就是掏掏耳屎什麽的。”劉大夫說完把綱支架固定好了,大家又被逗笑。
  劉雲開始麻利快捷地做最初的止血工作,侯博配合她。在大家談笑時,她一直都在忙自己分內的事,沒有說話。侯博把一切都看在眼裏,曾經在腦子裏閃過一個念頭,怎樣才能幫幫這個痛苦中的女人。
  侯博把心包切開,當他能直視心髒的內部情況時,抬頭看了看站在自己對麵的劉雲。她和侯博的目光對視了一下,侯博低聲問劉雲:
  “你看呐?”
  劉雲又仔細查看了一番,她明白這個小病人的左心室太小,手術無法繼續進行。如果繼續做下去,他的生命將在手術台上就結束。她抬頭去看侯博,目光中已經有了自責的成分。
  “關上吧?”侯博依舊試探地問。
  “隻能關上了。”劉雲說著已經開始做關胸的準備,這時,劉大夫又來到她身邊協助她。
  “左心太小,做不了,關上了。”侯博對大家說。
  劉雲盡量迫使自己集中精神做完最後的事,不去想自己工作中的失誤。她很清楚,如果術前安排做心造影,就可能避免現在的開胸後又毫無意義地關上。她之所以沒讓做心造影,是因為這個病例的症狀十分明確,任何一個醫生通過心電圖、心音圖等非創傷性術前檢查都可以確診。
  侯博先離開了手術室,臨出去前他低聲對劉雲說,要她出去後找他。劉雲脫手術服時,最後又看了一眼病人——一個患先天性心髒病的小男孩兒。劉大夫正在給他作最後的縫合,他麻醉下的笑臉兒依然泛著紫色,但卻十分恬靜,好像對他這趟短暫的生命之旅感到一點滿意。劉雲的心開始發顫,耳邊又響起剛才一個護士說過的話:今天是六·一兒童節。
  麻醉的小夥子感受到了劉雲的情緒,他用手輕輕撫摩著孩於可憐的小臉,想安慰劉雲,告訴她不必太難過,這是在手術室尤其是在心髒外科手術室經常能見到的情景,但他想做一點更輕鬆的表達,於是他說:
  “沒關係,他不知道有的人是可以活到一百歲的。”
  劉雲的眼淚隨著他的話音一起落下了。
  換好衣服劉雲回到病房,走廊上她看見侯博在等她,便徑直朝他走過去。
  “我很抱歉,如果做個……”劉雲先開了口,盡管心裏還隱隱地疼著。
  “算了吧,如果做了可能就不至於讓他上台兒,但這也挽救不了這孩子。”侯博並不都是在安慰劉雲,事實也是這樣。如果不手術,這孩子的生命至多能維持一年左右。
  “我明白,可是心裏還是不好受。”劉雲說。
  “也許和你的情緒有關。”侯博並沒有責備的意思,他覺得醫生不宜太動感情。
  劉雲當然又一次被侯博的話擊中了。
  “我去跟病人家屬說吧。”侯博關切地說。
  “謝謝你,還是我去吧。”
  劉雲在病房外家屬等候區找到了病人的家屬。她永遠也忘不了,那位母親朝她奔過來時的表情:她疾步奔著劉雲走過來,但她臉上的表情卻是驚恐地要朝後跑掉一般。她站在劉雲麵前,仿佛是一輛突然刹住的車,在慣性的推搡過後木然地看著劉雲,她的一隻手慢慢地舉到了唇邊,好像要事先阻止隨時都可能發出的驚呼。
  她的旁邊站著比她稍矮的丈夫。
  “打開了,又關上了,做不了,左心室太小。”
  劉雲盡量平靜地說。
  年輕的母親沒有驚叫出來,頓時,滿臉都是淚水。劉雲扶住她的胳膊,隻見她淚水噴湧,不停地張大口喘氣。劉雲也哭了,她好像看見了這位母親兩年多來悉心照顧自己孩子的全部細節。也許她格外地關。已自己的孩子,因為知道他有病,知道他可能隨時都會離開媽媽。
  “以後還能做嗎?”父親還沒真正明白。
  劉雲對他搖搖頭。
  “為什麽不能了?現在不是能治這病了嗎?”父親又激烈地問。
  “別問了!”孩子的母親終於硬噎著說出了這句話,然後大哭起來。
  許多患者家屬也都圍了過來,有好多女人跟著落淚了。劉雲扶著病孩兒的母親,顧不上自己擦淚。
  過了一會兒,母親鬆緩一點兒,抽泣著問劉雲:
  “我能帶孩子回家嗎?”
  劉雲搖搖頭。
  “他還能活幾天?”
  “三四天。”劉雲盡量做到誠實,但她知道孩子今明天死亡的可能也不是沒有。
  “讓我帶她回家吧。”母親再一次以哀求的目光看劉雲。
  “那樣他會馬上死的。”劉雲說完放開了孩子母親的手臂,她的心異樣地跳動了幾秒鍾。憑著心髒外科醫生的直覺,她知道這意味著什麽。在這個瞬間裏,她感到內心深處出現了一個巨大的真空,讓她從感覺和身體兩方麵出現了虛空。一刹那,她是那麽絕望,好像這片真空中聳起的是一個巨大的問號,對她過去生活的提問,而她此時此刻卻做不出任何回答。
  
  第三十六章
  有一些人總是能從叫勁兒的衝突中獲得刺激,就像兩個極硬同時也極脆弱的東西相互碰撞。碰撞前一秒鍾也不用思考就能想見的後果,並不能阻礙他們,相反卻能帶給他們力量,但他們首先不顧一切地去打破。
  婁紅可能生來就有了這樣的命運,她從總經理辦公室走向耿林辦公室,期間一次也沒遲疑,仿佛她早就知道了後果,或者說她就想達到這樣的效果,她知道自己在做什麽。
  她敲了兩次門,沒等裏麵傳出回音,便推門進去了。她的出現像刀一樣斬斷了剛才還較為吵鬧的說話聲。
  她在門口稍停了一下,為了看清耿林在哪兒。這會兒辦公室裏的人看清了婁紅臉上的疤痕,這使得剛才那不自然的沉默被延長了,誰都不知道該說什麽,耿林是在自己的辦公桌前,也如其他同事一樣,被婁紅的衝勁兒給鎮住了。
  婁紅看見了耿林,徑直朝他走過去,又一次把別人跟她打招呼的機會斷送了。婁紅是新來的,而且平時她不太愛跟耿林辦公室的人多接觸,也許就是因為她跟耿林的這層關係。
  “這是總經理讓我交給你的。”婁紅把那疊紙放到耿林的桌上,耿林立刻站了起來,好像來的是總經理本人。
  他們就這樣麵對麵站了幾秒鍾,在別人的注目下,兩個人都沒有說話。耿林竭力控製自己的喉嚨不發出異樣的聲音,因為他的心的確在異樣地跳動著。婁紅受傷後他隻見過她一次,那時的傷口鮮血剛剛凝結。現在婁紅站在他的麵前,她臉上褪去結痂的一道道發紅的疤痕刺激著他。他剛想有所反應,卻被婁紅搶了先:“你晚上有空嗎?我想跟你談談。”婁紅說。
  “有空。”耿林顧不了許多,趕緊答應。
  “那好,下班以後,我去你家。”婁紅說完轉身離開了他們的辦公室,沒跟任何人打招呼,好像他們這些大眼兒瞪小眼兒的觀眾對她來說不過是些半新不舊的辦公桌椅。
  也許十五年後,這樣的個人態度——有點高傲有點不屑——將是普遍而普通的,但現在它還是能傷害別人的態度。婁紅離開後,立刻有兩個男人做出反應,一個那樣吹了一聲口哨,另一個噓了一聲,而且誰也沒馬上跟耿林說話。婁紅做出這樣的姿態可能隻是表示自己的驕傲和不屑,也許並沒有把不屑明確指向某人。但目睹這種態度的人不能回報以不屑,立刻從中找到了傷害的意思,而後激動起來。這樣的事已經成為許多人氣得要死的動因,他們不允許別人藐視自己,間接的也不行。但當他們捍衛這種尊嚴時所表達出的含義是真正的對自己的不屑。
  那個六·一兒童節曾躺在手術台上的孩子終於死了。進來睡在那孩子床上的新患者是一位年輕的中學教師,叫洛陽。劉雲在翻開他的病曆時想到了也叫這個名字的城市,笑了笑。
  “是後改的名字。”叫洛陽的小夥子坐在床上,微笑著對劉雲說。
  “那你為什麽不改成上海,上海比洛陽地方大,名氣也大。”劉雲看一眼小夥子,他是一個能馬上讓生人覺得親切的人。通過病曆劉雲知道他二十六歲,但他的臉上除了年輕人的活力以外還有與中年人很接近的成熟,混雜著讓老年人喜歡的幾分純真。總之,劉雲得到的印象是:這是一個能讓所有人喜歡的年輕人。他患的是主動脈瓣關閉不全。
  “可惜我父親姓洛,不姓尚。”他笑著說,除了他有時呼吸有些困難外,劉雲看不出其他心髒病人的跡象。心髒病人常有的虛弱。臉色發紅等症狀,在洛陽身上表觀得不明顯。
  “也許他有超人的意誌力。”劉雲想。
  “手術時他們會來嗎?”劉雲漫不經心地問,為的是不讓他有心理壓力。
  “我九歲的時候我父母都死了。唐山大地震。”洛陽說。
  劉雲對自己聽到的話感到吃驚,她同情地看小夥子。小夥子卻對她發出一個真心實意的微笑。他的微笑好像在勸慰劉雲:不用擔心,他已經習慣了這樣的命運,盡管如此,他能好好地生活。劉雲麵對他的微笑,不得不承認,他是一個對生活滿意的人。
  “但他怎麽就能對生活滿意呐?”劉雲剛在心裏對自己提出這樣的問句,還沒等她根據小夥子的命運軌跡對自己的問句做出回答,侯博走進了病房,來到他們跟前。
  “不錯,你們已經認識了。”侯博說,“這位是劉醫生,你的主治醫。”侯博指著劉雲說,侯博停了一下,又對劉雲說,“你得特別關照這位老師,他是我外甥的班主任。我外甥已經給我下了兩次通牒,要我們全力以赴照顧好老師,不然饒不了我們的人多著呐。”侯博笑著對劉雲說。
  三個人都笑了,然後侯博又問了問洛陽幾件具體的事,然後跟劉雲一起離開了病房。
  “你查完房,我得跟你好好談談,關於這個洛陽。”侯博說。
  “好的。我去找你。”劉雲說。
  劉雲查完房回到自己的辦公室,本該把幾個患者的情況大致記錄一下,但卻不能集中精力,總是不停地想起那個叫洛陽的患者。她還不了解洛陽的個人生活,但她能夠想見他的生活並不在一條鋪滿鮮花的大道上,一個孤兒的生活。劉雲索性放下了手中的工作,站到了窗口前,樓前綠地的長椅上坐著一對男女,他們近乎中年,女的穿著病號服直直地靠著椅背坐著,眼睛似乎無目的地望著一個什麽地方;男的坐的稍隔開些,彎腰低頭抽煙……劉雲看到這兒,又回到辦公桌前,她害怕再看下去,他們馬上會吵起來。他們的坐姿已經營造了十分緊張的氣氛。她的思緒又回到洛陽身上,她發現洛陽發出的那種真誠心滿意足的微笑使她震動。“與洛陽九歲就失去父母的經曆比起來,我現在所經曆的事就太小了,但我卻不能像他那樣對生活甚至是對自己發出真誠的微笑。”想到這兒,劉雲仿佛看到了一個巨大的差別——人與人的差別,這差別決定每個人的生活。她還沒有真正理解她現在朦朧中感受到的東西,但已經被吸引,就像黑暗中迷路的人被光亮吸引一樣。她決定為洛陽這個患者做力所能及的一切,無論如何讓他變成一個能繼續生活下去的健康人。她希望能找到機會跟洛陽聊聊,眼下她要去侯博的辦公室,先聊聊關於洛陽的手術方案。
  電話鈴響了,一個護士接了電話,然後對劉雲說:
  “找你的。”
  電話裏傳來彭莉清亮的聲音,因為好久沒見彭莉,聽她的聲音讓劉雲在心裏高興了一下。
  “好久沒你消息了,我給你打過電話,你都不在,出去玩了?”劉雲說。
  “哎呀,劉雲,我真是不好意思。應該是我給你打電話。你現在的處境我應該常關心你才是, 對不起啊, 劉雲,我不是一個好朋友。”彭莉氣不斷地說下去,“可我前段時間老是沒空,什麽時候我請你單獨吃飯,算賠罪。”
  “別這麽說,我也是沒空,醫院事兒挺多的。你在忙什麽,工作有變化嗎?怎麽那麽忙?”劉雲問。
  “工作是有點兒變化。”彭莉說得吞吞吐吐。
  “調新單位了?”劉雲問。
  “我辭職了。”彭莉盡量說得輕描淡寫。
  “是嗎?”劉雲的確對這個消息感到吃驚。
  “劉雲,我們好久沒見了,這段時間裏我的生活變化挺大的,但我有點不好意思跟你說。”
  “怎麽了,幹嗎弄得這麽神秘,也許是你信不過我吧?”
  “算了吧,我直說得了,這麽拐來拐去快把我累死了。”彭莉又上來了直爽勁兒,像少女一般,這使她有時很惹人愛。“我早沒跟你說,一是顧慮你的處境,你現在跟耿林鬧成這樣,我幫不上你什麽忙,還跟你說我的事,我怕反差太大,讓你難過。”
  “我還是沒明白,你的……”
  “我要結婚了,劉雲。”彭莉的聲音傳達著幸福。
  “真的嗎?”劉雲吃驚地說,“這麽快?跟誰啊?”
  “你來參加婚禮就知道跟誰了。”
  劉雲這時候徹底明白了彭莉的苦心。一方麵她感謝彭莉對她的體貼,另一方麵也為自己難過,她發現她已經處在一種不正常的生活狀態下,人們還沒有把她看成瘋子,但已不同於常人。那種跟吳剛在一起時就有過的煩躁又籠罩了她。但她很快擺脫了這種情緒,真心地祝願彭莉新生活幸福。
  “謝謝你,劉雲,你能這麽說我真高興。原先我還擔心你看不慣這種事的,不管怎麽說我們是通過王書認識的,而且他又剛死沒多久,我害怕你罵我。”彭莉因為幸福而變得更坦率了。
  劉雲想到耿林關於王書的日記,沒有馬上接彭莉的話,“老天也許真的很公平,王書心裏另有所愛,老天就給彭莉又送來了另一個男人。”劉雲想。
  “你馬上就得去手術室嗎?”彭莉問。
  “不,今天上午我沒手術。”
  “那我跟你多聊一會兒,沒事吧?”彭莉似乎忘了剛才的顧慮,恨不得把所有感慨此時都倒給劉雲,“我為什麽想跟你聊,劉雲,你也應該重新開始生活。如果王書不是惟一的,耿林肯定也不是。劉雲,誰都可以重新開始生活,除非死了,生活可是沒盡頭,你說是不?”
  “你愛他嗎?”劉雲問。
  “你是想問我是不是比愛王書更愛這個人?你知道,他比我大十四歲,他和王書不一樣。怎麽說,我們現在同居。對了,你還不知道吧,我女兒去寄宿學校了,除了她周末回家我回自己家以外,我都住在他那兒。”
  “他也不上班了吧?”劉雲心裏想不好,兩個不工作的人整天守在一起幹什麽。
  “他提前退了。他過去是個出版社的編輯。劉雲,你知道我對王書的感情,但跟這個人在一起我覺得不一樣。王書很愛護我,家裏的事兒都是他撐著,而且他整天忙得要死。可我跟這個人能嘮嗑,我們兩個人沒什麽事,經常嘮嗑。他給我講他過去的事兒,甚至是他小時候的事情。我也跟他說我的事,這麽一嘮不要緊,好多我年輕時候的事情我以為早就忘了,其實我還記著。除了嘮嗑我們就是一起買買菜,做做飯,有時一起出去看看展覽,他特愛看展覽,什麽展覽他都看。有時候去聽音樂會……就這麽一天天過去了,我愛上這個老頭兒了,他那麽安靜體貼,我越來越離不開他,也不想去上班。後來一想,我幹嗎還去上班呐?錢夠花了,還不如不幹了,把時間留給自己。我辭職的第二天,他就向我求婚了,我當時真的很感動,他不知道在王書公司我還有股份。我真的很幸運,王書死了,老天爺還給我送來一個這麽好的男人。我真想也為別人做點什麽好事,我跟他商量,最後我們決定供十五個失學的孩子念書。”
  “真不錯,彭莉,我為你打心眼兒裏高興。”劉雲被彭莉的述說打動了,仿佛在眼前緩緩升起了一幢海市蜃樓。
  “你跟耿林怎麽樣?”
  “不行了,我想。”
  “他太傻了,你別考慮他了,快刀斬亂麻……”
  “劉大夫,侯博讓你過去一趟。”一個護士探頭喊道。
  “我就來。”劉雲回音,接著又對電話裏的彭莉說,“對不起,我得過去一下,我再給你打電話?”
  “不用了,”彭莉趕快地說,“記住兩件事:來參加我的婚禮,這是第一件;第二件事更重要。”
  “說吧。”
  “開始你自己的新生活!”彭莉大聲喊著對劉雲說,然後放下了電話。
  劉雲好久都沒把聽筒從耳旁挪開,仿佛融入了彭莉的這句話裏,一陣令她難以言狀的激動在她體內持續著……
  “你在幹嗎?你要是再不來,我就沒時間了,周主任叫我去一下。”劉雲一進侯博的辦公室,就聽見了侯博善意的抱怨。
  “對不起,我在開始新生活。”劉雲說。
  侯博本能笑了出來,然後收住了笑聲,抬頭凝視著劉雲。也許他的凝視持續得太久,讓劉雲有些慌亂,她迅速掃了辦公室一眼,好在沒有別人在。
  “劉大夫,我剛來,不太了解你,但聽同事說過你的事。作為一般同事,也許我不該說這話,但我還是從心底為你高興。”侯博依舊看著劉雲,認真地對她說。
  “為我?為什麽?”
  “你有幽默感了。”
  “我……”
  “這是第一步,你肯定能開始新的生活。”侯博轉換了氣氛,“對這點我十分有把握,就像對洛陽的手術一樣有把握。”
  “為什麽?”
  “眼下心髒外科醫生很搶手,很熱門的,你不知道嗎?”侯博說這話時故意帶一點廣東普通話的味道,兩個人都笑了。
  “說說洛陽吧。”劉雲接著說。
  下班後劉雲脫下白大褂,並沒有像往常感到疲憊和沮喪。她覺得身體裏好像在滋生一種新的力量。她不知道這力量來自何處,但心情似乎開朗了許多。她突然看見身邊有這麽多人和藹親切,都樂嗬嗬的。這些仿佛都在提示她,生活也是讓人滿意的,她甚至急切切地想知道,怎麽做才能達到這目的。
  她不僅開始有幽默感,也開始羨慕,願望悄悄地走近了她。
  她走到汽車站,聽見後麵有人喊她。她回身時,吳剛已經走到近前。兩個人有些窘迫地笑笑,最後是劉雲先開了口:
  “怎麽沒騎摩托啊?”
