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左耳

(2008-09-22 17:53:12) 下一個
  PART 1 木子耳
  上帝做證,我是一個好姑娘。
  我成績優秀,助人為樂,吃苦耐勞,尊敬長輩。我心甘情願地過著日複一日的日子,每天晚上十點準時睡覺,第二天早上六點按時起床。我起床後的第一件事就是拉開窗簾看天,那個時候,天總是蒙蒙亮的,就算是夏天,太陽光也隻是稍稍有些露頭。然後,我會坐在窗前讀英語,聲音大而甜美。我的媽媽走過來,給我遞上一杯濃濃的牛奶。我把牛奶呼啦啦喝掉,繼續讀我的英語。
  我的媽媽站在清晨的房間裏充滿愛憐地看著我。
  遺憾的是,我是一個有點小小缺點的好姑娘,我的心髒,還有我的左耳。生下來,就是這個樣子的,心髒的手術做過了,很先進的技術,沒在我身上留下任何疤痕,所以於我可以忽略不計。但我左耳的聽力始終不好,你如果站在我的左邊跟我說話,我就有可能一點兒也聽不見。
  所以,我讀書的時候,總是比別人大聲。
  雖然是這樣,我並不覺得自己有什麽不好,在十七歲以前,我是那樣單純地愛著我自己,就像這個世界上很多好心的人,那樣單純地愛著我。
  可是,比較老土的是,我在十七歲的某一天,忽然情竇初開了。我始終想不起那一天的天氣,我隻是記住了他的臉,在學校的對麵,黃昏的街道旁,斜斜靠著欄杆的一個男生,背了洗得發白的大書包。他的臉,是如此的英俊。那是我第一次見到他,嚇得我掉過了頭去,心莫名其妙地狂跳不停。
  他叫許弋。
  我一度非常痛恨這個名字,因為後麵那個字在電腦上用五筆很難打出來。我練了好多天,才可以順利地一遍一遍地重複。
  白色的屏幕上,全是這個名字,我用紅色,將其打得又大又鮮活。好像他,就站在我的麵前。
  在知道許弋後,我的博客才有了一點兒真正的含義。
  我說的是,知道許弋。
  事實就是這樣子,我們並不認識,也沒有機會認識。我隻知道他讀高三,快要畢業了,他成績很好,我還知道的就是,有個讀技校的女生正在瘋狂地追他。
  我見過那個女生。她的穿著很奇怪。有的時候,我覺得她像一顆植物,特別是她穿著綠裙子站在我們學校門口的那一次,我看到她塗了綠色的眼影,臉上還有一些金色的粉,她拿了一朵黃色的葵花,孤孤單單地站在那裏。
  還有一次,她用油彩在自己白色的衣服上寫上了四個大字:我愛許弋。
  很多女生走過她身邊的時候,尖聲叫喊。
  她成為我們學校門口的一道風景。
  最關鍵的是,最後的最後,許弋居然愛上了她。
  他愛上了她。
  他在有一天放學後走到她麵前,他對她說:我們去看看你喂的貓吧。
  女孩呼啦一下跳起來,歡呼著,手臂張開,像個滑翔機一樣地跑了一圈,再到許弋的麵前停下。她說:帥哥,我終於相信愛情是可以爭取的哦!呼呼呼,我幸福得要死掉了呀。
  那個喜歡把自己的眼睛弄得綠綠的女孩,我後來知道,她叫吧啦。
  我終於認識了吧啦,在學校後麵的拉麵館。
  我後來想,這其實是我一直都在預謀的一件事。
  我還記得那天晚上外麵在下雨,店裏特別吵。我下了晚自修後覺得很餓,於是我去了拉麵館。她背對著我坐在靠牆的某張桌子上,穿著粉紅色薄對襟毛衣,顯得很醒目。等我走近後,我發現她叼著555。英國牌子的煙,她吸得好像特別津津有味,有點像有個小妹妹在吃巧克力。店裏的小電視機裏放著無聲的電視劇,在我看她的時候,她的眼睛自始至終都沒有離開電視機。
  我在她對麵坐下來。
  然後她瞟了我一眼。
  然後她伸手在我冒著熱氣的碗裏抓了一把香菜扔進自己碗裏。然後她吐掉煙蒂一聲不吭吃起她的麵來。我第一次那麽清楚地看到她,她在腦後挽著一個圓圓的髻,瓜子臉,沒有一顆痘痘眼睛也特別大。我覺得她很漂亮。是那種越看越漂亮的漂亮,深藏不露嚇你一跳。她沒有塗綠色的眼影。
  我當時在心裏想:難怪許弋……
  “你也是天中的?”她看著我胸前的牌子問。
  “嗯。”我說。
   “哦。”她說,“你認得我?”
  我違心地搖了搖頭。
  “你們學校的壞孩子都認得我。”她得意地說,然後又笑,一張臉越發精致。
  那次我們吃完了飯,走出麵館的時候,雨越下越大了,雨水一直順沿著水泥砌的屋簷往下滴,我們出不去,隻好靠著牆。
  我實在忍不住地問她:“你也喜歡吃香菜?”
  “不特別喜歡,但是我就是喜歡搶別人的東西。”
  我有點驚訝地望著她。她伸出手來摸摸我的臉,然後笑得兩眼彎成很好看的月牙,她說:“嗬嗬,別人的東西才是好的。小姑娘你會明白的。”
  我不知道該怎麽把她的話接下去,隻好說:“我不喜歡下雨。”她抬起頭看看天,好像是自言自語了一句:“不會來了。”接著她站起身,飛快衝到雨裏。
  我喊住她:“喂!”
  她回頭。
  我從書包裏拿出一把傘:“淋了雨會感冒的。”
  “那你呢?”她問我。
  “我家就在旁邊,不要緊的。”
  “謝謝你噢。”她接下傘,跑開一段路又突然停下,轉過頭對我說:“我叫吧啦,下星期六我還會來這。到時候還你傘哦。”
  傳說吧啦和許弋分手了,許弋為她打了架,變壞了。
  又一個周六到了,學校不放假,我跟老師請了假,我說我肚子疼。老師很輕易地就相信了我,因為她根本就想不到老實巴嘰的我居然也會撒謊。但我確實是撒了謊,我的肚子不疼,我去了拉麵館。
  我剛進拉麵館的時候我就驚呆了,因為我看到吧啦靠一個男生很近地坐著,她的臉幾乎要完全地貼近他的,她笑得嫵媚而又動人。
  那個男生當然不是許弋,他叫張漾,我認得他。他也是我們學校高三的。
  張漾看到我背著書包進來,好像有點不自在,於是一把推開了吧啦。
  吧啦跟我打招呼,她說:“嗨。”
  我坐下來,輕輕地應:“嗨。”
  張漾很快就付完賬,走掉了。吧啦的眼睛一直都跟著他的背影。
  過了一會兒,吧啦走到我麵前來,問我說:“你有沒有煙,我的煙抽完了。”
  我搖搖頭。
  “哦,對了。”吧啦說,“你是好孩子,你不會抽煙的!但,可是,你為什麽要逃學呢?”
  她一麵說,一麵撲閃著大眼睛看著我。
  我的天,她又塗了綠色的眼影。
  “我今天肚子疼。”
  “肚子疼還吃拉麵。”她笑起來,“該不會是餓疼的吧?”
  “吧啦。”我看著她綠色的眼影說,“你為什麽要跟許弋分手?”
  吧啦看著我,哈哈哈地大笑起來,笑得眼淚都要出來了,她才胸有成竹地說:“我知道了,你喜歡上許弋那小子了,是不是?”
  我倔強地不說話。
  “你不要談戀愛。”吧啦說,“你一看就是個乖小孩。”她一麵說,一麵從椅子後麵的包裏掏出我的傘對我說:“還給你,好寶寶。”
  我拿著我的傘走的時候,跟吧啦說的最後一句話是:“其實,我和許弋並不認識。”
  “哦?”吧啦又誇張地笑起來。我這才看到她戴的耳環,也是綠色的,像一滴大大的綠色的眼淚,在她的耳朵上晃來晃去。
  那天,我走了老遠了,忽然聽見吧啦在喊我。她應該是喊了很多聲了,我好不容易才聽見。我沒有走回去,但她接下來的話我聽得非常清楚。
  吧啦說:“想知道許弋喜歡什麽樣子的女生嗎,下次來我告訴你啊!”
  我決定給許弋寫一封信。
  這個願望好多天像石頭一樣地壓在我的心裏。壓得我喘不過氣來,我沒有辦法對自己妥協,於是我隻好寫。
  我的信寫得其實非常的簡單。我說:要知道,一次失敗不算什麽,一次錯誤的選擇也不算什麽錯誤。你要相信,在這個世界上,總是有人在關心著你。希望你快樂。
  這當然是一封匿名信,我在郵局寄掉了它,然後,我腳步輕快地回了家。我快要到家的時候,不知道為什麽,我忽然又想起了離家不遠那個拉麵館。我的腳步不聽使喚地走了過去。
  從我家到拉麵館有一條近路,那邊正在修房子,路不好走,所以經過的人不多。那天繞到那條四周都是鐵絲柵欄的小路時,我發覺前麵似乎有動靜。
  我的聽力不是很好,但我非常的敏感。
  我知道出事了。
  那時天已經快黑了,我走到前麵。眼前的事實很快就證實了我的預感是對的,我看出了那個被按在牆上的女生是吧啦。背對我的那個男生很高大,他正在用膝蓋不停地踢她,動作又快又狠。吧啦死死咬住他的胳膊,眼神特別可怕。那種仇恨似乎快要像血一樣從她的眼裏滴出來。
  我以最快的速度衝了上去,扯開那個男生。吧啦發出一聲驚天動地的叫聲:“滾開!”
  男生是張漾。
  張漾一邊後退一邊伸出一根手指,壓低了聲音說:“你試試,不把它弄掉我不會放過你!”然後他頭也不回地走掉了。
  身後的吧啦突然頹唐地從牆上滑下,捂著腹部跪到地上。
  我蹲在吧啦的身邊,試圖想扶起她,但是我做不到。
  我從她口袋裏摸出打火機,火光閃爍著照在吧啦肮髒的臉上,她的大眼睛像兩顆髒掉的玻璃球。風刮過來,火光顫抖了一下,滅了。我在黑暗裏對她說:“我送你回家好不好,告訴我你家在哪。”
  “你身上有錢嗎?”她的聲音和語調同平常一樣,似乎剛才發生的一切沒有給她帶來任何影響。
  我掏出身上所有的錢,七十多塊。
  “夠了。”吧啦搖搖晃晃地站起身來。她說,“回家,我需要洗一個澡。再買一點藥。”
  我陪吧啦買了藥,又陪她回了家。
  她和她奶奶住在一起,家裏沒有別的人。她奶奶正和幾個老太婆在打麻將,沒有人關心她的回來。
  我們溜進了她的房間。她讓我先坐著,然後她去洗澡了。她的書桌上書很少,有很多高檔的化妝品。她的床上,全都是漂亮的衣服。我順手撈起一本書,是一本時尚的雜誌,那上麵的模特兒,跟吧啦化一樣的妝。
  吧啦很快出來了,洗過澡的她和平常非常的不一樣,她穿著白色的睡裙,腳步緩慢地走到我的麵前。她走近了,緩緩撩起她的衣服,在清冷的月光下,看到她肚子上的紅腫和淤青,醜陋著,讓人膽戰心驚。
  為什麽愛情會是這個樣子。
  親愛的許弋,這就是愛情麽,為什麽我們年輕的愛情都是這樣無可拯救。
  親愛的許弋,我隻能在心裏這樣輕輕呼喚。
  “對了,你叫什麽?”吧啦問我。
  “李珥。”我說。
  “耳朵的耳?”
  “差不多吧,加個王字旁。”
  “有這個字?”她好奇地問我。
  我點點頭。拿出藥來,替她上藥。
  隨著我棉簽的移動,吧啦的身子微微地顫抖著,然後她低聲說:“你知道嗎?你知道這裏麵有什麽嗎?”
  我的手開始抖。
  “有了一個小寶寶。”吧啦用手撫摸著肚子說,“你說,我該不該生下他來,也許,她會是一個漂亮的小姑娘。”
  我把棉簽啪地一下扔到地上。顫聲問道:“是誰,許弋,還是張漾?”
  她咯咯地笑了:“你放心,許弋和你一樣,是個乖寶寶。”
  “可是,為什麽?”
  吧啦把身子倒到床上,把睡衣整理好。用一種從來都沒有過的沉重的語氣對我說:“小耳朵,你知道嗎?愛一個人,就可以為他做一切的。”
  我走進“算了”酒吧的時候,是大年初三。
  “算了”就在技校附近,每個周末那裏總是擠滿各種光怪陸離的男孩子,他們染著各種顏色的頭發,在冬天裸露著上身打台球,大聲講粗話。麵館的女老板告訴我,在這裏,肯定能找到吧啦。
  我去的時候吧啦正在大聲地跟人講笑話。她看到了我,一把把我拉到外麵,外麵的雪停了,陽光很是晃眼,吧啦用手把額頭擋起來,對我說:“說吧,小耳朵,有啥事?”
  “許弋。”我說,“聽說他考得很差。”
  “是嗎?”吧啦無動於衷。
  “你為什麽不幫幫他?”
  “那你為什麽不呢?”吧啦說。
  我緊緊地咬著我的嘴唇,說:“我不能夠。”
  “如果你愛他,就要告訴他。”吧啦拿出一根煙來,點燃了,看著我。
  “求你。”我說。
  吧啦狠狠地滅掉了煙頭,放在地上踩了一踩:“張漾會滅了我。不過這兩天他去上海他奶奶家過年去了,這樣吧,你去替我把許弋約出來。就好像我跟他是不經意遇到那樣子,我麻煩會少一點。”
  我居然打了一個男生的電話。
  他問我:“誰?”
  我靠在公用電話亭上,聲音抖抖地說:“你能來‘算了’酒吧嗎?”
  “你到底是誰?”
  “我給你寫過一封信。”我說,“我在‘算了’等你,等你一個小時。”
  我說完,啪地一下扔了電話。我相信,他會來的,有好奇心的人肯定都會來的。
  我走出電話亭,回到“算了”,聽到吧啦站在那個窄窄的木頭台子上唱王菲的歌,她唱的是《香奈兒》,
  我是你的香奈兒你是我的模特兒
  這首歌還沒有唱完的時候,我就看到了許弋,他好像是跑來的,額頭上有汗。他盯著台上的吧啦,眼睛一直都沒有離開,他是如此的憔悴,我是如此的心疼。
  “嗨嗨嗨!”吧啦斷了歌聲,從台上跳下來,一直跳到我麵前,尖著嗓子喊道:“小耳朵,你的帥哥到了哦。”
  說完,吧啦朝著許戈響亮地吹了一聲口哨。
  我的臉變得通紅又通紅。
  許弋走到我們的麵前來,在我的對麵坐下。他啞著嗓子,當著我的麵低聲問吧啦:“我隻想知道,關於張漾的事,到底是不是真的?”
  “真的。”吧啦堅決而肯定地說。
  “為什麽!”許弋大聲地喊起來,全酒吧的人都聽見了,一些男孩圍了過來。
  “為什麽!”許弋繼續大聲喊,他一把抓住了吧啦的衣領,大力地搖晃著她:“我跟你說,我不會饒了你,我不會饒了你!”
  吧啦肯定被晃得頭暈腦漲,但她的臉上一點兒表情都沒有。
  許弋很快被拉開了,在我還沒有明白狀況的情況下,他已經被他們打到了地上,壓住,無數拳頭落到他的身上。
  我聽不見任何聲音。
  我尖叫著:“不要,不要!不要!!”我撲過去,吧啦沒能拉住我,我瘋狂地撲到那群人的中間,想用我的身體護住許弋,一個啤酒瓶準確無誤地砸到了我的頭上。
  血,紅色的血。
  我再也聽不見,任何的聲音。
  我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躺在吧啦的家裏。
  吧啦的臂膀上居然抱著一隻貓。好胖的一隻貓,拖著長長的一條白色尾巴,安安靜靜躺在吧啦的懷裏。綠色的瞳仁晶亮地閃著,可臉上卻是一副吃撐的表情。
  吧啦抱著貓,愛憐地看著我說:“小耳朵,幸好你沒事。”
  “許弋呢?”我忽然想起來。
  “他沒事。”吧啦說,“你的頭上有傷,我替你包紮過了,你回家後應該怎麽說?”
  我不吱聲。
  “你可以在我家住一陣子。”她說。
  我從她的床上爬過去,去照放在床那邊的鏡子,看到一個可惡的白色紗布貼在我的頭上。我用力地,一把扯掉了它。這個動作讓我疼得吡牙裂嘴。吧啦尖聲叫:“你要做什麽?”
  我對吧啦說:“我要用一下洗手間。”
  吧啦伸出手,指了指方向。
  我忍著疼,在衛生間裏用冷水把有血跡的頭發清理了一下,然後,用梳子梳好我的頭發。我跑到外麵,問吧啦:有沒有合適的帽子給我戴?
  吧啦有好多好多的帽子,可是我換了差不多有十頂帽子,才找到一頂勉強可以戴的。那是頂紅色的小帽子,吧啦說,那是她家小侄女丟在她家的。
  吧啦一直送我出門,送到拉麵館的前麵。她跟我說:“小耳朵,你比我還要勇敢,我要向你學習。”
  “那個孩子……”我問她。
  她神秘地拍拍肚子說:“放心,我會生下他來。”
  我捂住嘴。
  “也許真的會有點疼,但是值得。”
  “你媽媽不管你嗎?”我問她。
  吧啦歪了一下嘴,說:“管也管不了。”
  “你不要任性。吧啦。”我說,“你這樣子,有什麽好處呢?”
  吧啦看著我。
  “吧啦,請不要這個樣子,我知道,你其實不喜歡這個樣子。”我說完,就轉身大步大步地離開了吧啦。
  當我再回頭的時候,我看到吧啦,她依然站在原地,一動不動。看到我回頭,她把手放到唇邊,拋過來一個飛吻,然後,她轉身走掉了。
  我帶著那頂紅色的小帽子稀奇古怪地回到了家。媽媽奇怪地看著我,我一麵搓著手一麵往我房間走去:“今天真是冷啊,我買了頂帽子,感覺好多啦。”
  那些天,我有個奇怪的念頭。
  我忽然很想變壞。
  我悶得非常的慌,我固執地認為,隻有變壞了,我才可以得到自由。
  我又在博客上寫了一長段不知所雲的話,寫完以後,我希望有人讀它,於是,我把我的博客地址發到了吧啦的信箱裏。吧啦很快就給我回了信。她說:小耳朵好像不太快樂咧,要不,你來“算了”聽我唱歌吧。
  “不行。”我說,“不過我今天下午會去河邊看書的。”
  那天下午,我抱了一本書,坐在河邊的木椅子上裝模作樣地看。吧啦終於來了,她穿了有長長流蘇的裙子,背了玫瑰紅的小包,拖著誇張的步子走近,用明亮的眼睛瞪著我問:木子耳,你真的,真的想變成個壞姑娘?
  我重重地傻不拉嘰地點頭。
  吧啦的手啪啦打在我頭上。
  “要死啦,”吧啦說,“成天亂想!”
  吧啦卻又笑了,她說:“小耳朵,你答應我一件事。”
  “嗯?”
  “等我兒子生出來,你給她做小幹媽。所以你千萬不能變壞,要讓我兒子有一個好媽媽,這樣他才不會輸給別人!”
  “吧啦你胡說八道什麽呀!”我把她奮力一扯說,“你跟我走!”
  “走哪裏?”
  “去醫院!”
  “放開我!”
  “不!”我說,“你必須去醫院,必須去!”
  吧啦一把推開我,跌坐在木椅上,帶著微笑的神情對我說:“小耳朵,你聽好了,就算全世界的人都想謀殺這個孩子,我依然要生下他來。這一點,永遠都不會改變,除非,我死!”
  我被吧啦的微笑嚇住了,過了好半天,我才說:“吧啦,你這樣究竟是為了什麽?”
  吧啦把下巴擱在木椅上,慢悠悠地說:“你不會明白的,就像你永遠都成不了一個壞孩子。小耳朵,每個人的命運從生下來那天就注定了,你是一個好姑娘,就隻能做一輩子的好姑娘,你明白不明白?”
  寒假裏,我沒有再出過門。
  新學期開學的第一天,我在校門口遇到了許戈。他伸出長長的手臂攔住了我的去路。
  有很多的女生在旁邊看著我。
  我的臉變得通紅又通紅。
  許弋說:“謝謝。”
  “不用。”我的聲音細得像蚊子。
  “你為什麽要幫我,那天打電話的人是不是你?”許弋說。
  我慌亂地抬起頭來。
  “你是不是喜歡我?”許戈又問。
  我大力地喘著氣,繞過他,飛快地跑進了教室。
  不知道為什麽,我感覺我要死了,我那一顆做過手術的小小的心髒,已經不負重荷。我糊裏糊塗了上了一周的課,周六的時候,許弋來了。開始我沒有發現他,因為太困,我在教室裏喝一杯速溶咖啡,舉起來的時候太急,幾滴咖啡滴到紅色的毛線圍巾上。我坐的座位是靠著窗,在我把視線放平以後,我看見許弋。他居然對我伸出一隻手指,勾動了一下。意思是叫我出去。我的心突然有些莫名其妙的抽動,下意識地丟下杯子就衝出了教室。
  他不看我,走在我前麵,我的腳步一會快一會慢有點像個傻子,我也不知道他要帶我去哪裏。這是一個周六的下午,學校老師都去開一個亂七八糟的會議。本來的自習改成了放假,學校裏人很少。該死的天又下雪了,黃昏就像是黑夜。他帶我穿過操場和實驗樓,雪片掉在他短短的頭發和寬闊的肩膀上,我的心裏起起落落地疼。我隻好把頭轉向一邊,然後我喊起來:“你到底要帶我去哪呢?”
  他突然停下來,然後轉過身。我下意識地往後退了一步。腳踩進厚厚的雪裏,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響。我們那時是在學校後院的那條走道上。水房巨大的卷簾門閉合著,上麵塗了藍色的油漆。旁邊的樓梯口空蕩蕩的,許弋就在這時候把我拖進那裏。我有些驚恐,我們倆大概隔著兩米的距離,我靠牆站著,咬著下嘴唇就這樣盯著他。他穿著灰色的大衣,肩膀上落著冰晶和雪珠。前額的頭發有些濕。哦,許弋,曾經是吧啦的許弋,天使一樣的臉蛋。他還是那樣帥得沒救。
  我難過地蹲下身。看清圍巾上的咖啡滴,我伸出袖子把它擦去。
  “我知道你喜歡我。”
  “沒有。”
  “那個天天給我寫信的人是你?”
  “不是!”
  “看著我。”
  我不敢,我蹲在那裏一點一點地發抖。
  他拽起我的左胳膊一把拉起我,我嚇得輕聲尖叫起來。
  “你別指望我喜歡你。”許弋說。
  “你少裝出這副純情的樣子來,你別以為我不知道,你跟那個吧啦是一夥的,你們沒玩夠是不是,沒玩夠我繼續陪你們玩!”
  從來都沒有男生對我這麽凶過,我甩不開他,眼淚忽然就掉了下來。
  許弋看著我,他的樣子很憤怒,我以為他要打我了。我把眼睛閉起來,卻感到他被人猛地一把推開了。我睜開眼睛,看到尤他,尤他血紅著眼擋住許弋,粗聲粗氣地對我說:“你給我回教室去。”
  許弋吃驚地看著他。
  我一轉身走進雪裏。地上好多的冰渣,我真怕它們灌進我的舊跑鞋,那樣多冷。我是個徹頭徹尾的傻子。我的臉上冰冰涼,我把手從衣服下麵伸進去在裏麵的口袋裏掏我的紙巾。因為我穿得很厚所以很難掏,可是我下定決心一定要把它掏出來。我就這樣保持這個奇怪的姿勢大踏步穿過實驗樓和操場,往我的教室走去。誰也沒有追過來。我的眼淚大顆大顆滾落下來,可是我沒有回頭。
  黃昏的時候,許弋的媽媽,我的姨媽,還有我的媽媽,都被叫到了校長辦公室。
  媽媽出來以後,隻對我說了一句話,她說:李珥,你讓我失望。
  她揪住我的衣服說:“你說說看,你怎麽變成這個樣子了?還跟那些小太妹混在一起,簡直是太不像話了!”
  “你不要罵她。”尤他過來給我解圍。
  姨媽調轉了槍口:“我還要罵你呢,你也是,好好的跟人家打什麽架,就要高考了,要是挨了處分,我看你怎麽辦!”
  我一抬頭,就看到了吧啦,吧啦今天一點兒也沒有化妝,她穿了一件很簡單的衣服。站在前麵,用一種說不清的眼光看著我。
  我們一行人經過她的身旁,我不敢跟她打招呼,就在我恨死我自己的懦弱的時候,吧啦卻喊我了,她沒有喊我小耳朵,而是說:“李珥,你等一下。”
  所有的人都站住了,警覺地看著她。
  “事情我都知道了。”吧啦說,“我是來替你做證的,證明那些事情都跟你無關!有什麽事,都算到我吧啦頭上。”
  “你滾一邊去!”尤他惡狠狠地說。
  “我就走。”吧啦冷冷地說,“隻要李珥沒事。”
  “她不會有事的,你離她遠點,她什麽事都沒有!”
  “尤他!”我大聲地喊,“你不許這樣跟吧啦說話!”
  “為什麽!”尤他說,“難道她害你害得還不夠慘?”
  “因為吧啦是我的朋友!”我說,“她是我的好朋友,我不準你這麽說她!絕不允許!”
  尤他氣得後退了好幾步,媽媽和姨媽都張大了嘴巴。世界靜止了,我又聽不見任何的聲音了,隻看到吧啦,看到吧啦裂開嘴笑了。她的臉上煥發出一種炫目的光彩。她看著我,眼睛裏的光亮明明白白。
  然後,我聽到她輕聲說:“小耳朵,我真的沒有看錯人呐。”
  這一年的春天,陽光好像特別的明媚。柔和的金色從綠色的樹葉上流淌下來,花開無聲。周一是我最不喜歡的一天,還沒有休整好,所有的忙碌又要起頭,特沒勁。那天,我做完課間操,我獨自穿過操場想到小賣部去買速溶咖啡,一個陌生的男生擋住了我的去路。他有些慌張地問我:“你是不是李珥?”
  “是。”我說。
  “請你接一個電話。”他把手從褲袋裏掏出來,手裏捏著的是一個小靈通。
  “誰的電話?”我說。
  “你接吧。”男生把電話一下子塞到我手裏,“打通了,你快接!”
  我有些遲疑地把電話拿到耳邊,然後,我就聽到了吧啦的喘息聲,隻是喘息聲,但我敢肯定,就是她。
  我失聲叫出來:“吧啦!”
  “小耳朵,是你嗎?”
  “是我,吧啦。”我的心感到一種強大的莫名的不安,我再也說不出別的話來。
  “真好。找到你了。”吧啦啞著嗓子說,“我一定要跟你說聲謝謝,謝謝你,謝謝你把雨傘借給我,謝謝你上一次救了我,謝謝你替我擦藥,謝謝你當眾承認你是我的朋友,你不知道,我有多麽地謝謝你……”
  吧啦的聲音越來越弱,我不知道,是不是我的耳朵又出了問題,就在我驚慌失措的時候,電話斷了,那邊傳來的是無情的嘟嘟聲。
  男生把手伸過來,搶走了小靈通,轉身就跑。
  我終於反應過來,跟著就追了上去。我跑不過那個男生,隻能眼見著他進了高三(1)的教室。但我毫不遲疑地跟著他跑了過去,上課的預備鈴已經響起了,他們班所有的同學都開始蜂湧而進教室,他們的數學老師已經拿著教案站在門口。
  我也站在門口。
  有個多事的女生隔著窗戶問我:“你找誰?”
  我不說話,我的眼睛正在滿教室地尋找那個男生的時候,一張紙條從裏麵傳了出來,上麵寫著:吧啦在醫院裏,她出事了。

  PART 2 吧啦吧啦
  我是一個壞女生,我想,從生下來的那天起,就是這樣的。
  他們說我一出生起可惡極了,一直哭了三天三夜,從早到晚,從晚到早,無休無止,好像是以此來表達對來到這個世界的最大的抗議。
  我當然不記得剛剛出生的時候的那些事,事實上是,我有很多的事情都不記得了,我總是擅長忘記。我剛進職校的那一天,學校要我們填一個表,上麵有一項就是:特長。我在上麵填上兩個大大龍飛鳳舞的字:忘記。
  那個老師瞪大了眼睛看著我。然後她咬著牙說:難道你不知道“特長”是什麽意思嗎?我咬著筆杆裝出一副白癡的樣子來看著她,她搖搖頭走開了。
  我把筆從嘴裏拿出來,哈哈大笑。
  就在這時,一個高大的男生猛地跳到我麵前來,他真的很高,擋住了我麵前所有的陽光,這讓我非常的不爽。他盯著我的臉問我:你就是傳說中那個黎吧啦?
  我坐到桌上去,搖著雙腿捏著嗓子說:“俺並不知道俺這麽有名哩。”
  “我叫黑人。”他昂著頭宣布,“從我知道你要到我們學校來讀書起我就打算追你了。”
  周末的晚上黑人要挑天中的籃球隊隊長,這事他們鬧騰了好多天了,他們嫉妒天中那些天之驕子們,不幹贏人家絕不罷休的樣子。才早晨10點,我還睡著黑人就打我的手機,整個枕頭震動個不停,我按了揚聲器,像舉著隻喇叭,聽他在電話那頭很興奮地叫:“老婆你來看吧,看我怎麽把他們扳倒。”
  技校的籃球場地破舊不堪,但是那有一盞白熾燈,有點類似那種手提的馬燈,吊在籃框的頂端,風吹過來燈光就一搖一晃,顯得很有感覺。但是這裏沒有人會管你,所以每個假期裏,都有好多的孩子來這裏打夜球。
  我走到籃球場邊緣的地方停住。他們沒人注意我。黑人是個光腦袋,他喜歡穿黑顏色的無袖T恤戴潔白的象牙耳圈,肌肉發達,我進校後不久就聽說過我校有兩個懷孕的女生為了要嫁他而在學校動手的傳聞。不過我不介意,因為我絕對不會為他懷上一個孩子,我想想黑人的姨父那天那背時的樣子就想笑,上天都幫我,不是嗎?
  見我到場,黑人顯得有些莫名的興奮,他很紳士地吻了我的手背,抽風般地說:“謝謝夫人的光臨。”
  我真想在他的肚子上狠狠地踹上一腳。他繼續抽風般地對他身後的人說:“照顧好嫂子,去端個凳子來!”我這才看清他的身後站著兩個黃頭發的小孩子,單眼皮,嘴巴耷拉著,稚氣未脫的傻樣。領命而去,跑的速度之快,仿佛被人追殺。
  我覺得又好氣又好笑,於是轉開了我的臉,就這樣,我看到對麵有個男生靠著籃球架站著。他戴著一頂帽子,帽簷壓得很低,我因此看不清楚他的臉。可是知道他在嚼著口香糖,腮部一動一動的。
  我站的地方其實離他們並不遠。黑人把手上的籃球利落地拋給他,然後他說開始吧。
  他接住,開始運球。左手騰出來把帽子摘掉,帽子飛出,落在我的腳下。
  就在他抬頭的一刹那,我看到微弱的白熾燈光下,那張輪廓分明的臉。很久以後,我不斷回憶起那一個瞬間,回憶起那一刻我的心裏,是怎樣忽而像盛滿了水的容器,又忽而將它們全部傾倒出來,所謂的天翻地覆,大抵如此吧。
  我平時對這種體育比賽最沒有興趣,但是那一天,我老老實實地坐在一把硬凳子上看完了整場比賽。
  這場比賽的結果是1對3的對決,黑人他們居然輸了。最後黑人抹了一把汗,高聲說:“TMD老子服了,張漾你有種,天中就數你是個男人。”
  我看到那個被喚作張漾的男生開始慢吞吞地收拾自己的包,背上之後他繞到我的麵前。他沒有打量我的花裙子和綠眼影--他好像一眼都沒有看我,隻是彎下腰,把他的帽子撿起來重新反戴在頭上,就這麽一言不發地走了。
  如你所料,我跟著張漾走了。出了學校的門,我就索性脫了鞋子。這樣他就不會聽到我的腳步聲了。他在離我150米左右的前方,有點遠,不過我還是可以跟得上。我也不知道我的動機,隻是特別想知道他去哪,小白楊,多可愛的男孩子。我的心裏滋生著一股奇怪的柔軟,和著腳底的疼痛,讓我精神。
  我左手提著鞋,右手提著寬闊的裙擺,在靜謐的夜色裏踮著腳尖跟蹤著一個從沒見過的男生。幸虧他走的路線一直人煙稀少,否則會有多少人盯著我好奇地看呢?我不知道,事實上那一刻,我的腦袋裏一片空白,隻是覺得我就願意這樣追著方向走去。
  事實上,那一天我的跟蹤行動並沒有取得成功。不過才轉繞了幾個彎子,我就再也找不到張漾的影子了。我有些泄氣地在路邊蹲下,穿上鞋子,揉揉我發痛的雙足。正思考著接下來該幹點什麽的時候,有人在我的肩膀上輕輕拍了一下。
  我聽到一個非常好聽的男聲在問我:“你跟著我幹什麽?”
