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會有天使替我愛你

(2008-09-22 17:50:23) 下一個
  楔子
  “為什麽喜歡我?”
  她總是愛問這個問題,從春天問到夏天,從秋天問到冬天。而無論在哪個季節,他的笑容都溫柔得如同從樹蔭灑落的陽光。
  “因為我從小就喜歡你啊。”
  “那……會不會是因為你沒有跟別的女孩子交往過。如果你接觸更多女孩子的話,會不會忽然發現其實你喜歡的並不是我?”她擔心得臉都皺了起來。
  他微笑:“好。有機會我會去試試的。”
  她立刻急了,撲過去掐住他的脖子:“你敢!你如果敢跟別的女孩子在一起,我就一口一口把你咬死!”
  他笑著抱住她,把臉埋在她溫香的脖頸:“我喜歡你咬我。現在就咬我好不好?”
  “咬你哪裏?”
  他靠在白色沙發上,身上有種清新的體香,像是香皂混合了鬆樹的味道。薄薄的嘴唇彎出優雅的弧度,他笑道:“嘴巴好了。”
  她眨眨眼睛,猛撲過去,一口咬住他的嘴唇!
  “好痛!”
  他低聲呻吟。
  “喂!你有點油嘴滑舌了啊!”她滿意地看著留在他唇上的泛白齒印,“算是給你的小小懲罰。”
  他揉揉她細碎的頭發:“不喜歡我這樣子嗎?我怕你嫌我呆板。”
  她瞅著他,忍不住笑得象花一樣盛開:“你好像真的很喜歡很喜歡我對不對?”
  “對啊。”
  “究竟為什麽呢?”她很苦惱。因為她覺得自己毛病多多,而他優秀出色,兩人實在不是很相配的一對。
  他眼中有了笑意:“有時候我也覺得奇怪。你又任性又固執又粗心大意,好多時候又對我凶巴巴,可是,我就是喜歡你啊。跟你在一起,不管生氣還是開心,都是那麽快樂。”
  “真的嗎?”她偷偷笑著。
  他把她擁到懷裏,讓她聽自己的心跳。心髒的跳動節奏而有力,它不會說謊,它最知道他對她的感情。
  聽著他的心跳,她漸漸快要睡去了。
  臨睡前,她打著哈欠問:“你會喜歡我多久呢?”
  “永遠。”
  “……永遠有多遠?”
  “即使你已經不愛我了,即使你已經忘記了我,即使我已經從這個世界消失,我依然會愛著你。”
  “亂講!都不在這個世界了,還怎樣愛我啊。”
  “我會去找一個天使。讓它替我來愛你。”他輕輕拍撫著她,使她睡眠的姿勢更加舒適。
  她嘟囔著在他懷裏蠕動:“我也會永遠愛你……”
  夜風吹動窗簾。
  他一邊拍撫她,一邊拿起茶幾上的課本幫她劃出需要重點看的段落內容。
  她沉沉地睡著了。
  “你會喜歡我多久呢?”
  “永遠。”
  “……永遠有多遠?”
  “即使你已經不愛我了,即使你已經忘記了我,即使我已經從這個世界消失,我依然會愛著你。”
  “亂講!都不在這個世界了,還怎樣愛我啊。”
  “我會去找一個天使。讓它替我來愛你。”

  第一章
  清晨。
  校園的樹林中彌漫著白霧,有細細的蟬聲,飛鳥拍著翅膀掠過。下著些細雨,輕柔而透明,空氣清新得如同夢境一般。
  可是小米哪裏有精神欣賞這些。
  清晨剛下火車,居然沒有早班公交可坐!害她打出租車來到校門口,足足花了十五塊錢呢,心疼死了。所以從校門口到宿舍樓這一段她決定要靠雙腿走過去!
  枝椏茂密的樟樹,樹葉在細雨中沙沙作響。
  小米拉著笨重的行李在林中小道吃力地走著,額角滿是汗水,白色裙子的後心早被不知雨水還是汗水浸得濕透。她停下來,用力喘幾口氣,四下張望。
  天啊,這個學校也未免太大了!
  她從校門口走到這裏已經足足用了半個小時,可是根據校內地圖顯示,她還需要三分之一的路程才能到宿舍樓!早知道這麽遠就狠狠心坐校巴好了,嗚,為了省一塊錢,她的胳膊都要斷掉雙腳都要磨出水泡了!
  小米沮喪地擦擦額頭的汗,四下張望。
  忽然,她眼睛一亮——
  茂密的樹蔭下。
  雨中晨曦透過樹葉,空氣中仿佛籠罩著一層琉璃般瑩綠濕潤的光芒。
  一個男生趴睡在石桌上。
  耀眼的亞麻色頭發,帥氣的背脊,修長有力的雙腿,一看就是很有力氣的樣子。
  小米壓抑住內心的狂喜,拖著行李箱“咣咣咣咣”走到那男生麵前,跟他打招呼:
  “同學。”
  男生動也不動,繼續在睡。
  她戳戳他的胳膊,提高些聲音:“同學,可以麻煩你幫下忙嗎?”嘿嘿,幫我把行李拉到楓園五舍。
  雨,在林中靜靜地飄。
  男生依然睡著,都不理睬她,修長的背脊透出股淡漠的氣息。
  “喂!我在跟你說話,你沒有聽到嗎?”
  小米有點火大了。
  就算不想幫忙,好歹也敷衍兩句嘛。這算什麽,也太沒有禮貌了吧。
  “喂!喂!”
  她用力推了他兩下,恨不得用腳踹他。竟然對她這麽冷漠嗎?她的聲音很恐怖嗎?真是打擊自信心啊。
  男生好像睡死了。
  靜得仿佛樹林中隻有蟬鳴。
  小米忽然覺得不對勁,她偏頭想一想,為什麽心底竄出一股毛骨悚然的感覺呢?她怔怔瞪著那個男生,手指漸漸冰冷。這冰冷是方才從他身上傳過來的……
  他冷得好像——
  死屍!
  小米驚聲尖叫!
  樹林中飛鳥齊齊驚起!
  她渾身顫抖,冰冷頃刻間從指尖傳遞到腳趾!不知過了多久,她咬住嘴唇,輕輕伸出手去推一下那個男生。
  “砰——”
  他歪倒在石桌上。
  短短的亞麻色頭發,灑滿陽光的味道,鼻梁又高又挺,右鼻翼有一顆閃閃的鑽石細釘。好帥的男生!隻是他的麵容蒼白毫無生氣,隱隱透出一種紫色,棱角分明的雙唇也是紫青色的。
  她屏息試一下他的鼻息……
  呼。
  還有一點點呼吸。
  小米急忙大聲呼喊:“來人啊!快來人啊!救——命——啊——!”聲音穿透樹葉,以魔音穿腦之勢在林中回蕩。
  偌大的樹林靜悄悄。
  雨滴從翠綠的葉子滑落,撲簌簌落在泥土的地上。
  小米急得跺腳。
  有沒有搞錯啊!這麽大的校園,人呢?人都到哪裏去了?怎麽隻有幾隻鳥和一群蟬呢?看看那男生,她再也顧不得許多。蹲下來,把他背在肩上,她連拖帶拽向林外吃力挪去。
  好重啊!
  小米喘著粗氣,臉頰漲得通紅,她已經把十九年來所有的力氣都用上了。
  亞麻少年的兩條長腿無力地拖在地上。
  呼吸似乎越來越輕。
  “喂!喂!你別死啊!”小米緊張地回頭,連聲對背上的亞麻少年喊,“我正在救你!”
  亞麻少年的嘴唇越來越紫。
  “喂!不要沒出息好不好?!快打起精神來啊!”
  她急得語無倫次,把他的雙臂拽得死死的,咬牙踏上林間石階,一步一步,終於走到了大道上。呼,幸好這個學校的校園大到出租車滿處跑,她想也來不及想,揮手招了一輛車。
  “醫院!最近的醫院!”
  滿臉汗水的小米對司機大喊!
  司機猛踩油門,出租車飛馳!
  雨水絲線般濺滿車窗。
  窗外一片霧水朦朧,看不清楚任何景物。
  出租車內,小米把亞麻少年的腦袋平放在自己腿上,手指顫抖地又放到他的鼻下。
  氣若遊絲……
  他紫青的雙唇抿得極緊,肌膚青紫煞白,有種近乎駭人的透明。
  應該——
  是心髒病嗎?
  小米猶豫地想。她曾經查過很多關於心髒病方麵的書,裏麵寫到發病的症狀大約就是這個樣子的。如果暈厥時間太長,而沒有得到及時救治的話,可能會很快死掉。
  “他是心髒病嗎?”
  小米慌亂地抬頭問出租車司機。
  “我怎麽知道!”司機闖過一個紅燈,加大油門,“不過,他的情況好像真的很危險。”
  正這時——
  呼吸停止了!
  小米驚得兩眼圓睜瞪住亞麻少年!
  他會死嗎?!
  哎呀,顧不得許多了!她一狠心,左手撫住他的心髒,右手握拳,用力敲打在自己左手背!
  咚!
  咚!!
  咚!!!
  拚命想著書上所說的敲擊節奏,她狠狠地一拳一拳打向他的心髒。
  “你會不會把他打死啊?!”
  司機驚疑地喊。
  “不打也是死!”小米滿額是汗,“死馬當活馬醫了!”
  咚!咚!咚!咚!咚!……
  “咳!”
  亞麻少年突然嗆咳一聲,身子微震。
  “你醒了嗎?!”
  小米大喜過望趴下頭去,正好迎上他緩緩睜開的眼睛。
  一雙冷漠的眼睛。
  帶著玩世不恭的味道。
  車窗外氤氳的水霧似乎蔓延進他的眼睛,疏遠、迷離、有絲捉摸不定的邪惡、有點若隱若無的脆弱。
  小米被這雙眼睛看得怔住了。
  心裏好像被什麽東西猛地撞了一下!
  “你是誰?這是哪裏?”
  亞麻少年掙紮著想要坐起,然而身子畢竟還有些虛弱,腦袋一暈,又重重摔回到她的膝上。
  “去醫院的路上。”小米忽然覺得他的腦袋壓在自己腿上,沉甸甸地感覺很奇怪。
  亞麻少年眼冒怒火,詛咒道:“見鬼!誰讓你送我去醫院的!你找死!”
  “找死的是你好不好。”小米偷偷白他一眼,小聲嘀咕。好心沒好報,居然被罵,這世道好人真難當。
  “醫院到了!”
  司機踩下刹車,高興地宣布。
  因為路上小米曾經打過急救電話,所以仁愛醫院門口已有醫生、護士和移動病床、急救儀器在焦急等候。
  小米打開車門,急忙喊:“病人在這裏!”然後,她對憤怒中的亞麻少年展開一朵很可愛的笑容。
  亞麻少年怔住。
  小米猛一用力,雙臂一推,亞麻少年猝不及防被她“扔”下了出租車。嘿嘿,看他生氣的那樣子,身體應該沒有問題了吧。她捂住嘴偷笑,對跌倒地上的他雙眼迸出欲噬人的怒火視而不見。
  亞麻少年被醫生和護士七手八腳壓進病床,他掙紮著怒吼:“放開我!你們這群笨蛋!”
  病床飛快被推進去。
  亞麻少年的吼聲和詛咒漸漸消散……
  小米長舒一口氣,倚在車座靠背上,揉揉鼻子,笑了。真好,有一個人被她救活了是嗎?那樣,她或許也可以成為天使了呢。
  “同學,你還要去哪裏嗎?”
  司機打量她。
  “哦,好,我給你錢。一共多少?”她去拿自己的包包。左摸右摸……咦?包包呢?……
  啊!糟了!
  她的包包和行李還都在校園的樹林裏!
  *** ***
  小米決定了——
  她喜歡這個學校!
  當她跑得上氣不接下氣衝回樹林裏的時候,行李箱和包包竟然全都完好地呆在原地!
  “是你的東西嗎?”
  一個胖胖的女孩子坐在石凳上,她穿著帶蕾絲花邊的粉紅裙子,可愛得就像年畫裏的福娃娃。胖女孩一手拿牛奶,一手拿蘋果,邊吃邊歪著頭對小米說:“怎麽離開這麽久呢?我等你好長時間了。”
  小米呆呆望著她,感激涕零。
  “你一直幫我看著東西嗎?”
  “是啊。”胖女孩看看手機時間,“快要上課了呢。你再不來,我就隻有交給保衛處了。”
  “謝謝謝謝謝謝……”小米感動得不知該說什麽才好,箱子和包包裏有她全部的家當,如果丟了的話她會恨不得去找麵牆撞過去。啊,不對……小米抓抓腦袋……她剛才說什麽?……上課?……
  她一看時間——
  已經七點四十了!
  “啊!要遲到了!”小米急得跳腳。行李還沒有送到宿舍,教室也不知道在什麽地方!怎麽辦!怎麽辦!
  樹林一陣微風。
  晨光灑下。
  似乎有幸運天使拍拍潔白的翅膀,輕柔地飛到小米身邊,對她微笑。
  當坐到教室的座位上,是七點五十分。
  小米驚魂未定地撫住胸口,對前排抱著薯片猛吃的胖女孩拚命點頭笑容致謝。
  居然有這麽巧的事情。
  那女孩子叫戚果果,竟然是她同班的同學。戚果果真是很好的人,二話不說便幫她一起扛起笨重的行李箱,往教學樓衝去。兩人邊跑,戚果果還邊熱情地同她說話:
  “兩斤蘋果!”
  “好。”
  “水晶富士的那種啊。”
  “呃……好。”
  “兩斤獼猴桃。”
  “……好。”
  “兩袋豆腐幹。”
  “……好……”
  “兩大塊德芙巧克力。”
  “……”
  小米抓抓頭發,眼前直冒金星。可憐可憐她吧,她是窮人啊。
  戚果果瞪她,停下腳步:“怎麽,不想買給我吃嗎?我足足等了你半個小時!還當你的搬運工!”
  “嘿嘿,沒有啦,”小米滿臉堆笑,“我隻是奇怪,為什麽你都要兩份的呢?”
  “因為我胖嘛。”戚果果吸吸鼻子,“胖人當然要吃雙份的。”
  小米吃驚地睜大眼睛,打量她:“你胖嗎?你哪裏胖?!你不知道看起來有多可愛!我剛剛還在想,運氣好好哦,一到這裏就可以看到美女。”
  戚果果仿佛被人打了一悶棍:“你……你在嘲笑我對不對?”所有的同學都笑她胖,她已經徹底絕望了,索性放開肚皮去吃,以表示對這個世界的抗議。
  “我如果嘲笑你,就罰我變不成天使。”小米拖著行李箱往前走,回頭對她燦爛地笑,“說真的啦,我真的覺得你又善良又可愛哦。”
  戚果果抓過行李箱把手,半天不說話。
  “喂……”
  “什麽?”
  “你是第一個說我可愛的人哦。”戚果果悶悶地說,腳步走得好快,小米一路小跑才能跟上。“所以,我決定——往後你就是我的朋友了!”
  雨後的陽光照耀在小米身上。
  好幸運啊。
  小米露出了一個大大的快樂的笑容。
  所以,直到這會兒,小米還沉浸在快樂中。聖榆學院會是她的幸運之地呢,剛來就發生了這麽多有趣的事情。
  她在嗬嗬傻笑。
  班上的同學們在好奇地打量她。
  “你叫什麽名字?”
  “喂,你真的是從清遠轉學過來的?”
  “為什麽要來這裏?”
  ……
  不是她們好奇心重,實在清遠太出名了,能考進那裏的基本上都是很出色的優等生,前途一片光明。聖榆雖然也不錯,是一流的學府,但是跟清遠比起來還是有差距的。
  聽到那些問題,小米抬起頭,笑容可愛:
  “我叫米愛。”
  “米愛?”
  幾個女生竊笑出聲,米愛米愛,不就是沒有愛嗎?
  “嗬嗬,名字很奇怪對不對?”小米抓抓頭發,沮喪著臉,“我也很傷腦筋啊,那大家就叫我小米好了。”
  “小米。”女生們掩嘴笑,“就是那種吃的小米嗎?”
  “是啊。”小米笑得毫不介意,“雖然很便宜,可是很有營養呢。”
  這時,教室角落飄來一個涼涼的聲音——
  “哎,好奇怪哦。清遠那麽好,為什麽你要轉來這裏呢,小米?”一個長發卷曲容貌明豔的女生對著小鏡子塗抹唇彩,目光飄向被同學們圍在中間的小米,“該不會是做錯了什麽事情,在清遠呆不下去,沒辦法才過來的吧。”
  教室裏頓時一片詭異寂靜。
  同學們看看楊可薇,又看看小米。嗯,這個問題她們也很好奇。
  那邊,戚果果抱住薯片袋,用胳膊肘捅捅身邊的女生,小聲說:
  “幫幫忙啦,小米是我新認識的朋友。”
  那女生短頭發單眼皮,透出股清秀內斂的氣質,她正專心致誌地翻看英文字典。聽到戚果果的話,她抬頭看了看小米。
  戚果果連忙又說:“宿舍這周的衛生我打掃!”
  “……好。”
  單眼皮女生接受了這個交換條件,她站起身,走到小米麵前,伸出右手——
  “你好,我叫成媛,歡迎你來到我們班。”
  說著,成媛的目光在教室裏一掃,班裏的同學們立刻齊聲大力鼓掌,對小米喊:
  “歡迎!歡迎!熱烈歡迎!”
  教室裏魔法一樣變出如同歡迎明星嘉賓到來的熱烈氣氛。
  哇,這個叫成媛的女生一定很有來頭。小米急忙起身,感激地看著她,握住她的手:
  “謝謝!”
  成媛笑一笑,然後淡淡不屑地望向長卷發女生,說:
  “楊可薇,這就是你對待新同學的態度?丟不丟人?人家剛到這裏,不說幫幫忙,怪聲怪氣說些什麽廢話!”
  楊可薇“啪”一聲將小鏡子合上,冷聲說:
  “是嗎?那她轉來這裏是因為什麽呢?”
  小米吃驚地看著楊可薇:“聖榆很棒啊!”她笑容可愛,“都說聖榆是世界上最美的學校,果然是這樣呢,我從沒有想到校園可以美麗到讓人驚歎的地步。而且聖榆的商學院在全國也十分厲害十分有影響力,能夠來到這裏和大家一起學習,真是很開心。”
  “哇!”
  她的話說得同學們心裏好舒服,一個個眉開眼笑。
  楊可薇冷笑:“倒是蠻會拍馬屁的。”
  小米臉紅了些,她不好意思地吐吐舌頭 :“咳,聽出來了啊。那個……我是有點討好大家的企圖,因為……我希望大家可以接納我……”
  同學們睜大眼睛!
  哈哈,好坦率可愛的女孩子,忽然間,她們跟她的距離拉得好近。同學們臉上露出了笑容。
  “小米!我們歡迎你!!”
  這次是戚果果帶頭,又一陣掌聲從教室裏暴風雨般響起!
  小米的笑容明亮燦爛:“謝謝!謝謝大家!”呼~~還好,她似乎已經被接受了。
  *** ***
  小米坐在教室最後一排,她旁邊的位置是空著的。其實,她很想坐到那個位置上去,因為它緊靠窗戶,可以呼吸到清新的空氣,可以看到鳥兒在林中飛過。不過,那位置雖然沒人坐,課桌的抽屜裏卻放著兩本書,書的表麵已經輕輕落了一層灰塵。
  她抓抓頭發,猶豫了下。
  算了,應該是個愛逃課的人的座位吧,嗯,如果以後他(她)的確經常不來,那麽再換到那個位置上去好了。
  她將心神收回來,集中起精神聽課。她上的第一節課是人力資源,主講教授姓傅,四十多歲的年紀,微微有些謝頂。雖然傅教授講授的內容不是十分生動有趣,但仔細聽來,還是邏輯性頗強蠻有見地的。小米不由漸漸聽得入神。
  班上很安靜。
  同學們邊聽邊作筆記。
  傅教授也講得眉飛色舞起來。
  所以,當教室門“砰”地一腳被踹開時,所有人都嚇了一跳!
  那一聲太響了!
  就象一聲悶雷,教室門如風中樹葉般顫抖晃動。一個滿臉惱怒的男生站在門口,他又高又帥,亞麻色頭發,黑色T恤,淺藍牛仔褲,鼻翼釘著一枚細細的鑽石。
  小米抬頭望去的那一刻。
  鑽石突然迸出炫目的七彩光芒。
  小米揉揉眼睛,驚得掩住口。
  然後失笑。
  嗬嗬,原來被她送到醫院的那個男生竟然和她同班嗎?
  世界好神奇!
  亞麻少年渾身被雨水打得濕透,眼底滿是惱怒。水珠順著他的頭發狼狽滑落,腳上的雪白喬丹運動鞋也被泥水濺汙得不成樣子。
  窗外雷聲轟轟。
  啊,這會兒下著暴雨。
  傅教授麵色不豫,瞪著那男生:“尹堂曜,你又遲到,而且還用腳踹門,知不知道會打擾大家上課?!”
  同學們竊竊私語。
  尹堂曜好像沒有聽見,抬手抹去臉上的雨水,用力甩頭,頭發上的水珠飛濺出去,傅教授的臉上、眼鏡片上被濺滿細密的水霧。
  傅教授頓時臉色鐵青。
  同學們目瞪口呆。
  尹堂曜經過講桌朝教室後麵走去,不耐煩地將一句話丟在身後——
  “羅嗦什麽!下雨了,你沒看見啊!”
  傅教授氣得有些發抖:“別的同學呢?!也下雨了,怎麽沒有遲到?!整天曠課、遲到、打架生事,你還沒被開除真是奇跡!”
  尹堂曜塞上耳機,壓根不理會他,在同學們的側目中懶洋洋向教室後麵走去。他走到小米身邊,站住,目光冷淡地打量她。
  一道閃電在窗外的天空炸開!
  自從傅教授喊出“尹堂曜”三個字,小米所有的呼吸都停止了!
  尹堂曜。
  他就是尹堂曜嗎?
  她仰起頭,怔怔凝視他,全身的力氣都被抽光了。所以,她才會一到這裏就遇到他。原來就是因為他是尹堂曜啊。
  小米咬住嘴唇。
  血液在她腦中瘋狂奔流,有些眩暈,眼前仿佛忽然迷蒙出白色的霧氣,讓她無法將他看清楚。
  “起來!你擋到我的路!”
  尹堂曜瞪住她。
  他當然認出了麵前這個癡癡看他的女孩子就是清晨將自己送到醫院的多事鬼。
  小米慌忙起身,讓他進到裏麵。啊,那個位置是他的啊。兩人身子交錯碰觸的一瞬,她聞到了一股雨水般清新的體香。
  窗外的雨打在鬱綠豐茂的樹葉上。
  空氣涼爽而清香。
  尹堂曜趴在課桌上睡覺。
  小米卻再沒有心情聽課,側過頭屏息打量他。此刻,仿佛全世界都從她麵前消失了,她的眼裏隻有旁邊座位的他。
  尹堂曜的麵容十分帥氣,鼻梁很挺很窄有一點彎彎的弧度,象古舊照片裏倨傲的英國貴族,他的眉毛很濃,在夢裏也壞脾氣地皺著。真是好看的男孩子啊,鼻翼上的鑽石讓他多了些桀驁不遜的邪氣,卻也多了些難以捉摸的味道。
  他好像是累極了,趴在課桌上沉沉睡著,眼睫毛時而輕輕顫動。他經常覺得累嗎?經常這樣睡覺?小米想,是不是因為如此,所以他的書本全都落了灰塵。
  由於尹堂曜的突然出現,課堂的氣氛變得很奇怪。傅教授又講了一會兒,終因心裏壓著火,思路難以順暢。他把講義推到旁邊,拿起一疊論文,說:“上次布置大家寫一篇小論文,我看了看,同學們基本上做的不錯,能看出來都下了些功夫。不過,這其中有篇論文很是奇特。”
  同學們停下筆來望住他。
  傅教授咳嗽一聲:“尹堂曜同學。”
  尹堂曜睡得很香,有微微的鼾聲。
  教室裏飛出幾聲竊笑。
  “尹堂曜同學!”
  傅教授提高聲音,額角青筋直跳。
  小米輕推尹堂曜的胳膊,低聲說:“喂,醒醒……”
  “幹什麽!”被驚醒的尹堂曜一聲怒吼,兩眼噴火瞪住小米。知不知道打擾別人睡覺是最可惡的!
  “尹!堂!曜!”傅教授已經出離憤怒,謝頂的腦門氣得發紅,“你給我站起來!”
  尹堂曜濃眉緊皺,不情願地慢慢起身:
  “什麽事?”
  “技能與知識都是對勞動生產率產生重要影響的因素,應當同工具、機器一樣被視為國民財富的一部分。同時由於教育支出將會帶來未來更大的國民財富,對教育的支出是與其他公共事務支出完全相容的。”傅教授盯著他,“你說,這個觀點是誰提出的?”
  尹堂曜想了想:“亞當斯密?”
  “不對。”
  “大衛李嘉圖?”
  “不對。”
  “俄-林?”
  傅教授麵部抽搐:“接下來你是不是要說馬歇爾、凱恩斯了?!”同學們笑成一團,尹堂曜幹脆就是按照國貿理論發展史一路往下猜嘛。
  尹堂曜懶洋洋:
  “都不對?總不會這個觀點是我提出來的吧。”
  傅教授氣得顧不得風度了,劈頭將手裏的論文向他摔過來:“約翰穆勒!這是你論文裏的內容!我倒是驚奇了,你的論文居然可以寫到6000字!尹堂曜同學,就算從網上全文下載好歹也用點心好不好?!表格線不去掉,字體不修改,排版不動,連文章最後的作者你都懶得去掉嗎?!”
  全班哄笑。
  論文沒有摔到尹堂曜,落在了小米桌上。她隨手翻了翻,怪不得老師生氣,整篇文章一看就是絲毫沒有整理就下載來湊數的。
  下課鈴響了。
  “給你兩天的時間。如果這次論文沒有辦法完成,”傅教授惡狠狠地看住尹堂曜,“那你期末也就不用來參加考試了。”說完,他起身推門離開了教室,留下國貿二班或竊笑或偷偷耳語的同學們。
  尹堂曜象是根本沒有聽見,繼續趴回到桌上睡覺。一隻小鳥飛來,在他身邊的窗欞上啾啾歌唱。
  *** ***
  “你不要再坐那個座位了。”
  戚果果將小米拉到教室外麵,壓低聲音對她說。既然說了要做她的朋友,那麽也就有義務告訴她一些很重要的事情。
  “為什麽?”
  “尹堂曜是學校裏最糟糕的人物!”
  “怎麽說呢?”小米睜大眼睛。
  “他整天曠課,已經三門課不及格了。微積分、會計和統計老師一學期統共點了五次名,他回回缺勤。那些老師就在考前放了話,‘尹堂曜同學,你不用來參加考試了,考也肯定不及格!’”
  “然後,就真的沒有及格嗎?”
  “是啊!三門都是59分。”戚果果嘿嘿笑著,“最討厭他了,不來也至少清靜,很多時候還象今天一樣遲到,搞得大家都上不好課。”
  “59分……”小米怔住,“那就是說,如果沒有缺勤,他應該可以考及格的……”
  “誰知道呢?也可能是老師們故意氣他吧。”
  “哦,這樣。”小米遠遠望著睡在課桌上的尹堂曜,心裏緩緩滑過一抹酸澀的感覺。
  “他還很愛打架!至少有兩次把別人打得進了醫院!”戚果果撇撇嘴,“不過,誰叫他家裏有錢呢?不管再大的事情,好像他媽媽都能擺平,所以他就肆無忌憚地在校園裏作威作福。”
  作威作福?清晨把他送到醫院的時候,他是很凶沒錯;上課遲到的時候,他是很囂張也沒錯。但是,此刻的尹堂曜象孩童一樣睡著,小米卻無論如何也無法想象他“作威作福”的模樣。
  戚果果仔細打量恍惚出神的她:“喂,小米!”
  “嗯?”
  “你喜歡看少女漫畫嗎?”
  “看得不多。”
  戚果果捂住胸口,順口氣:“呼,那就好,那就好。你可千萬別學那些女生,什麽越壞的男生越有吸引力,一個個圍在尹堂曜身邊扮聖女當花癡,趕都趕不走,真是丟人。全部都是中了少女漫畫的毒!”
  小米笑了:“戚果果,謝謝你。”
  “謝我什麽?”
  “你在關照我啊,”她對戚果果微笑,眼睛澄澈透明,“我運氣很好對不對?可以認識你。”
  戚果果一下子感動了,握住她的手:“我很喜歡你啊!大概這就是緣分吧,我們肯定會是好朋友的!”正說著,她忽然睜大眼睛,“哈哈,快看!有好戲了!”
  小米隨著她的目光望過去——
  哇,好清純美麗的女生。
  晶瑩小巧的麵容,清霧般楚楚可憐的大眼睛,烏黑順滑的長發散在腰間,身子纖細瘦弱。
  那女生走進教室,所有男生的眼睛全部盯在她身上,粉紅色泡泡飄起來,嘴巴都忘記合上。小米一直認為,隻有在瓊瑤奶奶的小說中,才會有這樣的美女。真是柔弱啊,讓人湧起強烈的保護欲。
  “她叫那露,是文學院之花。”
  “蠻奇怪的姓。”
  “是啊,據說有旗人血統,是什麽末代王族的後裔。”戚果果偷笑,“她一向以尹堂曜的拯救天使自居,不知讓多少癡心的男生心碎。”
  那露走到尹堂曜課桌前,靜靜凝視他,一股溫柔憐惜的神情讓她看起來好似背後長著翅膀的聖潔天使。
  “你來了嗎?”
  她輕聲如夢地對他說,仿佛怕自己的聲音會驚擾到他。
  “廢話!他要是沒有來,你看到的是鬼?”楊可薇冷哼一聲,也從自己的座位上起身,大步來到尹堂曜身旁,擋住他,將那露擠到外麵,似笑非笑地說,“白癡啊,沒看到他在睡覺?快走,不要打擾他!”
  那露沒有理會楊可薇,依舊癡癡地凝望尹堂曜。
  “你還好嗎?怎麽如此疲憊呢?”
  楊可薇拍掉一身雞皮疙瘩,打個寒戰:“你肉不肉麻啊。”
  “那露VS楊可薇,大戰第三百零一回合,”戚果果搖頭,“這是經典戰爭片,基本尹堂曜一出現就要敲鑼上演了。”
  “兩個都是他的女朋友嗎?”看起來完全是不同類型的。
  “兩個?哈哈,你太小覷尹堂曜了,他的女朋友可以用卡車來裝。隻不過這兩個比較誇張,搞得人盡皆知。”
  雨後的陽光灑進教室。
  一個柔弱的女孩子,一個冷豔的女孩子,她們中間,尹堂曜趴在桌上睡得很香,微微打鼾。
  琉璃般的陽光。
  在尹堂曜身上透明閃耀。
  小米忽然覺得,在他的夢裏,一定有個寧靜的世界吧。
  “別吵了!”
  尹堂曜惱怒地低吼,滿臉疲倦的睡意,瞪著蒼蠅一樣嗡嗡亂叫的楊可薇和那露。
  “對不起……”那露眼中迅速湧上淚水,歉疚地瞅著他,“我打擾到你了對嗎?都是我不好……”
  “知道自己不好,還總是跑來騷擾別人,有沒有搞錯。”楊可薇白她一眼。
  “滾開。”
  尹堂曜聲音冰冷。
  楊可薇怔住,不敢置信地看向他。
  “我說滾開!聽到沒有!”尹堂耀眼底冒火,對楊可薇吼叫,“滾——!上星期我記得告訴過你,我對你沒——有——興——趣——!”
  鴉雀無聲。
  死寂。
  班上所有的同學都驚怔!
  他的聲音好大,小米在教室外麵也聽得清清楚楚。楊可薇的麵色一陣紅一陣白,終於,她捂住臉,哭著衝出了教室。
  那露咬住嘴唇,努力克製住想笑的表情。她小鳥依人般偎住尹堂曜的胳膊,仰起臉,眼底泫然有淚:
  “好久都沒有見到你了,是不是發生什麽事情了呢?”
  尹堂曜推開她,不耐煩地說:
  “你也走,我想睡覺。”
  那露尷尬地僵在原地。半晌,她咳嗽一聲,勉強微笑:“好。那我先走了,你好好休息啊。”
  尹堂曜趴回課桌上繼續睡覺。
  就這樣,尹堂曜在教室裏整整睡了一個上午。
  *** ***
  當腸胃裏轆轆的饑餓感第十三次洶湧來襲的時候,睡夢中的尹堂曜詛咒呻吟幾聲,動動身子。
  該死!胳膊酸痛,後背和腰僵得麻痹。
  他濃眉緊皺,呻吟著又趴到桌子上。
  “睡覺姿勢不正確,身子會痛是很正常的,而且會很容易感冒呢。”一個笑盈盈的聲音在他身邊響起。
  尹堂曜霍地睜開眼睛!
  陽光從窗外灑進來,女孩子的麵容被光芒映得耀眼,她仿佛在一團閃耀的光中,隻能看清楚一雙彎月般調皮的眼睛和唇角米粒大小的酒窩。女孩子是短短的頭發,削得很薄,發質很柔軟所以顯得有些不聽話,在金色陽光裏細細絨絨。
  他眯起雙眼打量她:
  “又是你?你怎麽好像陰魂不散?”
  “我叫米愛,你叫我小米好了。”小米臉上大大的笑容,“我是今天剛轉校過來的新生!”
  其他的同學早已走光,教室裏隻剩下尹堂曜和小米兩個人。
  尹堂曜皺眉起身,胳膊一撥小米的身子:
  “讓開!”
  “你餓嗎?”
  小米仿佛毫不在意他惡劣的口氣,笑容燦爛地問他。
  尹堂曜不耐煩:“想幹什麽?”
  小米眨眨眼睛,象魔術一樣從身後變出一盒牛奶和一隻麵包,在他麵前晃一晃:
  “一定很餓了吧,請你吃東西!”