  “賣了。”吳剛說。
  “生意不好嗎?”劉雲立刻擔憂地想到了“身後”酒吧。
  “跟那兒沒關係,我以後再告訴你原因。”吳剛說話時心裏還被劉雲的關切感動著。她剛才急切發問的眼神十分恐慌,它讓吳剛印證了自己的感覺:自己在劉雲那兒並不是什麽都不是。
  兩個人沒有商量就一起走了,有時他們看著街邊的行人,都在找話題。劉雲還能再問的就是酒吧,但她沒張口。她搞不懂自己從上次分手後重見吳剛,為何這般拘謹不安。
  “我送你回家吧?”吳剛試探地問。
  “好吧。”劉雲答應後立刻要打出租車,卻被吳剛攔住了。
  “走走吧。”他說。
  “走著回去?”劉雲驚呼著。她家到醫院的距離是一個小時公共汽車的車程。
  
  第三十七章
  盡管劉雲還記得上一次是怎樣怒氣衝衝地離開吳剛,現在她仍然掩飾不住又見到吳剛的高興。她一開始說話,就有了好多話要說。她對吳剛講病房裏最近發生的事,尤其談到了洛陽這個新患者,她覺得吳剛也該對這樣的人感興趣。
  “你能想象現在的學生嗎?他們現在對老師的態度跟我們那時候真不一樣。我們那時候好像都不明白這些,除了聽話好好學習,好像就沒別的。”劉雲說。
  吳剛側頭對劉雲笑笑,表示有同感,另一方麵他明顯感到劉雲的情緒輕鬆許多。他甚至想了一下,她是不是遇到了自己喜歡的男人。
  “侯博被他外甥叫去,千叮嚀萬囑咐,差不多是在哀求侯博治好他老師的病。侯博跟我說,他還從沒見過一個中學生這麽求他。他說,要是他姐或是姐夫病了,這孩子也許不會著這麽大的急。”
  “這個老師是什麽樣的人?”吳剛也被劉雲的敘說引發了興趣。
  “是個很不錯的小夥子,一看就讓人感到親切。”劉雲不假思索地回答,然後發現吳剛看了她一眼,立刻覺得自己臉紅了。
  “要是光這一個孩子這樣還可以理解,關鍵是侯博吃完飯快走時,來了一幫學生,男生女生都有,又是一頓苦求。侯博一開始以為這老師是個雷鋒式的人物,對學生好,工作認真,但一問學生才發現不僅如此。有一個學生說,好老師有的是,能成為我們朋友的老師卻不多。”
  “能成為朋友的人也不多,更甭說老師了。”吳剛說了一句。
  “就是,更讓我吃驚的是,”劉雲說到這裏打住了,她看看吳剛,“你好像不太愛聽這些事,我……”
  “哪裏,我很想聽完,我這個人總是不會用表情。”
  “我會用表情嗎?”劉雲笑著問,“咱們誰也不是演員,用表情幹嗎。”
  “不是,我的意思是我臉上的表情常給別人錯覺,好像我挺冷的,其實心腸都一樣吧。”吳剛發現自己開始解釋自己,立刻閉嘴了。
  “你和我心腸一樣?”劉雲打趣兒地說,侯博的鼓勵似乎還在激發她。
  “不是,我、我……”吳剛又把自己藏了回去,“你還是把剛才那事講完吧,省得你過一會兒又得攻擊我。”吳剛盡量讓自己保持常態,盡管他即將要告訴劉雲的消息多少讓他沉重。
  “對, 我還是講完, 後麵的事真的讓我吃驚。”劉雲又興致勃勃地講起來,“侯博離開他姐家就一個人騎車往家走。沒騎出去多遠,他聽見後麵有個女的叫他侯醫生,並讓他等一下。騎過來的是一個女孩兒,她自我介紹說是侯博外甥的同學,剛才在侯博姐姐家裏。但侯博跟我說,他記不清這個女孩子了。”
  “後來呐?”吳剛突然有了更大的興趣。
  “她對侯搏說,請您別笑我,如果我再一次私下裏請您一定治好我的老師,我也許有跟別的同學不一樣的理由。”
  “什麽理由?”吳剛好像在替侯博發問。
  “她說她愛老師。她看著侯博,沒等他說話,她就先說出了自己的狀態。她說,請您不要把我想成那種女孩兒。我知道這愛情不會有任何結果,因為我不是老師最喜歡的女生。但我並不能因此就停止愛他。我努力學習爭取考上大學,這一切都是為了洛老師。如果不是遇上洛老師,我考不上大學,因為我從來都討厭學習。如果洛老師有什麽不好的事發生,我真不知道能不能把握自己。我覺得父母生我就是為了洛老師。”劉雲轉敘到這兒,自己的情感也融進了敘述中。一個平凡女孩兒的愛情感染了劉雲。“後來那個女生發現侯博有點擔心地看著,就說,您不用擔心我,我已經跟您說了,我什麽都明白,但就是愛老師。也許正因為我愛他而他不愛我,我才不會做任何事,我永遠都不會用自己的感情去打擾他。如果我考上了大學,我要用全部積蓄給老師買一個禮物。她說她有差不多三千塊錢。”
  “天呐,真是時代不同了。”吳剛感歎了一句。
  “而且她父母也知道了這件事,但也沒辦法幹涉,因為沒有任何事發生。”劉雲最後補充說。
  接著,劉雲和吳剛誰都沒有再說話,他們不知不覺已經走到了酒吧街。吳剛問劉雲要不要進去喝一杯,劉雲說也許改天更好。吳剛沒有反對,但心裏在想,那一天離現在不應該太遠,他不知道什麽時候酒吧就不再屬於他了。他們順著公園的外牆繼續往前走了。已經遠離了市中心,這裏稍微疏朗安靜些,偶爾才有行人與他們擦肩而過。沒走多遠,他們順著公園的外牆拐上另一條小街,兩個人都克服了開始時的不安,誰也不再努力找話題。通過剛才的交談而建立起來的新的安然和默契,拉住了他們兩個。他們放下了各自的心事,投入到了眼下的情境當中:他們曾是多年的同事,多年來他們或許都知道對方對自己的關注;因為什麽他們保持了這樣的距離,他們彼此都不清楚;這樣的距離下他們節製而有禮,他們是因為異性的差異才被彼此吸引的,但他們誰都沒朝身體的歡愉過多地張望;時間緩緩地流逝了許多,但他們並沒因此疏遠或親密,牽連他們的也許是那樣的一種溫情和關懷……
  他們就像兩個長久耕種的人,今天才第一次收獲了他們的果實。他們慢慢地走在一起,感到了舒服和坦然,像結婚多年的相互理解的夫妻,像一道經過風雨的朋友。
  他們被這遲來的“收獲”迷惑,以至於誰也不願打破它。但是吳剛還是不自覺地停下了腳步。
  他往回走了兩步,在一個坐在公園牆根下的乞丐跟前站住了。他是一位老人,麵前放著一個破舊的鋁飯盒。吳剛把十元錢放進他的飯盒裏,老人把頭低得更低,而且別過去,連說了兩聲謝謝。
  “老人家,你這是怎麽了?”吳剛怕老人有更大的難處,詢問著。
  “先生,你是好人啊,”老頭兒依舊別著頭說話,“給我這麽多錢,我忘不了你。”
  “沒什麽,忘了吧,誰還沒有個難處。”吳剛說完要離開,老頭兒這時轉過臉,幾滴老淚從臉上滯緩地流過。
  “我真是沒臉啊,一輩子我都是挺直腰杆過來的,沒想到老了老了,我真是白活一輩子。”
  吳剛又掏出伍拾元錢,正要往老頭兒的飯盒裏放,被老頭死活攔住。
  “先生,你誤會了,我可不是再想管你要錢,你給得太多了。還從來沒人給過我這麽多,先生你給得太多了,才引得我說這麽多話,我老糊塗了,我可不是這個意思……”
  吳剛蹲下,手裏拿著錢,他問:
  “怎麽搞的?”
  “兒女不養老啊。”老人家忍著淚說,“我要是沒有老伴兒,我早走另條道兒了。可是老伴還在家裏,兒媳婦天天罵,兒子當不了家,我沒辦法,想先一個人出來試試,等有了著落再把老伴兒接出來,現在看哪兒都一樣啊。”
  “今天晚上你順著公園這牆往前走,轉到公園的那邊兒,跟人打聽找我,我叫吳剛。我有個朋友開油漆商店,想找個打更的,我看你行。”吳剛說完掏出一張名片連同五十塊錢一同塞給了老人。
  老人驚呆了,突然就給吳剛叩了一個響頭。吳剛走開了。
  一直在旁邊看著的劉雲,這時已是滿眼淚水。她趕上吳剛,兩人又朝前走了一段路。
  “你對每一個乞丐都這樣嗎?”劉雲問。
  “他不是乞丐。”吳剛說。
  劉雲不解地望一眼吳剛。
  “我從不給乞丐錢,說不清為什麽,不喜歡。但我第一眼看見這老頭兒時,心裏好難受他在做乞丐的事,但他的臉上那麽羞愧,好像他恨自己這麽幹。這是人到了絕路才有的樣子,我受不了這個,他到這地步還試圖保持自己的尊嚴。他的那張臉,天呐,真比好多不是乞丐的人還多一點兒自尊。”
  劉雲站住了,她第一次勇敢地迎著吳剛的目光,如果她再年輕一點,如果她再多一點力量,她會對吳剛說出自己心中好像是剛剛完成的愛情。最終她什麽都沒有說出來,兩個人又繼續走路了。但是他們幾秒鍾的凝望在他們各自的生活中都寫下了重重的一筆,以至於吳剛最後說出自己要離開的決定時那麽艱難。他說他決定賣掉酒吧去深圳跟一個朋友一塊做公司。而劉雲也沒想到自己會這樣反應,吳剛離開她後,她感到自己再一次空了,雖然他們說好還要再見麵。
  那天下午,天一直沉沉地陰著,大片的烏雲默默地滯留在天空,毫無散去的意思。沒有風,空氣中好像充滿了壓力,讓人有時覺得需要深呼幾口氣。看這樣的天氣,每個人都覺得一場暴雨馬上就要來了,可是到傍晚雨並沒有下,大家甚至有點祈望下暴雨了。也許痛快地下一場大雨,比這樣陰沉著好。
  婁紅在去耿林住處的路上,對這樣的天氣很滿意,好像是老天專為她眼下心情安排的。但她走到大院兒的門口時,看見慣常總是坐著一群老太太的花池旁空蕩蕩的,一個人也沒有。她穿過院子朝樓門口走去,不免有幾分失落感。從那些老太太眼皮底下既要小心又要若無其事地走過去,原來是她和耿林這段感情生活的一部分。婁紅一邊想一邊上樓,許多她已經想好的要對耿林說的話此時又有點模糊了。
  站在房門前,婁紅考慮著,想不好自己要用鑰匙開門,還是按鈴。也許這將是她最後一次用這把鑰匙,這時門開了,耿林站在門旁,有些緊張地對婁紅微笑著。
  婁紅也朝耿林做出一個微笑,然後走了進去。耿林依舊能分辨她的腳步聲,在婁紅心裏又撞起幾個小浪花。
  他們一先一後走進房間,婁紅沒有馬上坐下,回身看看站在門旁的耿林,兩人都有些尷尬地笑笑。婁紅剛才對房間掃視的時候,發現耿林買了一個新床罩。
  “新買的?”婁紅明知故問,沒話兒找話兒。耿林點點頭。
  “在那家商店?”婁紅曾經和耿林在一家商店見過這個鏤花刺繡的床罩。婁紅說過她要買下這個床罩鋪到新婚的床上。但她沒有想到耿林這時買回了這個床罩,在他們感情變得既微妙又脆弱的時候。
  “降價了。”耿林說。
  婁紅聽了耿林的話笑了,耿林也跟著笑笑。然後兩個人走近床前,一起端詳起這個床罩,好像這是他們這次見麵的惟一目的。
  床罩是米白色真絲和棉混織的,上麵用同樣顏色的絲線繡著花朵圖案。它看上去十分莊重,光澤含蓄,展示了華貴和高雅的品質,與耿林眼下各方麵都十分簡陋的居室形成了反差。
  “它不適合這兒。”婁紅說著轉身麵對耿林。
  “說得沒錯。”耿林也迎著婁紅的目光,希望自己眼睛不要發潮。這是婁紅受傷後他們第一次這麽近地互相凝視,耿林覺得心悸,身體裏又有了幾種巨大的力量,它們互相碰撞,仿佛要崩裂或扯碎他。他看見婁紅的眼神中似有從前的幾分輕佻,她的胸部不大但充滿誘惑力地在起伏著,她小小的有些上翹的耳垂兒……這一切使耿林恨不得馬上把婁紅抱進懷裏。太想死死地擁抱他,沒命地親吻她,把自己的一切部融進她的身體。
  但是,他依舊那樣站著,盡管他覺得雙腿已經發軟。他也看見了婁紅臉上脖上的疤痕。那些疤痕好像對他伸出了無數雙手,阻止他,警告他,譴責他。頓時,他又被內疚籠罩了。
  婁紅坐到一把椅子裏,她把耿林的一切表情都讀懂了。她也曾在這短暫的相視中有過內心的鬥爭:她要不要走過去擁抱他。這時,在她心裏響起兩種聲音,兩種相反的聲音。她要擁抱他,安慰他,但她馬上就發現這聲音不是出自她的感覺和身體,而是出自理性主宰下的某種同情和對過去的某種依賴和習慣。她強烈地感覺到她和她的身體,她的感覺,都是那麽無所謂,它們一點也不想急切地去擁抱這個男人,但它們也不會十分反感擁抱這個男人。
  “多麽可怕啊,對我來說他怎麽能突然變得無所謂了?”婁紅坐下後被自己心裏的想法嚇了一跳,盡管她來時是準備向耿林攤牌的,是要跟他分手的,她為此做了那麽多精神準備,她以為,這將是很疼的,甚至會比她臉上最初的傷口還疼。
  耿林也坐到了另一把椅子裏,婁紅看見平靜的耿林,以為自己的無所謂傳染給耿林了。難道他們曾經有過的那一切,都是虛假的?真的能就這樣不留痕跡地煙消雲散?她對耿林笑笑,仿佛她想再一次證實,一切真的都是這麽無所謂了嗎?耿林對她的微笑報以同樣的微笑。他的微笑沒有幫助婁紅證實,也沒有幫助她否定她的感覺。因為耿林早就從婁紅臉上看到分手時刻即將來臨的預兆。他也曾經想過要抗爭,要試一試留住這個女人,他還喜歡她愛她,還想在許多個夜晚摟著她入睡。但他害怕,他在婁紅的臉上看見的不可更改的決心。讓他感到無力的另一個原因是那個他從酒吧領回家的女人。
  “你幹嗎不擁抱我,把我放到你的床罩上?你不是為我買的新床罩嗎?”婁紅突然說出這些話,突然得連她自己都吃驚,她不知道自己要於什麽,她的身體裏沒有絲毫類似情欲的東西。
  耿林也被婁紅突然冒出來的話驚著了,他以為自己先前的感覺錯了。他又去看婁紅,婁紅雙目瞪著他,像從前對他發脾氣那樣,這讓耿林又有了心悸的感覺,就像看見婁紅剛進門時一樣。他站起來走近婁紅,在她旁邊蹲下,這時他又在婁紅的眉宇間看見她對他的排斥,他畏縮了,他不明白婁紅為什麽要這麽做。耿林的心頓時很疼,疼得他終於恨起自己,甚至對自己產生了蔑視,他覺得,婁紅現在不僅不愛他要離開他,而且還想嘲笑他。
  耿林調動著一個男人所能有的全部寬容和控製力,竭力微笑著拍拍婁紅的大腿,沒說什麽站起來,又回到自己的座位。
  這一切在婁紅眼裏都變成了耿林對她的輕慢,她覺得即使對一般客人耿林也不至於這樣:在虛假的禮貌後麵藏著輕蔑。此時,理智如輕風一般遠離了婁紅,她再也分不清什麽是她身體要做的,什麽是她理智要做的,控製她的就是憤怒,一種過去在她跟耿林吵架時曾經控製過她,讓她發瘋的憤怒。
  她站起來衝到耿林麵前,跪撲到他的懷裏,不是擁抱而是扯住他的上衣:
  “你為什麽要這樣對我?你憑什麽這樣對我?因為你我才被人撓成這樣,難道這就是你給我的報答?你要分手你可以明說,你少這樣汙辱我!”婁紅一邊說一邊扯著耿林衣服搖晃。
  耿林抓住婁紅的兩隻手腕,試圖讓她安靜下來:
  “你冷靜點兒,冷靜點兒。我們一起去照鏡子,看看誰的臉上寫著要分手。你一進來你的臉就告訴我,你是來跟我了結的,不管我同不同意,不管我的感覺如何,你是下定決心要這麽做的。”耿林一衝動說出了心裏話。
  “你放屁,耿林!”婁紅聽耿林這麽說更加瘋狂了,她忘了自己這段時間以來的全部考慮,腦袋裏惟一能露頭兒的想法就是:她不允許耿林這樣想她。“要是我剛進門就這麽想了,我就不會讓你跟我睡覺。”
  “你還年輕,麵臨這種事找點兒借口,不願被人拆穿,我能理解,但也不用把我當猴兒耍,呼來喚去的。”耿林越說越傷心。
  “我明白了,耿林,你想以退為守。”婁紅說著甩開耿林的手,“你幹嗎不明說,你有別的女人了!”
  盡管耿林對此有所準備,婁紅突然這麽說還是刺了他一下。他抬頭望婁紅一眼,婁紅馬上說:
  “你用不著告訴我她是誰,也用不著坦白,這事兒跟我沒關係。我現在算是看透耿林是什麽東西了。”
  耿林呆坐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像一個被震撼了的觀眾。
  “你幹嗎不說話啊?向我解釋啊?跟我說對不起啊!告訴我你想找個比我老實比我賢惠的女人做老伴兒,等你老了動彈不得了,她好護士一樣給你端屎端尿,照顧你。你想你多美啊,耿林?什麽時候美夢成真啊?”
  耿林聽到這兒笑了。
  “你覺得好笑是嗎?是我好笑還是你好笑呢?當然我好笑,因為你還不認識耿林,不知道耿林的形象。”
  耿林望著婁紅,想象得出她接下來要說的話,也許這將是婁紅對自己最後的傷害,耿林想。
  “要我幫你認識認識你自己嗎?”婁紅抱著雙胛,歪著頭挑釁似的朝耿林發問。耿林像一尊雕塑,目光散在空中。
  “你肯定以為自己很特別吧,不同於另外那些老在大街上的男人,”婁紅不管不顧地說起來,發泄成了惟一的目的,“四十多歲了,還試試改變自己的生活,多了不起啊!”