  我轉頭,看到張漾。
  “嘿!”我跳起來,“原來你在這裏!”
  “你是黎吧啦。”他說,“我認得你。”
  “呼!”我得意地抓抓我的卷發說,“是不是因為我很漂亮,所以你記憶深刻?”
  他看了我一眼,也許是在考查我是不是真的漂亮,不過他並沒有因此而表態,而是說,“這條路上有很多碎玻璃,你把鞋子脫了走路會很危險!”
  我真懷疑他腦袋後麵是不是長了眼睛。他真的,真的是太帥了,太不一般了,這簡直讓我身不由已。
  我把一根食指含到嘴裏,輕輕地咬了一下,以確定這不是夢境。
  “回家吧,不早了。”他說完,笑了一下,轉身大步地走掉了。
  第二次見到張漾,是在拉麵館。
  我最喜歡去立天高中附近的拉麵館,那裏的麵條很合我的胃口。我剛進去就看到了他,他坐在靠近街邊窗口的那個雙人位置上。他的對麵還坐著一個小小的女孩子,梳著兩條麻花辮,穿著白色的棉T恤,上麵印著一排小娃娃。他們的樣子一看就是情侶,但他們卻費勁兒地裝出一副彼此毫無關係的樣子來,我忽然有些想笑,於是從牛仔褲口袋裏掏出煙盒,用店裏的火柴給自己點了一根紅雙喜。
  我嘩地笑了起來。
  “嘿嘿!”我惡作劇地衝他喊,並且伸出了手臂,晃著手中的煙說:“嘿嘿嘿,小白楊,你好。”
  張漾站起身來就走。女生也站起身來跟著他。我發現張漾在櫃台的時候付掉了兩個人的麵條錢,女生乖乖地走在他前麵,走出麵館的那一刻,張漾的手輕輕在女生的背上拍了一下,女生回頭,他衝她微笑,一臉的寵愛。
  你要相信,那一刻我的心裏,真的是一點嫉妒都沒有。
  我從來不知道什麽是嫉妒。如你所料的那樣,我把他當作為我定做的禮物,無論別人如何讚歎熱愛,他是我的。
  我勢在必得。
  親愛的小白楊,你是我的。
  我跟老板娘要了紙和筆,趴在桌上飛快地寫下我的電話號碼,然後,我衝了出去。我看到張漾的背影,他已經快要進入校門了,我飛速地攔住他,把紙條塞到他的手裏,他伸手接住了,不露痕跡地走開。
  看來,他是個比我還要狡猾的狐狸。
  張漾的手機短信是在三天後發來的,那時候我正跟黑人在一家網吧玩“仙境”,我的手機響起了短信的提示音。那是一個陌生的號碼,短信的內容是:我在拉麵館。
  我差不多是從座位上跳了起來,然後我對黑人說:“我有事,要走了。”
  我出了網吧,以百米衝刺的速度趕到拉麵館。
  我跑到麵館的門口,就看到張漾站起身來,朝著外麵走去。我立即心領神會地跟著他。他走到了麵館一側的小路,那條路非常難走,兩邊都在建房子,基本上是無人經過。就這樣,我跟著他走了差不多有兩百多米遠,他在一個陰暗的角落停住了,那裏有一堵牆,他靠著那堵牆,點燃了一根煙。
  我走到他麵前,我想說點什麽,但我發現我對黑人的那一套嘻笑怒罵對他根本用不上。
  他讓我變得笨拙。
  於是我就隻好站在那裏看著他抽煙。
  他把煙盒掏出來,遞給我,說:你不來一根嗎?
  我接過一根來,卻發現身上沒帶火,於是我含著那根煙,湊到他的麵前,他沒有遲疑,很配合地替我把煙點著了。我們離得很近,我看到他的眼睛,像天上閃爍不停的星星。我的眼睛裏,忽然就有了莫名其妙的潮水。
  他用手掌貼近我冰冷的臉,低聲說:“黎吧啦,你很有名。”
  “是嗎?”我朝他眨眼睛,“你現在在泡一個有名的妞。你很快也會有名的。”
  他用力地把我摟到懷裏,我很清楚地聽到他的心跳,我的心也莫名其妙地跟著狂跳起來。張漾把嘴唇貼在我耳朵邊上說:“我可以泡你,但是你要答應我三個條件。”
  “嗯?”
  張漾接下來說出的話非常的有條理,估計早在他心中算計了無數次,他說:“第一,你得把你和那個五大三粗的男朋友之前的事處理幹淨。第二,你去替我泡一個叫許弋的男生,無論用什麽手段,你一定要把他弄到手。第三,在完成前兩件事之前,我們之間的事不可以讓任何人知道。”
  “沒有問題。”我說。
  “你不問為什麽嗎?”
  “不問。”我說。
  “乖。”他把手臂縮緊,吩咐我說,“你把眼睛閉起來。”
  我聽話地把眼睛閉了起來。
  “你的眼影,”他說,“是綠色的?”
  “嗯。”
  “我喜歡。”他說,“你真是一個與眾不同的女生。”
  “女人。”我睜開眼睛糾正他。
  他很酷地笑了,然後,他吻了我。那一刻我知道我完了,我跟很多的男生接過吻,但張漾,他是不一樣的。
  張漾是絕對不一樣的。用一句非常老土的話來說,如果他是火,那我就是那隻不計後果的愚蠢的飛蛾。
  跟張漾分開後的當天晚上,我就去找我表哥。
  黑人的事,隻有我表哥才能夠擺得平。也許是在遊戲室裏悶久了,黑人已經打了我無數個電話,可是我根本就不想接,我的腦子裏隻有張漾,我的嘴裏隻有香煙的味道,張漾的味道。我的心已經是吹皺的一池春水,再也無法平複。
  為了擁有這一切,我要不惜一切代價。
  我紅著眼圈跟表哥說:黑人把我做了。
  他看著我,問我:那你想怎麽樣?
  我說:讓他以後別再纏著我。
  我第二天到學校,黑人見了我果然繞著道走,黑人的那幫小弟也是,見了我猶如老鼠見了貓,躲得飛快。
  我感到前所未有的清靜。
  當然,也有一點點寂寞。
  我坐在教室的窗台上給張漾發短消息,告訴他黑人已經輕鬆搞定,問他何時可能開始第二項任務。他沒有回我,以至於我上課的時候一直無精打采。
  我從於老太那裏出來,就看到黑人的一個小弟。他怕兮兮地跟我說:“黑哥想見見你。”
  “可是我不想見他。”我說。
  “求你了,吧啦姐,你就去見見他吧,不然他會揍我的。”
  “他揍你關我什麽事!”
  “打在我身上,還不是疼在你心裏麽。”小男孩油嘴滑舌地說。
  我忍不住笑了。好吧,也許我也應該去見一見黑人,我欠他一個解釋。不過我不能吃虧,於是,我約了黑人在“算了”見麵。
  晚上八點的時候,黑人如約而來,他穿得莫名的規矩,身上手上都沒有戴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他在我麵前坐下,我遞給他一根煙。
  他的手在發抖,好半天才把煙給點燃,我們一直沒說話,煙抽到一半的時候,他忽然開始流淚,然後,他趴在桌上開始哭,拳頭一下一下地捶著桌子,像劣質電視劇裏的男主角。為了不讓他當眾出醜,我奮力地把他拖到酒吧後麵的一間小屋子裏,他過來抱我,我又奮力地把他推開。
  “吧啦。”他流著淚求我,“你不要離開我,你知道,我是真的喜歡你的。”
  “沒有用的。”我冷著臉說,“我已經不喜歡你了。”
  “我一直不碰你,就是因為我是真的喜歡你的,難道你真的看不出來嗎?”黑人說,“我不能沒有你。”
  天,他竟然如此肉麻。
  “黑人。”我走近他,對他說,“忘了吧,忘了我。”
  他血紅著眼睛,絕望地看著我。
  有人過來敲門,我告訴他沒事,並示意他走開。黑人把淚抹幹,走到門口的時候,他又轉過頭來,非常大聲地對我說:“黎吧啦,你記住,我不是怕你表哥,我記得你說的征服,我還是會等你再給我機會,我會征服你。”
  說完,他幹脆利落地走掉了。
  這是我和黑人相識這麽久,第一次感覺到他的可愛,他的眼淚,他的信心,都說明他是一個漢子,並讓我第一次對他心生敬仰。但是,他不是我喜歡的那種男人,我喜歡的,是張漾那種的,這是天生注定的,誰也沒有法子改變。
  我很安靜地等著張漾給我消息。
  終於有一天,他吩咐我上網。
  我到了網上,我們互相加了QQ。他把那個叫許弋的男生的照片發給了我,並告訴我他每天的行蹤,要我無論如何,都要想辦法讓那小子動心。
  我問他:“你怎麽謝我?”
  他說:“你想要什麽我還不清楚嗎,放心吧,有機會,會讓你如願的。”
  我說:“機會是人創造的。”
  他說:“我不喜歡別人跟我談條件,尤其是女生。”
  你瞧,我尋遍千山萬水,終於找到一個比我更壞的人,我不為他賣命,還能為誰賣命呢?
  我長這麽大,一般都是男生追我,我從來都這有這麽處心積慮地追過一個男生,所以說,許弋這小子,也算是挺幸福的。我開始“追”他以後才開始了解他,知道他和張漾一樣,都是天中的風雲人物,換句話來說,也就是死對頭。但他們也有很大的不同,那就是,許弋他,真的是一個好孩子。
  我像一朵災難的雲,慢慢地遊入了他的生活。一開始我並不是沒有愧疚的,但是為了我的小白楊,我別無選擇。
  我想了很多的法子去接近許弋,
  我在他晚自修下課後跟著他一路走,有一次,我居然搞了一輛自行車,緊追著他後麵騎。很快,全天中的人都知道有個壞女生吧啦在追他,有一次他拉了一個女生一起走,大約是要告訴我他是名草有主的,但我並不理會他,我依然給他燦爛的微笑,同時輕輕吹一聲口哨,聳聳肩膀走到一邊不去看他們。
  我在周末去體育館看他打一個上午的球,一直坐在那,無論天氣有多熱。他進球的時候我就很大聲地喊:“許弋我愛你!”其實我是去看張漾的,我心裏真想喊:“小白楊,我愛你。”偶爾小白楊也會在那裏打球,但他從不理我,仿佛跟我並不認識,其他一起打球的外校學生聽到我的喊聲就會一起發出曖昧的笑聲,許弋肯定覺得窘迫,他的臉微紅,可是他拿我沒辦法。
  有的時候他在前麵走,我就跟著他,突然就在他身後大聲地唱起來:“嘿前麵的男生看過來,看過來看過來!”那一次他嚇了好大的一跳,快步跑開了,以至於到後來我發現,每次單獨走路,他都會神經質地轉頭,看看左右,看了再看才放心。
  有時候,我就往他的信箱裏寫信,說一些莫名其妙的話,包括我家的貓啊陽台上的花啊什麽的,但是他從來不回。
  但我心裏清楚,他的生活被我打擾得不輕。
  後來他告訴我,我對他而言,就像一株帶著辛辣芬芳的植物,開著妖嬈的花朵,讓他不知進退。他隻好不理我。
  但他終究還是抵不住誘惑理我了,在某一個周末放學後,他來到我麵前,主動跟我說:“讓我們去看看你的那隻貓吧!”
  呼呼,我成功了!
  我真想把這個消息快點告訴張漾,但是我沒有時間,我帶著許弋去了河邊,那是我們市裏唯一的一條小河,沒有風景,但是很安靜,我看到一個很乖的女生在河邊看書,或許是小說什麽的,她看到我們,匆匆地收起書來走掉了。
  我無數次地見過這個女生,她很可愛,粉嘟嘟的,我這一輩子都別想這麽可愛。
  許弋問我:你在看什麽呢?
  “沒。”我收回視線說,“你終於愛上我啦?原來追男生是這麽累的。”
  在空曠的小河邊,許弋走開一點點,站在離我有5米的地方,背對著我。我也不靠近。
  還有最後一抹晚霞,豔紅的光彩塗了半邊天。很大的風,我那天出門的時候匆忙。髻梳得一點也不整齊,前麵的發梢都貼住了臉。我很大聲問他:“你說話呀,怎麽連跟我說句話都不願呢。”
  “我很漂亮對吧。我知道我很漂亮。”
  “許弋同誌,我喜歡你。”
  他握緊拳頭,看樣子很想找個東西可以捶一下。
  於是我在河邊慢慢地蹲了下來,也沒有再說話。他也許感到詫異,以為我已經走了呢,所以轉過身來,看到我蹲在那裏,用手不停地揉眼睛。
  我嘀咕著:“我的眼睛進了沙子。”
  我抬起頭對著他:“我的眼睛進了沙子,你來幫我吹一下吧,真的很疼。”
  他沒有動。
  我重複著:“真的很疼,好不好,你過來幫我一下。”
  許弋終於跟自己妥協,他走過來蹲下身,想知道我的眼睛到底怎麽樣了——等他看到我眼睛裏狡詰的笑,一切已經來不及了。我伸出手去,迅速但是輕輕地托住他的臉,吻住了他。這個吻讓他驚訝極了但他沒有躲開。
  如此美好,讓我心動。那一刻,我覺得自己真的不是人。
  我騙了他,這個美好的孩子。
  我不是沒有內疚,但愛情讓我失去一些應有的理智。我在半夜三點的時候跑到郊外一座廢棄的小樓上去抽煙,看煙頭從高空墜落,一個微弱的火花,絕望地掉向早已幹涸的草地。
  草地下麵,是一片黑色的肮髒的泥土。
  我對自己說:吧啦,你不壞,你隻是一個任性的孩子。
  有一天放學,我從學校裏晃出來,忽然看到了許弋。
  他背著個大書包,靠在校園門口那顆巨大的梧桐樹下。他看著我走近,眼神裏有些藏也藏不住的憂傷。
  我走過去,捏著嗓子故作輕快地說:“帥哥,幹嘛哩?今天居然敢逃課??”
  “我想你了,吧啦。”許弋有些委屈地說,“我居然兩天都沒有你的消息。”
  我伸出手,在他的臉頰上迅速地捏了一小下:“對不起啊,寶貝,我這兩天忙暈過去啦。”
  “你忙什麽?”他問。
  “忙什麽呢,嗯,讓我想想。”我把眼睛抬起來看天,結果我看到了黑人,個子很高的黑人,帶著七八個男生,正從學校裏麵走出來。
  我的心裏咯噔一下。
  我想讓許弋快走,但是已經來不及了。黑人一夥很快就圍了上來,黑人又戴那些讓我眼花繚亂的金屬飾物了,他不說話的樣子有些恐怖,看上去像一條就要吃人的狗。
  我推推許弋說:“你先走。”
  許弋沒動。
  黑人粗聲粗氣地說:“這難道就是你喜歡的小白臉?吧啦,你的品位越來越讓人難以理解啊。”
  “你敢動他,你試試?”我對黑人說,“我會跟你沒完。”
  “哈哈哈哈……”黑人仰天大笑,“黎吧啦,我才發現你他媽不是一般地會疼男人!”
  “那是。”我說,“你他媽被我開除了,隻有嫉妒的份了,怎麽著?”
  “我能怎麽著,我不想怎麽著,我壓根也不會怎麽著,我就算要怎麽著我也不會讓你知道我要怎麽著!”黑人急了,繞口令卻說得倍兒溜。
  “滾!”我從牙縫裏擠出一個字。
  黑人手下的兄弟一個個憤怒地看著我。
  許弋在我的旁邊喘著粗氣。
  我的腦子在飛速地運轉,如果真的打起來,我應該是打110還是去搬救兵,還是到學校裏去找老師,在我沒有想清楚的時候,黑人卻打了一個沉悶的響指,用一種敗下陣來的語氣對大家說:“我們走。”
  說完,他第一個轉身大踏步地往前走去了。
  我一顆懸著的心剛剛放穩,意想不到的事情卻又發生了,許弋衝了上去,揮起拳頭,從後麵給了黑人的肩膀重重的一擊,嘴裏還喊著:“光頭,我警告你,你不許欺負吧啦,我絕不允許你欺負她!”
  場麵頓時混亂起來。
  我可憐的沒有理智的孩子,他以一抵八,你可以想象得到結局。
  他被打破了頭,在醫院裏躺了整整的一個星期,還被學校處分。
  我的奮不顧身到底換來了張漾的信任。他終於悄悄地摸進了我的家門,朝我豎起大姆指說:“丫頭,幹得好,我就知道你能行。”
  老太婆又在外麵打麻將,按我的經驗,她肯定不會回來。
  我說:“小白楊,你要獎勵我,我為你墮落。”
  “得了吧,”他說,“你別告訴我你是第一次。”
  但那真是我的第一次。在我狹小逼仄的房間裏。我看到張漾慢慢地走近我,我的宿舍裏混雜著許多特殊的氣味,女孩子淡淡的經血味,香熏內衣的氣味,沐浴乳洗發露、還有各種香水的味道。當然還有張漾的味道,陽台上有一串粉紅色的風鈴,在下午三點空氣裏四處遊走的暖風裏發出叮叮當當的聲響。這一切都讓我微微發暈。我輕輕推開他,跳下床把門細心地帶上,扣好。然後羞澀地坐到自己的床上,對他說:“過來吧。”
  我就這樣,為一份突如其來且不能見光的愛情,無私地獻出了我自己。
  這個世界欺騙了我,我必須給與還擊,我不會放掉任何一丁點兒屬於我的幸福,哪怕付出的代價是從此墜入地獄,我也在所不惜。
  在所不惜。
  我在張漾的眼睛裏看到我自己,哎,我自己,如此美麗。
  我醒來的時候,發現他依然在睡夢中。
  他閉著眼睛,均勻地呼吸著。長長的眼睫毛輕輕撲閃。在這之前,我從來不知道男生可以有這麽長這麽好看的睫毛。我實在忍不住地伸出手,撥弄了它一小下。他並沒有醒來,嘴裏含糊不清地咕嚕了一聲,翻過身繼續睡。我從床上爬起來,套上我的睡裙,看到被單上一抹紅,長長的灰暗的,像地圖上一個突然多出來的莫名其妙的標記,和我想象中的一點兒也不一樣。
  說實話,我也沒有想過,會是這麽疼的。
  我歪著身子去衛生間清理自己,我在鏡子裏看到自己那張略帶憔悴卻也忍不住興奮的小臉,我捏捏自己左邊的臉說:女生。又捏捏自己右邊的臉說:女人。然後我不知羞恥地咯咯咯地笑了起來。
  我在鏡子裏還看到那個倒掛的鍾,那是我媽媽從美國寄回來的,我不明白她為什麽要寄一個鍾回來,盡管這個鍾非常非常的特別。我記得老太婆收到這個翻越了千山萬水的國際郵件時那張氣得發紫的臉,她把鍾當機立斷地扔到了後院,塵土飛揚,發出震耳欲聾的回聲。半夜的時候我溜出去,悄悄地把它撿了回來,但從此,它隻能委委屈屈地呆在隻屬於我一個人的這個小小的衛生間裏。
  現在,它告訴我,時間是晚上七點整。
  我突然覺得我非常餓,我不知道那個睡著孩子是不是也會餓,但我知道在他醒來之前,我應該想辦法去替他弄點吃的。我躡手躡腳地開了門,來到外麵,打開了廚房裏的冰箱。冰箱依然可恥地空無一物,它居然也敢叫冰箱,我把冰箱門重重地關上,打開電飯鍋,看到有半鍋飯。我伸長鼻子聞了聞,香的,可以吃。
  我決定炒一鍋蛋炒飯,喂飽我自己,也喂飽我親愛的。
  當然,還要喂飽我的貓小逗。
  我忽然覺得,我是一個活著的多麽負有責任感的可愛的好女人。
  我懷著我滿腔的柔情開始炒我的蛋炒飯。上帝知道,這是我的絕活,我遊刃有餘地進行著這一切,甚至在油燒到鍋裏的時候抽空到後院去摘了小蔥和小青菜。就在大功即將告成的時候,我忽然聽到了鑰匙插到鑰匙孔裏的聲音。
  我的,那個,天呐。
  我迅速地把火扭滅,迅速地回到我的小屋,迅速地反鎖上了我的門。
  大約一分鍾後,老太婆開始用力地擂我的門:“你關著門幹什麽,你給我出來,出來,聽到沒有,開門!”
  張漾被這凶猛的敲門聲嚇醒了,我捂住他的嘴,無奈地朝他聳聳肩,示意他別出聲。
  他有些慌亂地開始套他的衣服和褲子,用更加慌亂的眼神看著被單上那個曖昧的標記。老太婆還在努力地進行著她敲門,哦不,應該是擂門的偉大事業:“黎吧啦,你出來,你不要以為我不知道你在做什麽!”
  我朝窗口努努嘴,示意張漾從窗口翻出去。
  張漾心領神會,他捧住我的臉,用力地在我的唇上吮吸了一下,然後,他靠近窗口,輕巧地消失在夜色裏。
  我迅速地把窗戶關上。回轉身抓起一把髒衣服和舊雜誌,把床單蓋起來,這才過去把門打開,懶懶地問:“你累不累啊,年紀大了,小心身體。”
  老太婆身形靈巧地閃進我的房間,姿勢和眼神有點像美國大片裏的特工,她目光炯炯地把我的房間掃瞄了一遍,然後問我:“人呢?”
  “什麽人?”我說。
  “你剛才跑進房間的時候我看到有人躺在床上。”
  “您老真有趣。”我坐到床上那堆衣服上,隨手翻開一本雜誌說:“看吧,看完了請你出去,我要睡覺了。”
  “我警告你。”她走近了,手指一直指到我的鼻尖上來,“你要胡作非為可以,但是不可以在這裏,不然,你也給我滾!”
  “您想讓我滾哪兒去?”我問她,“這房子的產權是我爸的,你別忘了。”
  她氣急敗壞地轉身走開。
  我把我的門關起來,坐在那裏清理了一下我思緒,決定先把床單上的問題解決掉。我並沒有整個扯掉我的床單,而是到衛生間裏打了一盆水,找了一把刷子,拿了一小塊香皂,蹲在地板上慢慢地,耐心地刷洗起它來。一邊看著那個印記被稀釋,融化,一邊微笑著想,今天真是個好日子,我終於達成所願,把我自己交給了他。
  多麽幸福,且回味悠長。
  那天晚上,我哪兒也不想去。我穿著我肮髒的牛仔褲,套著我的粉紅色的薄對襟毛衣,獨自在小河邊散步。我的心情出奇的好,甚至哼起了小曲。我一次一次地回憶著張漾靠近我時的那張臉,還有他漆黑的眼眸裏倒映出的我自己那張美麗的臉,如循環的夜場電影,在腦海裏交錯放映,一次一次,不知疲倦。
  等了這麽久,我黎吧啦,終於讓我愛的人愛上我了。
  我靠在河邊的一顆樹幹上,摸出了我的手機,橙色的屏幕照著修長的手指,我一下一下地按下那個電話號碼,電話響了很久才有人接,是一個聽上去懶洋洋的男聲:“請問誰找張漾?”
  “我。”我點燃一根煙說。
  “他去晚自修了。”
  “噢。”我說。
  他掛了電話,他並沒有問我是誰,他壓根也不關心。
  我猜那人應該是張漾的父親,也許是打電話給漾的女生太多了,以致於他的好奇心蕩然無存。我還是感覺自己受到了冷落,於是心情從沸點降到冰點。可能是因為饑餓的原因,香煙的味道在嘴裏顯得異常的苦,我在樹下來回走了兩圈,心情開始不可收拾地煩燥起來,我決定先去拉麵館填飽肚子再說。
  夜裏九點多的拉麵館冷冷清清,不過老板依然滿麵笑容地在等待晚自修後人群的到來。在這個相對清閑的時刻,店裏的四個小夥計躲在櫃台後麵玩撲克,比點數大小,輸了五塊錢的那個小新疆麵紅耳赤,臉上帶著傾家蕩產的絕望。
  我把五塊錢拍到櫃台上說:“多加點牛肉!麵要大碗的!”
  然後我找了個看著合適的地方坐了下來,繼續抽我的香煙。555的,我抽不慣,但心情不好的時候,我隻抽555。
  然後我就看到了她,她背著一個可愛的書包,穿黑色T恤長著一張紅撲撲圓臉,推開門走了進來。這個女生是天中的,我其實肯定是見過她,隻是從來都沒有說過話。說實話,她的樣子看上去真的很可愛,以至於我心裏忽然升騰出一種想要捉弄她的心態來。我把煙叼得高高的,眼睛瞟著電視,做出一副不可一世的樣子,我原以為她一定會害怕,皺皺眉,躲我遠遠的,那麽我就可以哈哈大笑笑得她不知所措。
  誰知道她竟然在我的對麵坐了下來。
  這讓我吃了一大驚,我瞟了她一眼。她看著我,一雙大眼睛,眼光澄澈,讓我心生嫉妒。我決定繼續捉弄她,我伸長手,在她的碗裏抓了一大把的香菜放到我自己的碗裏,我以為這下她一定會站起身來憤然地走開,誰知道我又錯了,她隻是看了我一眼,然後埋頭一聲不吭地吃著她的麵,好像什麽都沒有發生一樣。
  我心裏對她的興趣一點一點地滋生出來,這孩子真乖巧,可愛得讓人心疼,我注意到她的耳朵,透明的,可愛的,粉嘟嘟的紅。我總是喜歡在心裏悄悄地替別人起一個外號,於是我叫她小耳朵。
  她像我的小白楊一樣的幹淨,純粹。
  不久以後我知道了她的名字,她叫李珥。小資的時候,叫自己木子耳。這跟我給她起的外號有些驚人的巧合。
  這個世界就是由無數的巧合構成的,小耳朵跟我簡直就不是一路的女生,但是,我們卻成為惺惺相惜的好朋友。
  向天發誓,當我們一起走出拉麵館,當她從書包裏把雨傘拿出來遞給我的那一瞬間,我就在心裏這麽想了。
  “淋了雨會感冒的。”她對我說。我把傘接過來,傘把那兒還帶著她掌心的柔軟的溫度,沒有人這樣對我好過,更何況我們隻是陌生人。我的心像棉花被重拳擊了一下,軟下去,一個深深的窩,一時半會兒起不來。
  我拿著傘一路小跑到天中的門口,到達了才發現根本就忘記了撐開它,我的褲腿上濺了很多的泥,這樣我看上去更加的髒兮兮,我躲在一個角落,希望可以看到親愛的他從裏麵出來,我被我心中千回百轉的柔情纏住,不得逃脫。忽然,有人在我的頭上輕輕地敲了一下,嚇了我好大的一跳。
  “嗨。”他說,“我猜你在,你果然在。”
  是許弋。
  噢,奇了個怪了,我的睛睛一直盯著校門口,竟然沒看到他走出來。
  我有些僵硬地對著他笑了笑。
  “你怎麽了,吧啦?”他把手裏的傘移到我的頭頂上,關切地看著我說,“你嘴唇發紫,是不是有點冷?”
  “噢,是有點。”我說。
  “你等我很久了吧。”許弋說,“高三就是這樣,自習完了班主任還喋喋不休。不過明天可以放月假,我想我可以溜出去和你一起玩。”
  我抱著我的肩膀聽他說話,心不在焉地應著:“是嗎?你不怕你媽媽嗎?”眼角的餘光依然掛著校門口。就在這時候我就看見了他,他和一個女孩子肩並肩地從校園裏走了出來,他打著一把傘,但傘一直很照顧地朝著女生那邊傾斜著,如果我沒記錯的話,那女生我在拉麵館裏見過。
  張漾也應該是看到了我,但他並沒有理我,隻是好像微微地點了點頭,就從我的身邊走了過去。
  夜晚,微雨。丁香花的氣息猶存。我站在許弋的傘下,看張漾替別的女生撐著傘走過我的身旁。那個女孩臉上洋溢著趾高氣揚的驕傲和幸福。我第一次明白,什麽叫做一敗塗地什麽叫做撕心裂肺。無論我怎麽樣費勁,我的眼光也無法從那兩個背影上抽離。我很想衝上去,把那把傘奪過來,對著那兩個人一陣亂抽,但是我也做不到,因為我心裏很清楚,如果我真的這麽做,那麽張漾就永遠不會再屬於我了。
  我吞了吞口水,小不忍則亂大謀。
  “你在看什麽?”許弋問我,“你認識他嗎?”
  “不認識。”我說,“我隻是覺得他有些帥。”
  許弋努力地笑笑說:“是他帥,還是我更帥?”
  “當然是我男朋友更帥嘍。”我挽住許弋的手臂說,“你看他們那樣,我們超過去,跟他們比一比,看哪對金童玉女排第一!”
  伸出他的手拉住我往前走,他一隻手撐著傘,一隻手潮濕而小心地握著我在微雨的夜裏疾步而行,我們拐了一個彎,又拐了一個彎,再拐了一個彎,終於到了一個他認為是安全的地方,一棟大樓的下麵。
  那是一棟辦公大樓,夜裏空無一人,一片漆黑。
  我靠在牆上,許弋的手臂伸長了,放在我的頭頂上方。我聞到他身上的氣息,年輕的,躍躍欲試的,和張漾完全不同的。這個被我帶壞的孩子,此時此刻,我很怕他吻我,於是我把臉輕輕地扭了過去,下巴抵著我自己的肩,有一點讓我自己惡心的假純情。
  許弋啞著嗓子說:“吧啦,我越看你越美麗,真的。”
  “你明天去球場打球嗎?”我顧左右而言他。
  “我明天不是說好陪你一天的嗎?”他說,“你好好想想,我們去哪裏玩?”
  “我今晚沒地方去。”我說。
  “怎麽了?”
  “我跟我家老太婆吵架了,我離家出走了。”我說。
  “啊?那怎麽辦?”他有些慌亂。
  我不講道理地說:“我要你陪我。今晚,一整晚。”
  “可是,吧啦……”他抱住我說,“可是我媽媽……”
  “算了。”我輕輕地推開他往前走去,故作輕鬆地說:“算了,我去酒吧過一夜吧,反正天很快就亮了,你快回家吧,拜拜哦拜拜!”
  “吧啦!”他衝上來抓住我,“你別生氣,我想辦法還不行嗎?”
  “你想什麽辦法?”我說。
  他出語驚人:“要不你去我家!”
  我瞪大眼睛看著他。
  “我家大,我爸媽晚上都呆他們自己房間不會出來。你先在我家樓道等著,等我先回家,安全的時候我發短信給你,開門讓你溜進來。然後明天一早,你早點走,他們保管不會知道的。”
  “那我睡哪裏?”我單刀直入地問。
  “睡……”他想了一下後說,“你想睡哪裏睡哪裏。”
  “成。”我說。
  我那天腦子八成是壞了,我就是有一種要做壞事的衝動,我壓根就管不住自己,我想起許弋那個風情萬種的母親,在心裏豪情萬丈地對自己說,黎吧啦,你可真有種,你這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許弋帶著我回家,快到他家門口的時候,他回身跟我做了一個等待的手勢,上樓了。
  他家在四樓,我坐在三樓和四樓和樓道間,把一條腿高高地支在樓道的欄杆上,又開始抽我的555。煙隻剩下最後的一根了,我把煙盒捏碎了扔到樓梯下麵,忽然想起不知道許弋這個乖孩子會不會有香煙,如果沒有,我該如果度過在他家的漫漫長夜呢。
  正想著,手機響了。我把手機開到了靜音上麵,所以沒有聲音,隻有屏幕上“張漾”兩個字在不斷地閃爍。
  我有些慌不迭地接了電話。
  “你在哪裏?”他問我。
  我咬著煙口齒不清地說:“我在許弋樓下,等他爸媽睡著了,再溜進他家門跟他共度良宵。”
  “你敢!”張漾說。
  “也許吧。”我說。
  “來老地方,我在那裏等你。”張漾說完,把電話掛了。
  我很慶幸,我那天沒有穿我的尖頭皮鞋。我把電話收起,從許弋家樓上跑下來,差不多是以百米衝剌的速度到達了那條小路。那條我熟悉的親愛的泥濘的小路,想到有我親愛的正在那裏等著我,我感覺自己就像一隻輕盈的鴿,耳邊呼呼的風是我無端生出的翅膀。
  他真的在那裏。
  我停下我的腳步,平息我急促的呼吸,慢慢地走近他。
  我沒出息地害怕,怕是一場夢。
  “嗨。”他又戴了他的鴨舌帽,靠在牆邊,跟我打招呼。
  “嗨。”我伸出我的手掌在空氣中擊了一下,樣子傻得要命。
  他朝我勾了勾手指,我像孩子手中彈出的玻璃球於瞬間衝入他的懷裏,抱住他我就再也不願意放手,管他天崩,管他地裂,管他天崩地裂。
  “吧啦。”張漾在我耳邊說,“我發現,我真的有些愛上你了。”
  我閉上眼睛,不答他。
  我在心裏驕傲地想:當然,當然。
  “我想跟你好好聊聊。”張漾說,“我隻是苦於沒有地方。”
  “你跟我來!”我從他懷裏掙脫,拉著他的手一路往前小跑,跑了一小會兒後他停下來問我說:“喂,你要帶我去哪裏?”
  “噓!”我回身豎起一根手指在唇邊向他做噤聲的手勢。他攬過我的腰,開始用力地吻我。
  “吧啦,吧啦。”他說,“我愛上你,我現在不能允許你和別人在一起,絕不允許!”
  “好的好的。”我像哄幼兒園的孩子一樣拍著他的背,“我再也不跟別人在一起,我保證。”
  “好。”他點著頭問我,“你想去哪裏?”