  尹堂曜抱住雙臂居高臨下斜斜看她。早上她將他推出出租車摔倒地上,現在肩膀還在隱隱作痛,不跟她算帳已經是他忍耐的極限了,她又在玩什麽花樣。
  小米把吸管插進牛奶盒,然後放進他手裏,微笑:
  “喝吧。”
  原本下課以後她應該搶時間去辦轉學的各種手續,可是,她聽到了他肚子裏餓得咕咕叫,就飛跑出去買東西回來。
  “咕——”
  尹堂曜的體內又傳出饑餓的聲音。
  小米舉起右手,笑:“我發誓,食物沒有毒!”
  他又打量她一眼,把吸管抽出來扔掉,將牛奶盒撕開一個大大的豁口,然後仰脖抓過大口大口灌下。大半盒牛奶下肚,緊迫的饑餓感解除了很多,他帥帥地坐到課桌上,挑起眉毛說:
  “你想要什麽?”
  神經兮兮的女孩子,又是多事送他去醫院,又是把他摔下車,又是送他牛奶麵包,肯定是想引起他的注意進而做他的女朋友。這種女孩子他見得多了。
  “想要什麽?”小米疑惑,眼睛睜得大大的。
  尹堂曜邪邪一笑。
  “我的約會已經排到下周,有耐性的話就慢慢等吧。不過……”他眼神中閃過不屑,“約會的時候你要是這麽醜會很丟人。”
  “哦……”
  小米笑了,她抓抓頭發,從課桌上拿起一疊紙:“這個,你準備什麽時候寫?”
  尹堂曜看過去。
  是傅教授扔還給他的人力資源論文。
  “為什麽要寫?”
  “不寫會不能及格啊!”小米緊張地說,“下課的時候我看了看其他同學的論文,其實不用寫得很複雜專業,隻要有自己的一點見解就可以了,也不用寫很長。”
  尹堂曜冷笑。他會不及格?如果他無法順利畢業,那麽學校的新圖書館就籌集不到巨額捐贈了。傅教授不過是個不了解情況的笨蛋而已。
  “跟你有什麽關係?”
  他冷冷凝視滿臉關切的她。
  小米怔住,想了想,重新微笑:“我要做你的守護天使!”
  噗——
  尹堂曜一口牛奶嗆住,駭笑,伸出手背拭一下她額頭的溫度:“如果有病就記得去醫院看大夫,還有,漫畫不要看太多,會中毒!”
  說完,他揚長而去。
  小米抱住論文呆呆坐在座位上。良久,她抓抓腦袋苦笑,是太心急了些吧。
  可是——
  她找他已經找了好久好久。

  第二章
  聖榆學院建在一座美麗的山上,或者應該說,聖榆本身就是一座常年翠綠鬱鬱蔥蔥的山。校園裏種滿了各種樹木,樟樹、楓樹、櫻花樹、桂樹、法國梧桐、棕櫚樹、銀杏樹……
  南方的樹跟北方的樹感覺差別很大。在小米以前的校園裏,一棵樹就是一棵樹,一根竹子就是一根竹子。但是聖榆裏樹木茂密得讓人吃驚,竹子一長就是幾百根緊擁在一起,好有氣勢。樟樹亦是,濃茂得遮天蔽日,遒勁蒼黑的枝幹隨著風勢長成各種各樣靈動之姿。
  通往楓園有一條彎曲的山路,山上層層疊疊種滿了棕櫚、桂樹、楓樹和夾竹桃,從高到低,樹木們重疊簇擁,豐沛濃綠的生命力活潑潑地滿溢出來。正是五月底,夾竹桃開得滿山遍野,深紅的花朵大片大片,雖說不上多麽矜貴罕有,但那熱烈的花海看得人心裏覺得很幸福。山路邊蜿蜒有排水的溝渠,樹葉清香搖擺,水聲琅琅,走這條路,小米覺得就像到了仙境一般。
  楓園宿舍也很棒。
  推開窗戶竟然遠遠可以看到東湖!
  湖水跟天空一樣的顏色,綿延成開闊的風景,小米深深呼吸,她似乎能夠嗅到湖麵的風。嗬嗬,其實東湖的風是帶著一點腥氣的,不過,還是可以假想它又清新又美好。
  “還有一個多月這學期就結束了,為什麽不下學期再轉校過來呢?”戚果果躺在宿舍的床上,邊吃小米買來給她的巧克力,邊好奇地問。
  小米打開書桌上的台燈,從抽屜裏掏出一個日記本子,想一想,回答說:“我要找一個人。”
  “找人?找誰?”戚果果陶醉地慢慢品味巧克力,“哪個係的?”
  “已經找到了。”
  小米微笑。嗯,真的好幸運,一來就找到了。
  “你的朋友嗎?男生還是女生?”戚果果繼續問,啊,一塊巧克力果然太少了,吃下去胃裏都沒有感覺。原本超市裏小米要買兩塊給她的,可是她看到小米錢包裏癟癟的隻有不到五十塊錢,就隻拿了一個。
  小米抓抓腦袋:“那個……”不知道怎麽說才好,但是又不想說謊話去騙戚果果。
  這時,宿舍門開了。
  楊可薇陰沉著臉走進來,把書本往床上一扔,冷冷掃看正說話的小米和戚果果:“十點了,熄燈睡覺。”說著,她徑直伸手按下宿舍大燈開關。
  “啪——”一聲響,宿舍裏頓時黑暗下來,隻有小米的台燈散出幽柔的光線。
  戚果果氣得坐起來:“喂!楊可薇,十點還是正常的工作和學習時間好不好?!你有什麽權力直接關燈!”氣死人,這個楊可薇總是這樣,她要睡覺,八點都必須關燈,她不睡覺,夜裏兩點都不能關燈!成媛在宿舍的話她還不敢這麽囂張,擺明是看自己好欺負嘛。
  楊可薇直挺挺仰倒床上,“刷”地拉上床圍,臉黑黑地麵對牆壁閉上眼睛。
  “有人失戀了哦,”戚果果哼著歌曲,輕蔑地端臉盆準備去洗臉睡覺,“商學院第一美女今天被人當眾拒絕,哎呀呀,好大的新聞哦!”
  “戚——果——果——!”
  一本書從楊可薇的床裏扔出來!
  戚果果眼明手快關門出去,書狠狠地砸到了門上,“砰”的一聲帶出主人滿腔惱意。
  宿舍裏頓時變得安靜。
  一盞台燈光線輕柔。
  小米靜靜坐在書桌前,吸一口氣,翻開桌上的日記本。本子裏麵的紙頁是淺淺的藍色,暗紋印著各種天使的圖案。
  她拿起筆,努力讓自己唇邊的笑容也像天使一樣可愛——
  “翌,
    今天好開心,因為我終於找到你了呢!
    對不起,一開始我不知道那就是你,所以把你推倒在了地上。會不會很疼?有沒有摔傷?嗯,我當然明白你不會生我的氣,可是我還是會擔心啊。都怪我太莽撞……你說過那是我的缺點,我從現在開始就慢慢改好不好?
    你在笑對嗎?
    你笑得真好看……
    其他的天使一定很喜歡你吧。
    我知道,沒有人會不喜歡你的,天使們當然也會很喜歡你啦:)
    新學校很漂亮,老師們都很親切,同學們也都很友善。我們宿舍一共有四個人,她們叫戚果果、成媛、楊可薇。名字很好聽對不對?告訴你哦,她們不但名字好聽,而且人也好好呢,對我又關心又熱情。所以,你不用擔心我:)
    好了,我要去睡了。
    今晚一定會睡得很香甜,因為明天又可以看到你了。
    啊,還有——
    親一個!
    嗬嗬,很香吧:)你不可以喜歡別的天使哦,你隻能永遠永遠喜歡我一個!
                  愛你的 小米”
  *** ***
  下午,陽光明媚。
  天空藍得仿佛透明,白雲絲絲縷縷,太陽將雲層照耀出燦爛光芒。商學院的旁邊有一個操場,紅色的塑膠跑道,裏麵是綠茵茵的足球場。雖然相對於校園裏別的操場來講小了一點,但是籃球架、單杠、排球網等等都有,上體育課是足夠了。
  體育課是男女生分開班同時上的,女生這邊在練習排球,男生那邊打籃球。
  樹蔭下,女生們二人一組正在對練墊球。
  “胳膊伸直!”
  “腿要彎曲一些,哎,對,不要太僵硬……”
  ……
  “用前臂去墊球,”女體育老師走到小米麵前,把她的胳膊拉攏加緊,“對,就像這樣……不要用手指頭去撥,墊不準方向而且沒有力量。”
  “謝謝老師!”
  小米恭敬地說,努力去尋找老師教的那種感覺。女體育老師笑笑,又走向下一個學生。
  老師一走開,戚果果就蹲在地上呼呼喘氣:“累死了!呼……天哪,要對墊二十個才能及格?還不如殺了我幹脆!”體育課對她而言是噩夢,不知道是不是胖的原因,她沒有一項體育成績是及格的。
  小米擦擦汗,沮喪:“是啊,墊球好像很不容易掌握。”
  “那怎麽辦?”
  戚果果兩眼發直。
  小米忽然睜大眼睛向左邊看去,輕叫:“你快看!哇,成媛墊球墊得好棒!”
  成媛在和老師做示範對練。
  健康紅潤的雙頰,矯健移動的步伐,靈活柔韌的身姿,運動中的成媛有種逼人的颯爽之氣!雪白的排球在她雙臂間輕盈彈飛,空中劃出優美的弧線,又穩又準。
  “五十六!”
  “五十七!”
  “五十八!”
  ……
  隨著墊球回合的增加,女生們興奮起來,齊聲大力加油。小米和戚果果也擠在女生群裏,揮舞著拳頭為宿舍之光成媛喝采助威!
  小米對成媛已經有了一些了解。
  成媛是聖榆女生中的翹楚,深受同學們尊敬。她身世很可憐,三歲的時候父母就因為洪水去世,家裏所有的財產也被洪水衝沒了。她被姑姑一手帶大,生活得很窮困,學費和生活費很多時候要靠鄰居和好心人救濟。但是她學習非常出色,幾乎所有考試都排名第一第二,而且為人也很好,曾經被評為國家級優秀學生。
  成媛考入聖榆後,學校為了照顧她,不但免除了她的學費,而且給她的姑姑安排了管理宿舍的工作。
  為了報答聖榆學院,隻要能夠參加的活動無論是各種知識競賽、演講比賽、辯論賽、排球賽、籃球賽……成媛統統參加,為聖榆拿回了一座座獎杯。
  成媛是學校的驕傲。
  然而小米知道,成媛付出的也很多。每天不到十二點,她是不會從自習室回來的;每天清晨五點,她又會早早起床鍛煉身體,備戰下一次比賽。
  雖然在宿舍跟成媛接觸的機會還不多,但是小米很尊敬她。
  ……
  “九十六!”
  “九十七!”
  “九十八!”
  女生們跳起來歡呼,成媛墊球的姿勢真是帥呆了,陽光將她修長柔韌的身軀照耀得會發光一樣。
  隔壁正在體育課的班級同學也忍不住紛紛轉頭觀看。
  “九十九!”
  正這時——
  一隻籃球天外飛來,呼嘯著霹靂之勢,直直砸在來不及閃躲的成媛腦袋上!
  “砰——”
  巨響!
  女生們尖叫!
  原本馬上就可以完滿的一百個墊球也泡湯了!
  成媛吃痛地蹲在地上,手捂住額角,輕輕吸氣,幾聲呻吟從她嘴裏壓抑著逸出。
  女生們全都跑著圍過來,七嘴八舌焦急關切地問:
  “有沒有受傷?”
  “快去醫務室吧!”
  “是哪個白癡把籃球扔過來的呀!沒有長眼睛嗎?!”
  ……
  小米擠到前麵,趕忙掏出口袋裏的手絹,輕輕幫成媛擦掉額角的髒汙。啊呀,她倒吸口氣,成媛被籃球砸得好厲害,額角紅紅腫腫一大片,血絲慢慢滲出來。
  小米小心翼翼攙她起來:“我陪你先去醫務室擦點藥。”
  女體育老師也看了下成媛的傷口:“你們快去吧,不要讓傷口感染。”女孩子如果破相就麻煩了。
  “不用。”
  成媛沉靜地拉開小米扶她的手。
  “我自己去就可以了。”
  “哦,”小米望她一眼,微笑,“那你自己小心啊。”成媛好像不喜歡跟同學走得太近,淡淡的總是有種疏離感。
  “啊——”
  天空又忽然出現一道陰影,伴隨著女生們又一聲齊齊尖叫!
  “小——心——!”
  居然又有一隻籃球橫空飛擲而來!
  小米嚇得縮頭閉住眼睛,雙手下意識地把身邊的成媛也斜拉躲閃。兩個女孩子撞成一團,小米可以聽到籃球將將擦過耳邊撕裂空氣的尖嘯,那一刻,她的心髒緊張得都快麻痹了!
  女生們一個個驚魂未定、麵色蒼白。
  好危險啊!
  成媛拍拍小米的肩膀,眉頭皺起來,朝籃球飛來的方向看去。
  “喂!那邊的同學!你們在幹什麽?!”
  女體育老師也生氣了,對著隔壁籃球場大聲喊。
  *** ***
  籃球場火藥味十足!
  十幾隻籃球淩亂地散落地上。
  三四隻依自在砰砰彈跳向各個方向滾去。
  一個男生狼狽地在籃球架下麵,衣服上、臉上、頭發上滿是被籃球砸中後髒髒的汙跡。幾個男生拉住勸阻他,他神情憤怒,大聲吼:
  “尹堂曜!別人怕你,我不怕!靠著家裏有權有勢就可以橫行霸道了嗎?我就站在這裏,有本事你殺了我!”
  趕過來的女生們目瞪口呆。
  這男生是班裏平素脾氣蠻好功課也蠻好的衛濤,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情讓他如此憤怒以至於想要跟人打架。
  那一邊,尹堂曜斜斜側身而立。
  他眼神冷漠,唇角勾出抹譏諷的冷笑,修長的身子在陽光下滲出令人心悸的寒意。
  一顆橙色籃球在他手指尖旋轉,越轉越快!
  尹堂耀眼神陰鬱,聲音冰冷:
  “很好,有骨氣。”
  說著,他大手抓起籃球,手腕帶出強大的力量,籃球如閃電般淩厲地向衛濤飛擲而去!
  衛濤的強脾氣也上來了,硬著脖子愣是不閃不躲!
  旁邊的男生們慌忙把他推到旁邊,球重重砸到籃球架上,“嗡”一聲沉重悶響。女生們立時知道了,方才那些“天外飛球”原來都是尹堂曜摔出來的
  又是他啊……
  自從尹堂曜進入聖榆,大大小小的架打過十幾次,按說早該被退學或者至少記大過了。可是他仍舊象什麽事情都沒有發生一樣,晃來晃去地來上課。
  家裏有錢就是這樣吧。
  而且尹家還不是普通的有錢有勢,據說省裏的高官們都不敢輕易得罪他母親。因為如果尹家離開,那麽本省就會損失巨額財政來源。
  男生們死死抱緊憤怒衝動的衛濤。
  他們不是偏幫尹堂曜,而是知道若是衛濤失手打傷了尹堂曜,等待他的可能會是很可怕的事情。
  女生們也沉默了。
  球場上的氣氛壓抑死寂。
  隻有衛濤在勸慰的同學們中掙紮著大喊:“除了打人,你還會做什麽?尹堂曜!記住!你是個廢物!就算把我打死!你還是個廢物!你功課不及格,投籃投不進筐,長跑也跑不下來,你是世上最大的廢物!”
  尹堂曜雙手垂在身側,十指握緊。
  他孤零零地站著。
  陽光裏。
  他身邊沒有一個同學。
  疏疏淡淡的影子斜投在地上,初夏裏竟有絲涼意。
  “尹堂曜,向衛濤道歉!”
  成媛撥開眾女生,挺身走到雙唇緊抿的尹堂曜麵前,她緊緊瞪住他:“你憑什麽隨便打人?!”額角的傷口還在隱隱作痛,她實在是討厭透了這個惡形惡狀的二世祖。
  有她挺身而出,班上的同學們頓時士氣大振。在聖榆,成媛就是正義的化身。
  尹堂曜慢慢轉頭,目光如冰投向成媛:
  “關你屁事。”
  他居然說粗話!
  眾女生驚得捂住嘴。
  小米靜靜站在人群中,她的心被揪得很緊。她可以聽到身邊戚果果對他厭惡的聲音,可以感受到同學們對他厭惡的目光。咬住嘴唇,她不敢用力呼吸,一種悲傷在她的血液裏流淌。
  ……
  翌:
  他真的是天使嗎?
  他更象是一個魔鬼,脾氣很壞的魔鬼。他真的脾氣很壞你知道嗎?他用籃球去砸同學們,衛濤被打得很狼狽,成媛的額頭也被打破了。
  他也並不道歉。
  他也不說自己為什麽會發怒。
  可是——
  他看起來好孤獨……
  就跟那次一樣,我亂發脾氣跟你吵架然後轉身就走,你在後麵喚我的名字我也賭氣不理你。嗬嗬,你還記得嗎?那次其實我沒有走遠,躲在一個轉彎偷看你,我想知道你會不會很傷心……
  你寂寞地站在原地。
  夕陽把你的影子拉得斜長。
  你站在那裏,好久好久都沒有走,就好像要站在那裏等我很久很久的樣子……
  ……
  “衛濤說的沒有錯,”成媛凝視尹堂曜,“你就是一個廢物!”
  所有的同學嘩然。
  她們從來沒有聽到成媛用這種口氣跟人說過話。她一向待人比較疏遠,並不過分親近,然而也不會說話這麽嚴苛。
  尹堂曜勃然大怒!
  “你說什麽?!”
  “我說你是一個廢物!你什麽都不會做,所有事情都讓別人替你打理,甚至跑步都跑不下來四百米!”成媛不屑地看他,“瞪我幹什麽,我說錯了嗎?隻會用籃球打人嗎?投籃你會不會?讓你投十次你也投不進去一個吧!”
  尹堂曜揮出手掌。
  “啪——”
  一個響亮的耳光甩在成媛麵頰上!她的臉被打得側過去,頭發淩亂散在麵頰,血絲從嘴角淌出。
  同學們驚呆了!
  “你太過分了!”
  小米忍無可忍衝出來,上前扶住成媛,手有些顫抖地幫她擦掉唇邊的血。然後,她轉身對尹堂曜喊:“你剛才的籃球把她砸出了血,現在又打她,這樣很過分你知不知道?”
  尹堂曜冷笑,抓起隻籃球在手指尖旋轉:“哦?又來一個打抱不平的女俠客?是不是全都武俠片看多了。”
  “向成媛和衛濤道歉吧。”小米咬住嘴唇,輕聲對他說。如果道歉的話,也許他是可以被原諒的。
  道歉?……
  尹堂曜仰頭大笑。
  笑聲中有孤傲和偏激。上天從沒有向他道過歉,他憑什麽要對別人道歉?!在他的字典沒有這兩個字。
  “除非我死。”
  尹堂曜唇邊又恢複放蕩不羈的冷笑。
  小米緊緊盯著他,屏息:“隻有死才道歉嗎?”
  “我死了,你們可以開始做夢。”
  尹堂曜的目光冰冷冰冷。
  “小米,跟這種廢物說話,無異於對牛彈琴!”成媛用手背擦下疼痛的唇角,抬頭瞪著尹堂曜,“你這種人,老天自然會收拾你的。”
  小米身子一震。
  她驚駭地猛然轉頭看向成媛:“不要……” 她望望冷漠的尹堂曜,又望望憤怒的成媛,她悄悄握緊手掌,指甲嵌痛入肉。那,就隻好這樣了。
  “對不起。”
  下午的操場。
  藍天白雲陽光燦爛。
  輕風吹過茵綠的草地,橙色籃球在地上靜靜滾動,遠遠是其他班級上體育課奔跑打球的熱烈場麵,近旁是國貿二班的同學們齊聲發出的不可置信的驚喘。
  在所有同學麵前。
  白色運動衫的小米對成媛深深彎腰,她的頭垂得很低,細細絨絨的短發遮不住她緋紅的雙頰。
  成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
  “你說什麽?”
  “對不起……”指甲把掌心的肉戳得好痛,小米依然保持深躬的姿勢,“我替尹堂曜向你道歉。”
  “你瘋了嗎?你為什麽要替他道歉?”成媛又急又氣。
  戚果果也從人群裏跑出來,用力去拉小米,跺腳道:“喂,你怎麽了?神神經經地替那種人道什麽歉啊!”
  “對不起,請原諒他吧。”
  小米對成媛更深地彎下腰,輕輕的風裏,她纖弱的身子仿佛會被吹得折掉。
  “還有——請不要說他是廢物,也請不要詛咒他。”
  她的聲音比風還要輕,然而卻帶著凜然的堅定。
  尹堂曜的手指僵住。
  籃球失去重心跌落下來,“砰砰”彈跳在球場地麵。他眼睛眯起來,一臉受不了的望向小米,大步走過來,用力抓住她的肩膀搖晃:
  “見鬼!你又發什麽病!”
  小米被他晃得眼冒金星,腦袋一暈,腿有些站不穩,她勉強抬起頭看他:
  “你不是不肯道歉嗎?那我就替你好了。”
  “你算什麽東西!”尹堂曜怒吼,“替我道歉?!你去死吧!把剛才的話全部給我收回來,聽到沒有!!”
  他憤怒地搖晃小米。
  小米喘息困難,頭暈得天旋地轉:“不可以……”
  “尹堂曜!又是你在搞事!”
  這時,女體育老師已經把因事離開的負責男生班體育課的方老師找了回來。方老師從其他同學那裏聽說了事情發展的大概,起因是籃球熱身練習的時候大家都在打球,而尹堂曜坐在旁邊一動不動地睡覺。衛濤嘲笑他是廢物,被尹堂曜聽到後勃然大怒,於是就開始了用籃球打人的暴力場麵。
  方老師身高一米九,象鐵塔般健壯,渾身都是肌肉,同學們背後叫他“金剛方”。他伸手抓住尹堂曜的胳膊,把小米從暴力之掌下解救出來,瞪住憤怒的尹堂曜,聲如洪鍾:
  “我的課上你也敢惹事?!”
  班上同學全都興奮起來了。傳說金剛方一向疾惡如仇,過往高年級裏調皮搗蛋愛打架生事的學生都被他教訓得很慘。
  尹堂曜也怒瞪回去!
  可怕——
  國貿二班學生們倒抽涼氣。
  尹堂曜身上恍若燃燒起烈烈橙色火焰,他目光如焚,鼻翼的鑽石在陽光下閃出邪異光芒。
  他與方老師相對而立,氣勢卻一點也沒有被壓倒!
  此刻,操場上所有的班級所有的學生都感受到了這裏不尋常的氣氛。男生女生統統圍了過來,踮起腳尖,放低呼吸,期待事情的發展。
  “聽說衛濤罵你是廢物?”方老師打量尹堂曜,“他罵人不對,不過,你用這種方式解決問題也太簡單暴力了吧。”
  “方老師!”
  衛濤氣得冒火,他被打了還說是他不對?!原來方老師跟別的老師都是一樣的,趨炎附勢的勢利眼!
  尹堂曜冷笑:“打就打了,你想怎樣?”
  “想要證明你不是廢物很容易。體育項目裏最讓人尊敬和欽佩的項目之一是馬拉鬆,隻有有毅力的人才能堅持下來。”方老師的手向紅色跑道指去,“如果可以跑下一萬米,那麽,就證明錯的是衛濤同學。”
  同學們驚怔。
  一萬米啊!
  要足足跑二十五圈!
  體育達標的時候要跑一千米都快累死了,一萬米的話肯定要口吐白沫四肢抽搐。
  “好!如果你可以跑下一萬米,今天的事情就算錯的是我!”衛濤狠狠看向尹堂曜,“如果你跑不下來,也可以讓大家都知道——尹堂曜就是個十足的廢物!”
  大學三年以來,尹堂曜不僅從沒有參加過任何一屆運動會,連學生們最基本的體育達標測試也沒有參加過,學校裏班裏所有的運動他更是一概缺席。男生們私底下傳言,別看尹堂曜身材看起來蠻帥,其實是個走上五百米都會喘的豆腐。
  頓時,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尹堂曜身上!
  尹堂曜的嘴唇抿得很緊。
  他冷冷站著,眼底幽黑冰冷,陽光折射在他鼻翼的鑽石,小小的光芒點亮他整張臉龐。
  女生們掩住嘴。
  天哪,就算在這個時刻,尹堂曜依然英挺俊美得如此動人。若是他的脾氣不要那麽惡劣,豈非就是小說和漫畫裏完美得讓人心醉的白馬王子了。
  “我替他跑!”
  一個女孩子擋在尹堂曜身前。
  “一萬米,是嗎?我替他跑。”女孩子清澈的眼神瞅著衛濤和成媛,“不需要向他道歉或者認錯,因為錯的本來就是他。可是,請你們原諒他今天的行為。”
  女孩子向衛濤、成媛和方老師彎腰行禮,然後,她一咬牙,拔腿跑向長長的跑道。
  又是小米!
  眾同學麵麵相覷,這個女孩子是不是真的精神有問題啊!方老師吃驚地挑起眉毛,看不出來哦,尹堂曜還真有兩把刷子,能找到這麽具有“吃苦奉獻”精神的女朋友。戚果果張大嘴巴說不出話。成媛望著跑道上小米跑步的身影,眉宇間漸漸透出一股不屑。
  尹堂曜抬手看下腕表,冷聲說:“下課時間到了。”說完,他起步就走,目光連瞟一下遠處的小米都沒有。
  “喂!她跑不算!”
  衛濤這才反應過來,對著尹堂曜的背影大喊。
  *** ***
  太陽西下。
  晚霞映紅了天際,操場上的草地被霞光籠罩出暈紅的色澤,校園裏的大喇叭開始播放悠揚的音樂。
  傍晚時分。
  聖榆的學生們悠閑地從商學院操場邊走過,沒有人去注意跑道裏那個虛弱的人影。
  第十七圈……
  小米的肺裏象有團火在焚燒,她的喉嚨腥腥的,拚命用力也吸不到空氣。眼前全是黑暗,腦中金星亂冒,她看不到跑道上的路,看不到前麵是否有人,她感覺不到自己的雙腿和胳膊,她隻覺得——
  自己在下一刻就會死去!
  空蕩蕩的跑道上。
  老師回去了,同學們早已走光了,僅剩的幾個看熱鬧的人也受不了枯燥單調和無聊到食堂打飯去了。
  沒有人給小米查圈。
  其實,小米自己也查不清楚自己究竟跑的這是第十七圈還是第十八圈。那就按少的算好了,就算跑到吐血暈掉她也要把一萬米足足地跑下來!
  腦袋裏血液瘋湧。
  太陽穴的大筋“突突” 痛苦地撕扯。
  小米的意識已被黑暗淹沒,除了欲迸裂的心跳,隻有呼嘯在兩耳的風聲。
  夕陽也漸漸落下。
  路燈亮起。
  長長的紅色的跑道。
  小米的身影融在黑夜裏,隻有跑到路燈下時才能隱約看清她蒼白的臉蒼白的唇和雨水般虛弱的汗珠。
  *** ***
  夜色籠罩大地。
  樟樹林在夜風裏沙沙作響。
  身體象要裂開了!
  體內排山倒海的痛苦!
  終於跑完的小米扶住一棵樟樹的樹幹,彎下腰,“嘔——”,大口大口開始嘔吐。
  好難受……
  她滑著樹幹坐到地上,顧不得身邊嘔吐物難聞的氣味。抱住雙腿,她把腦袋埋在膝間,鼻子一酸,淚水嘩嘩流淌下來。
  “翌,
  我今天鍛煉身體了哦,跑步跑了好長好長時間。
  你在笑嗎?
  沒有騙你啊,我真的跑步了!不過,跑得好累……有一陣子我以為自己會昏死過去了。以前,你總是說我太懶,不知道運動鍛煉身體,那時候我還跟你狡辯說雖然我不跑可是一跑就是運動天才呢。嗬嗬,真是大話啊。
  我不是天才。
  我跑得快要死掉了。
  翌,你在忙什麽?可不可以出現一下下?隻要一下下就好……”
  路燈暈黃的光透進樹林。
  一個陰影出現在小米雙腿前。
  她窒息地霍然抬頭!
  “你好像也不是很能跑嘛。”
  語氣很冷淡,那聲音的主人抱著雙臂,兩條長腿懶洋洋站立在濃密的樟樹下。因為林中陰暗,他的輪廓顯得出奇的具有雕塑美。
  小米急忙擦掉臉上的淚水,微笑:
  “我沒事,一點也不累。”
  尹堂曜不耐煩地皺眉:“誰關心你!我不過是恰好從這裏經過。”
  “哦。”
  小米尷尬地抓抓頭發。
  “為什麽要替我跑?”尹堂曜冷冷打量她。
  小米吃力地從地上站起來,她靠著樹幹,呼吸斷斷續續有些虛弱,肺裏還是難受得很:
  “為什麽……不告訴他們你不能做劇烈運動呢?”
  尹堂曜大驚!
  他抓住她的肩膀,厲聲:“你——!”
  “你有心髒病不是嗎?”小米呻吟,他要把她的肩膀抓壞了,“心髒病是不能劇烈運動的,你為什麽不告訴老師和同學們呢?”
  “你怎麽知道?!”
  “記性真差啊……”小米試著從他手掌裏脫開,“那天是我送你去的醫院。你應該是病發作了吧,整個人都已經昏迷。”說起來,他還沒有把打出租車的錢還給自己呢。
  尹堂曜身子僵住,他的右手慢慢從她肩上滑落。
  “我沒有心髒病。”
  他的嘴唇僵硬得象大理石。
  小米靜靜瞅他:“身體有病並不是丟臉的事情。”
  “我說了——!我沒——有——心髒病!你耳朵聾的是不是?!!”
  怒吼在樟樹林裏回蕩。
  尹堂曜暴怒,他一拳打在樹幹上,樹葉撲簌簌劇烈抖動,路燈的光芒也搖碎了般陰暗閃動。
  “我知道了。”
  小米輕輕咳嗽,身上的汗早已落下,一陣陣寒意向她襲來。
  “放心,我不會告訴別人的。”她對尹堂曜微笑,眼睛象夜空裏皎潔的彎月,“可是你要照顧自己的身體啊,打架也算是劇烈運動呢。如果你沒有照顧好自己,那我說不定會把這個秘密告訴所有的人!”
  這——
  算是威脅嗎?
  夜晚的樟樹林裏,尹堂曜惱怒地打量這個短發細細絨絨眼睛彎得象月芽兒的女孩子。

  第三章
  自從籃球事件以後,國貿二班的同學全都把小米視為隱形人。沒有人跟她說話,沒有人理她,她從旁邊走過大家把她當空氣忽略,她微笑打招呼大家也隻當今年的蒼蠅蚊子來的早了些。俗話說,經常跟瘋子在一起別人會以為你也是瘋子。小米的行為在她們看來跟瘋子沒有任何區別。
  籃球打人擺明是尹堂曜不對,把衛濤打得那麽狼狽,甚至還打了全班最引以為驕傲的成媛!而小米竟然去幫尹堂曜,替他道歉替他跑萬米,她覺得這樣就可以引人注目、就可以把自己裝扮成“善良的天使”嗎?討厭,她這是公然跟同學們為敵!
  聖榆又不是少女漫畫。
  女生們也不全是但凡看見美少年就兩眼冒紅心的花癡。
  尹堂曜固然很帥很有背景,但是他的所作所為太囂張跋扈,理應受到懲罰。而這一切全被小米破壞了!她應該是那種外表純真心機深沉的女孩子吧,被尹堂曜的家世吸引,才會用盡手段試圖博得他的注意。
  唾棄這種挖空心思想吊金龜的女生!
  於是,國貿二班的全體同學決定以冰冷的表情徹底鄙視小米。
  教室裏,戚果果邊喝酸奶邊偷偷打量孤零零坐在角落看書的小米。她好像是生病了,臉頰潮紅,不停地咳嗽,嘴唇有些蒼白幹裂,樣子蠻可憐的。
  那天在宿舍,小米虛弱地推開門,跑完萬米後痛苦喘息的模樣頓時讓正吃巧克力的她忘記了剛發過的“再也不理小米”的誓言。
  戚果果扶小米躺到床上,忍不住罵她:“很難受是不是?你發什麽神經,為什麽要替他跑?你知不知道同學們怎麽說你的?!”
  “對不起……”
  小米勉強微笑,笑容孱弱得讓她心軟。
  “以後不要再理那個尹堂曜了,聽到了嗎?”戚果果歎息。
  小米怔怔望住她,半晌,咬住嘴唇:
  “對不起,我不能不理他。”
  戚果果瞪大眼睛:“為什麽——?!”
  小米沒有說話,躺在床上的她臉色比白色的枕頭還要蒼白,眼神中靜靜流淌著一種憂傷。
  “說啊,為什麽?”戚果果大聲問她,“總不會是因為你愛上他了吧!笑死人了!你是白癡還是花癡啊!難道你要跟楊可薇、那露她們一樣嗎,為了尹堂曜爭風吃醋成為大家的笑柄?!那個尹堂曜被寵壞了,他花心的很,不會真心喜歡上哪個女孩子的!”而且,尹堂曜有什麽好?幸虧體育課楊可薇逃課沒有上,否則這會兒宿舍裏肯定硝煙彌漫。
  “謝謝你,果果,”小米努力對她微笑,“我明白,你是為我好。”
  “不要說這些廢話!”戚果果越說越氣,“我隻問你一句——以後再碰到類似的事情,你還要跳出來什麽都肯為尹堂曜做嗎?”
  小米苦笑。
  戚果果覺得她隻是在苦笑,而根本沒有猶豫。
  “是的,我還會。”小米凝視她,眼底的憂傷轉化為某種深刻的感情,“對不起,果果。”
  對不起個鬼啦!
  戚果果氣得轉身就走,氣鼓鼓倒在自己床上,狠狠用枕頭蒙住腦袋。啊——!她悶聲詛咒,可惡!她再也不要理小米了!