  耿林沒有動,等待著下麵可能更鋒利的話語由婁紅的嘴射向他。
  “但是我告訴你,耿林,”婁紅越說越失去控製,漸漸地為自己換上了一副刁蠻女孩子的嘴臉,此外還有的就是自以為是,“你跟他們沒什麽兩樣,什麽改變生活,不過是臨老抓住青春的尾巴搖一搖。你以為像你這樣改變生活的人就你一個嗎?太可笑了,這樣的男人成千上萬。你們戀愛時不僅性沒有解放,腦袋也沒解放,可能從沒想過天下還有這等美事兒,跟人睡覺還不跟人結婚,所以一個個四下溜溜,在身邊的女人當中找個說得過去的,在你自己還不懂什麽是婚姻的時候,就領了結婚證。然後就是生孩子,忙事業忙發達,這一晃十幾年過去了,這時候你們才發現我們的生活跟你們的不一樣。你聽明白了嗎,耿林?我們是有代溝的。”
  耿林沒想到婁紅說出的話不僅讓他安靜下來,而且他希望婁紅繼續說下去。他在王書死後也曾做過這樣的思考,可惜都是不了了之了。
  “我們可以站在大街上接吻,大白天,當著成千上萬人的麵兒,你們能嗎?不能!做夢都沒夢見過。”婁紅看見耿林的認真表情,自己也平靜一些,但仍舊得說下去。她現在想說的話已經由原來對耿林的謾罵,變成了自己內心的傾訴,“觀眾當久了,誰都不甘心。那些先富起來的,先成功的男人於是發現自己老婆原來已經沒什麽吸引力了,接著又發現,小姑娘也不光隻愛小夥子,也有挺多小姑娘愛四十多歲的老小夥兒;老婆還說得過去的,他們就偷著泡小姑娘;老婆說不過去的,他們就借著小姑娘的愛情幫助離婚,還以為生活就此就更新了呐?那些跟小姑娘結婚的男人有幾個幸福得找不著北了?他們比從前更缺時間玩麻將,應酬,錢被看得更死了。反過來說又有幾個小姑娘覺得找一個大齡小夥兒就找到了歸宿?年齡大就真心疼你,讓著你嗎?見鬼吧,年齡大帶給你的惟一收獲就是,你得承認他們比你狡猾,你玩不過他們。你不就這樣的人嗎?”婁紅突然又把矛頭指回耿林,“難道你能否認你不是這樣的人嗎?”婁紅說著坐到地上,又傷心起來。
  “你不用跟我說你新的女朋友是什麽樣的女人,我比認識她還了解她,她肯定各方麵都不如我,也許還比我年長幾歲,你挺會打算的,耿林。對你來說,我年輕,長得還算好看,性感,有個性,家庭背景也不壞,你覺得你養不住我,對吧?你覺得我遲早有一天會離開你,對吧?你覺得你對我來說不過是個普通的職員,這不足以作為我們未來婚姻的基礎,所以你還不如先下手。反正你通過我也把婚離成了大半兒,你就隻等著有一天你老婆給你打電話,通知你去街道辦事處辦手續。這樣多好,你的新老婆不用受你舊老婆的任何傷害,挑個吉利日子就成新娘了。結婚以後,你天天看著你的新老婆,雖然平庸點兒,但不讓你想起你的舊老婆,你不用每天都產生內疚感。因為你的內疚感都讓我帶走了。傷害過你舊老婆的人不是你的新老婆,而是一個你從前睡過覺的女人,她曾經是你的同事,叫婁紅……”婁紅說到這兒再也說不下去了,用手捂住臉痛哭起來。
  耿林沒有馬上過去安慰婁紅,因為他還沒反應過來。他看見婁紅哭得很傷心,但腦子裏還沒把這一切都歸位。婁紅的話好像剝掉了他最後的衣衫,連他一個人想自己的時候,形象也沒糟到這份兒上。與其說他被婁紅的話擊中了,不如說被傷著了。他心裏有了婁紅根本沒把他當回事的感覺。但是,另一方麵他又不相信,婁紅所說的這些話都是出自她的腦袋,他了解婁紅。
  婁紅哭得更傷心了,她躺到地上,放聲大哭。耿林慌了,憐愛戰勝了其他的感覺,他把婁紅的頭輕輕抱起來放到自己的腿上,為她擦淚,撫摩她的臉龐。
  “你從哪兒聽來的這些理論,現在用來傷害自己,別犯傻了。”耿林希望息事寧人,不管怎麽說,他心疼婁紅,不願去究個是非。
  “不是聽來的,”婁紅一邊抽泣一邊說,“都是我經曆過的,親眼看見的。”
  耿林抱起婁紅,看著她。婁紅說:
  “耿林,對我來說你不過是一個複習。”婁紅用盡最後的力量想再傷害耿林一次,但沒想到她的話又首先傷著了自己。她想起耿林之前的那個有婦之夫,心裏立刻無限可憐起自己,眼淚頓時洶湧起來。
  耿林把婁紅緊緊地抱進懷裏。他心裏清楚這力量來自他的善良而非愛情。婁紅的話把他對他們這段感情的理解攪亂了。
  婁紅在耿林的懷裏哭得那麽無助。她依憐的樣子像一隻溫柔的手,一次又一次掠過耿林本來已在發顫的心。他一次又一次對自己說,“也許我理解錯了,也許她本不想分手,也許我該試試抓住她,再試一試,反正我已經一無所有了,也許我們還能重新開始。”
  耿林終於衝動地把婁紅更緊地抱住,他語無倫次地說:
  “讓我們再試一試,我愛你,別離開我,再試試,再試試,別管那個女人……”
  婁紅聽到這兒,猛地掙開耿林的擁抱:
  “原來真有一個女人? ” 婁紅驚異地望著耿林,低聲從牙縫裏擠出兩個字,“流氓。”
  耿林突然覺得眼裏的一切物體都離他遠去。它們重新停留在更遠的地方,可是耿林卻不能兩眼聚焦看清它們。他不知道自己的目光落在何處,他就像練習對眼兒的孩子那樣,讓視線中的一切模糊起來。
  許多年後,他回憶這個片刻,他發現自己想說的是“別管那些女人……”,但他說出了“那個”。
  “難道這又有什麽區別嗎?”也是許多年後,他問自己。對此,他做出了否定的回答;同時,他好像也看見了那股巨大的力量,它就像被設置了一般,決定著他的生活。
  
  第三十八章
  被外甥電話叫到樓下的侯博,看見探視人口那站著十多個學生,心裏叫苦不迭。他們三三兩兩地站在一起嘰嘰喳喳地說話,好像一群等待出發命令的鳥。他們有人手裏拿著成束的鮮花,有的提著水果籃兒,侯博看得出學生沒少花錢。
  他先把自己的外甥扯到一邊兒,訓斥起來:
  “你瘋了,帶這麽多人來,這兒心髒外科病房,上去這麽多人,病人還不讓你們嚇死幾個?”
  “可是老舅,算我求你了,我也是沒辦法。我們班六十人,才來了十個。你知道這已經不容易了,我們是抽簽決定的,不然你不讓誰來啊?!老洛跟每個同學都鐵。”侯博外甥一口氣說完了。
  “都什麽?”
  “都鐵,就是關係都不錯。”
  這時,另幾個同學也湊了過來。
  “哎,高同,這就是你舅啊?”一個男生指著侯博問。
  高同點點頭。
  “哎,舅,”那男生一著急也叫上了舅。
  “哎,別亂叫,我可當不起。”
  “哎,大夫,您無論如何得讓我們進去,老洛他,嗨一句話,我們特想見他。”
  “就是,幫忙讓我們進去吧。”其他的也在附和。
  “少進幾個吧。”侯博說。
  “不行。”同學們異口同聲地說。
  “我們已經是先出來的代表了,讓我們全進去吧。”一個女生又在央求侯博,“我們是各科代表還有班委的,得向老師匯報工作。”這個女生試試走另外的路子。
  “那就都別進去了,洛老師現在不能工作。”同學們一下哄了起來。
  “要嚷出去嚷。”負責看門的老太太大喊製止著他們不注意發出的喧嘩。
  “侯醫生,幫幫忙把我們都帶進去吧。我們不談學校的事,就是想老師,想看看他現在什麽樣兒。”一個文靜站在一邊的女生說。
  侯博還記得她叫白冰,是那個大街上對他吐露過內心戀情的女生。他看她一眼,她一點也不羞澀,迎著候博目光,十分從容而坦然。看著這個女孩子堅定的目光,侯博決定讓來的同學都見到老師。
  他費了好大勁兒才找到了鑰匙,打開了外科的一個小會議室,把學生帶進去,囑咐他們不要大聲說話,然後回病房去找洛陽。
  侯博走進病房時,洛陽在睡覺。侯博端詳了他幾秒鍾,不明白他為什麽能讓這麽多人喜歡他,準確說是近乎崇拜的喜歡,這是侯博從沒有過的經驗。他也得到過許許多多真誠的感謝,因為那些患者自認為是侯博救了他們的性命。這樣的瞬間一直是侯博發現自己工作價值的好時機,他甚至想過再也沒有比醫生更重要的職業了,因為它關係著人的生命。但是今天他有了另外的想法,教師也許是更重要的職業。如果一個好醫生能讓人活著,那麽一個好教師該教會人怎樣活著。今天侯博突然發現,這兩者幾乎同樣重要。想到這兒,侯博甚至有點嫉妒這個比他年輕的小夥子,覺得這個小夥子讓自己的職業黯淡了一些。
  侯博為洛陽打開會議室的門,他原想洛陽看見滿地的鮮花和水果,一定會驚喜。但洛陽卻滿不在乎地走了進去,自己揀了一個空位兒坐下,然後掃視一眼同學,同學都靜觀著他:
  “你們這幫小市民。”洛陽不屑地扔給學生這句話,用腳指指同學帶來的東西,“到處讓我丟臉。”
  同學“嘩”地笑了,七嘴八舌地說:
  “誰是小市民啊?”
  “誰是小市民啊?”
  “你真逗!”
  侯博示意大家保持安靜。洛陽說:
  “行了,別嚷了。你們全是小市民,不僅如此,還到處宣傳,告訴別人你們老師也是小市民。”
  “這會兒說對了,我們老師才是小市民。”一個男生說。
  “小市民才不買花呐。”一個女生接著說,“也不買水果,人家小市民買罐頭。”
  大家又一陣哄笑,洛陽也笑了。
  “那咱們就把小市民送來的東西都打開,也請侯醫生嚐嚐。”洛陽說完,男生一起湧來,打開水果,先遞給老師和侯博,大家一起吃起來。侯博又一起湧起良性的嫉妒,這次是嫉妒學生,因為他從沒這樣跟任何一個老師在一起過。
  “下學期代課老師確定了嗎?”洛陽問。
  “沒有。反正是代課老師,愛誰誰,我們肯定不難為他,不給你丟臉就是了。”高同一邊吃一邊說。
  “別打臨時算盤。”洛陽說。
  同學們一下子都停止了吃水果,他們驚恐地看著洛陽。
  “你不教我們了?”
  “那得看我能不能走出醫院,這種手術的死亡率是多少?”洛陽半開玩笑地問侯博。
  “開什麽玩笑!”侯博話音剛落,同學都鬆了口氣。
  “好吧,不開玩笑,”洛陽接著說,“我擔心手術後太虛弱上不了班,明天我給校長打電話,得給你們找個好老師,明年是重要的一年。你們必須全部考上大學,不然我不饒你們,如果你們現在對代課老師抱有臨時感情,肯定有人落榜。而我的目標你們也知道,是全部考上。”洛陽說完認真地看著同學,仿佛在強調著這番話的重要性。
  “要是我們全考上了,那就來……”一個男生拉著腔調說,但馬上被另一個男生截斷:
  “來六十碗,不是拉麵,而是二鍋頭!幹!”
  大家都笑了。一個女生走到侯醫生麵前:
  “你肯定不知道六十碗是怎麽回事,是我們班的典故。”她說。
  “對,你給我舅講講,老洛特酷。”高同說。
  “有一天晚上,晚自習,老洛進來了,皺著眉頭掃我們一眼,好像我們都差勁透了。”女生一邊說一邊表演著,“然後老洛突然問,兜裏沒有兩塊錢的舉手。有六個同學舉手了。”
  “是七個。”另一個更正。
  “對,是七個。然後老洛說,出來,跟我走。他們走到門口,老洛又皺著眉頭對剩下的人說,你們傻看什麽,也跟著來吧。老洛把我們領到一家抻麵館,一進去我們都傻了:六十碗抻麵全擺好了,還冒熱氣呐。我們都餓壞了,立刻瘋吃起來。吃完飯老洛說,這七個沒帶錢的我請,其餘的去櫃台付錢。”
  “我們幾個早商量好了,一起喊:要求平等,反對虐待,”高同接著講下去,“老洛沒法子了,我們一邊喊一邊往外跑,老板就去問老洛要錢。老洛那無兜裏就有119塊,還少給人家一塊。”
  “全是無賴。”洛陽說。
  “但願你們全都考上大學,好報答老師六十碗抻麵的深情厚誼。”
  “他們要是全能考上大學,我死也閉上眼睛了。”洛陽說。
  “別老這麽說,多不吉利。”一個女生怪嗔地說。
  “好,不說了,但是你們一定要多幫幫那幾個落後的,別光想自己。幫助別人費點時間,別太計較,老天爺會都看在眼裏的,到時候也能在你們考試時候幫你們一把。”
  幾個男生簇擁著洛陽,離開了會議室。洛陽站在樓梯口目送大家下去。侯博站在洛陽的旁邊,看著依依不舍的學生,又看看竭力控製自己不動感情的洛陽,不知為什麽心裏也是酸酸的,盡管作為醫生,他不認為洛陽的手術有超出正常的危險。
  “我從小沒父母,可能跟誰在一塊都能相處好,沒有過家庭溫暖,反倒讓我跟人群好溝通。”洛陽看著候博好奇的神情,便這樣解釋了幾句。
  他們一同走回病房,路上,洛陽請求候博一件事:在手術方案確定後,告訴他一下。侯博沒多想就答應了。
  劉雲提前半個小時離開醫院,她光在醫院門口的水果攤上買了幾樣水果,然後習慣地又走到公交車站。在等車時,她看看表,決定不了自己是坐公共汽車,還是坐出租車。坐公共汽車可以按時趕到,坐出租車她可以提前到。
  下午在她上班的時候接到吳剛的電話,他要劉雲下午五點半去火車站,約好三站台見麵。他簡短地說他處理完了所有的事,今晚出發到北京會上另一個人,然後一同飛深圳,因為深圳的事項很急。
  劉雲沒想到吳剛走得這麽匆忙,心裏的難過個像是為一個同事的離別而產生的,它濃重得讓劉雲想哭。她曾經帶著情緒讓吳剛別可憐她。她現在才真正明白,她就是靠了這樣的幫助才一步步走到今天的而沒有垮掉。明白了這個,一方麵讓她慚愧,她希望有機會向吳剛解釋,並真誠地再一次表示感謝;另一方麵在她明白這幫助的重要性時,心理上也開始珍視它,但她馬上就要全部失去……
  劉雲六神無主,她希望能早點見到吳剛,但又擔心在那兒碰見吳剛的一大群朋友。她知道吳剛是一個有朋友的男人。她決定等公交車。
  一個聰明的出租車司機發現這位猶豫的女人,他減速向她鳴笛,劉雲上了車。
  當劉雲來到第三站台時,她以為自己搞錯了。不僅站台空空蕩蕩,兩邊的鐵軌上也沒有停留的列車。但她馬上看見站在站台遠處的吳剛向她揮手。劉雲朝他走過去,看見吳剛一個人和兩隻大箱子站在一起,在心裏說了一句:
  “謝謝你,司機。”
  他們走近互相打了招呼,再一次感到窘迫。吳剛立刻解釋了為什麽一切都這麽匆忙,他說他原想他們還有機會在一起吃頓飯。劉雲打斷了吳剛的話,她說她能理解吳剛有太多的事情要處理,她說她幾乎不相信一個人能在這麽短的時間做完這一切。
  “‘身後’,賣了?”劉雲想證實一下。
  吳剛看著劉雲,然後點點頭。劉雲也點點頭,她知道這讓吳剛難過。
  “希望我老了以後再開一家酒吧,還叫‘身後’。”吳剛說著對劉雲笑笑,然後又感慨地說,“現在回頭一想,在酒吧裏發生了多少事啊!”
  “但是開酒吧的人說走就走了。”劉雲希望緩和一下空氣。
  “是啊,我也沒想到這麽快。”
  劉雲想問吳剛為什麽要離開這個城市,但立刻糾正了自己的想法。
  “你考慮了很長時間嗎?”劉雲換了一個問題。
  “你是說去深圳?”吳剛問,劉雲點點頭。“跟你說的時候我也是剛聽到信兒。”
  “你連想都沒想就把自己的生活改變了?”
  “我很少想,就是想想,也不是為了做決定。有時候覺得想事兒挺好玩兒的。”
  劉雲還是有些不解地看著吳剛。
  “想做就做了,考慮太多沒用。”
  “是啊,”劉雲有些羨慕地說,“關鍵是你知道該怎麽做。”
  “你也知道。”吳剛認真地說。
  劉雲很勉強地笑笑,讓吳剛覺得她的笑容有些淒楚。於是他想鼓勵一下劉雲:
  “活得不如意的時候,外麵扔過來的任何機會都應該抓住。最壞的結果,大不了和從前一樣不如意。”吳剛說完,兩個人都笑了。生活讓每個經曆過的人都能說出兩句類似格言的句子,也算公平。
  吳剛的那列火車開進來了,站台上的人逐漸多起來。吳剛跟劉雲握握手,然後督促劉雲現在就回去。他說他不願一個車上一個車下沒完沒了地告別。劉雲把水果交給他,他說太好了,正好他沒買。劉雲讓他說得很高興,但又為最後分手的時刻傷感,她控製自己。
  “你就當一個革命同事出差了,我肯定常回來。”吳剛故作輕鬆地說。
  “好的,一路多保重。”劉雲最後望了一眼吳剛,然後轉身離開了。
  另一列火車緩緩地啟動了,伴隨著轟鳴聲開出了站台。劉雲伸手抹去臉上的淚水……
  劉雲回到家裏, 坐在沙發上不想做飯也不想吃飯。 她呆呆地看著客廳裏各種“缺損”的陳設,心裏空空的。看著被耿林破壞過的家,她不是特別難過,就像耿林砸的時候她也沒有過分激動一樣,對她來說這似乎已不是什麽重要的事了。
  但是,吳剛的離開卻抽空了她。
  她不再為耿林格外激動,並不是她現在理解了耿林,而從前沒有。她慢慢發現的事實是,在過去的婚姻生活中,她一直以為自己是個事業型的女人,可是婚姻起了變化,她作為妻子的角色沒有了,她就幾乎垮了下去。“這麽多年我做了什麽?”她此時這麽問自己的時候,答案也就浮出了水麵:她隻不過是一個妻子。如果現在發生的事不是她的丈夫跑了,而是她被醫院開除了,她會難過,但不會坍塌,接著會退回到家裏,做一個更賢慧的妻子。
  然而思考並沒有帶給劉雲力量,她依舊沉浸在吳剛離去的真空中。發生這一切之後,她不得不再一次承認,吳剛起到了她沒想到的作用,特別是在他離去後,她更真切地感覺到了這一點。
  劉雲起身給彭莉打電話,但是沒有人接。她又躺回到沙發上,想先小睡一會兒,然後再吃東西。但是她剛剛躺下,腦海裏又浮現出煩亂的往事,有些事,她以為自己已經忘記了。劉雲知道她今晚將再一次失眠。
  劉雲掙紮著坐起來,渾身沒勁兒,根本不知道自己能幹什麽。她看著一個從日本捎來的小木頭娃娃孤零零地立在音響上,心裏異樣地顫了一下。另一個小木頭娃娃被耿林砸壞了。她突然抓起那個小木頭娃娃,奔向陽台。當她拉開陽台窗戶想把小木頭娃娃扔下去的時候,倒吸了一口冷氣,連忙關上窗戶,把娃娃緊緊地摟進懷裏。
  她不明白自己為什麽剛才要摔壞那個娃娃,當她又把那個娃娃放回原處時,突然就明白了。如果她把娃娃扔下去,自己也可能跟著跳下去。在她對那個可憐的娃娃長久地凝視時,她受到了解脫的吸引。人不是必須熬在痛苦中,人有時突然就沒了力量把那無邊無際的虛弱和空虛,把那看不到希望的沙漠截止。
  “我累了,再也沒力氣了。”劉雲又恢複了常態,她坐在小木頭娃娃的旁邊。牆上報時的鍾響了起來。
  
  第三十九章
  “這是我第三次走進辦公室,看見主治醫劉雲女士站在窗前。”侯博靠在門旁,發現辦公室沒有其他人,就這麽說了一句。
  劉雲立刻有些驚恐地回過頭,好像自己做了什麽見不得人的事。
  “我嚇著你了?”侯博坐下來。
  “沒有。”劉雲說著回身不好意思地看了侯博一眼。
  “你看上去不太好,沒事吧?”侯博關切地問。
  “沒什麽。”劉雲說。
  “但你臉上可不是沒什麽的樣子。”侯博說。
  “我有時候覺得,人為什麽非得受苦不可。人不是必須忍受痛苦的。”劉雲若有所思地說。
  侯博聽劉雲這麽說,就決定先跟她聊聊,過一會兒再談工作。
  “其實,你這麽說太尖銳了,也太被動。”侯博故意把話說得有幾分學究氣,好讓劉雲離自己的悲觀情緒遠一些。“我有時候也很痛苦,甚至不因為具體的事情痛苦,人生充滿了遺憾。比如說,你活一輩子,不過就是幾次選擇。選了學醫就不能學物理,選了這個女人就不能選另一個女人。但要是想開點,這個過程裏你要是知足了,也就有意義了。”
  “知足?”劉雲輕輕地反問了一句,她覺得知足這個說法走近了她。
  “就是,你不用到處去找,就在咱們醫院你就能發現比你活得不幸的人很多,但他們不一定都是很悲觀。”
  侯博的話讓劉雲慚愧了。她挑起另一個話題:
  “你跟你愛人怎麽樣?”
  “總吵架,每次吵完架總比吵架前感情更深些,但這並不妨礙再一次吵架。”
  “你們結婚多久了?”
  “四年多。”侯博說,“也許有比她更合適我的女人,你也知道現在男的像我這個歲數很吃香的,再加上我的職業,手裏一把小刀,休了老婆再找一個,好像不難。但我總是問自己,我幹嗎要改變呐?一個新女人有新優點,肯定也有新缺點,說到頭來,是個忍受問題,話又說回來,現在的愛人是我自己選的,我愛過她現在也喜歡她,我幹嗎不尊重自己的選擇呐?!”
  “說得有道理。”劉雲若有所思地說,“你很幸運,做出選擇的時候自己很清楚。”
  “你愛人不是你自己選的嗎?”