  “走,我帶你去一個好地方。”我牽住他的手一路往前跑,跑到一半的時候,他放開,反過來握住我的,調皮地笑著說:“這樣我習慣些。”
  “都是你主動牽女孩的手嗎?”
  “不,我從不主動。”他酷酷地答。
  冬天的月光下,他的表情讓我放不下,內心溫溫熱熱地起伏不定。我們就這樣牽著手,來到了我經常去的郊外的那幢廢棄的無人居住的房子。
  我先熟門熟路地爬上了房頂,張漾緊跟著我上來。他有些奇怪地問我說:“你怎麽找到這裏的,我從來不知道有這麽一個地方。”
  “這裏以前是個手工作坊,後來不做了,房子就空在這裏,裏麵啥也沒有。心情不好的時候,我就喜歡跑這裏來,一個人在房頂坐著。”
  “那你現在呢,心情好不好?”張漾問我,一麵問一麵伸出手來撥弄了一下我擋住眼睛的長發。
  我當著他的麵把淩亂的頭發散開來,用手重新整理了一下,再紮起來。
  他兩眼發直地看著我咬著橡皮筋紮頭發的樣子,我騰出手來打他一下說:“看什麽看!”
  他歪嘴笑一下,在房頂上坐下來,看遠方的天。
  我把手機拿出來看,關到靜音的手機有十個未接電話,都是許弋的,還有一個短信:“你去哪裏了,我想馬上見到你,你快來,好不好?”
  我沒理,索性關了機,在張漾的身邊坐下:“說吧,想跟我聊一些什麽?”
  “你是不是覺得我這人挺壞的?”他開門見山。
  “有點。”我說,“就快趕上我了。”
  “我不覺得你壞。”他說,“我真的沒想到,你今天會是第一次。”
  “哎,”我說,“這種事還是不要提的好,別扭。”
  “你後悔嗎?”他問我。
  “當然不。”我笑著說。
  “為什麽?”他轉過頭看我,目光如炬。
  我乖乖地答:“我愛你,張漾,你對我充滿誘惑,從我第一次看到你,我就愛上你了。”
  “你與眾不同。”張漾說,“要知道,我一開始隻是想利用你。”
  “我願意被你利用。”
  “也許這事會害了你。”
  “被你害,就算是害死,我也是含笑九泉。”
  “吧啦,我有很多話想跟你說,你是第一個讓我有傾訴欲望的女生。”
  “那就說吧。”我靠近他,感覺到他的體溫,我伸出一根手指在他的臉上來回地遊動,他把我的手拿下來,放在他的胸口,我仿佛觸摸到他的心跳,一下一下,有力地不停止地,在為我而跳動,我幸福得無以複加的時候,聽到張漾對我說:“其實,我一生下來,就是一個不幸福的孩子。”
  “為什麽呢?”我輕聲問。
  “二歲的時候,我媽媽拋棄了我,還有我爸爸,跟別的男人結婚了。”
  “那有什麽呢?”我勸他,“我爸媽一起拋棄了我,去了國外。”
  “我寧願她去國外,在我看不到感覺不到的地方,可是你知道嗎,她就呆在這裏,卻把愛給了別的人。她可以恨我的父親,我不明白,為什麽連她自己肚子裏生出來的孩子,她也會恨,你說,天下有這樣的母親嗎?”
  我忽然想起來:“對了,我今晚打電話給你,是你爸爸接的。”
  張漾說,“應該是吧,他不管我的事的。”
  “你媽媽,她究竟去了哪裏?”
  張漾坐下一點點,把我摟緊一些些,對我說:“你聽好了,我的母親,現在就是許弋的母親,許弋和我一樣大的時候,我媽媽嫌我爸爸窮,愛上了許弋的爸爸,就離開我和我們嫁給了他。”
  怪不得!
  我問:“那許弋的媽媽呢?”
  張漾冷笑著說:“許弋的父親是個痞子,那個可憐的女人,聽說拿了一筆錢,就回農村去了。”
  “所以……”我顫聲說,“你的媽媽就成了許弋的媽媽?”
  “不可思議是吧?”張漾說,“我從沒想過,天下會有這樣子的母親,我從小學的時候就和許弋是同學,她來參加許弋的家長會,看到我的時候,眼睛都不抬一下。許弋也總是那麽假假的乖巧,什麽都爭當第一,我實在忍無可忍,我每一天都在想,如何可以讓他再也翻不了身,我承認我自己很卑鄙……”
  我感覺到張漾的淚水,在冰冷的冬夜,熱熱地流到我的手背上。
  “不要再說了。”我奮力地揚起我的臉,努力地貼近他的。他緊緊地抱住我,頭抵到我的胸前,發出壓抑的嗚咽聲。
  我的心撕心裂肺地疼起來。
  這個孤單的孩子,我發誓永遠都不要讓他再掉一滴眼淚。
  永遠都不要。
  永遠不要。
  我在淩晨三點的時候回到了家裏。
  我以為我和老太婆會有場惡戰,比如她把門反鎖了,比如我怎麽敲也敲不開,比如她把我房間的窗戶也關上了,我沒辦法從窗口跳進去。那麽我就可以扯開嗓門大喊大叫或是用門邊的垃圾桶來擂門。因為我的精神實在是太好了,我毫無困意,就想鬧騰點事情出來。
  可惜事實卻不是這樣,我用鑰匙很輕易地打開了門。
  我溜進自己的房間,和衣躺在床上,我沒有去洗澡,我舍不得洗,我願意我的身上,留著我愛的人的味道,郊外夜晚的味道,我們一起抽過的紅雙喜的味道以及……愛情的味道。
  我睡了半天都沒有睡著,於是我坐起身來,用圓珠筆,在一張白紙上寫下一行字:我一定要讓他幸福。
  我把圓珠筆含在嘴裏,像含香煙一樣,滿意地看著我並不漂亮的字。
  這是我對自己許下的誓言,我將為此奮不顧身。於是我在半夜三點的時候給許弋發了一條三個字的短消息:忘記我。
  發完後,我把手機扔到一旁,倒頭睡著了。
  清晨六點的時候我奇怪地醒來,習慣性地看手機,上麵有許弋的回言,他說:我愛你一生,吧啦。
  一生?
  那就讓他當我死了吧。
  我和許弋分手的事很快就鬧得全城皆知。
  有一天,許弋來到“算了”酒吧,一個人要了十瓶啤酒,坐在那裏慢慢地喝。他並沒有說要找我,但是誰都知道,他是在用這種方式逼我出現。
  因為好多天了,發完那條短消息後,我一直沒有理他。我願意他早些明白,這隻是一個陰謀,他早日脫離苦海,我心中的罪惡感會少一些。
  我其實一直是個善良的好姑娘。
  但他並不能體會我的良苦用心,那晚,據說他喝得爛醉如泥,他的媽媽和他的爸爸一起來酒吧拖走了他。他不肯,摔壞了所有的啤酒瓶,大聲地喊著我的名字,手抓著酒吧的門久久不願意鬆開。
  而那晚,我整晚都和張漾在一起,我對酒吧裏發生的一切一無所知。我把手機關了,門反鎖了,燈熄了,黑暗中我們彼此的探索讓我像火山一樣地爆發,又熄滅,從希望到絕望,從絕望到重生,周而複始,不知疲倦。
  他走了後,我一個人坐在黑暗裏,月光冷冷地照著我暗紅色花紋的睡裙,我忽然有了一個想法,我決定要為張漾生個孩子。
  這個念頭一開始從我心裏冒出來後我就再也無法將它按捺下去。我用了很多的時間來考慮我將為此付出的代價,比如退學,比如被萬眾唾棄,比如成為某小報或電視台的反麵女主角……但其實這些考慮都是白費心機,因為我心裏清楚,我是一個瘋狂且執著的人,為了這個念頭,我還是那句話,我可以不顧一切。
  媽媽就在這時候打來電話,她說她已經辦好了所有的手續,會接我出去。
  我拿著電話愣了很久,這是我曾經非常盼望的事情,在他們剛剛離開的時候,我在夜裏抱著枕頭哭,那時候的我脆弱敏感,對一切的東西充滿依賴。但是現在,一切都不同了,我已經不是以前的那個吧啦了。
  我是我自己,誰也沒法改變我。
  “不去。”我說。
  她在那邊歎息:“爸爸媽媽會盡力補償這些年欠你的。”
  “你們死了這條心,永無可能。”
  很快,我開始發現了我自己的不對勁。
  我去藥店買了一張藍色的紙片,據說可以測試結果。我躲在衛生間裏,看著那一片藍色中的紅色標記慢慢凸現,微笑。
  用手機給張漾發了一個短消息,告訴他我想他想到心都疼了。原諒我用這麽文縐縐的語言,因為我這的的確確是有感而發。發完這個短消息後,我回到了家裏,老太婆又糾集了一大幫人在我家打麻將,我從客廳裏繞回我的房間,沒有人一個注意到我。
  我回到自己的房間,把門關上,把自己放到床上,很快就睡著了。
  朦朧中,我仿佛聽到有人敲門的聲音,把眼睛睜開後,我看到了他,他還是戴著那頂帥氣的鴨舌帽,不過不是在敲門,而是在敲我的窗戶。
  我趕緊從床上跳下來,把窗戶打開,放他進來。
  他哈了哈氣:“真冷,我站半天了,才把你敲醒。”
  “對不起。”我說,“我睡著了。”
  “大白天地睡覺,我真服了你。”他說。
  “我當然要睡。”我拍拍肚子說,“我現在要好好保養。”
  他有些緊張地看著我,他真是個絕頂聰明的孩子。
  我坐到床上,拍拍身邊的床單說:“來,坐下。”
  張漾指指外麵。
  我說:“放心吧,現在隻要是天不塌下來,外麵的人都不會理的。”
  張漾坐到我身邊,摟著我說:“你知道嗎,我一接到你短消息我就跟老師撒了個謊請假出來了,我可不能讓你心疼,你說是不是?”
  他這麽一說,我的心就疼了,是幸福的那種疼。比真疼還讓人架不住。
  “等你高考完,我們就可以天天在一起了。”我說。
  他想了一下:“我一定要考上清華,吧啦,你陪我去北京嗎?我喜歡北京。”
  “好的。”我說,“我陪你去,你讀書,我跟兒子等你放學。”
  他說:“別胡說八道。”
  我拍拍肚子說:“我想生下他來。”
  他的臉一下子就綠了。
  “沒事的。”我說,“我一定會養活他,讓他過好日子。”
  他把我的臉扳過去,看著我的眼睛說:“你這個喜歡撒謊的壞孩子。看我怎麽收拾你!”
  他上來撓我的癢癢,我嘻嘻哈哈地躲,怕外屋的人聽見,不敢出太大的聲音。張漾把嘴咧著,一副陰謀得逞的得意樣兒。就在這時,我的胃裏忽然一陣翻江倒海,我用力地推開他,疾步跑到衛生間,吐了。
  等我吐完,回過頭,我看到了站在門邊的張漾。
  他又把他的帽子戴起來了,用一種讓我害怕的語氣問我:“是不是真的?”
  我用玻璃杯裝了一大杯水漱口。
  他說:“我再問你一次,是不是真的?”
  我把嘴裏的水吐掉,清晰地答:“是。”
  他走過來,捏著我的下巴說:“你去給我弄掉他。”
  “親愛的,”我抱住他說,“讓我替你生個孩子,你放心,我有本事養活他。”
  他推開我,用一根手指指著我說:“我隻跟你說一次,弄掉他,記住,我不想再說第二次!”
  “好。”我低下頭說。
  “乖。”他伸出手,快速地撫摸了一下我的長發,短促地說:“我要回學校上課去了,咱們隨時短信聯係。”
  “張漾!”我伸出手拉住他,“我什麽時候可以再見到你?”
  “能見的時候自然會見。這些錢你拿著,我就這麽多,不夠你自己想辦法,要是借的話我下個月拿了零花錢替你還。”他說完這話,把口袋裏所有的錢都掏出來,扔到床單上。酷酷地轉身,熟門熟路地翻出窗戶,不見了。
  我有氣無力地走到床邊。坐下。
  那些錢,一共是三百零三十三塊。
  一個很不吉利的數字。
  我看到床單上那個淡淡的痕跡還在,那是一個永遠都抹不掉的記憶,我不後悔,無論如何瘋狂,我都不會後悔。
  我在心裏說:張漾,親愛的,對不起,吧啦這一次不會聽你的。
  許弋再見到我的時候,我正在大街上吃一支冰淇淋。
  最近我總是莫名其妙地想吃一些東西,有時候是一碗豆漿,有時候是一個蛋糕,有時候忽然想嗑瓜子,這一天,我想吃冰淇淋。
  我拿著那根五色的冰淇淋站在冬天的街頭,吃得有滋有味。
  許弋走到我的身後說:“這麽冷的天,你應該注意身體。”
  我嚇了好大的一跳,轉身看到他,他穿了一件有些誇張的棉衣,牛仔褲,沒有背書包。眼睛裏有很多的血絲,瘦了。
  我故作輕鬆地笑笑說:“孩子,要期末考了,你不能逃課。”
  “有什麽區別呢。”許弋說,“逃不逃都是一樣。”
  我把冰淇淋倒過來:“你別自暴自棄,忘掉過去,一切重新開始。”冰淇淋的汁,一滴一滴地滴在地麵上,像粘稠的眼淚。
  “我想知道為什麽?”他固執地說,“愛一個人,怎麽可以說忘就忘,你當初的那些瘋狂呢,去哪裏了?”
  “我是沒心的。”
  “胡說!”他血紅著眼睛嗬斥我。
  我笑笑,抬起頭,把剩下的冰淇淋一口含進嘴裏,衝他做一個BYEBYE的手勢,大步向前走去。
  他垂頭喪氣:“忘記你我做不到!”
  我狠下心,繼續往前走。他沒有再跟上來。走過街角的時候,我實在忍不住回頭看了他一眼,他孤零零地站在冬日的街頭,顯得沉重,落寞,有種大氣不敢出的絕望。寬大的棉衣垮下來,是他飛不起來的翅膀。
  就在這時候,我收到了張漾的短消息。
  他說:我在老地方等你。
  我看了一下手表,接近晚上六點,黃昏已經來了,冬天的天黑得飛快,我到達“老地方”的時候,幕色已經完全地降臨。我看到他靠在那裏,他沒有抽煙,而是玩他的手機。聽到我的腳步聲,他抬起頭來,跟我做了一個打招呼的手勢。
  “跟哪個妹妹發短信呢?”我靠近他,試圖去看他的手機。
  他並沒有把手機拿開,我發現那是一台新的手機,三星的,新款,很氣派。
  我把風衣拉起來,背靠著他,低聲說:“我們有半個月沒見了吧,親愛的,你有空怎麽不去我家哩?”
  “今晚夜自修要考物理,我隻有十五分鍾。”他用一隻手把我的身子扳過去,開始吻我。另一隻手拿著手機,拍下我們親吻的畫麵。我的眼睛瞟到他的所作所為,嘻嘻笑起來,他放開我一些些,低聲命令:“專心點!”
  可是我沒法專心,我又開始感覺到不能控製的惡心。我推開他,蹲在路邊,努力讓自己不要吐出來。他也迅速蹲下,問我:“你怎麽搞的?難道還沒有去做掉?”
  上帝保佑,我感覺好受多了。
  我站起身來,故做輕鬆地說:“沒事,我隻是有點感冒而已。”
  他不相信地看著我。
  我大聲喊:“我都說沒事啦。”
  “黎吧啦。”他用手機指著我,“你要敢騙我,你知道後果嗎?”
  我軟軟地靠在牆上,微笑著說:“你是要殺了我嗎?我倒真希望你殺了我。”
   “你別騙我,我現在不相信你。”他開始變得激動,“我警告你,你最好不要激怒我!”
  “如果激怒了會怎麽樣呢?”我也開始為他的不信任變得憤怒起來,冷笑著說:“我倒真是想試試看呢,是罵呢,還是打呢?還是跟我說分手呢?”
  他把手機放進口袋,走近我,捏著我的下巴:“你知不知道,我這輩子最恨的就是別人威脅我?”
  他的眼睛看上去很怕人,像是要滴出血來。
  我識相地沒有吱聲。
  我在等他冷靜下去。
  “你回答我,你肚子裏的孩子有沒有做掉?不許撒謊!”
  “沒有。”我說。
  “再說一次,說大聲一點,我沒有聽見。”
  “沒有!”我大聲地說。
  “你這個瘋狂的女人,你到底想幹什麽?”他把我按到牆邊,開始用膝蓋來撞擊我的身子,一下,兩下,三下……他仿佛用了全身的力氣,我疼得不能呼吸,忘記了尖叫,隻能張開嘴死死地咬住他的胳膊。就在我感覺自己快要暈過去的時候,忽然有人不知道從哪裏衝了出來,用力推開了張漾。
  我定神一看,是小耳朵!
  她推開張漾後,伸開雙臂站到我麵前,護住我。我明顯地感覺到她的害怕,她在發抖,但是她勇敢地站在我麵前,像母雞護小雞一樣,堅決地,不離開。
  “滾開!”我朝著張漾大喊,我真怕他會傷害小耳朵。
  見到有陌生人出現,張漾開始感到害怕,他後退,一邊後退一邊伸出一根手指,壓低了聲音說:“你試試,不把它弄掉我不會放過你!”然後他頭也不回地走掉了。
  我再也支撐不住,頹唐地從牆上滑下,捂著腹部跪到地上。
  我的小耳朵,噢,謝謝你。
  那晚,是這個應該還算是陌生的叫做小耳朵的女生把我送回了家。她溫暖的小手牽著我,帶我走過這個讓我傷心傷肝的小城,讓我感到莫名的安定。
  疼痛,也奇怪地被她手心中傳來的溫暖所稀釋。
  那晚,我知道了她的名字,她叫李珥。
  耳朵的耳加個王字旁。
  在她替我擦藥的時候,我把我的秘密告訴了她,我實在控製不住地想找一個人說說話。在我的心裏,她已經成為一個可以傾訴的人。
  這麽多年來,唯一一個可以傾訴的人。
  我相信,她不會背叛我。而且,就算是她背叛我,我也願意不去怪罪她。我生性裏所有善良的東西都被這個叫做小耳朵的小姑娘無限地激活,讓我變得比在愛情裏還要柔情似水,我沒法形容這種感覺,但它讓我感到幸福,所以我願意先享受了再說。
  上帝做證,我,多麽,寂寞。
  那夜,我目送她離開,那麽弱小可愛的一個小姑娘,我擔心她會害怕。但我實在沒力氣再去送她,她回頭朝我微笑了一下,那微笑像星光一樣的亮堂。我靠在門上,朝著她做一個飛吻,她的臉紅了,把兩隻手合起來,放在太陽穴邊,做一個睡覺的手勢示意我早點休息,就轉身走掉了。我有些發呆地看著她的背影很快消失在遠方。
  老太婆今天的牌局結束得早得離奇,她端了一杯茶,也在探頭探腦地往外望,好奇地問我:“她是天中的?”
  我沒理她,回了自己的房間。
  我沒有想到那晚張漾會來。
  那是十二點。我沒有睡著,窗戶那裏有動靜。我跳起來,打開窗,看到他。
  我們隔著一扇窗站著,冬天的風刺骨地穿進來。我看著他,沒有讓他進來,他也不動。終於,我忍不住問:“你怎麽來了?”
  “對不起。”他像一個孩子一樣地低頭認錯。
  對象覺到他的顫抖,還有他內心的恐懼,“無論以後發生什麽,吧啦,你要記住,我是真的愛你的,我是最愛你的,你是唯一一個讓我有感覺的女生。”
  “那麽,好吧。”我敗下陣來,“我明天就去縣裏的醫院,解決。”
  “我也不想的。”張漾說,“但我們會有第二個,第三個孩子,我會和你牽著他們的手在巴黎的街頭散步,給我時間,我會給你幸福。”
  “要多久?”我問他。
  “你願意等我多久?”他狡猾地反問我。
  “一輩子。”我毫不猶豫地說。說完後,我被自己的豪言壯語逗得咯咯笑起來。他有些緊張地問我:“你笑什麽?”
  我實話實說:“我笑自己變成了以前自己最不喜歡的那種沒骨氣的女人呀!”
  他摟緊了我。冰冷的雙足貼著我的。不說話。
  過了一會兒,我發現他好像睡著了,甚至有了輕輕的鼾聲,我沒有喊醒他讓他離開,而是把手機的鬧鍾調到了清晨六點。我要他醒來,第一眼看到的是枕邊最愛的人。
  我要是他最愛的人。
  一輩子最愛的人。
  這是必須。
  102路公交車,終點站一直通到縣城裏的醫院。
  這裏離市裏大約有一小時的車程,兩年前,我曾經來過這裏。那一次是陪我表哥的一個女朋友來這裏做人流。表哥給了我兩千塊錢,把一個嘰嘰喳喳的倒黴女孩塞到我手裏。那個女孩比我還要小一歲,她一路上都滿不在乎地嚼著口香糖,跟我說她和表哥之間很多無聊的細節。包括我表哥如何跟她調情,以及她在露台上替我表哥洗衣服刷拖鞋差點掉下去之類的童話故事,她的手指甲尖尖的,一看就不是那種做事的人。而且我也知道我表哥一點兒也不喜歡她,他看中的,也許隻是她的年輕和不懂事而已。
  縣醫院肮髒極了,護士的臉呆板極了。我記得她滿不在乎在嚼著口香糖進了手術室,好像還輕輕地吹了一聲口哨,可是等她出來的時候,她完全換了一個人,臉色蒼白,站都站不住,我永遠都不會忘記她是如何緊緊地揪住我的衣服領子,氣若遊絲地對我說:“我想殺了你表哥。”
  如今,舊地重遊。
  我獨自而來,我沒有人的衣服領子可以揪,我隻有我自己。
  我也響亮地吹了一聲口哨,然後朝著醫院裏麵走去。
  我清楚地記得婦產科是在三樓,我掛完號走到二樓的時候,短消息響了,竟然是小耳朵在問候我,被人惦記是幸福的,我很高興地跟她回了電話,她說話還是那樣細聲細氣的,怯得讓人忍不住想衝到電話那頭去抱抱她。跟小耳朵剛說完電話手機就又響了,這回是張漾。他肯定是在學校的大操場上跟我打電話,我還可以聽到風吹過他耳邊的呼嘯的聲音。
  “我們在上體育課,”他說,“我惦記你,所以跑到一邊兒來給你打個電話,今天真冷啊,你要照顧好自己。”
  “嗯。”我說。
  “事情辦完了嗎?”
  “正在辦。”
  “你一個人?”
  “是的。”
  那邊遲疑了一下說:“那不行,吧啦,要不等兩天吧,等我放了假,我陪你去,你一個人是不行的。”
  “沒關係啦。”
  “我說不行就不行!”張漾說,“說實話,我今天心裏很慌,我老擔心會出什麽事,你快點坐車回來,我最多還有一周就放假了,可以放好幾天假呢,讓我陪你去。”
  “沒關係的啦。”我說,“來都來了,解決掉,省得你老掛心。”
  “可是你要是出什麽事,我豈不是更掛心?”張漾說,“聽話,回來。”
  “好。”我說。
  “我愛你。”他在電話那頭吐出三個字。然後,他掛了電話。
  我有些發呆。把手機塞進牛仔褲的口袋,我站在樓梯上,不知道該往上還是往下。有兩個護士經過我的身邊,她們看了我一眼,盯著我漂亮的尖頭高跟鞋看了好幾眼,又盯著我奇怪的卷發看了好幾眼,終於走過去了。
  我終於轉身下了樓。
  那一刻我明白,其實就算是張漾的電話不來,我也無法真正下這個決心,我肚子裏的,是我自己的寶貝,是我和和心愛的人共同的寶貝,他有權來到這個世界,誰也無法謀殺它,我自己也不可能。
  隻是愛情讓我一時心軟而已。
  我坐著102路原路返回。經過天中那一站的時候,我忍不住跳下了車。我躲在離校園不遠的一個角落裏觀望,我本來想看到張漾,走上前去給他一個驚喜,哪怕不打招呼也是好的。可是我一直沒等到他,不過我忽然看到了小耳朵,她又穿了一件粉紅色的小棉襖,臉還是那樣紅撲撲的,可愛極了。
  她一個人走在回家的路上,有些孤獨。
  我知道她是把我當好朋友的,可是在天中的門口,我沒有勇氣叫住她,我是一個渾身都是麻煩的人,我怕我會給她帶來麻煩。
  於是我靠在角落裏,默默地看著她走遠。
  再見到小耳朵的時候已經是大年初三,張漾去了上海他奶奶家,讓我等他回來,再陪我去醫院。我的精神好了一些,不再成天想睡覺,也有了心情講笑話,我在“算了”跟一個小弟弟講笑話的時候忽然看到了小耳朵,這讓我有一些吃驚,我不太喜歡她來這樣的地方,於是我一把把她從裏麵拖了出去。
  可是她跟我提起……許弋。
  這應該是第二次,上一次,是在拉麵館裏,我的心裏忽然有些豁然開朗。看來我的小耳朵,是一個在暗戀中掙紮的孩子,在天中,有很多這樣的孩子,不敢愛不敢恨,甚至不敢大聲說話。那些人都與我無關,可是小耳朵的事我卻不能不管。
  她告訴我許弋期末考沒考好,希望我可以幫幫許弋。我微笑著看著她,我想我笑容裏的味道一定會讓她感覺到不安,但她沒有,她輕聲地求我。
  我真受不了她求我,於是我鬼使神差地答應了見許弋,但我要求她去把許弋找來。她轉身就去找去了。說實在的,我根本沒想到她會有本事真的把許弋給叫來,當我在台上唱著那首我熟悉的憂傷的歌的時候,我看到了許弋,他是跑著進來的,他的眼睛裏根本就沒有小耳朵,他徑直衝上來問我:“你和張漾的事,到底是不是真的?”
  終於東窗事發了。
  我沒有抵賴,簡單地說:“是。”
  許弋像個瘋子一樣地抓著我不放,一副要了我的命的樣子,我看到櫃台裏的表哥打了一個響指,好幾個人圍了上來,迅速拉開他,對著他就開始拳打腳踢。我想阻止,有兩個人拉住了我,把我一直往櫃台那邊拉。我對著表哥喊:“不要打,讓他滾就行啦!”
  表哥劃著一根火柴慢悠悠地說:“這小子成天找抽,不打不行了。”
  就在這個時候,我看到小耳朵,我勇敢的小耳朵,她瘋狂地撲入了那群人中間,想用她單薄的身體護住許弋,我衝過去想拉住她,但我沒有拉住,我眼睜睜地看著一個啤酒瓶準確無誤地打到了她的頭上。
  血順著她的臉沿下來,她也許是疼,也許是嚇,軟軟地躺在了地上。
  我衝上前,對著那個捏著破啤酒瓶的臭小子甩出了一記清脆的耳光。我覺得不夠,反手又甩了一個!
  酒吧終於安靜下來。
  我俯下身抱起小耳朵,她好像完全沒有了知覺。我拚命地搖她,她睜了睜眼睛,又閉上了。
  有人在我身邊說:“吧啦姐,別搖她。看樣子沒事的。我去找個醫生來。”
  “不用了。”我冷冷地說,“把她送到我家裏去!”
  許弋從地上爬起來,看著躺在我懷裏的女孩,他好像並不認得她,也不太明白這個女孩子為什麽要為了他奮不顧身。我對許弋說:“你快走吧,你記住,她叫李珥,她喜歡你,你以後永遠都不許欺負她,聽到沒有?”
  “你們到底在玩什麽花招?”他啞著嗓子問我。
  這頭不可理喻的笨豬!我不再想理他。
  我招呼兩個男孩把小耳朵從地上扶起來,離開了“算了”。
  小耳朵,對不起,是我不對,我不該讓你受到任何的傷害。在車上,我把她抱在懷裏,心疼得不可開交,我更寧願受傷的人是我,而不是她。
  上帝作證,我說的真的真的是真的。
  後來,我在小耳朵的博客上看到她寫的一段話,她說她想變成一個壞女生,這話讓我樂不可支,她不知道,壞不是變的,是與生俱來的。
  我早說過了,我是一個與生俱來的壞女生。
  哦,不,壞女人。
  寒假裏,我生了一場病。
  這病生得挺重,又是發燒,又是嘔吐,全身上下沒有丁點兒力氣,這讓我去醫院做手術的事一拖再拖。
  張漾從上海回來後沒兩天就又回到學校上課去了,高三緊張的學業讓他無暇顧及到我,有一天我懨懨地躺在病床上的時候忽然有人敲門,老太婆不在家。我以為是收水費的或是收電費的,所以懶得理,裝做沒聽見。
  大約十五分鍾後,我接到表哥的電話,問我:“在哪裏呢?”
  “病了,在家孵小雞呢。”我說。
  “什麽病?相思病?”
  “說對了。”
  “這樣,我馬上來看你。”
  “老大,不用這麽誇張吧。”
  “就這麽說,呆會見。”
  他掛了電話,我以為他是說笑,他這人一向沒正經,對我說的話我從來都不放在心上。但是沒過多一會兒,真的有人敲門來了,我在門縫裏看到他那輛髒兮兮的越野車,於是我開了門。
  開門後,我愣住了。
  表哥坐在車裏,他並沒有下車,而是把車嘩地一下開走了,門口站著的,是拎了一個大包的一個美麗女人。在她喊我以前,我差點沒有認出她來。她真的一點兒也沒能老,甚至比我記憶中的那個她還要顯得年輕,優雅。
  “我來過一次,敲了半天門,你沒開,我還以為你不在家。”
  “我在睡覺。”我說。
  “怎麽?不歡迎我進去?”
  “哪裏的話,”我讓開身子,“這是你的家,不存在我歡迎不歡迎。”
  她微笑,拎著行李進來,看看四周說:“這裏一切都沒變,就是吧啦,你長大啦,越長越漂亮。”
  “您真客氣。”我譏諷地說。
  “我是專程來接你的。我和你爸爸在那邊把什麽都安排好了,你的學校也找好了,對了,你現在英語怎麽樣?”
  “我就會一句,”我倒在客廳那張破沙發上,拍拍沙發的扶手,用唱歌的調調揚著嗓子說,“FUCK YOU!”
  不知道是不是我發音不準的原因,還是她早就做好了足夠的心理準備,看她的樣子,她並不生氣。
  門就在此時被推開了。老太婆手裏拿著鑰匙,嘴裏正在罵:“門開在這裏幹什麽,進來個小偷怎麽得了?”
  抬眼之間,她看到了她。
  老太婆先是一愣,然後忽然操起門後的一把掃帚,筆直地指著她說:“你給我滾,滾出去,你說過不回來,就永遠別出現在我麵前!”
  她溫和地說:“您別生氣,我接了吧啦就走。”
  “我哪兒也不去!”我從沙發上迅速地跳起來,回到了我自己的房間,把門砰地一聲關上了。
  “吧啦,”她走到門邊來敲門,“你開門,媽媽有話跟你說!”
  再接下來是老太婆尖厲的聲音:“你走不走,你不走我喊警察來!”
  我把門一把拉開:“夠了,你丟人不丟人,找警察算什麽,有本事把飛虎隊,(、)聯邦特工全叫來啊,讓鳳凰衛視現場直播,那才叫牛逼呢!”
  老太婆被我噎得一句話說不出來,臉紅脖子粗。我媽伸出手把我一拉說:“走,我們到外麵說去!”
  “我不去!”我甩開她。她上前一步,再次捏住我手心,又摸一下我的額頭,驚訝地說:“你在發燒?”
  我別過頭去。
  老太婆在一旁風言風語:“神經燒差不多!”
  “她真的在發燒!怎麽她在家發燒你也不管!”我媽一把拖過我,大聲地說,“快走,我帶你去醫院。”
  “求你,別煩我!”我掙脫她歪歪倒倒地往屋裏的床上走去,我想我的確是又在發燒了,而且燒得特別厲害,我哪兒也不想去,倒到床上的那一刻,我就想睡一覺,睡得越沉越好,哪怕永遠都不再醒來。
  等我醒來的時候,我發現我躺在醫院裏。四周都是白色的,白色的牆壁,白色的被單正在給我掛水的護士白色的衣服。
  她坐在我身邊,神色凝重。
  我把頭轉過去。
  “吧啦,”她伸出手來把我的臉轉過來,我看到她的眼睛,她的眼睛又大又清澈,一點兒都不像一個步入中年的人,我走神地想,不知道我到了她這個年紀,是不是還可以這麽美麗,我憂傷地想,當然我是活不到她這個年紀的。
  活著太累了,我是活不長的。
  她看著我,眼睛裏流下淚來,淚水打濕了我潔白的被單。我聽到她用微弱的聲音說:“我知道你吃了很多苦,媽媽不怪你做錯事情。把孩子做掉,我帶你離開這裏,我們永遠都不要再回來。”
  說完,她俯下身擁抱我。我知道,她是不想讓別人看到她洶湧的淚。
  我竭力控製著著內心的翻江倒海,麵無表情。
  我在醫院裏住了三天,他們說,等我身體好些了,再替我做流產。第三天黃昏的時候,趁她去超市的時候,我從醫院裏偷偷地溜了出來,醫院的飯菜讓人難已下咽,仿佛總帶著一股藥水味。我出了醫院直奔天中旁邊的拉麵館,推開門,像坐了十年牢從沒吃過飽飯的人一樣對著老板娘說:“來兩碗拉麵!”