  壓抑的輕咳從教室角落斷斷續續傳來。
  戚果果苦惱地又看向遠處的小米,酸奶喝得都沒有味道了。都不知道她在搞什麽,那天跑完萬米身子就很虛弱了,還連續兩天亮著台燈查資料寫東西到淩晨一兩點。
  這樣身體會搞壞的。
  戚果果悶悶地把酸奶放到桌上,扭過頭低聲對身邊預習功課的成媛說:
  “小米好像生病了呢。”
  成媛頭也沒有抬,淡淡地說:“她不是小孩子了,應該會照顧自己。”
  “哦。”
  戚果果歎一口氣,繼續機械地喝酸奶。如果……如果以後小米不再迷戀尹堂曜,那就原諒她好了,畢竟是自己先說要和她做朋友的……嗯,那就這樣吧!
  戚果果目光一掃,瞟到教室外麵。
  尹堂曜被外班的幾個女孩子包圍,女孩子們笑顏如花,或清純、或明豔、或嬌柔,每個都是出色的美女。尹堂曜摟住其中一個女孩子的肩膀,他大聲笑著,笑聲很孤傲狂妄,接著他低頭在那女孩子頰上印了一個吻。女孩子嬌羞不依,其他女生眼中冒出嫉妒的暗光。
  他是不會喜歡小米這種清秀的女生的。
  戚果果點頭。
  小米很快就會清醒過來吧。
  可是——
  戚果果猜錯了。
  *** ***
  上課鈴響。
  又是人力資源管理課。
  傅教授走上講台,把講義放在一邊,沒有說話,眼睛在班級同學身上巡視一圈。同學們覺得有些古怪,都抬起頭看他。
  “尹堂曜同學。”
  傅教授終於在教室最後一排找到了靠著椅背翹起雙腿在課桌上的尹堂曜。
  尹堂曜不耐煩地看向他。
  慢吞吞地,他收下雙腿,懶洋洋站起來:
  “是,老師。”
  傅教授從公文包裏掏出一份電腦列印的文稿:
  “論文寫的很好。”
  尹堂曜怔住:“論文?”見鬼,什麽論文。
  “上次你那篇論文完全是從網上下載的,我批評了你,要你重交一份。重交的這份我看過了,寫的很好,看得出來一些想法是經過考慮和翻閱過許多相關資料的。”傅教授沒有說的是,他原本懷疑這篇論文還是下載的,所以花了半個晚上的時間用各種搜索引擎和關鍵詞進行查詢,但結果這論文竟然真的是原創的。
  尹堂曜挑起眉毛。
  同學們嘩然。
  跟尹堂曜同班三年,一貫隻有老師們罵他吊兒郎當不知上進,在學習上被肯定這是破天荒第一次。
  莫非今天太陽從西邊出來了?
  “隻有一個問題——”傅教授凝視他,“是你寫的嗎?”
  尹堂曜笑了。
  笑容不屑而且冷漠。
  “你說呢?”
  一句話把傅教授問怔了!
  他尷尬地推推眼鏡:“當然,也可能是你寫的,如果確實是你自己寫的,那我收回剛才的疑問。”校園裏的樹幹電線杆上到處貼著各式各樣的紙條,尋找各式各樣的槍手,校園網的論壇裏雇人寫論文的也很多。而且以自己對尹堂曜的了解,他應該不會這樣認真做論文,這篇論文簡直都快有發表在經濟類核心刊物的水平了。
  尹堂曜不感興趣地扭頭看向窗外的樹林,冷淡地說:
  “沒錯,它不是我寫的……”
  “論文是尹堂曜的!”
  一個女生“霍”地站起,聲音有些沙啞但是充滿急切。邊說,她邊劇烈咳嗽,臉頰咳得潮紅,身子也顫抖起來。
  又——是——小——米——!!
  國貿二班的同學們險些暈倒。戚果果無力地趴倒在課桌上,突然明白,有沒有搞錯啊!原來每天熬夜就是為了幫尹堂曜寫論文嗎?!成媛旋上鋼筆帽,眉心輕皺。
  楊可薇大聲冷哼:“不要臉!”
  尹堂曜和小米距離很近。
  他和她之間隻空著一個座位。
  尹堂曜側過臉。
  他打量她。
  目光從她細絨絨的短發到蒼白幹裂的嘴唇到咳嗽顫抖的胸膛到緊緊攥起的雙手。
  要堅持住!
  小米拚命握緊雙手,克製住心虛,克製住渾身的顫抖和自腳底冒上的寒意。她直直凝視著傅教授,抿緊嘴唇,吸一口氣:
  “論文裏的思想是尹堂曜同學提出來的,隻不過是我幫他整理了出來。”
  撒謊算什麽。
  跟他功課及格比起來,就算再撒十幾個謊也沒有問題!
  小米這樣告訴自己。
  可是——
  同學們冰冷的目光投在她身上,小米寒冷徹骨,體內又像有一把羞愧的烈火在燃燒,一冷一熱,她劇烈咳嗽,肺裏痛得仿佛有刀子在剮。
  “你是說,這篇論文是你寫的?”
  傅教授走到小米麵前,這女孩子臉漲得通紅,撒謊的痕跡太重了。難怪,他也很難置信論文會是出自尹堂曜之手。
  “不是!”
  小米挺起胸膛,用所有的力量將欲窒息的咳嗽壓住:“論文是尹堂曜同學的!隻不過敲字的那個人是我。”
  傅教授駭笑:“尹堂曜自己都承認了……”
  “他承認的是——論文不是他‘寫’的。是,他沒有拿筆,也沒有打字,所以不是他‘寫’的。可是,一篇論文最重要的是思想不是嗎?敲字整理不過是打字員的工作。”一長串話說完,小米胸口憋悶得要炸開了。
  好難受……
  她又開始猛烈地咳嗽。
  傅教授笑了,這是他執教以來見過最有趣的事情:“尹堂曜,你自己說,論文裏是你的‘思想’嗎?”
  尹堂曜的目光依舊停留在小米身上。窗外的晨光灑進來,他和她被光芒照耀在一起。
  “不是。”
  他回答的很幹脆。
  滿堂爆笑!
  同學們笑得眼淚都快出來了。
  愚蠢又可憐的小米,挖空心思為尹堂曜做那麽多事情,可是人家根本不領情啊。少女漫畫是少女漫畫,現實就是現實。象尹堂曜那種冷血無情的家夥,女孩子遇到了隻能是自尋死路。
  戚果果不忍心去看此刻的小米。如果自己是她,會恨不得把腦袋埋進地縫裏。
  緊握的手指慢慢鬆開……
  小米所有的力氣在那一刻都用盡了,她扶住課桌,忽然有種想哭的衝動。笨蛋,會不及格的啊!如果再不及格,可能畢業證書都沒有辦法拿到了……
  她抬起頭,咬緊嘴唇望向尹堂曜。
  還有沒有挽回的機會?哪怕隻有一丁點的機會,說不定論文……
  尹堂曜看到的就是這麽一雙眼睛——
  清澈如水黑白分明,帶著些沮喪、虛弱,和撞上南牆也不回頭的倔強!
  他冷冷勾起唇角,伸出右臂握住她單薄的肩膀,稍一用力,將茫然不知所措的她猛地拉進自己懷中。
  他低頭。
  吻住她的嘴唇!
  傅教授還手拿論文站在他和她麵前!
  全班同學還都在看著他們!
  尹堂曜吻住了小米。
  萬縷陽光爛漫地灑進來,在親吻的兩人周圍輕盈閃耀。尹堂曜的臉頰淡淡有些紅暈,鼻翼鑽石如漫畫定格般眩出耀眼光芒。
  國貿二班的同學們早已忘記了呼吸。
  氣氛超級寧靜。
  尹堂曜吻住小米,用手固定住她的腦袋,他吻得很深,同學們甚至可以聽到唇瓣碾轉纏綿的動靜。小米驚得睜大雙眼,她一時間搞不清楚究竟發生了什麽,兩隻手僵硬地張在半空。
  他的唇火熱。
  飽滿火燙的雙唇長久地親吻著她幹裂蒼白的唇,有一絲呻吟逸出來,教室裏香豔如令人臉紅心跳的激情片場麵。
  在他懷中,小米能夠聽到他“砰砰”的心跳,啊,那麽熟悉又那麽久沒有聽到的心跳啊……
  她閉上眼睛,雙手摟住他的後背。就讓她這樣在他懷裏,假裝什麽都沒有發生,假裝一切都如以前一般美好。
  尹堂曜卻放開了她。
  “明天,約會吧。”
  這隻是一個命令,而不是請求。他的聲音冷漠疏淡,好像剛才激情接吻的人根本不是他。
  *** ***
  走回楓園五舍的路好像有走向世界盡頭那麽遠,樹葉在山路旁狂亂地搖晃,風似乎也比平日要清寒許多。小米慢慢地拖著步子走,身上一陣寒一陣熱,腦袋裏象有大錘用力敲砸,痛得她連呼吸都滾燙滾燙。
  終於走進宿舍樓。
  小米靠在樓門的玻璃上,喘氣,咳嗽,最後一份力氣也消失了。她眼前發黑,雙腿軟得朝地麵慢慢滑去,好難受啊,翌,你在哪裏啊,不是說會變成天使來繼續愛我嗎?可是,你在哪裏啊……
  忽然——
  一雙溫暖的手扶住她,手背關切地放到她額頭。
  “你發燒了。”
  聽到這句話,小米的眼淚驀地就像開了閘,淚水嘩嘩淌落她的麵頰,她低聲哭喊:
  “翌——!”
  她就知道,翌不會忍心看她生病的。每次她身子不舒服,他總是會非常非常擔憂,哄她吃藥,哄她去醫院,趴在她床邊陪她睡覺。嗬,他怎麽會舍得扔下她呢?淚水迷蒙中,她緊緊抓住那隻手的主人!這次,她死也不會再放他走了!
  “感冒多久了?有沒有吃藥?宿舍裏有退燒藥嗎?”
  聲音親切慈祥。
  不……
  不是……
  不是他……
  淚水怔怔地風幹在麵頰,小米的眼睛微微紅腫,她苦笑著努力站穩身體:“我沒事,謝謝成阿姨。”
  宿舍管理員成阿姨就是成媛的姑姑,五十歲左右的年紀,很瘦很瘦,頭發有些花白。她穿的都是不時興的舊衣服,然而十分幹淨清爽。她脾氣很溫和,對樓裏的女生們都很好,不管女生們多晚回來敲門也從不嫌煩。大家都很喜歡她,見了她都會親切地叫她一聲“成阿姨”。
  成阿姨一直扶著小米把她送上四樓的寢室,推開門,輕輕讓她躺到床上,幫她蓋上被子。坐到她床邊,又拭下她額頭。
  “發燒好像挺厲害的。成媛,你到樓下管理室去把體溫計拿過來。”成阿姨沒有回頭,對屋裏正埋頭吃方便麵的成媛說。
  成媛點頭應是,放下筷子就出去了。
  小米的心裏一陣熱流,除了剛到聖榆的前幾天,同學們冰冷鄙視的態度讓她難過極了。雖然拚命告訴自己不要去在意,同學們不喜歡自己那樣的行為是很正常的,如果是她見到一個女孩子莫名其妙就對一個男孩子那麽好,她也會覺得那個女孩子別有居心。
  所以,不能怪同學們,是她做的事情太奇怪了。
  然而好孤獨啊,都沒有人可以講話,好像生活在一個冰冷冷的鐵盒子裏。
  “成阿姨……”
  眼淚凝聚在小米眼中。
  “想吃點什麽?今天你就不要下床了,想吃什麽我讓成媛幫你到食堂去買。”成阿姨微笑著問。
  “不想吃。”
  小米吸吸鼻子,不曉得為什麽,成阿姨越是親切,她越是想哭。
  “我做碗蛋花米酒給你喝吧。”成阿姨把擰幹的毛巾敷在她額頭。
  “喝不下去……”胃裏好堵。
  “蛋花米酒裏多放一點糖,甜甜的,香香的,好不好?”成阿姨輕聲哄她,眼底滿是溫柔。
  好熟悉的一句話……
  小米的心驟然被揪得劇痛!
  …………
  ……
  “我不想吃嘛!”她用被子蒙住頭,有氣無力地喊,“人家都生病了,你還逼人家吃飯!討厭你!”
  他歎息:“乖啊,不吃飯病怎麽會好呢?”
  “就不吃!”
  她故意氣呼呼地喊,,躲在被子裏偷笑。最喜歡生病了,不要生大病,隻生小小的感冒。打噴嚏啊,流鼻涕啊,發點小燒,看起來很嚴重,其實又不會很難過。嗬嗬,然後就可以看他急得臉色蒼白手足無措把自己當公主一樣哄了。
  “喝點白米粥好不好?”
  “不好!”
  “一碗蔬菜雞蛋麵?”
  “不好!”
  “蒸一小碗雞蛋羹?香香的,嫩嫩的,隻灑兩滴香油,一點醋,入口滑滑的又不膩……”他趴近她的耳朵柔聲誘惑她,“好不好?”
  她“咕咚”咽下好大一口口水。
  “不好!”
  嘿嘿,才不會輕易放棄“折磨”他的好機會呢!
  他又歎息,沒辦法地看著縮在被子裏這也不好那也不好的她,俊逸的雙眉微微皺起,眼中滿是擔憂。
  “小米,你再這樣,我生氣了啊!”
  “生氣啊生氣啊!”
  她吐吐舌頭,鬼才相信他會生氣呢,從小到大,他從來沒有真正對她生過氣。她知道,他很喜歡很喜歡她,嘿嘿,所以才會那麽有恃無恐嘛。
  但是,這次她錯了!
  他真的生氣了,一把扯開她的被子,瞪住她,然後狠狠吻住她因為生病而略顯蒼白的嘴唇。
  “你……幹什……麽……”
  她用力拍打他的背,雙腳又踢又踹。會把感冒傳染給他的,不要啊!
  “我也要生病!”他薄怒的模樣有點象小孩子,邊吻她邊喃喃說,“等我也生病,就也這不好那不好讓你嚐嚐著急的滋味……”
  壞人!
  她嗔笑地閃躲:“好啦好啦,壞死了,讓人家都沒有玩過癮!”
  他把她抱在懷裏。
  她深呼吸,可以聞到他身上好聞的鬆樹清香。
  “小米……”
  “嗯?”
  “以後都不要生病了,知道嗎?”他輕輕吻上她頭頂的短發,“我會很擔心很擔心的。”
  ……
  …………
  蛋花米酒香噴噴地散出熱氣。
  成媛坐在床邊一口一口用勺子喂小米喝。
  小米靠著枕頭半躺,表情尷尬:“不用了,謝謝你啊,我可以自己喝的。”這樣多不好意思啊,她又不是生了什麽很嚴重的病。
  成媛閃過她欲奪勺子的手,眼神冷淡:“我答應姑姑會喂你喝完。”剛才姑姑在樓下囑咐她一定要好好照顧小米,生病的人都會很脆弱孤獨,特別需要友情的嗬護。姑姑不知道從哪個多嘴女生那裏聽說了小米最近做的這些誇張的事情,也聽說了小米被同學們孤立。
  小米是個好女孩,你一定要照顧好她。
  一定?
  成媛吃驚地盯住自己的姑姑,姑姑心腸好她是從小就知道的,可是這樣鄭重地讓她照顧一個人還是第一次。姑姑小心地把蛋花米酒倒進飯盒裏,笑著說,一開始見到小米就覺得跟她特別有緣。
  “成阿姨真是很好的人。”
  小米感激地說,好羨慕成媛啊。
  “嗯。”
  成媛隻回答了一個字。
  寢室又陷入古怪的沉默,小米撓撓頭,不知該怎麽打破僵局,成媛卻隻是機械地一勺一勺喂她喝蛋花米酒。
  時間慢慢流走。
  成媛重新坐回書桌前吃已經完全冷掉的方便麵。
  小米躺在床上望著天花板發呆,思緒漸漸飄散,她想起了那個吻……火熱灼燙的吻……他看起來是冷漠不羈的樣子,嘴唇卻那麽滾燙,好像所有的熱情和血液都奔湧在唇片裏……
  身體如果不同,吻也會不同嗎?
  以前他的吻,輕柔如春風,被他吻著,恍若自己是最被愛惜的嬌嫩的粉紅色花瓣,輕輕的纏綿,他眼神如醉,呼吸也有鬆樹的香氣……她碰觸著自己的嘴唇,手指微微發抖,回憶的微笑在虛弱的唇邊綻開……
  “又在發花癡嗎?!”
  一個陰冷的聲音在小米床前響起。
  小米怔了怔,循聲望去,隻見楊可薇冷冷看著她,眼中充滿不屑和冰冷。
  “應該歡呼才對啊,不是終於可以和尹堂曜約會了嗎?為什麽要躺在床上裝病扮林黛玉。”楊可薇居高臨下冷哼,“最討厭你這種裝腔作勢的女生!”
  小米苦笑:“我很討厭嗎?”
  “哼。”
  “如果討厭,就不要跟我說話。”小米閉上眼睛,她很累,腦袋暈暈的,沒有力氣同她吵架。
  楊可薇惱了:“喂!你說什麽?!”她氣得上前兩步,伸手就想去掀開小米的被子。
  “幹什麽!”
  成媛不知什麽時候已經擋到小米前麵,她抓住楊可薇的手。
  楊可薇挑眉:“替她出頭?成媛,你不是也很討厭她嗎?尹堂曜打傷了你,她竟然假惺惺……”
  “假惺惺也比你強。”成媛甩開她,“你都做過些什麽?喜歡尹堂曜對吧,想做他女朋友對吧,可是除了在他身邊騷首弄姿,你還做過些什麽?小米最起碼還替他跑了一萬米、熬幾天夜替他寫論文,比較起來,你比她要假惺惺的多。”
  “成媛!”楊可薇的臉一陣紅一陣白,她恨恨地說,“我知道你嫉恨我,哼哼,誰讓我那次不小心……”
  “咚咚”。
  敲宿舍門的聲音。
  小米掙紮起身:“我去。”成媛示意她躺著,走向門口,打開門,她怔住了。
  好大一捧玫瑰花!
  紫色的包裝紙,紫綢帶的蝴蝶結,幾十朵鮮豔盛開的紅玫瑰,新鮮美麗,仿佛還凝著露珠。
  一張清秀的男孩子麵孔帶著微笑從鮮花後麵出現,他穿著製服,綬帶上印有“心語花坊”的字樣。
  “小米小姐嗎?”
  成媛搖頭,看向床上的小米:“她才是。”
  小米一頭霧水。
  “尹先生送給您花和禮物,”男孩子對小米有禮貌地笑,掏出一張單子和筆,“請您簽收。”
  “哦。”小米從成媛手裏接過紙筆,寫下自己的名字,抬頭問道,“尹先生?是誰?”
  楊可薇倚著門邊,已經氣得快昏過去了:“尹先生,不就是尹堂曜嗎?你裝什麽傻!”
  “哦。”
  可是,尹堂曜為什麽要送她花呢?小米抱著滿捧的玫瑰發呆。
  男孩子又拿出一個大大精美的粉色紙盒:“這是尹先生送您的禮物,祝您愉快。”
  心語花坊的男孩子走了。
  成媛坐回書桌前開始收拾東西準備去自習室,楊可薇定定站在小米床前,厲聲說:
  “打開它!”
  她倒要看看尹堂曜究竟送些什麽東西給小米。
  小米坐在床上,輕輕打開紙盒,裏麵襯著一張雪白的絹紙,絹紙上放著一張雪白的卡片,卡片上寫著龍飛鳳舞的字——
  明天上午十點,噴泉廣場。
  尹堂曜
  絹紙下麵,一條薄紗吊帶連衣裙,淺淺的綠色,幼細的肩帶,裙角滾一圈精致之極的花邊。
  好美……
  戚果果推門進來,看見小米手中的裙子,揉揉眼睛,不敢置信地喊:“哇,這是最流行的韓國名牌啊,我和同學在專賣店剛剛看到的,好貴哦!小米,是你買的嗎?”
  “切!”
  楊可薇咬住嘴唇,猛地向門口衝去,將戚果果撞到一邊,“砰”地大力將門摔上!
  “她怎麽了?又發神經。”戚果果揉揉肩膀,坐到小米床邊,擔心地看她,“你生病了是不是?上課的時候就一直咳嗽。”她做了好久的思想鬥爭,終於決定——算了,小米愛喜歡誰就喜歡誰吧,誰叫自己看到她就有種想要保護她的欲望呢?
  “你不生我氣了?”
  小米屏息說,手不自覺地握緊,心裏暖暖的。自己做了那麽多讓人討厭的事情,可是,成媛和果果依然這麽關照自己。
  戚果果吐吐舌頭笑:“知道我好吧,那就請我吃羊肉串好不好?”呼,跟朋友和好的感覺真好。
  “好啊。”
  “要十串哦!”
  “好。”
  “你吃五串,我吃五串,校門口那個金典烤的羊肉串最好吃了,等你病好了咱們就去!”想起美食,這會兒戚果果的口水就快流下來了。
  “好啊。”
  小米笑得很開心,這一會兒,好像頭也不痛了,四肢也不虛軟了。
  戚果果忽然看到紙盒裏的紙條,仔細看看,吃驚地說:“不會吧,明天約會要穿嗎?好薄的裙子,你還在生病啊!”
  *** ***
  天空晴朗,萬裏無雲,有一點風,吹在身上有絲寒意。小米早早來到噴泉廣場,她穿上了那條吊帶裙,肌膚潔白,綠色清爽,風將裙角輕輕飄揚,她可愛得像童話裏的公主。
  過往路人讚歎地紛紛打量這個噴泉旁好似從少女漫畫中走出來的清新女生。
  她在等誰?
  應該是心愛的男孩子吧。
  青春真是美麗,愛情也顯得分外動人。
  噴泉飛濺出萬千晶瑩水珠,映著陽光,水霧般輕盈飄散下。細蒙蒙的水珠溫柔地籠罩小米全身,她整個人也顯得分外晶瑩剔透。
  好冷……
  小米克製住從腳底竄上的寒意,不讓自己發抖,也不讓寒冷的雙臂去抱住寒冷的肩膀。幸好來的時候她用了些唇彩和腮紅,否則一定會蒼白如鬼樣子很難看。
  ……
  尹堂耀眼神中閃過不屑:“約會的時候你要是這麽醜會很丟人。”
  ……
  小米咬住嘴唇,微笑。
  嗯!再冷也不能讓他覺得不開心。大不了就是感冒再加重些嘛,有什麽了不起!
  可是——
  他為什麽一直沒有來呢?
  十點半。
  十一點。
  十一點半。
  十二點。
  十二點半……
  太陽冷冷在空中照耀,噴泉飛濺在呆呆等候的小米頭發上、肩膀上、後背上。她的胃開始抽搐,雙腿虛軟得仿佛再也站不住了,腦袋一陣陣天旋地轉,視線變得虛幻發黑。
  好難受……
  呼吸出來的空氣也是滾燙滾燙的。小米握緊雙手,保持唇邊的笑容,她要以最完美的樣子等他來。
  時間靜靜地流淌……
  “我就說她不會走嘛。”
  軟軟柔柔的聲音,從小米身後飄來。
  “做了那麽多事情,就是為了跟你約會,不等到你,她怎麽會舍得走呢?曜,你也太無情了,陪她一下會怎樣,就算無聊乏味也很快就會過去了啊。你跟我在一起,她會傷心的。”
  說著,那女孩子輕輕伸出右手,在小米眼前晃一晃,細聲道:“小米啊,穿這麽少,不會覺得冷嗎?”
  小米怔住。
  兩個人出現在她麵前。
  尹堂曜一副漫不經心懶洋洋的樣子,他斜睨她,嘴角掛著抹嘲諷的笑,鑽石在鼻翼折出冷冷的光芒。那露嬌滴滴依偎在他懷裏,美麗的臉上滿是甜蜜的笑容。

  第四章
  冷冷的陽光。
  噴泉飛濺出的水花被折射出晶瑩七彩的光,嘩啦啦的水聲,伴著節奏感很強的音樂。
  因為是正午時分,廣場上的人們變得很少。
  尹堂曜坐在廣場邊的長椅上,他伸開雙臂搭著椅背,眼底中有些光芒若隱若現。那露倚著他的胳膊,抬頭對小米嬌聲說:
  “對不起哦,今天是你和曜約會的日子,原本我不該出現的。可是……曜說他好想我……我……我隻好……”
  長椅上已沒有多餘的空間能讓小米坐下。她一個人站著,薄紗的淺綠吊帶裙在清冷的陽光下顯得分外單薄。
  “沒關係。”小米打斷她,靜靜凝視尹堂曜,“那我先走了,你們好好玩。”說完,她轉身離去,心仿佛被某種冰冷銳利的東西狠狠劃過。
  一隻手抓住她的手腕!
  尹堂曜握著她,挑起眉毛,鼻翼鑽石閃出邪魅的光:
  “不開心?”
  小米深呼吸,搖搖頭:
  “沒有。”
  “那麽,你很開心?”
  “是。”
  尹堂曜仰頭大笑,眼底冰冷不帶絲毫笑意:“我帶其他女孩子來跟你約會,你居然還說開心?小米同學,世上還有沒有比你更虛偽的人?”
  “有。”小米瞅著他說。
  尹堂曜微怔。
  小米的笑容象天使一樣可愛:“我不虛偽。跑萬米,寫論文,都是為了讓你開心。約會也是,你喜歡這條裙子,雖然很冷我也穿給你看。你喜歡那露,想要跟她在一起,那就和她在一起好了。隻要你開心,我為什麽會不開心呢?”
  “好冷。”
  那露搓搓肩膀,打個寒戰。哇,楊可薇總是罵她說話肉麻,真該讓她看看這兒還有說話更肉麻幾百倍的。
  “好!”尹堂曜淡淡點頭,“說的真是精彩,讓人感動。”手上一使勁,小米跌跌撞撞被他拉進懷裏。
  尹堂曜左臂摟住那露,右臂摟住小米,大笑:“那就三個人一起約會吧,多熱鬧!”
  那天,從廣場經過的路人無不驚訝地再三回頭去看。一個少年居然光天化日之下親昵地摟住兩個少女!一個少女依偎他懷中如露珠般嬌怯,另一個少女背脊挺直如秀竹般清爽。
  現在的孩子們啊,真是放蕩不羈。
  “曜,謝謝你哦,午餐吃的好棒,最喜歡那道地中海鮮魚湯,唔……又精致又美味!”那露對尹堂曜甜甜地笑著。
  “喜歡就下次再去。”
  “啊!”那露高興地在他麵頰吻一下,好喜歡在法國餐廳用餐,店裏裝飾、氣氛、餐具、食物、服務生都是一流品味的。她輕瞟一眼尹堂曜右側的小米,看到小米的手握成拳緊緊貼住胃部。
  “小米啊,你吃飯了嗎?”她裝作關切地問。
  “沒有。”
  胃部在抽搐,小米的額角沁出點點虛汗。
  “哎呀,那怎麽辦好呢?可是我們已經吃過了呀。”那露笑眯眯地說,腦袋親密地偎在尹堂曜胸前。
  小米望住廣場遠處一家超市,站起來,說:“我去買塊麵包吃就好。”必須要吃東西了,否則會暈倒的,她不想在他麵前丟臉。
  尹堂曜帥帥地坐在長椅裏。
  他沒有說話,眼底始終有種難以捉摸的暗光。
  “啊,曜,我忽然很想吃冰淇淩哎!”那露咬住手指,對小米嬌笑,“可是……我不想走路了嘛,也不想曜替我去買……可是……好想吃哦……小米……”
  小米閉一下眼睛,吸氣:
  “好,我幫你買。”
  “謝謝!店子在那邊——!”那露手指伸出,冰淇淋店在廣場北麵,有麵包賣的超市在廣場南麵,“快點回來啊,我好想立刻就吃到。”
  正午的太陽一點也不溫暖。
  冰淇淋拿在手中有種刺骨的冰涼。
  當小米用最快的速度將冰淇淋買回來的時候,體內陣陣寒意已經使她的雙手有些發抖。而尹堂曜和那露卻離開了長椅,兩個人站在噴泉旁看水花伴著音樂飛濺。
  “抱歉哦,冰淇淋我不想吃了,”那露扭頭對小米眨眨眼睛,“你吃好了,不是很餓嗎?”
  “哦。”
  小米低頭看看冰淇淋,走過去,將它扔進垃圾桶。
  那露表情僵住,她看一眼尹堂曜,終於忍住心裏的火氣,愛嬌地倚在他身邊說:“噴泉是最浪漫的地方呢。”
  尹堂曜挑眉。
  那露接著說:“傳說隻要把硬幣投進噴泉池中,然後許願,願望就可以實現。”
  尹堂曜勾一勾嘴角。
  “曜,你不相信嗎?”那露跺腳,“很多很多人都相信呢,所以每個噴泉池子裏都會有許願的硬幣。”
  “硬幣,最高幣值是一塊錢吧。”
  “是啊。”
  “也就是說,那些許下的心願隻值一塊錢。”
  那露張大嘴巴。
  尹堂曜滿不在乎地站著,唇邊勾出嘲諷的笑:“隻值一塊錢的心願,實不實現有什麽重要。”
  “不應該那樣說。”
  小米望著噴泉池裏波光粼粼的水麵,陽光明亮地閃耀。
  “當硬幣緩緩沉入水底,就像一個美好的心願被珍藏了起來。當有太陽的時候,硬幣在水底也會閃出小小的光芒;當噴泉快樂飛濺的時候,就好像硬幣中的心願也在歌唱。或許,隻有硬幣是無法讓心願實現的,可是,當你把它投入噴泉就有了希望,為了這個希望,你會去努力去加油,然後,心願就會真的實現了。”
  尹堂曜凝視她,半晌,冷笑:
  “是嗎?那我也許個心願。”
  他從褲兜掏出錢夾,裏麵隻有鈔票和銀行卡。那露急忙打開自己的包包:“我有,我給你。”
  尹堂曜擋開那露拿著硬幣的手,從自己的鼻翼將鑽石取了下來,手指一彈,鑽石在空中劃出炫目的光芒弧線,在晶瑩跳躍的水花中飛入噴泉水池。
  “曜!鑽石……”
  那露掩嘴驚呼,自從聖榆見到尹堂曜,他就一直戴著那顆鑽石,三年來從來沒有取下過。
  “鑽石的心願可以實現嗎?”尹堂曜問小米。
  “隻要努力,什麽心願都可以實現。”
  “我不相信。”尹堂曜聲音低沉。
  “原本,我也是不信的。” 小米眼睛清澈,望著他說,“直到——上天硬生生將我的幸福奪去,讓我的生命無法呼吸之後,又悄悄還給我一個奇跡。”
  旁邊的那露卻再也無法容忍尹堂曜和小米這樣旁若無人地對話了,她擠回到尹堂曜身邊,挽住他的胳膊,甜美地對小米笑:
  “嗯,我相信奇跡會發生在你身上哦,因為真是很少見到象你一樣臉皮厚厚的女孩子了。整天纏住曜,做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你在努力加油希望能夠實現接近曜的心願嗎?”
  尹堂曜摟住她,在她臉上親一下:“吃醋啊,有女孩子瘋狂喜歡我,你應該覺得驕傲才對。”
  那露嬌笑:“才沒有呢,人家隻是覺得小米太瘋狂,怕她是精神病就糟了,要是傷害到你可怎麽辦!”轉頭,她盯著小米,“是不是啊,小米?”
  小米咬緊嘴唇:“對不起。”
  “對不起什麽?”那露目光冷冷,“那以後還要這麽纏著曜嗎?你知不知道你這樣很討厭,你沒有自尊嗎?不會覺得害臊嗎?”
  小米閉上眼睛。
  纖細的睫毛劇烈顫抖。
  她說不出來話,她也知道自己很討厭,可是,她隻想——留在他身邊。
  尹堂曜冷冷地打量臉頰潮紅的小米,忽然一把將她摟到懷中,貼近她的耳朵,嗬氣說:“你喜歡我?”
  小米怔住。
  “告訴我,你有多喜歡我?”尹堂曜笑容有些邪惡。
  這句問話……
  小米的淚水頃刻間湧滿眼底。
  “我會永遠喜歡你。即使你已經不愛我了,即使你已經忘記了我,即使我已經從這個世界消失,我依然會愛著你。”
  淚水緩緩漫下麵頰。
  她輕聲回答他。
  “啪——”
  一記耳光甩到小米臉上。
  那露鄙夷地瞪住她:“說你不要臉,你還真更加不要臉了!”
  尹堂曜也怔了怔,他的手在小米肩頭略微一顫,然後,他又恢複漫不經心的笑:“知道我剛才用鑽石許了什麽願嗎?”
  小米的麵頰痛得火辣辣,她開始咳嗽,身上的最後一份力氣也在消失中。
  “我許願,讓你再也不要死死纏住我。”他惡意地吻住她滾燙的耳朵,低聲說,“女孩子象莫名其妙的牛皮糖,很恐怖很討厭。”
  小米身子僵住,臉色蒼白。
  “不過,現在我有點後悔了——”尹堂曜用手指拭著她臉上的淚水,放進嘴裏嚐一嚐,嗯,涼涼的,鹹鹹的,“被人這麽強烈的喜歡,感覺蠻新奇,要不然,咱們就試著交往一下好了。”
  “曜!”
  那露尖叫,一點淑女的氣質都沒有了。
  “可是,怎麽辦,”尹堂曜笑容壞壞,“鑽石已經投進噴泉池裏,我又不想要那個心願了。”
  小米身體難受得已經很難聽清楚他在講些什麽。
  “幫我把鑽石找回來吧,”他吻一下小米蒼白幹裂的嘴唇,“找回來鑽石,我就跟你交往一個月。”
  “曜!你說什麽?!”那露又一聲尖叫。
  小米慢慢抬頭,望著他,嘴唇有些蒼白:“不用,不是要做你的女朋友,隻要你開心,隻要你可以讓我守護你,就會覺得很幸福。”
  尹堂曜挑眉:“哦?一聽說要去池裏找鑽石就害怕了啊,不是什麽都可以為我做嗎,隻要我開心。那就去把鑽石給我找回來。”
  那露看看尹堂曜,又看看噴泉池,忽然明白了他想做什麽,忍不住笑起來:“是呢,小米快去啊,上刀山下火海都可以的話,到水裏摸鑽石還不是輕輕鬆鬆?”