  “我現在不知道該怎麽說,好像是我被人選中了,我答應了,僅此而已。”
  “你可以再選一次。”侯博興奮地說。
  “可惜好多人明白什麽是真正的選擇時,已經太遲了。”
  “你說什麽是真正的選擇?”侯博問。
  “真正的選擇就是不後悔。”站在門日的洛陽接了一句。
  “嗨,你好,洛陽。”劉雲和侯博同時跟洛陽打招呼。
  “對不起,我打斷了你們,不過你們談的話題太尖端太誘人,我不得不加入進來。”
  “得了吧,這方麵人生大道理誰電說不過老師。你看,他一句話就都給總結了。”
  “哪裏,哪裏,我還想問劉大夫呐,”洛陽轉向劉雲,“您剛才還沒回答候大夫的話呐,我也想知道,您是什麽意思。”
  “就是,說說劉雲,這裏就你的年紀夠資格說說,開導開導我們後生。”
  “別開玩笑了,洛陽找我們肯定有事。”
  “您先說吧。”洛陽真誠地懇求著。
  “我隻是想女人,對女人來說的選擇。”劉雲說,“女人可能比男人更需要支撐,女人選什麽作為這個支撐好像現在已經不是問題了,但多數女人是選擇了另外的。”
  “什麽是另外的?”侯博問。
  “男人。”洛陽成熟沉著地替劉雲回答了。
  “這沒錯啊!”侯博說,“看看我對老婆多好,差不多發誓永遠不拋棄她。”
  “行了,我們可不能再說下去了,再說侯博就成猴子了,一點正經的都沒有了。”
  “那我就來換個話題。”洛陽謙和友好地說,“我想跟你們談談我的手術。”
  劉雲和侯博互相對視了一下,然後又都把目光投回洛陽。
  “你們別誤會,我不是有什麽思想負擔,就是想知道手術有哪幾種可能。”洛陽輕鬆地說,“我自己的事我喜歡知道得清楚一些。”
  “你的病具體地說是主動脈瓣病變。需要做的是換瓣手術,手術成功的可能性我們不能說是白分之日,但百分之八十以上是能保證的。”侯博故意說得鄭重其事,看著一言個發的洛陽,他又補充一句,“作為病人,你知道這麽多就夠了,剩下的事我們來做。”侯博說完笑了,洛陽也跟著笑了。隻有劉雲以女人特有的直覺吻到了另外的氣味兒。
  “你不用擔心,我們會盡全力的。”劉雲勸洛陽說。
  “我們能討論討論嗎?”洛陽溫和地笑著。
  “關於什麽?”劉雲問。
  “我沒學過醫學,舉個例子說吧。醫生在教科書上學來的東西,有時並不適合具體的病症對嗎?”
  侯博沒有馬上點頭,他被洛陽的切入點震住了。如果沒有相當的醫學常識,不會這樣問醫生。
  “也就是說,醫生需要靈活運用從教科書上學來的東西,針對不同的病人不同的情況做出不同的處理,當然不是說違背教科書上的原則。”
  “你真的沒學過醫嗎?”侯博半開玩笑地插了一句。
  “我隻是瞎說,”洛陽接著又說,“如果一個病人處在生死攸關的時刻,醫生按教科書上的原則處理,病人活下去的可能性隻有百分之五十;而醫生換一種辦法或者說綜合一些辦法和策略,病人活下去的可能性就會達到百分之八十……”說到這兒洛陽停住了,他看看侯博又看看劉雲,然後說,“不知道為什麽,我從看見你們起,就從心裏挺信任你們的。也希望你們能信任我一次,給我一個真實的回答,醫生會采取哪種方法?”
  侯博深吸一口氣,從椅子上站起來坐到了桌子上,他看看劉雲,劉雲一臉驚疑。她做夢也沒想,第一次向她提出這個問題的人居然是個患者。但是她馬上就安靜下來了,提出這樣的問題的人也許隻能是患者,因為醫生不可能戳醫生的難處。
  “求求你們,告訴我吧,這對我很重要。”洛陽誠懇地說。
  “絕大部分醫生會采取前一種方法。但最好你別再問為什麽。”侯博說。
  “好的,我不問,但我想問點兒別的。”洛陽說完笑笑。
  “你瘋了。”侯博說,“有那麽多精神頭兒,好好養養身體吧。”
  “換瓣手術有一個弱點,是嗎?”洛陽問。
  “你指哪個?”侯博很有幽默感地問。
  洛陽笑笑,他覺得醫生有時很像孩子,不自覺地就能討別人喜歡,因為他們對麵的人幾乎都是患者。
  “我得終生吃一種抗凝血的藥,對嗎?”洛陽又問。
  “總比有生命危險強。”侯博說著看一眼劉雲,她無語地坐在那兒,靈魂好像已經離開她多時。
  “而且吃這種藥得嚴格控製劑量,吃少了辯膜上就會長血栓,吃多了會造成出血,這兩種情況又都可以置我於死地。”
  “好死不如賴活著,老人留下的話未必就不適合你。”侯博已經開始有些認真地反駁洛陽,他怕洛陽給他出更大的難題。
  “還有另一種可能,就是瓣膜成形。”劉雲突然說話,把侯博驚了一跳,好像他已經忘記劉雲會說話。“如果手術成功,病人手術後基本上可以像正常人一樣生活。”
  “如果手術不成功呐?”侯博認真起來,大聲對劉雲說。
  劉雲像是一朵被風吹敗的花兒,委頓下去。
  “這就是我來找你們的目的,求求你們為我冒點風險,我想做瓣膜成形。”洛陽對著劉雲說,然後又看看侯博,他知道侯博的權威性。
  劉雲離開辦公桌,再一次站到窗口,好像有意把最後的商討交給男人們。
  “洛老師,”侯博換上語重心長的口氣,“你還年輕,考慮事情最好再慎重些。”
  “我是在為我自己考慮,所以我才求你們。”
  “這叫什麽考慮,”侯博不耐煩起來,“即使你不為自己考慮,你也該為學生考慮考慮。像你這麽成功的老師不是到處都有,一抓一把。學生不僅僅是喜歡你,差不多是愛戴你了,你真的不想為他們采取更保險的方案嗎?”
  “不,我為我自己活著。”洛陽第一次斂起溫和的笑容,認真地說,“我喜歡學生,但他們不是我生活的全部。”
  “你是認真考慮過的?”侯博問。
  “是的。”
  “我勸你再想想。”侯博說。
  “不,我已經決定了。我很高興我能有機會,在我的有生之年做一次真正的選擇,像莎士比亞寫的那樣,活著還是死去。”洛陽說著又恢複了輕鬆的口吻,提到莎士比亞的名句時,他故意說得誇張。這一切都讓人感到洛陽是個可人的小夥子。他能把所有的表達都歸向溫和,自然,親切的方向,上帝在做他時一定多用心了。
  “你挺有意思啊?!”侯博對洛陽說,以此掩飾自己內心的不平靜。在他行醫的年頭裏,他還沒遇到過這樣的患者,他能攪動你內心深處連自己都攪動不起來的感情沉澱。
  “哪兒的話,我就是不喜歡吃藥,而巨我聽說,吃那藥人的臉色都是灰的。”
  “好吧,我盡快給你回信兒。”侯博說完回身看劉雲,劉雲還是麵向窗口站著。
  “那我先回去了。”洛陽要走,被侯博攔住。
  “瓣膜成形隻是風險大些,並不意味著……”侯博說。
  “我知道,所以我還是挺樂觀的。”洛陽說著又望劉雲一眼,“不過,我還是事先寫個東西,聲明責任自負,不能給你們添麻煩。”
  “那都是後話了。”
  “再見了。”洛陽走向門口。
  “再見。”候博說。
  “再見。”劉雲也轉過身。
  “再見。”洛陽聽到劉雲的話又加上了一句再見。
  侯博走近劉雲:
  “你怎麽了?”
  “不知道。”劉雲說。
  “他不過是做了一個決定,你好像比他還沉重。”
  “你能做這樣的決定嗎?”劉雲問。
  “你應該去搞科研,而不是當臨床醫生。”侯博沒有回答劉雲的問題。
  “也許你說得對。”劉雲又轉向窗口,窗外永遠是一成不變的景色,除了院中央那一小片可憐的綠地,綠了黃,黃了綠。
  
  第四十章
  洛陽手術前,彭莉結婚了。
  在劉雲接到正式通知時,她建議彭莉她們提前見個麵婚禮她就不去了。彭莉不明白,以為是因為王書的緣故,劉雲隻好坦言,說自己雖然還沒辦最後的手續,但也算離婚的人,怕不吉利。彭莉大大嘲笑了劉雲一番,要她無論如何參加。劉雲答應了,但她搞不懂彭莉。她覺得彭莉是很世俗的人,但有時她能毫不在乎世俗的規範。她把自己的婚禮定在下午舉行,對劉雲解釋說本該是在傍晚,但考慮拍照的光線,所以定在下午,這樣的婚禮就和她的戀愛很貼切,因為是黃昏戀!
  舉行婚禮的場所是在勞動公園的一個水上餐廳,時間是在下午兩點。劉雲按時趕到時,彭莉和新郎站在門口迎接客人,彭莉立刻向新郎熱烈地介紹劉雲,劉雲在匆忙的寒暄間瞥了新郎一眼,第一印象不錯。緊接著又有別的客人來,劉雲把一個裝了五百塊錢的紅包塞給彭莉,便先進去了。她站在門口看看,來客中大部分是新郎的朋友,劉雲幾乎不認識什麽人,索性一個人選了一個角落看著。
  劉雲從沒來過這個餐廳,它建在湖上的水榭上,離開岸邊不遠,有一個石板橋通過來。餐廳是圓形的,四麵都有窗戶,今天天氣很好,餐廳裏格外明亮。餐廳的牆壁上掛了很多書法條幅,劉雲湊近一幅看看簽名,立刻慚愧自己認不出。她又看看另外的,從大體一致的風格,她判斷是一個人寫的,她想這個人該是新郎。
  靠牆的一圈兒,擺著蒙著白色桌布的長方形餐桌,每張桌子上麵都放了一個進口的透明的大玻璃花瓶,每個花瓶裏麵是一束豐滿的紅玫瑰。與玫瑰花瓶對應的是一個白色的茶壺,在茶壺和花瓶之間擺滿了各色精美的點心和香煙,桌邊是一排帶碟的茶碗兒。在桌子前麵是一個挨著一個的椅子,已經到來的客人有的站在地中央嘮嗑,有的坐在椅子上與身旁的人嘮嗑,有的像劉雲一樣四處望著。幾乎每個人都在喝茶。劉雲不得不驚歎彭莉兩個人的籌劃和很有藝術趣味的安排,一切看上去都很雅致,樸素但不寒酸。因為不提供飲食和酒水,大家的舉止更加得體,把更多的精力用在嘮嗑上,氣氛仍舊是熱烈的。
  婚禮正式開始的時間晚了半個小時,一個戴眼鏡五十多歲的男人先做了開場白。他先調試了一下麥克風,然後又看看站在他旁邊的新娘和新郎,彭莉對他點點頭,他開始了講話。
  “各位女士,各位先生,彭莉女士和周少衝先生的婚禮現在開始。”
  掌聲零星地響起,好多人忙著把手中的茶杯放回去。大約幾秒鍾後,掌聲熱烈而持久地響起來。劉雲看著站在新郎旁邊的彭莉,她穿了一件中式暗紫色的高領旗袍,盤了一個並不是很高的發髻,看上去不僅有幾分貴婦的風韻,也顯老些。劉雲想,彭莉過去不愧是演員,她總能把自己打扮成所希望的樣子。今天彭莉在打扮上的良苦用心,劉雲不僅理解了,而且想告訴彭莉,她也達到了預期的效果:誰都可以把她看成是一個五十左右歲的女人,保養得很好,皮膚和身材年輕些,氣質和風度卻是老道的。彭莉和她的新郎站在一起,是一對般配的夫妻,沒人會想起他們年齡上的差異。
  “我來說一下婚禮的大致程序。”主持婚禮的人繼續說,“先由新郎和新娘簡單介紹戀愛經過,順便說一下,這一項是大家經過強烈要求增加的,可不是新郎新娘心眼兒老實希望主動交待。”大家笑了。“然後是舞會,然後就是自由活動了。”主持人說完看看大家,大家才明白他的話已經說完了,雖然覺得程序簡單了點兒,但還是再一次熱烈鼓掌。
  這時,新郎走到麥克風跟前,大家又安靜下來。
  “在我進行交待之前,我首先代表我妻子彭莉對大家的光臨表示衷心的感謝。”又是鼓掌。
  劉雲站在離門口不太遠的地方,她無意中發現在新郎講話的時候,悄悄走進來一個五十多歲的女人。她沒有往裏麵走,就站在門旁,前麵的人擋住了她的視線。劉雲對她點頭微笑一下,她也朝劉雲點點頭,但沒有微笑。她盤著幾乎和彭莉一樣的發髻,看上去也比實際年齡年輕的臉上沒有任何笑意。劉雲又繼續看新郎講話,她覺得這個剛進來的女人渾身透著冰冷,一副什麽都拒絕的態度。
  “我需要做點解釋的是,今天沒有準備酒水和飯菜。我們的考慮是這樣的,一是這裏的飯菜味道一般,但我們圖這個地方清淨;二是來的朋友當中年齡較大的偏多,酒並不是很適合的節目。所以,我們這樣安排了,並且給每個來賓都準備了一份特別的禮物。說到特別,就是我們針對每個人的特點選的禮物。我和妻子彭莉為此用了很多時間,希望我們沒有白費工夫,大家能夠喜歡各自的禮物。”
  人群中發出了一陣歡呼,好多人伸頭去看摞在彭莉和周少衝身後的禮物,每一件禮物都做了包裝。在這樣的氣氛裏,劉雲一時忘記了自己的處境,被彭莉的幸福感染著,她明白了彭莉為什麽在選擇時如此果斷。一個這樣獨特的婚禮和一個這麽細致貼體的丈夫,應該是所有中年婦女都夢想的吧?!劉雲的思緒飄忽起來,她甚至想到了彭莉和這個丈夫今後的生活,那該是一個被延長了的金燦燦的晚年吧?!
  剛才站在門旁的女人這時經過劉雲,走到了前麵,還沒等劉雲反應過來,她已經大聲地說話了:
  “周少衝,我想你肯定少準備了一份兒禮物。”這個女人站在新郎新娘的對麵,劉雲發現新郎的臉色變得慘白,彭莉驚得不知所措。人群中有幾個人試試走近那個女人,她擺擺手攔住了他們:
  “別攔著我,不然我不知道我會幹出什麽事。”
  “老李,理智點,別這樣嘛。”人群中的一個年紀大的男人低聲說。
  劉雲馬上反應過來,她悄悄擠到彭莉的身邊,把她的一隻胳膊攬進自己的懷裏,低聲囑咐彭莉安靜,別擔心。
  “我很理智,不然我不會今天到這兒來的。我不會耽誤你們太久,但該說的話我要說完,尤其是應該讓這個女人明白,等待她的日子會是什麽樣的。”她說著指指彭莉。彭莉扭頭看周少衝,他臉色蒼白,仿佛被定住了,一點兒反應也沒有。
  “你不是說你前妻死了嗎?”彭莉咬著牙低聲問,噴射出的仇恨好像既是對著新郎也是對著麵前的女人。
  “沒錯,對我來說,她已經死好多年了。”新郎大聲地說。
  女人受了刺激,也大聲地喊起來:
  “沒錯,我的確死了好多年了,下一個就該你了。”她憤怒地指著彭莉,劉雲能夠感覺到彭莉氣得渾身發抖。劉雲盡量使彭莉鎮靜。
  “站在你們麵前的新郎就是這樣對待他的前妻的,像對一個死人一樣。”女人接著說下去。她憑著驚人的控製力,威嚴但條理清晰地說著,“你們誰也不會想我是一個淫蕩的女人,但是,八年,我的丈夫睡在自己的臥室裏,不用我多說,你們也能明白這意味著什麽。如果你們聽他說,他會說我們夫妻有問題。也許我們真的有問題,盡管我不明白我們到底有什麽問題。我養大了我們的孩子,我做飯洗衣服,幹全部家務事,還要和他一樣工作八小時。我從沒和任何別的男人有過不正當的來往,但是,我的丈夫對別人說,我們的婚姻有問題。那好吧,有問題就談問題吧,但是,這個人,”女人說到這兒又一次憤怒地指指她的前夫,“就是這個人,當我一次又一次找他,要跟他談談的時候,他說的原話就是,談什麽,有什麽好談的,要是能談出來,就沒問題了。”女人說到這兒像一個有經驗的演說家,打住了,好像她知道這時停頓的效果。果然,沒有人再試試阻攔她,片刻間大家都很安靜。
  劉雲忘記了照顧彭莉,盡管她還抓著彭莉的胳膊。彭莉也像傻了一樣說不出話來。劉雲盯盯地看著站在地中央的女人,心突突地跳。劉雲覺得自己站在鏡子前,但她從鏡子裏看見的卻是眼前的這個女人。她的臉突然熱起來,好像剛剛被人打過或是羞辱過。劉雲被眼前這個女人震驚的程度不亞於新郎和新娘,她不是在回憶自己做過的事,而是親眼看見了。
  “李雅茹,我真想殺了你。”新郎咬著牙說。
  “你已經殺完了我,現在你該殺的是你身邊的新人。”
  “我告訴你,我從沒恨過任何人,但是今天我告訴你,我恨你,李雅茹,隻要我活著,我就會天天恨你,咒你早死。”新郎再也控製不住自己,彭莉倒進劉雲的懷裏哭了起來。
  “周少衝,你用不著張牙舞爪的。兩年前,我發誓一定要做到今天這件事,現在我做到,這是老天給你的報應。至於早一天死還是晚一天死,我早就無所謂了。你也可以現在就殺了我。”女人說著朝新郎走過來。劉雲想也沒想,靠著一股本能的力量衝到女人麵前。她擁住女人,語氣懇切地說:
  “請你理智一點,跟我來,就算我求你了,我有話對你說。”
  女人看看劉雲,也許是劉雲臉上的某種表情打動了她,也許她鬧夠了,總之,她在劉雲的擁揉下,離開了餐廳。
  “我費了好大的勁,才讓她安靜下來跟我走。我們在公園裏找到一個長椅,她毫無表情地坐在那兒,問我是誰。我告訴她我是新娘的朋友,她還是那樣坐著,也沒因為我這麽說表現出更大的反感。”劉雲說到這兒,看看對麵的洛陽,“你還想接著聽嗎?”
  洛陽點點頭。
  他們坐在劉雲的辦公室裏,劉雲還沉浸在彭莉婚禮的“餘韻”中。離開後,她不想一個人帶著這樣的記憶回家去,她覺得她一個人對付不了這樣的事,對新的失眠的恐怖讓她回到了醫院,把洛陽叫到自己的辦公室,對他談了起來。她一方麵瞧不起自己的懦弱,另一方麵她就是害怕。
  “我問她為什麽要這麽做,她不回答我。她一句話也不說,就是眼睛看著前麵。後來我跟她說,我也做過類似的事情,現在我很後悔。當一切都過去以後,我覺得人還是應該原諒。”
  “她說,這不過是我的感覺。她說,你一旦那麽深地被傷害了,就不能原諒了,永遠都不能原諒了。”
  “我說,那你也不能生活在仇恨中啊。她說,為什麽不能?!她說,這兩年她就是靠著仇恨活過來的。她說,因為恨那個男人,她才活得不錯,她才有力量繼續活下去,而且活得有勁頭。”
  “我說,但是仇恨不能帶給你幸福,甚至平靜也不能。她說,在她愛這個男人的時候,他也沒給她幸福。我說,這維持不了多久,總有一天,你會平靜下來,麵對你自己做過的事,你會為自己感到羞愧,不管別人怎樣傷害了你,你會後悔的。我自己的經曆就是這樣的。”
  “她說,你的經曆是你的,我比你老,也不想活太久,也沒必要想那麽多。我做什麽都憑感覺,我現在恨他,我憑什麽要強迫自己原諒他,我有太多的理由恨他,你知道嗎?我跟他生活了這麽多年,他什麽都沒給過我,我卻把什麽都給了他,這公平嗎?我憑什麽要原諒他?!”