  “兩碗?”店裏的夥計不相信地看著我。
  “兩碗!”我大聲地重複。
  我在我經常坐的位子上坐下,左邊的台子上是兩個天中聒噪的女學生,她們正在聊天,聲音高亢尖銳卻又要故作神秘,讓我極度不舒服,我正要嗬斥她們閉嘴的時候卻聽到她們的嘴裏吐出我熟悉的名字來,讓我忍不住認真聆聽她們的對話:
  “聽說許弋這次又被打得不輕,他最近真倒黴,老是被人打。”
  “人在情海飄,哪能不挨刀。誰讓他老是想去搶別人女朋友呢!”
  “不過說真的,那個女生樣子很乖的,看不出那麽那個呀。”
  “你說李珥啊,她跟我是初中同學,我知道她的,平時不開腔不出氣,其實最那個。不過這次可慘了,被叫到教務處去了,我看她以後還怎麽見人!”
  “對啊,對啊,不開腔不出氣的女生最可怕,哈哈哈……”
  ……
  我把桌上的麵條往前麵一推,站起身來,走到那兩個女生的桌前,冷冷地問:“你們在說誰呢?”
  兩個女生抬頭看見我,像是認出我來了,嚇了好大的一跳。
  我指著她們:“我警告你們,誰要再敢說李珥的一句壞話,我讓你們以後晚上從此都不敢出門,你們信不信?”
  兩個女生你看著我,我看著你,慌慌張張,大氣也不敢出,一句話也不敢說,拿起書包跑了出去。
  我也沒心思吃麵了,我決定去天中看看小耳朵。
  我跑到天中校園的時候正好看到小耳朵出來,我一看她的樣子,就知道她受了委屈,在她的身後,跟著她的家長,我喊住她,旁邊一個男生惡模惡樣地竄出來讓我一邊去,我看著小耳朵,我隻想確定她沒事,我立刻就走。
  我知道,在很多人的眼裏,我不配做她的朋友。我知道我走到很多的地方,都不受歡迎,我也不想給小耳朵帶來任何麻煩,但是上天作證,我願意為她承擔我所能承擔的一切,因為我知道,並能確認,她的煩惱肯定與我有關。
  “她不會有事的,你離她遠遠的,她什麽事都沒有!”男生還在衝著我大聲地喊。
  噢,天地良心。我並不生他的氣。
  我當時想,有個男生這麽護著小耳朵,真的挺好。可是我沒想到小耳朵生氣了,她漲紅著臉大聲地喊:“尤它,你不許這樣跟吧啦說話,吧啦是我的朋友!她是我的好朋友,我不許你這麽說她,絕不允許!”
  世界在那一刻靜止了。
  這些天來,我身上所有的不適都消失了,黃昏的天空飄起了金色的奇妙的雪花。我就像網絡遊戲中忽然被施以神奇法術得以重生的小人,在瞬間充滿了力量,歡欣鼓舞。我看著小耳朵繼續漲紅的可愛而勇敢的小臉,看著憤怒的尤它,看著站在他們身後的驚訝的兩個大人,實在實在忍不住地咧開嘴笑了。
  好朋友。
  我文縐縐地想:這個世界上,也許再也找不到比這更溫暖更動人的詞匯了。
  在返回醫院的路上,我被兩個小破孩攔住了。他們粗聲粗氣地對我說:“吧啦姐,黑哥找你。”
  “讓他自己來。”我說,“我要回醫院躺著去養病。”
  “黑哥說,有些事他想跟你說,你可能會感興趣。”
  我拍拍他們其中一個人的頭,笑嘻嘻地說:“真對不起,吧啦姐姐現在對啥事都不感興趣。”
  兩個小破孩互相對看了一眼,其中一個從衣服口袋裏掏出一張相片來給我,相片有些模糊,一看就是偷拍的,但很輕易地認得出是誰。
  “黑哥說,他有很多這樣的照片,你要是願意去,他可以全送給你。”
  “他在哪裏?”
  “在他姨父的房子裏。”
  哦嗬,那房子原來還沒賣掉。
  我轉身,大踏步地朝前走,兩個男生遠遠地跟著我,我回頭,大聲地朝他們喊:“回家喝奶吧,你吧啦姐還找得到路!”兩個男生並沒有離開,依然遠遠地跟著我,跟就跟吧,要不是大姐大,誰願意跟著她啊。
  門沒有鎖,燈也沒有開,我進去,黑人坐在黑暗裏,我看不清楚他的臉。雪越下越大,雪花從破舊的窗戶裏飄進屋子,屋裏屋外,一個溫度。但黑人隻穿了一件薄毛衣。黑色的矮領毛衣,胸口上有個張牙舞爪的字:悶。
  我問:“你這件戲子一樣的衣服哪兒弄來的?”
  “搶的。”他說,“一個大學生的。”
  “人家沒告你?”
  “告什麽,我請他喝酒了。”
  我把懷裏的相片扔到他麵前:“你不覺得你特無聊?”
  “我是為你好。”
  我撈起麵前一根小板凳就往他麵前砸過去:“我警告你,他就要高考了,你要是影響到他一丁點兒,我饒不了你!”
  黑人沒躲,板凳砸到他的額角,一道深深的印痕,血流了下來。
  他滿不在乎地用毛衣袖子把血擦掉。吸吸鼻子說:“操,你為了這麽一個下三濫,值得嗎?”
  “你再罵一次試試?”
  黑人跳起來:“我就罵,我就罵,下三濫,下三濫!怎麽著!”他一麵罵著,一麵伸手把身後舊桌子上的一堆照片全甩到地上,又跑到牆邊把燈給點亮:“你睜大眼睛看看你的優等生,我靠,你他媽口口聲聲要征服,征服,你看看征服你的人對你到底是真心還是假意!”
  雪越下越大了,屋子裏冷得讓我感覺整個的自己要縮小到沒有的狀態。燈光讓我的眼睛感到疼痛,我蹲在地上,把那些照片一張一張地撿起來看:都是張漾,張漾和那個我曾經見過兩次的女生,他們在一起,溫暖的餐廳,他們兩家人在一起吃飯,冰天雪地裏,張漾摟著她在走,校園裏,張漾替她拎著笨重的書包,嗬著氣等在食堂的門口……
  應該都是近期的照片。
  黑人說:“這個女的你可能不認識,她姓蔣,叫蔣皎。她爸爸叫蔣大寧。也許你沒聽說過,但我想,著名的‘嘉寧’集團你應該不會陌生。這個城市最漂亮的建築,最完美的小區,都和他有關。”
  我沒有做聲。
  黑人繼續說:“張漾是個垃圾,他利用你對付了他的對手許弋,蔣皎在初中時代曾經是許弋的女朋友,他害怕失去她。張漾家很窮,他們一家三口住在城裏最窮酸的地方,你要是不信,我可以帶你去看,離這裏隻有五分鍾的路。他所有的一切,都是這個女生家裏供給的,包括他的新衣服,新手機,他離不開她,就連他讀大學的費用,也得靠她家,她們早就有計劃,一起去上海讀大學,然後出國……”
  “住嘴!”我說,“我不會相信你的這些信口胡言!”
  “我愛你,吧啦,隻有我是真愛你。”黑人上前來擁抱我說,“隻要你跟我好,我保證一輩子死心塌地地對你!”
  他額頭上的血跡已經幹了,醜陋的傷口醜陋地對著我。我厭惡地推開他,我不會相信他,我永遠都會記得張漾說過,他會帶我去北京,他會牽著我和兒子的手在巴黎的街頭散步。這些都不會是假的,絕對不會!
  “我知道你不死心。”黑人打開他的手機,也是新款的,三星。他說,“兄弟們偷來了他的東西,我放點更有趣的東西給你瞧瞧。”
  他說完,把手機舉到我麵前。
  我首先看到的是我和張漾親吻的畫麵,在拉麵館後麵的那條小路,模糊不定的影象。我去搶手機……結束。
  然後是張漾一個人在大街上走,忽然回頭做鬼臉,女孩嘻嘻的笑聲。
  張漾摟緊了她,兩個人一起對著手機做鬼臉。女孩笑得很甜。
  ……
  最後一條:張漾靠在一張軟軟的大沙發上,懶懶地說:“吧啦,婊子。”
  周圍一陣哄堂大笑。張漾也笑,是微笑,他笑完後,站起身來,伸出手掌擋住了鏡頭。
  ……
  他微笑著說:吧啦,婊子。
  我親愛的,微笑著罵我:婊子。
  黑人丟開手機,纏上來抱住我,唇在我的耳邊徘徊:“吧啦,我愛你,你要相信,隻有我是真正的愛你,全身心地愛你,我們永遠在一起,好不好?”
  我奮力地推開他,跌跌撞撞地出門,將自己淹沒在漫天的雪花裏。
  我決定離開。
  雖然我真的無處可去。
  我隻想跟一個人告別,可惜我沒有她的電話。
  我收拾好簡單的行李走到“算了”酒吧前麵,我想去跟表哥借一點兒錢。他就站在酒吧的門口,抽著一根大大的雪茄,好像知道我就要去找他一樣。
  我沒有說出我的要求。但是他說了,他說:“吧啦,你來得正好,我要帶你去醫院。你媽媽等著你去做手術。”
  我轉身就跑。
  有好幾個人一起來追我。他們很容易地追上了我,架住我,不顧我的尖叫,硬把我往越野車上塞。我被塞到後座,兩個人一邊一個,牢牢地看著我。很快,表哥也上了車,他親自開的車。他在前座一麵開車一麵用一種語重心長的語氣教訓我說:“有好日子不過,折騰啥呢,跟著你媽媽,換個環境重新開始,什麽愛情,都是狗屁,你轉眼就會忘的。”
  “我要下車,你停車。”我說。
  “到了醫院就會讓你下。”他說。
  “我再說一次,我要下車,你停車!”
  他慢條斯理地答:“我再說一次,到了醫院我自然會讓你下!”
  雪越下越大了,前方的路已經完全地看不清,越野車仿佛是在冒險的叢林裏穿梭。我觀察了一下我所處的位置,對我左邊那個小個子男生說:“你過來一下,我有話跟你說。”他聽話地湊過來,我果斷地張開嘴,朝著他裸露的耳朵重重地咬了下去。他捂住耳朵淒慘地狂叫起來,然後我越過他的身子,拉開了車門,跳了下去。
  準確地說,我是從車上滾了下去。我掉到雪地上,雪花飛濺,模糊了我的視線。我想站起身來,但我沒有來得及,後麵有一輛農用的三車突突地開過來,它沒有看到我,輕巧地壓過了我的身體,眼前完全黑了。奇怪的是,我沒有感到任何的疼痛。
  表哥的車在我前方不遠處停了下來,我看到他們一起朝著我跑過來。雪地上,開出一朵一朵紅色的花,那花真好看,我試圖想微笑,像張漾罵我時一樣的微笑,但是我做不到。因為,我已經完全失去了知覺。
  我好像看到我自己的靈魂從我的身體裏飛升,她飛過狹窄的公路,寬闊的廣場,帶著強烈的渴望和絕對的目的性,直奔向天中,一個教室一個教室地找一個人,她要找的人不是張漾,也不是許弋,不是蔣皎,而是一個叫小耳朵的女孩,一個吧啦其實從生下來就想做的那樣的一個乖女孩,她當著眾人的麵大聲地承認是她的好朋友,吧啦欠她一聲謝謝,這一聲謝謝,是一定要說的。
  一定要說的。
  一定。
  我親愛的小耳朵,你能聽見嗎?

  PART 3 張漾
  蔣皎十八歲的生日,我們一群人在卡拉OK裏唱歌。
  被風吹過的夏天。
  黑暗擁擠的小包間,啤酒瓶歪七豎八,擺滿了長條桌,香煙的味道讓人想咳嗽和睡覺。我的老婆壽星蔣皎在和別的男生唱歌,憑心而論,她的歌藝不錯,眯起眼睛唱歌的樣子,有點像《流星花園》裏演杉菜那個大S。
  我沒有來由地對這種軟綿綿的煽情的歌聲感到厭倦,我忽然想起一個曾經的女孩子站在酒吧那個窄窄的木頭舞台上唱歌的樣子,她空曠的毫無所謂的歌聲,遺世獨立的眼神。這種突然而至的想念讓我心神不寧。於是我起身走了出去。
  八月末的陽光炙烤著大地,高空的太陽不停地吐出血紅的氣息。整個世界成了密不透風的一個圈,我招手攔住一輛出租,跳上去,對他說:“去南山。”
  出租車內的空調讓我感覺稍微舒服了一些。司機透過後視鏡在觀察我。一個穿著隨隨便便的短褲和汗衫在大夏天的午後要去南山的人,不是有問題就是神經病。
  車子開出去五分鍾後我的手機響了,如你如料,是蔣同學。在那邊氣呼呼地喊:“死蟑螂,你去哪裏了?”
  蟑螂是蔣同學對我愛稱,來曆我已經不太記得了,估計也是說我這人是“四害之一”吧。原諒我最近記性一直都不太好,我隻記得為了表示反擊,我曾經給她起過一個外號叫“蒼蠅”,可她不同意,在她的眼淚攻勢下我改叫她“餃子”,這個外號她倒是欣然接受了。並喜滋滋地說:“餃子是有內涵的東西。”
  她一向具有這種自說自話沾沾自喜的本領,從這點來說,我不得不服。
  “快說啊,怎麽不說話,你到底在哪裏?”她開始不耐煩。
  “廁所。”我說。
  “怎麽時間這麽長?”
  “大便。”我說。
  “蟑螂!”她尖叫著,“我不管,我要你立刻出現!”
  我掛了電話,關了機。
  南山離市區大約有二十多公裏的路,車子開了半天後,在一條狹窄的路旁停了下來。司機說:“隻能開到這裏了,前麵車子會不好掉頭了。”
  我付賬下車。這裏還是我第一次來,有些摸不著頭腦,我一麵順著山路往上走,一麵思索著應該怎麽找到我想去的地方。天遂人願,就在我一籌莫展的時候,我發現山上走下來一個人,她打了一把紅色的小花傘,背著一個藍色的小背包。我想,我應該認得她,而她,也應該認得我。
  她抬頭看見我,眼神裏果然有了慌亂的成分,她低著頭疾步往下,想裝做沒有看見我。我站在原地不動,在她經過我身旁的時候,我伸出一隻手臂攔住了她。
  她抬起更加慌亂的眼睛看我,並不說話。
  “帶我去。”我說。
  她試圖想掙脫我。
  “你今天不帶我去,別想下山。”我威脅她。
  “那你先放手。”她輕聲說。
  我放開她,她再次看了我一眼,我發現她眼睛裏的霧更濃了一些,然後,她轉身朝著山上走去。我跟著她向上爬,很快我就累得有些吃不消,但前麵嬌小的她卻顯得輕鬆自如,身形輕巧。大約十分鍾後,我的眼前忽然變得開闊。這裏是一整片的墓地,在烈日下靜靜地排開來,顯得更加的沉默和安寧。她帶著我在一條小路上繞著前行,沒過多久,她停了下來。
  我知道目的地到了。
  不知道為何,我的心裏有一些慌張。我看到眼前的墓地上有一束新鮮的野花,應該是黃色的小野菊,或者是別的什麽花,不張揚地開著。這麽熱的天,花瓣上居然還有細小的水珠,估計是她不久前才放上去的。
  我走近,看到墓碑上的那張照片。黑白照片,年輕的,美麗的,久違的臉,無所畏懼的眼神。我的心像忽然被誰一把揪了出來,扔到半空中,一時半會兒找不到去向。
  我不由自主地跪了下去,低下頭,眼淚控製不住地掉了下來。它們迅疾地地落到草地上,很快被陽光蒸發掉。
  “她很安靜,你不應該來打擾她。”不知道過了多久,站在我身邊的打著紅傘的女孩說。
  “你是誰?”我問她。
  “我是誰不重要。”她冷冷地說。
  “你是她的好朋友嗎?”我疑惑地說,“我看著你眼熟,但不記得在哪裏見過你了。”
  她用更加冷靜的口吻答道:“我們在同一所學校,在學校,經常看到你。其實,我們見過很多次。”
  我想起來了!
  往事在瞬間閃現,我的心裏莫名的一激靈。
  “你謀殺了她。”她說,“她不會原諒你。你哭也沒有用。”
  說完,她打著傘轉身離開。我從地上站起來,跑上前拉住她:“她死前你一定在的,你告訴我,她有沒有說過些什麽?”
  “聽說你考上了北京的一所重點大學?”她問我。
  我點點頭。
  “恭喜你。”她說。
  我不耐煩地吼她:“別給我整這些,給我想要的答案!”
  她好像並不怕我:“對不起,讓你失望了,她什麽也沒說,至少,我不知道她說過些什麽。”
  “請你告訴我,我真的很想知道。”我把語調放軟,試圖哄她。
  “或許你應該去問問黑人。”她扔下這句話,頭也不回地走掉了。
  也許是黃昏快要來了,炙烈的陽光終於變得晦暗,山頂上猛地吹起一陣陣的涼風。我坐在吧啦的墓前,看著遠方的雲從頭頂上慢慢地飄移過去。
  我沒有想到的是,暴雨會來。好像隻是幾分鍾的時間,天已經完全地變掉,風越吹越猛,豆大的雨點砸到我的身上,我無處可躲,我也不想躲,就讓雨下得更猛烈些吧,下吧,衝垮這世上所有的一切也在所不惜,我並不企盼什麽樣的救贖,此時此刻,我隻是想這麽做,想陪著她。我懷念我站在她家窗下的那個飄雪的冬夜,懷念她溫暖的雙足靠近我時的溫暖,就讓我地暴風雨中谘意地懷念一回,誰也不要來打擾。
  誰也不許來打擾。
  我回到市區的時候,是夜裏十點鍾。雨後的氣溫依然很高,我被雨淋過的頭發和衣服已經全幹了。
  因為打不到車,我走了很久的路。我想起那個和我一樣去看吧啦的女生,她也許是經常來,不知道她是采用什麽樣的方式來回,看她那柔弱的樣子,要是也走這麽長時間的路,一定會累得趴下吧。
  我沒想到,蔣同學在我家不遠處的路燈下等我。
  她起初是蹲在那裏,見了我,她站起身來,靠在身後的路燈上,憔悴地看著我。她已經回家換了一條新裙子,而且我發現她換了發型,暗紅色的頭發淩亂的,可笑地卷曲在她的頭上。
  我走近她。
  “我十八歲了。”她說。
  “生日快樂。”我說。
  “我燙了頭發。”她說。
  “不好看。”我說。
  她的臉部忽然強烈地抽動起來,然後她哭了出來。她並沒有撲入我的懷抱,我有一刻試圖想伸出手去擁抱她,但是我最終沒有這麽做。
  我們就這樣僵持著。
  我很耐心地等著她哭完。
  可是她沒完沒了。
  我維持我的性子等。
  還好周圍一直沒有人經過,不過經過也沒有什麽,我早是這個小城的新聞人物,在我的身上,發生什麽大家都不會再好奇。
  終於,我拍拍她說:“好啦,哭多了會變老的,你的新發型已經讓你顯得夠老了。”
  她抬起頭來看著我:“你不是喜歡嗎,我知道你喜歡的!”
  “你胡說什麽!”
  “你忘不了她,我知道你忘不了她!”蔣皎抓著她的頭發哭著喊,“如果是這樣,你就幹脆把我忘了吧,張漾,我們從此一刀兩斷!”
  “好的。”我說。
  她瞪大了眼睛看著我,我知道她開始在後悔自己剛才說過的話。不過我不動聲色地看著她,以不變應萬變。
  她恨恨地看我一眼,推開擋在她麵前的我往前跑。前方,一輛摩托車正疾馳而來。看她的樣子,根本也不知道要閃躲,我的腦子裏轟轟作響,趕緊追上去,一把把她拉到了路邊。
  摩托車急停下來。離我們隻差一毫米。
  “有病!” 摩托車手是個四十多歲的中年人,他罵完,重新發動車子走了。
  蔣皎同學狂亂的卷發輕拂著我的麵頰,癢得我有些吃不消。我想推開她一點點兒,但是她抱我抱得特別緊。
  她嗚咽著:“蟑螂,你別不要我,求你不要離開我。”
  “一刀兩斷是你說的,不是我說的。”
  “我錯了,我錯了。”她認錯比眨眼睛還要快。
  “好吧。”我輕輕推開她,“我今天很累,你也快點回去休息吧,有什麽事明天再說,好不好?”
  “送我回家好嗎?”她說,“前麵有段路很黑的,你也知道,我怕。”
  我真的很累,並且餓得眼冒金星。不過我沒辦法,隻能陪著她往家走。她的手牽著我的,緊緊地,不肯放鬆。我們走了幾步,她又把我的手放到了她的腰間。轉到前麵的一個巷子的時候,我感到她明顯地哆嗦了一下。
  “下周我們就可以離開這裏了。”她用顫抖的聲音說,“我真討厭這裏,我們離開後,就永遠都不要再回來,蟑螂你說好不好?”
  我忘了說,蔣同學也考上了北京的一所大學,學理工。她其實是想去上海讀書的,但因為我喜歡北京,她最終還是選擇了一所北京的學校。
  “好的。”我說。
  “我以後都不再鬧了。”她說,“我會乖。”
  這樣的保證,我聽過一千次了。
  走過小巷的時候,我的手不由自主地摟緊了她一些些。這條路白天和夜裏完全不同,我們好像已經有很多夜裏不曾經過它了。路的那邊有個破舊的小房子,我永遠都記得那個冬夜,我趕到那裏,蔣皎被黑人他們幾個小混混用布條堵住了嘴,抵在牆角,無聲的嗚咽和絕望的眼神。
  黑人拿著一把明晃晃的尖刀對著我說:“臭小子,你自己選,是我們哥們兒幾個當著你的麵做了你的女人,還是你自己拿著這把刀自行了斷!”
  那一天,是吧啦下葬的日子。天空飄著春天的最後一場細雪。
  我對黑人說:“你們放了蔣皎,不關她的事!”
  “關不關她的事我說了算。”黑人說,“你先抽自己十個耳光,我再決定要不要放了她,你說呢?”
  我說:“十個?那麽多?”
  “你他媽別廢話那麽多!”他上前一腳踢到我的膝蓋上,我疼得單腿跪了下去。
  黑人用刀尖在我的臉上比劃著說:“這張臉長得是不錯,能騙小姑娘,確實能騙。不過我倒想問問高材生,你有沒有想過騙過之後的後果呢?”
  就在這時候,警車的聲音由遠而近。
  黑人嚇得收回刀:“你做了什麽?”
  我努力站起身來,冷靜地說:“我報了警。”
  “你別忘了,你的手機在我手裏!”黑人說,“我要是不高興,就交到吧啦表哥的手裏。”
  “那又怎麽樣呢,”我說,“它說明不了什麽。”
  黑人拿著刀朝我撲過來。我一反手就奪下了他的刀。這個大而無用的東西,空長了一身橫肉。我把刀架在黑人的脖子上,逼他們放了蔣皎。
  “不許放。”黑人紅著眼睛喊。“大不了大家同歸與盡!”
  “你們有大好的前程,犯不著。”我對那幫技校的小孩說,“在警察沒來以前,走先!”
  四五個小孩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在關鍵的時候選擇了自己,立馬作鳥獸散。有一個在離開前,還匆匆忙忙地替蔣皎鬆了綁。自由後的蔣皎蹲在牆角,半天起不來。
  我放開黑人:“你也快走吧。”
  他不相信地看著我。
  “再不走!就來不及了!”
  “這筆賬沒完,我遲早跟你們算!”黑人咬牙切齒地吐出這句話,逃跑了。
  我走過去扶起蔣皎,她蒼白著臉問我:“你真的報了警?”
  “用得著嗎?”我說。
  不過,我還是很謝謝那輛經過的警車。
  那一次,蔣皎被嚇得不輕,我陪了她三天三夜,她才有勇氣重新走進學校的大門。
  當然現在,這裏已經安全了。蔣同學的父親的錢是最有用的東西,黑人並沒有被怎麽樣,他離開了這裏,並且聽說,他永遠都不會再回來。
  不回來也好。
  短短半年,很多的東西都完全地改變了。消失了,不見了。最痛苦的是,消失了的東西,它就永遠地不見了,永遠地不會再回來,卻偏還要留下一根細而尖的針,一直插在你心頭,一直拔不去,它想讓你疼你就得疼,絕對牛逼。
  “到我家吧。”蔣皎低聲求我,“我讓王姨給你炒蛋炒飯。今天是我的生日,家裏還買了蛋糕的。你不去替我慶賀,怎麽行呢?”
  她總是這樣會耍小聰明,一步一步達到自己的要求,盡管我很不樂意,但我對自己饑餓的肚子屈服了。
  “好的。”我說。
  蔣皎抬起臉來看我:“蟑螂你完蛋了。”
  “怎麽了?”
  “你今晚跟我就三次‘好的’啦,我發現你除了‘好的’別的都不會說啦。”
  “哦。”我說。
  “求你啦,我過生日,你能不能不要這麽心不在焉的?”
  “哦。好的。”我說。
  雙休日。我在商場的手機櫃台推銷手機。
  要開學了,買手機的人賊多,我站得腳都發軟,說得嘴發幹,到了晚上六點鍾的時候,業績還算不錯,一共銷出去八台。
  經理衝著我眯眯笑說:“帥哥就是好辦事,你看,你的顧客都是女孩子呢。”
  就在這時候,我又看到了她,那天在南山遇到的那個女孩子,她穿了一條白色的小裙子,正在文具櫃台那邊買東西。站在她旁邊的那個男孩是我的同學,叫尤他。那小子是個怪才,從高二跳級跳到高三,他好像專門是為讀書而生的,這次他又考了全市第一,比我這個第五名總分高出三十分左右。
  三分鍾後,他們一起朝著我這邊走過來。她的手裏拎了一個袋子,裝著才買的筆記本啊筆啊什麽的,走到一半的時候,我看到尤他想替她拎,被她堅決地拒絕了。
  見到我,兩人都有些吃驚。
  我衝他們笑笑。
  尤他也笑,問:“張漾你怎麽在這裏呢?”
  “要開學了,湊學費啊。”我說。
  她始終繃著一張小臉。好像沒看見我一樣。
  “要買手機嗎?”我問。
  “是的,”尤他說,“我想買款實惠一點的,適合學生用的,要不你給推薦一下?”
  一旁的她對尤他說:“你先看著,我先回家去了。”
  尤他攔住她:“等等嘛,我看一下,很快就好,馬上送你回去。”
  “誰要你送!我又不是不認得路!”她說完,拎著她手裏的破袋子,雄糾糾氣昂昂地轉身大踏步地走了。
  我笑著說尤他:“你女朋友挺凶的嘛。”
  “不是啦,”尤他連忙解釋,“她是我妹妹。”
  “哦?”我說,“你看看這款諾基亞,性價比不錯。”
  “噢,算了。明天再來看!”尤他推開我,急急忙忙地追隨那女孩而去了。
  哦嗬嗬,妹妹。
  經理把當天的費用結給我,告訴我可以下班了,她問我:“明天還來嗎?”
  “來,”我說,“站完最後一班崗!”說完,我捏著八十塊錢給她敬個禮,出了商場的大門。
  比起冷氣十足的商場來說,外麵還是顯得悶熱。我站了一天的櫃台,小腿肚不僅發酸還有些發顫,喉嚨裏幹得直冒煙,於是我跑到商場外麵的一個小冷飲店,要了一大杯冰可樂,坐到公車站台旁邊的台階上喝起來。
  轉頭的時候我忽然看到她,她就站在我身邊。嚇了我好大的一跳。她還是拎著那個口袋,穿著她純白色的小裙子,在吃一支彩色的冰淇淋,隻是尤他不見了。
  我心情不錯,於是吹了一聲口哨,問她:“你哥哥呢?”
  她的臉微紅了,看上去很可愛。不過她接下來並沒有表現得像我想象中的那麽膽小畏縮,而是輕快地調皮地回答我說:“我把他甩掉啦。”
  “哎,你要記住,不要隨時隨地甩掉一個願意對你好的男人,你會後悔的。”我說完,把手中的口樂杯子捏碎了,往地上一扔。
  她看我一眼,替我把杯子撿起來,扔進了旁邊的垃圾箱。
  我點燃一根煙,眯起眼睛笑著看她,她轉開了目光。剛好公車來了,她跳上了車,是五路,我要坐的不是這班車,但是不知道為什麽,我身不由已地跟著她上了車。
  車上人很多,沒有座位,她個子不高,拉著吊環的手顯得有些吃力。我站到她的身邊對她說:“要是袋子裏沒什麽寶貝,讓我替你拎著可好?”
  她不回答我,把袋子捏得緊緊的。
  “給我!”我一麵伸手一麵命令地說。
  她堅持著不回應,但臉上的表情開始變得緊張。
  我覺得有趣,於是逗她說:“你不給我也行,那我就牽著你的手吧。”
  我的手還沒完全碰到她的手,袋子應聲而落,帶著她的體溫落到了我的手中,還真是沉。我俯身問她:“買這麽多筆記本,寫日記嗎?”
  她不理我。
  我說:“問你話呢?”
  她仰起小臉問我:“難道你問我我就非要答嗎?”我們的臉隔得很近,公車一搖一晃間,就隔得更近了,黃昏的陽光照著她雪白的皮膚。她的皮膚真的很好,和蔣皎不同,和很多的女孩都不同,一塵不染的透明。還有那雙眼睛,清澈得簡直不可思議。見我一直盯著她看,她的臉又紅了,還是微紅,微紅的臉泄露她內心的慌亂,但她一直強撐著不肯投降,倔強地不肯轉開眼光。
  真有趣,不是嗎?
  她在下一站跳下了車,我跟著她跳下了車。
  “謝謝你。”她說,“把袋子給我吧。”
  “萬一我不跟著你下車呢?”我說。
  “那你一開始就不會跟著我了,”她胸有成竹地說,“你回家應該坐十一路,不是嗎?”
  “哦呀,”我說,“聯邦密探,請問你家是住在這裏的嗎?”
  “不是,”她手往前一指說,“前麵一站才是我家。”
  “那你為什麽要在這裏下?”
  “我不告訴你。”她說。
  我暈。
  我把手臂抱起來,在黃昏的夜色裏饒有興趣地看著這個奇怪得讓人摸不著頭腦的小姑娘。她忽然又問我一句讓我摸不著頭腦的話:“你餓了嗎?”
  我想了想說:“有點。”
  “你跟我來。”她說。
  一向不可一世的張漾就這樣跟著一個小姑娘,並替她拎著一大袋子東西往前走了。我沒有時間來思考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好奇心真是人類最大的天敵,我就這樣一路隨她而去,直到她帶我走進我以前常常去的那個拉麵館。
  “你替我拎東西,我請你吃拉麵。”她回轉身來對我說。
  這是一個我熟悉的地方,雖然我有很長時間都沒有再來過。
  我在牆角的一張桌子上坐下來,她要了兩碗牛肉拉麵,坐到我的對麵。把其中的一碗推到我麵前。我往碗裏加了一大把香菜,她忽然伸出手來,把我碗裏的香菜抓了一大把放到她的碗裏,然後若無其事地開始拌麵,並吃起來。
  “這裏這麽多香菜,你幹嗎偏偏抓我碗裏的?”我問她。
  她輕笑著說:“你不知道了吧,曾經有人告訴過我,別人的東西總是好的。”
  我沉默半響,然後問:“是吧啦嗎?”
  “吧啦很喜歡吃這裏的拉麵。”她說,“我在這裏遇到過你和她,但是你肯定不記得了。”
  “是的,”我說,“我不記得了。”
  “你那天去看她,在山上淋到雨了吧,”她說,“我一直在想你會不會感冒。”
  “你為什麽關心我?”
  “我不告訴你。”她又是這一句。
  她低頭吃她的麵,吃著吃著她抬起頭來看著我說:“怎麽你動也不動,你不是說餓了嗎?”
  我說:“我常常這樣,很餓,但什麽東西都吃不下。”
  她拿了一雙幹淨的筷子,伸長了手臂,替我把麵條拌好,溫柔地說:“你快吃吧,麵條軟了,就不會好吃了。”
  “你叫什麽?”我問她。
  “李珥。”她說,“木子李,王字旁加個耳朵的耳。”
  “尤他真的是你哥哥嗎?”
  “不是。”她說。
  “那是你男朋友?”
  “我沒有男朋友。”她堅決地說,“我不談戀愛。”
  “你知道嗎,我很羨慕尤他,他考上清華了,那是我的理想。”
  她像模像樣地安慰我:“你的學校也不錯啊,不是人人都能進清華的。”
  我又點燃了一根煙,並把煙盒遞到她麵前去。她搖搖頭,認真地說:“抽煙對身體不好,你要少抽。”
  我對著她欠了欠身。然後我狼吞虎咽地吃完了一碗麵。
  她從包裏拿出紙巾來遞給我。如果現在有認得的人進來,多半會認為我跟她有暖昧的關係,但她很坦然自若。
  那夜我堅持要送她回家。
  她則堅持要走拉麵館後麵的那條小路,那條路旁邊的房子已經建成了,有了路燈不說,路的兩邊還種了一些小花小草,但除了附近居民,走的人並不多。我跟她一前一後地走著,到了前麵的一個地方,她忽然停了下來,問我:“你還記得這裏麽?”
  “記得。”我說。
  “那一次你在這裏揍她,是我把你拉開的。”
  我強忍內心的慌亂調侃道:“要是我今天在這裏揍你,你說會有誰來拉呢?”