  水池的直徑有將近二十米。
  噴泉飛濺湍急的水花。
  水很深。
  出奇清冷的陽光粼粼照耀水麵,一股寒意會讓每個經過的路人硬生生打寒戰。池麵被濺入的水花蕩起層層漣漪,池底有些什麽東西根本看不大清楚。
  尹堂曜高高帥帥的身子,在陽光下居然沁出冷冷的味道。
  他抬起小米的下巴:
  “怎麽,怕水太涼,不想去嗎?你的喜歡原來隻有噴泉池那麽淺嗎?”
  小米握緊雙手,她麵色蒼白而聲音虛弱如絲。
  “找到鑽石,你會開心嗎?”
  “會,我會很開心很開心。”尹堂曜淡漠地說,眼睛甚至都沒有看她。
  …………
  ……
  她拉住他的胳膊用力晃,眼睛賊亮賊亮。
  “我要看雪!”
  “雪?”
  他苦笑,修長的身子被她晃得快要散掉。陽光明媚的四月,忽然間要去哪裏看雪呢?
  “我就是要看雪嘛,”她興奮地說,“讓雪花輕輕飛揚,晶晶瑩瑩飄舞在我身邊,漫天都是飛雪,我在雪花裏輕輕閉上眼睛張開雙臂……會很浪漫對不對?!”
  “小米,你又看了什麽電視劇?”
  “冬季戀歌啦!裴勇俊就在雪裏……他那樣微笑……在雪裏旋轉微笑……哇,太迷人太浪漫了!”
  他就知道。每次隻要她看了韓劇哪個唯美的場麵,就非要也模仿不可,說是那樣做就可以更深刻地感覺到故事裏的愛情。
  “不管嘛,我就是要雪……翌……”她又開始搖晃他,“好不好嘛……求求你啦……”
  “等畢業以後,我帶你到瑞士去看雪好嗎?聽說那裏的雪很美。”他溫柔地說。
  “不要!”她嘟起嘴,“人家現在就要看!”
  “小米……”
  “翌……”她哀求,“好嘛,求求你啦,小米知道偉大的翌是什麽都可以做到的!小米最崇拜翌了!”
  “看到雪,你就會開心嗎?”他笑著歎息。
  “是!是!”她拚命點頭,“我會很開心很開心!開心得不得了!”她兩眼放光,抱緊他的胳膊,“翌,你有辦法了對不對?哇,我就知道翌最喜歡小米了!翌什麽都會答應小米的!”
  陽光燦爛的清遠校園。
  她笑聲串串如風鈴,他眼底滿是寵膩,兩人笑著抱在一起,好像所有的陽光都跳躍在他和她身上。
  過往的清遠學生們雖然早就知道他和她是學校最著名的校對,但是看到這麽纏綿的場麵也忍不住一再回頭去看。
  她的臉頰紅撲撲。
  他凝視她,突然飛快在她唇上輕啄一下。她怔住,臉“騰”地漲得更加通紅。她羞澀地看向他,發現他的臉也粉紅起來。他微笑,拉住她的手在校園的林蔭道大步奔跑。
  林蔭道兩旁的樹葉歡快地嘩啦啦響。
  她的心跳得比樹葉還要歡快。
  他拉著她跑。
  跑過操場。
  跑過鏡明湖。
  跑過人文學術交流館。
  他停下來,微笑:“看啊,櫻花。”
  這是校園裏的櫻花大道。正是花開的季節,如霞的櫻花和著嫩綠的樹木,形成浮動的花海。陽光穿破雲層,把白皙的櫻花映襯得晶瑩剔透,淡淡的潤色,豐韻的肌膚。當風輕輕吹過,一片片粉紅近乎瑩白色的花瓣,從樹梢緩緩的飄落,緩緩的在空中曼妙的飛舞。
  好美的櫻花啊……
  飛舞輕揚的櫻花如雪般夢幻地飄落下來……
  小米張開雙臂,閉上眼睛,微笑。
  她輕輕旋轉。
  在落櫻如雪中,她旋轉微笑像個天使。
  櫻花紛紛飛落,花瓣的雨,花瓣的雪,櫻花樹下的小米快樂地擁抱著四月裏最美的花雪。
  “啊!裴翌在樹上!”
  幾聲驚呼從櫻花大道響起。
  小米睜開眼睛,嗬,她頓時笑得比櫻花還要燦爛。原來是翌爬到了那棵櫻花樹上,他坐在樹梢,輕輕搖晃樹枝,讓花瓣溫柔地飛落。
  他對她微笑,眼神無比柔和。
  一陣又一陣櫻花的雪將樹下的小米裝扮成最美麗的櫻花公主。
  而裴翌——
  卻因為私爬樹木被記了一個過。
  “你開心就好。”
  他從保衛處被訓出來後,抱住等候在外麵有點歉疚的她,微笑著說。
  ……
  …………
  五月底卻異常清冷的陽光,空氣中湧動著寒流,小米穿著淺綠薄紗吊帶裙,她的身子在輕輕發抖,咳嗽壓抑著自唇角逸出,臉色蒼白如紙,隻有顴骨有兩抹病態的潮紅。
  她深深凝視尹堂曜。
  雙手握緊,握成拳頭,深深吸氣,讓這一口氣深深深深沉入心底。隻要從噴泉池找回鑽石,他就會很開心很開心嗎?微笑從小米唇邊靜靜綻放,然後,她的呼吸變得很輕。那,就讓他開心吧……
  “有人跳進噴泉池了!”
  廣場上忽然有路人驚呼!聽到的人們驚訝地循聲望去——
  隻見在一米深的噴泉池裏,一個綠裙子的女孩兒在水裏艱難地走著,飛濺的噴泉從她頭頂灌落,裙子濕透,薄紗濕漉漉地貼在女孩兒身上。她的身子象在發抖,抖得眾人覺得她下一刻就會倒下。
  陽光下。
  噴泉裏。
  女孩兒被冰冷的水衝打。
  她淺綠的身影忽然很像一株要被暴雨衝走的小草。她彎下腰,像要是在噴泉池底去摸什麽東西,一點一點,她摸得很仔細。每當她彎腰入水,就好似水麵要將她吞沒了一般。
  水……
  好冷好冷……
  小米眼前已經看不到任何東西,白花花的陽光,白花花的水,到處是水,到處是冰冷。她隻有靠手指在水底去摸,小小的,小小的鑽石啊,你在哪裏,出來好不好。呼吸灼熱而斷續,噴泉濺落的水花帶著強大的力量,滿頭滿臉滿身都是水,她睜不開眼睛了,身下的水也一波一波劇烈地搖晃。
  小小的,小小的鑽石啊,你在哪裏……
  小米把身子潛入水底。
  水波輕輕將她的裙子飄起,她短短濕濕的頭發也被水波飄起,手指在冰冷的水底摸索……
  小小的,小小的鑽石啊,你在哪裏……
  當小米跳進噴泉池的時候,濺起一朵水花。
  水花濺濕了尹堂曜的手背。
  他的手鬆鬆的漫不經心地垂在腿側,不知過了多久,手指忽然輕輕一顫,努力將它放鬆,然而,手指又一顫,手指慢慢收緊。他呼出口氣,想要嘲笑,可是,手指已經僵硬成了拳。
  當水花在尹堂曜手背風幹很久以後。
  噴泉池裏,小米終於站直身子,她揮手,水花自空中透明飛濺而落,白茫茫的水簾中,她喜悅的笑容卻仿佛透過空間的距離直透他的心。她對遠處的他揮手,喊些什麽,可是水聲太大,聽不清楚。
  尹堂曜向前走了幾步。
  他還沒有弄明白自己究竟要做些什麽,就已經繞走到噴泉池邊,對濕淋淋的小米伸出他的手。
  水聲嘩嘩的響。
  小米濕漉漉站在水中站在他的麵前,她狼狽得像一條剛跳出水麵的魚,水滴答滴答在她全身流淌。
  尹堂曜的手在半空。
  望著他的手,她怔住,抬起頭,瞅著他,虛弱的笑容靜靜在唇邊綻開。然後,她也伸出手——
  兩隻手靠近……
  手指接觸到手指……
  她的手指冰涼……
  他的手指火熱……
  正這時,小米突然直挺挺地後仰栽倒進水麵,“砰——”,巨大的水花狂湧出噴泉池!
  *** ***
  醫院裏滿是人,走廊裏亂哄哄。醫生護士們走來走去,看病的人們走來走去,來慰問病人的人們走來走去,病床推來推去。戚果果和成媛氣喘籲籲跑著衝進醫院,從一個個擋住路的人身邊衝過去,衝上三樓,衝上三樓西頭,衝進302病房。
  病房門被她們一下子推開!
  “小米!”
  戚果果衝進來大喊。忽然接到電話說小米在醫院,要她們過來,沒說清楚為什麽住院,也沒說清楚情況到底怎麽樣,電話就斷了。趕過來的這一路上她和成媛緊張得連句話都說不出來。
  把門關上,成媛看到病房裏沒有醫生,也沒有很緊急的搶救設備,一顆心慢慢落下,知道小米的情況可能沒有那麽危險。
  戚果果撲到病床前,連聲喊:
  “小米!小米!你怎麽樣了?!”
  小米靜靜躺在病床上。她的短發還有點濕漉漉的,臉色比枕頭還要蒼白,嘴唇有點發紫,她沉沉地睡著,左手握得很緊。
  吊瓶掛在床邊。
  液體滴答滴答順著軟管流進她細瘦的右腕,腕上似乎有一道不知被什麽劃傷的印痕。
  “小聲點,她在睡。”
  成媛輕聲說,把焦急的戚果果從病床前拉遠些。
  “哦。”
  戚果果看一下小米,輕輕輕輕地踮足走到離床邊遠遠的地方。呼,希望沒有吵到她休息。
  病房裏頓時安靜下來。
  空氣裏好象隻有小米睡夢中虛弱的呼吸。
  戚果果的目光從病床上移開,這才吃驚地發現,原來病房裏還有一個人!
  尹堂曜斜倚著牆壁,站在角落,距離小米的病床有大約三四米的距離。他的手鬆鬆地插在褲兜,目光很暗,他的臉也在角落的陰暗裏,看不出是什麽表情。
  戚果果衝過去,指住他:“對了,今天小米是去跟你約會對不對?你又做了什麽害她進醫院?!”
  尹堂曜連影子也被角落的陰暗吞沒。
  戚果果繼續喊:“喂!小米對你那麽好,替你跑萬米、幫你寫論文,你給她那麽薄的裙子她也穿……你不知道她在生病嗎?她在發高燒哎!燒到三十九度!我不讓她去,可是她偏偏要去,還說怕你等,早早的不到十點就出發了!說啊!你到底又做了什麽害她這樣!”
  “果果!”
  成媛低喊,告訴她了要小聲些怎麽還大吼大叫的。尹堂曜是個無可救藥的人物,這點全聖榆都知道。希望小米受了這次教訓,以後不要再執迷不悟就好。
  戚果果驚得捂住嘴。哎呀,一生氣什麽都忘了。她又拚命瞪尹堂曜一眼,壓抑著怒哼一聲。
  尹堂曜還是一副冷冰冰的樣子,他沒有看戚果果,好像也沒有聽她在說什麽。他的眼底很黯,嘴唇抿得很緊。
  忽然——
  他站直了身子,向病床走去。
  “喂!你幹什麽!”
  戚果果連忙伸出雙臂擋在他麵前。又想去對小米做什麽壞事情嗎?尹堂曜揮開她的手臂,走到小米的病床前。
  “醒了?”
  他的聲音有點沙啞。
  戚果果也趕過來,低下頭一看。嗬,小米靜靜躺著,她微微睜開眼睛,眼睛裏仿佛有清晨的露,濕漉漉的。
  小米吃力地想要坐起,眼神看過焦急的戚果果、看過離得雖然遠一些但依然關切的成媛,她虛弱地輕聲說:
  “謝謝你們,我沒有事。”
  戚果果急了,一把將她又按回病床上,喊:“怎麽會沒有事呢?沒有事怎麽會進醫院?!告訴我們,尹堂曜對你做了什麽?!”
  “沒有。我很好。”
  小米扯出虛弱的微笑,然後,她的目光停留在尹堂曜身上。
  她瞅著他。
  她對他天使般微笑。
  聲音很輕很輕的,她對他說——
  “我找到了。”
  她吃力地舉起左臂,緊握的左手張開,一顆鑽石,小小的,小小的鑽石。或許是因為握得太緊時間太長,鑽石鼻釘的尖端在她掌心刺出一點深深的青白色。
  尹堂曜望著那鑽石。
  鑽石在她掌心忽然迸射閃耀出炫目的光芒!
  *** ***
  暮色漸漸籠罩大地。
  兩棟帶著花園的白色歐式建築隔著一條路相互守望。暈紅的夕陽下,兩個花園裏的花草都被染上溫柔的色彩,輕輕吐著芬芳。
  當裴優將車泊好,準備回家時,看到鄰居家的大門半開著,而裏麵卻陰暗沒有燈光。
  裴優敲門而入,邊走邊問:“尹媽媽?曜?誰在家裏?”
  沒有人回答。
  客廳裏靜得好像沒有人一樣。
  當裴優的眼睛終於逐漸適應了昏暗的環境,他看到尹堂曜正在閉目坐在寬大的法國牛皮沙發裏。
  裴優走過去,坐到他身邊,拍拍他的肩膀:“喂,想什麽呢。”很少見到曜這麽怔怔出神。
  尹堂曜被驚醒,睜開眼看到是從小一起長大的裴優,勾一勾唇角算是打招呼。然後,他又開始恍惚出神,帥氣的麵容忽然有種孩子氣的無助。
  裴優細細打量他:“聽任院長說,今天你去醫院了?”
  “嗯。”
  “嗬嗬,希奇啊,”裴優摸著鼻子笑笑,“你不是打死都不進醫院的嗎?怎麽今天自己跑過去了。”
  尹堂曜動動身子,表情有點尷尬。
  “聽說,你是抱著一個女孩子進去的,神情很緊張,大喊大叫命令院長親自為那個女孩子看病。”裴優笑起來,“曜,是不是戀愛了啊,恭喜恭喜。”
  “任院長真多嘴!”尹堂曜低咒,臉色漲紅。
  “那女孩是什麽人?改天一定要介紹我認識啊,嗬嗬,能讓我們的曜少爺這麽緊張。”裴優打趣地說,臉上卻都是柔和的笑意。
  “不是。她隻不過是個瘋子。”
  尹堂曜的聲音悶悶的。
  “瘋子?”裴優更好奇了。是個什麽樣的瘋子,能讓曜這麽別扭害羞又緊張。
  尹堂曜又開始沉默。
  他的臉上有種奇異的神采,眼底象是有東西在閃光,可是又混著困惑、掙紮和不知所措。
  他的手指無意識地揉著什麽。
  裴優看去,隻見那是一顆小小的鑽石,在尹堂曜指間不斷閃光。
  “咦,你的鼻釘怎麽拿下來了。”曜戴它好久了,裴優甚至覺得那顆鑽石已經成為了曜身體的一部分。
  尹堂曜凝視鑽石。
  鑽石的光芒在滿屋暮色中閃啊閃。
  良久——
  尹堂曜悶聲問:“優,如果有人告訴你——她喜歡你,隻要你開心,什麽都肯去做。而且,她真的什麽都肯做,再過分的事情都做……”
  “就是那個女孩子?”
  “嗯。”
  尹堂曜仰頭靠在沙發背上,閉住雙眼,他將鑽石握進掌心:“可是,為什麽呢?一直都對她很凶,對她很惡劣,應該沒有道理……”
  裴優靜靜聽他說。
  “優,我不知道……”
  “你喜歡她嗎?”裴優微笑。
  尹堂曜想一想。
  “不知道。隻是每次她對我笑,我就想對她凶。我對她凶,她還是對我笑。然後……我就想對她更凶……”
  “曜你個白癡!”裴優哭笑不得。
  尹堂曜深吸氣,睜開眼睛,眼底的光芒輕輕跳:
  “她是個瘋子。”
  “嗯,白癡和瘋子是天生一對。”裴優很嚴肅地說。
  “優!”
  尹堂曜的臉漲成通紅。
  “去戀愛吧,”裴優笑著拍拍他的肩膀,“都這麽大的男孩子了,也該好好談一次戀愛。”
  尹堂曜推開他:“說話老氣橫秋,不過比我大兩歲而已。對了,你怎麽不戀愛?”
  “我?”裴優摸摸鼻子笑,“我還在等生命中唯一的那個女人。”
  尹堂曜受不了地看他。
  裴優大笑起來。
  兩人笑得很開心,房間裏頓時充滿友情的香氣。
  過了一會兒,苦惱又慢慢爬上尹堂曜的臉。
  “優,我擔心……”
  “怎麽?”
  尹堂曜沉默。
  裴優微笑,看著他:“你現在的身體是健康的,隻要小心些,什麽都可以。如果她真的是個好女孩兒,就不要再別扭了,好好去戀愛吧。何況……”
  “嗯?”
  “你已經為她動心了。”
  “我沒有!”尹堂曜差點跳起來。
  “好,好,你沒有,”裴優忍不住輕笑,“那就當給她一個機會吧。”
  真的——
  可以嗎?
  冰冷的鑽石被掌心的體溫熨燙。
  ……
  “一萬米,是嗎?我替他跑。”
  長長的紅色的跑道。
  她的身影融在黑夜裏,隻有跑到路燈下時才能隱約看清她蒼白的臉蒼白的唇和雨水般虛弱的汗珠。
  ……
  “論文是尹堂曜的!”
  她“霍”地站起,聲音有些沙啞但是充滿急切。她劇烈咳嗽,臉頰咳得潮紅,身子也顫抖起來。
  他看到那雙眼睛——
  清澈如水黑白分明,帶著些沮喪、虛弱,和撞上南牆也不回頭的倔強!
  ……
  “找到鑽石,你會開心嗎?”她的身子在輕輕發抖,咳嗽壓抑著自唇角逸出,臉色蒼白如紙,隻有顴骨有兩抹病態的潮紅。
  ……
  她靜靜躺在病床上,短發還有點濕漉漉的,臉色比枕頭還要蒼白,嘴唇有點發紫。她沉沉地睡著,左手握得很緊。
  “我找到了。”
  鑽石在她掌心忽然迸射閃耀出炫目的光芒!
  ……
  尹堂曜深呼吸,他能聽到自己的心跳……
  “砰!砰!砰!砰!……”
  *** ***
  早上。
  第一節課前。
  “喂,你的燒還沒有完全退呢,來上什麽課啊!萬一病加重了怎麽辦?!”戚果果坐在跟小米相鄰的位置,瞪住她。真是搞不懂,缺課就缺課嘛,反正醫生都開了病假條,應該不會被記曠課了。
  小米輕咳,打開課本:
  “老師上課的時候會補充很多其他內容,單靠自己看書會漏掉一些知識。”
  “哈,是課重要啊,還是你的病重要?”
  “我沒事啊,體溫隻有38度,馬上就好了。”
  戚果果翻個白眼:
  “拜托,學習好不好有什麽關係,你肯定可以及格的。”
  小米微笑搖頭:
  “隻有努力用功、學業出色的人才可以做天使。”
  “天使?”
  什麽東西?
  “為什麽你要做天使?”
  “人和人在一起,花和花在一起,鳥和鳥在一起,天使也隻跟天使在一起。”小米邊看書邊說。
  越說越聽不懂了,戚果果兩眼迷茫。
  教室門被踢開!
  同學們驚得望過去——
  一臉冷冷酷酷的尹堂曜,他穿一身黑色緊身衣服,肩上一隻大大的nike背包,眼睛裏沒有表情,門在他身後晃來晃去。
  “又是他啊,真討厭!怎麽最近他天天來上課呢?還不如象以前一樣逃課,大家還清靜些。”戚果果小聲嘀咕。教室門整天被他踹來踹去,後勤處已經來修了四五次了。
  尹堂曜站在那裏,冷漠的眼睛在教室裏一找,然後直直走過來。戚果果睜大眼睛,驚住。什麽?他正朝自己和小米的方向走!
  “小米!”
  戚果果低喊。天哪,尹堂曜又想做什麽,他還嫌害的小米不夠嗎?
  當小米抬起頭的時候——
  尹堂曜剛好走到了小米課桌前。清晨的陽光從他身後照射而來,長長的影子將座位上的小米包圍住。
  “你來幹什麽!”
  他的聲音又凶又冰冷。
  小米微怔,咳著站起:“咳……我來上課啊……”
  “尹堂曜,幹什麽對小米呼呼喝喝的!你害她害得還不夠啊,今天又想用什麽花樣來折磨她!告訴你——”戚果果連珠炮一樣的說著,班上的同學們全都望過來。
  “醫生要你好好休息!”
  尹堂曜沒有理會旁邊義憤填膺的戚果果,聲音還是很凶。
  小米怔住。
  戚果果張大嘴,還沒說出來的話卡在喉嚨裏,表情變得很滑稽。
  同學們也全都驚呆了,一時間搞不清楚發什麽了什麽狀況。那個……那個尹堂曜是在關心小米嗎?
  “不要上課了,回宿舍!”尹堂曜從課桌裏掏出小米的書包,粗手粗腳將她的課本、筆記本、文具往裏塞,錯將戚果果的書裝進去了也不知道。
  “我……我想上課……”
  小米的手抓住自己的包,輕聲說。
  白色的書包上,尹堂曜的手,小米的手,相距不到兩公分。他想將書包奪走,她卻用力抓著。
  尹堂曜皺眉,不耐煩地低吼:
  “喂!你——”
  小米對他微笑。
  她的眼睛彎彎的,眼睛裏好像有月夜的薄露,嘴唇還有些蒼白,笑容卻很有精神。
  “……我真的不想缺課……”
  尹堂曜瞪她半晌。
  終於——
  他悶聲說:“隨便你!”一把將她的書包甩開!
  “謝謝。”
  小米的聲音好輕好輕,輕得像一聲耳語。隻有旁邊的戚果果聽到了,也隻有戚果果看到尹堂曜的臉頰突然好像紅了一下。
  尹堂曜起步要走。
  忽然,深吸一口氣,他的表情好像在掙紮什麽。低咒一聲,他又站住轉身,把肩上的nike背包取下,從裏麵掏出——
  一瓶藥!
  一紙包藥!
  一盒藥!
  又一紙包藥!
  ……
  最後是一隻保溫杯!
  小米和戚果果錯愕地看著桌上魔術般變出來的大大小小瓶瓶包包的藥,她們兩個傻住了,全班同學也都傻住了。
  “把它們全都吃掉!”
  尹堂曜硬邦邦地說,轉身大步走到教室最後麵偏遠的座位。
  全……全都吃掉?
  尹堂曜是不是把藥店所有的感冒藥都搬來了,全部都吃掉的話,會出問題啊。
  戚果果趴到桌上大笑。
  小米苦笑著將保溫杯擰開。
  熱氣冒出來。
  戚果果驚奇:“咦,尹堂曜同學居然還會細心一次!”
  小米握住保溫杯,忍不住扭頭看向坐在教室最後麵滿臉冷漠望著窗外的尹堂曜,她心裏軟軟的,像是被什麽東西用力撞了一下。
  這幾天的天氣真的很不正常。
  按說五月底應該很熱了,而這股冷空氣卻已經足足逗留了三四天,教室裏清寒清寒的。
  老師在講台上講課。
  小米邊認真聽邊做筆記,她身上有點冷,想要咳嗽又怕打擾了其他聽課的同學。
  “你沒事吧。”戚果果小聲說。
  小米搖頭,微笑,硬是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既然是自己決定要聽課的,就不可以因為一點點病打擾別人。
  強忍著咳嗽。
  強忍著身上的寒意。
  強忍著頭暈。
  筆在紙上沙沙做著筆記,小米集中起全身的力氣去忘記那些不舒服,努力要聽清老師在講什麽。可是,因為拚命不讓自己咳嗽,肺裏難受得要炸開了,呼吸也變得急促,她的臉漲得潮紅潮紅。
  “砰!”
  背包扔在課桌上的聲音。
  同學們扭頭望去,隻見尹堂曜板著臉從座位上站起來,把背包背在肩上。他冷冷地從褲兜掏出一隻mp3,按下錄音鍵,走到講台,把它拍到講桌上,對老師說:
  “下麵的內容對著它講,聲音大點!”
  老師錯愕,還沒來得及說話,尹堂曜留給他的就隻有背影了。
  尹堂曜表情陰鬱地走到小米麵前。
  小米慌忙想說什麽,可是他的表情那麽冷漠,一時間她想不到要說些什麽。
  尹堂曜也一句話也沒有說。
  他略微彎腰——
  左臂箍住她的膝彎,右臂托住她的背,象一陣風卷過,小米淩空被橫抱進他的懷裏!
  “做什麽——?!”
  小米驚呼,在他懷裏使勁掙紮,一急一羞之下,咳嗽再也無法忍住,她嗆咳得仿佛喘不過氣,身子虛弱的顫抖。
  “去醫務室。”尹堂曜勾一勾唇角,抱著她邊走邊說,“給你錄了音,不會耽誤你聽課!”
  “咳!咳咳!放我下來!快……”小米咳嗽著喊,努力想掙脫出他的懷抱。
  “閉嘴!”
  尹堂曜低吼!
  他右臂使力,她的腦袋“砰”地一聲被重重箍進他的胸前!唔……她的臉埋在他的衣服裏,死死的,嘴巴被堵住、張不開、喘不過來氣、抗議的話更加是說不出來了。
  老師和同學們早已驚得呆若木雞了。
  就這樣——
  尹堂曜麵無表情抱著小米大步走出了教室!

  第五章
  醫務室的門“砰”一聲被用力踹開!
  巨大的聲響使校醫楊潤手中的針管一抖,險些紮進患病女生血管旁邊的位置。他輕皺下眉頭,不理會那些動靜,繼續紮針。
  “喂!你過來!”
  一個凶巴巴的聲音在醫務室咆哮。
  楊潤將針管推完,用酒精棉球為患病女生擦拭好創處,淡淡說:“下午再來打最後一針。”
  “校醫!叫你過來聽見沒有!”那個聲音中帶上了戾氣。
  “謝謝醫師。”患病女生忍不住向門口看去,看到一雙噴火的眼睛,好像要殺人一樣,可怕!她嚇得趕忙逃離了醫務室。
  楊潤將針頭、棉球扔進廢棄箱。
  “你是聾的?!”
  咆哮聲在楊潤身邊震耳欲聾。
  楊潤沒有抬頭,他右手一指,順手指看去,雪白的牆壁掛著一個牌子——
  “請勿大聲喧嘩”。
  尹堂曜的臉一陣青一陣白,額角青筋突突直跳,如果不是手上還抱著小米,他的拳頭早就揮出去了!
  “噗哧!”
  小米在他懷裏偷笑,自打來到聖榆,還是第一次看到尹堂曜吃癟。從教室到醫務室的一路,他抱得好緊,她的骨頭都快被抱得碎掉了,好痛。
  “笑什麽?!”尹堂曜怒瞪她。
  “呃……”小米努力收斂起臉上的笑容,咳嗽一聲,“終於到了醫務室,我很開心,嗬嗬。”
  尹堂曜惡狠狠繼續瞪她,怎麽覺得她眼底仍然有股奇怪的笑意。
  “咳,你剛才那樣說話不太好,校醫他……”
  “閉嘴!”尹堂曜對小米吼,“你因為他而教訓我?!你不是說你喜歡的是——”
  他忽然不說了,臉板得象死人一樣,嘴唇抿很緊。
  楊潤收拾完手邊的工作,轉過身子打量那個說話很大聲的男生。
  男生身材高高帥帥,頭發是陽光般的亞麻色,鼻翼閃著一顆鑽石,五官帥氣俊美但是帶著強烈的桀驁不遜。男生雙手抱著一個女生,他抱她的姿勢有點僵硬,那種感覺,就像是一個笨拙的男孩子不知道怎樣對珍愛的洋娃娃才是好。
  “你是尹堂曜?”楊潤問。
  尹堂曜挑眉:“我不認得你。”以前,他從來沒有踏進過醫務室的門。
  “裴優是我師弟。”大學的時候楊潤和裴優交情很好,曾經好幾次在裴優的錢夾裏見到過他和這個尹堂曜的合照,也聽裴優大約說起尹堂曜的一些事情。
  “哦。”尹堂曜悶悶說,原來是優的朋友。
  “有心髒病的人,脾氣太大不是很好。”楊潤淡淡說。
  “見鬼!”
  尹堂曜低咒,這個臭優!氣惱之下,他的手臂收緊,小米的骨頭隱約“咯咯”作響。
  “痛……”
  小米輕聲呻吟。
  “還不把病人放床上,她會被你勒死。”楊潤搖頭。一向溫和體貼的裴優居然會和如此莽撞別扭的尹堂曜成為朋友,世間真是無奇不有。
  尹堂曜怔了怔,低頭看一下懷裏的小米,見她麵頰潮紅咳嗽得有點喘不上氣,皺眉詛咒一聲,大步走到病床前,將她放下。
  “謝謝。”
  小米咳嗽著對他說。
  尹堂曜悶不做聲,拉過棉被把她緊緊裹在裏麵,包得好像一個蠶繭,然後對楊潤喊:
  “喂!快來給她看病!”
  楊潤慢悠悠走過來,唇邊笑容淡淡的,好像什麽事情都不掛在心上。
  “你快點好不好!”尹堂曜大吼!
  “別這樣……”小米握住他的手腕,她的手心火熱,力氣輕若羽毛,“你吼得我耳朵嗡嗡響,頭很暈……”
  “真的?”雖然不相信自己的吼叫有那麽大的威力,可是莫名其妙地,他還是把聲音改小了。
  小米眨眨眼睛:“假的啦,騙你的。”
  “你——”
  “我很開心。”她微笑,笑容好像是透明的,手依然停留在他的手腕,輕柔溫暖。
  尹堂曜瞪她。
  “謝謝你對我這麽好,”她閉上眼睛歎息,“知道嗎?你好得就像是一個天使……”
  天使?什麽鬼東西!尹堂曜皺眉。
  楊潤詫異地打量尹堂曜半天,想從他身上找出天使的影子。看來看去,終於認定他仍在天使進化中,至於他進化到天使的過程有沒有從猿進化到人那麽漫長還是一個很深奧的課題。
  “我不是天使!”尹堂曜別扭地說,討厭這種肉麻兮兮的字眼。
  “……哦。”小米虛弱地抓抓頭發。哎,沒關係,天使一般都不會承認自己是天使的。她睜開眼睛,保持唇邊的微笑,“那個……你不用對我這麽好……我會……不知所措的……”習慣了他凶巴巴的樣子,突然看到他慌慌張張的溫柔,不知怎麽,有種心疼的感覺。
  “我沒有對你好。隻不過,我答應過隻要你找到鑽石,就跟你交往一個月而已。”尹堂曜拽拽地說,一臉冷酷,然而眼底狼狽的光芒微微泄露了他的緊張。
  “哦……這樣啊……”
  他的緊張好像傳到了小米那裏,她心一慌,嗆得劇烈咳嗽起來。
  “校醫——!”
  尹堂曜又開始大吼,額角青筋迸出。
  楊潤已經來到了小米病床邊,他扶起她,輕拍她的背,幫助她呼吸順暢:“發燒幾天了?”
  “咳咳……咳……四天……”
  “這麽久都沒有好?”楊潤皺眉。
  小米捂住嘴咳嗽。咳,其實應該好了的,隻是又跳進噴泉池冰冷的水裏。
  “喂!你放開她!”
  尹堂曜火大地抓住楊潤後領衣裳,一把將他甩開!
  “誰允許你碰她!”
  突然間失去楊潤的扶持,小米“砰”一聲重重倒回病床!啊,她悶聲呻吟,好痛,幸虧枕頭是軟的,否則這一下鐵定會摔出包來。
  “快說,她怎麽樣了!需不需要住院治療!”尹堂曜滿臉戾氣瞪住被摔到一邊的楊潤。
  楊潤深呼吸,壓抑住心裏的火氣。這臭小子,要不是知道他有病,真想好好打一架。
  “沒事。吃藥休息一兩天就可以康複,”楊潤走回窗旁的桌前,拿起鋼筆寫病例,“不過——”
  “什麽?”尹堂曜追問。
  “如果有人整天對著她大吼大叫,使她不得清靜,會康複得非常緩慢。”楊潤淡淡說。
  尹堂曜僵住。當他白癡?!這話騙鬼還差不多!可是……“你吼得我耳朵嗡嗡響,頭很暈……”
  他看看楊潤,又看看小米,嘴唇忽然抿得很緊。
  那一上午接下來的時間,尹堂曜居然真的一句話也沒有再說過。
  *** ***
  戚果果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當她在宿舍裏邊吃爆米花邊用收音機聽英語的時候,尹堂曜居然抱著小米走了進來!他笨手笨腳把小米放在床上,讓她躺下,給她蓋上被子,命令她睡覺。
  然後,他轉身瞪住目怔口呆的戚果果,大步走過去,按掉沙沙作響的收音機:
  “不許聽!會吵到小米!”
  戚果果張著嘴說不出來話。在教室裏她以為尹堂曜隻不過是一時間精神病發作,沒想到發作期這麽長。
  尹堂曜又把她手裏的爆米花奪過來,低吼:
  “這個吃起來太響!”
  戚果果呆呆的,眼睛也忘記眨。
  尹堂曜又瞪她半晌,皺眉說:“去圖書館!小米需要休息,你在寢室噪音太大!”
  宿舍門“砰”地關上!
  戚果果被尹堂曜一把丟出宿門外,她傻傻地站著,搖搖頭,怎麽也想不明白是怎麽回事。那個,好像是她的宿舍哎;那個,小米好像是她的朋友哎;那個,好像一直對小米凶的人是他哎!
  還有——
  就算去圖書館也要拿上書包才對吧!
  清醒過來,戚果果用力敲門:
  “喂!開門!我的書包還在裏麵!而且,要走的應該是你!讓你照顧小米,她隻會越病越重!”
  門開了。
  戚果果收力不及差點栽進去!
  一隻書包蒙到她臉上,她的腳還沒有踏回宿舍一寸,就又被“砰”地狠狠關在外麵!
  尹堂曜的聲音在門裏怒吼:
  “你要是敢再吵到小米休息,我就掐斷你的脖子!”