  “我怎樣都不能說服他,最後我問她,為什麽同意離婚了。她突然就哭了,她說,我受不了了,他跟我提過幾百次離婚了。她說,她要是再不離婚,就會給弄瘋了。”
  “你為什麽一句話也不說?”劉雲問洛陽。
  “我很想聽你說完。”洛陽說。
  “我說完了。我把她送回家了,她是一個老師,按理說也是一個有文化的女人。回來的路上我想。這個女人也許會帶著仇恨走進墳墓,上帝為不同的女人安排了不同的路。”
  “對男人也一樣。”洛陽說。
  “請你原諒,我羅嗦了這麽多。”劉雲突然不好意思地說。
  “劉醫生,你別這麽說,我很高興聽你說這些。說實話,我也挺震驚的。她都那麽老了,還能做那樣的事。這力量也挺嚇人的。”洛陽說。
  “回來的路上,我想,你們是多麽不同的人,盡管你們都是老師。”劉雲說。
  洛陽笑了。
  “你別笑,我真的很欽佩你的選擇。你對生活有另外一種態度,我現在還想不太好,但覺得比我對生活的態度,比那個今天婚禮上的那個女人的,要負責得多。”
  “劉醫生,你可別這麽說,我就是不願意吃藥。而且吃那藥,臉色總是灰土土的,我可能喜歡活著的時候臉色好一點,不願意活著的時候已經有死人的臉色。”
  “你挺了不起的,別看你比我們年輕。”
  “哪裏,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活法,這也許是天定的。”洛陽說完真誠地對劉雲笑笑。“明天,該輪到我了。”
  “你給了我很多幫助。”劉雲被洛陽的笑容安慰了,也被他手術前的安詳感動了。“回去好好睡一覺,明天見。”
  “明天見,劉醫生。”
  劉雲回到家裏,心請好些,但還是無法入睡。“為了明天的手術,我必須睡覺。”劉雲想到這兒,找出了安眠藥。
  
  第四十一章
  當劉雲從很沉的夢中被鬧表叫醒時,她像往常一樣,先停住鬧表,然後又閉上眼睛再躺兩分鍾。這時,她回憶起剛才的夢境,突然坐起來看看自己的腿。在夢中她從一棵很高的樹上摔了下來,兩個膝蓋都腫了。她摸著自己完好的雙膝,漸漸清醒了。她下床拉開窗簾,天還沒有完全亮透。她想起來,今天自己提前了一小時起床,因為洛陽手術。
  劉雲洗漱完畢,趕緊進廚房為自己做吃的。這也是她今天早起的原因,她要吃好,保證手術時的精力。她煮方便麵臥雞蛋,還衝了一杯奶粉,好像醫生的飲食都不是特別健康。有人提醒過劉雲,但她的回答很簡單,醫生也許知道怎樣吃才健康,但他們多數沒時間。劉雲一邊吃著自己不健康的早餐,一邊聽廣播,這是她的新習慣。但今天她腦袋裏想的卻是洛陽的事,她知道,在洛陽的手術方案上,她和侯博還存在著分歧,因為洛陽的一再堅持,侯博隻好同意。不管怎麽說,侯博沒有像她一樣理解洛陽的選擇。在劉雲看來,洛陽的選擇充滿了對生活的挑戰,他以另一種方式為自己負著責任。但侯博卻覺得多此一舉,像其他這類的手術病人一樣也沒什麽不好。
  劉雲提前來到了醫院,立刻去找侯博。她希望手術前再跟侯博說幾句話,把兩個人的情緒調整到最好的狀態。但是護士告訴她,侯博還沒到,病房外麵有個小姑娘也在等他。劉雲想到可能是洛陽的學生,便替候博出去了一趟。
  在走廊裏,劉雲碰到護士小王。
  “劉大夫,有你電話。”小王說。
  “誰啊,我正有事要出去一下。”
  “是個男的,沒說是誰。”護士說完離開了。
  劉雲心動了一下,她想到了吳剛。
  劉雲回到辦公室,拿起電話。
  “喂?”
  “是我,劉雲,耿林。”
  劉雲沒說話,好像耿林來電話既是意料之中的事,又是意料之外的事,半天她才說:
  “你好。”
  “我往家裏打過電話,可你已經走了,我沒想到你現在上班這麽早。”耿林說話時十分小心。
  “有什麽事嗎?”劉雲並不喜歡耿林這種新的小心翼翼的態度,她覺得它虛偽。
  “我想跟你談談。”
  “談什麽?”
  “能不能見麵再說?”耿林口氣不軟也不硬。
  “我現在沒有時間。”劉雲還沒有見麵的心理準備,所以推托。
  “那你什麽時候有時間,通知我行嗎?”耿林說。
  “好吧。”劉雲說。
  “那再見了?”耿林的再見說得吞吞吐吐,讓劉雲很反感。她什麽都沒說就放了電話。
  劉雲來到病房外麵的家屬等候區。在那兒等候的人裏隻有一個是小姑娘。劉雲徑直朝她走過去,問她是不是找侯醫生。小姑娘立刻點了好幾次頭。
  “他還沒來,有什麽事你能跟我說嗎?”
  “您也是給洛老師手術的醫生嗎?”姑娘問。
  “你是洛陽的學生?”
  “是的,我叫白冰。”她說,“什麽時候開始手術?”
  劉雲立刻想到侯博跟她說過的那個愛上洛陽的女學生,差不多可以肯定就是眼前的這個。
  “很快就要準備了。”劉雲說,“你想現在見見老師嗎?”
  “不。”女生幾乎是馬上說了這個字。
  劉雲有些不解地看著她。
  “過一會兒我們同學都來。”姑娘解釋說。
  “你早來是……”
  “我想看看老師,但是我害怕。”姑娘說著眼淚落了下來。
  劉雲明白自己沒有猜錯,她走近姑娘,親切地拍拍她的後背:
  “別擔心,不會有問題的。”
  姑娘感激地朝劉雲點點頭。
  “我得回去工作了。”說著,劉雲離開了這個女生。
  回到辦公室,劉雲發現洛陽在等她。劉雲在他對麵坐下,洛陽並沒有馬上開口,他笑笑,好像不知道該怎麽說才好。
  “改主意了?”劉雲盡量輕鬆地問,“沒關係,你有什麽想法說出來大家商量就是了。”
  “手術後,有很長時間我都是昏迷的?”洛陽突然問了一句讓劉雲摸不著邊際的話。
  “不是很長時間,一般情況下,幾個小時。”
  “如果不順利呐?”
  “你擔心……”
  “我不擔心,我不是要改變決定,就是想知道接下來的步驟。”
  “手術效果不好的話,要再做換瓣,也就是說要做兩次手術。”劉雲實事求是地說。
  “明白了,知道得清楚了,我就沒問題了。”
  “洛陽,”劉雲認真地看著洛陽,“你真的沒後悔嗎?”
  “您擔心我沒料到意外情況吧?!其實,我想到了,不過想的不多,意外總有發生,跟你怎麽選擇沒關係。我不這樣選擇也可能出現問題,我喜歡把這樣的事交給老天爺替我決定,我跟著感覺走就是了。”
  “你跟我見過的所有人都不同。”劉雲說。
  “那是您見的人太少了。”洛陽又恢複了一貫的狀態。
  “馬上就要開始準備了,你還有什麽事嗎?”
  “我擔心學生會來。”洛陽說。
  “你不用擔心,他們已經來了。”侯博邊說邊走了進來。“外麵十好幾個,我怎麽讓他們回去,都不行,必須手術前見老師一麵。”
  “他們不上課嗎?”劉雲問。
  劉雲陪洛陽來到病房外麵,等在那兒的學生一擁而上,有的喊老師,有的喊老洛。劉雲自己沒孩子,看到學生對洛陽比對自己的父母還親,更增加了對洛陽的好感。
  “醫生都問了,你們為什麽不上課?”洛陽生氣地問學生。
  “誰讓你今天手術啊?”一個男生說,大家都笑了。
  “課呐?”洛陽問。
  “換下午了。”剛才的男生說。
  “那行了,都回去吧,各自分工,你們上課,我手術。”
  劉雲看了一眼提前來的女生白冰,她遠遠地站在大家的後麵。
  “老師你害怕嗎?”一個女生問。
  “怕什麽啊?要是手術情況不好,我就去天堂了。我平時對你們不壞吧,所以我也能進天堂。手術情況好,我就得再回去教課,都差不多。”劉雲覺得洛陽說這話的時候,表情像個孩子。
  可是,大家都沒有笑。
  “你們怎麽一點幽默感都沒有啊?”
  “我們等在外麵。”另一個女生說。
  “為什麽?”洛陽故意做出生氣狀。
  “因為你爸你媽沒來。”這個女生說完大家都笑了,但笑聲立刻被截住了,大家都想起來了,洛陽是個孤兒。
  洛陽使勁抿著雙唇,點著頭。劉雲能夠想象洛陽此時此刻的心情,於是對學生說:
  “你們在這兒呆著不妥,我建議你們去對麵的公園,兩個小時後我去告訴你們手術的結果。”
  大家互相看看,然後一起對劉雲點頭。劉雲帶著洛陽回到病房。她似乎永遠也忘不了洛陽走進病房前和學生的對視,雙方的目光在深情喜愛牽掛感激中糾結,盡管有些憂傷,劉雲還是從這樣的目光中感受到了很純粹的美好。這情感不是性愛,也不是母愛,它絲毫不狹隘,泛泛地撒在人的中間。劉雲的心異樣地跳了幾下:要是人和人都是這樣相處該多好,人怎麽才能這麽相處呐?
  這天上午洛陽被推進了手術室。麻醉已經發生了效果,他毫無知覺地赤裸著躺在手術台上。護士們像往常一樣一邊說笑一邊進行著準備工作。她們談的話題和平時一樣,一是昨天或是前天的見聞,二是開男醫生的玩笑。劉雲和侯博一起走進來的時候,一個護士問他們中午定不定飯。
  “這是好兆。”侯博小聲對劉雲開玩笑地說。
  劉雲笑笑。
  “幹嗎呀,侯博,說話那麽小聲,想破壞團結啊?”
  “就是,那麽小聲說話,誰知道你是要刀還是要剪子,遞錯了,你負責啊?”另一個護士打趣地說。
  “到底定飯不?”
  “定!”侯博大聲說。
  “幹嗎聲兒那麽大,想把我們往壞裏嚇啊?”
  劉雲做好了自己的準備工作,走近麻醉師:
  “怎麽樣?”
  “沒問題。”
  劉雲心裏今天特別感謝這些喜歡開玩笑的護士,她們讓侯博換了心情,至少可以讓他們放鬆下來,忘記洛陽做出的少見的選擇,忘記因此而來的壓力。
  手術持續了三魴∈倍??種印B逖舯話倉玫焦鄄焓乙院螅?踉瞥檣淼焦?叭?了一趟。懂事的學生們怕劉雲找他們困難,並沒有遠走,都留在了離公園門口不遠的地方。劉雲傳達了洛陽的手術結果,學生們一陣雀躍。其中一個提議立刻打車回學校,把這個好消息告訴另外的同學。一個女生大喊,她付全部的車費。劉雲扭頭發現這個女生是白冰。
  
  第四十二章
  離開耿林後,婁紅再也沒去上班。這惟一的一天仿佛耗盡了她全部的勇氣和力量。她打電話給烏偉,請求原諒,她說再也不去上班了。烏偉沒想到婁紅會這樣,讓他的想入非非折在繈褓中,於是,他很刻薄地問婁紅:
  “那你看我們是開除你,還是你自己辭職啊?”
  “無所謂。”婁紅回答的時候對烏偉的陰陽怪氣表現出極大的蔑視。
  “我們也無所謂,現在兩條腿的人太好找了。”烏偉說完掛斷了電話。
  “這也叫男人?”婁紅對著自己手裏的聽筒自言自語了一句,並沒格外憤怒或激動,好像她已經不指望男人能表現更好一點兒。
  婁紅對自己父母說了自己的現狀,她說她了斷了跟耿林的關係,並且丟了工作,好像後者是前者的代價。她再一次請求父母原諒,她不想馬上去找工作,是想在家裏好好呆一段兒。
  婁紅的你母不僅沒有責怪她,反而很高興,他們建議婁紅休整一段時間後,出國留學,他們已經跟美國加州的一個語言學校取得了聯係。婁紅並不想出國,但找不到更好的選擇,便答應了。
  似乎很少有人能理解烏偉,他能力強聰明事業成功。按理說,生活待他不薄,他不必要再有許多卑汙心理,但他總是以各種方式提醒與他打交道的人:注意,我是小人。他把婁紅不幹的消息馬上告訴了耿林。但耿林並沒有讓烏偉吃驚,隻是謝謝烏偉的轉告。這再一次讓烏偉感到沮喪,好像他剛剛布下的不過是一顆啞雷,盡管耿林已經踩在了上麵。
  “你們不行了?”他問耿林。
  “誰知道女人是怎麽回事。”耿林含混著,對烏偉講的話他感到震驚。他想過婁紅肯定要離開他,但沒想到婁紅會馬上辭職。這意味著他再也見不到她,哪怕作為一個一般同事。但他絕不想跟烏偉談這個,在烏偉告訴他這件事的時候,他甚至想自己是不是也不幹了。給一個小人做事,也是對自己的不尊重,可他現在顧不上這麽多。
  耿林找借口離開烏偉後,立刻到街上的一公共電話亭給婁紅打電話。
  “烏偉告訴我你辭職了。”電話一接通,耿林立刻說話,他知道現在是上班時間,隻能是婁紅一個人在家。
  “是的,我本想給你打電話說這事的,沒想到讓那個惡心人兒趕到前麵去了。”
  “你真的再也不想見我了?”耿林這會兒沒心譴責烏偉。
  “我們沒有必要再見麵,你不覺得嗎?”
  “我不覺得。”耿林氣得大喊起來,“婁紅,你做得太絕了。”說到這兒耿林的口氣又軟了下來,“你真的不想跟我告別嗎?”
  “我們已經告別過了。”婁紅冷冷地說。
  “再給我一次機會,讓我解釋。婁紅,我知道你要離開我,我也攔不住你,但我不能這樣跟你分手,給我一次解釋的機會。”
  “耿林,我沒有機會給你,你應該管你自己要機會。再見。”
  “婁紅,婁紅,你聽我說……”
  耿林最後的呼喊並沒有給婁紅帶來特別的疼痛,現在惟一清晰印在她腦子裏的事情,是那天離開耿林住處後坐在出租車裏的感覺。司機問她去哪兒,她說了家裏的地址。司機知道她說的地方,所以就沒再說話。就在這時候,婁紅發現自己比這個開了一天車的司機還平靜。她透過車窗看外麵掠過的燈光,心靜如水,仿佛剛剛的打鬧發生在一百年前的另一個傍晚,她既沒為到耿林這兒來感到後悔,也沒為自己失控的行為感到自責,許多必然發生的事情已經發生或正在發生,她依然還是一個參與者,但她的感情已經溜號,有時甚至缺席。
  想到這兒,婁紅坐了起來。她走到窗前看看外麵清朗的天空和寂靜的街道。一位年逾七旬的老人領著他那條似乎永遠也長不大的狗慢慢走過去了,婁紅認識這位老人,但他每天總是晚飯後才遛狗的。婁紅看著這位安詳的老人,和他一樣安詳的狗,感到了一點點時間的啟示:有一天她和耿林都會變得這麽老,也許他們會在遛各自的狗時相遇;他們不該因為過去的某件事沒有很好地了結,而匆忙拐進另一條小巷……想到這兒,婁紅心裏充滿了溫柔的傷感和誠摯的善意,她要坐下來給耿林寫一封信,“每個人都需要一個美好一點兒的分手,不是嗎?”她這麽想的時候,已經坐到桌前,每一根神經都活躍起來,要投入到給耿林的分手信上。她一心想把這封分手信寫好,想到的是如果沒有這樣一封分手信可能對耿林產生的傷害,可能對他們未來產生的影響,卻完全沒有想,分手該是怎麽回事。
  如果說婁紅和耿林真的有代溝,那麽溝的最深處應該在這兒。
  婁紅致耿林信:
  親愛的耿林:
  你好!
  提筆給你寫這封信的時候,我應該承認,半小時前你給我打電話的時候,我還沒有這心境和這份勇氣,安靜而且老實地給你寫這封信。
  耿林,我很抱歉電話裏對你態度不好,還有那天晚上發生的事。我不知道該怎麽說好,我想我瘋了。但是另一方麵,也許你能理解我,我害怕所以才會那樣對你還有在電話裏拒絕見麵。如果你在我跟前,如果你再那樣溫柔地望著我,如果你再把我緊緊地抱住,我將失去現在離開你的力量。也許你說得沒錯,你在我臉上看到了分手的征兆,難道我們不該尊重它,控製自己最後的感情嗎?
  耿林,我想你要求解釋,也是因為對我還有一定的感情,但是你肯定也懷疑過自己的感情。不知道這感情的遺留能陪伴我們走多遠。我們曾經有過的一切在我這兒都還鮮活,有著強烈的生命力,如果你現在建議我,讓我們重新開始吧,我想我會的。但與此同時我也知道,我們會再一次分手,而且是在很短的時間裏。
  我們中間沒有一個人能回避這已經看得見的結局,所以,注定要分手,不如現在就都了了。你也許會說我很殘酷,居然把一切都捅破了。我不能否定我不是這樣,因為我寫出來的也是我感覺到的。我要忠實我的感情,我對你還有的感情不夠讓我再一次跟你開始,更談不上結婚。我從你那兒所受到的誘惑,別的男人也能帶給我,這種時候我清醒得像塊石頭。我的這種清醒可能會打擾你,很抱歉,但我必須說,已經清醒的人就不會再愛了,所以我希望我們彼此堅強一些。尤其是你,耿林,如果你堅強,你會生活得更好,甚至找到比我更好的女人。
  我可能還有一點要做出解釋。我在那天晚上跟你說過,對我來說你不過是一個重複。也許這話讓你難過,但它不是像我說的那樣。在你之前我的確和另一個結了婚的男人有過戀情,百分之九十是柏拉圖式的。他在外地,所以這段教訓般的戀情帶給我惟一的好處是:我會寫信了。
  我再一次說我應該承認,盡管我不願意承認,你是我的第一個男人,曾經讓我全身心都投入了,曾經讓我發瘋,曾經把我帶到毀滅的邊緣(我有一次認真地想過,要殺死你,然後自殺,讓我們永遠在一起)。但我卻從這次沉溺中醒過來了,也許我不配有這樣的感情生活,也許我另有別樣的命運,總之,無所謂了,今後的生活隻帶給我這樣的激情,還是永遠不再帶給我激情,我都會坦然,因為現在的路是我自己選擇的,我的座右銘是:不害怕也不後悔。
  如果你提到的那個女人適合你,我衷心祝福你們,希望你將來能過你希望的生活,也希望在這種生活中你能仁慈地忘掉我。對你來說我可能是個無情的女人,我也不喜歡給別人這樣的印象,但我無能為力,我也要尊重我自己的生活。
  祝福你,永遠!
  婁紅
  一個消失的女人
  傍晚時,洛陽的麻醉效力漸漸過去,他開始有蘇醒跡象。劉雲一直守在監護室,有一段時間,她長時間默默地看著昏睡的洛陽,在心裏祈求著洛陽能平安度過去。現在她鬆了一口氣,護士給她打來了晚飯,她便回到辦公室吃飯。
  侯博來電話詢問情況,劉雲告訴他,到目前為止還行,她想今晚留下來。劉雲守護洛陽的大部分時間是在監護室度過的,護士幾次讓她回醫生辦公室休息,她總是找個什麽借口又留了下來。她無法對護士解釋,她為什麽願意留在這兒,為什麽她在監護室裏思緒萬千?麵對這些此時此刻活在生命邊緣的患者,劉雲第一次感到生命是那麽不確定。她當了這麽久的外科醫生,見過死去的患者也很多,但她從沒有過這麽強烈的感覺。今天這個人生動地活著,明天也可能就不在了,意外,總是有那麽多的意外從不跟人打招呼就悄悄地來了。她又想起了王書……
  既然生命都是如此不確定,人為什麽還要為許多無意義的事浪費生命呐?!劉雲看著洛陽沉睡的麵容,仿佛是看著一麵鏡子。在鏡於中她看到了自己的庸俗和平淡,這時她越發覺得洛陽在自己的眼前高大。
  “老天啊,保佑他平安,讓這麽好的人活著。”劉雲在心裏大聲地禱念。
  
  第四十三章
  兩個同時給對方寫信的人,如果他們對對方懷著同樣的感情——一種近乎絕望的深情——那麽,很有可能發生的事是他們的信在某個中心郵局相遇,而寫信的人將從此天各一方,見麵變成一座座想象中的遠山,對接下來的生活既是那麽有所謂,又是那麽無所謂。
  在婁紅給耿林寫信的時候,耿林也到了王書死前去過的那個飯店。在飯店的酒吧裏,耿林又想起老朋友王書,想起他死前對他說的話,想起他心中隱匿多年的願望。接著他又想起彭莉最近給他打電話,告訴他她要結婚的消息……不知為什麽,他想笑,覺得生活不過是個大騙局;但他又笑不出來,因為他不得不承認生活也是公平的。
  耿林找出紙筆,連喝幾口啤酒,知道了自己該怎樣給婁紅寫這最後的信。而他現在所要寫下的內容與來時路上所想的,有很大的不同。同時知道,這跟想起王書的生活有關;但他不明白,為什麽有時他是透過王書來看清生活的麵目。也許隻有死亡產生的距離才能讓人看得更遠一點。不管怎麽說,麵對自己已經做出的決定,他很平靜。
  有句話說:性格即是你的命運。每當耿林退進最後一個角落時,他都會想起這句話;每當他想起這句話,大部分的內心衝突都會平息。
  婁紅:你好!