  “你不會的。”她說。
  “為什麽這麽肯定?”
  “不告訴你。”她說。
  “那我們試一試!”我一把抓過她來,她嚇得輕聲尖叫,但隻是輕聲而已,她甚至沒有下力氣要推開我。這個謎一樣的女孩兒,那一刻我有股衝動,其實很想吻她,但我沒有,她說對了,我做不到,我確實對她下不了手。
  我放開她說:“走吧,哥哥送你回家。”
  “不用送了,我家不遠,就是那幢。”她指指前麵,然後接過我手裏的袋子說:“張漾,再見。”
  她叫我張漾,仿佛我跟她認識多年,是多年的朋友。
  “去吧!”我朝她揮揮手。
  我看著她朝前走,沒走多遠,她又回過身朝我奔過來,很直接地對我說:“我要知道你的電話號碼,還有信箱,或者QQ,都行。”
  說完,她遞上來一支筆和一個新本子。
  我在路燈下一筆一劃地寫給她,她跟我說謝謝,然後離開。
  見鬼!
  那天晚上我回到家裏,發現蔣皎母女都在。我父親正在替她們麵前的茶杯加水,看樣子,她們已經坐了老半天了。
  “嗨。”我裝做若無其事地跟她們打招呼。幾天不見,蔣皎的新發型真是亂得不可開交,像個雞窩一樣頂在頭上,她畫了紫色的眼影,我最不喜歡的俗不可耐的紫色。我懷念那個直發的穿黑白校服的蔣皎,至少那時的她,不會讓我感覺討厭。
  “張漾,我們正在跟你爸爸商量你們去北京讀書的事情呢。”蔣皎媽媽說,“他說他就不去送你們了,蔣皎他爸也忙,就我一個人送你們去吧,我們家在北京有房子,你們周末可以去那邊住……”
  “好。”我笑眯眯地說。
  “蟑螂,你吃過飯了嗎?”蔣皎問我。
  “吃過了。”我說。
  “吃什麽的呢?”她總是這樣喜歡打破砂鍋問到底。
  “拉麵。”
  “拉麵怎麽會有營養!”蔣皎媽媽叫起來,“走吧,我們還沒吃飯呢,一起出去再吃點東西,最近有家新開的川菜館不錯噢,就在義正路上,離這裏不遠。”
  “走吧。”蔣皎拖我。
  “不去了。”我打著哈欠說,“今天站一天櫃台,累死了,想睡覺。”
  “你又去賣手機啦!”蔣皎叫起來,“不是讓你不要去的嗎?”
  我瞪她一眼,她閉了嘴。
  “阿姨你坐坐,我去洗個澡。”我招呼打完,就拿著汗衫進了浴室。蔣皎跟著我一直到了浴室的門口,我問她:“要幹嘛,難道想看我洗澡啊?”
  她嘴一咧說:“怎麽了,又不是沒看過!”
  “去外麵等著我!”我說。
  她依然站在門邊不走:“蟑螂,你是不是還在生氣,我要是不來找你你是不是就不會去找我?”
  “你說什麽?”我裝聽不明白。
  “我就喜歡你這種壞壞的脾氣。”她忽然笑起來,抱住我說,“你真的好有個性呃。”
  我的腦子裏卻忽然閃過那雙清澈的眼睛。我有些艱難地推開蔣皎,哄她說:“好啦,洗完澡出來陪你!”
  她終於放開了手。
  那晚,蔣皎陪我睡在我家那張狹窄的小木床上,床一動,就咯吱咯吱地響。蔣皎抱著我不肯放手,然後,她開始莫名其妙地流淚,眼淚流到我胸前的皮膚上,癢癢的。我還是沒有任何欲望。她反過來安慰我說:“沒事的,蟑螂,我們離開這裏,一切都會好起來的,沒事的……”
  在她的喃喃自語中,我沉沉睡去。
  半夜我醒來,發現蔣皎並沒有睡,她坐在我小屋的窗邊,穿著我的大汗衫,在抽煙。她抽煙的樣子看上去很老道,但她並沒有當著我的麵抽過煙。
  我撐起半個身子來看著她,她的卷發,還有她黑暗裏那張臉的輪廓。我知道,這個任性的女孩給了我很多的東西,她為了愛情受盡委屈,我都知道。
  聽到響動,她轉過身來,透過月光,我看到她在流淚,大滴大滴的眼淚,無聲地從她的臉上流下來。
  “你怎麽了?”我問她。
  “我看到一顆流星。”她說,“嗖一下,就過去了。”
  我伸出手做了個手勢,示意她過來。
  她滅掉煙頭,重新回到床上。貼緊我,她的身子是冰冷的,我不由自主地摟緊了她。
  “蟑螂,我是心甘情願的,我知道我鬥不過她,但是沒關係,她已經不在了,我願意跟一個靈魂鬥到底,我心甘情願,再苦再痛我也堅持到底。”
  “別胡說!”我罵她。
  “好,我不胡說。”
  我吻了一下她的麵頰,她伸長了手臂抱住我。小木床又開始咯吱咯吱地響起來,我拍拍她的背說:“睡吧,以後別抽煙了,煙抽多了牙會黃,皮膚會老,多難看啊。”
  “蟑螂我漂亮不漂亮?”
  “漂亮。”
  “我溫柔不溫柔?”
  “溫柔。”
  “那你愛我不愛我?”
  “……愛。”
  “我會愛你一輩子。”
  “唔。”
  ……
  她終於睡著了。而我卻怎麽也睡不著了,我從小木床上爬起來,坐到窗邊,蔣皎剛才坐過的位置,我拿起煙盒,發現蔣皎將我所有的煙都抽光了。我把空煙盒一把扔到窗外,天空很黑,沒有蔣皎說過的那顆流星。透過窗玻璃,我忽然發現我的手機藍色屏幕在閃爍,看樣子有未讀的短消息。我轉身拿起手機來一看,是一個陌生的號碼,隻有兩個字:晚安。
  我想我知道是誰。
  李,珥。
  不過我知道我肯定不會主動再去找她。
  我就要走了。離開。
  蔣皎說得沒錯,離開這裏,一切都會好起來。
  我在車站再一次看到李珥。
  她們一大家子人,是來送尤他的。
  尤他看到我們,很高興地說:“我們是一趟車吧,這下好了,我還怕路上沒人說話會寂寞呢。”
  蔣皎油嘴滑舌:“能和狀元同行是我們最大的榮幸。”
  旁邊有人插話,應該是她的母親。她說:“李珥,你要好好努力,明年就看你的了。”
  她還是繃著那張小臉,不說話。也不看我,好像我跟她從來就不認識一樣。
  上了車,尤他剛好和我們一個車廂,我們把位子換到了一塊兒,蔣皎八卦地問尤他:“剛才那個小妹妹是你女朋友哇?”
  “不是啦。”尤他說,“她是我表妹。在我們學校讀高二。”
  “高二?”蔣皎驚訝地說,“她看上去好小,就像個初中生一樣呢。”說完又推推我說:“蟑螂,你說是不是啊?是不是看上去很小啊?”
  “誰?”我裝做一臉茫然。
  尤他插話:“我們說李珥呢,你上次不是見過她的嗎?”
  “哦。”我說。
  然後我倒頭就睡,醒來的時候,我發現手機裏有條末讀的短消息:祝你一路順風。我看了看手表,是夜裏十一點,火車搖搖晃晃,蔣皎和尤他都睡著了。我跑到列車的接口處去抽煙,然後我拿起電話來撥了那個手機。
  手機很快有人接了,她的聲音壓得很低,估計是怕被她家人聽見。
  “我是張漾。”我說。
  “我知道。”她說。
  “我到了北京應該會換號碼,是把新號碼發你這個手機上嗎?”
  “是的。”她說,“我把尤它的舊手機借過來用了,不過我不常開機,今天是例外。”
  “為什麽是例外?”
  “因為我要等你電話啊。”她說。
  “見鬼,你怎麽知道我會給你打電話?”
  “我不告訴你。”她又來了!
  “你要好好學習,天天向上。”
  “我會的。”她說,“明年,我也要上北京去讀大學。”
  “好。”我說。
  “也許我會給你寫信,也許不。”
  “隨你。”
  “那……再見。”
  “再見。”
  我掛了電話,看到蔣皎站到我身邊,她冷著臉問我:“你鬼鬼祟祟的,在給誰打電話呢?”
  “我爸。”我說。
  “他都不來送你。”蔣皎撇嘴。
  我不說話,她又說:“沒見過這樣子當父親的。”
  “你他媽閉嘴!”我罵她。
  她不說話了。火車搖晃得更厲害了,蔣皎一下子沒站穩,好在我一把扶住了她,她倒到懷裏,咯咯地笑起來,大聲地說:“真快活啊,終於離開啦!嗚啦啦……”
  有一陣子,我真的以為我忘了過去了。
  那時我剛到北京不久,生活過得很有規律。白天上課,晚上替兩個初中生做家教,周末的時候,和蔣皎泡在她家北五環邊上的房子裏看DVD。沒有人替我們做飯,我們就到超市買一大堆速食的東西,吃得腸胃沒有丁點兒感覺為止。
  蔣皎開始明目張膽地在我麵前抽煙,殼子精美的外煙,我抽不慣,我還是抽我的紅雙喜,又便宜又實在。我們基本上一周見一次,長時間地抽煙,看片子,在淩晨三四點進入夢鄉,次日中午醒來,繼續抽煙,看片子。
  蔣皎酷愛看韓劇,但因為我不喜歡,她也遷就我看警匪片,我看警匪片並不挑,美國的,港台的,大陸的,隻要有槍戰就行。蔣皎說:“我一到周末就到音像店買一大堆,老板以為我是買來做生意,租給學生們看的呢。”
  “那就租唄,”我吃著一碗泡麵說,“可以賺錢幹嗎不賺?”
  蔣皎瞪我一眼:“我丟不起那個人!”
  得,暴發戶的女兒,隨她去。
  蔣皎趴到我肩上來:“蟑螂,讀書真沒意思,我想退學了。”
  “那你覺得什麽有意思?”
  “我想去唱歌。”
  我嚇一跳:“誰替你出的餿主意?”
  “有人跟我爸說,說我形象,歌藝都不錯咧。”
  “是你爸的錢不錯!”
  “你別掃興!”她推我,跳到我前麵,手把腰撐起來,擺個POSE說:“看看我,有沒有明星的樣子咧?”
  “有!”我說。
  “那等我做了明星,你當我的經紀人!”
  “不當。”
  “好啊好,不當就不當,你當我的老板!”蔣皎又趴回我肩上,“蟑螂,我告訴你,我們學校有男生追我,一天十個短消息,我好煩哦。”
  “讓他發我手機上,我替你煩。”
  “哈哈哈。”蔣皎仰天長笑,“你老實交待,有多少女生追你啊?”
  “沒數過。”我說。
  “嗚嗚嗚,你不許變心。”
  “想變,沒空。”
  “那你都忙啥?”
  “忙著泡你啊。”我說。
  “死壞死壞!”她倒到我懷裏來。接下來的事情當然是順理成章,關鍵的時候,蔣皎拿了一個避孕套,隔在我和她的唇邊,嬌嗔地說:“親愛的,你忘了這個。”
  我把避孕套從她的手裏抽出來,扔到了一邊。
  “不行,不行。”她有些怕,堅決不同意。
  我從她身上滾了下來,躺在地板上,我也不知道我自己是怎麽了。
  過了一會兒,蔣皎靠了過來,她趴到我身上,輕聲對我說:“好吧,蟬螂,隻要你高興,我同意。”
  我推開她,起身說:“餓了,我們出去吃飯吧,再吃泡麵我會吐的。”
  她在地板上坐了一會兒,發了一會兒呆,然後聽話地穿上了衣服,跟著我出去了。
  那天晚上,我和蔣皎在她家附近的一個小餐館吃的飯,我們吃得很多,吃得很飽,也吃得很舒服。我們倆還喝了一瓶啤酒,杯子碰來碰去,跟天下所有最親密的情侶看上去沒什麽兩樣。但我知道我們和別人是不一樣的,當然問題不在蔣皎那裏,問題出在我身上。
  “蟑螂你是個壞人。”蔣皎把杯裏的啤酒全幹了,微紅著臉對我說:“看我今天晚上怎麽收拾你。”
  但實際上那天晚上我們最終什麽也沒有做成。問題還是出在我身上,我怎麽也不行。蔣皎安慰我說:“沒關係,聽說有不錯的藥。”
  “胡說八道什麽!”我嗬斥她。
  “嘻嘻,我知道你是太累了。”她好脾氣地說,“要不我們睡吧。”
  我的手機就在這時候響了,是短消息。我把手機從蔣皎那邊的床頭櫃上拿過來,看到上麵有則短消息:北京冷嗎?照顧好自己。
  沒有落名。
  蔣皎偏著頭問我:“誰這麽關心你?”
  我想了一下說:“不知道。”
  “新女朋友吧?”
  “發什麽瘋,我女朋友不是你嗎?”
  蔣皎從床上跳下去,手指著我:“張漾,我要聽到你說實話!你當初喜歡上吧啦的時候,你不也是瞞著我的嗎,你不要以為我什麽都不知道,我心裏很清楚,你有了別的女人,你不愛我了,我隻是不明白,不愛就不愛唄,你為什麽還要欺騙我!”
  “別鬧了!”我說,“睡覺行不行?”
  “不,我就鬧,我就要鬧,你不說清楚我鬧三天三夜!你說,這人到底是誰?”
  “你他媽有完沒完?”
  “沒完!”蔣皎把她的睡裙扔到我頭上,“我知道一定是個婊子,我知道,你他媽就喜歡婊子!”
  我伸出手,幹淨利落地甩了她一耳光。我不打女人,但瘋子是一定要打的。打完後我起身穿衣服。蔣皎見我真來火了,又跳上床來,抱住我說:“算了,我不計較了,我們睡覺吧。”
  睡就睡。
  我倒頭就睡。
  可短消息在這時候偏偏又響了,還是那個不留名的人。這一回是一個問句:有些事,有些人,是不是如果你真的想忘記,就一定會忘記?
  蔣皎把眼睛閉起來,倔強地不來看我的手機,用半邊微腫的臉對著我。
  我把短信刪掉了。
  我知道,是李珥。
  她知道我的新手機號。
  我沒有回信息,因為我不知道說什麽。上帝作證,我是真的想忘記。但上帝也肯定知道,我沒法去忘記。
  十二月到來的時候,我已經開始適應北京的天氣。
  偶爾上網,信箱總是空著。隻有一次,收到李珥的信,她隻是簡單的問候,我回了信,還是那句老話,讓她好好學習天天向上。她久不回信,估計是高三,上網的時候也不多。
  我沒有想到的是,我會再見到黑人。
  那天我到一家寫字樓去找工作,那裏有家網絡公司招人,我想去碰碰運氣。那是一幢很氣派的大樓,我剛到樓下就看到黑人,他穿了保安的製服,戴著白手套,看上去人模狗樣,正在指揮人停車。我把帽沿一拉,從他的身邊走了過去。
  網絡公司的人很客氣,接待我的是一個矮個子的小胡子,他很客氣地告訴我,要招的人昨天全招齊了,讓我下次動作快一些。
  “好的,下次我一定坐火箭來。”我說。
  小胡子樂嗬嗬地跟我說再見,我坐電梯下樓來,經過大門口的時候,被人攔住了。
  “小子,”他說,“我一直在北京等你,你果然送上門來了。”
  “你想幹什麽?”我說,“打架我未必怕你。”
  “不打。”黑人說,“打架是粗人幹的事,我想請你喝酒,你敢去麽?”
  我問他:“誰買單?”
  他牛氣衝天地說:“當然是我。”
  “現在去嗎?”我問他。
  “當然不,我晚上六點半才下班,晚上十點整,我們三裏屯見。”
  “好。”我跟他擺擺手往前走,他在我的身後喊道:“不見不散啊,你要是不敢來,我就當你怕了!”
  嗬,誰怕誰還不一定呢。
  晚上十點,我結束了當晚的家教。準時到達三裏屯。黑人已經站在那裏等我,他換下了製服,還是光頭,黑色的皮夾克,黑色的皮褲子,黑色的手套,戴副黑眼鏡,把自己搞得像蝙蝠俠。
  “我沒想到你會來,我以前沒說錯,天中就數你像個男人。”
  我冷冷地說:“我不喜歡欠人,如果你覺得我欠著你什麽,最好今晚把它全算清,一了百了。”
  “你不欠我什麽,你欠的是她,但你永遠還不了她。所以,我要替她還一個公道。”
  “行。”我說,“你說怎麽還?”
  “你喝二十瓶啤酒,不許吐。這筆賬就算還了。”
  “這麽簡單?”我說。
  “簡單不簡單你喝完了再說。”
  “那好吧,”我說,“去哪家?”
  “你跟我來。”黑人說。
  他走在我前麵,趾高氣昂的樣子。把我帶到一個酒吧的門口,彎腰說:“請。”
  我進去,酒吧不大,人也不算很多。黑人在我身後問:“怎麽樣,你是不是覺得這裏挺眼熟的?”
  我沒覺得。
  “你不覺得這裏很像‘算了’嗎?”
  我看他是腦子短路了。
  我們找了個位子坐下來,黑人很快拎來了二十瓶啤酒,往我麵前一放。舞台上的歌手開始在唱歌,是個女歌手,頭發很長,看不清楚她的臉,她在唱:我是你的香奈兒,你是我的模特兒……
  “你注意到了嗎?你看那個歌手,她塗綠色的眼影。”黑人一麵說一麵把酒一一打開說:“喝,我要看你醉!”
  他戴著手套在開酒瓶,看不去很不方便,但他不願意除掉它。
  “我來吧。”我說。
  結果那晚我沒醉,黑人把該給我喝的酒差不多都倒到了他自己的肚子裏。他坐在那裏翻著眼睛說:“我有錢的時候就來這裏,我在北京沒朋友,張漾,跟你說句實話,我今天看到你,其實我很高興,我覺得我不是那麽恨你了。”
  “那你為什麽不回去?”我說。
  黑人笑著,當著我的麵慢慢除下他的手套,兩隻手,左和右,都少掉了一根小姆指。看上去觸目驚心。
  “誰幹的?”我盡量用鎮定的語氣問他。
  “還用問嗎?”黑人說,“他們讓我永遠都不要回去,要是敢回去,就殺了我。”
  “蔣皎的父親?”
  “不知道。”黑人說,“我得罪的人太多了,我不敢確定。”
  我覺得心裏堵得慌,像無法呼吸一樣。
  “有煙嗎?”黑人問我。
  我掏出我的紅雙喜給他,並替他點燃。他的嘴唇和手微微在顫抖。
  “我想家。”黑人紅著眼睛說,“我在北京沒朋友,我住地下室,有點錢都喝酒了,有時候吃不飽,我想我媽。”
  “那就回去。”我說,“你放心,誰也不敢把你怎麽樣!”
  “也許吧,你不知道,其實我怕什麽呀,我不敢回去,還有別的原因。”
  “我想問你一個問題。”
  “你問。”
  “她死的時候,你在嗎?她說過些什麽?”
  “不在。”黑人又抓起一瓶酒往嘴裏灌,“她把最後的話留給了一個小丫頭,你應該去問那個小丫頭。”
  “是嗎?”我說,“是不是一個叫李珥的?”
  “李珥?”黑人想了一下說,“也許是吧,她叫她小耳朵,小耳朵……”
  “哦。”我說。
  “其實我死著與活著也無分別。”黑人真的醉了,他開始語無倫次,“張漾我知道吧啦為什麽會喜歡你,她是天生高貴的人,跟我不是一個層次的,我得不到她,可是我願意保護她一輩子,我沒有做好,我讓她死掉,是我偷了你的手機,是我跟她胡說八道,我跟你犯同樣的罪,我們一樣的不可饒恕,我後悔我後悔!”
  他一麵說著,一麵用隻有四根手指的手握成拳頭敲擊著桌麵,一下,一下,又一下。
  舞台上的女歌手還在沒完沒了地唱:我是誰的安琪兒,你是誰的模特兒,親愛的親愛的,讓你我好好配合,讓你我慢慢選擇,你快樂我也快樂,你是模特兒我是香奈兒香奈兒香奈兒香奈兒香奈兒……
  黑人已經爛醉如泥。他在跟著哼,很離譜的調子,狂亂的眼神。
  我拍拍他的臉:“哥們兒,你沒事吧?”
  他咕噥著:“沒事,我想睡而已。”
  我買了單,在黑人的口袋裏塞了二百塊錢。
  然後,我走出了酒吧,走出了燈紅酒綠的三裏屯。
  新年快到了,到處都是喜洋洋的氣氛。
  有N個女生要邀請我一起過聖誕節,都被我一口回絕了。
  有個詞叫什麽來著:心如止水?
  中國的文字真是博大精深,讓你不得不歎服。
  那一天,在我的手機長期不通的情況下,蔣皎全副武裝地來到我們學校,從她們學校到我們學校,需要穿過大半個城市。她穿得像個布娃娃,薄棉襖,圍巾手套,一雙誇張的皮靴,背了個卡通的花布包,引得路人側目。她哈著氣搓著手跺著腳對我撒嬌:“死蟑螂,你這些天跑哪裏去啦?”
  那時我們站在路邊,天上飄著點小雨,校園裏的嗽叭放得震天響:好一個中華大家園,大家園……
  “手機停機了,我找了新工作。”我扯著嗓子對她說,“從現在起,周末沒空啦!”
   “我來接你,陪我去聖誕PARTY!”她也扯著嗓子對我說,“你要是不去,我就死給你看!”
  我把她一把拉到操場邊一個相對隱蔽的地方,喇叭聲終於小了下去。蔣皎也終於把頭發拉直了,看上去順眼許多。我摸摸她的頭發說:“真的不行,我馬上得趕去西餐廳。”
  “你去西餐廳做什麽?”她瞪大了眼睛。
  “待應。”我說,“他們需要英語好的,長得帥的,我正好行。”
  “可是我不行!”蔣皎說,“我要你陪我!”
  “我也想陪啊,就是沒空。”
  “我給你看一樣東西。”蔣皎說著,把背上花裏胡哨的包取下來,打開一個口子,讓我看。我探頭一看,嚇一大跳,趕緊替她把包拉起來說:“幹什麽呢?”
  “我爸來北京了。他給的。”蔣皎說。
  “暴發戶就是暴發戶。”我哼哼。
  “別這樣啦,我們有這麽多錢,你不用這麽辛苦幹活的。”蔣皎說,“多留點時間玩不是挺好的嗎?”
  “那是你爹的錢。”我硬著心腸說。
  “分什麽你爹我爹啊,”蔣皎不高興了,咕噥著說,“再說了,他的錢你又不是沒用過。”
  “我會還的。”我黑著臉。
  “我不是那意思,我說錯了還不行嗎?”她慣用的一套又來了。
  “行啦。”我拍拍她,“你自己逍遙去吧,帶著這麽多錢,小心點。”
  “我跑了這麽遠,”她的眼眶紅了,“我就為了能跟你見一麵,過一個快樂的聖誕節,你為什麽要這麽對我?”
  “我這人一向是這樣的,你又不是不知道。”
  “如果真是這樣。”蔣皎把頭抬起來,眼睛直視著我的,一個字一個字地吐出一句話:“張漾,我們分手吧。”
  “好啊!”我說。
  蔣皎沉默了一會兒,沒有像我預料中的那樣抓狂。她拎著她的花包,站在綠色的草地上,站了好一會兒。然後,她沒有看我,她轉身走了。
  那一刻,我有一點兒想上去拉住她的衝動,但我控製住了我自己。
  我知道我欠她,我會還她,但現在不是時候。
  我要去的西餐廳挺高級的,打一個晚上的工相當於替別人做一個星期的家教。到那裏去的人都是上層社會的人,我喜歡和這樣的人麵對麵,雖然我隻是一個侍應,但我可以感覺和他們心靈相通。為了不致於工作的時候看別人吃飯自己太餓,我打算先到食堂裏去吃點東西,然後再去上班。
  當我從食堂吃完一碗麵條出來的時候,發現操場上聚集了一大群的人。大家都在奔走相告,研究生樓那邊,有人要自殺!
  研究生樓就在大操場向左拐的第一幢,是一幢四層高的樓,樓頂可以上去,上次在那裏,就曾經爆發過一次自殺事件,主角是一個得了抑鬱症的男生,不過聽說最終沒能跳成,被警察一把抱了下來。我還記得那一天,蔣皎正好也在我們學校,我們經過那裏她非要看熱鬧,被我一把拉走了。
  後來,她罵我沒人性。她說:“人家都不要命了,你還不肯關心一下?”
  “自己的日子總要自己過的。”我說。
  “要是有一天站在上麵的人是我呢?”她問我。
  “那我就在下麵接著。”我說。
  “要是你接不住呢?”
  “那我就替你默哀三分鍾。”
  然後我就被她罵沒人性了。
  想不到短短兩個月,鬧劇又再次上演。我穿過大操場往校門口走,卻看到越來越多的人往研究生樓那邊跑去,有人喊著:“美女在灑錢,快去撿啊,不撿白不撿!”
  我的心裏咯噔一下。
  咯噔完了,我也轉身往那邊跑去。
  站在樓頂上的人果然是蔣皎。我首先看到的是她的圍巾,紅色的,像一麵旗幟一樣在屋頂高高飛起。她一隻手拎著她的大花布包,另一隻手抓了包內的一把錢,正在往樓下灑,有人在搶錢,有人在尖叫,有人在維持秩序,場麵煞是壯觀。
  我越過人群往樓上衝。
   樓頂上已經有人,但他們怕刺激蔣皎,都不敢靠近。
  “蔣皎!”我推開他們喊道,“你過來!”
  蔣皎回身看我一眼,她沒有理我,而是朝著樓下興高采烈地高聲叫喊著:新年快樂哦!隨手又是一把錢扔到了樓下!
  尖叫聲淹沒了整座校園!
  我朝著她走過去。
  她警覺地轉過身來,厲聲說:“你再過來,我就跳了哦。”
  “我陪你一起跳。”我並沒有停下我的腳步,而是說,“正好我也想跳。”
  “我叫你不要過來!”她大聲叫著,一隻腳已經退到很外麵,身子站不穩,險象環生。
  樓下有人開始在齊聲高喊:“不要跳,不要跳,不要跳!”
  “親愛的。”我朝她伸出雙手,溫柔地說:“你過來,我們一起過聖誕節去。”
  她的眼睛裏忽然湧出很多的淚水:“你騙我,你早就不愛我了。”
  “我不騙你。”我說,“我剛才是逗你玩的,誰知道你當真了,你看,我不是沒走嗎,我不是一直在這裏嗎?”
  “你騙我,你騙我……”她不停地搖頭,情緒很激動,還是不信。
  “我不騙你。我愛你,親愛的,你不要亂來,好不好?”我知道這時候唯一的辦法就是哄她,讓她平靜。
  “是不是真的?”
  “你信不信,你要是前腳跳下去,我後腳就跳下去。”
  “是不是真的?”她的語氣已經緩和下來。
  “別再扔錢了。”我再走近一步說,“那麽多錢,我們可以看多少DVD呀。再說了,從四樓跳下去,死了就算了,斷胳膊斷腿的,以後你怎麽當歌星啊。”
  “嗚嗚嗚……”她用袖子去擦眼淚。
  趁著她被衣袖擋住眼睛的同時,我上前一步,一把把她拉回了安全地帶。她用力地抱住我,用牙咬我的耳朵,我的左耳被她咬得疼得不可開交。然後我聽見她說:“蟬螂你記住,如果你敢騙我,我不尋死了,但我會讓你死得很難看!”
  我聽不清她的聲音,我感覺我的耳朵快掉了,不再屬於我。我忽然想起黑人那雙沒有了小指頭的醜陋的手,我抱著蔣皎,一種說不出的恐懼浮上心頭。
  很多天後蔣皎吸著我的一根紅雙喜香煙對我說:“其實那天我根本就沒想跳,我隻是在試我的演技而已,你要是不來,我撒完錢,就過節去啦。”
  這就是我的老婆蔣皎,我一直以為我對付她綽綽有餘,但很多時候,這隻是一種錯覺,一種美麗的錯覺。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這個世界,誰敢說誰是誰的救世主呢?
  趁早洗洗睡吧。
  寒假的時候,我回了家。
  蔣皎一家都在北京過的年,所以回程隻是我一個人。我在大年三十的晚上抵達這個我生活了十多年並且以為永遠不會再回來的城市。我在下火車的那一刻忽然感覺呼吸舒暢,原來這個城市的空氣才是我最為熟悉和習慣的,原來這個城市已經在我的身上烙下烙印,不是我想忘就可以忘掉的。
  我推開門的那一刹那,他很驚喜。
  他正在沙發上看電視,一個人,一碗麵和熱熱鬧鬧的春節聯歡晚會。
  他已經老了,花白的頭發,笑起來,眼角那裏全都是皺紋。
  “爸。”我喊。
  “噢。”他答。
  我在外麵半年多,他沒有給我寄過一分錢,我沒有給他寫過一封信,隻有寥寥的幾個電話,報個平安。
  他並不知道我要回來。
  “餓了吧?吃什麽呢?”他有些不安。
  “我們出去吃吧!”我拉他。
  “你以為這裏是北京啊,大年三十的,誰還開著店呢。”他替我把行李放放好,“我煨了雞湯,還是下麵給你吃吧,你看行不行?”
  “挺好。”我說。
  “行!你等我!”他很快進了廚房。
   我在沙發上坐下,沙發已經很舊了,我一坐,就塌下去一大塊。他很快端著一碗麵出來,問我說:“不是說好不回來過年的嗎?”
  “忽然想回來,就回來了。”
  “回來也挺好。“他又進了廚房,拎著一個保溫盒出來,對我說:“你在家坐坐,我去一趟醫院,很快就回來。”
  “你去醫院做什麽?”
  “有人住院了,我去送點雞湯給她喝。”他說。
  “誰住院了?”我問。
  “一個朋友。”他說,說完,穿上他的膠鞋,拎著保溫盒出了家門。
  我並不知道他有什麽朋友,不過他的事我也懶得過問。透過窗戶,我看到外麵又開始下雪了,我想了想,決定明天去商場替他買雙像樣的棉鞋。電視很吵,我把它關掉,與此同時,我的手機響了一下,我以為是蔣皎的短消息。但拿起來看,竟是李珥:新年快樂!
  我迅速地回電話過去。那邊很快接了起來,她好像是在外麵,很吵,可以聽到放鞭炮的聲音。
  “小耳朵。”我說,“我要見你。”
  那邊停了很久才問我:“你剛才說什麽?”
  “我說我要見你。”
  “你回來了嗎?”
  “是的。”我說,“我回來了。”
  “你剛才叫我什麽?”她忽然問。
  “小耳朵。”我說。
  “噢。”她說,“你在做什麽?”
  “在家裏。”我說。
  “我們在勝利廣場放煙花,你要是高興,一起來玩啊!”
  我放下電話就套上我的棉外套去了勝利廣場。從我家走到勝利廣場大約需要十分鍾的時間,遠遠地我就看到了她,她穿了一件紅色的小棉襖,頭發紮起來了,可愛的小馬尾,站在尤他身邊,尤他正在替她點一根長長的煙花。
  煙花照亮她的微笑。那微笑讓我想起吧啦,照理說,她和吧啦應該是完完全全不同的,但是這一刻,我有些迷糊,仿佛她們就是同一個人。
  我喊了她一聲,她可能玩高興了,沒有聽見。於是我站在廣場邊上抽煙,等待她發現我的存在。
  煙抽到一半的時候,她跑到我麵前來,微笑著說:“張漾,你來了,怎麽不吱聲呢?”
  “你期末考考得怎麽樣?”我問她。
  她笑:“還行。”
  尤他跟過來:“李珥,你還要不要放?呀,是張漾啊,我差點沒認出來。”
  我摸摸下巴,我已經三天沒刮胡子。
  “我不放了。”李珥對尤他說,“我想跟張漾說說話。”
  尤他的麵色緊張起來。
  “很快就好啦。”李珥對尤他說。
  “你們聊吧,我先去那邊了!”尤他說完,走開了。
  廣場邊上的燈光很暗,李珥看了我一眼,忽然笑起來。
  我問她:“你笑什麽?”
  她說:“過年了,你也不刮胡子不理發,就像個山頂洞人。”
  我摸摸我的下巴問她:“這麽多人放煙花,你知道哪一個是你放上天去的嗎?”
  她想了一下回答我:“有時候知道,有時候不知道。”
  “你去拿一把煙花來,我帶你去一個好地方放。”我說。
  看得出,她在猶豫。但不過短短幾秒時間,她答我:“好的。”
  “那你去把煙花拿過來。”
  她聽話地去了,過了一會兒,她抱著著一大把煙花跑了過來,對我說:“尤他看著我呢,他剛才問我要去哪裏,怎麽辦?”
  我伸手拉住她的胳膊,說了一個字:“跑!”