  好凶的吼聲!
  戚果果打個寒戰,思想鬥爭了半天,終於決定還是屈服算了。她蹲到地上撿起書包,準備乖乖去圖書館報道,眼睛忽然大睜——
  切!
  尹堂曜扔出來的是小米的書包!
  尹堂曜是個白癡!
  尹堂曜是隻豬!
  從那天開始,宿舍裏除了深夜以外基本上尹堂曜不許有任何人“騷擾”小米養病,戚果果、成媛和楊可薇每天就隻能流浪在外。成媛還無所謂,她本來就是整日泡圖書館的,可是戚果果和楊可薇就慘了。楊可薇氣得臉色鐵青,但是當著尹堂曜的麵又不敢發作,嗬嗬,看她有趣的表情成了戚果果這些天唯一的娛樂。
  不過,小米的病卻真的很快好轉了。
  “病再不好,你們就再也不會理我了。” 小米羞愧地對舒服地躺在宿舍床上歎氣的戚果果說。
  “哼!”
  “對不起啊……”
  “哼!”
  “果果……”小米抓抓頭發,臉上都是苦惱。
  “哼!”戚果果白她一眼,“就你是塊寶,我們都是草!氣死了!”
  “對不起,果果。”小米低下頭。她知道尹堂曜做的太過分了,可是,他根本不給她任何說話的機會。隻要她一開口,他就吼她閉嘴。她如果非要講話,他就用被子捂住她的嘴。
  “尹堂曜是個白癡!”戚果果板著臉說出這幾天說過了n遍的話。
  “哦。”
  “哦什麽!他是個白癡,你還喜歡他,你是比白癡更大的白癡!”
  “哦。”
  “又哦什麽!”戚果果瞪她。
  “白癡啊,我是白癡,當然‘哦’了。”小米笑成白癡狀。
  “切!受不了你!”
  戚果果忍不住笑了,這一笑,就真的再也氣不起來了。
  “你到底喜歡尹堂曜什麽?小米。”
  小米的笑容漸漸收起,她的神態漸漸變得寧靜,那一刻,戚果果仿佛可以看到她的眼底流淌著一種銘心刻骨的感情。然後,小米又笑了,笑容淡淡的,恍若窗外午後的風。
  “隻要是他,什麽都喜歡。”
  *** ***
  寒流過去後,天氣一下子變得很熱。陽光透過圖書館閱覽室的落地玻璃窗,熱辣辣地照進來。一排排的書架前,學生們埋頭查找各種書籍雜誌資料,長桌上,學生們手中的筆“沙沙”做著讀書筆記。
  小米抱著一尺高的期刊雜誌走過來,坐下,擦擦額頭的汗。她翻開那些學術期刊認真看著,凡是見到有“人力資源”字樣的論文就用書簽插住,半個小時後,她用掉了十幾個書簽。
  嗯,差不多了。
  她活動活動肩膀,捂嘴打個哈欠,然後看向身旁趴在桌上睡得正香的尹堂曜。
  “醒醒……”她推推他的肩膀。
  他繼續睡,眉頭皺得死緊,好像在拚命抗拒該死的騷擾。
  “醒醒啊!”她對著他耳朵低喊。
  唔……可惡!這麽溫暖的陽光正好適合睡覺!是誰不想活了!他的手在桌上握成拳,眼睛閉得緊緊的,牙齒間磨出一陣詛咒。
  “醒醒,醒醒,醒醒,醒醒……”
  象念咒一樣,嗡嗡嗡嗡的聲音在他身邊繞。拳頭握得咯咯響,尹堂曜猛地抬起頭,眼底噴出怒火!想死是不是?!
  小米正安靜地看著論文。
  她低著頭,唇邊有恬靜的微笑。聽到他的動靜,她扭過頭,驚喜地笑:“啊,正想要叫你呢,你就醒來了,真好。”
  “剛才……”尹堂曜瞪她。明明是她的聲音在騷擾他!
  “剛才我就想叫你了,可是,”她笑得可愛,“見你睡得那麽香甜,就想再讓你多睡一會兒好了。”呼,他的樣子好可怕。
  “不是你?!”
  “我?我怎麽了?”小米費解地抓抓頭發,忽然兩眼發光地笑,“你剛才夢到我了是不是?”
  尹堂曜狐疑地打量她。
  “夢到我什麽了?”她開心地笑,“快告訴我啊!”
  “夢見你變成一隻嗡嗡叫的蒼蠅!”
  “不可能啦。”
  “為什麽?”
  “嗡嗡叫的是蜜蜂。”
  “……”
  “蒼蠅應該是‘哼哼’地叫,所以不可能啦。”她滿臉可愛的笑容,聲音裏稍微帶些歎息,“你要多看些書才好,這樣才不會犯這些……咳……的錯誤。”
  說著,她把厚厚一摞期刊堆在他麵前。
  “需要看的內容我用書簽幫你插住了,沒有很多的。你先看啊,我繼續找資料。”
  小米低下頭,用手托住臉頰,翻開新一本期刊。偷偷的,她的眼睛轉一轉,耶!她的嘴巴在掌心扯出亮閃閃的笑,嘿嘿,不管他變成什麽樣子,還是照樣會被她哄得一愣一愣的,好可愛哦!
  尹堂曜愣愣地看著桌上的期刊。
  做夢?蜜蜂?蒼蠅?……喂!當他白癡啊!而且明明聽到她在偷笑!
  “喂!”他冷聲低吼。
  她趕忙繃緊唇邊的笑意,做出認真聆聽的表情:
  “怎麽?”
  裝的一點也不象!尹堂曜悶聲詛咒,她的唇角有竊竊的偷笑,眼睛也可疑的閃閃亮亮,就像剛偷了雞的小狐狸。
  隻是——
  好像比生病時候的樣子要可愛那麽一點點。
  “我為什麽要看這些東西!”
  翻翻那堆期刊,書簽插住的地方都是無聊的什麽“人力資源”,尹堂曜不耐煩地把它們推到一邊,差點撞上旁邊看書男生的腦袋。
  “對不起對不起……”小米連忙對那個同學陪笑道歉,把期刊們又抱回尹堂曜麵前,輕聲說,“你忘了那篇論文?”
  “哪篇?”
  小米忍住要翻白眼的衝動,咳,謹記謹記,天使不可以有不優雅的表情。她吸一口氣,笑容可愛:“人力資源老師那篇。”
  尹堂曜在遙遠的記憶裏終於捉到了一絲飄渺的影子。
  “……你不是替我寫了?”
  “我是替你寫了。”
  “那還寫什麽?”尹堂曜懷疑她的腦袋燒糊塗了。
  小米保持麵無表情,努力不讓白眼衝破防線翻出來,她擠一個幹巴巴的笑:
  “你很誠實,你說論文不是你的。”
  “……”尹堂曜怔住,忽然覺得眼前有金星在飛。
  小米微笑:“所以,星期五之前你必須交一篇新的論文給老師。”
  “你笑得很邪惡。”在亂冒的金星中,尹堂曜依然看到了她的嘿嘿賊笑。
  “哪有,咳!”小米咳嗽著低下頭,等她抬起頭時,又是純潔如天使的笑容,“其實,我很欣賞你的誠實和勇氣,自作主張替你做論文是我的莽撞。所以這篇論文你要好好做哦。”
  “你替我寫。”
  “……?”小米呆住。
  “聽到沒有,你替我寫!”
  厚厚的期刊資料被推回她麵前,尹堂曜又趴回圖書館長桌上睡覺。
  “可是上次你——”
  “那時候我不知道你在打什麽鬼主意。”
  “鬼主意?”
  “比如說試圖用一篇論文來勒索我,脅迫我跟你交往。”他瞪她一眼,語氣冷冰冰的。
  小米張大嘴。臭小子,她是那種會脅迫別人的人嗎?!一個大大的白眼翻出去。終於體會到呂洞賓被咬的心情了。
  “喂!”
  “……”她悶悶的。
  “你翻白眼很難看。”他聲音冰冷如刀。
  “我翻白眼了嗎?”她左找右找,鑽到桌子底下去找,“翻到哪裏去了?怎麽看不到?”
  “小米!”尹堂曜扭曲的表情。
  她抓抓頭發,好奇地看他:“你是想笑還是想哭?”
  尹堂曜給她的腦袋一個爆栗!
  好痛~~
  小米捂住腦袋哎哎痛呼。
  “還有,那次在計程車上你把我推下去的,對不對?!”尹堂曜凶巴巴。真是奇怪,她生病的時候虛弱得象根蘆葦,不生病活蹦亂跳的時候又很可惡。
  小米兩眼崇拜:
  “哇,這麽久以前的事情你都記得啊,好了不起!”
  “你忘了?”他的聲音從牙齒裏發出來。
  她拚命點頭。
  “咚!”
  又一爆栗在她腦袋炸開。
  “想起來了沒有!”他的眼神好可怕。
  小米捂著腦袋做恍然大悟狀:“哎呀!想起來了!”她嗬嗬笑,伸出手:“打的錢一共十六塊,我不收利息好了。”
  “啪!”
  他的巨掌打在她的掌心!
  “痛死啦~~”淚水在她眼底打轉,她可憐兮兮地揉著紅通通的手掌,“好痛~~手也痛腦袋也痛~~”
  她是假裝的!尹堂曜麵無表情看她。
  隻是,她的手心好像紅腫了些,額角好像也紅腫了,她低著頭,肩膀輕輕顫抖著。
  “喂。”
  他喊她。
  她依然低著頭,除了肩膀的顫抖,她沉默得就像石雕像。
  “讓我看看!”他一把拉過她的手,手指一碰,她掌心滾燙滾燙。該死!明明沒有用很大的力氣啊!抿緊嘴唇,他眼底充滿懊惱的神色。
  “很疼嗎?”
  他給她揉一揉。
  “吹口氣就不會很痛了。”她輕輕地說,聲音有點顫抖。
  “那都是騙小孩子的!”他皺緊眉頭,該死,隻有白癡才會做出那種愚蠢的舉動。
  她又不說話了,肩膀又開始顫抖。
  圖書館裏學生們靜悄悄地看書,偶爾一兩個學生小聲講著耳語。陽光透過玻璃窗輕柔曼妙地照耀。
  尹堂曜板著臉,好看的眉毛皺得可以夾死蒼蠅。他低下頭,把她的手拉到一個別的同學不容易看到的角度。
  “呼——!”
  對著她的手心,他凶巴巴吹出好大一口的氣!
  癢死了!小米再也忍不住,輕聲笑出來,趕忙用手捂住嘴,不敢讓自己笑得太大聲。
  尹堂曜瞪她。
  小米雙手捂住嘴笑,實在、實在太可愛了!她笑得眼角飛出點點晶瑩的水花。就知道,她就是知道,無論他是什麽樣子,都會永遠對她好。
  “米!愛!”
  尹堂曜冷冷地低吼。
  圖書館的老師和同學們全都朝他和她的方向望過來。
  “噓!”
  她做出禁聲的手勢,用最低的聲音說:“安靜。這是圖書館。”
  “你耍我!”尹堂曜怒聲指控她。
  “是啊。”她吐吐舌頭。
  沒想到她會這麽幹脆的承認罪行,他瞪她,一時間想不到接下去要說什麽。
  “是你答應的。”
  “該死!我答應了什麽!”
  “你說要跟我交往一個月啊,那麽這一個月裏,你就是我的男朋友。” 小米調皮地笑,繼續翻看期刊。“跟自己的男朋友開個玩笑嘛,有什麽了不起的。”
  說著,她偷偷瞟一眼僵住的尹堂曜。
  “喂。”
  “幹什麽!”他口氣惡劣。
  “不痛了呢。”
  “……”
  “謝謝你啊。”她眼睛彎彎得像明月。
  尹堂曜沉默半晌,趴回長桌上睡覺,悶聲說:“論文你自己寫!不要再騷擾我,否則敲爆你的腦袋!”
  *** ***
  傍晚,小米抱著複印好的資料走回楓五宿舍的時候,一抹笑意仍然輕輕留在她的唇角。她深吸口氣,夏天的味道熱烈而溫暖,還有股沁人心脾的清香。啊,真的,好美麗的清香!其實用“美麗”來形容清香似乎不太合適,但這是浮現在她腦海中唯一的字眼。
  她尋香望去。
  在管理員房間的窗戶上,擺著一束潔白的花朵。小小的玻璃瓶,大半瓶清水,墨綠的枝葉,皎潔優雅的四五朵白花。花兒靜靜綻放,花香幽幽淡淡,那股香氣仿佛抽離了時間和空間,一直沁到小米心底。
  “這是什麽花?”
  她好奇地小心翼翼用手指碰觸它的花瓣。
  成阿姨合上登記完畢的宿舍樓工作日誌,抬頭,慈祥地笑:“是梔子花。”
  “梔子花?”小米輕呼。以前隻在書上聽說過梔子花,都說它純潔又清香。可是她一直沒有機會親眼見過。沒想到,它比傳說中還要可愛。
  “喜歡嗎?”
  “嗯!好美的花,而且好香好香!”
  成阿姨起身,將那瓶梔子花拿起,放進小米手中,微笑:“那就送給你了。記得每天換一下清水,還可以再開大約三四天。”
  “不,不……”小米連忙把花放回去,不好意思地說,“成阿姨,前幾天生病的時候你就一直照顧我,對我那麽好……我心裏……我不知道該怎麽感謝你……我不能再拿你的花了……”
  “傻孩子……”成阿姨握住她的手,拍拍她的手背。“你剛轉來這裏,很多地方都不熟悉,照顧你也是應該的。而且前一陣子我聽她們說起,知道你受了一些委屈。”
  小米咬住嘴唇:“沒有,大家對我都很好。”
  成阿姨凝視她,微笑:“小米啊,阿姨喜歡你,從你搬進宿舍第一天,阿姨就很喜歡你。所以,往後再有什麽事情,記得告訴阿姨啊,阿姨會幫助你的。”
  小米的眼圈紅了:“嗯,我知道,謝謝阿姨。”在她很小的時候母親就過世了,父親是紅十字會的醫生,每年基本都是在國外救助病人和災民。成阿姨的嗬護就像一陣熱熱的暖流,匯進她體內想要變成淚水湧出來。
  “你把花拿去吧。”成阿姨將梔子花又放進她手中。“喜歡的話就把它放在床邊,聞到它的香氣,心情會好,然後身體會恢複得更快。”
  “嗯!”
  小米不再說什麽了。她吸一口氣,突然放下手裏的花和之前一直拿在手上的資料,忽然張開雙臂擁抱住成阿姨。
  “成阿姨,我也喜歡你!”
  說完,她臉有點紅,反手拿起花和資料,砰砰砰跑上了樓。
  成阿姨望著小米消失的背影,她微笑,那笑容慈愛,恍若一層柔和的光芒將她周身輕輕籠罩。
  宿舍裏沒有人。
  小米把梔子花放到書桌上,湊上去嗅嗅香氣,啊,心情好得想唱歌,嗬嗬。翻開那些資料,她坐下,準備開始做論文。這次等她做完論文初稿,一定要尹堂曜參與意見才可以,否則萬一老師詢問起來,就又要露餡了。
  橙色熒光筆慢慢劃出有價值的內容。
  她看得入神。
  窗外天色越來越暗。
  “叮咚咚——”
  突然響起的手機音樂嚇了小米一跳。
  她趕忙接起來:“喂?你好。”
  “小米……”
  手機傳出來的聲音讓她怔住。有幾秒鍾她忘記了呼吸,整個人僵坐著,手指將手中的筆漸漸握緊。
  “爸,你回國了。”她輕聲說。從來隻有回國以後,爸才會想起給她電話。
  “小米……”父親的歎息聲,“怎麽轉學了也不告訴爸爸一聲,為什麽要轉到那麽遠的地方去呢?手機號怎麽也換了,要不是浩揚幫忙,你是不是不準備跟爸爸聯係了?”
  “沒有啊,我以為爸要11月才能回國呢,不想打擾你工作。”小米的聲音很客氣,“到了這裏還是換個手機號比較便宜劃算些,我打算等爸回國以後跟爸聯係的。”
  “小米,事情已經過去半年了,你不要……”
  “爸!”小米搶著說,“你最近身體好嗎?幾內亞那裏有沒有很有趣的事情?”
  “很好,你放心。”父親猶豫了下,終於歎口氣,“南方的氣候跟北方差異很大,你在那裏要好好照顧自己,不要生病,不要讓爸擔心。”
  “嗯。”
  “我幾天以後會出發去伊拉克,大約三四個月。”
  “那裏好像很亂,爸你要小心。”
  “好。咱們兩個都各自照顧好自己。”停了一下,“小米,你手邊的錢夠用嗎?爸走之前再給你匯點錢過去吧。”
  “不用了,還有很多貧窮國家的孩子們更需要那些錢。我這裏夠用。”
  “小米,爸對不起你。”
  “爸你說什麽呢,”小米微笑,“我很驕傲有像你一樣的父親啊,你就像天使一樣關愛著那麽多需要幫助的人。而且,我已經長大了,不會象小時候那樣不懂事地纏著爸哭鬧。”
  手機那端一陣長久的沉默,小米好像聽見父親的歎息聲。
  “爸,怎麽了?我真的很好,你不用擔心。”她微笑著說。
  “往後每過2個星期爸就給你打一次電話,好不好?”
  “嗯,好。”
  然後,兩個人忽然不知道該說些什麽。自從七歲的時候她的媽媽過世以後,這次通話的時間已經比以往半年說話的時間都多了。
  “小米,浩揚在我身邊,他想跟你說話。”
  “浩揚?”小米怔住,然後有點慌亂地說,“不要了,我現在有點忙……”
  但是一個聲音已經衝進了她的耳朵——
  “小米!”
  沉痛低喊的聲音,帶著過往噩夢般的回憶,衝進小米的耳朵!
  “小米,你聽到我說話了嗎?我是浩揚!”
  小米閉上眼睛,吃力地讓所有的記憶沉澱下去,她握緊手中的熒光筆,呼出一口氣。
  “浩揚……”
  “你竟然真的逃走了!連聲招呼也不打嗎?!你知不知道我找你找得很辛苦!我以為你失蹤了,以為你出事了!轉學這麽大的事情為什麽不跟我商量!”
  小米咬住嘴唇:“對不起,浩揚……”
  “他已經死了!小米,他已經死了!!”那個聲音怒吼,好像恨不能從手機那邊衝過來抓住她拚命搖晃。
  “鄭浩揚……” 小米臉色蒼白。
  “翌死了!在醫院的太平間你摸過他的屍體!冰涼得發紫沒有一點生氣!他死了!他徹徹底底地死了!那個人根本不是翌!就算他有翌的心髒他也不是翌!你醒一醒好不好?難道你真的瘋了!”
  小米身子開始顫抖,手機裏麵憤怒的聲音伴著窗外漆黑的夜色,就像一隻凶惡的魔爪,將她吞噬進伸手不見五指的噩夢。
  “小米,你回來吧,翌已經……”
  “你再說那個字。”小米低聲說,“如果你再說出那個字,鄭浩揚,我發誓你再也不是我和翌的朋友。”
  手機那邊抽一口氣。
  “小米……”
  “鄭浩揚,你明明知道翌還活著,他還在這個世間活著!隻要他還在,哪怕隻有一根手指頭、一根頭發,我也會在他身邊!我去哪裏,我好不好,不需要告訴你。我喜歡翌,就算一千年一萬年以後,我喜歡的仍然隻有翌。你——就忘記我吧。”
  “啪”地合上手機,她拚命咬緊嘴唇,身子一陣一陣顫抖,空氣中彌漫的梔子花香讓她無法呼吸。
  翌……
  為什麽他們都說你死了呢?你明明活著,你好端端地活著,我可以聽到你的呼吸、看到你的笑容、感覺到你的體溫。你活著,我知道你活著,我知道你永遠永遠都不會舍得離開我……
  可是。
  為什麽淚水在臉上瘋狂蔓延……
  鹹澀的淚水,淌滿臉頰,浸濕蒼白的嘴唇。她的心冰冷冰冷,用力呼吸,卻怎麽也呼吸不到空氣,好像淚水冰冷的瘋湧進心底,沒有呼吸的空隙……
  小米趴在書桌上。
  聽不到哭泣的聲音,她的影子被台燈的映射得斜斜長長。梔子花靜靜吐著幽淡的香氣,花瓣雪白得好似失血。
  “叮咚咚~~”
  手機音樂又響。
  小米捂住耳朵,她不要聽,不要聽那些莫名其妙的話!
  手機音樂鍥而不舍“叮咚咚”地喧囂。
  她抓起手機,扣住電池準備讓它徹底無法再響,忽然,她看到來電顯示的號碼——
  “尹堂曜”
  是什麽時候存上的?淚水中,她的腦子一片空白。
  “喂!怎麽這麽久才接電話!”
  “……”
  “說話啊!”
  “……”
  “你在哭嗎?”尹堂曜的聲音一陣慌張,然後是憤怒,“是誰欺負你了,告訴我!”
  “沒有,我隻是……”小米急忙擦掉眼淚,咳嗽幾聲,去掉嗓子裏的哽咽。
  “隻是什麽?”
  “我想見你……”小米閉上眼睛,輕聲說。
  “……”尹堂曜頓了半晌,“喂!下午剛見過啊,而且我晚上會很忙,沒有時間。”
  “……嗬嗬,我開玩笑的。”
  “真的?”
  “嗯。”
  “那就晚上八點商學院門口見。”尹堂曜硬梆梆地說。
  “……”
  “我隻給你二十分鍾!有什麽話到時候快點說!掛了!”
  手機裏傳出“嘟嘟嘟”的聲音。
  梔子花的清香淡淡飄來。
  書桌前,小米用力吸氣,告訴自己打起精神!她捏捏自己的臉頰,對著書桌上的鏡子露出燦爛的笑容,雖然笑容裏還隱約藏著淚水。
  *** ***
  夜空中閃爍著星星。
  商學院的小操場有昏暗的路燈,幾個男生在球場中間笑鬧著踢球,塑膠跑道在夜色裏已經看不清楚顏色,旁邊的露天電影場不時傳來斷斷續續的對白、音樂和學生們的大笑驚呼。
  小米在跑道上一圈圈慢跑。
  汗水流淌出來,她跑得很慢,夜風輕輕吹過,汗水被風幹然後又淌出新的汗水。身子跑得很熱,出著汗有種淋漓的暢快感。每個人體內的水分都是有限的,如果化成了汗水,就不會再變成淚水了吧。
  她慢慢跑著。
  唇邊的微笑在夜色裏恍若有天使翅膀般的透明。
  當她跑到第五圈的時候,跑道邊的路燈下出現了一個身影。他身材修長高挑,頭發濕漉漉像是剛洗過,清爽得好像微微閃著星芒,鼻翼的鑽石亦跳躍閃動出炫目的光華。在夜幕下的操場,那一刻他真的像是在閃光,令星星也黯然失色。
  他瞪著小米,對她勾勾手指。
  小米怔怔走過去。
  “叫你在商學院門口等我,怎麽跑到這裏來!想死是不是?!”尹堂耀眼底冒火。該死,害他洗完澡都沒來得及擦頭發,結果她卻慢悠悠地跑什麽鬼步!
  “啊,八點了嗎?我以為……”她手忙腳亂掏出手機,看一下時間——
  七點四十。
  她不好意思地抓抓頭發:“對不起,可能是手機時間慢了。那個……你等我好久了嗎?”
  尹堂曜繃緊麵孔,一句話也不說。他才不會讓她知道自己一洗完澡就出來了,根本沒有看時間。
  小米偷偷瞟他:“謝謝你啊。”
  “謝什麽!”
  她輕笑:“沒什麽,就是想謝謝你。”隻有見到他,在他身邊,那慌亂恐懼的心跳才可以慢慢平靜。
  尹堂曜瞪她半晌。
  古怪的女人!
  他伸手扳起她的下巴,迎著路燈,皺緊眉頭打量她的臉。
  “為什麽哭?”
  “我沒有……”
  “快說!”他捏緊她的下巴,聲音凶巴巴,她痛得倒吸一口氣。
  “痛……”
  “眼睛又紅又腫,你當我是白癡?!說,是誰欺負你!是不是那個……”他忽然不說了。
  “誰?”小米忘記了痛,好奇地追問。
  “咳!楊可薇。”他臉上的表情有點奇怪。“是她欺負你?!”
  “為什麽會是她?”更加好奇了。
  “你隻要說是不是就可以了!少廢話!”他低吼,表情更加奇怪。
  “你跟可薇交往過嗎?”記起來了,第一次在教室裏見到他的時候,果果說楊可薇和那露都是他的女朋友。
  “沒有!”
  “那她為什麽會欺負我?”她眨眨眼睛,“那個,你有點看不起女生哦。”
  他臉臭臭地瞪著她。
  “就算被你拒絕了,也不一定就會仇恨我啊,你太自大了。可薇雖然不是很喜歡我,但是也真的沒有欺負過我,我覺得她其實也是蠻可愛的一個女生。”她笑得甜蜜蜜,眼睛彎起來。
  “自大?!”
  “嗬嗬,”她心虛地撓撓頭。糟了,她真說那兩個字了?
  “你說我自大?!”他在發怒邊緣。
  “啊……那個……”她左想右想,冥思苦想,“那個……啊!對了!二十分鍾了嗎?”
  “什麽二十分鍾!”
  “你說隻見我二十分鍾啊,”她掏出手機看,笑容燦爛,“馬上就到二十分鍾了呢,你可以回去了,嗬嗬。”
  “米愛——”他惡狠狠地磨牙。
  危險的氣息……
  小米小心翼翼後退半步。
  “砰!”
  一個爆栗在額頭炸開!她吃痛慘呼。嗚,還是沒有躲過去。
  “我是可以讓你隨便召之即來揮之即去的嗎?想死是不是!”尹堂曜瞪著她,“我就偏偏不走!”
  “……哦。”
  小米揉著額頭。不走就不走好了,幹什麽打人。
  “……痛不痛?”
  他的語氣硬梆梆。
  她呻吟:“痛。”
  “砰!”又一個爆栗炸開!
  小米痛得眼淚險些掉出來,嗚,尹堂曜這個暴力狂人。
  “我問你痛不痛?!”
  他危險地舉起手指,準備再次親密接觸她的額頭。
  “……你……想讓我說痛……還是不痛……”她從手指縫裏小心翼翼看他。
  “說實話!”
  “那個……好像有一點點痛……”
  他的手指扣起,仿佛下一秒鍾就會毫不留情敲上去。
  “可是其實一點也不痛!咦,真的不痛哎!”小米慌忙連聲說,“不痛!不痛!好奇怪啊!”
  “嗯。”
  仿佛這才覺得滿意,他的大手撫上她的額頭,用力揉著,力氣好大,痛得小米眼淚汪汪但是丁點呻吟也不敢逸出來了。尹堂曜大白癡!
  白癡尹堂曜忽然雙手扶住她的腦袋。
  路燈下。
  他的臉輕輕湊近她。
  小米睜大眼睛。
  他的唇就在眼前,鑽石的閃耀令她頭暈目眩。
  她緊張地閉上眼睛不敢喘氣。
  然後——
  輕柔的嗬氣,有點溫燙,有點清涼,在她的額頭很近的地方,就像一片羽毛那麽輕,好輕好輕。
  她詫異地睜開眼。
  他的眼底有狼狽的熱情和不好意思的別扭。見到她怔仲的眼神,他悶吼:“看什麽!閉眼!”
  她頓時再也不敢看了。
  尹堂曜低笑,他就是喜歡凶她喜歡欺負她,讓貓一樣聰明的她時不時變得象小老鼠一樣可愛。不記得哪本書上說,如果女孩子喜歡一個人,那麽就算你欺負她,她也不會感覺到痛的。應該是騙人的吧,因為她的額頭都紅紅一片了。
  “喂……”
  小米從睫毛縫裏偷看他。他在偷笑嗎,嘴角一抽一抽的。
  “幹什麽!”他扳起臉。
  “想回去了……”
  “為什麽。”
  “有點涼。”身上的汗已完全風幹,夜風吹來,她陣陣涼意。病才好,她不想再生病。
  “可我不想走!”
  “啊……”小米沮喪地垮下臉。
  夜幕裏,操場邊的露天影院飄來同學們的笑聲和音樂,尹堂曜轉頭看去,忽然說:
  “看電影去。”
  夜幕低垂。
  滿天星星。
  電影屏幕是一堵白色的牆,放映機的光打上去,男女主角就開始浪漫地相愛、分離、再次相愛……
  同學們坐在一層層的台階上,三三兩兩,時而流淚,時而鼓掌,時而怔怔地說不出話。
  尹堂曜和小米坐在最後也是最高的台階上,夜風從他和她身邊吹過,他的頭發已經幹了,身體有股剛沐浴後的清香。他伸臂用力擁住瑟瑟發抖的小米,硬梆梆地說:“這樣不冷了吧!”
  他力氣好大,她一下子被拉進他懷裏,險些橫倒。
  可是——
  正因為這樣,她聽到了他的心跳。
  “蓬——”
  他的心跳在她耳邊。
  “蓬——”
  他的心跳和她在一起。
  “蓬——”
  她甚至可以感覺到那心跳的溫度和心髒血液的流淌。
  時間在黑夜裏散去,一切恍若都沒有改變。她還是她,他還是他,隻要有他就一定有她,隻要有她也一定會有他。
  翌……
  我知道,你從未離開過……
  *** ***
  國貿二班的同學們漸漸習慣了尹堂曜不再缺勤,雖然他每次都遲到,而且每次必是用腳將教室門踹開。
  國貿二班的同學們也漸漸習慣了小米每天幫尹堂曜抄筆記,老師提問尹堂曜時她小聲幫他回答,尹堂曜跟別的同學打架時她衝出去拉架兼替他道歉,尹堂曜欺負她的時候她臉上毫不在意的笑容。
  所以當人力資源課上,尹堂曜將論文交上,並且很利落地回答了傅教授關於論文的提問時,同學們也隻是睜大了眼睛,並沒有發出太大的驚呼。
  尹堂曜和小米在戀愛嗎?
  曾經有位法律學院的尹堂曜“前女友”來到他們班教室,用不屑的眼光上上下下打量小米足足五分鍾之後,用從鼻腔裏發出來的聲音問出過這個問題。
  而她的下場是被尹堂曜飛鏢般扔出的課本砸歪了剛從美容院做好的鼻子。
  於是,這個問題沒人敢再問。
  直到有一天下午——
  “這位是從清遠轉學過來的鄭浩揚同學,大家歡迎。”班導師微笑著介紹站在講台上的新進轉校男生。他身高接近一米九,頭發漆黑,眼眸漆黑,透出鷹一般的銳利。

  第六章
  小米呆呆地望著鄭浩揚,教室裏有同學們的低聲竊語,窗外有飛鳥振翅掠過樹葉,世界仿佛忽然變得那麽喧囂,她的腦中一片混亂。
  講台上,鄭浩揚的目光也找到了她。
  他眼神漆黑。
  象黑夜一般漆黑的目光穿過一排排的座位凝視到教室最後麵的她身上。
  他凝望著她。
  她亦凝望著他,臉色有些蒼白,牙齒咬住下唇,手指將鋼筆握得很緊,失神間,“噌——”一聲,筆尖在本子上劃破深深的長道。
  而在她身邊。
  尹堂曜正趴睡課桌上,他呼吸均勻,唇角有放鬆的笑意,什麽也沒有聽到,什麽也沒有看到,不知道班上又轉來了一個新的轉校生。
  “鄭浩揚同學,你找個座位坐下,馬上就要開始上課了。”班導師說完離開了教室。
  國貿二班的同學們低聲七嘴八舌地議論開,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別多。小米在學期中間轉校過來就已經夠希奇了,想不到還有更希奇的!距離學期結束隻有一個月了啊,聖榆的魅力什麽時候變這麽大,嗯,或許清遠名滿天下的招牌遠沒有傳說中那麽金光閃耀吧。
  鄭浩揚走下講台,沿著座位間的過道走來。他臉上沒有什麽表情,但挺直的背脊和深夜般漆黑的眼眸給人強烈的倨傲感。
  女生們有點小小興奮了,一個個裝作收拾桌麵上的東西,希望他能坐到自己旁邊的位置。
  他的眼睛根本沒有看到這些。
  直直走向教室後麵。
  小米可以感覺到他走過來的腳步,一步一步,緊迫沉重得讓她透不過氣。她用力呼吸,抓緊手中的筆,然而不知是否用力過猛,筆從手中滑落,在桌麵彈一下,然後“啪”地跌落到地上。
  鋼筆在地上滾去。
  一雙漆黑的皮鞋,鋼筆停在它前麵。
  鄭浩揚撿起那隻鋼筆。
  不知為何,當他以一米九的身高彎腰去撿那隻小小的鋼筆時,國貿二班的很多女生忽然有種驚歎的感覺。
  他把鋼筆遞給她。
  “謝謝。”小米低聲說,沒有抬頭看他。
  她伸手去拿他指間的鋼筆,他卻將鋼筆抓緊,抓得很緊,好像永遠不肯放開。她微怔,手指僵在鋼筆上。大約過了兩三秒鍾後,他拉起她的手,將鋼筆放入她掌心,然後將她的手指合攏。
  他的手好涼。
  小米咬緊嘴唇,終於抬頭看他。他的眼睛沉鬱黯黑,昔日鷹一般的光芒仿佛受到了傷害。
  他沉默地轉身離開。
  坐到旁邊的空位,他和小米隻隔了一個過道的距離。沉默地,他開始整理書本文具。
  “喂!他是誰?!”
  尹堂曜悶吼,見鬼,睜開眼睛第一刻就看見那小子握住小米的手!居然敢握住她的手!而她還一副怔怔出神的模樣!
  小米嚇了一跳:“你醒了?”
  “我問你他是誰?!”尹堂曜瞪她,火氣四濺。
  “哦……他……”她猶豫下,努力擠出微笑,“他是新轉來的轉校生。”
  “從哪裏轉來?”
  “……清遠。”
  又是清遠。尹堂曜打量她,眉心別扭地皺起來,仔仔細細打量她:“你認識他?”
  小米低頭看課本,含糊地說:“嗬嗬,老師剛才介紹過了。”
  “米愛!”