  我好像從沒給你寫過信,其實我也沒給別的女人寫過信,由此你不難想象,我的生活曾經多麽蒼白,多麽缺乏浪漫色彩。也許因此你也能明白,我為什麽那麽迷戀你,一下子就被你完完全全地征服了。我曾經很可笑吧?
  我還是先說說那個女人,不管怎麽說你是聽我說起這個女人,才那樣離開我的。說實在的,到現在我也不明白我為什麽沒去追你,把你扛回來,當天晚上就向你解釋,而不是拖到現在。我沒那麽做,可能是覺得自己已經不能再像以前那麽理直氣壯地對你做什麽,所以就縮了回來。
  到現在為止,我認識那個女人不過幾天時間,見過一次麵。我還是跟你說說經過,免得你以後偶爾想起這事覺得不愉快。那天晚上是我自你受傷後第一次去“身後”,我很想你,想約你出來。我這麽寫完全沒有從你那兒找原因的意思,我隻想說這是一個心理過程,如果沒有我們之間的那次吵架,我不會把這個女人帶回住處。
  這個女人當時一個人坐在酒吧裏,看樣子也不太像常去酒吧的人。我建議她跟我回去的時候,她沒表示反對就跟我走了,這反倒把我嚇了一跳。但我已經沒有退路。我跟她聊天兒的時候,她簡單說了自己的身世:她剛剛離了婚,離婚的原因很簡單,她丈夫在公園猥褻婦女,被警察抓住了。她說殺了她她也想象不出,她丈夫能做這樣的事,他是一個非常老實的高中老師。
  生活有時就是這樣,它讓你目瞪口呆。但是每個人在這樣的處境下反應都不一樣。這個女人很軟弱,她也承受不了這樣的事實,但她的辦法不是鬧,而是盡快找到一個新的男人。她喚起了我的同情,我真誠地告誡她以後不要去酒。已找男人。但她的回答讓我吃驚,她說她是路上碰見我,而後跟著我進去的。她說,她從我臉上看出,我也是一個心上有傷疤的人。
  婁紅,我不知道你是不是能原諒我,無論你離開我與否,請接受我的歉意,深深的歉意。現在我要對你說這個晚上。因為她這麽說,我也給觸動了,所以我做了最後那件事。我一直都很清楚,這不是愛,甚至也不是簡單的異性吸引,而是相互的憐憫。我們就像兩個給人扔掉的不中用的東西,互相到了一起,把還有的一點慰藉都給了對方。
  這件事發生後,我開始真正的不安。我把她送回家,她說等我的電話。那天晚上我一個人在大街上轉了好久,十分後悔發生了這樣的事。我一直在想,也許你是任性,耍小孩子脾氣,並不是真的要離開我,而真正促使你下決心離開我會是這件事。雖然這時你還沒明確提出分手,但從你的態度上我早有所感覺。
  後來我慢慢安靜下來,因為我不再努力說服自己或者說騙自己。如果沒有你,我可能做出比這更厲害的事,我說的是實話,你肯定多少也知道如今好多男人是怎麽生活的。
  盡管這麽想了,心裏還是有時候就突然亂了起來,總想掙紮,想再試試把你留住。你所有方麵對我還有巨大的吸引力,所以還是忍不住給你打電話。應該說我一直都抱著僥幸心理,直到我來這個飯店的路上,還這麽期望著。
  這個飯店的酒吧我帶你來過,因為王書臨死前跟我在這兒談過一些心裏話。坐在這兒我突然開竅了,我幹嗎要跟命掙呐?!有哪個人能掙過今嗎?我再怎麽期望都是沒有用的,如果命中注定我們的緣分到此為止了,誰都沒有回天之術。現在你會嘲笑我如此宿命吧,其實,我隻是覺得信今沒什麽不好,有時會讓生活變得容易些,自己把一切推給命,就不用多想了。
  婁紅,我把想的都說了,盡管如此,我還是要再鄭重地問你一次,你真的不要我了?是嗎?如果不是,我還是希望你能原諒我這惟一的一次過失,讓我們重新開始。
  如果是,婁紅,讓我把下麵的話說完。
  我曾認真地想過,有一天娶你做老婆,我願意做最模範的丈夫,補償你為我所受的全部痛苦,我想我這輩子永遠忘不了的是你臉上的傷痕,而我可能再也沒有機會為此做點什麽,相信我下麵的話不是大話,也不是假話,它發自我的內心,而且永遠有效。為了你帶給我的幸福和愛情,我願意做任何一件我能為你做到的事。如果你今後遇到了困難,請你想到我,把我當作一個真摯的老大哥,我無論如何都會幫你,不管我是誰的丈夫,誰的父親,誰的爺爺。
  我最後還能說的是,希望你將來的生活幸福平安,萬事如意。
  耿林
  已經是半夜了,劉雲才回到辦公室後麵的小屋裏睡覺。天快亮的時候,值班的大夫來叫劉雲。她說:
  “十五分鍾前,洛陽室上連,心率每分鍾160多次,左房壓高。”
  劉雲來到監護病房,走近洛陽的床前,先看了看監護儀器,然後俯身察看洛陽的體征。帶著呼吸機的洛陽這時費勁地睜開了眼睛,但立刻又閉上了,好像已經沒有支撐眼皮的力量,非常虛弱。劉雲又察看了她所需要知道的方麵,這期間,她發現洛陽一直在努力,把眼睛睜開的時間延長一點,他也許希望表達什麽。劉雲沒有理會這些,她意識到洛陽的情況不容樂觀,也就顧不上洛陽半昏迷狀態下的情緒了。
  劉雲給侯博打了電話,他們這一次一點分歧也沒有,決定給洛陽做第二次手術——換瓣,而已越快越好。
  手術的那天早上,劉雲一個人來到洛陽的床前。因為心衰他還帶著呼吸機,但神誌已經清醒。侯博特意說明讓劉雲單獨跟洛陽解釋,劉雲一開始沒明白侯博的用意,侯博說,他的出現會讓洛陽更難過,現在這很不必要,這會兒誰都沒有時間考慮或選擇,要做的隻是決定,而這回該由醫生做決定。劉雲能理解侯博的心情,他可能很後悔自己當初沒有堅持。
  洛陽感覺有人走近時,慢慢地睜開眼睛。他的臉上罩著呼吸氣機,劉雲隻能通過他的眼神了解他的感受。
  “還得再給你做一次手術。”劉雲俯身挨近洛陽輕聲說。
  洛陽閉了一下眼睛,表示明白了。
  “別的不多說了,等手術完了,再跟你做詳細的解釋。”
  洛陽緩緩地抬了抬手臂,劉雲趕緊把他的手握到自己的手裏。洛陽做了一個寫字的動作,劉雲立刻讓一個護士取來紙筆。
  在劉雲的幫助下洛陽寫下了幾個字:
  “我不後悔。”
  劉雲好不容易控製了自己的眼淚,她把洛陽寫字的紙疊好,收進大衣口袋,然後輕輕地撫摩了洛陽的臉龐,像一位傷心欲絕的母親,用最後的堅強對自己的孩子露出艱難的微笑。洛陽閉上了眼睛。
  侯博為洛陽第二次站到手術台前,沒有像往常那樣和大家說笑。他並不緊張,但是總是驅散不開一種不好的預感,擔心打開心髒以後會出現意外情況。在他過去的手術經驗中,他少有這種預感,盡管有些病人手術時或手術後死亡了。劉雲走近他:
  “沒事吧?”
  侯博搖搖頭,這時,負責開胸的李醫生也走了過來。
  “咱們的博士今天提前站起來了,是不是想提前結束手術,好請大家吃一頓?”李醫生一邊說一邊小心地剪開洛陽第一次手術後打在前胸上的縫合釘。
  “胸骨那兒一段兒一段兒來。”侯博低聲提醒。
  “檢查工作啊,侯博?”李醫生問。
  “是複習功課。”侯博說完離開,走到麻醉師那兒,“怎麽樣?”他問。
  “按你說的,麻醉誘導做的比較慢,現在看還穩定。”麻醉師說。
  “開始做的時候控製好藥量,勤看著點兒血壓。”侯博說完又回到台前,看著李醫生分段地分離胸骨。
  “這小夥子命不好啊。”李醫生邊做著手中的活兒邊說。
  侯博沒有說話,看看也站在一邊的劉雲,他們都清楚,這樣的情況容易引起。已髒破裂大出血,所以都格外冷靜,對認真操作的李醫生表現出了極大的信任。
  “這病人是不是有毛病,我聽說他第一次手術時非要求做瓣膜成形。”護士小周說。
  “說點別的有用的。”麻醉師說。
  “我說的就是有用的,要是第一次就把瓣兒換了,何必遭二茬罪呐。”小周不停地從櫃子裏取出各種針劑,按醫囑寫下的做著準備。
  “各有各的活法,”侯博在李醫生分開胸骨後,接過手,“紗布。”他說著伸出手接過護士遞來的紗布,擦去胸骨上的滲血,開始由淺至深地分離粘連的心包,他伸手,“電刀。”
  劉雲站在侯博的對麵,將侯博切開的心包縫合固定在胸壁上。
  “紗布。”劉雲說完就從護士手裏接過來所要的東西,然後把紗布蓋到胸骨上,李醫生拿過來牽開器,放到心包腔,推大胸骨間的距離,固定牽開器,顯露出心髒和需要手術的部位。
  做完了這個工作,李醫生往邊上閃了閃,他知道現在用到他的事不多了。
  “你呀,就是一個普通人,”李醫生對護士小周說,“所以你理解不了人家患者為什麽這麽選擇。”
  “你不是普通人啊?要是你你能這麽幹嗎?”小周譏諷地說。
  “有什麽不能的!總比吃一輩子藥好吧。你以為那藥是什麽好東西呐?吃上老惡心,說不定還得掉頭發,這麽活一輩子有啥意思。”
  “你現在說的好聽,等輪到你你就不這麽說了。”
  “輪到我我怎麽說?”李醫生打趣地說。
  “你肯定說,哎呀,侯博啊,劉大夫啊,快給我換幾個瓣吧,能讓我活著就行啊,天天不吃飯,光吃藥也行啊,大夫啊,讓我活下來吧。”護士小周誇張地表演著,所有的人都笑了。李醫生卻窘了起來。
  “你老公才那樣呐,我肯定跟這個病人一樣,絕不吃藥。”李醫生有點認真起來。
  “那你就死了。”小周繼續說。
  “死了就死了唄,誰都得死,老天說你井裏死,河裏你就死不了,命運,你懂嗎?!”
  “不懂,像咱們這樣的普通人,哪懂那玩藝兒啊,命運是個啥東西啊?”
  “好了,換個話題吧,別在這兒談命運,聽著怪嚇人的。”劉雲說。
  侯博和劉雲看著他們上一次為洛陽做過的修複,劉雲用皮鉗夾起前瓣,辨認瓣環,剛要伸手朝護士要剪子,被侯博攔住了。他在仔細地察看,希望找出上一次修複失敗的原因。劉雲隻好停下,她能理解侯博,但不知為什麽,她不希望侯博發現什麽疏忽。她和侯博一起察看了上次做的用肺動脈瓣替換的主動脈瓣,發現縫合處有撕脫。
  劉雲和侯博互相看了一眼,誰都沒說什麽。
  “換瓣吧。”侯博說。
  “好的。”劉雲點點頭。
  劉雲動手切除了給洛陽帶來了無數痛苦的不健康的主動脈瓣。
  “針。”侯博說。
  他在瓣環上做了縫合,劉雲測量了瓣環的大小,對小周說:
  “給我一個二十三號的。”
  護士小周把一個人工瓣交給劉雲,劉雲將瓣膜放進去,正好配合侯博把剛才瓣葉上的縫線再一次與人工瓣膜的邊緣縫合,然後一起將人工瓣膜縫到主動脈瓣上。侯博長出了一口氣,離開了手術台,劉雲在檢查縫合緣和縫線,以及止血情況。
  “多長時間?”侯博問。
  “四十分。”監控體外循環機的護士小宋說。
  “縫的時候慢一點兒,仔細點兒。”侯博又對李醫生說。
  劉雲通知停止體外循環機,等著患者心髒複跳後,又看了一會兒,沒發現什麽異常情況,才大喘了一口氣。
  李醫生和另一個醫生開始做最後的結束工作,做胸骨縫合。劉雲對大家說:
  “中午我請大家吃飯。”劉雲邊說邊往外走。但沒有人在她身後馬上反應,劉雲又回來了。
  “沒人去嗎?”劉雲的聲音似乎有些發顫。
  “什麽呀,”小周叫了一聲,“劉姐,你可好久沒請大夥兒吃飯了,所以我們都忘了該說什麽了。”
  “那你們去嗎?”劉雲問。
  “傻子才不去呐。”小宋說了一句。劉雲離開了。
  大家互相看看,誰都沒說話,也許大家都覺到了劉雲和從前的不同。
  傍晚,劉雲想一人去公園走走。中午跟大夥兒一塊吃飯以後,劉雲心情不好,有一個東西一直打擾著她:從前她從沒覺到自己跟大夥兒有什麽不同,但是現在,她感到了格格不入,盡管她仍然不曉得區別在哪兒。晚上,她還想留下來看護洛陽。
  在公園門口,劉雲剛要買票進去,聽見有人喊她。她回頭發現是洛陽的學生,那個叫白冰的女生。
  “對不起,打擾您,劉醫生,我想問問老師手術的情況。”
  “你知道他的第二次手術?”
  “我每天都來,我媽媽認識你們病房的一個護士。”
  “誰?”
  “我叫她周阿姨。”
  劉雲點點頭,她心裏為這女孩兒的深情一陣陣發熱。
  “需要觀察兩天。”劉雲的口氣完全是醫生式的。她不明白自己為什麽不能對這個孩子親切些,即使她心裏很感動。
  “那時候,我們班同學能來看看他嗎?”白冰問。
  “為什麽?他在特護病房,別人不能進的。”
  “沒什麽,我們大夥兒這麽商量的,老師手術後肯定各方麵都,怎麽說,都挺受影響的,我們想,鼓勵老師一下,讓他振作起來。”白冰好像沒聽見劉雲的後半截兒話。
  劉雲心裏又一次熱起來,但還是以醫生的口吻說:
  “到時再說吧。如果你們老師這幾天沒問題,很快就能出院的。”
  “謝謝您了,劉醫生。”
  又回到病房,劉雲心情並沒有好起來。她先是想念吳剛。如果他在,這會兒她可以見見他,說幾句不重要的話。她知道,她現在也可以給他打電話,但不知為什麽,她不願意打這樣的電話。她去監護室看看洛陽,還是昏睡著,然後又回到自己的辦公室。她找出紙筆,想給吳剛寫封信。這時電話響了。
  劉雲沒有馬上接,她有些激動,怕是吳剛打來的電話。但是,她還是馬上接了電話,她更害怕對方掛斷電話。她沒有想電話可能是別人打夾的。
  
  第四十四章
  “劉雲嗎?我是王老師。”王教授本來就親切的聲音。在有意識地被強調後,聽上去更親切。
  “您好,王教授!”劉雲很激動,仿佛猛地抓到一個正在渴望的東西,使她有短暫獲救的感覺。
  “給你打過幾次電話,你都不在,所以就給你打到醫院來了。怎麽樣?”王教授詢問著。
  “有時我值夜班,您怎麽樣?師母的病沒事了吧?”劉雲像慣常心理虛弱的人一樣,越是自己需要幫助的時候,越表現出對他人的體貼。這也許是人們必須抓稻草時的一種羞愧。
  “都挺好的,劉雲呐,也許你願意跟我說說你怎麽樣,我們都挺惦記你的。”王教授表示出令人尊敬的果斷——我要給你幫助。
  劉雲立刻說不出話來。她很願意對這位親切智慧的長者敞開心扉,但發生的那麽多事像塌下來的石塊一樣堆在她心的門口,她想不出該搬哪一塊。
  “我還行,”她試著表達,“我想我好一點兒了。怎麽說呢,發生了好多事。”
  “耿林來過我這,他說過一些。”
  “是這樣。”劉雲小聲說了一句。
  “現在多少平靜些了?”王教授似乎知道怎樣適應劉雲此時的心態,並引導往外走。
  “是的,可是我——”
  “說說你的感覺。”
  “我——我覺得挺丟人的。”劉雲哭了。
  王教授沒有馬上說話,劉雲哭出聲音。
  “我常想起那些事情,”劉雲打開了感情的閘口,一邊哭一邊說,“我不知道該怎麽說,那些事好像總跟著我,我——我不相信,我那樣做——我——王教授,對不起,我不該這樣,我好像亂了——我——有時候,我真覺得,也許死更好過些。”
  “劉雲,沒關係的,這一切都不正常,但也正常,它是一個特殊階段,也許是你必須經曆的階段。你覺得很慚愧,是嗎?”
  “是的。”劉雲聲音低極了。
  “這就說明你已經慢慢走出了這個階段。”
  “我也很難過。我特別恨我自己。我做了這麽多事,去反對耿林和那個女人,這一點也不值得。我太傻了,通過這件事我才看見過去生活的是怎麽樣的,可惜我明白得太晚了。”
  “為什麽晚了呐?”
  “要是我能早一點明白,那個女人出現時我就可以離開,根本不必去跟他們鬥。那樣我現在會心安理得得多,可以很體麵地繼續做一個女人。”
  “你現在仍然可以很體麵地做一個女人,甚至是一個好女人。”
  “我——”劉雲懷疑王教授的話隻是為了安慰她。
  “我不是為了說好聽的,”王教授認真地強調著,“耿林來過了,我覺得你們似乎沒有可能再重新走到一起。”
  “對,我也這麽想。”
  “所以我不是因為你曾經是耿林妻子才打電話,我說你是一個很好的人是有根據的,不是每個人在做完這些事以後都會感到羞愧的。”
  “劉雲,別軟下來,往前走。隻要往前走什麽事都能隨著時間慢慢消失。你聽我這麽說,像幹幹巴巴的說教,可是文化大革命的時候我就是這麽挺過來的。再痛苦再絕望我都挺著,心裏想的就是一件事,我一定要把這個狀態活過去,我要看看十年後生活是什麽樣子。如果還是老樣子,再絕望也來得及。”
  “您說得對。”劉雲這麽說並不是被王教授的話打動。這之前她也有過這樣的期望,讓這一切都過去,而要達到這個目的,她知道除了時間她指望不上別的。
  “你好像現在還在心髒外科?”
  “是的。”
  “這好像是新興的一個分科?”