  然後,我就拉著她迅速地往前跑了,身後傳來尤他的叫喊聲,但是她絲毫也沒有遲疑或放慢腳步。她就這樣抱著一大束煙花跟著我一直跑到了郊外,一直跑到了那幢無人居住的廢棄的房子。
  “這是哪裏?”她喘著氣問我。
  “鬼屋。”我逗她。
  她並不怕,左顧右盼,反倒很感興趣的樣子。
  “你以前和吧啦常來是不是?”她揚著嗓子問我。真是一個冰雪聰明的女孩。
  “來,我們上屋頂。”我把她懷裏的煙花接過來,一麵先往上爬一麵伸出手來牽她。
  她擺擺手說:“你先上吧,我自己可以。”
  我迅速上去,等著她上來。她爬到一半的時候停在那裏不動了,我知道她害怕,但我沒有動,抱臂看著她。她抬起頭來看我,黑暗裏那雙眼睛黑白分明,帶了一些輕微的害羞和恐懼。我伸出我的手說:“來吧,小耳朵。”
  她終於把小手放到我的掌心裏,一隻小小的,柔若無骨的小手。我隻輕輕一拉,她已經順利地上來。
  也許是前兩天下過雨的緣故,屋頂有一些潮濕,我把她拉到稍許幹點的地方,對她說:“你看看,這裏應該是最好的放煙花的地方。”
  “等我回去,也許尤他會滅了我。”
  “你怕嗎?”我問她。
  她嘻嘻笑起來:“怕我就不跟你來了。我們放煙花吧。”
  “好。”我摸出打火機,替她點燃最長的那根煙花棒,焰火直衝上天,這一方天空立刻變得和她的笑一樣燦爛,她興奮地跳起來:“多美啊,張漾,這裏隻有我一個人放的煙花哦!”
  我有些看呆了過去。
  她轉頭看著我,微笑著問:“你在想什麽呢?你是不是在想吧啦呢?”
  我嚇唬她:“你再提這兩個字小心我抽你!”
  她哈哈地笑。笑完後,她忽然問我:“你還記得許弋麽?”
  廢話。
  李珥又說:“你一定不知道,他家出事了。”
  “怎麽?”我裝做滿不在乎,心裏卻莫名地跳了起來。
  “他爸爸出事了,被公安局抓起來了,他媽媽生病了,住進了醫院,聽說是癌症,活不長啦。”
  我盡量保持我的冷靜。
  “怎麽你沒反應嗎?”李珥問我。
  “我應該怎麽反應?”我問她。
  “你應該滿意了。”李珥拿著那根長長的煙花棒說,“你那麽恨許弋,這難道不是你一直想要的結局嗎?”
  我抓住她的胳膊質問她:“吧啦都跟你說過些什麽,你老實告訴我!”
  “我也想知道。”她微笑,並不掙脫我。
  “你今天非說不可。”
  “我要是不說呢?”
  “那我就逼你逼到你說為止!”我扯掉她手裏的煙花棒,一把把她摟到了懷裏,這個可惡的小女巫,如果她真的以為我不敢對她怎麽樣,那她就大錯特錯了!
  我們的臉隔得很近,她的身子軟得不可思議,我明顯地感覺到她在發抖,我用盡全身的力氣才可以控製住自己不去吻她,我們僵持了一分鍾左右,不知道是因為冷還是因為害怕,她的嘴唇變得發紫,最終還是她屈服了,她說:“好吧,張漾,我說。”
  我放開她,自己先鬆了一口氣。
  她把身子轉過去一點點,告訴我:那天我去了醫院,我費了老大的勁兒才找到吧啦的病房,當我趕到的時候,她已經不行了。病床前全都是人,吧啦看到我,眼睛一下子就亮了起來。她抬起左手,對我說:‘小耳朵,你過來一下好嗎。’於是我走了過去。吧啦的臉蒼白極了,像是一張白紙,沒有一點顏色。她對我說:‘小耳朵,我有話要對你說。’我俯下我的身子,然後,吧啦伸出手,用力抓住我的肩膀,將我拉近,她的嘴唇靠近我的耳朵,那唇沒有溫度,是冰冷的。等她跟我說完話,她的手忽然就從我的肩上垂了下去……
  “她跟你說了什麽?”我忍不住打斷她問道。
  “你不知道。”她說,“我也很想知道。”
  “別跟我胡扯!”
  “張漾,我沒有騙你。”李珥說,“你要是不相信,我可以給你看我的病曆。我的左耳,生下來聽力就不好。很多時候,特別是著急的時候,它什麽也聽不見。可吧啦那句話,偏偏就是對著我的左耳說的!”
  “她對著我的左耳說的!”她再喊了一遍,淚水從她的眼睛裏滑落了下來。
  我情不禁地抱緊了她。她的眼淚如一股暖流把我早已經是堅冰的心衝散開來,讓我一時分不清東南西北。
  TNND!
  夜裏十一點,我送李珥回家。還是拉麵館後麵的那條小路,我們都沉默著,誰也沒有說話。這一天我一直把她送到她家樓下不遠處,臨別的時候我問她:“回家會不會挨罵?”
  “也許會吧。”她說,“不過我不怕。”
  “那好,”我說,“要是尤他敢對你怎麽樣,哥哥替你做主!”
  她微笑,跟我說再見。我看著她離開,大約走了五步遠,李珥忽然轉過身來,把兩隻手合起來放到嘴邊,用力地對我喊道:“張漾,祝你新年快樂啊!”
  我也跟她說新年快樂。不過我隻是張嘴,很誇張的嘴型(形),沒有出聲。
  她歪著頭笑了一下,上樓去了。
  我回到家裏,沒過多久,他拎著空的保溫杯回家了。
  我問他:“你去哪裏了?”
  他說:“醫院。”
  “你替誰送雞湯去了?”
  他說:“朋友。”
  我再問:“什麽朋友?”
  他不理我,徑自拿著保溫盒到水龍頭下去衝洗,我跟過去,一把抓過他的保溫盒扔到地上,保溫盒一滾,咕嚕嚕滾出去老遠,地板上濺的全都是水花。
  我朝著他大聲地喊:“你到底有沒有自尊!你這麽做是不是想被所有人嘲笑至死你才開心?”
  他用蒼老的眼睛看著我,一字一句地說:“我做我應該做的。”
  “她根本就不愛你,她連自己的親生兒子都不要,這樣惡毒的女人,這是她的報應,報應,不值得同情!我告訴你,如果你再去醫院,我不會放過你!”
  “漾兒,”他拉我,“你不要激動,坐下聽我慢慢說,好不好?”
  “我跟你沒什麽好說的!”我甩開他,“總之,就是不許再去醫院,不然,我永遠都不回這個家!永遠也不回來!”
  “她沒人照顧。她家裏出了事,兒子在外麵,覺得丟臉,也沒有回來過年。”他跟我解釋,“我不能丟下她不管,不管怎麽說,我和她之間有過情份……”
  “行了。”我打斷她,“這也叫情份?”
  “漾兒。”他說,“事到如今,有些事我不得不告訴你,其實,她並不是你的親生母親,她是許弋的親生母親,所以,她當年選擇回去,是應該的。”
  我吃驚地盯著他。但我清楚地知道,他不是在撒謊。
  “你聽我說,”他坐到那個塌下去一大塊的舊沙發上,慢慢跟我講起來:“很多年前,你母親是我們這裏出了名的大美人,有很多的男人追求她或者仰慕她,我也是其中之一,但她隻喜歡許瑞揚一個人。許瑞揚家非常有錢,不過他有一個很厲害的母親。所以一開始,他們的交往是秘密的,一直沒有人知道。直到有一天,她懷上了他的孩子,也就是許弋,這件事才再也瞞不住了。許瑞揚的母親知道後勃然大怒,一是勒令他們分手,二是一定要她把孩子做掉。許瑞揚最終屈服,並提出要跟她分手,結束這份感情,你母親傷心欲絕,可是她依然深愛著許瑞揚,死活也不肯去醫院做流產,為了留下肚裏的孩子,她在一個下雨的夜晚來到我家裏,她給我跪下,要求我娶她。”
  我說:“你就答應了?”
  “是的。”他說,“我喜歡她很多年,這是我唯一的機會,我當然不會放棄。可是我們怎麽也沒想到,孩子生下來,許家就來要人。說是自己家的孩子,不能流落在外麵。他們留下一萬塊錢,把孩子抱走了。我媽媽也就是你奶奶,覺得這件事情很丟臉,於是到福利院抱回了你,把你當成我們的孩子撫養,這件事是你奶奶一手操辦的,連我們家人都不清楚。”
  “可是,你為她付出了這麽多承受了這麽多,許家的人那麽傷害她,她為什麽還是要選擇那個姓許的?”
  “興許這就是命吧。”他歎息,“在你兩歲的時候,許瑞揚的母親去世了,許瑞揚希望她能回去,她也掛念許弋,所以,就做出了那樣的選擇。這麽多年,我知道你恨她,可是,她現在已經這樣子了,活也活不長了,漾兒,我希望你能去看看她,她一直很掛念你,其實這些年,我的身體不好,不能幹活,她沒少悄悄給我們父子接濟。知道你有出息,她心裏一樣的高興……”
  我顫聲問:“那我的親生父母是誰?”
  他說:“不知道,其實你奶奶去世後,我也曾經試過去替你找你的爸爸媽媽,但當年那個福利院都不在了,無處可查。漾兒,你可以怪我,我知道,我這一輩子都沒用,工作沒個好工作,掙錢掙不到大錢,我一直讓你受苦,讓你們受苦,但我心裏對你們的愛,是真的,我敢保證,全都是真的……”
  “你別說了!”我吼斷他。
  他悲傷地看著我,眼睛裏全是血紅的血絲。
  我想起身,穿上我的外套,背著我的包,離開。可是,我卻仿佛被什麽東西牢牢地沾到了椅子上,站不起身來。
  十二點的鍾聲響起。外麵響起震耳欲聾的鞭炮聲。煙火照亮了整座城市,照亮我自以為不可一世卻一直懵懂無知的十九歲。
  無論如何,新的一年來了。

  PART 4 李珥
  高考終於結束了。
  整個冗長的暑假,我都把自己埋在閱讀裏。每隔一天去圖書館抱回一大堆的書。那陣子我喜歡上看國外的小說,一本一本地接著看,記不住名字,有時候隨著小說中的主人公流淚,有時候看完絲毫沒有感覺,但還是接著看下一本。
  我就在這樣沒頭沒尾的閱讀中,耐心地等著我的錄取通知書,耐心地等著暑假的過去。
  有時候,我也會跑上網到博客亂寫幾句,或者到QQ上跟尤他胡說幾句,或者收一收張漾的信,我聽說張漾去了雲南,但不知道他玩得開心不開心,他與我的聯係其實真的很少很少,偶爾有信來,隻是短短數句,無甚新意。我時候我坐在窗邊看書,會忽然想起他那夜擁抱過我的刹那,那晚的我好像不是我,膽大,妄為,不知死活。我思索吧啦對他的依戀,大抵也是如此,所不幸的是,吧啦付出她的生命,在所不惜,永不回來。
  我拿到上海某所大學錄取通知書的那一天,媽媽請親戚朋友們到飯店裏去吃飯表示慶賀。我念的是中文係,爸爸好像很滿意,他喋喋不休地說:“女孩子讀中文好女孩子讀中文好女孩子讀中文真是好。”
  我姨媽罵他:“哎,你有完沒完?”
  他傻樂。用筷子敲著桌邊,似在唱京戲。
  大家都喜氣洋洋,除了尤他。
  我媽媽打他一下說:“你怎麽了,妹妹考上大學你不高興,是不是失戀了啊?”
  “哪有談戀愛啊!莫亂講!”他著急起來,大家又一起笑。
  我知道,尤他是沒有談戀愛。他在清華繼續著他在學業方麵的傳奇,考研,考博,出國,對他來說是一條順理成章不用懷疑的道路。
  我看著他笑,他不明白,問我:“你笑什麽?”
  我說:“你又胖了啊。”
  他有些不好意思:“你倒是又瘦了,是不是學別人減肥啊。”
  “哪有。”我說,“我先天條件好,怎麽吃都不胖。”
  “你越來越油嘴滑舌。”他批評我。
  他總是這樣動不動擺出一副兄長的樣子來,逮到機會就把我往狠裏批。我懶得理他,開始專心對付盤子裏的烤魚。他還是停不住嘴:“你小心刺,這個魚的刺挺厲害的。”
  我說:“怕刺最好就不要吃魚。”
  他無可奈何地說:“就會對我凶巴巴。”
  酒店包間不錯,還有個挺大的露台,飯吃得差不多,大人們開始聊天。我看到尤他站起身來,走到露台上去看天。我覺得自己剛才是有點凶,小脾氣發得沒道理,有些過意不去,於是也走過去,在他的身後問他:“你怎麽了,愁眉苦臉的,是不是真的失戀了呀?”
  “沒有。”他說,“還是家鄉的星空好看,在北京看到的都是清一色的樓房頂。”
  “你什麽時候回北京?”我問他。我知道他是專程回來為我慶賀的,他的暑假很忙,有很多事情要做。
  “過兩天吧。”他說。
  我故作輕鬆地說:“其實你打個電話來祝賀我就好啦,不用親自跑這趟的,我知道你在北京很忙的,對不對?”
  “是啊,”他說,“比較忙,打了好幾份工。”
  “不要太想錢啦,”我說,“身體重要。”
  “李珥,我喜歡上一個女孩子了。”他忽然說。
  “是嗎?”我差一點跳起來,“是什麽樣子的,說說看!”
  “不好說。”他說,“其實我努力掙錢,就是想給她買一個新手機。”
  “嘻。”我嘲笑他,“愛情的力量真是不可估量的哦。快說說嘛,她是什麽樣子的?”
  他還是那句:“不好說。”
  “噢。”我說,“等我有空了,去北京找你們玩好麽?”
  他轉過身來問我:“怎麽你喜歡北京嗎?”
  “我沒有去過嘛,想去看看。順便看看你女朋友啦。”
  “那你為什麽不報考北京的學校呢?”
  “你以為我是你,可以隨便挑學校的啊。”我說,“能考上我已經很幸運。再說,上海離家近,我媽也放心些。”
  “你的高考成績上北京很多學校都可以的啊。更何況,有我在北京,姨媽有什麽不放心的呢?”
  “不說這個了。”我說,“就說說你打算帶我怎麽玩吧。”
  “你想怎麽玩都行。”他說。
  他看著我的眼睛裏充滿了寵愛,讓我不忍對視,於是我調過了頭裝模作樣地去看天。那一刻我心裏明白,就算是我真去北京,我也不可能去找尤他。
  我明白尤他為什麽要跟我說起他和他女朋友的事,或許他和我一樣在心裏清楚明白,我們是不一樣的,他這麽說,隻是想讓我心安。他於我,永遠隻是兄長,情同手足卻永不能涉足愛情。更何況,我很快就是大學生了,過去的事情恍如前生,我希望自己能有個新的開始,脫胎換骨,從此念念不忘於江湖。
  “一個人在外麵照顧好自己啊。”尤他說。
  “噢。”我難得不耐煩地答道。
  就在這時候,我看到一顆流星忽然從眼前劃了過去,我抓住尤他的衣袖跳起來喊:“呀,流星,流星,快許願啊!”
  流星一閃而過。
  尤他罵我說:“笨,你抓我衣服沒有用的,你應該在自己的衣服上打個結,然後再許願,願望就可以得到實現啦。”
  我聳聳肩做個鬼臉。
  尤他問我:“李珥,如果流星真能實現你一個願望,你能不能告訴我你最想許的願是什麽呢?”
  “你先說!”
  “你先說。”
  “你先說嘛!”
  “好吧,我先說。”尤他想了一下說,“我希望我喜歡的女孩子一直快樂幸福。”
  這個花癡噢!
  輪到我了,我咳嗽一下,認真地說:“我希望天下所有的人都快樂,幸福。”
  尤他看著我,我朝他眨眨眼。
  他忽然伸出手來,愛憐地摸了一下我的頭發。我嘻笑著,躲閃開了。
  天色已晚。我的手機響了起來,是尤他,他說:“李珥你跑到哪裏去了?”
  “在外麵。”我說。
  “這樣啊,我晚上八點鍾的火車要回北京了。跟你打個招呼。”
  “噢,一路順風。另外,代問你女朋友好啊!”
  “謝謝。”他掛了電話,我如釋重負。
  我回到家裏的時候是晚上七點一刻。媽媽問我去了哪裏,我告訴她我去逛街了。媽媽指著餐桌上的一個盒子說:“那是尤他買給你的禮物。”
  我一看,竟是一部手機,諾基亞的新款。
  媽媽告訴我:“你姨媽說,他這個暑假打工的錢都用在這個上麵了。本來你考上大學,我們要替你買的,但是尤他的一片心意,我們也不好拒絕呢。”
  我站在那裏,大腦在五分鍾內完全處於空白。
  清醒過來後,我看了看牆上的鍾,然後我抱著手機盒就往門外跑。媽媽在身後叫:“李珥,你幹什麽去呢?”
  “我去火車站!”我說,“送完尤他我就回來!”
  我打車趕到火車站,站在人來人去的車站廣場打通尤他的電話,他告訴我他已經進站上車了。我的喉嚨像是被什麽東西堵住了,我說不出話來。倒是他先開的口,問我:“喜歡不喜歡?我記得你說過喜歡諾基亞。”
  “尤他。”我說,“對不起。”
  “不要說對不起。”尤他說,“我清楚,我知道有些事情是不可以強求的。我會尊重你的選擇。”
  “尤他。”我說,“你不要這樣。”
  “好。”他溫和地答,“以後都不這樣了。”
  我無力站立,隻好一隻手拿著手機一隻手抱著手機盒蹲到地上。
  耳邊傳來尤他的聲音:“李珥,你知道你什麽時候最可愛嗎,就是你笑起來的時候。所以記住,不管怎麽樣,一定要快樂,永遠要快樂。我走了,再見。”尤他說完,電話斷了,我的眼淚控製不住地掉了下來。
  那天晚上,我一個人去了郊外,不知道為什麽,我忽然很想念張漾曾經帶我去過的那個屋頂,想念那些稍縱即逝的美麗煙花。我在小區外的超市買了一個打火機,買了一包香煙,揣著它們上了路。我靠著腦海中的記憶走了很久,也沒有找到那個我想去的地方。我站在郊外的田野邊點燃了一根香煙,這是我第一次抽煙,那是一包555,我見吧啦抽過。香煙的氣味並沒有我想象中的嗆人,隻是舌頭感覺有些微的苦,我想起吧啦吐煙圈的樣子,於是我試圖也吐出一兩個煙圈來,當然這是徒勞,我總是無法成功,然後,我開始劇烈地咳嗽,我就這樣一邊咳嗽一邊抽煙一邊在郊外毫無目的地徘徊,尋找記憶中那個可以收容寂寞綻放煙花的屋頂,我是如此任性的一個孩子,從這一點來說,其實,我和吧啦毫無分別。
  再見到張漾是我開學的前兩天。
  我抱著一大堆書下樓,準備騎車到圖書館去還掉它們。他靠在我家樓下不遠處的一顆樹上抽煙。他黑了瘦了,穿一件很大的T恤,又是好多天不刮胡子,要不是那頂招牌似的鴨舌帽,我差點認不出他來。
  “小耳朵。”他喚我。
  我有點站不穩我的步子。
  “你來得正好。”他說,“我正準備給你打電話。”
  “你回來啦?”我鎮定下來,用盡量輕鬆的語氣說:“好久不見哦。”
  “是。”他滅掉煙頭說,“打算去哪裏呢?”
  “去圖書館還書。”
  “我陪你去吧。”他說。
  “我想騎車去。”
  “那我帶你。”他說,“車在哪兒?”
  我把手裏的書遞給他,讓他替我拿著,然後我去車庫把爸爸的自行車推了出來。下午三四點鍾的太陽已經不是那麽毒,張漾替我把書一股腦兒全放到前麵的車簍子裏,然後他長腳一跨先上了車,回身吩咐我說:“來吧。”
  我有些遲疑,他歪著嘴笑了一下說:“怕?”
  我跳上車。
  張漾踩動了車子,車子輕快地在路上行駛起來。路兩邊的梧桐樹葉綠得耀眼,輕風吹拂,我聽到我的小白裙子與車輪相磨擦,發出音樂一樣的聲響,似誰內心抒情的歎息。
  我又不可救藥地想起吧啦,想起她踩著單車跟在許弋後麵,忽停忽走,調皮的樣子。十八歲的單車,那一年的記憶,塗綠色影笑容張揚的女孩子,在這一刻竟是如此鮮活,仿佛她從來未曾遠離,一直在我們身邊。
  “你在想什麽?”張漾轉頭大聲問我。
  “你怎麽忽然回來了?”我問他。
  “我爸爸風濕病嚴重了,我回來帶他到北京去看病的。”
  “噢。”我說,“能呆幾天啊?”
  “就這半天。”他說,“今晚八點返程,票已經定好了。”
  啊!原來就這半天,他卻來看我。
  “雲南好玩嗎?”我問他。
  “沒去成,明年再去。”他說,“對了,你考得如何?”
  “本一。”我說,“去上海,讀中文係。”
  “挺好。”他說,“女孩子讀中文係好,上海離家又近。”口氣跟我爸一模一樣。
  我在圖書館外麵跳下車來,跟他說謝謝。
  他忽然說:“你去還書吧,我還有時間,等下我再載你回去。”
  “謝謝你,真的不用了。”
  “不許廢話。”他說,“快去!”
  我捧著書往圖書館裏麵跑,嫌工作人員的動作太慢。等我空手跑出來的時候,發現張漾真的等在那裏沒走。他手裏拿著一支彩色的冰淇淋,對我說:“你好像喜歡這個?”
  我強按住我的心,不許它起起落落地疼。我想我真的已經不恨他了,不恨了。
  吧啦,讓我們都不恨了,好不好?
  我接過那支冰淇淋,把它含到嘴裏,讓它甜蜜地化開來。然後,我對著張漾笑了。
  “回家嗎?”他問我。
  “不。”我忽然做了一個決定,我說:“張漾,你再帶我去一次那個屋頂吧,我後來想去,卻怎麽也找不到了。”
  張漾想了一下說:“好吧,我們走!”
  騎車比走路是要快出許多,隻不過短短一會兒,我們就已經到達目的地。白天這裏看上去和夜晚有許多的不同。那幢房子破敗地立著,四周荒草叢生,一顆歪脖子樹寂寞地站立,毫無任何意境可言。
  張漾靠在單車上,對我說:“這裏要晚上來,白天沒意思。”
  “你以前都是晚上來嗎?”
  他看著我說:“就來過兩次,一次和吧啦,一次和你。”說完,他意味深長地笑了一下,然後掏出煙盒來抽煙。
  “給我一根煙吧。”我說。
  “小孩子一邊去!”他說。
  “我都抽過好幾回了。”我說。
  “你找扁呢?”他瞪著我。
  “你管不著我。”我說。
  “你別激我。”張漾用拿煙的手指著說,“我要是想管,沒有管不了的道理,你信還是不信?”
  “我信。”我說。
  “冰雪聰明。”他誇我,“你要不這麽乖巧,會遭殃的。”
  我低頭看自己的白裙子,上麵蹭了一塊難看的泥。張漾低下身來,用手指輕輕地彈掉了它。然後他說:“我們回去吧。”
  那天晚上,我獨自縮在我小屋的陽台上抽煙,我沒有煙癮,但香煙讓我變得安定。夜裏十點,開往北京的火車已經離開兩小時,兩小時,差不多三百多公裏的路程,然後,會變成四百公裏,五百公裏,一直到一千多公裏。
  這條漫長的路,我知道他很難再回頭。
  再見,也許永遠不見。
  我內心固執的追求,隻有我自己看得見。但我希望我沒有錯。我絕不能像吧啦一樣,錯了又錯。
  開學了,爸爸媽媽一起送我到上海去報道。
  辦完手續後,我們一家三口在學校附近的一個簡易的餐館吃飯,吃著吃著,媽媽的眼淚就掉了下來,爸爸連忙給她遞上紙巾:“放心吧,我們李珥肯定能把自己照顧得倍兒好。”一麵說,他一麵朝著我眨眼睛。
  “是嗬。媽媽。”我握住她的手說,“放心吧,我每天給你打一個電話。”
  她抽泣著:“你這孩子,從小就多病多災,又沒離開過我,你叫我怎麽放心!”
  “好啦,媽。”我低聲說,“這裏都是我們學校的學生,給人看見多不好意思啊。”
  “別哭了。”我爸也哄她,“今晚我陪你去逛新天地!”
  “我要帶女兒到上海的大醫院把耳朵複查一下。”媽媽忽然說,“上海車子多,交通又亂,她的耳朵萬一……”
  “媽!”我打斷她,“我沒事的,你不要瞎操心。我過馬路的時候,保證看清楚紅綠燈,還不行嗎?”
  “你千萬不能一邊走路一邊聽MP3!”
  “嗯。”
  “學校裏吃飯盡量早點去食堂,冷的飯菜對胃不好。”
  “知道了。”
  “外麵不比家裏,與人相處要有技巧。能讓就讓,不要跟人較真。”她真是嘮叨得不行了。那一刻我真佩服我老爸,可以忍受她忍受這麽多年。
  “是。”我依然乖巧地答。
  “我家女兒我最清楚。”我爸說,“沒有比她更乖的了,你有什麽不放心的呢?”
  “她乖有什麽用,外麵的壞人可多了。”我媽的心思真是越想越歪,我和老爸相視一笑,各自心照不宣地吃起東西來。
  有時候想想,像我父母愛我一樣,我也真的很愛我的父母,但是,我的內心,是他們看不到的。我很難想象他們看著我在陽台上抽煙會怎麽樣,看著我被別的男生擁抱會怎麽樣,也許我媽會就此暈過去也不一定。就憑這一點,讓我深深地相信一句話:人的心,深似海。
  誰知道誰在想什麽,誰又會是誰的救世主。
  我早明白這一點,可我還是無可救藥地堅持著我自己的堅持。
  新生集訓結束後,正好是一個周末。我買了一張上海地圖,研究了大半天,換了一條新裙子,坐了很長時間的地鐵,又走了好長時間的路,終於找到了那所學校。學校的招牌顯得有些陳舊,也沒有我想象中的氣派,我在門衛室問了一通,又抓住兩三個學生問了一通,總算找到了我想找的地方。我在男生宿舍的樓下看到一個名單,上麵寫著各個宿舍的人名。名單已經有些破了,我用手指在名單上劃來劃去,終於停在那兩個熟悉的字上的時候,我的心裏有一種翻江倒海的憂傷。
  302.他住302。
  那是一幢很舊的樓房,木樓梯,踩上去咯吱咯吱響,讓你有隨時會踩空的錯覺。我一步一步地往上走,我在心裏說:“許弋,我來了。”
  我敲門,開門的是一個平頭的看上去愣頭愣腦的男生。
  “找誰?”他很防備地看著我問。
  “許弋。”我說,“請問他在嗎?”
  “不在。”他要關門。
  我用手攔住:“請告訴我在哪裏可以找到他?”
  “你打他手機吧。”
  “請告訴我號碼。”
  “我沒有。”他說。
  “拜托你。”我說,“我真的有急事找他。”
  他捧著一本厚厚的書,上上下下地打量了我一陣子,這才告訴我說:“你從校門出去,左拐,順著走十分鍾,有個酒吧,他周末應該都在那裏打工。”
  我跟他道謝出來。九月的上海,天高雲淡。三百六十五天,從知道他到上海來讀書的那一天起,這條路我走了三百六十五天。我想起他拎著一個大書包走出校園的那一瞬間,我想那些在教室裏苦苦讀書的日夜晨昏,憑著心裏的一個意念不敢輕言放棄的理想。現在,我終於要見到他了,我並沒有以前想象中的那樣慌亂,仿佛隻是去見一個老友,仿佛他已經在這裏等我多年。
  酒吧的名字隻一個字,叫:等。
  它座落在整條街的最角落,小小的門麵,要是不注意,會把它給忽略掉。我推門進去,中午時分,酒吧裏幾乎沒什麽人,裏麵的設施也很簡單,幾個紅色的沙發,暗色的長條木頭桌子,桌上長長的玻璃瓶裏擺幾枝盛放的黃色野菊。我剛坐下就看到了他,他穿製服,拿著單子走到我麵前,問我:“請問喝點什麽?”
  我看著他,一時說不出話。
  他認出了我。把單子放我桌上,轉身走開了。
  “許弋”。我喊他,我糟糕地發現,我的嗓子忽然啞了。
  他背對著我站住。
  “你今天有空嗎?”我說,“我想跟你聊一聊。”
  他轉身對我說:“對不起,小姐,我要工作,晚上十一點才下班。”
  我微笑著對他說:“好的,請來一杯冰水。”
  “對不起,這裏不賣冰水。”
  “那麽,西瓜汁。”我說。
  幾分鍾後,他給我端來一杯紅色的西瓜汁。外加一杯冰水,水上飄著一片金黃色的檸檬。他把它們放到我的桌上,低聲說:“我請客,你喝完後走吧。”
  他的語氣是如此的冷漠。我控製著我的眼淚,不讓它輕易地掉下來。
  他走開了。
  我從背包裏拿出一本薄薄的書來看,老掉牙的杜拉斯的《情人》,我看過這部影片,梁家輝和他的法國小情人,在異鄉旅館裏,她不顧一切索取愛的眼神令我激動。準確地說,我隻是看了一半,因為看到一半的時候,媽媽買菜回來,在她有些不安的眼神裏,我關掉了電視。
  結局和我想象中一樣。分離。
  我把書合起來的時候,黃昏來了,酒吧裏終於開始熱鬧起來,一群穿著很時尚的女生嘻笑著推門進來。她們好像是藝術學院的,對這裏很熟,我看到一個穿著大花裙子紅涼鞋的女生伸出手來,在許弋的臉上捏了一把。
  許弋笑著。我天使一樣臉蛋的許弋。他還是那樣帥得沒救。
  “許弋,明天我會去野營。算上你一個啦。”另一個女生尖聲說。
  “好啊!”許弋伸出手,在女生頭上快速拍了一下。女生們笑得曖昧而又燦爛。
  他們果然已經非常熟。
  我在桌上放上五十元,背上我的背包,起身離開。
  走出酒吧,看著上海的黃昏高樓錯立的陌生的天空,我已經失去哭的欲望,我必須為自己的任性付出代價,我清楚。
  忽然,有人在後麵伸手拉住了我。
  我回頭,看到許弋。
  “你的錢。”他把錢遞給我說,“說好了我請客的。”
  我推開他。
  “拿著吧。”他說,“我還在上班,不能跟你多說。你以後不要再來了。”
  我把錢接了下來。
  他轉身進了酒吧。
  我走到地鐵站的時候,決定回頭。我對自己說,絕不輕言放棄,絕不!於是我又回到了酒吧的門口,我在路邊的台階上坐下,開始看書。黃昏的燈光讓我的眼睛發漲發疼,我還是堅持著看書,書上的字漸漸進不了我的眼睛,我還是堅持著看。我說過了,很多時候,我都對自己的任性無能為力。
  夜裏十一點零五分。我看到許弋從酒吧裏走出來。他換上了自己的衣服,沒有背包,手插在褲兜裏吹著口哨過馬路。我揉揉蹲得發麻的雙足站起來,我想跟蹤他,我知道追他的女生有很多,我寧願相信他已經習慣這樣的方式,並且我除此之外,也別無他法。此時此刻,我真希望我有一件白色的T恤,綠色的油彩,上麵寫著“我愛許弋”四個字。然後我可以站到他麵前,不需要任何的言語。
  可我還沒來得走到他身邊,就看到一輛綠色的越野車在他麵前停了下來,車上跳下來三個男的,他們和許弋說了幾句話,其中一個人伸出拳頭就對著許弋的臉打了過去。
  許弋捂住臉,蹲到了地上。他很快站起身來,想跑,但被他們死死的拉住,並把他往越野車上塞。
  我疾步跑過去,大聲地喊:“你們要幹什麽?”
  我的突然出現讓他們都嚇了很大的一跳,包括許弋。
  “你怎麽還在這裏?”他問我。
  “等你下班。”我說。
  “她是誰?”一個嘴裏嚼著口香糖,頂著一頭金黃色頭發的男生指著我問許弋。
  “不認識。”許弋幹脆地說。
  他的臉上沒有表情,鼻子上還留著新鮮的血跡。我的心尖銳地疼起來。
  “是嗎?”黃頭發說,“是真的不認識?”
  “你們想幹什麽?”我繼續問。
  “嗬嗬嗬。”黃頭發笑起來,“我們是朋友,請他去喝酒,小妹妹你要是沒事,就回家洗洗睡吧。”
  “等下!”我說,“如果你們一定要帶他走,我就打電話報警!”
  “你別胡鬧!”許弋大聲吼我。
  “哦?有趣!”黃頭發看著我的表情讓我害怕,但我強撐著與他對視,不願意認輸。
  “你到底是誰?”他問我。
  “我是許弋的朋友。”我說。
  “女朋友?”
  我看著許弋,許弋麵無表情,然後我艱難地點了點頭。
  “那你男朋友欠了我們五千多塊錢,你是不是替他還了?”
  我想了想,點點頭說:“好的。”
  許弋吃驚地看著我。
  “好的。”我說,“不過我的錢都在卡上,現在太晚了,不知道能不能取出來。最晚明天,銀行一開門,肯定把錢還給你們。”
  “聽到了,明天一定還。”許弋說,“你們明天來取吧。”
  “再信你一次!”黃頭發用手指了許弋一下,“明天是最後期限,早上十點,就在這裏還錢。我警告你不要耍任何花招,不然,你就得親自去跟我們老大解釋了。”
  “知道了。”許弋說。
  黃頭發他們跳上了車,車子就要開走的時候,車窗搖開了,黃頭發嚼著口香糖,大聲對我喊道:“小妹妹,交友要慎重啊!”說完,他搖上車窗,車子很快開走了。
  許弋看了我一眼,推開我往前走。
  “喂!” 我喊住他,“喂!”