  尹堂曜這一聲吼得全班同學望過來,剛推門進來的國際金融教授也吃了一驚。
  鄭浩揚轉頭看向尹堂曜,他的目光深黯。
  尹堂曜也瞪向他。
  國貿二班的同學們在詭異的寂靜裏好似可以聽到他們二人目光對視中爆發出的“劈裏啪啦”的火星。
  “上課!老師好!”
  班長成媛站起向教授行禮,其他同學跟著她喊。鄭浩揚轉回頭,專心聽課。
  小米扯扯尹堂曜的衣服,小心翼翼地看著他臉上隱忍的火氣,壓低聲音說:“上課了呢。”
  “上課又怎樣!”他悶吼,“說,他是誰?!”她看他的目光,根本不可能是才認識。尤其是那小子看小米的目光,簡直無法忍受!
  “我要作筆記……”她把聲音壓得更低。
  “做什麽鬼筆記!”
  “把筆記做好,將來你複習考試的時候,考到優秀的把握才更大些啊。”她對他可愛地微笑,眼睛彎彎象月芽。
  “鬼才稀罕優秀。”他嘟囔地說,麵對她的笑容,心裏的火氣莫名其妙地消散了。
  “你也不要再睡了,這個金融教授課講得蠻好的。”
  “想死啊!要你管我!”尹堂曜瞪她一眼,又重新趴回課桌上。嗯,下午的陽光太刺眼,不適合聽課,隻適合睡覺。
  “睡太多會變豬……”她小聲嘀咕。
  “砰!”
  一個爆栗在她額頭炸開!
  小米低聲呻吟,嗚,他不是睡了嗎,怎麽還聽得到。
  睡夢中的尹堂曜扯開一個大大的笑容,就像孩童一樣。小米靜靜望著他發怔,金融教授講的內容全部輕飄飄從她耳邊滑過。
  她多想就這麽一直在他身邊。
  安安靜靜地守在他身邊。
  下午的課轉眼結束了。
  尹堂曜足足睡了一下午,他打著哈欠從課桌上爬起來,身上的每塊骨頭都是酸痛的。他邊活動筋骨,邊懶洋洋地說:“一會兒帶你去個地方。”
  小米收拾課本:“什麽地方?”
  “去了就知道!問那麽多!”他不耐煩地說,然後看她。她穿一襲白色的連衣裙,短短的毛茸茸的頭發,陽光中,整個人好像是透明的。“你……”
  “怎麽?”
  “咳,今天很漂亮。”他聲音很含糊,小米差點聽不清楚。
  “哦,嗬嗬。”
  “為什麽總穿白色?”除了第一次“約會”那次他給她的綠裙子,好像她仿佛永遠穿的是白色。
  “白色,是天使的顏色。”她微笑。
  “天使?”為什麽她總是愛把這個鬼東西掛在嘴邊。
  “嗯。天使最聖潔無暇,所以它們喜歡白色,如果穿著白色的衣裳,天使找起來會比較容易。”
  “找什麽?”尹堂曜莫名其妙,怎麽越說越聽不懂了。
  “小米。”
  低沉如黑夜的聲音插進來。
  小米手一顫,課本“啪”地跌落地上。她慌忙彎腰去撿,天哪,真沒用,為什麽要笨手笨腳手足無措。
  漫畫定格般——
  兩隻手同時出現在她的手前麵。
  她愣住。
  一隻手搶在前麵把書撿起來,“啪”丟進她懷裏,然後一個爆栗熟悉地找到她的額頭。
  “笨死了!一會兒見到我朋友,不準這麽丟臉,聽到沒有!”尹堂曜沒好氣地說。自打那個新轉校生踏入教室,她就開始不正常,這裏麵一定有鬼。
  “哦。”
  小米揉揉腦袋,尷尬地笑。
  “向她道歉。”
  鄭浩揚站在尹堂曜麵前,一米九的身高有種逼人的壓迫力,他逼視尹堂曜,目光冷凝。
  “你是什麽東西!”尹堂曜挑眉。
  “她不是可以讓你欺負的人。”鄭浩揚看著小米額頭淡紅的印子,心中一痛,“向她道歉!”
  “我沒關係!一點也不痛!”小米急忙連聲說。
  “她跟你有什麽關係!我的……”尹堂曜瞪小米一眼,“我的女朋友,我喜歡凶她喜歡罵她,關你屁事!”
  “女朋友?……”
  沉痛的目光慢慢看向小米。
  “你——是他的女朋友?”
  小米咬住嘴唇,在鄭浩揚沉痛入骨的目光裏,她忽然無法呼吸。
  班上的同學們還有一些沒有離開,她們好奇地打量著教室後麵的這三個人。滿臉怒氣的尹堂曜,壓抑鬱痛的鄭浩揚,他們中間,站著麵色蒼白的小米。
  下午的陽光在教室裏輕輕照耀。
  窗邊的樹葉透明清香。
  尹堂曜慢慢轉頭,他瞪著良久沒有說話的小米:“喂!告訴他,你是不是我的女朋友!”
  第一次見到這樣的小米。
  她麵色蒼白得仿佛靈魂抽離了出去,她站在那裏,陽光中,卻仿佛他無法伸手觸摸得到。
  “聽到沒有!快告訴他!”尹堂曜心底一陣沒來由的慌張,他開始用力搖晃小米的肩膀。
  “你放開她!”
  鄭浩揚抓住他的手。
  “砰——!”
  尹堂曜一拳將鄭浩揚的臉打得側過去!
  “浩揚!”小米驚呼,衝過去扶住被打得有點踉蹌的鄭浩揚。此時,她已經晃過來神,用力吸氣,讓自己冷靜。
  鼻血緩緩流淌出來。
  小米連忙掏出紙巾,站起腳尖,幫鄭浩揚敷住。他按住紙巾,也按住她的手指。她一怔,趕忙將手抽出來,有點不安地看向尹堂曜。
  尹堂曜卻奇異地平靜了下來。
  他冷冷打量站在一起的小米和鄭浩揚:“你和他以前就認識。”這句話不是疑問,是陳述。
  “我們從小就在一起。”鄭浩揚沉聲說。
  “閉嘴!我問的是她!”尹堂曜目光冷如刀,直直盯著小米,“說!”
  “……是。”
  “他喜歡你?”
  小米默然。她不知該如何回答這個問題。
  “我是否喜歡她,不關你的事。”鄭浩揚握住她的肩膀,低聲對她說,“就是他嗎?就是他有……”
  “鄭浩揚!”小米驚恐地打斷他。
  鄭浩揚苦笑:“世上居然還會有這樣的事情……”
  “米愛,”尹堂曜一字一句,“告訴我,你和他之間是什麽關係?”冰冷凝固了他體內的血液,他覺得自己就像天地間最大的白癡。
  “我……”小米知道他誤會了,可是鄭浩揚的突然出現讓她心頭一團亂麻。和浩揚是什麽關係?說他是翌最好的朋友?說他一直喜歡自己?……
  “我跟他以前是同學。”
  她終於想到這句話,低下頭。
  “隻是同學而已?”尹堂曜冷冷凝視她,她和那小子站在一起的身影,讓他恨不得再痛揍他很多拳。
  “嗯。”她勉強點頭,十指僵硬地絞在一起。
  尹堂曜瞪著她。
  她在騙他。
  這是她第一次騙他,還是一直都是在騙他?!
  “跟我走。”
  鄭浩揚再也聽不下去了,他抓住她的胳膊,向教室門口走去。小米掙紮,不行,她不能走,尹堂曜已經生氣了,他不爆發的冷漠反而比打人還要可怕。
  “放開我!浩揚!我不能走,我有事……”她努力想從他的掌握中掙脫出來。
  “你有什麽事?!”鄭浩揚的聲音也到了暴風雨來臨之前。
  “我……”
  小米咬住嘴唇,她望向教室後麵的尹堂曜。
  尹堂曜孤零零站在那裏。
  陽光將他的影子斜斜投在地上。
  鼻翼的鑽石閃出寒冷的光。
  他冷冷望她。
  “如果你跟他走,就再不要跟我說話。”
  他的聲音比鑽石的冷芒還要冰冷。
  “我也有事跟你說!”鄭浩揚壓抑著憤怒,“不想跟我走的話,那麽我們就在教室裏麵說!”為什麽,隻是一個認識不到一個月的小子,她竟然就如此小心翼翼用力維護。
  “你——!”小米驚慌回頭。在鄭浩揚眼中,她看到了不顧一切的沉痛。他……他什麽事都做得出來……
  鄭浩揚繃著臉將她拉出了教室,她甚至不再來得及跟尹堂曜解釋。
  看著她和那小子離開,尹堂曜臉色開始蒼白,他的手指微微發抖。
  “咣——!”
  地動山搖的巨響!
  尹堂曜一腳踹翻了前麵的課桌!
  教室裏還剩幾個同學,她們嚇得麵容失色。
  “看什麽!通通給我滾——!!”
  *** ***
  傍晚時分的冰點店,夕陽的暈紅透過玻璃窗彌漫進來。店裏人不多,隻有幾個客人,氣氛很寧靜。靠窗而坐的一個男生和一個女生已經沉默了很久很久。男生麵前的冰水從未動過,女生麵前原本溫熱的奶茶早已涼透了。
  “跟我回去。”
  鄭浩揚終於開口,聲音冷凝沉鬱。他不能看著她因為一個荒誕的原因做出這麽荒誕的事情。
  “不。”
  他抬頭,眼睛裏迸出淩厲的光:
  “他不是翌!”
  小米捏緊手中的吸管:“浩揚,你回去吧。你學業那麽出色,再轉回去清遠那裏應該也不會有問題。”
  “除非你跟我一起走!”語氣裏沒有任何商量的餘地。
  小米怔怔看他。
  他還跟以前一樣,隻要是他認定的事情,就好像再沒有退讓和回旋的可能。
  “不。”她告訴他。
  “小米!”
  自從認識她,她已經對他說了無數的“不”。翌優秀出色,那天人一般的家夥是他無法打敗的,他也無話可說。可是,翌已經死了,為什麽她還在繼續對他說“不”!
  小米沉默半晌。
  “你回去吧,隻當從來沒有認識過我。”
  說完,她站起身準備離開。
  鄭浩揚發怒了,他一把抓住她的手,大力將她重重拉得跌坐回座位上!“要我告訴你多少次,你才會記得!翌死了!他已經死了!那個人根本不是翌!!你聽到沒有!”
  “嘩——!”
  奶茶砸到鄭浩揚頭上!
  微褐的液體迸流而下,小小的珍珠狼狽地跌落他的麵頰……
  小米吸氣,體內的顫抖使她無法吸到空氣:“我也告訴過你,再讓我聽到你說出那個字,你就再也不是我的朋友。”
  …………
  ……
  “我不喜歡鄭浩揚!”
  她嘟起嘴巴,不開心地抱怨。真是討厭,為什麽她和翌要跟鄭浩揚是鄰居呢,從小到大,他總是銳利得象鷹一樣盯著她。
  他坐在電腦前查資料,聽到她的話隻是微微一笑。
  “咱們往後不理他不要跟他說話了好不好?”她氣鼓鼓地說,挖一勺果凍塞嘴裏氣鼓鼓地吃。
  他還是微笑,一個月裏她總是要這麽跟他抱怨兩三次的。
  “喂!跟你說話聽到沒有!我生氣了啊!”她衝到他耳邊大吼,要用高音貝把他震聾。
  他笑著終於從電腦屏幕前回頭。
  “又怎麽了?”
  她有點臉紅:“那個……他……他居然……親我的手指頭!”氣死了!該死的鄭浩揚非要她看他打籃球,因為他總算也是翌的朋友,她勉勉強強也就坐下來看了,手裏還幫他抱著衣服。可是,終場的時候她把衣服遞給他,他就用那雙討厭的眼睛盯著她看,她把衣服甩到他懷裏,他居然——抓住她的手指親了上去!
  惡心死了!
  不過,哼哼,她立時就給了鄭浩揚一耳光!
  他皺了下眉,然後掏出一方手帕,拉起她的手指,輕輕幫她擦著:“好些了嗎?”
  “還是覺得惡心!”
  他吻上她的手指,親吻裏似乎有鬆樹的香氣,她的心頓時變得象果凍一樣軟軟甜甜的。窩進他的懷裏,她找個舒服的姿勢。
  “反正我討厭他。”
  “他喜歡你。”
  “……我知道。”她拉長臉,從小到大那個鄭浩揚跟她告白過正式加不正式大大小小十幾次了。“所以我討厭他!”
  “浩揚是我們的朋友。”
  “才不是!”
  “你忘了嗎,那年你急病住院,當晚就要交很多住院費,我把身邊所有的錢都拿出來還是不夠。你在我懷裏痛得掉眼淚,我怎麽求那個主治醫師,他也非要我先把錢繳齊……”
  “我恨那個醫院!”她悶聲詛咒。她記得,翌當時臉色蒼白地哀求醫生,她的翌,她那麽驕傲的翌,她痛死了也不能忍受翌去求別人。可是當時心慌意亂的翌根本聽不到她的抗議和憤怒。
  “幸好有浩揚……”
  “他不過是家裏有錢而已。”她嘀咕。
  “小米!”
  “好,好,”她投降,“朋友,好朋友,好了吧。”
  他笑著搖頭:“浩揚對你一直都很好。”
  她轉轉眼睛,忽然嘿嘿笑:“是哦,仔細想想,浩揚是對我還蠻不錯……不如……”
  “嗯?”
  “我試著跟他交往一段時間好了。”她兩眼發光。“好不好?”
  他望著她。
  她笑得一臉燦爛。
  他微笑:“好啊。”
  她的笑容慢慢垮下。她瞪著他,胸膛氣得鼓起來,如果目光可以如飛刀,她就要刀刀片飛他該死的笑!
  “有膽你再說一次!”
  她要咬死他!嗚~~~他根本就不喜歡她!居然不吃醋,居然不嫉妒!小說裏不是這樣寫的!他應該心神大亂緊張地抱著她喊,不,不,你是屬於我的!
  “噗哧!”她為想象中的情景笑得嗆起來。
  他拍拍她的後背,幫她順氣。剛才她還氣得眼冒凶光,這會兒又笑嗆到前仰後合,他搖頭輕笑,唇邊的笑意象從樹葉間灑下的陽光。
  “你應該吃醋!”她又繃起臉,瞪他。
  “為什麽?”
  “因為我要和別的男孩子交往了!”
  他笑著輕咳。
  “笑什麽!不許笑,嚴肅一點!”她繼續瞪他。“要是你讓我不開心,我就……就……”她抓起吃了一半的大杯喜之郎,惡狠狠地威脅他,“我就一口果凍也不讓你吃!”
  他摸摸鼻子,苦笑:“哦。”他也很喜歡吃果凍的,雖然男孩子喜歡吃果凍有點奇怪。
  “快說!”
  “因為你不會的,所以我不用吃醋啊。”
  “才怪,我為什麽不會!”
  他淡淡微笑,睫毛在臉頰映下淡淡的影子:“因為,我喜歡你。”
  “……”
  “因為,你也喜歡我。”
  “……”她抓住果凍的手指忽然變得又軟又柔。
  “這世上,最喜歡你的人是我,最喜歡我的人是你。”他抱住她,把臉輕輕放在她頭頂,輕歎,“我知道你喜歡我,就像你知道我喜歡你。”
  窗外的風吹進來。
  他輕輕柔柔擁抱著她。
  那一刻,隻能幸福地閉上眼睛,讓幸福的微笑爬上嘴角了吧。
  可是——
  “如果我死了呢?”她騰地睜大眼睛,“我死了你還會喜歡我嗎?”
  他輕歎。
  她緊張地抓住他,皺起臉:
  “我死了你會不會再喜歡別人呢?以前看到有一首狗屁詩詞,說什麽他的妻子死了以後,為了讓他的妻子放心,他就要每天過得比她活得時候還要開心,一天比一天更開心!氣死我了!還有啊,小說和電視裏也經常有這樣的事,說是以前的女朋友或者愛人死了,然後男主角又找了一個,然後那對狗男女假惺惺地說什麽,如果她泉下有知,一定會很開心你又找到幸福,會祝福我們……狗屁!狗屁!”
  她瞪住他:
  “裴翌,我告訴你啊——我!不!會!開!心!的!”
  “嗯,好。”他哭笑不得。
  “即使我死了,你也不能喜歡別的女孩子,聽到沒有!”她咬牙切齒地說,“剛才你說,你最喜歡我,那不夠啦!”
  “……”
  “你要‘隻’喜歡我!不能喜歡其他的女人!”
  “我媽媽呢?”
  “廢話!”她一拳打上他胸膛,“不要打岔!我死了你也不能喜歡別的女孩子,聽到沒有,否則我會從地底下爬出來,半夜三更變成女鬼來嚇你!而且我絕對絕對不會祝福你!哼!”
  “你呀。”他好笑地摸摸她的短發,細細絨絨的感覺,她張牙舞爪的模樣象隻可愛的小刺蝟。
  “答應我!”
  “好。”他凝視她,“我永遠隻喜歡你一個人。”
  她滿意地笑了:“我也是。”
  “不要,如果是我先死,記得找一個好男孩來愛你。”他的手指輕輕滑過她唇邊的笑渦,“不要傷心,不要哭,不要隻喜歡我一個人,要象現在一樣開開心心,因為我的小米笑起來最可愛。要記得啊,我會祝福你們……隻要,偶爾能夠想起我就好……”
  “哼!你怎麽不說完全把你忘記呢?那樣你不是顯得更偉大?”她嘟起嘴,“老是這樣,讓我感覺自己是個壞人,你就是完美無暇的好人,討厭!”
  他笑了:“我不舍得你完全忘記我啊。如果你真的完全忘記我,也會很傷心的。你就把我放在你心裏麵一個角落,一個最小的角落,就會很幸福了。”
  “才不會!”她得意洋洋繼續開始吃果凍。
  “……?”
  “你才不會死呢,你一定會死在我後麵,”她猶豫地望著杯子不多的果凍,思想鬥爭要不要分一點給他吃,“因為你才不舍得丟下我,誰照顧我你都不會放心的……那,給你吃果凍,隻能吃一點點哦……”
  窗外的風吹揚起紗簾。
  她小心翼翼地把果凍喂到他嘴邊:
  “一點點哦……”
  ……
  …………
  奶茶從鄭浩揚臉上緩緩流淌下來,他沒有用紙巾擦,眼睛望著小米,低沉陰鬱。
  “他確實已經死了。”
  冰冷的感覺貫穿她的身體。她吸氣,打開包從裏麵找出錢夾,拿出一杯奶茶的錢放在桌上。
  她不想再同他說話。
  “那小子不是翌!如果他知道你接近他隻是為了他的心髒,如果他知道你的笑容你的關切隻是為了別人,會怎麽樣?!”鄭浩揚痛聲說。
  “你在威脅我嗎?”
  小米的聲音很輕,輕得像一陣耳語。
  不知為何,她如此輕的聲音卻讓他忽然失神。他想起小時候,她總是靠在翌的身邊笑著鬧著,而看到自己的時候,卻總要瞪他一眼。
  她站起身,對他說:
  “我知道他不是翌,可是,翌和他在一起。”
  說完,她離開了冰點店。
  夕陽暮色濃濃地透過玻璃窗湧進來,鄭浩揚坐在那裏,一動也不能動。她甚至沒有回頭看他一眼。
  她從來沒有看過他。
  哪怕自從翌逝去,他整日陪伴在她身邊,他想讓她重新快樂起來,他想讓笑容重新回到她的麵龐,可是,隻是當她知道翌的心髒被移植到那個叫“尹堂曜”的小子身上的那一刻,他才在她的眼中又看到光彩。她去到聖榆,去到那小子身邊,那麽,他從清遠也轉學到聖榆,然而,她連一個歡迎的微笑也吝於給他。
  她卻對“他”笑。
  縱使知道那明明不是翌,可是,她寧願對著一個幻影微笑,也不肯把目光稍稍轉移到自己身上嗎?
  鄭浩揚閉上眼睛。
  奶茶冰涼地滑進他的脖頸。
  *** ***
  下午,窗外飄著一些細雨。教室內,國際結算老師正在上課,國貿二班的同學們緊張地做著筆記。
  這個國際結算老師是出了名的“四大名捕”之一,每學期都會抓很多人來重修,而且她講的很多內容教材上並沒有,筆記必須做的非常認真才可以。並且,基本上她每堂課都會點名,有前輩師兄師姐說,凡是她點名三次不到,那麽考試就肯定沒有及格的希望了。
  “這個問題我請一位同學來回答,”國際結算老師低下頭,打開點名冊,同學們一個個屏住呼吸暗中祈禱,“尹堂曜同學。”
  國際結算老師的目光在教室裏找。
  “尹堂曜同學?”
  小米向尹堂曜的位置看去,她咬住嘴唇,眉心皺起來。鄭浩揚也抬起頭,他望著小米,眼神漆黑。
  教室最後排靠窗的位置是空的。
  一隻麻雀飛來,對著那個座位啾啾叫。
  “曠課是吧,”結算老師麵無表情拿起筆在點名冊上做了個記號,“尹堂曜同學已經曠課兩次。”
  “他生病了!”
  小米連忙從座位上站起來,緊張地對老師“解釋”。
  “生病?什麽病?”
  “感冒。”這是鑽進小米腦子裏第一個詞。
  “感冒就可以不來上課?”國際結算老師麵有不豫。
  “然後發燒了!”
  “多少度?”
  “……三十九度。”小米的臉紅紅,好像發燒的並不是尹堂曜,而是她自己。
  國際結算老師懷疑地打量她片刻,轉頭看向前排的成媛:“班長,尹堂曜同學向你請病假了嗎?”
  成媛慢慢抬頭,她的眼角餘光看到了斜後方不安地握緊手指的小米,猶豫一下,她沉聲說:
  “嗯,是。”
  國際結算老師點頭,在點名冊上做了修改。
  小米鬆口氣,額頭涼颼颼的,竟已掛滿了虛汗。忍不住,她又扭頭去望教室後麵尹堂曜常坐的位置。
  麻雀拍拍翅膀飛走了。
  課桌桌麵落了薄薄一層灰塵。
  他已經三天沒有來上課了。
  *** ***
  白色花園別墅。
  風帶著細雨的清涼吹動窗紗,白色的窗紗輕輕揚起,在寧靜的客廳裏悄無聲息地曼舞。一陣手機的音樂從二樓飄傳下來,固執地響著,然後隻聽“咣當”摔砸出去的聲音,音樂聲嘎然而止。
  裴優坐在客廳的沙發裏,他抬頭望一下天花板,苦笑地摸摸鼻子。三天前曜說要介紹一個女孩子給他認識,結果他在咖啡店足足等了兩個小時也沒有等到,回來後,就聽尹阿姨說曜把自己關在房間裏不肯出來,晚飯也沒有吃。那天晚上,曜開始生病,任院長趕了過來,尹阿姨跟任院長交談後表情看起來很擔憂,接下來兩天再沒有到公司去。
  “優。”
  尹趙曼站在窗外,她的身影被籠罩在飛舞的白紗窗簾中,如煙如霧,肌膚似乎晶瑩得透明,眼角微微的細紋就如秋水的漣漪。她的聲音低柔,也如霧一般輕。
  “是,尹阿姨。”裴優很敬佩曜的母親,她二十五歲喪夫,如此柔弱的女子獨立打理偌大的集團公司,無數的人在她身後指指點點,可是她堅強得好似完美無暇。
  “曜最近發生了什麽?”
  “……”
  “你是他最好的朋友,從小到大,他的心事都會告訴你。”尹趙曼凝視他。
  “嗯……”裴優苦笑。他沒有什麽確定的事情可以告訴尹阿姨。
  “是個什麽樣的女孩子?”
  裴優吃驚地抬頭。
  “曜戀愛了,對嗎?”尹趙曼歎息。也隻有戀愛才能讓一向對學業散漫的曜忽然會很認真地每天去學校,晚飯的時候會忽然出神,坐在沙發裏會忽然笑出聲,早上出門的時候會對著鏡子檢查下衣服頭發是不是好看。“你見過那個女孩子嗎,優?”
  “沒有。”
  “聽他說起來過嗎?”
  裴優猶豫一下:“是的。”
  “怎麽樣?”
  “好像是個蠻可愛的女孩子。”裴優摸摸鼻子,微笑,“聽曜講起一些她的事情,那個女孩子好像真的很可愛。”
  “可愛?……”
  尹趙曼望著窗外迷漫的雨霧。
  曜是那種傻傻的孩子,小時候他喜歡過一隻可愛的小貓,每天都要喂完它等它睡著了才肯自己去睡。後來那隻貓不知跑到哪裏去了,小曜整整哭了好久好久,心髒病也是在那時第一次發作,住了整整一個月的院。
  這個女孩子也很可愛嗎?
  “尹阿姨,我上去看一下曜。”
  裴優擔憂地站起身,這是曜手術後第一次生病,他原本以為換心手術以後曜應該不會再生病了才對。
  “好。”尹趙曼輕聲說,“問他想吃些什麽,我親手去做。”
  裴優走上二樓,他走到曜的房間門口,轉一下門把手,房門是鎖著的,他敲一敲門:
  “曜,是我。”
  “走開!”門裏麵傳出一聲悶吼。
  裴優又敲敲門,輕笑說:“發生了什麽事?不開心的事情一定要跟朋友分享才對啊。”
  “要你走開!聽到沒有!”
  “曜,有人來看你呢。” 裴優挑眉,“或者你不想跟我說,想跟她說?”
  門裏麵突然一陣古怪的靜默。
  “喂,曜,她說她是你同學,一定要進來看望你。”裴優斜倚著牆壁,摸著鼻子笑,“她現在樓下客廳正在跟尹阿姨說話。”
  持續靜默。
  然後——
  “……是誰?”隔著一扇門,尹堂曜的聲音聽起來很奇怪。
  “好像是什麽‘小米’。”
  門“砰”地從裏麵被打開!
  尹堂曜頭發亂亂臉色鐵青黑著一張麵孔,他瞪住裴優,怒聲說:“讓她走!告訴她,我永遠也不想再見到她!”
  “你自己跟她說吧,”裴優歎息,“這麽傷人的話我說不出口。”
  尹堂曜瞪他一眼,大步走到法國鏤花欄杆前,低頭向客廳看去。客廳裏空空蕩蕩,隻有飄起的白色輕紗和母親臨窗而立的身影,哪裏有什麽來訪的女生!
  “你騙我!”
  他怒不可遏地回頭低吼,因為優的欺騙,也因為心底突然湧起的一陣難以忍受的失落。
  裴優走進臥室,坐在寬大的床上,對門口處滿臉憤怒的尹堂曜微笑說:“不是不想見她嗎?果然沒看到她,卻怎麽一幅想要揍我的表情?”
  尹堂曜繃著臉悶悶走進來,將自己扔進沙發裏,仰麵,閉上眼睛,一句話不說。
  “失戀了?”裴優好笑地摸摸鼻子。隻有失戀才會讓曜這麽別扭鬱悶吧。
  “想要打架就直說!”聲音從尹堂曜的牙齒間磨出來。
  “真的是失戀了啊,”裴優搖頭,低笑,“為了一個女孩子,竟然連朋友都要打。”
  “你——!”尹堂曜握緊拳頭,額角青筋直跳,“我沒有失戀!聽到沒有!”
  “好,好,沒有失戀,隻不過在為一個女孩子傷心難過而已。”裴優看到大理石地麵上被摔出電池來的手機,伸手把它撿起來,“傷心難過到連她的聲音都不想聽到嗎?”
  “裴、優、”尹堂耀眼底滿是怒火,“你夠了沒有!”
  裴優將曜的手機電池裝回去,開機,然後,他有趣地發現屏幕上顯示出竟然有二十多條新的短信和十幾個未接電話。查看一下,這些短信和電話的主人都叫同一個名字——“小米”。
  他凝視尹堂曜:
  “為什麽不接她的電話?可能是誤會也不一定。”
  “不是。”
  “不是誤會?”
  “……嗯。”
  窗外雨霧的涼意沁進來,沙發裏,尹堂曜麵無表情,他鼻翼的鑽石暗暗的,整個人仿佛被籠罩在陰影中。心底一陣陣象被咬噬的酸澀,他的手指抽緊,嘴唇抿得就如地麵的大理石一般冰冷。
  ……
  他孤零零站在那裏。
  陽光將他的影子斜斜投在地上。
  他冷冷望她。
  “如果你跟他走,就再不要跟我說話。”
  他的聲音比鑽石的冷芒還要冰冷。
  可是——
  她還是跟那小子離開了……
  ……
  沒有誤會,也就沒有解釋的必要。在他麵前,她就那樣跟別的男生離開,甚至沒有多做猶豫,就頭也不回地離開。
  尹堂曜的麵容漸漸蒼白。
  他深吸一口氣,好,既然她選擇跟那小子走,就再也不要跟自己說話好了,為什麽還要再打電話來!
  正這時,手機音樂突兀地響起!
  裴優低頭一看,不禁笑了,來電顯示赫然又是“小米。”
  “關掉它!”
  尹堂曜劈手想將手機奪回來摔掉!
  *** ***
  宿舍裏,小米怔怔地聽著手機裏的震鈴聲。
  他還在生氣嗎?
  不回她的短信,不接她的電話,他是真的生氣了吧。那天被鄭浩揚拉著離開教室時,她看到了尹堂曜憤怒失望的表情。
  手機裏震鈴聲持續傳來。
  這是三天裏她打的第三、四十個電話了。她知道尹堂曜是不會接的,可是,她就是想打給他,隻要聽到震鈴聲就好,聽到他掐斷,也是就好像在他身邊一樣。
  “喂,你好。”
  手機那邊忽然傳過來一個好聽的男聲。
  “……”小米習慣了電話被掐斷,驟然間接通了,竟然一時間想不到該說什麽,怔在那裏。
  “你好,是小米嗎?”那聲音溫柔耐心,“我是曜的朋友。”
  就像一道閃電炸開!她腦中一片轟然!那聲音……那聲音……她拚命想聽清楚那個聲音,呆怔著回應說:“……呃,你好,我是小米。”
  “你找曜有什麽事情嗎?”
  “他……他三天沒有來上課了,我想知道……”小米說得有些心神恍惚,因為,不知是否電話失真的緣故她覺得手機裏那個聲音好熟悉。真的好熟悉……熟悉得就像她的呼吸,熟悉得連做夢也不會忘記……
  “曜生病了,所以沒有去。”那聲音裏有微笑,恍若初夏的陽光穿過清香的樹葉,輕輕柔柔灑照下來。“我替曜謝謝你的關心。”
  “……”
  “喂?”
  “……”
  “小米,還在嗎?”關切的詢問。
  她拚命搖搖頭,不,不可能的,一定是電話線失真她才會有幻聽。她不可能會聽到翌的聲音,這是絕對絕對不可能的事情!
  她深深吸口氣,說:“……在,我在……對不起,可以請問一件事情嗎?”
  “好。”
  “可以告訴我尹堂曜同學的住址嗎?我……”原來是他生病了嗎,不知道是不是很嚴重,什麽時候才會重新回到學校呢,他不肯接她的電話聽她解釋,那麽,她就隻剩下這一個辦法了。
  微笑的聲音:“好,我告訴你。”他把詳細的地址給了她,然後說,“不過——”
  “怎麽?”
  “你不會準備現在就來吧。”
  “我……”小米咬住嘴唇,她是打算通完電話馬上就過去的。
  “外麵在下雨,等雨停了再來吧,否則如果淋雨你可能會生病的。等雨停了你再來好了,我也去勸一下曜,讓他的火氣不要太大。好嗎?”
  “……謝謝你。”
  “不謝。”聲音裏柔和的笑意,“對了,曜比較別扭也比較害羞,有什麽誤會的話還要麻煩你多跟他溝通下。他很喜歡你啊,跟我提起來過,說你是個很可愛的女孩子……”
  話還沒有說完,手機裏傳來一聲驚人的怒吼——
  “閉嘴!!”
  聲音好大,小米的耳膜一陣轟鳴。她不用想也知道,那個發怒的人一定是尹堂曜。
  隱約的揮拳和躲閃聲從手機那端源源不絕地發出,她咬住嘴唇聽著,直到好像聽見有人奪過了手機。
  “是你嗎?我是小米!”
  她急聲說,希望尹堂曜不要那麽快將電話關掉。
  一陣低咒傳來。
  “你生病了嗎?現在好些了嗎?”
  “見鬼!”
  可以罵人和打架,那麽病情應該是好多了吧。小米鬆口氣,然後,她低聲說:“對不起,那天我其實不想跟他離開。”
  “閉嘴!我說過我永遠不想再聽到你的聲音!”
  “可是已經聽到了不是嗎?”
  “你——!”
  她努力微笑說,“你還在生氣嗎?”
  “……”
  “要怎樣你才不會生氣呢?”什麽她都願意去做,隻要他開心,隻要她可以留在他的身邊。
  “……想死是不是!我說了,我再也不要聽到你的聲音!”說完,一聲巨響,像是那邊的手機徹底被摔裂了,然後是“嘟嘟”的忙音。
  小米望著手機發怔。
  窗外的雨霧飄進來涼意,良久,她輕歎口氣。
  *** ***
  第二天,雨停了。
  夏天就是這樣,每下一次雨,天氣就會再熱上一層。豔陽在晴空中烈烈照耀,樹葉也亮得仿佛耀眼,濃密樹梢間有此起彼伏喧鬧的蟬聲,道路兩旁每家別墅前的花園裏都盛開著各種燦爛的花。
  下午,迎麵吹來的風帶有熱熱的感覺。山路修得筆直寬闊,但是行人很少,路上的車輛也很少。
  隻有小米一個人在走。
  公交開到山腳下就停了,據說住在這個別墅區的人們都是有私家車的。在這條路上足足走了有大約四十分鍾了,她的後背已經熱出了薄汗。應該很快就到了吧,手機裏那個聲音告訴她,尹堂曜家是這個山腰最高處的那棟白色別墅。
  她隱約可以看到那棟白色的歐式建築了。在綠樹的掩映中,它顯得分外高貴典雅。
  擦擦額頭的汗珠,她繼續向山上走,用手遮住刺眼的陽光,呼吸著山間清新的空氣。彎過山路,前麵駛來一輛白色的奔馳。樹影和陽光投影在車身,白色雅致而不張揚。車速並不是很快,平緩地開過來。
  白色寶馬行駛過小米身邊。
  一縷音樂自車內飄出,音樂美妙低柔,隨風飄進她的耳中。
  她赫然驚怔——
  那首曲子……
  是翌從初中起就非常喜歡的恩雅的歌,每當做功課或是睡覺前,他都喜歡放來聽。
  白色寶馬緩緩自她身邊擦身而過。
  她驚怔地扭頭看去——
  車窗內,恍惚有熟悉的身影,含笑柔和的唇角,清爽的頭發,挺秀的鼻梁,優雅但是謙遜的五官線條……
  灼熱的陽光象烈烈火球般照射!