  “是的。”
  “那你肯定能幹點兒什麽。”
  “您是指——”
  “就是指除了做手術以外,你肯定能有所成就,如果你現在開始研究。”
  “我——”劉雲被王教授的話振奮了一下,但又懷疑自己的能力。
  “這話也許我不該說,不是每個女人都能從婚姻中得到幸福,那麽幹嗎不去工作中學業中找找。要學會聽命運給你的暗示。”
  “謝謝您,王教授,我懂了,我也很想試試,反正我現在不用做飯,不用幹那麽多家務,我有很多時間啊。”劉雲被王教授勸慰得十分高興,如同內心的暗處被注入了明亮。
  “試試吧,劉雲,幾年後聽你的佳音。”
  “王教授,我真不知道該怎樣感謝您和師母,我——”
  “別這麽說,當老師當久了,愛說教。”
  “如果人人都能像您這樣說教,痛苦就被縮短了。”
  “常來看我們,劉雲,再見。”
  劉雲放下電話,突然想起自己的書架。她從前有過的為數不少的專業書現在肯定落滿了灰塵。劉雲感到窒息,沒人逼迫她這樣生活,現在她才看見在她過去十幾年生活中還有另一條道路。如果她選擇了那條路,今天可能就不至於有被剝光的感覺。
  洛陽手術後的第五天開始發高燒。劉雲和侯博的診斷是術後心內膜炎。在血培養結果出來之前,劉雲已經給他用了大量的抗生素,期望能盡快退燒。但是,期望隻是期望,第二天高燒持續,出現心衰和新的心髒雜音。侯博第一次沮喪地跟劉雲坦白,他認為沒辦法了。
  “再做一次手術,換個新瓣。”劉雲說。
  “費用太大了,我怕洛陽承擔不了。”侯博說。
  劉雲沒有說話。
  “即使他學校能解決一部分……”
  “費用我出。”
  現在輪到侯博沉默了。他從劉雲的表情中看到了一份不尋常的認真。他想,這也許不僅僅關涉著洛陽,也關涉著劉雲自己。
  “我想再試試。”劉雲說。
  “我能明白你,我考慮的是他的身體情況,再來一次手術……”
  劉雲祈求般地看著侯博。
  “準備吧。”說話時候博移開自己的視線,他覺得自己多多少少被劉雲感染了。
  “謝謝你對我的信任和理解。我很幸運,有你這樣的同事。”劉雲說完離開了辦公室。
  在洛陽的床前劉雲站了一會兒,洛陽一次也沒有睜開眼睛。他的麵色蒼白,不停地出汗,護士告訴劉雲已經出現過昏迷,然後把剛剛送來的血培養報告交給了劉雲,劉雲看了一眼,下意識地晃了晃頭,好像有人狠狠地打了她一下。根據報告結果她必須做出的診斷是黴菌性心內膜炎,死亡率幾乎是百分之百。
  她把報告單疊好,揣進大衣口袋,手指碰到了另外一張紙,她掏了出來,是洛陽第二次手術前寫的紙條。“我不後悔”這幾個字在劉雲的腦海裏蕩來蕩去。
  侯博走了進來,他看了看洛陽,然後對劉雲說:
  “現在肯定做不了,看看明天的情況,行的話,咱們就做。為了保險起見,把明大的手術推一下。”
  “你不馬上走吧?”劉雲問侯博。
  “幹嗎?”
  “我出去一趟,一個小時以後就回來,這兒你先看著,好嗎?”劉雲說。
  侯博點頭。
  劉雲離開醫院,立刻打車回家取存折。當她找到家裏的全部存折時,猶豫了一下,奇怪的是婁紅的話又在她的耳邊響起,好像這聲音要提醒她一輩子,這錢不是她的,盡管她現在擁有著。但是劉雲顧不上想更多,她有的隻是直感,這錢用在洛陽的手術上,沒什麽不妥。
  她拿上存折,離開了家。
  劉雲去銀行取錢。回到醫院,先去收款處交了錢。她說是替病人家屬交的。然後她去等電梯,心裏很慰藉。
  辦公室裏空無一人,劉雲來到監護室,她看到侯博和另外兩個醫生背對著她站在洛陽的床前。
  “怎麽樣,好一點了嗎?”劉雲輕鬆地問。
  大家都回頭看她,但沒有人回答她的問話。劉雲好像立刻明白了一切。她稍稍瞥了一眼洛陽的呼吸機,上麵所有的顯示燈都滅了。
  “五分鍾前。”侯博輕聲說。
  “為什麽不呼我?”劉雲間的時候聲音也很輕,並沒有責備的意思。她聲音中透出的隻是極大的遺憾。
  “太快了。”侯博又說。
  侯博試試拉劉雲離開。劉雲對他點點頭,說自己還想在這兒呆會兒。
  站在洛陽的床前,劉雲腦袋裏差不多是空白。她還沒讓自己適應洛陽的死亡。她曾多次替洛陽這個可愛的年輕人設想過他的未來,當一個受歡迎的老師,娶一個可愛的妻子……
  現在,那麽突然老天就把一切都截斷了,無論洛陽想做什麽,能做什麽,他都不再有機會了。這時,劉雲心裏升起厭惡,“為什麽不給人一次機會呐?!”她在心裏大叫起來。
  劉雲回到辦公室,還沒有坐下來,護士小周進來。她看周圍有人,就壓低聲音在劉雲的耳邊說:
  “白冰和她的幾個同學來了,她說你前兩天說,也許今天他們能見見老師。”
  劉雲躲開小周,奇怪地看著她。小周以為劉雲不喜歡人家在她耳邊說話,有些不好意思:
  “對不起。”然後她又說,“學生一片好心,就是想給老師打打氣,鼓勵老師一下。”
  劉雲笑了,笑得很嘲諷,好像在說,這些孩子幼稚得可笑。
  “要是不行就算了,我讓他們回去。”小周覺得劉雲的態度讓人討厭,便想打退堂鼓。
  劉雲什麽話也沒說,就離開了辦公室。她來到病房外麵,看見白冰和另外的同學等在那裏。
  “就你們幾個?”劉雲問。
  “還有好幾個,在公園裏,老辦法。也怕人太多不好辦。”白冰解釋說。
  “跟我來。”
  劉雲把這幾個學生帶到公園,匯合了另外的同學。劉雲看著眼前等著她說話的學生,時間的感覺飄忽得像一條柔弱的細線,在離她眼前不遠的地方被風掛在空中。她覺得眼下的自己眼下的學生眼下他們所在的公園都缺乏質感,不給她帶來任何壓力。
  “你們的老師剛剛去世了。”劉雲平靜地說。
  大家依舊安靜地看著劉雲,好像根本沒聽懂她的話。
  “這不可能,我舅沒跟我說。”侯博的外甥首先打破了沉默。
  有一個女生哭了。
  “你們幹嗎讓老洛死了,不是說這病能治嗎?!”一個男生把哭泣的女生推到一邊,大聲問劉雲。
  劉雲沒有理他,好像他不過是一個常見的無理取鬧的患者家屬。
  除了白冰,女生都哭了。在這個世界上,似乎總是女人先正視殘酷的事情,盡管男人一直叫她們弱者。
  男生幾乎都走開了,他們互相不說話,在周圍轉悠。媽媽們說的話這時候生效了,別哭,兒子,男子漢不哭。
  侯博的外甥走近擠在一起哭泣的女生,胡亂地對她們說了幾句安慰的話,讓她們別再哭了。
  “我們能見見老師嗎?”他走近劉雲說,口氣像是在懷疑劉雲撒謊。
  “他死了。”
  “那也見。”另一個男生受到影響,大聲對劉雲喊了一句。
  劉雲沒有動也沒有說話,好像很在乎學生對她的態度。
  “求求你,劉醫生,讓我們看老師一眼。”白冰沒有哭,她拉起劉雲的手搖晃著,懇求著。
  劉雲感覺到她的手像冰一樣涼。
  “跟我來。”劉雲說完走在了前頭。
  她把學生帶到醫院的後院,這裏是去太平間的必經之路。他們等了大約有半個小時,在學生開始不安的時候,太平間的那個老頭兒推車出來了。車上躺著一個蒙臉的人,學生馬上圍了上去,擋住了老頭兒的去路,但沒人更靠前。
  “幹什麽,還敢擋我的車?”太平間的老頭兒總是與死人打交道,所以有不同常人的勇氣和角度。
  學生回頭看劉雲。
  劉雲走到車前。推車的老頭兒跟她打聲招呼。劉雲掀開白單子,然後又蓋上了。
  “是洛老師,相信我,他已經死了。你們不要再看了。”劉雲說。
  學生都沒有動,對死者的恐懼壓過了對死者的熱愛。
  老頭兒要把車推走,白冰走了過來。
  “讓我看看老師。”她說話的時候,手已經掀開了白單子。劉雲立刻又把白單子蓋上,把白冰攬到懷裏。
  白冰在劉雲的懷裏痛哭起來,別的同學隨著也哭了。劉雲像柱子一樣站著,示意老頭兒把死者推走。看著離開的推車,學生的哭聲連成了一片。白冰突然掙開劉雲,要去追趕:
  “讓我再看他一眼,讓我……”
  劉雲用力抱著她,不讓她過去。老頭兒見狀,更加快了回太平間的腳步。白冰努力掙開劉雲:
  “放開我,為什麽不讓我見他,我跟你說過,我愛他,我愛老師,你不能想象吧,你不能想象我有多麽堅強,你根本就不能想象。因為老師我得好好學習,我永遠都不想讓他失望,因為老師,我也得克製自己,不讓他發現我對他的感情,我得裝出比別的女生更疏遠,因為老師對所有的女生都是一樣的,我知道,他從沒特別地看過我一眼,我並不好看,所以他沒覺得我比別的女生更可愛,他表揚每個女生的優點……我什麽都知道,可我說服不了自己,我愛老師,我沒有辦法,我知道這是不應該的,不對的,可我沒辦法,真的沒辦法。讓我再看老師最後一眼吧,求求你,我掙不開你,我沒勁兒了。”白冰在劉雲的懷裏無奈地安靜下來。她無力但傷心地哭著。
  同學們都圍上來,大家沒有因為白冰的表白而有不好的感覺,大家都試圖安慰白冰,沒有人嫉妒,好像大家都在惋惜,老師活著的時候沒多注意到白冰。
  “我們也愛老師。”一個女生把頭伏到白冰的背上,低聲地說。
  “我真的愛他。”白冰沒有抬頭,埋在劉雲懷裏嗚咽地說。
  男生都站在一兩步遠的地方,安靜肅穆地看著聚在一處哭泣的女生,任何人的臉上都沒有迷惑或不解。愛,在此時,在此處,以各種理解被解釋著,廣義的,相對的,人對人的,我對你的……
  有很多人活著,從生到死,一次也沒有往深想過,什麽是變化。他們以為搬家調動工作,結婚生孩子,甚至換了一身新衣服都是變化。不錯,這也是變化,但還有另一種變化,變化了之後,你可能還住在老地方,幹著老工作,穿著舊衣服,但你卻是一個新人,新的生命在舊的軀體裏開始了。這樣的變化往往在巨大的痛苦和震動之後才能得到,殘酷的是,並非每個經曆痛苦和震動的人都能得到這樣的變化。於是,好多有心人想到了神,想到了上帝。
  上帝愛每一個痛苦中的女人,但卻不能把每個痛苦中的女人帶到獲得新生的路上。所以除了上帝,還有你自己。
  劉雲回到家裏,又給自己做了不健康的方便麵條。她把方便麵稀裏糊塗地吃了下去,吃完之後,不知道自己該幹什麽。她在沙發上坐了幾分鍾,突然覺得胃非常不舒服,便立刻跑到廁所。她吐出了胃裏的全部東西,最後是膽汁。她衝掉了池子裏的嘔吐物,坐到地上,她覺得渾身能產生力量的器官都壞了,她軟得像一攤肉湯。
  她這樣坐了一會兒之後,伸手扯下一塊手紙擦了擦嘴。當她把手紙又丟進便池,看著水洇濕了手紙,接著又沒入水中時,她想起了洛陽停止呼吸之後蒼白但卻平靜的臉龐。
  劉雲受不了了,她又想嘔吐,可她再也吐不出任何東西。她跌坐到地上,手捂著臉大哭起來……
  她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哭到最後,她沒有力量再哭下去,也不再有眼淚。她忽然就停止了哭泣,然後坐在地上反應了一會兒,然後站起來,有些搖晃地回到客廳。身體裏麵依舊空空的,十分虛弱,但同時她也感覺到了從未有過的清楚。麵對洛陽的死亡,她意識到的惟一結結實實的東西是,她並不比洛陽多一條命。如果她現在這樣下去,那麽最後她麵對自己的死亡時,就永遠不可能安靜。她覺得自己直到現在還沒開始真正的生活。
  她要試試。
  
  第四十五章
  這是一個晴和的好無兒,陽光耐心溫和地照耀著,因為不熱烈而顯得不匆忙,仿佛今天下午它要滯留很久,即使到了傍晚也不會離去。
  婁紅坐在自己家的陽台上,覺得自己已經融入了這片陽光的如意中。她的心境祥和,但卻有點憂傷。她不知道這種憂傷的來源,於是便把它當做自己的某種特質,不加理會了。她看著窗外所能看到的一切,絲毫不阻攔尚還新鮮的往事突然返回,置換一下眼前的景致。耿林,劉雲,有一次她也能想到那個撓過她的女人,她的臉在婁紅臉前第一次清晰起來。但這些都沒有引起婁紅特別的激動,她宛如一個觀眾,總是在事情發生過後平靜下來。她甚至那麽肯定,不會再有什麽事或是什麽人能輕易打破她眼下擁有的平靜,她覺得自己已經是個衰老的人了。
  耿林寫給她的信已經到了好多天,她讀過一遍就放到一邊去了。她覺得這封信是他們這段感情最好的一個句號,割斷了最後斬不斷的情絲,它已柔弱得承受不了任何重物。
  而今天又是這麽好的天氣,陽光讓人產生美好的願望:為那些你所喜歡的人送一份祝福,像廣播裏的觀眾那樣(“你好,主持人,我要送一份祝福給我姐和姐夫,祝他們……”);原諒你還記恨的那些舊日朋友或熟人;打了電話問候一下異地的老父老母,他們是否還有足夠的錢下頓飯館兒…··婁紅的思緒在這個午後就這樣翻飛著,她忽然想,是不是給耿林寫一張卡片,祝福他和那個在酒吧裏偶遇的女人,她相信他們有一天會成眷屬,盡管現在他們有的還是彼此的同情。
  “算了吧。”婁紅轉念一想便打消了這個忽然飄來的想法,“他們並不需要我的祝福,而我也不是必須祝福他們,幹嗎還讓自己那麽虛偽啊!”想到這兒,婁紅發現自己現在最不想見的人就是耿林,不管他是誰的丈夫,誰的父親,誰的爺爺。在讀這封信的時候,婁紅的確被感動了。但現在她為自己的感動而尷尬,她從沒像現在這樣渴望結實的東西——結實的感情,結實的話,結實的生活……
  婁紅的父親提前下班了。他在快走近女兒時故意咳嗽一下,因為他知道女兒有愛被驚嚇的毛病。
  “怎麽這麽早?”婁紅回頭問。
  婁紅的父親沒有回答她,而是坐到了旁邊的椅子裏。
  “在我印象裏,這好像是第一次,我女兒婁紅一個人安靜地坐在陽台上,沐浴著陽光,冥想著自己的未來。”婁父故意轉了幾句。
  “得了,爸,平時這地方老讓你和我媽占著,我沒機會啊。”
  “以後就更沒機會了。”婁父小聲說。
  婁紅明白了父親的意思,看著窗外。過了一會兒,她才轉頭看著父親。
  “舍不得了?”婁紅盡量不讓自己的話透出尖銳,“這不是你們一直希望的嗎?”
  “護照辦完了,簽證是那邊返簽,所以現在等著就行了,一切都沒有問題了。”婁父仿佛沒聽見女兒的話,向女兒解釋著。
  “謝謝你了,爸。”
  “要是……要是你現在不想走了,也行。”婁紅的父親把手捂到女兒的肩上,“在家裏你是自由的,而且這是你的生活,你該自己選擇。”
  “放心吧,我沒改變主意。”婁紅安慰地對父親笑笑,“開始辦手續的時候,我是不太想走,但是又看不到別的出路,就是想逃開,現在我平靜了,在哪兒都能很好地生活了,所以我倒很想出去了。其實在哪兒都一樣活著,美國,中國,又有什麽差別呢?!”
  “跟我一塊兒去接你媽媽,然後我們三個人出去吃飯,慶祝慶祝。”婁父想把女兒從灰色的情緒下引開。
  “慶祝什麽呢,爸爸?”婁紅說,“慶祝我離開家庭嗎?”
  “小紅,你……”
  “好了,爸爸,你和媽媽出去吃飯吧,反正我走後,應該你們兩個人互相照顧。”說這話的時候,婁紅已經知道自己要在這個下午幹什麽,她被這個念頭鼓動著,因此對老爸很不耐煩,“我要去看一個人。”
  “誰?”婁父下意識地問。
  “爸爸!”婁紅不滿地喊道。
  “好了,對不起,不問了,不問了。”婁父把頭靠在椅背上,慨歎地說,“女兒為什麽要長大呢?!”
  婁紅來到劉雲醫院門前的街上,她想不好直接進去找劉雲,還是在這兒等她出來,反正她被一種強烈的想見劉雲的念頭激勵著。她猶豫著,左右看看,突然意識到自己此時站的地方,正是她被另一個女人抓傷的地方。
  一個頭被打破的小夥子,在另一個小夥子的攙扶下,用手指捂著傷口,從婁紅麵前急匆匆地走過去。婁紅產生了一種莫名其妙的感覺,一時間不知道自己要去哪裏,懷疑自己真的想見劉雲。
  她等待著自己,於是就那樣靜靜地站著。街上的行人都不緊不慢地往各自的方向去,賣水果的小販們也喪失了吃喝的熱情,他們隻是用目光搜尋那些去探望病人的人,有一個已經注意到婁紅,不時地瞥她幾眼。
  漸漸地,眼前的一切都變得模糊而遙遠,好像這裏隻是她夢中到過的地方,曾經發生過的事也有些不真實了。婁紅離開自己站立的地方,徑直朝醫院走去。她不知道自己從什麽時候開始不恨劉雲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因此她才那麽想見劉雲。許多事情吸引人,是因為人還沒搞清楚。
  婁紅一路打聽到了病房,正好是探視時間,所以她沒費勁就找到了劉雲的辦公室。辦公室的門敞著,婁紅沒有敲門就看見劉雲正在換下白大褂。當劉雲轉身看見婁紅時,動作像電影裏的慢鏡頭一樣緩慢下來。護士小周看看劉雲又看看婁紅,然後又看劉雲。這提醒了劉雲,她對婁紅笑笑:
  “進來吧。”劉雲替婁紅拉過一把椅子。
  婁紅走了進來,但沒有坐下。她扶著椅背轉眼先看看護士小周,小周立刻懂事地跟劉雲打個招呼,離去了。
  “找我有事嗎?”劉雲態度和藹地問。
  “我想跟你談談,”婁紅說,“現在下班了嗎?”
  “啊,對,下班了。”劉雲沒想到婁紅會主動找她談話,顯得有些慌亂。
  “那我們先離開這兒?”婁紅老道地試探劉雲,好像這已經是她第五十次拜訪丈夫與她有染的妻子們。
  在劉雲與婁紅一同離開醫院的時候,劉雲留意到了婁紅臉上和脖子上的疤痕,心裏為婁紅感到深深的難過,非常後悔自己促使了這麽多事情發生。
  她們又來到醫院前的大街上,婁紅左右看看,想找個能坐下來的地方。
  “這兒好像沒有什麽安靜的地方。”劉雲抱歉地說,“我也不知道附近有什麽地方能去聊聊。”
  “要是‘身後’還在就好了。”婁紅輕聲說。這時有行人經過她們,不免回頭再望一眼婁紅。 劉雲看在眼裏, 有些不安,婁紅卻對劉雲淡然一笑,仿佛在說:“我已經習慣了。”
  劉雲突然下了決心,把婁紅帶回家去。她怕這條街道勾起婁紅的回憶,也怕有多事的人以那樣的目光打量婁紅。
  “去我家吧。”劉雲說。
  “行嗎?”婁紅有些意外。
  “沒問題。”
  劉雲為婁紅打開了房門,婁紅走進去,小心地站到一旁。劉雲將一雙黑色繡花拖鞋放到婁紅的腳前。對這雙繡花拖鞋婁紅並不陌生,盡管她隻來過一次。爾後她隨劉雲走進客廳,心裏在考慮,要不要把自己來過這兒的事告訴劉雲。
  婁紅在客廳的沙發上坐下來,劉雲便去廚房張羅泡茶。婁紅四處打量著客廳的擺設,仿佛一個迎麵的大浪衝向了她發熱的頭腦:即使她對這個客廳的全部記憶都被衝刷掉,她也能對眼前所見做出判斷——這是一個被嚴重破壞過的客廳。地板上被重物砸出的坑;牆上還留著掛畫的釘子,但沒有畫框了;沒有電視,隻有一個音箱還帶著傷痕……
  婁紅閉上了眼睛,內疚扭結著在她心裏翻騰:
  ——這是耿林幹的,毫無疑問的,耿林是為我幹的,也許是間接的……
  ——耿林從我這兒得到的回報是吵架,懷疑,甚至根本不相信他還愛我……
  ——因為他那麽軟弱!現在我不能再這麽說,可是即使我誤會了他,我現在?能做什麽彌補呢?!一切都結束了,不是嗎?耿林……
  ——自己寫來了信;我又是怎麽對待他的信的,我曾經鄙視他那樣表白自己,他永遠都會為我做他能做的一切,這叫什麽話呢?為二十年後也表了決心,現在我該怎麽說?我太殘酷了吧?我至少應該相信他寫這封信的時候心懷真誠,我幹嗎要提前二十年來嘲諷他呐?!