  “你走吧。”他說,“沒聽人家說嗎,交友要慎重啊。”
  “你還記得我嗎?”我有些絕望地問。
  “不記得。”他給了我想象中的答案。
  “你撒謊。”我說。
  他想了一想,問我:“你是不是真的可以借錢給我?”
  我想了一想,點了點頭。
  “你餓嗎?”他問我。
  “餓。”我說。
  “那我們先去吃飯。”他說。
  許弋說完,走在前麵,我跟在他的後麵,我們一直沒說話,他也沒有回頭看過我。走到離他們學校不遠處的一個小餐館,他徑自推門進去,我也跟著進去了。夜裏的餐館沒有人,地上是水剛剛拖過的痕跡。桌子上有紅色暗格的餐布,上麵鋪了一層帶有油漬的薄薄的塑料布。許弋皺皺眉,很幹脆地把那張塑料布一把掀了下來。這下是幹淨的桌麵了,細格子布上畫了一個小熊,沒心沒肺地盯著我看。
  一個胖胖的小姑娘麵無表情地把菜單遞過來,許弋點了兩三個菜,說:“來瓶啤酒。”
  我抱著我的包在他的對麵坐下來。許弋終於看了我一眼,然後他問我說:“你呢,也來一瓶酒?”
  “我不喝酒。”我說。
  他從口袋裏掏出一包雲煙,晃出一根來,遞到我麵前。我搖搖頭,他把煙抽出來,自己點著了,默默地抽。
  我問他:“你為什麽要欠別人的錢?”
  他說:“不關你的事。”
  我說:“要我替你還就關我的事。”
  他抬起眼睛來看了我一眼說:“賭輸的。”
  我說:“那你以後不要再跟別人賭了。”
  他說:“好的。”
  菜端上來,他要了一大碗米飯,狼吞虎咽,但吃相尚好。我坐在他對麵看著他吃,一點胃口也沒有。其實我真的也很餓了,可是我吃不下,我想起很久以前有個男生坐在我對麵吃麵條的時候他也是這麽說的,他說:“我常常這樣,很餓,但卻一點兒也吃不下。“
  我現在就是這種狀況。
  許弋忽然問我說:“你住哪裏?”我說出地址。他說:“那麽遠?你還要先去銀行,早上十點能趕得及過來嗎?”
  “行的。”我說,“我可以起早。”
  “要不你別走了。”他說,“我安排你住我們學校的女生宿舍。”
  我有些遲疑,他看出我的疑慮,說:“你不要怕,女生宿舍裏都是女生。”
  我白他一眼,他卻忽然笑了。
  “你的名字?”他問我。
  “李珥。”我說。
  “對,我想起來了,是這個名字。”他說。
  他笑起來,是那麽那麽的耐看,時光在那一刻忽然跌回我的高二時代,我寂寞空洞的十七歲,看到他的第一眼,在黃昏的街道旁,斜斜靠著欄杆的一個男生,背了洗得發白的大書包。他的臉,是如此的英俊。那時的我,還是個青青澀澀的女孩子,愛情在心裏初初萌牙,翻天覆地,慌裏慌張,從此認不清自己。
  時光隻會老去,但時光從不會欺騙我們。對愛情的忠實讓我的心如熱血沸騰。於是,我也對著他笑了。
  他在我的笑裏愣了一下,然後扒完最後的一口飯,對我說:“結賬,走吧。”
  那天晚上,許弋把我送到女生宿舍的樓下,打了一個電話。
  沒過一會兒,一個短頭發的女生下來接我。她跟許弋打了一個招呼,就微笑著攬過我的肩膀說:“OK。跟我走吧。”
  我有些不習慣和陌生人這麽親熱,於是我推開了她。
  許弋意味深長地笑了一下,對女生說:“這是我妹妹,你照顧好她。”
  女生笑著問他:“你到底有幾個好妹妹啊?”
  “就你們兩個。”許弋一臉正經地答。
  女生嘻笑著,跟他說再見,然後拉著我上了樓。
  為了避免和那個女生說太多的話,我那晚很快就上床睡覺了,並裝作睡得很熟的樣子。不過我聽到她向別的女生輕聲地介紹我,她說:“這是許帥的新女朋友。”
  她們叫他許帥。我想起早上他們宿舍裏那個呆頭呆腦的男生,猜想許弋在女生中應該有更好的的人緣,接下來的事情更加證明了我的猜想,胖女生替我拉了拉被子,還吩咐別的女生動作輕一些。我被心裏湧上來的感動弄得更加疲倦,於是真正地睡著了。
  第二天一大早,許弋已經在樓下等我,他換了一身新的運動服,有女孩走過他身邊,輕聲尖叫。
  他說:“我帶你去我們食堂吃點早飯吧。”
  “不用了。”我說,“我不餓。”
  “可我餓了。”他說,“走吧。”
  我堅持著不肯去。他隻好無奈地說:“好吧,我們去外麵吃。”
  我跟在他的後麵,默默地走出他的校園。在去銀行的路上,他去一家酒店的外賣部買了幾個香煎包,我們分著吃了。他從口袋裏掏出紙巾來遞給我,不帶香味的紙巾,但紙質很好,書上說,身上帶紙巾的男人,是有品質的男人。
  我們一麵走他一麵問我:“李珥,你的名字怎麽寫?”
  “王字旁加個耳朵的耳。”
  “你和吧啦是好朋友嗎?”他說。
  “是的,可是吧啦死了。”我說。
  “對。”他看我一眼,“可我們還活著,這真沒辦法。”
  “你不能再讓她傷心。”我說。
  他哈哈笑起來:“你真傻得可愛,她都死了,還傷什麽心。再說了,她是她,我是我,我們早就沒有任何關係了。”
  我被他堵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就這樣到了銀行的門口,我問他:“要取多少,五千還是六千?”
  他想了一下說:“六千吧。”
  又說:“放心,我會很快還你的。”
  “噢。”我說。
  “謝謝你。”他說。
  我抬起眼睛來看他,天知道這對我而言需要多少的勇氣,他也看著我,可是我在這樣的對視裏卻感到一種讓我害怕的失望,我覺得我看著的是一個陌生人,或許他對我,從來也沒有熟悉過。我費盡周折所堅持的,也許隻是我內心的一種可怕的幻覺。
  天呐,我哪裏懂什麽是真正的愛情呢?
  我替許弋還清債務後的第九天,接到他的電話。他開門見山地說:“李珥,我還需要二千元。”
  我說:“我沒有。”
  “好吧。”他說,“再見。”
  我盯著電話看了很久,然後我把電話回撥過去。他很快接了電話,我輕喘著氣對他說:“周末我過去送給你。”
  “來不及了。”他說,“我去你學校拿吧。”
  中午,我在校門口的銀行裏取出我最後的兩千元錢,裝進我的背包,靠在地鐵口等待許弋的出現。一對一對的戀人走過我的身邊,有個男生俯下身子,輕輕吻女朋友的臉,我把眼睛低下去看著地麵,地麵上有一塊磚很髒,上麵粘了一塊綠色的口香糖,我覺得胃裏一陣翻江倒海的難受,人好像要暈過去。許弋就在這時候出現在我眼前,他說:“李珥,你的頭發長了,應該剪了。”
  我暈乎乎地問他:“你為什麽又去跟人家賭?”
  “這次不是賭。”他說,“我在替一家公司做點事情,我的電腦需要升級。”
  我低下頭,拉開包,把錢掏出來給他。他接過錢,低聲跟我說謝謝。我說:“不用。”他說:“那我走了,我還要急著去辦事。”
  我說:“噢。”
  他轉身往地鐵裏走,走了兩步,又回過身來對我說:“李珥,你這個周末有空嗎?”
  我點點頭。
  他說:“那就到我酒吧來玩,星期天我不用上班,不過晚上我會在那裏玩。”
  我微笑。
  他朝我揮揮手,走了。
  許弋走後我決定逃課,我獨自去了一家理發店。店員很熱情地招呼我,建議我把頭發這樣那樣那樣這樣,我打斷她說:“我沒錢,就剪一下吧,剪得短短的就好。”
  也許是見在我身上賺不到錢,於是他們給我派了一個看上去傻傻的理發師,肯定是一個實習生,我在鏡子裏看到他有些發抖的雙手,安慰他說:“沒關係,剪短就好,發型無所謂的。”
  他聽我這麽一說,很輕鬆地帶有感激地對我笑了,然後他說:“放心吧,我一定會讓你滿意的。”
  我在剪發的同時給尤他發短消息:“請你借我一千元,我會盡快還給你。”我媽媽走的時候給我留在卡上的錢我全部給了許弋,如果我再不想辦法,就要麵臨著餓肚子的危險。
  尤他沒有給我回短消息,而是幹脆打來了電話,他問我:“李珥你要錢做什麽,難道姨媽沒有留夠錢給你用嗎?”
  我在電吹風嗚嗚的聲音裏大聲地撒謊:“不是的,我想買台電腦,還差點錢。”
  “姨媽知道嗎?她同意嗎?”
  “你不借就算啦。”
  他還在問:“剛開學,你買電腦做什麽?”
  我說:“我想寫點東西。”
  “哎,那挺好。對了,你在上海好不好呢?”
  “還行。”我說。
  “好吧,”尤他說:“把你的卡號發給我。”
  “你不要告訴我媽媽。”我說。
  “好吧。”尤他有些無奈地說,“不過,我很高興你能想到我。要知道,不管什麽事,我都願意幫你的。”
  “嗯。”我揪著一顆心答他,“謝謝你。我會盡快還你錢的。”
  “不要太辛苦,上海大,往往做家教什麽的要跑好遠的地方,你一個女孩子,小心點,不要瞎來,知道嗎?有什麽事跟我講就好啦。”
  我忽然很想哭。同時,我也很想知道,如果尤他知道我為什麽要向他借錢,不知道他會不會殺了我。
  我把手機收起來,放進口袋。理發師把我的頭扶正一點點,對著鏡子,我在鏡子裏看到一個短頭發大眼睛的我,額前整齊的流海,我對自己的新發型很滿意,於是我衝著鏡子做了一個鬼臉。
  那個星期我找到了一份工作,在圖書館替人整理書籍。介紹我做這份工的是我的一個學姐琳,琳已經大三了,也是學中文的,經常在圖書館裏幫忙,由於我隔三差五地去借書,她開始主動和我講話,她為人很好,說話溫柔,做事利落,不讓人緊張,於是我也慢慢喜歡上她。有時候,偌大的圖書館裏隻有稀稀落落的幾個人,琳會坐到我對麵,把手放到我的額頭上來,輕輕地摸一下,然後說:“李珥,像你這樣愛讀書的小姑娘真的不多了呢。”
  夜裏九點多鍾,我和琳洗幹淨手從圖書館裏走出來的時候,已經餓得頭暈眼花。琳建議我們去下館子,好好慰勞一下我們的肚子。我說不用了,我回宿舍還有事。琳有些愛憐地看著我遠走,我回頭跟她揮手的時候,她還站在遠處愛憐地看著我。琳沒有男朋友,周末的琳是寂寞的,我其實很願意陪她吃一頓飯,但我不想讓她請客,而我自己又請不起客,所以,隻能這樣了。
  我回到宿舍吃了一些餅幹,喝了一點兒水,覺得好過多了。同宿舍的女生沒有一個人呆在宿舍,她們已經很快找到各自的精彩。我靠在床上,跟自己做很激烈的掙紮,這一天,我把自己搞得如此之累,就是為了避免這樣的掙紮,他早就有了新的生活,他早就已以忘了吧啦,我早就應該洗洗睡了,閉上眼睛,甚至連夢都不要再做,可是我做不到,差不多隻是三分鍾的時間,我已經從這種無謂的掙紮裏敗下陣來。我換了一條幹淨的牛仔褲,套上我粉紅色的KITTY貓的運動衫,背上我的包,打開宿舍的門,出發。
  十月的夜的校園彌漫著一種說不出的味道,讓人沉醉,想哭。我懷著一種沮喪的心情走在路上,人變成一張輕飄飄的紙,無法自控。走到校門口的時候我看到了琳,琳和一個胖胖的高個子的男生,我不由地放慢了腳步。我看到那個男生試圖去牽琳的手,但被琳輕輕地推開了。我看到琳有些抗拒的倔強的背影,我想我清楚,琳是不會喜歡那個男生的,琳隻是寂寞,她隻是想有個人陪她吃頓飯,可我呢,我自己又是為什麽呢,我被自己不可理喻的行為傷得傷痕累累,並無從救贖。
  城市最後一班地下鐵在我的身後呼嘯而去。我順著長長的台階走上地麵,看十月上海陌生的天空,不知道為什麽,我忽然想起了房頂上放煙花的那個夜晚,我願意相信點亮夜空的每一抹小小的煙火都未曾熄滅,它們最終升上天空,化做今夜的星辰。隻是那些放煙火的人,早已散落於茫茫人海,不知去向何方。
  我推開酒吧的門的時候是夜裏十一點。和我上一次去那裏相比,酒吧裏顯得熱鬧和雜亂了許多,有樂隊在演出,一個女生在台上熱熱鬧鬧地唱: oh.... oh.....,我看來看去看那張照片最好,你和我拍來拍去拍到容顏都蒼老,如果不自尋煩惱沒有什麽值得哀悼,我和你愛來愛去是否為了湊湊熱鬧,看日出日落沒有什麽大不了……
  搖晃的燈光搖晃的人影,我看來看去,沒有看到許弋。一個服務生經過我的身邊,我拉住他大聲地問:“請問,你看到許弋麽?”
  “許弋啊?”他看著我,曖昧地笑著,手指往角落裏:“喏!”
  我調過頭去,終於看到他,我沒看到他的臉,但我知道那是許弋,我心心念念渴望與他相親相愛的許弋,他正緊緊地擁著一個女孩,那女孩穿綠色的長褲,紅色的上衣,她閉著眼睛,幸福在她的笑容裏無限製地滴落。他在吻她。
  不,應該說他們在擁吻,深深地,沉醉地,旁若無人地。
  我聾了。聽不見任何的音樂了,我僵在那裏,有什麽東西開始慢慢地碎裂,無從收拾的驚慌和悲涼。我對自己說,李珥,這是你自找的,這是你必須承受的一切。
  你活該。
  “不到最後關頭,絕不輕言放棄!”
  我在圖書館裏看瓊瑤的書,這個把愛情寫得天花亂墜的女人,她的故事不太容易感動我,但我卻被她故事中的這句話擊中了。
  我有些搖晃地站起身來,在琳關切的眼神下,走出了圖書館。
  11月的天氣,已略有寒意。
  我縮著脖子,走在校園最幽靜的那條小路,我把手機拿出來,打出來一個萬分“瓊瑤”的短信息:親愛的,請告訴我,我到底該如何做?
  我把信息發給了吧啦。
  吧啦吧啦。
  我閉上了眼睛。
  吧啦吧啦,我親愛的,如果此時此刻,你在天上看著我,那麽請給我指引吧。讓我明白,我必須堅持。讓我還可以充滿勇氣地相信,堅持到底,一定可以得到我們想要的幸福。
  那夜夢裏,我神奇地回到我的十七歲,我夢到那個飄雪的冬天,單薄高瘦的男孩子,穿著灰色大衣,惡狠狠地湊近我,伸出一隻手指對我說:“我是不會喜歡你的。”
  我看著他傲慢的臉,猶豫地把手伸出去,想要摸一摸它。
  這張比女孩子更幹淨而白皙的臉,大而明亮的眼睛,在夢裏模糊又強烈地衝擊著我。可是當我伸出手,他卻轉身跑掉。
  他衝出半掩的藍色卷簾門,衝進皚皚的大雪裏,再也沒有回頭。我想喊出他的名字,可我突然忘記,他是誰。
  我該如何把你召喚回來呢?
  我夢見我蹲在地上,努力想回憶起你的名字,頭疼欲裂。
  哎吧啦,我親愛的。我知道你再也不會回答我。你已離去,留我在這裏時時猶豫,左手右手,不知道到底該伸手還是放手。你知不知道,我一直在猜測你跟我說的最後一句話是什麽,很多很多天過去了,我執意相信你是在告訴我通往幸福的密決,可是直到今天我才不得不承認,我們的幸福是如此遙遠,如此來之不易。
  我被這樣絕望的夢境折磨了一個夜晚,等我醒來的時候天已經天光大亮。宿舍的女孩子們都已不在,我才想起今天是周末。手機上有琳的未接來電。我匆匆洗漱,往圖書館趕去。琳已經在那裏等我,她買了煎餅,熱熱地遞到我手裏。
  “你沒接我電話,我有些擔心你。”琳看著我,責備地說,“李珥,你是一個讓人擔心的小孩子。”
  我咬下一大口煎餅,嘻嘻笑。
  琳說:“有時候我想把你的腦袋接到電腦上,看看到底都存了些什麽。”
  我繼續嘻嘻笑,笑完後我說:“我想掙錢,越多越好。”
  琳吃驚地看了我一眼:“怎麽才開學就經濟危機啦。”
  我有些艱難地說:“可不可以不問?”
  她對我很寬容又很意味深長地笑了一下,從口袋裏掏出一個美津濃雙用記事本,拉開拉鏈,裏麵整整齊齊碼著超過三十張名片。
  “從周一到周六,除去上課時間,應該都可以幫你聯係到兼職,如果你晚上願意出門的話,到12點熄燈之前我都可以幫你聯係到事情做。”
  我把我拿著煎餅的油乎乎的雙手出奇不意地伸出去,輕輕地抱了抱琳,她尖叫著跳起身子。
  接下來的時間,一切真的被琳安排的滿滿當當。我每天都穿著跑鞋,是為了可以從最近的那座小區跑回學校,而不用打的。我把頭發挽起來,像吧啦從前那樣挽成一個發髻,把整張瘦臉暴露出來,全無美感,但我無須在乎。
  有天晚上睡在上鋪的蘇州女生在宿舍裏挑起一個話題,問大家全世界最土的發型是什麽,在她問完之後其他兩個女生都咕咕地笑起來,我也躺在我的床上很禮貌地對她們笑笑,然後我拍拍我的頭發說了一句話:“美女們,看這裏!”
  說完,在她們心滿意足的笑聲裏,我安然而疲倦地把眼皮合上,結實地進入了睡眠。
  要知道,一次好的睡眠對我而言是多麽的難能可貴,第二天早上,我神清氣爽,我認認真真地聽了一天的課,放學的時候,我買了新鮮的蛋糕,到圖書館去送給琳吃。琳把手裏的一堆書遞給一個男生,然後站在借書台裏衝我微笑,圖書館裏溫和的氣氛提醒我冬天已經快要來臨,我的頭發長得飛快,它們已經長了許多,亂亂地軟軟地貼著我的脖子,讓我覺得溫暖。我無心再去理發店修理他們,隻是在劉海長了的時候,在宿舍裏自己用一把剪刀,對著一麵圓鏡子剪短它。有時候剪刀沒用好,劉海會顯得別扭,不過我無所謂,反正我的發型也出了名的差,和宿舍裏那些花枝招展的女生們相比,我終日顯得暗淡,無光。
  有時候我會莫名其妙地想起他,想起他出奇不意地出現在我麵前,用好聽的聲音對我說:“李珥,你的頭發該剪了。”
  他不會再出現了,我一次一次如此憂傷地想。
  琳是我唯一的朋友。休息的時候,我們長時間地坐在圖書館裏打發時間,琳在這樣的季節裏可以穿上高領的毛衣,擋住她脖子上的那塊印記。那個喜歡她的胖男生會在她看書的時候給她送來漢堡和熱牛奶,也不說什麽,放在桌上就離開。琳往往都不去動它,直到它慢慢冷卻。
  有時候她會逼著我把熱牛奶喝掉,她說:“李珥,你太瘦了,我真擔心風會把你吹跑,你應該多吃點,臉色才會紅潤一點。”
  我聽她說完這話,用兩隻手在臉上用力地搓,直到搓出兩片紅暈來,這才對著她傻笑。
  和琳相處是非常舒服的,她並不過問我的一切,當然我也不過問她的事情。和我比起來,琳的社交能力要強出許多,有時候她會拉著我去嘉年華做服務,或者替移動公司推銷手機卡,要麽就到商場門口替某家公司發傳單,她總是能變換出許多的招數來掙錢,我跟在她的後麵,輕鬆,自在,無需動太多的腦子,也不至於在生活上太過窘迫。
  琳吃著我替她買的鬆軟的蛋糕,舔著手指高興地對我說:“今晚去看電影吧,我知道有好片子,湯姆·克魯斯的。我請客。”
  我說:“我喜歡劉德華。”
  “惡俗。”她罵我。
  我哈哈笑,我故意這麽說的,其實我喜歡梁家輝,除了《情人》外,我還看過他的另一部電影,他在裏麵演一個對愛情無限忠貞的男人,落魄的樣子讓我幾度落淚,心痛得無以複加,我還記得那部影片的名字叫《長恨歌》。是王安憶的小說改編的,多麽天才的一個名字啊,長恨,短痛。或許,這就是愛情真正的模樣。
  “想什麽呢?”琳把五根手指放到我麵前晃動。
  “我得去學生家裏了,”我說,“今天第一次去,要認真。”
  就在這時候,我的手機忽然響了起來。在安靜的圖書館,我看到手機上許弋兩個字不停地在閃爍,我慌亂地按掉了它。
  手機又響,我又按掉。
  然後,我逃出了圖書館。
  手機依然不折不撓地響著。琳跟在我的身後出來,把我的外套往我身上一套說:“你忘了你的衣服。”
  “謝謝。”我說。
  她看著我的手機。它還在響。
  “我走了。”我倉促地說完,轉身跑出了琳的視線。
  那天晚上,下很大的雨。我從學生家裏出來,坐地鐵回到學校,滂沱大雨,我沒有帶傘。回去晚了宿舍會關門,我站在地鐵口思索了一下,把外套頂在頭上,咬咬牙,直衝進雨裏。快到校門口的時候一個身影急急地衝上來,把傘罩到我的頭上,是琳。
  琳在雨裏大聲地衝我喊:“為什麽要關手機?”
  我說:“手機沒電。”
  她一麵拉著我往學校裏走一麵罵我,“為什麽不打車,這麽大的雨!”
  “我沒錢!”我衝著她喊。
  “你夠了!”琳把傘丟在我的腳下,“李珥,我恨你這樣折磨你自己,我告訴你,一個女人,如果她自己不愛自己,是沒有一個人願意愛她的!”
  琳說完這話就跑掉了。
  我呆在雨裏,過了很久,才撿起那把傘,拖著沉重的步子,往宿舍走去。
  那晚,我的腦子裏一直回響著琳的話:“我告訴你,一個女人,如果她自己都不愛自己,是沒有一個人願意愛她的!”我試圖掙紮,從那咒語一樣的話裏掙紮出來,可是我做不到,我全身像被什麽捆住了似的難受,又像沉入深深的海底,無法呼吸的疼痛。
  醒來的時候,我發現我躺在醫院裏。
  琳守在我的身邊,她溫和地問我:“親愛的,我買了新鮮的栗子蛋糕,還有稀粥,你要不要來一點?”
  “我這是在哪裏?”
  “醫院。”琳說,“你高燒四十度,說胡話。把你們宿舍的人都嚇壞了,知道我是你唯一的姐姐,所以打電話給我。”
  “謝謝你。”我說。
  “別這麽講。”琳撫摸我的額頭,“李珥,對不起,我以後永遠都不會再丟下你。”
  我別過頭去,眼淚掉了下來。
  “誰是吧啦?”她替我擦幹淚水,問我。
  我吃驚地看著她。
  她說:“你昨晚一直在喊吧啦。”
  我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她。我活在吧啦的世界裏也許已經很久,那個女孩與我的青春期緊密相纏,雖然她再也不會回來,但我從來就沒想過要走出屬於她的疆域,我看著琳,有看著吧啦的錯覺,我相信吧啦和琳一樣,她們站在和愛情無關的角度,一樣地疼愛著我,讓我的疼痛可以得到釋放。
  從這一點來說,我是何其幸運。
  “誰是許弋?”琳忽然又問。
  我嚇了一跳,難道我還喊了許弋的名字,那我會不會……天呐,我的那個天呐。
  見我緊張的樣子,琳微笑了,她說:“那個叫許弋的,一直在打你的手機。於是我就接了,我告訴他你生病了,他說他馬上來。”
  我的第一反應是想從病床上跳下去,但是我沒有力氣,一點兒力氣也沒有。琳多此一舉地按住我說:“李珥,你冷靜。”
  “琳。”我說,“我不想見到他。”
  “你確定?”
  我點點頭。
  “那麽好,你睡吧,你需要休息。我來對付他。”琳拍拍我。
  我看著輸液管裏晶亮的液體一滴一滴地滴入我的體內,覺得困倦之極,然後,我就真的睡著了。等我再次醒來的時候是半夜,琳趴在我床邊休息。然後,我聞到百合花輕幽的香氣,琳被我驚醒,她抬起頭問我:“需要什麽,吃飯,還是上洗手間?”
  我轉頭看著花。百合,在黑夜裏有驚人的嫵媚的美。
  “他來過了。”琳說,“花是他送的,還有,他讓我把這個交給你。”
  琳遞過來一個信封,厚厚的。
  我打開來,裏麵裝的全都是錢。
  “我點過了,三千塊,他說他還你的,我就替你收下了。”琳說。
  “他人呢?”
  “他有急事,走了。讓你打電話給他。”
  “噢。”我說。
  琳嘻笑著著:“不過說真的,那破小孩真帥,難怪你整日這麽魂不守舍。”
  我把信封裏那張白色的紙抽出來,上麵寫著兩個字:謝謝。
  我為這個兩個陌生的客氣的字,又不可收拾沒有出息地心痛了。我真怕,就算是拚盡了全身的力氣,他依然會是我今生無法靠近的溫暖。
  二天以後,我出了院。我沒有給許弋打電話,他的電話也沒有來。這周晚上的工作是在一個咖啡店裏賣蛋糕。每天晚上9點到11點是蛋糕特賣的時間。我站在廣告傘下麵,向來往的客人兜售。
  等蛋糕快賣完時,雷聲響起。我看看天空,急匆匆地開始收攤。
  一個聲音說:“把剩下的都賣給我。”
   我低下頭,轉身打算離開,可是他從身後一把鉗住我的手臂,把我扳過來。
  我的天,這可是在大街上。盡管眼皮都沒有抬一下,我也知道他就是許弋。我始終不忍注視的這個人,他就是許弋。他來了,我在劫難逃。
  他輕輕地擁住了我,歎息說:“李珥,怪了,我想念你。”
  他的擁抱是那樣那樣的輕,若有若無,我手裏最後一塊蛋糕應聲而落。也許是殘留在指尖上的奶油讓空氣中忽然有了愛情的味道,於是我認命地閉上了眼睛。
  良久,他放開我說:“跟我走吧。”
  我傻不啦嘰地跟著他,我們並肩走在將近午夜的上海大街上。這一帶不算繁華,再加上快下雨,路上已經沒有太多行人。雷聲和風聲一起起來,十一月的梧桐樹葉子還算密,在揚起的風裏發出急切的絮語。
  17歲的自己,曾經多麽渴望與他這樣並肩前行。我微微側目,看著他挺拔的鼻子,一刹那感到恍若隔世。
  又走了一會,他還沒有停且沒有方向的樣子,我停下來問:“我們去哪呢,再晚我就回不了學校了。”
  許弋停下來,漫不經心地看了我一眼,又看了看天空。接著他迅速把我拖到樹下,用和夢裏判若兩人的柔軟的目光盯著我,一個字咬著一個字地說:“李珥,做我的女朋友!”
  雨水,就在這時候,滂沱地降臨。
  我用力把他推開。
  我的手一下子被他緊緊攥起來,放在胸口,動彈不得。雨水打在我的髻上,我拚命閉上眼,把自己的頭搖得仿佛中咒。
  他緊緊地,也如中咒一般把我弄得不能動彈,一個勁兒地說:“答應我吧答應我吧答應我。”我受不了。不顧一切地俯向他,在他肩膀上狠狠地咬起來。
  他始終都沒有動一下,連顫抖都沒有。我的發髻終於散落下來,一定是很醜陋地耷拉在我的腦袋上吧,就像一隻剛剛降生的章魚那樣的醜陋。
  我哭了。
  我終於還是哭了。我哭著用我的舊跑鞋狠狠踩他,它還是兩年前那雙,在大雪裏踉踉蹌蹌蠕動的那雙。他的手稍微鬆開一點,我便把它抽出來。
  “做我的女朋友吧。”他還在說,不過他的聲音已經變得溫柔,緊抓住我的手也終於放開了。我捂著腦袋蹲下身來,我懷疑我自己是在做夢。
  朦朧中他把我背起來,往學校的方向奔去。朦朧中,我又聽見他說:“我是不會喜歡你的。”
  朦朧中,吧啦抱著我瘦瘦的身子站在一邊,許弋被無數隻腳踢倒在地上,他的腦袋正冒著汩汩的鮮血……我的腦袋又重又疼,一切的一切,都像被扔進一鍋開水裏一樣,肆無忌憚地在我的腦子裏滾動起來。
  天翻地覆,不得安生。
  “來,雨太大了,我們到那邊去!”他一麵喊著把我拖起來,拖到了一家商場的屋簷下麵。替我拍打著身上的雨水,其實這樣的拍打是徒勞無功的,因為我們兩個人的身上都已經完全濕透了。
  我冷得發抖,突然想抽煙了,於是我請求他:“給我一根煙吧。”
  在心裏寥落的時候,我總會想起吧啦抽煙的樣子。她站在舞台上低吟淺唱,然後她走下台來,寂寞地低下頭點燃一根煙,火光照亮她臉的一刹,仿佛點燃所有的溫暖渴望。
  許弋問我:“你說什麽?”
  “我想抽煙。”我說。
  他從口袋裏把煙掏出來,雲煙,自己點了一根,又替我點著了。我顫抖著,煙很快就熄滅了,許弋再過來替我點,我推開了他。他的手突然扣住了我的五指。我下意識地把手移開,他又伸過來一把把我撈住。我轉過頭去,他嘴裏含著煙,固執地把我的腦袋扳正。
  我覺得自己矯情。於是情不自禁地在心裏派出一個小人。狠狠地扇了自己一巴掌。
  “你願意不願意聽我說?”
  “我不願意。”
  “我爸爸,因為貪汙,坐了牢。”
  “我知道。”
  “媽媽得了癌症,去世了。”
  “我也知道。”
  他朝著我咆哮:“你這個小妖精,你到底還知道我一些什麽,你說你說!”
  我絕望地說:“許弋,請不要這樣。”我感到言語的無力,在他的麵前,我瑟縮著什麽話也說不出。
  許弋平靜了一會,抬頭對我說:“你是一直愛我的,對不對?你不會騙我,對不對?”
  我還是沒有說話,把頭別向了一邊。
  他繼續握住我的手,說:“我那天去了醫院,我看你躺在那裏,你睡著了,我看了你很久,你的樣子很熟悉,有好長時間,我都沒有看過一張這樣熟悉的臉了。”
  我還是把頭別向一邊,雖然這個姿勢很難看並且很難保持。可我被他的話感動了,我終於保持不住情不自禁地轉頭的一瞬間,許弋的臉突兀地逼近,然後,咬住了、我的、嘴唇。
  我的心狂跳起來,我想推開他,他卻順勢把手覆在我手上麵,緊緊地按在他胸口不鬆開。
  在那一個瞬間裏,嘴唇難以言喻地疼痛不堪,冰涼的手指貼在他脖子下麵溫暖的皮膚上。我想掙脫開,他反而更是按住。
  那個留在記憶裏優雅而沉靜的少年許弋嗬,此刻蛻變成這樣一個執拗自私的男子。這是我的第一個吻,在陌生城市夜晚無人的滴雨的屋簷下,終於獻給我親愛的許弋。我流著眼淚完成它,心裏那麽疼那麽疼。
  很久以後我看到一本雜誌,上麵說接吻時會把女人的手放在胸前的男人,才是真正愛她。
  那時我已經同許弋在一起,我們一起坐在公園的椅子上,我看到這句話的時候獨自笑起來,他從椅子的另一頭坐過來,環住我說:“你看到什麽好玩的了?”
  “沒有。”
  “有。”
  “說了沒有就是沒有。”
  “就是有!”他用手捏著我的兩頰左右晃動,接著嚴肅地說:“你越來越胖了。耳朵豬。”
  “你才是豬。”
  “耳朵豬,豬耳朵。”他為他的順口溜洋洋得意,笑得肩膀一直抖個不停。
  說時遲那時快,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在他肩膀上狠狠扒拉了一口。
  “啊——”許弋同誌仰天長嘯起來。
  “此豬待宰。”我抽風般地回敬。既而笑嘻嘻地翻了個白眼,繼續看我的書去了。
  就這樣,我終於成了許弋的女朋友。
  這好像是一件預謀已久的事情,等到成功的那一天,我卻有種莫名其妙的不安。而且隨著時日的增長,這種不安開始越來越強大,有時候稍不小心,就會將整個自己完全淹沒。有一天,許弋在電話裏對我說:“李珥,在這個世界上,也許你不算最美的女孩子,但你一定是最美好的女孩子。”
  我把手機從右耳換到左耳。低聲請求他:“請你再說一遍好嗎?”