  喧囂的蟬拚命地尖叫,“知了——”“知了——”,迎麵的風酷熱得令人眩暈窒息,她眼前一陣漆黑又一陣暗紅,腦袋裏象是陡然間炸開了,耳膜轟轟作響!
  白色寶馬駛過。
  白色寶馬從渾身僵硬的小米身邊駛過。
  待她拚命克製住暈厥的衝動,想要重新再看清楚那車裏的人究竟是誰時——
  山路盡頭隻剩下一點白色的影子。
  風,吹過樹梢,天地間靜得隻剩下她細弱紊亂的呼吸和全身血液狂亂的奔騰。
  她想要去追。
  可是,她僵硬得正如一隻散了線的木偶。
  她想要喚出那個名字。
  可是,聲音窒息在她的喉嚨裏“哢哢”地響仿佛下一秒鍾就可以咳出血來。
  白色寶馬徹底消失不見了。
  她閉上眼睛,雙腿虛軟,突然全身最後一絲力氣被抽走了,她跌坐到地上,把腦袋埋在膝間。
  寂靜的山路上。
  空蕩蕩沒有人影,樹葉輕輕搖晃,蟬不知疲倦地聲嘶力竭地叫著,陽光刺眼而眩暈。
  小米的肩膀微微抽動。
  在山間,她小小的身影就像迷路的孩子。
  暮色漸起。
  山路漸漸染上暈紅。
  路上的車輛多了起來,而她依然孤獨地在路邊,蜷縮成小小的一團。每輛從她身邊經過的車都會按下喇叭,而她似乎都沒有聽到,在她的世界裏似乎再沒有任何聲音。
  不知過了多久。
  太陽幾乎完全落山的那一刻。
  一個聲音在她身前惱怒地響起——
  “你為什麽會在這裏!”

  第七章
  寂靜的山路,路旁鬱鬱綠綠的樹木,風吹過樹葉,沙沙地響,下午的熱氣仿佛消散了些。夕陽的紅暈籠罩大地,尹堂曜站在霞光裏,亞麻色的短發倔強地立著,卻奇異地被晚霞映得有溫柔的光澤。
  “你來幹什麽?!”
  他的聲音凶巴巴,眼底湧滿怒火。
  小米呆呆坐在地上,她從膝間慢慢抬起頭,麵孔晶瑩,烏溜溜的眼珠裏好像有霧氣,她靜靜瞅著他,眼珠轉也不轉,有些失神,有些空洞,仿佛沒有聽懂他說的話。
  “我問你來幹什麽?!”
  尹堂曜對她低吼,氣惱得握緊雙拳。說過了不想見她,她又偏偏跑過來;從臥室窗戶看到她行走在山路的身影,原本打算不給她開門,就算她等在門外再長的時間也不給她開門;可是,她卻忽然不走了,失魂般跌坐在路邊,抱住膝蓋埋著頭也不知道是不是在哭;他還是準備不理她的,然而,她竟然在路邊一坐就是兩個小時!
  她在玩什麽花樣?!
  尹堂曜抓住她的肩膀,把她從地上拉起來,瞪住她:
  “喂!說話啊!”
  被他握著肩膀搖晃,小米漸漸好像睡醒了一般,她搖搖頭,努力讓自己從剛才的幻覺中清醒。那是不可能的,是她的錯覺,以前她也常常看錯,拚命去追去喊,卻絕望地發現那隻不過是一場場可笑的錯覺!
  而站在她麵前的尹堂曜……
  雖然有點凶,有點孩子氣,有點笨手笨腳,有點愛欺負她,可是,她可以感覺到他呼吸的溫度,可以感覺到他眼底深處羞澀笨拙的關心,也仿佛可以聽到他的心跳。
  樹葉在傍晚的風中沙沙輕響。
  又是錯覺嗎?她仿佛真的可以聽到那心跳聲,比晚霞中的微風還要溫柔的心跳……
  “……你生病了嗎?”吸一口氣,她的眼睛不再失神,關切地凝視著他。
  “沒有。”
  “好些了嗎?是感冒?發燒?拉肚子?還是胃不舒服?”
  “我沒有病!你聽不懂嗎!”
  她似乎真的聽不懂,踮起腳尖,伸出右手用手背輕輕貼在他的額頭。她的手好涼,就像一片初冬的雪花,雪花飄進尹堂曜體內,涼涼的,令他的心瓣一顫。
  “嗯,好像沒有發燒。”小米笑了,笑容很輕,也輕得象一片雪花,“對不起啊,你總說自己沒病,所以我不大相信了。”
  尹堂曜繃緊麵容:“我問你來這裏幹什麽?!”
  “不過,你好像瘦了一點,臉色也蒼白了一點,”她仔細打量他,疑惑地說,“會不會是其他地方不舒服呢?”
  “米——愛——!”
  “會不會是……心髒……”她驚疑地睜大眼睛,為這個忽然冒出來的念頭而驚恐,“是心髒不舒服嗎?!”
  “你是不是永遠聽不懂我說的話!”尹堂曜惱怒地對著她喊,“我說我沒有病!我說我不要再聽到你的聲音、不要再見到你!你全都聽不懂是不是?!你是白癡嗎?!”
  小米怔怔望住他。
  晚霞滿天,山路上盡是燦爛的霞光,路邊的樹木在傍晚的風中輕聲沙響,樹葉在溫柔的暈紅裏像是要醉得睡去了。
  良久,站在他麵前,她點頭說:
  “嗯,我聽不懂。”
  回答的真是簡潔幹脆,尹堂曜瞪著她,不知應該是好氣還是好笑,就好像一隻被氣吹得要爆炸的氣球突然被莫名其妙的針紮了一下。
  她苦笑著對他說:“因為我不準備按照你的話去做,所以,就索性全都聽不懂好了。”
  “你!”
  “想要跟你說話,想要再見到你,想要留在你的身邊,想要看到你笑看到你開心,所以,你的那些話我就統統全都聽不懂好了。”黑白分明的目光就象清澈流淌的泉水,她唇邊的微笑有些顫抖,然而直直凝視著他,眼睛一瞬不瞬。
  尹堂曜從心底竄出一股深切的惱意。
  “該死,憑什麽你以為你想做什麽就可以做什麽!”他額角青筋直冒,鼻翼的鑽石閃出刺眼的光芒,“我說了不想見你就是不想見你!”
  她靜靜笑一下。
  “……哦。”
  低下頭,她從自己的包包裏拿出一個軟皮本子,拉起他的手,把本子放進他的手掌裏:“這是幾天來各門課的筆記和一些複習資料,再有半個月就要考試了,你必須好好複習才可以。”
  他瞪著那個本子,手一握緊,本子頓時皺得象爛菜葉,他揮起胳膊——
  “不要啊!”她跳起來,象猴子一樣吊在他的手臂上,用力拉,將他的胳膊死死抱進她的懷裏,“拜托,不要啊,這些內容要整整一個晚上才能抄好!你看我的黑眼圈,是不是很像大熊貓?拜托你,如果再熬夜說不定我也會生病的!”
  “你是白癡?!”
  “……呃?”
  “本子就算扔出去也摔不碎!你那麽緊張幹什麽!”
  “……呃……是哦,嗬嗬。”她不好意思地撓撓頭,把他的胳膊鬆開。
  他麵無表情:“應該把它撕掉才對。”說著,他嘴唇緊緊抿住,兩隻手握著本子,隻要稍一用力……
  “我馬上消失!”小米大喊,雙手慌忙抓住他的手掌,連聲喊,“我立刻就消失好了,你不要撕掉它!”
  尹堂曜冷冷挑眉:“即使我撕掉它,你再抄一遍也就可以了。”原來,她所謂的對自己好,也會覺得熬夜很辛苦。
  “可是,那樣你就會晚一天看到筆記啊。”
  “……”
  “今天我走了,明天還可以來看你,後天也可以來看你,在學校說不定也可以看到你。可是,你如果今晚就看到筆記應該會多記住一些內容。”她笑容可愛,眼睛彎彎的,“而且,晚上我也會有時間多整理一些新的複習材料出來啊。”
  晚霞中。
  筆直的山路上隻有他和她。
  他瞪著她,高帥的身子有些僵硬。不知為什麽,當他麵對她時好像很多時候隻會瞪著她,除此之外,他笨拙地想不出來還有什麽表情是合適的。
  她嬌小的手緊緊抓著他寬大的手掌。
  他的手有些燙了。
  她的手清涼得象昨夜的細雨。
  小米鬆開他,不好意思地抓抓頭發,咳嗽一聲,對他說:“那……我就先回去了,你一定要看筆記啊!”說完,她背起包包,轉身準備離開。
  他瞪著她的背影,眼看她越走越遠。
  “喂!站住!”
  尹堂曜悶喊,表情也悶悶的。
  這次她很聽話,乖乖地站住了,轉回身來望住他:
  “哦。”
  “你——”
  “……”她疑惑地看著他。
  “你來隻是為了筆記?!”
  “呃,不是啊。”
  “那為什麽?”
  “我還想知道你的病怎麽樣了。”
  “跟你說了我沒有病!!”
  “……哦。”就跟喝醉的人總說自己沒醉,瘋子總說自己沒瘋是一個道理吧,小米吐吐舌頭暗自想。
  “還有呢?!”尹堂曜凶巴巴地瞪住她。
  “還有?……”她抓抓頭發,想了想,然後臉悄悄有點紅,“還有就是,幾天沒有看到你了,我……”
  “還有呢?!”他用力不去理會心底忽然湧起的喜悅,繼續板著臉問。
  她睜大眼睛,怔怔地望住他:“……沒有了啊。”
  “想死是不是!還有呢?!”
  “……那個……還有什麽?”
  “自己想!”
  “……”冥思苦想中。
  “快說!”
  她苦惱地拉扯頭發:“還有什麽,你告訴我好不好?”真的想不起來還有什麽了。偷偷看他一眼,哇,他的樣子好可怕,眼睛好像在噴火,好像生氣得下一秒鍾就會把她痛打一頓。
  “米——愛——!”
  又來了,每當他發脾氣都會連名帶姓地喊她,她縮縮脖子,往後麵退一步。
  “嗬嗬,對不起啊,我這會兒腦袋有點死機……拜托……你提醒我一下好不好?一下下就好……”
  小米滿臉堆笑,在他可怕的目光下又往後退了一步。
  尹堂曜深吸口氣,想要按耐住全身的怒火,可是當他一開口還是低吼——
  “他是誰?!”
  “誰?”
  “那小子是——誰——?!”真是想掐死她,掐死她算了!
  “啊,你說浩揚嗎?”
  “……”浩揚……叫得好親熱,尹堂曜的心突然象被人攥緊。
  她小心翼翼瞅著他,輕聲問:“你在吃醋嗎?”咦,他的表情又鬱悶又別扭。
  “見鬼!誰吃醋了!”
  “嗬嗬,我想你也沒有那麽笨呢。”
  尹堂曜瞪住她,他呼吸急促,握緊拳頭,手中的筆記本子“咯咯”作響,如果那是她的脖子早就斷了二十三次了!
  小米微笑:“鄭浩揚是我的鄰居,我和他從小就認識,而且一直都是同學,所以會比較熟悉一些,就這樣。”
  “他喜歡你。”那小子看她的眼神,好像會把她吞下去,那強烈的占有欲就算在五十米外都可以感覺出來。
  “……嗯。”
  “你知道?”尹堂曜眯起眼睛。
  “是。”
  “那你——”那你還讓他接近你,那你還讓他用那種眼神望著你,那你還讓他握著你的手從我麵前離開!尹堂曜周身寒冷,針紮般的疼痛從心髒蔓延開來。
  “所以,如果我喜歡他,那麽就不會來到聖榆;所以,如果十幾年的時間我都無法喜歡他,那麽就不可能忽然改變;所以,如果你因為他而生氣,那麽你就真是一個笨蛋。”
  她的聲音很輕,笑容也很輕,眼神清清澈澈地瞅著他,好像他果然是天下第一的笨蛋。
  尹堂曜瞪著她。
  小米對他吐吐舌頭:“還生氣嗎?”
  尹堂曜繼續瞪她。
  小米抓抓頭發,也瞪他一眼:“那你繼續生氣好了,我走了。”轉過身,她背對著他揮揮手,笑著說,“Bye-bye,記得晚上看筆記啊。”
  晚霞如醉。
  小米已經走遠了。
  尹堂曜低下頭,打開手心已經變得皺巴巴的筆記本子,裏麵的字整潔娟秀,每個字都寫的很認真,好像寫字的人唯恐看的人會看不清楚。
  本子翻到最後。
  半頁的空白處寫有一行話——
  “一定要認真看啊,否則考不及格會很笨很笨,我會笑你的!”
  可惡啊!想死嗎?!尹堂曜“啪”地合上本子,氣惱地抬起頭,隻見白色裙子的小米漸漸消失在山路的盡頭。滿天霞光中,她的身影忽然恍若透明,透明得仿佛身後有一雙天使的翅膀。
  *** ***
  清早。
  教室的門被一腳踹開!
  巨大的動靜使得國貿二班的同學們全都抬起頭向門口處看去,哎,其實不用看啦,閉著眼睛也知道那家夥一定是尹堂曜。
  顫巍巍的教室門晃來晃去,發出“咯吱吱”可憐的抽泣聲,不過,尹堂曜的耳朵怎麽可能聽到呢,他漫不在乎地塞著耳機聽著音樂,向教室後麵的座位走去。
  “啪——!”
  筆記本子扔到小米桌麵,嚇了她一跳。她抬起頭,望著尹堂曜,臉上露出驚喜的笑容:“咦,你來了,以為你過幾天才會來上課呢。”
  尹堂曜麵無表情坐到她身邊的座位:“家裏很無聊。”
  “筆記看完了嗎?”
  “沒有。”
  “……沒有?”她張大嘴,“為什麽不看呢?”
  “廢話,你讓我看我就看啊,”他瞪她,“偏偏不看!”
  “考試會不及格的,你已經三門不及格了……”她沮喪地說,再有一門不及格就拿不到學位證書了呢。
  “我不在乎。”
  “可是……”
  “誰在乎誰去想辦法好了。”尹堂曜懶洋洋地趴到課桌開始睡覺。
  豬~~
  白癡~~
  笨蛋~~
  小米恨不能用腳踹他,氣死人了,他吃定她了對不對?是啦,她是很在乎,她不想他不及格然後將來被別人笑,可是他那副漫不在乎的樣子真的很欠揍啊!
  “喂,別睡了!”她用力推他。
  “想死啊!”
  “你不可以不及格,”她偷偷瞪他,那麽想睡就不要來上課嘛。“從今天你就要開始複習功課了,上課的時候也要好好聽!”
  “你很煩呢!”尹堂曜氣惱地抬起頭,他肯來學校她就該偷笑了,羅裏羅嗦煩死人了。
  “我是很煩啊,”她沮喪地扁起嘴,“你要是真的不及格該怎麽辦……”
  “那有什麽關係,還不是照樣畢業,照樣進家族的公司。”他冷冷地說,根本一點差別也沒有。
  “不可以!”
  “……?”
  “那樣的話你會被笑的,會被人說是因為母親的原因才進去的,別人都會在背後笑你。”
  “我不在乎。”他冷哼。她錯了,沒有人敢去笑他,至少當著他的麵所有人都會對他很尊敬,這世界原本就是這樣。
  “我在乎!”小米咬緊嘴唇,直直看著他,“你應該是優秀出色的,是世上最優秀的。”從小到大,他都優秀得讓人讚歎啊。
  尹堂曜懶洋洋地打量她:“隨便,誰在乎誰就去努力好了。”說著,他又往桌上趴去準備睡覺。
  “喂~~”她繼續用力推他,“不要睡啦,就算我再努力,一頭豬也不可能及格啊。”
  “砰——!”
  一個爆栗在小米額頭炸開!
  尹堂曜滿臉黑線地瞪著她:“最近越來越囂張了啊。”該死,真的吃定他了對不對!
  “哪有……”她吃痛地揉著腦袋,委屈地說,“我會努力幫助你及格的,可是你也要配合才對啊,整天睡啊睡,怎麽可能嘛……”
  “想死!”他威脅地舉起手。
  “嗬嗬,”她抓住他的胳膊,擠出一臉可愛的笑容,“拜托,稍微配合一下啊,不用很辛苦的,很容易就會及格了。”
  “有什麽好處?”
  “呃?”
  “我問你有什麽好處,否則為什麽要配合你?”正說著,尹堂曜忽然察覺到一陣陰鬱漆黑的目光,他霍然抬頭迎上那目光,隔著空間的距離,尹堂曜和鄭浩揚互相冰冷地對視。
  “好處就是你可以及格啊,嗬嗬。”
  “不夠。”
  “啊?……”小米張大嘴。
  尹堂曜突然低下頭,在她吃驚的唇片上用力親一下,這個吻時間很短但是帶有示威的味道。
  “你——!”她慌忙把他推開,左右看下,呼,幸好坐在最後一排,同學們基本都沒有看到。除了……除了鄭浩揚,他定定望著她,眼神象死一般的寒冷鬱痛,他,好像什麽都看到了。
  “就算親吻也還是不夠。”尹堂曜把她望向鄭浩揚的腦袋扭回來,讓她隻能看著自己,“我要禮物。”
  “呃……?禮物?”她聽得怔怔的,頓時把鄭浩揚忘掉了。
  “如果及格的話,你必須要送我禮物,答不答應?”
  “哦,”她抓抓頭發,哎,也可以啦,隻要他不再不及格就好,“你想要什麽?”
  “不知道。”
  “不知道?!”她睜大眼睛,“那我送你什麽呢?”
  “廢話!如果事先就知道禮物是什麽,還有什麽意思!”他悶悶地說,瞪她一眼,“隻要你記得就好了。”
  “哦,嗬嗬。”她不好意思地笑,“好啊,我答應你。”
  “嗯。”
  尹堂曜又趴回桌上睡覺。
  “你怎麽又睡呢?剛剛不是說……”她呆怔地說,這……這隻豬啊。
  “反正隻要及格就好,少管我!”
  “可是……”
  “閉嘴,再說話我就門門交白卷給你看!”
  小米撓撓頭苦笑,天哪,這是什麽世界,明明是怕他不及格而不是她會不及格好不好。就這樣,整整一上午的課,他全都在睡覺,她忍不住嚴重懷疑他的答應隻不過是緩兵之計。
  *** ***
  不過,事實證明小米錯了。
  接下來的日子裏,尹堂曜居然真的開始“學習”了!他每天到教室上課,雖然睡覺的時間比聽課的時間多;他每天跟她去圖書館,雖然他香甜的微鼾聲總會引來其他同學的側目;他每天讓她幫忙輔導功課,雖然他不肯看筆記和書宣稱隻願意聽她的聲音,一晚上下來她往往口幹舌燥,而他明顯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樣。
  他肯定是豬投胎的!
  小米n次氣惱得恨不能揪住他的頭發痛踢他幾腳,睡!睡!睡!有什麽好睡的!
  可是——
  他睡得好香啊,唇角彎彎地勾起來,趴在桌子上睡得就像一個孩子。
  正出神地望著睡夢中的尹堂曜,忽然感到一道冷冽的眼光自她身後射來。
  她受驚地回頭看去。
  啊,還是鄭浩揚。
  他還是總這樣在她常常出現的地方出現,用那種冰冷的眼神無言地跟隨著她。
  小米皺眉,努力忽略掉心底隱隱的不安,把視線轉回書本上去。
  盛夏已到,天氣越來越熱。
  在整個夏天幾乎最熱的那一天,期末考試終於結束了。當小米終於交完試卷走出教室的時候,尹堂曜已經在外麵的樹蔭下等了她足足四十分鍾。
  “你交的白卷?”她抓住他驚恐地問。
  “不是。”
  “全都不會做亂答的?”
  “不是。”
  “那為什麽交那麽早!”她咬牙切齒瞪住他,“就算不會答也要把卷子的空白全部塞滿,隻要結束鈴不響,就要筆不停頓地寫寫寫寫寫!我沒有告訴你嗎?!”
  尹堂曜好氣又好笑地望著她。這家夥,以前好像溫順弱不禁風的模樣,怎麽越來越囂張對他大吼大叫呢。
  不過……
  似乎還是這種樣子比較可愛一點啊。
  “笑什麽,你居然還笑得出來!”她氣得快暈過去了,“不及格怎麽辦啊!”
  “走吧,我肚子餓了。”他用凶惡的眼神命令她閉嘴,然後摟住她的肩膀,向桂園食堂的方向走去。“今天想吃剁椒魚頭。”
  豬啊——!
  小米兩眼發黑,鬱悶到直想仰天長嘯。
  幾天後,有同學從輔導員那裏弄來複印過的幾門課成績單,傳到小米手上時,她驚呆了。揉揉眼睛,再揉揉眼睛,她簡直想趴到成績單上用放大鏡去看!
  那個……
  有沒有搞錯啊!
  期末考一共五門必修課,每門成績最好的竟然都是同一個人!那個人的名字竟然叫做——
  尹!堂!曜!
  “你賄賂老師對不對?”把尹堂曜拖到一棵僻靜的大樹下,小米壓低聲音不敢置信地盯著他,“你把所有老師都賄賂了嗎?”
  尹堂曜背靠著樹幹,沒好氣地說:“想死啊!”
  “你做得太誇張了!隻要拜托老師們讓你及格就好了啊,為什麽非要偽造成最好的成績呢?”她急得團團轉,“真是笨得象頭豬啊!”
  他額冒青筋:“喂!這是我自己考的好不好!而且我警告你啊,再讓我從你嘴裏聽到‘豬’這個字,就把你打成豬頭!”
  “你自己考的?……”她呈呆滯狀。
  “嗯。”
  “你以為我是豬?”她呆愣愣地看著他,“就算我是豬,也不可能相信啊。”
  #@$%^&**^^%$##~~~~
  一陣陣慘叫聲從聖榆校園裏傳出。
  服飾店的玻璃門推開,空調涼氣迎麵而來,跟外麵酷熱的天氣簡直不是一個世界,好舒服啊。
  店裏的售貨小姐們微笑著向新走進來的兩個顧客鞠躬。
  應該是學生吧,男生又高又帥耀眼得就像盛夏的陽光,鼻翼一顆細碎的鑽石給他添幾分不羈的霸氣,女生彎彎的眼睛短短的頭發,非常可愛的樣子,隻是腦門不知為什麽粉紅粉紅的象是被人用力敲過。
  “喂!禮物你還沒有準備好嗎?”尹堂曜不開心地瞪著小米,可惡啊,她答應過的,結果竟然什麽都沒有,居然現在才拉他來買。
  “嘿嘿。”
  “你還敢笑!”
  小米心虛地抓抓頭發,瞟他一眼:“其實早就想好了,隻不過這東西隻我一個人不太容易買到合適的。”
  “什麽東西?”
  “嗬嗬,”她抓住他的手走到靠近櫥窗的地方,那裏精致的貨架上擺著一雙雙新款男裝皮鞋,“聽說這個牌子的鞋質量很好呢。”
  “鞋?”尹堂曜怔住,“為什麽要買鞋?”還以為她會給他買很浪漫的東西作禮物呢。
  “請問,你們這裏最結實的鞋是哪雙?”小米問售貨小姐。
  “最結實嗎?”售貨小姐也怔住,經常有顧客問哪種最流行最舒服,倒很少有人詢問最結實。
  “是啊,”小米笑起來,“就是那種經常在門上踢來踢去也不會踢壞、更不會傷到腳的鞋。”她扭頭看著尹堂曜,吐吐舌頭笑,“經常踢教室門的話,腳應該也會被踢痛吧,所以買雙結實的鞋送你最合適了。”
  “……”
  “喜歡嗎?”她晃晃他的胳膊。
  “不喜歡!”
  “啊,為什麽呢?”她驚訝地睜大眼睛,“我想了好久才想到這個最合適的禮物呢。”
  “該死!”尹堂曜板著臉,“就算不想讓我踢門也不用繞這麽大個圈子!”
  “咦——”小米驚呼,眨眨眼睛,“現在有點相信你的成績是真實的了。” 原本他並沒有真的那麽笨啊。
  “砰!”
  當天第五個爆栗在她額頭炸開!
  尹堂曜氣惱地握起手指,心裏一陣說不出的滋味,看著她額頭紅紅的一片想要幫她揉揉,可是,這可惡的家夥!
  “生氣了?”小米小心翼翼地瞅他,“跟你開玩笑啦。”
  他抿緊嘴唇不說話。
  “不要那麽小氣嘛,嗬嗬,”她笑著輕聲說,“其實,禮物早就準備好了,可是不打算今天給你呢。”
  “又在騙我!”他悶聲說,“你根本就忘記了對不對!”
  “不對。”
  她輕輕握住他的手,對他微笑。
  “因為星期六才是你的生日啊,我要生日那天再把禮物送給你。”
  尹堂曜身子一顫:“你怎麽……”他從沒有把生日告訴過任何人,也從沒有慶祝過生日。
  “對不起,我也是無意中知道的。”她低聲說。如果他不想告訴她,那麽一定有理由吧。
  他凝視她良久,深吸一口氣,說:“星期六把禮物給我吧。”那一天,就讓自己不再一個人好了。
  “嗯!”
  小米開心地搖搖他的手,笑容象花一樣盛開。
  *** ***
  期末考試結束後暑假也就開始了。
  戚果果歸心似箭,她早早就訂好車票,依依不舍地擁抱了小米和成媛,承諾開學的時候一定會帶很多好吃的東西回來後,就興高采烈地回家去了。楊可薇卻是靜悄悄地從宿舍消失的,有傳言說是某家模特公司看中了她,趁暑假的時候會練習走秀。
  成媛沒有走,因為暑假裏宿舍樓也是要值班的,成阿姨在哪裏,她的家就在哪裏。小米也留在了聖榆。對她來講,在哪裏都是一樣的,父親要幾個月後才能回國。
  楓園五舍變得寧靜了起來,走在走廊裏可以聽到回響的腳步聲。天氣熱得象蒸籠一樣,小米很多時間在宿舍裏吹著電風扇看書寫日記,而成媛開始了她的多份打工生活,每天要到很晚才會回來。宿舍裏經常靜悄悄隻有小米一個人,也不可能整日跟尹堂曜泡在一起,所以她跟成阿姨的接觸越發得多了起來。
  小米總是興高采烈地講著一些有趣的事情。
  成阿姨總是慈愛地微笑著聽。
  小米會講著講著忽然靜下來,怔怔出神,望著雪白的牆壁良久良久地出神。
  成阿姨會拍拍她的手背,起身拿一碗清涼消暑的綠豆湯給她喝。
  等過上一會兒,小米喝完綠豆湯又會開始手舞足蹈地講些好玩有趣的事情。
  成阿姨又會開始靜靜地聽。
  時間就這樣過去,轉眼到了星期四。
  那天的傍晚,小米剛跟尹堂曜在宿舍樓外麵告別,還沒踏進成阿姨的管理員宿舍,手機卻響了起來。
  她笑著接起來,笨蛋,她不會忘記後天要給他禮物的。
  “喂?”
  “我是曜的母親。”
  手機那端的聲音高雅又威儀。
  小米頓時怔住。
  *** ***
  “你就是米愛?”
  奔馳車裏舒適簡潔,並不象電影裏常見的那樣奢華。尹趙曼一襲米色裙裝,身上沒有任何首飾,她肌膚如玉,一雙夜霧般的眼睛慢慢打量坐在身邊的小米。
  “是,您好。”
  小米從未見過如此美麗的女子,就隻是看著她也覺得時間仿佛忽然間凝固了,雖然知道直直地看著她是不禮貌的,但是視線卻無法從她身上移開。
  尹趙曼長久地望著小米,幾分鍾裏再沒有說話。小米很疑惑,她來這裏隻是為了要看看自己嗎?
  “你很放肆。”尹趙曼低聲說,聲音裏有和她柔雅的容貌不相稱的犀利。
  “呃?”小米嚇了一跳。
  “目不轉睛地盯著長輩看,一點起碼的教養也沒有。”
  “哦,”小米撓撓頭,“對不起,伯母。可是,沒有人告訴過您嗎?”
  “……?”
  “您太美麗了,美麗得會讓人忘記很多事情。”小米吐吐舌頭,不好意思地笑。
  “就是用這樣的甜言蜜語接近曜嗎,因為他是個單純的孩子,你就一直用這樣的甜言蜜語來蠱惑他對嗎?”尹趙曼冷冷地說。
  小米驚得睜大眼睛:“伯母……”
  “曜身邊的女孩子我見過一些,有的天真,有的囂張,有的做作,有的尖刻。可是,她們都沒有能讓曜動心。”尹趙曼冷冷凝視她,眼底幽黑得如深潭,“你卻很了不起,居然能夠讓曜喜歡上你,甚至要求正式把你介紹給我。”
  小米怔住。
  “原來,你有的隻是甜言蜜語,廉價的甜言蜜語。這些話,你可以打動曜,但是不可能打動我。”
  車內有冷氣。
  冷氣絲絲冒著,尹趙曼的臉上仿佛有冰霜。
  深吸一口氣,小米苦笑:“伯母,您怎麽區分真心的話和甜言蜜語呢?剛才我是在騙您嗎,難道看到美麗的事物也無動於衷不去讚美,才是誠實的人嗎?”
  “心是不同的。”
  “心?”
  “誠實沒有任何不良的居心,而甜言蜜語是為了達到自己的目的。”尹趙曼沉聲說,“你為什麽來到聖榆?”
  小米僵住。
  “我查過了,你在清遠的學生檔案裏沒有任何瑕疵,並不是犯了過錯才被迫轉到聖榆。請你告訴我原因,為什麽要轉來聖榆?”
  小米身體僵硬得象木偶。
  “而且,為什麽要特意轉到曜所在的班級?聖榆學生處的處長回憶說,當時有一個清遠的女生借口交換學生的事情詢問曜的學籍檔案。那個女生是你嗎?”
  尹趙曼凝視她:“請你告訴我,為什麽要這樣處心積慮地接近曜。”
  小米咬住嘴唇,唇色漸漸發白。
  車內的冷氣有靜靜的聲音。
  她說不出話,腦中一片暈眩,手心握出冷汗。
  “您覺得……我是為什麽呢?”
  小米終於擠出這一句,背脊已滿是汗水。不,她不可以讓尹堂曜知道自己的原因,那樣她就再沒有機會留在他的身邊。
  尹趙曼目光冷凝:
  “我不會允許你留在曜的身邊,你也不會有可能分得任何財產,所以,請你離開。”
  “財產?您說財產嗎?”小米呼出一口氣,笑容一下子全部回到她的臉上。“好的,我知道該怎麽做。”
  尹趙曼微顰眉頭,不明白這女孩子為什麽忽然笑得這麽開心。
  小米凝視她說:“伯母,請您放心。”

  第八章
  生日約會應該在什麽地方合適呢?
  校園的草地太熱,餐廳人太多,電影院太嘈雜,圖書館太無聊,逛商場是女孩子才會做的事情……
  尹堂曜想了很久,終於在星期五的晚上撥通了電話給小米。
  “明天到我家裏來。”
  “你家?”
  “嗯,明天上午我去接你。”
  “可是……”
  “……?”
  “……”小米腦海中浮現出他母親冷凝的眼神,有點猶豫地抓抓頭發。
  “說啊,怎麽了?”
  “……那個……你母親會在家嗎?”
  一陣沉默。
  “喂?”怎麽忽然聽不到他的聲音了呢?
  “不會。”從小到大,每年他生日那一天,母親都不會在家。尹堂曜閉下眼睛,用無所謂的語氣說,“明天隻有我和你。你喜歡吃些什麽?我讓阿姨去準備。”
  “哦。”小米鬆口氣,“不用,讓我做給你吃好不好?”
  “不好吃的東西我可不吃啊。”
  “放心啦,一定很好吃的!從今天晚上你就可以開始期待了!”她得意地笑。
  “真的?”他也笑起來。
  “當然!”
  *** ***
  可是,一定會很好吃的東西就是這個嗎?
  尹堂曜怔怔盯著麵前的這碗東西。
  細細的象龍須一樣細的麵條,麵上有一隻荷包蛋,湯水很清,飄著一些綠綠的蔥花和幾片綠綠的香菜。
  “這是什麽?”她提著一袋東西衝進廚房,在裏麵叮叮咣咣忙碌了半個小時,不許他偷看,忙得滿頭大汗氣喘籲籲後終於小心翼翼端到他麵前餐桌上的東西竟然就是這個嗎?他還以為會是很豐盛的大餐呢。
  “是長壽麵啊。”
  “長壽麵?”他用筷子挑一挑,抬頭看她,“我喜歡吃米。”
  “拜托!過生日都要吃長壽麵好不好,這是習俗啊,你看,麵條長長的,表示將來可以很長壽,一定會是壽星公!”
  “我見別人都吃生日蛋糕的。”尹堂曜有點悶悶的。雖然他自己沒有慶祝過生日,可是,見過別人過生日啊。
  啊!把蛋糕忘了!
  她捂住嘴巴,眼睛轉了轉,嗬嗬笑著說:“生日蛋糕哪裏比得上長壽麵啊。隻要給錢,蛋糕店就會把做好的蛋糕賣給你,可是,長壽麵是需要愛你的人為你下的。”
  “是嗎?”他心裏被猛地一撞,忽然覺得麵條湯上的蔥花就像飄在春水中的輕舟。
  “當然是啊。而且,我昨晚在成阿姨那裏練習了好幾次呢,這碗麵一定會很好吃,你快嚐嚐!”