  ——婁紅,你太殘酷了吧……
  想到這兒的婁紅,淚水已經模糊了視線。劉雲看見了這一切,並沒有馬上發問。她先把茶水擺到婁紅麵前,然後又替她取來幹淨的毛巾。
  婁紅用毛巾捂住臉哭了一陣,然後擦幹眼淚,看著安詳坐在自己對麵的劉雲,她又想起第一次在酒吧裏看見劉雲為她撿大衣的情形。
  “對不起,我有點兒難過。”婁紅說。
  “沒關係,我有時也莫名其妙地哭。”
  婁紅變成了一條魚,剛剛鑽出自己良心為耿林織成的內疚之網,又紮進另一個為劉雲的內疚中。劉雲被另一個女人搶了丈夫,丈夫回來又砸了她的家,婁紅不敢再想下去了,她覺得坐在這間殘損客廳裏的劉雲,就像一聲淒厲的哀訴。她平和的樣子,讓婁紅更難受,讓她猜不到,婚變對劉雲的傷害到底有多大。
  婁紅喝了一口茶,兩個人已經好半天沒說話。婁紅好像覺到了劉雲對她的期待,她應該說點兒什麽,是她先找上門來的。
  “我們能互相信任地談談嗎?”婁紅問。
  劉雲微笑著點頭,態度是大姐對小妹妹的。
  “你不恨我嗎?”婁紅問。
  劉雲立刻就搖頭了。
  “其實我也想這麽問你的。”劉雲老實地說。
  “因為我的臉嗎?”婁紅直率地問。
  “我真的很對不起你,婁紅,這些事不是必須發生的。我真的恨我自己,完全喪失了理智。”劉雲看著婁紅說這些話,表現出極大的勇氣。而這勇氣來自於對婁紅的新印象。劉雲無法把眼前這個懂事善解人意的姑娘和電話裏怒罵她的那個姑娘吻合起來。她覺得眼前這個可憐的姑娘像一個需要保護的小妹妹。
  “別想它就完了,醫生說過幾年就看不出來了。”婁紅安慰劉雲說。
  “謝謝你,婁紅。我知道你是讓我好過些,但我不會這麽容易原諒自己的。”
  “可是我也傷害過你,要是……”
  “好了,我們先不談這個。你怎麽樣?”劉雲打斷了婁紅,像大姐姐老朋友一樣詢問著。
  “我……”婁紅遲疑一下,但對劉雲的突如其來的好感和信任還是占了上風。“我離開耿林了。”
  “是這樣。”劉雲很平靜。
  “或者說是我們兩個人分手了,是互相離開。”
  劉雲無語地點點頭。
  “你怎麽樣?”
  劉雲突然笑起來,越笑越厲害……
  “你笑什麽?”婁紅著急地問。
  “因為……因為……”劉雲笑著說,“我也想說,我跟耿林分手了,或者說我們分手了,完蛋了。”
  聽劉雲這麽說,婁紅也笑了起來。兩個女人好像忘記了一切約束,瘋了似的笑起來,越笑越笑,最後兩個人都笑彎了腰,蹲到沙發旁邊,捂著各自的肚子,笑啊,笑啊……
  劉雲先止住了笑,就像一輛突然刹住的汽車,隨後婁紅也刹住了自己。兩個人互相看看,試圖保持微笑,又多少有些尷尬地坐回到各自原先的座位上。
  “我們不應該這樣。”劉雲說。
  “就是。”婁紅說完看劉雲。兩人一對視又撲哧笑出來。劉雲趕緊端起茶杯喝口茶。
  “我沒想到,我居然挺喜歡你的。”劉雲說。
  “也許我們可以互相信任。我想我們能互相理解。”婁紅說。
  “但是我比你大很多,我們之間肯定有代溝。”
  “你這麽覺得?”婁紅並不相信劉雲的話,她覺得自己能理解所有年齡段的人。
  “誰都會這麽覺得。你比我強,你知道你要什麽,也知道是麽做。我就不行。”
  “你也可以做的。”
  “是啊,可有很長時間,我不知道我要什麽。我不知道自己是怎麽回事。所以我也不能說你闖進我和耿林的生活,對我完全是壞事。”
  “你會讓耿林回來嗎?”
  “我想不會了,我們之間現在什麽都沒有了,連吵架的可能性也沒有了。”
  “你這麽說我就放心了。”婁紅說。
  “為什麽?”劉雲沒想到婁紅會這麽說。
  “你們不適合在一起。”
  “為什麽?”
  “你們互相不認識對方,不了解對方。”
  劉雲很吃驚婁紅成熟的觀察力,心裏不得不承認她說得不無道理。
  “那你和耿林呐?”劉雲好奇地問。
  “我們太認識對方了,所以也分手。”
  劉雲又去喝茶,好久以來第一次認真地想到耿林,如果有一天他有機會知道,他的妻子和她的情人在一起有過這樣的談話,發出過那樣無遮無攔的笑聲,他會怎麽樣?對一個男人來說這可能是很難消化的。
  “你有些可憐耿林,是嗎?”婁紅看穿了劉雲的心思。
  劉雲不置可否地笑笑。
  “其實這沒什麽必要,他很快就會再結婚的。”
  “跟誰?”劉雲幾乎是下意識地提出問題。
  “一個他在酒吧認識的女人。”
  “那也不錯。”說這話的時候,劉雲自己也不知道是什麽意思。
  “我想我該走了,”婁紅說,“今天是個好天兒,我也高興做了一件好事兒。”
  劉雲的目光仿佛對著自己討人喜歡的小妹妹,她發出一種慈祥,散在婁紅的左右。
  “我為這個世界消滅了兩個……兩個……怎麽說,消滅了兩個仇恨。”婁紅有些孩子氣地說。
  “謝謝你能來我家,我真想不出我們以前怎麽會弄成那個樣子。”劉雲自己發著感慨。
  婁紅想說,“因為以前我們都喜歡一個男人。”但她還是壓下了這句話,她隨後意識到愛情實際上很無情,它能毫不猶豫毫不留情的扼殺其他也同樣美好的感情。
  “有時候我覺得原諒別人也是原諒自己。”婁紅想了想說。
  “說得有道理。”劉雲由衷地讚同著。“現在的世道好像變了,年輕的比年長的更成熟更老道。”
  “我飽經風霜啊。”婁紅裝著話劇腔說,然後站起來。
  劉雲也笑著站起來。她從身後不遠的小櫃裏取出工資口袋:
  “我提議咱們去吃飯。”
  婁紅把劉雲的一舉一動都看在眼裏,在被她真誠感動的同時,婁紅的另一部分感情在迅速冷卻。原來她仍舊覺得劉雲既幼稚又平庸,根本不是她能長久喜歡的那種人。她高興自己沒在剛才腦袋發熱的時候,對劉雲說交朋友之類的蠢話。同時,她也決定不告訴劉雲自己曾經來過她家,目的就是想看看她的家,看看她的照片。她不想再把他們現在的諒解延伸,變成類似負擔一樣的東西。
  “我看改天吧。我有時候覺得自己老了,越來越喜歡在自己家裏吃飯。”婁紅此時的微笑已經讓她感到臉部的肌肉發緊,滲出假意。
  “沒關係,那就改天。”劉雲把什麽都看在了眼裏,也把工資袋放到茶幾上。兩個人一同往門口走去。
  婁紅來到街上時,街燈已經亮了。她覺得肚子餓了,腳步匆匆地穿梭在人群中。每一個經過她的行人,都會覺得她是個活得輕鬆活得愉快的女孩兒。
  婁紅邊走邊左右看街景,經過一些時裝屋時,她有時還要停下來往屋裏多看兩眼,有的時裝屋老板發現了她,熱情地招呼她進去選購時,她立即走開了。在眼睛尋不到什麽值得瞧的東西時,婁紅就問自己,為什麽劉雲取工資袋這個小動作那麽打擾她,讓她對劉雲產生的熱情和同情都冷卻下來?她回答不了自己,“也許一開始就不喜歡她的感覺是改變不了的,”她想,“也許我們這樣身份的女人隻能在……”婁紅截斷自己的思緒,她不喜歡在想不明白的事情上耗費時間。如果現在她能大聲對路人喊,今天這麽好的天氣,帶給了她這麽好的心情。她好像幾年來從沒有過這麽好的心情。“感謝老天爺,在這個世界上,如果沒有一個人恨你,你也不恨任何人,這感覺多好。這感覺太好了。”婁紅在心裏大喊起來,“別的我還要求什麽呐?”
  
  第四十六章
  洛陽死後又過了很久,劉雲接到一個包裹。當她正坐在辦公室看著這個包裹出神兒的時候,侯博進來了。
  “哎,劉雲,你好像戀愛了?”侯博打趣地說,“走神兒走得厲害啊。”
  “別胡說八道吧!”劉雲開始轉移話題,“找我有事吧?”
  “這包裹就是一個證明吧?!”侯博好像還不想馬上談工作。不知為什麽,他有時喜歡跟劉雲談談工作以外的事情,盡管劉雲比他年長一些。
  “我發現你越來越喜歡胡說八道。”
  “那你說包裹是誰寄來的?”侯博像個頑皮的小弟弟,他的情緒感染了劉雲。
  “是個老朋友,他不久前去外地工作。走了好長時間,既沒有寫信也沒打電話,卻寄來一個大包裹。”劉雲故意漫不經心地說。
  “這種包裹很可疑的,讓我看看吧?”
  “隨你便,我看你神經兮兮的。”
  侯博打開包裹,發現裏麵都是些小紙包,每個紙包上寫著“清肺”,“補血益氣”等字樣。
  “是廣東人用來褒湯的。”劉雲有些驕傲地解釋說。
  “天呐,我現在終於看清楚些了。”侯博把小紙包重新裝回去。
  “你清楚什麽呀?”
  “你對我說這些,因為我是新來的,你以為我不認識你這個老朋友,可惜的是,劉大夫。我認識他,還知道他姓吳名剛。”
  聽了侯博的話,劉雲有些窘迫,但隨後也就坦然了。她暫時忘了侯博,想起吳剛。她剛接到包裹時的那種溫暖又包圍了她。
  這天晚上,劉雲回到家裏,突然想起耿林。她覺得自己應該見耿林一麵。同時,她也覺得自己有了見耿林的勇氣和心理準備。她看看表,然後簡單地洗洗臉,就離開了家。來到街上,她朝那個方向走了一段,然後招呼了一輛出租車,告訴司機去處之後,她就眼睛看著車窗外的街景,等待著車把她載到目的地。劉雲以少有的平靜麵對生活中每天發生的一切,漸漸地,她感到,她已經在一個嶄新的階段上。離婚現在隻是手續問題。她覺得渾身積聚著力量,盡管她還不知道具體朝什麽方向去,但改變自己生活的目標就像刷在牆上的口號那麽清晰。
  有時,一個生命以不尋常的莊嚴方式結束後,會在另一個活著的人身上喚起另外新的生命。這不是能說得清楚的感覺,但因此得到的力量卻是永遠的提醒。這個坐在出租車裏急忙朝前夫家奔去的女人,正慢慢感受到這種力量的升騰。
  “我不知道該怎麽對你說,耿林,這是我四十年來,第一次,這麽清楚地知道,自己要什麽,要怎樣。如果我說心裏話,也許你會笑我。可我真的覺得幸福,我都這麽老了,還能有一次機會開始新的生活,感謝老天睜眼,救了我。我現在有力量決定,不靠任何依賴,所以我不可能後悔,永遠也不會後悔。你放心吧。”
  “有一天,你會有所成就的。”耿林開始明白劉雲了。
  “讓我高興的還不是這個,當然,如果有一天我能作出成績,我也會高興。”
  “現在讓你高興的是什麽?”耿林感興趣地問。
  “我獨立了。”劉雲小聲地說。
  耿林的胸腔裏湧起一團發熱的東西。他的前妻對他說,這個女人獨立了,他無話可說。可惜,他沒有想到,這個女人不僅僅是從他那兒獨立了,而是從男人那兒獨立了。
  “我走了。”劉雲說。
  “我送你到前麵吧,這條小街不好打車。”耿林說。
  “不用了。”劉雲說。
  “我擔心你……”耿林說。
  “我心裏很穩當。”劉雲說。
  “那就好,那就好。”耿林說。
  “再見耿林,多保重。”劉雲說。
  “你也保重。”耿林最後說。
  劉雲一步一步地走遠了,在風中她羸弱的身體有些搖擺。耿林一直看著她的背影,這個女人所經曆的痛苦像幻影一樣飄到耿林的眼前,他的鼻子酸了。
  她還在往前走,離開他越來越遠了。他知道,這個女人會一直往前走,但是,無論她走到哪裏,他都不會忘記今天晚上,他妻子在風中的背影,她多麽衰弱啊。
  淚水走了上來,耿林把頭仰向天空。一輪又圓又大又明亮的月亮掛在那兒。他就這樣看了好半天,偶爾過去的行人看看他,可是他在看月亮。
  可惜,月亮不能像太陽那樣幫助他流淚,當他把頭低下的時候,小街的盡頭已經沒有劉雲的身影了,他的眼淚也重新回到了他的裏麵,眼睛澀澀的。
  “天呐…”尾聲
  一個在異國生活的中國女人,如果她有些與眾不同(每個人都可以根據自己的經驗去理解所謂的“與眾不同”),你就會從她的臉上讀到隻能在域外生成的表情。你無法說這表情透著憂鬱,因為它還有來自自信的平靜和冷漠;你也無法說這表情神秘,因為它讓你覺得熟悉,你大概能想到有這樣表情的女人可能經曆的故事,但它拒絕你挖掘,好像在告訴別人,除非她願意,不然沒人能知道她的故事。她有一種拒人千裏之外的態勢,但同時也有玩世不恭的小笑含在嘴角,好像在嘲笑自己前一種態勢。
  這是美國西部一個著名的城市,三年後這裏發生了地震。在地震中這家叫“南美”的咖啡館除了壞了幾個杯子,並沒有重大損失。現在,在一個角落的桌旁就坐著這樣的一個女人,她隻是旅遊路過這裏,想在這兒休息一會兒。這個叫“南美”的咖啡館既不放南美音樂,主人也不是從南美那邊來的,所以也沒什麽特點,好處是人不多,所以你一眼就能發現坐在角落裏的這個中國女人。她好像在望著一個地方,很安靜的樣子。
  最後,你可能讀累了,索性轉過目光看看別人,到處都是臉上隻有一種表情的美國人。但很久以後,你還會想起這個女人,你甚至還會想,這個女人怎麽應付晚年啊?可惜,不是每個生活複雜的女人都對晚年寄予了厚望。
  看過前麵的故事,你會認出她,是我們的婁紅。
  其實,婁紅是在等人。她沒有想到,在她等的人來之前,走進來另外兩個讓她大吃一驚的人。他們選了離門口很近的桌子,侍者走近他們時,他們點了咖啡,好像還點了些吃的,婁紅看見那個女人用手比劃了一個圓形。
  婁紅一直看著他們吃完了侍者端來的圓餅,然後好像突然下了決心,朝他們走過去,在快接近他們時,她大聲說:
  “劉雲,為什麽你喜歡的男人都挺吸引我的?”婁紅說著坐到了他們旁邊的椅子上。
  劉雲和吳剛都吃驚地看著婁紅,還沒相信眼前的巧遇。
  “怎麽會是你,你怎麽在這兒?”劉雲問。
  “你還沒回答我剛才問你的話呐。”婁紅顯然不想嘮家常嗑。
  “你在這兒上學嗎?”吳剛問。
  “不是,我們說點有意思的。”婁紅不耐煩地說,“你是和劉雲一起來的?”她對吳剛說。
  吳剛和劉雲互相看看,都笑了。婁紅把這理解成了默認。
  “哎,吳剛,你能跟我說說嗎,在全國男人都喜歡小姑娘的時候,你幹嗎不喜歡?”婁紅說,“你能告訴我,你當時為什麽不喜歡我,而是喜歡劉雲,她比我更有魅力嗎?”
  “你變了好多。”吳剛低聲地對婁紅說。
  “沒關係,半個小時後,我就從你們眼前消失了,所以你們也不會煩太久。”
  “別開玩笑了,婁紅,吳剛昨天剛到。說說你這些年怎麽樣,在哪兒,幹什麽?”劉雲又撿起了老大姐的責任,她沒有說吳剛來的真正目的。
  “說這些沒用,怎麽樣都是那樣。不過,劉雲,我覺得真正有變化的是你。”婁紅突然認真地說,“從上一次我見你,到現在也不過是五六年時間,你好像變成了另一個人。”
  “越變越沒意思了吧。”劉雲說。
  “誰知道,”婁紅說話時又有了嘲諷的意味,“看樣子,現在誰都得瞧得起你了。”婁紅的話讓吳剛不安,他從這話裏聽出了過去婁紅根本沒瞧得起劉雲的弦外音。
  “我來這兒讀博士,剛剛畢業。”劉雲並沒有理會到婁紅的話外音。
  “劉雲發明了一個儀器叫動脈球囊反博儀。”吳剛插話說,“是幫助心衰病人起博心髒的。現在已經申請到美國的專利。”
  “是嘛。”婁紅的驚奇不僅表達了吃驚,也表示了祝賀。“你這麽幹就對了,劉雲,女人就該這樣。”
  婁紅這麽說的時候,劉雲又想起了洛陽的死。洛陽最後的直接死因是心衰。如果那時她已經發明了這個反博儀,可能洛陽還活著。
  這時,一個六十左右歲的美國人走近了他們。
  “你們好。”他操著生硬的漢語說。
  婁紅撇他一眼,然後站起來,對劉雲和吳剛說:
  “這位是我的老朋友兼保護人,彼得。”婁紅說的時候故意把“老”字強調了一下。
  彼得把手放到婁紅肩上捏了一下,像鬆土一樣,露出親昵。
  “別碰我。”婁紅推了彼得一把,彼得一點兒也不生氣,微笑地聳聳肩膀。
  像濃煙一樣卷來的婁紅,又像煙一樣散去了。告別前,她除了說再見,沒有說別的,仿佛她知道這對幸福的人並不需要她的地址。
  “那個人是不是太老了一點兒?”吳剛看著他們離去的背影說了一句。
  “今天,我們不說別人壞話,也不把任何人往不好處想,怎麽樣?”劉雲說。
  “明白了,你想換話題了。”
  “有時,我想,要是每個人都能幸福就好了,那樣大家都可以善待他人。”劉雲說。
  吳剛沒有說話。
  “你怎麽不說話?”
  “聽你說挺好的。”吳剛真心地說。
  “再換個話題吧,你好像在取笑我。”劉雲說。
  “這麽說太不友好了吧。不過我倒是同意換個話題,跟我說說你的專利。”
  “你不知道我的專利是什麽?”
  吳剛搖搖頭。
  “你不知道我的專利是什麽,幹嗎來買啊?”劉雲快要生氣了。
  “跟你聯係的那個張經理什麽都知道。”
  “那他們幹嗎派你來?”劉雲說這話時,像一個幼稚的小姑娘。
  “因為他們突然發現我跟你有特殊關係,所以派我來,想讓你賣得便宜些,說吧,你想要多少錢?”吳剛故意拿著商人腔。
  劉雲由衷地笑了。這也許是第一次,她為自己的成果狠狠地得意了一把。
  “看來在錢的方麵你沒什麽經驗,我有個建議想聽嗎?”吳剛說。
  劉雲點頭。
  “跟我回去,帶著你的專利,嫁給我。”
  笑容從劉雲的臉上慢慢地慢慢地消失了,她看著吳剛,忘記了自己周圍的一切,好半天之後,她說:
  “你不是說你永遠都不結婚了嗎?”
  “但是,現在我麵對一個富有的女人,改主意了。”
  “你這人怎麽這麽討厭啊!”劉雲差不多要伸手去打一下吳剛,像一個初戀的小姑娘。
  吳剛欣賞地看著“失態”的劉雲,臉上漾起幸福的笑容。這個女人終於為自己的奮鬥成果得意了,忘形了,而他為劉雲的此時此刻也盡了自己的努力。他腦袋裏冒出一句歌詞:愛別人也是愛自己。
  “可惜我們來不及要個孩子了。”吳剛說。
  劉雲已經說不出話來,她就像一個能呼吸的幸福木偶。
  “但我們還來得及過個不錯的晚年。”吳剛又說。
  一顆很大的淚滴從幸福木偶的臉上流了下來,窗外有人大喊了一聲:
  “嗨!”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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