  他也許說了,可是我沒有聽見。
  我的左耳還是這樣,在最最關鍵的時候失聰。不過我沒有告訴許弋這一點,就像我其實也不很了解他一樣,我知道我們都是受過傷的孩子,敏感,脆弱而且多疑。我唯一的希望是,我和他的愛情能夠朝著我想象的方向發展,它完全不必大起大落,跌宕起伏,平安就好。
  許弋在我的建議下,辭去了酒吧的工作,斷了和那些亂七八糟的人的交往,在課餘時間專心替一家電腦公司做事,這讓我多多少少有些成就感。
  不是很忙的時候,我們約會。我們的約會和其他大學生是完全不同的,有時候是在電腦公司配給他的一間小小的機房,他埋頭弄他的電腦,我埋頭看我的書。有時候是在麥當勞,我們麵對麵各自吃完自己的漢堡和薯條,有時候是在大街上,在上海一些古舊的弄堂裏,他牽著我的手散步。我喜歡被他牽著,因為他每每握我的手,都是緊緊的,不肯放鬆的樣子。這讓我心安。我跟琳說起這個,她笑我:“親愛的孩子,這說明你缺乏安全感。”
  也許真的是吧。我的安全感其實來自於我自己,我內心深處有根危險的弦,我深知它不能碰,碰了後果不堪設想。
  於是我僵持著自己,學會現世安穩。
  不過許弋也不是沒有給我帶來過麻煩,他的生活來源全靠自己,所以他總是缺錢花,也許是從小養成了大手大腳的習慣,他有了錢的時候從不去考慮沒錢的時候該怎麽辦,比如冬天來臨的時候他給我買了一件一千多塊的紅色大衣,漂亮是很漂亮,可是我心疼了很久,他滿不在乎地說:“放心吧,我正在開發一個新的軟件,很快就很有錢了。”結果,他的開發沒有成功,錢並沒有掙來,相反,因為添置電腦設備,他又陷入了經濟的恐慌。我不斷地借錢給他,於是我的錢也不夠用,隻好不斷地求琳給我找新的活幹。琳有時候生氣了,說以後再也不管我,但她說這麽說,卻總還是想方設法地幫我。
  還有一次,我在上課的時候接到一個陌生的電話,是一個女孩,她說許弋給我帶了東西,讓我去校門口拿一下,好在那天是上大課,我正好也坐在教室的門邊,於是我偷偷地溜了出去。我在走到校門口之前一直在揣測許弋會給我帶來什麽樣的驚喜,從某種程度上來講,我對這類驚喜的恐懼遠遠超過了盼望。
  事實也的確如此,我那天盼來的“驚喜”是這樣的,一個打扮時尚的女生冒到我麵前來問我是不是李珥,我說我是,她撲上來,笑嘻嘻地用力地扇了我一耳光,然後跳上出租車揚長而去。
  我捂住臉,在地上慢慢地蹲下來。大約兩分鍾後,我站起身來回到了宿舍。
  吃午飯的時候我在食堂裏遇到琳,她吃驚地問我:“你的臉怎麽了,怎麽腫了?
  “沒事。”我盡量平靜地答。
  “不對。”琳堅持說,“你肯定有事,你的眼睛也是腫的。”
  “真的沒事。”我說。
  我不想把被人扇耳光的事告訴任何人,包括琳,包括許弋。但琳終究還是知道了,這件事被目擊者傳得麵目全非,對我非常的不利。琳瞞著我給許弋打了電話,狠狠地罵了許弋一頓,隻是這一切我都不知道。
  周末的時候許弋讓我去他們學校找他。他在校門口接我,一見我就攬我入懷。我的臉微紅了,他愛憐地摸摸我的臉說:“怎麽樣,這些天好不好?”
  我說:“挺好啊。”
  他笑,帶著我一起走過他們校園那條寬闊的大路。經過的女生們都用不同的眼光在看著我們,這也是我不喜歡來他們學校的最主要的原因,在這個不大的大學校園裏,英俊的許弋和在天中時一模一樣,無論何時,都是一個讓人關注的焦點和不會疲倦的話題。
  就像琳說的:“你那個破小孩身上,有種要命的貴族氣息。”
  她總喚他破小孩,並且不太看好我們的愛情。
  不過這沒有什麽。我理解琳。琳自己的愛情也毫無進展,我知道她一定深深地喜歡著一個男生,可是那個男生並不喜歡她。那個胖男生還在堅持不懈地追求著琳,不過琳也一直毫不所動,真是世事兩難全嗬。
  許弋帶我來到他們學校最大的操場,操場上有些男生正在打藍球,一些女生在旁邊呐喊,他拉著我一直往前走,走到那堆叫喊著的女生的麵前,指著其中的一個問我:“那天,是不是她打了你?”
  我看著那個女生,她已經換了一套衣服,但她的樣子我不會忘記。
  我搖了搖頭,拉著許弋說:“我們走吧。”
  許弋平靜地說:“我再問你一次,是不是她打了你?”
  我還是沒做聲,那個女生卻跳了起來:“就是我,就是我打了你的心肝寶貝,那又怎麽樣,你打回我啊,打啊!”
  許弋一巴掌就揮到了那個女生的臉上。打完了他還不夠,還要撲上去打。
  “不要,不要打!”我尖叫著,拚命地拉住了他。
  許弋動手打女生的事讓他在校園裏的人氣指數急速下降,不過他並不在乎,他把我摟在懷裏說:“李珥,這一輩子,我不會欺負你,誰要敢欺負你,我也絕對不讓!”
  我問他:“為什麽對我這麽好?”
  “因為你對我好。”他輕輕咬著我的指尖說,“我知道,你是這個世界上唯一真心對我好而且不求回報的女孩子。”
  我把頭抬起來看他,我以為他會吻我,但他沒有,他看了我好長時間,最終艱難地轉過了頭去。我知道我們之間都有一些些莫名的障礙,不過這沒有什麽,隻要他有耐心,我更有的是耐心。
  春節到來的時候,我計劃著和許弋一起回家,我想了很久,用了盡量不刺激他的言辭提出我的要求,但是如果我所料,他很堅決地拒絕了我。並且希望我能留在上海陪他過年。可是這對我而言是一件不太可能的事情,爸爸媽媽早就做好了迎接我的準備,還有尤他,如果我不回家,就算找到再合理的理由,我相信他們也會一起衝到上海來。我跟許弋說對不起。他若無其事地搖搖頭說:“沒關係,你應該回去的,你有你的家。”
  “許弋。”我抱歉地說,“我很快回來。”
  “沒事。”他說,“你回家玩開心點。”
  我走的那一天上海非常非常的冷,許弋送我到車站,他用他的大衣裹住我,這在我和他之間算是非常親呢的舉動,那天,他一直送我到月台,我從他的大衣裏鑽出來,跳上車,轉過身看他的時候,我忽然有一種想哭的衝動,春節就要來了,萬家團圓的日子,他是那樣孤零零,那樣落寞。於是我又拖著我沉重的行李跳下車來。
  “你幹什麽?”他問我。
  “我不想走了。”我說。
  “傻丫頭!”他一把把我攬進懷裏,拉起他的大衣蓋住我們的頭,忘情地吻了我。火車的汽笛聲響起,他反應過來,忽然放開我,然後替我拎起行李,粗暴地把我往車上推。
  “回去!”他說。
  “我不!”我說,“我要留下來陪你。”
  “回去!回去!”他不顧我的請求,硬是把我推上了車,然後,他轉身大踏步地跑離了月台。
  火車開動了,我當著列車員的麵,眼淚流了下來。見慣了離別的列車員毫無同情心地推我一把說:“快到裏麵去,不要擋著這裏!”
  就這樣,因著對許弋的惦念,我過了平生中最心不在焉的一個春節。就連尤他讓我去廣場放煙花,我也毫無興致。仿佛我自己的歡樂是對許弋的嘲諷對愛情的背叛。尤他終於問我:“你到底怎麽了李珥?”
  “我戀愛了。”我對他說。
  “是嗎?”
  “和許弋。”我說。
  我以為他會暴跳如雷,但我以為錯了,尤他隻是輕輕地噢了一聲。
  我無從去關心他的喜怒,更重要的是,許弋在發來一個新年祝福後就徹底地關掉了手機,我知道他的意思,他是要我毫無掛念。天知道,麵對這一切,我是多麽的無能為力。
  初二的那天早上,我去了吧啦的墓地。
  她的墓前青草依依,一束新鮮的黃玫瑰放在那裏,上麵還有美麗的露珠。我俯下身撫摸那花瓣,一種熟悉的氣息撲麵而來,嚇得我落荒而逃,一個人影擋住了我的去路。
  “小耳朵。”他說,“你要去哪裏呢?”
  “哎!”我好不容易讓自己鎮定下來:“新年好啊,張漾。”
  他笑笑地看著我:“你好像長高了。”
  “怎麽會。”我說,“十六歲後我就再也沒有長過個兒啦。”
  他伸出手,在我的頭頂上輕輕拍了一下說:“新年快樂!”
  “你回家過年啊?”我真是廢話連篇。
  “是啊。”他說,“回家過年。”他也廢話連篇。
  “我們很快就要開學了。”我繼續廢話連篇。
  “我們也是。”他摸摸後腦勺,配合著我。
  “你還在這裏幹嘛呢?”我問他。
  他指指前麵:“我等我爸爸,他去前麵了。”
  “噢。”我說,“再見。”
  “再見。”
  我往前走了幾步,想再回頭,可是我知道自己無論如何也不能回頭。卻聽到他在後麵喊:“小耳朵。”
  我停下我的步子。
  他說:“你要是哪天換了信箱或是電話號碼,記得一定要通知我。”
  我回身,努力擠出一個微笑對他說:“好的呀,我一定會的。”
  他舉起手再次跟我說再見。我也朝著他微笑地揮手。不知道為什麽,那一刻我忽然沒有道理地想起了梁家輝,我一麵快步下山一麵做著一個極富哲理的思索,一個人在戲裏戲外肯定是不一樣的,這一點不可怕,最可怕的是,你分不清楚自己到底是在戲裏,還是戲外。
  我在開學的前五天回到了上海。
  我沒有告訴許弋,一是他的手機一直關機,二是我也想給他一個驚喜。
  我回到上海是下午三點多鍾,沒顧得上去學校放行李就拎著我的大包去了許弋他們學校,因為還沒有開學,他們學校也顯得冷清。許弋並不在宿舍。我的心裏開始有一種說不出的驚慌,仿佛茫茫人海,我就這樣失去了他。於是我又去了他打工的那家電腦公司。這時已經到了下班時間,公司的門緊閉著,不過門並沒有上鎖,我輕輕一推,門開了。因為長時間的奔波,我已經很累,快要拎不動我手裏的大包,於是我把大包放到地上,獨自穿過窄窄的走道往前走,我知道許弋經常呆的那個小機房,就在這條走道的最頂端。
  我走近那裏的時候,好像聽到了一種聲音。
  我猶豫著停了一下腳步,然後身不由已地往前走。
  我在門邊站了一下,把手抬起來扣門。裏麵傳出許弋的聲音:“哪位?”
  我沒有做聲。
  他很快拉開了門。看到我的那一刹那,他很是慌亂。連忙問我:“你怎麽會回來了你怎麽會回來了?”並試圖用身子擋住我的視線。我的眼光望向裏麵,看到有個身影坐在暗處,紅色的長褲,長長的海藻似的長發,我看不清楚她的臉。
  我止也止不住的惡心。
  “李珥!”許弋抓住我的手說,“你不要亂想。”
  我憤然地推開他。
  在我轉身離開的時候,身後傳來那個女生得意的哈哈大笑的聲音。那聲音刺穿我的耳膜,又像一把刀一樣直接插入我的心髒。
  GAME OVER。
  門在我的身後“砰”地一聲關上了,許弋並沒有追上來。
  五一長假,我獨自去了雲南的麗江,我站在四方街聽著駝鈴聲看著麗江高而遠的天空的時候,感覺自己渾身輕鬆,像褪掉了一層皮,成長如昨,此李珥和彼李珥已經和往日完全不同。
  我願意相信成長是一件好事。
  愛情沉入深深的海底,我曾經以為自己會堅守一生的愛情最終成為一個我自己都不願意麵對的可笑的傷口,許弋消失,不再進入我的生活。雖然我們還在一個城市,但再沒有丁點兒的音訊。
  或許他早已經忘了我,我也正在努力地忘掉他,這樣也好。
  我換了我的手機號碼,除了家人和尤他,沒有人知道我的新手機號。尤他並不知道我失戀的事,因為他偶有短消息來,還會問候到許弋。我也幾乎不再上網,報上的新聞說,博客開始流行,好多的明星都有了自己的博客,我的博客卻荒蕪了。
  我坐在麗江古城水邊的一個小店吃著一個玉米棒的時候忽然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他戴著鴨舌帽,背著一個大包,也是獨自一個人。我把頭迅速地埋在桌子上,心跳個不停。
  他並沒有看見我。
  而且,我也不能確定就一定是他。
  一切都隻是夢而已。而我早已習慣接受夢境的虛無和殘忍。
  我回到那間小小的客棧,躺在床上休息的時候,有人敲門,我打開門來,驚訝地發現是他。真的是他,原來我真的沒有看錯。
  “小耳朵。”他說,“果然是你。”
  我顫聲問:“你怎麽找到我?”
  “我看到你,所以一路跟蹤你。”他說。
  我微笑,讓他進來。小小的房間,他高高的個子,好像還要微駝著背才行。我請他坐下,給他喝我買的可樂。他搖搖手,問我說:“一個人?”
  我點點頭。
  “不讓男朋友陪你嗎?”他說。
  我搖搖頭。
  他笑:“這裏挺好,明天我們一起去爬雪山好不好?”
  “好啊好啊。”這回我終於點頭。
  夜的麗江下起了微雨,人影燈影流動,美得不可言語。張漾就坐在我的身邊,替我打著傘,我們的樣子,就像一對情侶。也許是被那晚的雨水,燈光,湖畔傳來的高一聲低一聲的歌聲擾亂了心,我和張漾都多喝了一點點,雨終於停了,月亮遊了出來,張漾忽然把手放到我的肩上,他溫柔地說:“小耳朵,你轉過頭來看著我。”
  我轉過頭,讓他看我微紅的臉。
  “我問你一個問題。”張漾說,“你是不是有一點兒喜歡我呢?”
  我咧開嘴笑了。
  “不許笑。”張漾說,“你老實回答我。”
  我指指我的左耳,張張嘴,示意他我聽不見。
  他忽然湊近了我的右耳,對著我大聲說:“小耳朵,你是不是有點喜歡我呢?”
  我的頭腦裏一片空白。
  我到底還是沒有回答他的問題,不過他也沒有逼我回答。我們一起走回客棧的時候他替我買了一個漂亮的披肩,我把它披在肩上,跟在他身後默默的走。就在這時候他的電話響了,他停下來接,我繼續往前走,我聽見他對著電話在吼:“我叫你不要打來,你再打來也沒有用的!”
  ……
  我越走越遠,後麵的話我再也聽不見。
  等我回到客棧收拾我的東西,鋪好床準備睡覺的時候,張漾來敲門了,他背上了他的背包,語氣沉重地對我說:“對不起,小耳朵,你恐怕得自己玩了,我接到電話,爸爸病了,我要趕回去。”
  我擔心地問:“這麽晚,怎麽走呢?”
  “我有辦法的。”他摸摸我的頭發說,“乖,照顧好自己,不要不開心。”
  說完,他走了。
  我把門關上,又不爭氣地哭了。
  那天晚上,因為擔心張漾,我一夜沒睡著。第二天一早,我打電話想問問他在哪裏,有沒有想辦法回到家,爸爸的身體到底如何了,可是一直都沒有人接電話,後來就幹脆關機了。晚上的時候,我不放心,再打,是一個女生接的,她問我我是誰,我說我是張漾的朋友。
  她說:“你是李珥吧?”
  我說:“是。”
  “我是蔣皎,張漾的女朋友。”她說,“我知道你是尤他的小表妹,我們見過的。”
  “噢。”我說。
  “前些天他跟我吵架,所以跑去了麗江,不過現在沒事了。”蔣皎說,“他很累,在睡覺,我就不方便喊醒他了,你有空來北京玩啊。”
  “好的呀。”我聲音輕快地說。
  回到上海,我要火車站附近的一家小店,又換了我的電話卡。
  其實我也不用怕什麽,但其實,我也怕著什麽。所以,換了也好。
  這世界哪有什麽真正的愛情呢,還是那句話,現世安穩,才是最好。
  我推開宿舍門的時候發現宿舍裏的人都用奇怪的眼睛看著我,我摸摸我自己的臉說:“我怎麽了?”
  “你……不是在麗江出事了嗎?”
  “我……出事?”
  她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讓我去問琳。
  我飛奔到圖書館,琳站在借書台裏麵正在借書給別人,看到我的出現,她從借書台裏衝出來,抱住我上上下下地看:“你沒事吧,沒事吧,李珥?你把我嚇死了。”
  “怎麽了?”我說。
  “許弋說你在麗江出了車禍,病危。難道不是真的?”
  我的腦子轟轟做響。好半天我才問出來:“你借了他多少錢?”
  “七千塊。”琳說,“我全部的積蓄。”
  我抱住琳,全身發抖。
  我決定去找許弋。我要跟他說個清楚。我又坐了很長時間的地鐵,走了很長時間的路去了他們學校。我一路上都在想,等我見到他,我應該如何跟他說,麵對自己深深愛過的人,責備的話要如何才能說出口,但我實在是一點兒頭緒也沒有。我在他們校門口看到許弋,他站在那裏等我,初夏的風輕輕地吹著,吹動他額前的頭發,他的樣子讓我心碎。
  他看到我,並沒有主動走近。我如做夢一般地走近他,他伸出手來抱我。我把他推開,他繼續來抱,我高聲讓他滾,他抱住我,眼淚流下來,他說:“李珥你別這樣,我知道我對不起你,我真的很痛苦。”
  “你到底怎麽了?”我問他,“到底為什麽要這樣?”
  “我爸爸出獄了。他說他是被別人冤枉的。他整天纏著我,我真的很煩啊,你知道不知道,李珥,我想你,你不要離開我。我天天都在想你。”
  我的心在瞬間又軟了,像長時間出爐的棉花糖,在空氣裏萎縮,消失。
  “他出來後沒工作,我很累,真的很累。”許弋抱住我不放,“李珥,我知道就你對我最好,我現在終於明白。”
  我輕輕推開他:“別這樣,這是在學校門口,我們找個地方慢慢說好嗎?”
  “好的。”他的眼睛裏放出光來。
  我和他去了學校附近的那個公園,我們曾在那裏一起看過書嘻笑過的石頭長椅,隻是過去我堅守的感覺早已不複存在,並且我知道,它們永遠不會再重來。
  “為什麽要騙琳?”我單刀直入地問他。
  “還不是因為我爸爸。”他說,“他到上海來找我,他想留在上海工作,他的那些老朋友都不理他,他一無所獲,後來,被車撞了,小腿骨折,住在醫院裏,需要一大筆錢,我籌不到,我沒辦法……”
  “夠了!”我根本就不相信他所說的,我打斷他,“你編的故事可以演電視劇了。許弋,你知道我最不能忍受的是什麽嗎,就是謊言!謊言!”
  他的臉色蒼白著:“難道我在你的心裏,就是這樣的一個人嗎?”
  我咬咬牙說:“是的。”
  他忽然笑了一下說:“那樣也好,你也不會痛苦了。”
  我繼續咬咬牙說:“是的,我不會。“
  說完,我頭也不回地離開了公園。
  日子就這樣一天一天地過去。
  聖誕節的晚上,體育中心有演出,琳不知道從哪裏低價批來一大堆熒光棒之類的東西,硬要拉著我一起去賣。遲疑了一天的雪終於下了下來,而且一下,就是漫天漫地。我捏著一大堆彩色的棒子站在體育場的門口,看到巨大的海報上有一張非常熟悉的麵孔,穿一身紅色的衣服,笑得很燦爛,旁邊寫著她的名字:蔣雅希。
  蔣雅希?
  琳在我身邊大聲地叫賣:“熒光棒,支持你的偶像。望遠鏡,看清你的偶像!熒光棒,支持你的偶像。望遠鏡,看清你的偶像!熒光棒,支持你的偶像。望遠鏡,看清你的偶像!”見我看著海報發呆,她拉我一下說:“怎麽了,李珥?”
  我指指海報說:“我想我認得她。”
  “你說蔣雅希?”琳說,“不會吧,昨晚她去了酒吧,你不是還說不知道她的嗎?”
  我說:“我想她是我的校友。”
  “不會吧。”琳說,“她最近很紅的,剛出的專輯賣得很好,聽說她是在香港長大的,怎麽會是你的校友?”
  我轉過頭再去看海報,研究海報上那張化了妝的精致的臉。隻是雪越下越大,擋住了我的視線。琳把兩隻手裏的東西興奮地拎起來,那些彩色的玩藝兒在雪地裏閃著誘人的光茫,琳的心情不錯,晃著它們說:“瞧我,業績不錯哦。你要趕快加油!這個聖誕節真是有氣氛,李珥,等下我們溜進去看演出哦。”
  “我們沒票啊。”我說。
  琳眨眨眼:“相信我,我有辦法的。”
  琳果然有通天的本領,她打了一個電話,跟人亂扯了一通,在演唱會開始一刻鍾以後,一個矮個子男人從裏麵走出來,把我們順利地接進了體育場,還是內場。
  我一進去就看到了她,她正在台上熱歌勁舞,台下的歌迷揮動著手裏的熒光棒,尖叫聲此起彼伏。
  憑心而論,她唱的真的不錯。
  一曲歌罷,現場安靜下來。她微笑著說:“下麵,為大家唱一首你們喜歡的歌,也是我的成名曲,和剛才那首不同,這是一首很安靜很傷感的歌……”
  她沒說完,台下的人已經在齊聲大喊:“《十八歲的那顆流星》!”
  “對。”她說,“《十八歲的那顆流星》,送給大家,希望大家喜歡,在這個飄雪的聖誕節,雅希祝願每個人都能擁有甜蜜的愛情。”
  她叫自己雅希。
  台下,她的歌迷團舉著印有她照片的牌子,又開始在大聲呼喊:“雅希雅希,我們愛你,雅希雅希,永遠第一!”
  她燦爛地笑了。燈光照著她年輕的臉,她真美得讓人眩目。琳握了一下我的手,把我往舞台前方拉:“我們上去看清楚了,看看到底是不是你的校友!要真是的話,弄個簽名來哦!”我身不由已地跟著她往前走,台上的燈忽然暗了,無數的流星在舞台的背景板上閃爍,她坐到台階上,開始輕唱:
  十八歲的那一年
  我見過一顆流星
  它悄悄對我說
  在感情的世界沒有永遠
  我心愛的男孩
  他就陪在我身邊
  輕輕吻著我的臉
  說愛我永遠不會變
  沒有人可以告訴我們
  永遠啊它到底有多遠
  不知道從哪天起
  我們不再相信
  天長地久的諾言
  歲月將遺忘
  刻進我們的手掌
  眼睛望不到
  流水滴不穿
  過去過不去
  明天不會遠
  如今靜悄悄
  已經過了很多年
  我想起
  對著流星許過的心願
  我心愛的男孩
  他早已不在我身邊
  流下眼淚前
  美麗往事 猶如昨天
  ?
  沒有人可以告訴我們
  永遠啊它到底有多遠
  不記得從哪天起
  我們不再相信
  地久天長的諾言
  歲月將遺忘
  刻進我們的手掌
  眼睛望不到
  流水滴不穿
  過去過不去
  明天不會遠
  我該如何告訴你啊
  我的愛人
  我沒有忘記
  我一直記得
  十八歲的那顆流星
  它吻過我的臉
  在琳的帶領下,我已經不知不覺走到了離舞台最近的地方。我想我看得真切,我想我絕不會看錯,那個在舞台上唱歌的女生,她的確是我的校友,張漾的女朋友,她叫蔣皎。她因為家裏巨有錢而在學校著名,我想,每一個天中的學生都會知道她。
  體育場裏溫度很高。琳早就脫掉了她的大衣,我卻把大衣裹得更緊了,我埋下頭,對琳說我不舒服,我要先回去了。琳摸了一下我的額頭,她說:“天啦,李珥,你不會又是在發燒吧?”
  我強撐著微笑:“怎麽會?我隻是昨晚睡得太晚,撐不住了。你在這裏慢慢看,用不著管我。”
  琳不放心地說:“沒事吧,可是呢,我也不能陪你回去,我待會兒還得去把那些沒賣完的貨給退掉。”
  “沒事。”我說,“我可以自己走。”
  離開體育場的時候,我再次回頭看了一下舞台上的蔣皎,哦,不,應該是蔣雅希。她穿紫色的長裙,微卷的長發,像個高貴的公主。可我不敢去看台下為她呐喊的人群,我怕會看到誰誰誰,有些往事,已經完全不必再提起。就在這時,我看到一個人衝到台上去獻花,他抱住了蔣皎,在歌迷的尖叫聲裏,輕輕地吻了她的臉。
  琳轉身回頭找我,我趕緊逃跑。
  獻花的那個人,是許弋。
  那個春節,我回到了家裏。
  尤他來車站接的我,他穿著一件黃色的大衣,看上去像隻可愛的狗熊,替我把笨重的行李接過去,然後他說:“你怎麽又瘦了?”
  “不想胖唄。”我沒好氣地說。
  “許弋呢?”他往我身後看,“怎麽沒跟你一起回來?聽說他爸爸出獄了,恢複官職了呢。”
  “我們分手了。”我說。
  “是嗎?”他不相信的樣子。
  “一年前就分手了。”我說。
  他的表情怪怪的。
  我們回到家裏,發現姨媽他們都在。門一開,媽媽爸爸都衝上來抱我,弄得我不知道該抱哪一個好。我把外麵的大衣脫掉,媽媽的眼眶立刻就紅了,她當著眾人的麵哽咽著說:“你怎麽這麽瘦,在學校是不是吃得不好?”
  “我就是吃什麽也不胖嘛。”我連忙解釋。
  “暑假也不回家,整天打工打工!”爸爸也責備我說,“你看你,一個女孩子家家,還沒有尤他戀家!”
  “就是。”姨媽也跟著起哄,“最起碼以後電話多往家裏打打,你爸你媽又不是付不起電話費!”
  尤他在一旁興災樂禍地笑。眼看長槍短炮都衝著我來,我趕緊轉移話題:“我餓了,有吃的嗎?在火車上啥也沒吃。”
  那晚我吃得非常多,一向很能吃的尤他卻吃得相當少,我恨他用那種憂心忡忡的眼光來看我,簡直恨到了極點,所以吃完飯,跟姨媽她們寒喧了一小會兒,我就借口累,回到了自己的房間。沒過多一會兒,媽媽過來敲門,對我說:“我們和你爸爸出去散散步,順便送送你姨媽姨父。”
  “好的。”我說,“早點回來啊。”
  “你要是累,就洗了澡,早點休息吧。”
  “好的。”我說。
  我在門縫裏看到尤他,他已經穿上了他那件難看的黃色大衣,背對著我在換鞋。我大聲喊過去:“尤他,買好煙花啊,過年的時候咱們去廣場放。”
  他好像隻是在鼻子裏含糊地嗯了一聲算做應答,然後就和他們一起走掉了。
  他們都走了,屋子裏安靜下來。我坐到客廳的沙發上看著四周,這套三居室的房子代表著我的整個少年時代,我記得我們搬進來的時候是我十四歲生日的那一天,全家都高興壞了,我穿著我的白色小裙子趴在我小屋的窗台上,感覺自己開始擁有一個全新的世界,得意洋洋心滿意足。
  那樣的日子,已經一去不複返了。那時單純的自己,也隻是記憶裏一個青青的印痕。就在我努力想把自己從這種可恥的沉思中拔出來的時候,門鈴響了。我起身去開門,門外站著的人是尤他。
  這是我料想到的。
  “剛才換鞋的時候,我的手機忘了鞋櫃上了。”他說。
  我沉默地讓他進來。
  他把手機拿到手裏,盯著我說:“李珥,你和以前完全不一樣了,你知道嗎?”
  “是嗎?”我說,“也許吧。”
  “我不喜歡看到你這樣。”他強調。
  “沒有誰逼著你看的。”我也盯著他,心平氣和地說,“你這麽憤怒完全沒有必要。”
  他把手裏的手機“啪”地一下重新拍回到鞋櫃上,衝著我喊:“你看看你現在的樣子,不就是失戀嗎,就算許弋欠了你的,還有誰欠了你的呢?你爸爸嗎,你媽媽嗎,還是我們這些讓你總是討厭總是覺得多餘的人?!李珥,我告訴你,如果你覺得痛苦隻是你一個人的事,如果你覺得折磨你自己隻與你自己有關,那你就錯了,你就大錯特錯了!”
  尤他朝我喊完,把門拉開,毅然離去。
  他的手機在鞋櫃上閃爍。他又忘了把它帶走。我走過去,把手機拿過來,打開來,我在他手機的屏保上看到一張如花的笑臉。那是從一張照片上翻拍下來的。那是十四歲的我。那是尤他記憶裏的我。那是不懂事世事不解風情沒有秘密可愛透明的我。
  但是現在,一切都不一樣了。
  尤他,傻孩子,我們都回不去了。
  除夕夜,我在廣場上找到尤他,他帶著一幫不認識的小孩,正在認真地放煙花。我走到他的身邊,像一個久違的老朋友一樣,微笑著跟他打招呼:“嗨。”
  “嗨。”他像一個孩子一樣的笑起來,然後把一個煙花棒遞到我手裏。
  “聽姨媽說,你畢業後就要出國了?”
  “是有這個打算。”他說。
  “謝謝你。”我說。
  “謝我做什麽?”他不明白。
  “謝謝你關心我。”我說。
  “快別這麽講,你是我妹妹。我能不關心你嗎?”
  “尤他。”我說,“答應我,不管如何,你都要好好的。”
  他看著我說:“我會的。你呢?”
  我努力笑著說:“我也會的。”
  “狀元哥哥,狀元哥哥,”一個小男孩過來拉他,“快過來,最大的煙花,等你來點,快哦快哦,我們都快等不及啦。”
  我微笑,示意他快去。
  尤他問:“李珥你來嗎?”
  我搖搖頭:“我還是站遠遠地看好啦。”
  尤他被小孩子們拉走了。我看著地上,是他買的一大堆的煙花棒,我意念一動,抱起其中的一小捆,朝著郊外走去。
  那條路還是一如既往的黑,潮濕。我走得飛快,目的明確,像是去赴一場非赴不可的約會。我感謝我腳下輕便的跑鞋,它讓我有像飛一樣的錯覺。我懷抱著我的煙花,做舊的一年最後一天最後一小時裏最最任性的孩子。
  我很快到了那裏。那個廢棄的房子,那個記憶中夢中無數次出現的屋頂,像童話裏的堡壘充滿了誘惑,甚至閃著金光。我把煙花塞進大衣裏,熟門熟路地爬了上去。等我在屋頂上站定,我驚訝地發現,前方有一顆紅色的忽明忽暗的,像星星一樣的東西在閃爍。我打了一個冷戰,不過我很快就明白過來,那是煙頭!有人在上麵抽煙!我嚇得往後退了一步,一個熟悉的聲音在我的耳邊響起:“小耳朵,你終於來了。”
  然後,那個人站起身來,他迅疾地走到我麵前,一把抱住了如被施了魔法一般動也不能動的我。
  是張漾!是他!
  有一瞬間,我想推開他,但他有力的手臂讓我不得動彈,我感覺到他懷裏的溫度,他的身子緊緊地貼著我的,唇滑到我的左邊臉頰,然後輾轉到我的左耳。我聽見他問:“能聽見我說話嗎?”
  我說不出話來,隻能點頭。
  他說:“那就好,你知道嗎,醫學專家證明,甜言蜜語,一定要講給左耳聽。如果你聽不見,我就帶你去治病,哪怕用一輩子的時間,我也非要治好你不可。”
  “張漾……”我喊他。
  “不許動。”他說,“乖乖地聽我說話。”
  我渾身發抖,我預感到他要說什麽,我感覺我就要昏過去了,這突如其來的幸福讓我無法抗拒也不想抗拒。
  然後,我的左耳清楚地聽見他說:“我愛你,小耳朵。”
  “我愛你,小耳朵!”他再次大聲地喊,喊完後,他把我高高地舉了起來,我懷裏的煙花散落一地,在我尖叫聲裏,世界變成了一個巨大的遊樂場。我看到不遠處,煙火已經照亮了整座城市,每顆星星都發出太陽一樣神奇的光茫,而我期待已久的幸福,我知道它終於轟然來臨。
  吧啦,親愛的,你看見了嗎?

  尾聲:一首歌
  他們都說
  我們的愛情
  不會有好的結局
  而我一直
  沒放棄努力
  當今年春天
  飄起最後一場冰冷的雨
  有一些故事
  不得不寫下最後的痕跡
  那些關於我們之間的秘密
  就讓它藏進心底
  再也不用跟別人提起
  他們都說
  左耳聽見的,都是甜言蜜語
  左耳的愛情遺失在風裏
  誰會憐惜
  你要相信
  我不會離去我一直在這裏
  用左耳聽見 左耳聽見
  這消失的愛情
  左耳聽見 左耳聽見
  這不朽的傳奇
  左耳聽見 左耳聽見
  你沒有離去
  你還在這裏
  你從不曾離去
  你一直在這裏
  守著 我們的過去

後續故事請看饒雪漫《左耳終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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