  尹堂曜挑起麵條放進嘴裏。
  “怎麽樣?”小米滿臉期待地望著他,“很好吃對不對,這是龍須麵,麵條象龍須一樣細,可是又不會很軟沒有嚼勁。你再嚐一口湯……”
  他喝下一口湯。
  “很清淡對不對?隻放了一點點的鹽和一點點的香油,不會很膩妨礙到麵自然的香氣。荷包蛋也很好吃啊……”
  他咬了一口荷包蛋。
  “荷包蛋要好吃的話,不能太老也不能太嫩,最恰好就是當你咬開的時候有一點點流動的黃,然後馬上就凝固在你的舌尖。最後你再嚐下蔥花……”
  蔥花?他皺眉,好端端的為什麽要嚐蔥花呢?
  “蔥花是綠綠的對不對?”小米笑得眼睛彎起來,“你知道嗎,蔥花是最難做的,火大一點就焦了,火太小蔥花出不來香味,所以我現在做蔥花的水平可是很棒的哦。”
  尹堂曜把滿滿一碗長壽麵吃完了。
  他抬起頭。
  小米期待地望著他,眼睛裏有無數星星在閃動。“你喜歡嗎?覺得好吃嗎?”
  他不說話,眼底有奇異的神情,鼻翼的鑽石亦閃出奇異的光芒。
  “怎麽?真的不好吃嗎?”她緊張地問,啊,是不是她太笨了,努力練習了很久還是不好吃嗎?
  “還要吃一碗。”
  “呃?”
  “不,兩碗!”
  “呃?”小米睜大眼睛。
  “笨蛋!這麽好吃的麵隻吃一碗怎麽夠呢?!”尹堂曜瞪著她,唇邊孩子氣的笑容卻泄漏了他內心的歡悅,“而且,你也要坐下來和我一起吃。”
  “你說好吃!哇!”小米開心地跳起來,抱住他的腦袋用力揉,“哈哈哈哈哈,你說我做的東西好吃啊,你真的說好吃啊……”
  “砰!”
  尹堂曜從她的魔爪中掙紮出來,反手給她一個爆栗:“喂,笑得太誇張了吧,我的耳朵都快被你笑聾了。”
  小米根本沒有感覺到痛,她還在傻笑,嗬嗬地傻笑,笑著笑著忽然眼淚流了下來。
  她的淚水蔓延在臉上。
  晶瑩的淚水。
  象星芒般晶瑩蔓延的淚水。
  尹堂曜慌了,他是第一次見到小米哭,以前不管怎麽凶她她都不會哭的。他心裏一陣驚痛,手忙腳亂地抱住她,手忙腳亂地想要擦掉她的眼淚,卻發現她的淚水越來越多,冰涼晶瑩的淚水湧出來象要馬上就會把他淹沒。
  “不哭了啊,怎麽了,我說錯了什麽?”
  他笨拙慌張地擦著她的眼淚,連聲喊:
  “麵很好吃啊,真的很好吃,我從來沒有吃過這麽好吃的麵,好吃到這一輩子我什麽都不想吃了,隻想吃你做的麵!小米……”
  小米深深吸一口氣。
  她擦擦眼淚。
  她破涕而笑,雙眼哭得有點紅了可是仍舊象月亮一樣明亮:“我太高興了嘛。”
  尹堂曜定定凝視她,心髒好久才從抽痛中緩過來,他惱怒地低吼:
  “白癡啊!差點被你嚇死!”
  等兩人都吃完麵已經是一個小時以後了,尹堂曜和小米肚子飽飽地坐到樓下客廳沙發裏。
  牆壁上的時鍾指向一點二十。
  嗯,正好是午睡時間。小米打個哈欠,睡意濃濃,如果在宿舍這會兒肯定躺在床上已經睡著了。
  “不許睡!”
  尹堂曜推起她開始向沙發扶手癱軟滑落的肩膀,凶巴巴地說。
  “好困啊,”她揉揉眼睛,哈欠著說,“你不困嗎,你比我還愛睡覺呢。”
  尹堂曜伸出手。
  她驚喜地笑:“啊,你是說我可以睡在你的手上嗎?”捏一捏,他的手不會很軟也不會很硬,當枕頭果然很合適。
  “啪!”
  他凶惡地打掉她亂捏的手,然後又把手掌攤到她麵前。
  “呃?”她呆呆怔住。
  “給我。”
  “什麽?”
  “笨蛋啊,快給我!”
  “……”她象卡通片裏遇到怪叔叔的女孩子一樣驚恐地睜大眼睛,雙手握緊胸前的衣服,“你想做什麽壞事?”
  尹堂曜快要氣炸了:
  “我!的!生!日!禮!物!”
  可惡,她明明就是在假裝!來的時候神神秘秘帶那麽大個袋子,一定裝的是要送他的禮物,卻拖到現在都不知道給他,害他心癢癢的,可惡啊!
  “哈哈,”小米笑得前仰後合,“你這樣子就像個小孩子啊。”
  敲!
  敲!!
  敲!!!
  他一連在她腦袋上用力敲了三下。
  “你在捉弄我對不對?”尹堂曜咬牙切齒,忿忿地說,“最近你越來越喜歡捉弄我了。”
  “是啊。”她一臉燦爛的笑容,“生日禮物應該在萬眾期待的心情下隆重登場才有趣嘛,直接拿出來就不好玩了。”
  “快給我!”
  “當~當~當~當~”
  小米快樂地哼著伴奏,從身後拿出一隻大大的盒子,盒子上紮有一隻大大的綢緞蝴蝶結。
  她把禮盒遞到他麵前,微笑著說:
  “祝你生日快樂。”
  尹堂曜原本想努力不笑的,才不想讓她知道他有多期待這禮物,從小到大,這是他收到的第一份生日禮物。可是,等他自己意識到的時候,他已經笑得嘴巴都快彎到耳朵了。
  他打開那盒子。
  裏麵靜靜躺著一件純白的襯衣,棉質的料子,白色非常清新幹淨,有精致的暗紋,透出溫柔優雅的味道。
  …………
  ……
  “快猜!”她把禮物背在身後,嘿嘿笑著命令他猜今年自己送給他的生日禮物是什麽。
  “是白襯衣。”他微笑著說。
  “啊?”她呆住,然後氣惱得用拳頭去打他,“可惡啊!壞人!為什麽要猜白襯衣,你去猜別的東西不可以嗎?我也可以送你巧克力、手套、果凍……為什麽要猜白襯衣嘛!”
  他握住她的拳頭,眼睛裏全都是閃閃的笑意:“因為從十五歲開始,你每年送我的生日禮物都是白襯衣啊。”
  她怔住。
  咦,好像是呢。
  “可是,以前都是,不代表今年也是啊!”她嘟起嘴巴,“剛才猜的不算,重新猜!”說完,她笑得一臉諂媚,爬到沙發上湊到他身邊,兩眼放光望著他,“翌,你猜我送你的生日禮物是什麽?”
  “咳,是巧克力?”他誇張地做出冥思苦想狀。
  “不是。”她搖頭。
  “果凍?”
  “不、是。”她得意地搖頭。
  “啊,我知道了,那一定是手套。”
  “也、不、是。”她大聲歎氣,同情地搖搖頭,“你好笨啊,考試成績好肯定都是作弊出來的對不對?真的猜不出來禮物是什麽嗎?”
  他摸摸鼻子,偷笑。確實是很笨,禮盒扁扁的那麽大怎麽可能是果凍或是別的東西呢?
  “嗯,猜不出來。”
  “哈哈哈哈,”她興奮地笑,“那你想不想知道裏麵究竟是什麽?”
  “想。”
  “有多想?”
  “非常想。”
  “好吧!看在今天是你生日的麵子上,我就大發慈悲不再折磨你的好奇心了。”她把禮盒遞給他,笑嘻嘻,“我好不好?”
  “嗬嗬,你真好。”
  “你快看禮物吧。”她期待地看著他用修長的十指打開禮盒,屏住呼吸,“喜歡嗎?”
  裏麵是一件白襯衣。
  “這件白襯衣很漂亮對不對?是木質的紐扣呢,看起來很精致,白色也不是很耀眼,我在店子裏看到它的時候就想,如果翌穿上它一定會非常非常迷人非常好看的!”她滿足地歎息。
  他微笑,手指輕輕摸著白襯衣,然後將它放下,抱住她,溫柔地在她頭頂說:“謝謝你,我很喜歡,真是一件很好看的襯衣啊。”
  “翌,你知道嗎?”窩在他懷裏,她愛嬌地象隻小貓般對他說。
  “嗯?”
  “你是這世上最適合穿白襯衣的人呢!一點瑕疵也沒有,純白的,完美的,當你穿著白襯衣,哪怕是最普通的白襯衣,也會美好得就象天使一樣。”她抓抓頭發,疑惑地說,“其實有時候我也覺得很奇怪,世上明明不可能有十全十美的人啊,可是為什麽你就是十全十美就是連那麽一點點缺點都沒有呢?”
  “傻瓜。”他微笑。
  “喂!你敢罵我!”她揮起拳頭打過去。
  他吻住她的頭頂,她短發細細絨絨一直溫柔到他的心底,“傻瓜,那是因為你喜歡我啊,因為喜歡我,所以你看不到我身上的缺點。”
  “是這樣嗎?”她想一想,跳起來對視他,眼睛睜得大大的,“那在你的眼裏,我是不是也是十全十美沒有缺點呢?”
  他笑了,搖搖頭:“不是,你的缺點一籮筐。”
  頓時拳打腳踢如暴風驟雨。
  她咬牙切齒用力打他:“臭翌!壞翌!你不喜歡我了對不對!打死你!打死你!”
  “你有很多很多的缺點,懶懶的、愛任性、不愛看書、做事沒有耐心、凶巴巴愛打人……而且有時候你不講理到都能把人氣暈,”他輕輕笑著,歎息,“可是,就算這樣也還是喜歡你啊,小米。”
  她聽得怔住了。
  心“嘭嘭”地跳,忽然有點臉紅,她又窩進他的懷裏,手指揪著他的白襯衣,輕聲地說:“好啦,肉麻死了。”
  兩個人靜靜依偎在一起。
  氣氛寧靜得仿佛流淌著春日的花香。
  “往後每年我都送你白襯衣好不好?”她偷笑,“一直送到你變成老公公,頭發很白了還要穿白襯衣,讓所有的老婆婆們都嫉妒我有這麽迷人的老伴。”
  “好。”
  “而且,我們把這些白襯衣都留下來。雖然都是白襯衣,可是每件都是有區別的啊,將來說不定可以攢成白襯衣博物館,哈哈,說不定可以變成傳家寶呢!”
  “好。”
  “你不要以為送白襯衣當生日禮物很輕鬆偷懶啊!”她瞪他一眼,“我要逛很多店子才能找到最好看的白襯衣,也很辛苦呢。”
  “是,我明白。”他輕笑。
  “笑什麽!你有什麽不滿意嗎?!”她凶巴巴逼視他。
  “我隻是想……”
  “……?”
  “你明年能不能多送我一件禮物呢?”
  “啊?你想要什麽?”
  “好像生日都要吃長壽麵……”他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那個……”
  “你聽誰亂說的,生日蛋糕就可以啦,現在還有誰吃長壽麵那麽老土!”
  “可是……”
  她撓撓頭:“好吧好吧,晚上我就請你到麵館去。”
  “我想吃你親手做的。”
  “什麽!你開玩笑嗎?”她驚呼,“我不會做飯啊!”從小到大,如果跟他在一起,所有的飯菜都是他做的,她一點都不會做飯呢。
  他微笑:“難吃也沒有關係。小米,我忽然真的很想吃你做的長壽麵。”
  “才!不!”她堅決抗議。
  “小米……”
  “翌~~”她撒嬌地說,“小米最喜歡翌做的飯做的菜做的麵,翌的手藝天下第一,每次吃翌親手為小米準備的飯菜都會覺得好幸福啊~~小米一輩子都不要下廚房,小米一輩子都要翌來寵~~”
  他無奈地笑。
  “好不好嘛~~小米很懶很壞,可是翌還是很寵小米,然後小米就會覺得好幸福好幸福呢~~翌~~”
  “好。”他微笑著拍拍她的腦袋,“小米是天下最懶的人,翌還是最喜歡小米。”
  她高興地坐起身在他麵頰啵出一個大大的吻:“那生日禮物就隻要白襯衣就夠了哦!”
  “好。”
  “哇!翌真是天底下最好最好的人!”她興奮地歡呼。
  ……
  …………
  客廳牆壁上的時鍾靜靜走著。
  尹堂曜拿出禮盒裏那件白襯衣,好奇地問:“為什麽是白襯衣呢?”他很少穿襯衣的,覺得還是T恤之類比較舒服隨意。
  “因為你穿起白襯衣來會是世上最好看的人。”小米微笑著對他說。
  “是嗎?”
  “嗯!”她用力點頭,眼睛亮閃閃地望住他,“穿上試一試好不好?”
  尹堂曜猶豫一下,站起身來,把白襯衣套穿在黑色緊身T恤的外麵。一頭亞麻色短發,亂亂的但是很帥氣地立著,鼻翼有閃亮耀眼的鑽石,他唇角勾出大大的笑容,那笑容就象春節時剛換上新衣服的小孩子。
  “好看嗎?”
  小米怔怔看著他。
  “不好看?”見她忽然象啞了一樣,客廳裏又沒有穿衣鏡,他忍不住有些緊張。
  她依然怔怔地看著他,好像根本沒有聽見他在說什麽。
  “可惡!”尹堂曜惱怒地想要把襯衣脫下來,就算不好看也不用擺出這樣一副表情啊!
  “好看……”
  她聲音輕得象歎息。
  “……?”他脫襯衣的手僵在半空。
  “真是好看,”她滿足地微笑,眼睛彎彎如月芽,“你穿著它,好看得就像一個天使呢。”
  “在騙我對不對?!”他凶巴巴地說,才不會那麽容易上當,剛才她的表情那麽古怪。
  她跳起來,衝到他麵前,興奮地對他說:“以後你每天都穿白襯衣好不好?真的很好看很好看啊!”
  “不要。”他悶聲說。
  “啊?為什麽?”她抓住他的胳膊搖晃,哀求,“穿白襯衣吧,多好看啊,好看得讓人喘不過來氣呢。”
  “穿襯衣不舒服啦。”真是的,哪有T恤穿著隨意。
  “習慣了就舒服了,”她拚命搖他的胳膊,苦苦哀求,“穿吧穿吧,求求你了。”
  “真那麽好看?”他挑眉得意地問。
  “我發誓!”小米舉起右掌,滿臉鄭重地說,“不管你變成什麽樣子,都是世上穿白襯衣最好看的人!”
  “好了,知道啦。”尹堂曜瞪一眼她留在自己胳膊上的左手,“還不快把你的手拿開,把我的襯衣都揉皺了!”
  “哦。”
  小米不好意思地吐吐舌頭,連忙把手縮回來。
  他坐回沙發裏,脫下襯衣,心疼地用手撫平被她雙手用力抓過的地方,哎呀,有一些細細的褶皺了。
  “喂!幹什麽用那麽大力!”他氣惱地對她吼,“衣服皺了怎麽辦?!”
  她嚇一跳,瑟縮著說:“有什麽關係,掛一下就好了。”
  “什麽叫‘有什麽關係’!這是我的生日禮物啊!是我收到的第一件生日禮物啊!怎麽可以……”說著,他突然閉住嘴,嘴唇抿得很緊很緊。
  客廳裏突然變得很靜。
  尹堂曜不說話了,他沉默了下來,手指無意識地在白色襯衣上輕輕劃著。
  “喂。”
  小米湊到他腦袋底下偷看他的臉。
  他的麵孔臭臭的。
  “是你收到的第一件生日禮物嗎?”她好奇地問,“為什麽呢?你以前真的都沒有慶祝過生日嗎?”
  他依舊沉默。
  “啊,對了,你也沒有告訴我今天是你的生日呢,隻不過是我偶然間知道了而已。咦,是不是你害羞,不好意思告訴別人你的生日是哪一天,所以才沒有人幫你慶祝呢?嗬嗬。”她吐吐舌頭,認識尹堂曜這麽久,早就知道了他在難以接近的外表下有的隻不過是象孩子一樣單純而別扭的心。
  “走開!”他悶聲說,手指在白色襯衣上收緊。
  也不對啊,就算別人不知道,他的母親也應該知道他的生日啊。小米疑惑地看著尹堂曜,他的表情就好像忽然被人迎麵打了一拳。
  “告訴我好不好?”
  她握住他的手,側頭望著他說。
  “不關你事!”他惱怒地揮開她的手。
  “怎麽會不關我事呢?”她眼睛眨也不眨地望著他,“你忽然變得這麽難過,你難過了很久了對不對?你說你從沒有慶祝過生日,那麽,會不會從知道生日的那一天起,你就開始難過了呢?”
  尹堂曜抿緊嘴唇。
  她又握住他的手,靜靜等著他。
  終於——
  他嘴唇蒼白地說:“在我出生的那一天,父親去世了。”
  小米“霍”地睜大眼睛。
  “母親剛生產完,父親進來抱起我,聽說他還很開心地抱著我對我笑,可是,突然間就心髒病發作猝死在醫院的產房裏。”
  她驚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尹堂曜勾起唇角:“所以,你看,我的生日就是父親的忌日,有什麽可以慶祝的呢?”
  “你父親……是因為心髒病嗎?”
  “是。”
  “我聽說,心髒病是由於心情激動才容易發作的。”她輕聲說。
  “……”
  “那麽,你的父親看到剛出生的你,一定是很激動很開心吧,他那麽喜歡你,所以抱著你的幸福才會讓他無法承受。”
  “他是因為我而死的!”
  尹堂曜怒吼,巨大的聲音在客廳裏回蕩。
  “可是,那都是因為他太愛你了。如果,他可以少愛你一點,如果他不是那麽期待你的來臨……可是,你是在他的愛和期待裏出生的啊。”
  她握緊他的手,咬住嘴唇:
  “對不起,我太笨了,不知道該怎麽安慰你才好。換成是我也一定會很傷心,如果有人這樣安慰我,我也會很生氣。”
  客廳裏一片寂靜。
  時鍾悄無聲息地走著。
  “你說,他會恨我嗎?”尹堂曜深吸口氣。
  “你的父親?”
  “嗯。”
  “不會,”她搖頭,“他很愛你,就算在天國,他也還是愛著你。”
  “可是,母親恨我。”從小到大,媽媽從沒有為他慶祝過生日。小時候,每當他生日那天,他會聽到媽媽偷偷在房間裏哭。後來,媽媽每年到這一天都會出去,聽不到她的哭泣了,可是當她回來,他總會注意到她的眼眶是紅的。
  母親?
  小米想起那天見到的他的母親。她高雅端莊,眼睛裏有淡淡的憂傷,她不讓自己跟尹堂曜在一起,口氣裏有對自己的懷疑和輕蔑。
  “她愛你。”小米微笑,能讓一個母親對意圖不明接近自己兒子的人象刺蝟一樣去攻擊,不是愛又是什麽呢?
  “不,她恨我害死了父親……”尹堂曜痛苦地說。
  “她愛你的父親,也愛你。”小米輕輕對他說,“你的父親已經不在人世,她就隻剩下你了,你是她唯一的親人,隻有你陪在她的身邊。所以——你要加倍地愛護你的母親,連同你父親的那一份也一並去愛護她。”
  尹堂曜凝視她。
  她對他微笑。
  目光交織中仿佛有一種奇異的感情在抽出枝葉開出花朵。
  良久。
  尹堂曜和小米忽然被某種感覺驚醒,他和她同時扭頭向門口玄關處看去——
  尹趙曼手裏拿著鑰匙站在那裏。
  不知道她已經站在那裏多久,而他和她竟然都沒有發現。
  *** ***
  書房。
  尹趙曼坐在寬大名貴的書桌後麵,猩紅色的扶手椅裏,她穿一身黑色的裙裝,眼眶有些微紅,眼角細細的尾紋也比上次見到時要明顯一些。她打量著站在書桌前麵的小米,聲音裏仿佛沒有任何感情:
  “我告訴過你,不要接近曜。”
  小米怔怔凝望著她,知道了尹堂曜父親的事情,再看見她,心裏忽然一陣酸澀的揪痛。
  尹趙曼皺眉:“怎麽不說話?”
  “對不起。”
  小米忽然咬住嘴唇,深深對她鞠躬。
  這突兀的舉動令尹趙曼吃了一驚,她身子微微坐直,眼底閃了一下,然後又恢複冷凝。
  “你想幹什麽?”
  “我讓您擔心了對嗎?”小米抓抓頭發,羞愧地說,“對不起,我向您道歉。”
  尹趙曼冷冷說:“無論怎樣做作,你也無法打動我,所以死心吧。”
  “我原本以為,您跟漫畫和電視裏那些勢利的母親是一樣的,隻要不是適當家庭背景的女孩子就統統是居心叵測的。我以為您是那樣,所以覺得很遺憾也有點失望。”
  尹趙曼凝視她,目光冰冷。
  小米微笑:“現在我知道我錯了,所以請您原諒我。”
  “你沒有錯。”尹趙曼絲毫也不為所動,聲音平靜得象直線一樣,“我確實認為你這種來曆不明的女孩子接近曜,就是為了財產就是居心叵測。”
  “哦……這樣。”
  小米被她聲音的冰冷凍到,怔了下,然後慌忙低頭在自己的包裏翻找,很快她找到出了一個信封,將它放到尹趙曼麵前的書桌上。
  “那這個給您。”
  尹趙曼打開信封,掏出一張有簽名和紅印的紙。她看了看,霍然抬頭,薄霧般的雙眸中暗光連閃。
  小米微笑,眼睛澄澈透明:“這樣做,您可以放心嗎?如果不放心的話,您可以指定您信任的公證處或者律師或者任何您覺得合適的方法,如果我對您發誓不會覬覦財產讓您無法相信的話,就請用法律的方法使您可以相信我吧。”
  “你……”
  小米靜靜站在書桌前,她穿著白色的裙子,短發清爽,身子纖瘦單薄但是有股倔強的味道。
  午後的陽光透過窗紗照進來,尹趙曼沉吟著握緊手中那張保證不會拿走尹家任何財產的公證書。
  “什麽時候去的公證處?”
  “您來見我的第二天。”
  “你以為,有了它我就會讓你接近曜嗎?”
  “我原本以為是,”小米苦笑,“但是,現在不敢這麽想了。”
  “為什麽?”
  “原本我以為您是怕我貪圖財產,現在我知道財產是您並不在意的,您在意的是您的兒子。”
  尹趙曼冷笑:“又想對我甜言蜜語嗎?這才是你第二次見到我吧,你對我了解能有多少呢?”
  “我了解。”小米接住她的話,望著她,“我了解當一個你愛的人已經不在了,無論怎樣都回不來了,可是你卻永遠也不能忘記他的那種感覺。”
  尹趙曼忽然緊緊抓住椅子扶手。
  “如果那種痛苦我連一年都無法忍受,痛得恨不能幹脆死掉算了,痛得恨不能自己從未在這個世界上存在過,如果我連一年都無法忍受,”小米努力微笑,唇角輕輕顫抖,“而您可以這樣過二十幾年。不是因為對尹堂曜的愛,又是為了什麽呢?”
  尹趙曼閉上眼睛。
  “我原本以為您是忘記了尹堂曜的父親,可是,我剛才知道每年的這天都是您最難過的日子。是因為不想讓尹堂曜傷心,所以您才出去吧,而且我看到您的眼眶有淚水的痕跡。二十多年都無法忘記自己愛過的人,這樣的話,又怎麽會是僅僅出於在意財產而討厭我呢?所以我很抱歉。”
  小米又對她深深鞠躬行禮:
  “我出現在尹堂曜的身邊讓您擔憂了是嗎?對不起。”
  尹趙曼很久很久都沒有說話。
  夏日的風輕輕吹動窗紗。
  白色的窗紗,象一片清晨的薄霧。
  “為什麽要跟曜在一起?”尹趙曼低聲問。
  “因為我要給他幸福。”小米直視她的眼睛,目光象溪水一般清澈透明,“我要給他最多最多的幸福,讓他成為世上最幸福的人。”
  *** ***
  到了每年暑假最熱的時候了,太陽毒辣辣地照耀大地,樹上的蟬沒完沒了地叫,電風扇開到最大風檔,可是吹過來的全都是熱風,宿舍好像蒸籠一樣,騰騰的熱氣簡直要把小米蒸成人肉包子。熱還不是最難以忍受的,潮濕才是最可怕的,好像水氣貼在身上,粘嗒嗒透不過氣。早就聽說聖榆的夏天是恐怖的,但是沒有想到會恐怖到如此地步。
  小米隻剩下躺在涼席上喘氣的份兒了,二十分鍾前剛剛在水房衝完今天上午的第三個涼水澡,但是熱氣和汗水又已經毫不留情地將她包圍。
  所以當宿舍的門被敲響的時候,她苦惱地揉揉臉,實在不想離開可憐的電扇。雖然電扇並不能讓她很涼快,但沒有電扇她簡直會一下子就熱暈過去。
  “喂!開門!”
  是尹堂曜的聲音。
  小米瞪大眼睛,趕忙七手八腳把裙子穿上,天哪,他怎麽進來女生宿舍樓了!就算是暑假裏宿舍樓基本上沒人了,可他也不能就這麽大搖大擺地闖進來啊!哎呀,幸虧她沒有一身清涼地就跑過去開門。
  “快點!快開門!你在幹什麽磨磨蹭蹭,我快熱死了!”尹堂曜在門外不耐煩地喊著。
  “來了來了!”
  小米撲到門口,一把將門打開。
  “咦,今天你怎麽……”
  她話說到一半,突然睜大眼睛,不敢相信地看著尹堂曜身後。他後麵竟然還跟著三個男人,那三個男人穿著藍色製服,衣服上寫著“海爾”。宿舍門口的地上放著好幾個大大的紙箱,紙箱上寫著“空調”。
  尹堂曜徑直走進來,打量一下她的宿舍,手臂抬起,指向正對她書桌的牆壁,對身後的安裝工人們說:
  “裝到這個地方。”
  安裝工人們點頭,開始打開紙箱,拿出電鑽之類的安裝工具。
  “你要做什麽?”
  小米怔怔地看著他,那個,他該不會說是……要在宿舍裏安空調吧!
  “給你裝空調啊,笨死了!”
  尹堂曜一把抓起桌子上的電扇,對著自己的腦袋拚命吹,他的背上臉上全都是汗。可惡,今天怎麽這麽熱,天氣預報說有三十九度,可是明明應該超過四十度了才對。
  “為……為什麽要裝空調?”
  她仍在震撼中。
  “笨蛋,你不熱啊!”尹堂曜瞪她。
  “熱啊……”
  啊,他提醒了她,熱死了,熱死了,她趕忙擠到他身邊,也把腦袋湊到電風扇前麵。呼,就幾分鍾的功夫,她身上的汗就好像剛從水裏撈出來一樣了。
  尹堂曜得意地笑:“那就對了,所以要幫你裝空調,否則你會熱得腦袋越來越笨。”
  笨的是他好不好,小米抓抓頭發:“你瘋了,宿舍裏怎麽可以裝空調呢?!”
  “為什麽不可以?”
  “都沒有見過別人裝空調啊。”
  “別人沒有裝,為什麽我就不可以裝。”尹堂曜滿臉毫不在乎。
  “……”小米一時說不出話,傻傻地看著他,她拚命搖搖頭,“成阿姨呢,她怎麽會讓你上來?”
  “她不在。”
  “什麽?!”她腦袋一暈,不會吧,這小子運氣這麽好。
  “你們在幹什麽?”
  正想著,成阿姨的聲音在宿舍外麵響起。小米連忙跑出去,隻見她手上拿著幾大盤鑰匙,應該是剛從樓上巡視下來。成阿姨皺眉看著那些安裝工人,問:“誰讓你們進來的,到底要幹什麽?”
  “成阿姨!”小米急忙把事情的緣由告訴她,然後不好意思地說,“對不起,我會讓他趕快走的。”
  “哦,是這樣。”
  成阿姨聽得笑了,抬頭慈祥地望向尹堂曜,聽女生們說過他,據說是一個很霸道很可惡的家夥。但是這樣的家夥會因為擔心女朋友,而在這麽酷熱的天氣裏跑出去買空調嗎?
  “反正我就是要在這裏裝空調,你說什麽都沒有用!”尹堂曜硬梆梆地說。
  “每個宿舍裏都是限電的,最多可以帶起熱得快來燒水,電流再大就會不斷跳閘。”成阿姨告訴他。
  “我知道,一會兒就會有電力公司的人來改造電路。而且電費由我負責。”
  “什麽?!”小米驚大眼睛。
  成阿姨又說:“裝空調也會破壞到宿舍的牆壁。”
  “將來我會負責把牆壁修補好。”尹堂曜滿不在乎地說,“還有什麽?”
  成阿姨笑了:“還有就是,你需要得到宿舍裏同學的同意。”
  “她的同意?”
  尹堂曜凶惡地瞪向小米。
  “你敢不同意的話,小心我敲爆你的腦袋!”
  幾個小時以後。
  宿舍牆壁上靜靜掛著空調,冷風靜靜地吹著,沒有聲音,這台空調的質量好像真的很好。
  好涼快啊!
  小米把宿舍裏重新打掃幹淨後,站到空調下麵,閉著眼睛,吹著涼風,身上的汗統統全都消失了。啊,清涼的世界美好的世界……
  尹堂曜從身後抱住她,下巴靠在她的頭頂:
  “這樣就不會熱了對不對?”
  “嗯。”
  “喂!你就隻會說這一個字嗎?可惡!”他有點沮喪,悶悶地說。
  小米偷笑,輕輕握住他交叉在自己腰前的雙手:“你很凶你知道嗎?哪有人那麽凶惡地威脅別人裝空調的。”她的額頭現在被他敲得還火辣辣地痛呢。
  “笨蛋,不凶你你就不會同意了。”她的手好軟好輕,他忍不住親一下她細絨絨的頭頂。
  “謝謝你,空調的錢我會……”
  “空調不是白給你的!”
  “呃?”
  “以後你要經常做麵給我吃,聽到沒有!”尹堂曜還是想裝作很凶,但是說出來語氣裏竟帶著奇異的溫柔。
  “哦,好。”小米心底一熱,她想扭頭看他,他卻緊緊抱著她箍住她的腦袋,不讓她看自己有點微紅的臉。
  過了一會兒。
  “還有,明天我介紹一個朋友給你認識,你要打扮得漂亮一些啊。”
  “你的朋友?”
  “嗯,我從小到大最好的朋友。”
  “他是什麽樣的人呢?”
  “笨蛋,見了就知道了!”尹堂曜敲一下她的腦袋。
  “哦。”
  小米吃痛地揉揉被他敲的地方,沮喪地想,他的朋友說不定會跟他一樣也凶巴巴呢。

  第九章
  下午,天空蔚藍如洗,太陽穿透雲層,陽光在潔白的雲中閃耀。聖榆校門前的花壇裏,一盆盆鮮花迎著陽光吐出芬芳。
  聖榆的學生們進進出出。
  小米走出校門口,拿出手機看一下時間,是五點半。呼,還好,尹堂曜命令她不許遲到,必須在六點鍾之前趕到“欣欣”,和他的朋友見麵的地方就定在那裏。“欣欣”距離聖榆校門口大約隻有十五分鍾的步行路程,她不用著急,慢慢走過去就可以了。
  今天有了一些風。
  在盛夏,風是大自然最好的恩賜,無論太陽多麽酷熱,可是隻要有風,身上即使出汗也會被吹得格外涼爽。
  小米撐著銀白色的太陽傘在人行道悠閑地走著。
  路邊,店子的玻璃被陽光照耀得晶晶閃亮,她忍不住停下來向精品店的櫥窗看去。哇,好可愛的小擺設們,其中有一個綠色瓷質的青蛙儲錢罐,兩隻青蛙甜蜜蜜地笑著依偎在一起,母青蛙的頭上還有一隻大大的紅色蝴蝶結,嗬嗬,它們笑得太開心了,小米也跟著笑了起來,心情變得象陽光一樣燦爛。
  目光從青蛙儲錢罐上離開,她忽然睜大眼睛,櫥窗的右上方擺著一隻布偶天使!
  白色的天使。
  身後一雙潔白的翅膀。
  那雙翅膀不知是用什麽材質做成,好像是水晶,薄如蟬翼,晶瑩剔透,有一種柔和的光澤。
  她怔怔望著櫥窗裏純白的布偶天使。
  手指無意識地撫摸上玻璃,指尖仿佛可以透過玻璃輕輕觸到天使的那雙翅膀。
  布偶天使忽然被售貨小姐拿走了。
  小米急忙踮起腳尖從櫥窗外向店子裏麵看,隻見售貨小姐將布偶天使裝進一隻精致的紙袋,微笑著交給一個背對著她穿白色襯衣的男生。
  她沮喪地歎氣。
  手指還停留在剛才的位置,可是布偶天使已經沒有了。她心底一陣空蕩蕩的失落感,隱約可以聽見玻璃門打開了,穿白襯衣的男生手拿紙袋走了出來。
  櫥窗的玻璃被夏日的陽光照得象鏡子一樣亮。
  小米麵對著櫥窗。
  穿白襯衣男生的身影映照在鏡子般的玻璃櫥窗上。
  他右手拿著紙袋。
  他的襯衣潔白得仿佛有淡淡的光芒。
  他走到停在路邊一輛白色寶馬的旁邊,打開車門。
  他握一下手中的紙袋。
  他低頭微笑。
  他的微笑——
  在玻璃櫥窗——
  在小米的指尖——
  輕柔地——
  輕柔得象一道光芒——
  綻放……
  世界突然變得如此寂靜。
  萬物失去了聲音。
  車輛和行人在街上來來往往。
  可是,靜得什麽都聽不到。也沒有呼吸,也沒有心跳,隻有太陽穴的血管在“砰、砰、砰、砰”地響。
  突然間天地很大。
  而呆立櫥窗前的她很小很小。
  白色寶馬開動了,在喧鬧的街上,從她身邊緩緩駛過,離那櫥窗隻有不到三米的距離,就像那次在寂靜的山路中一般,從她身邊緩緩駛過。
  烈日下。
  小米慢慢轉過身。
  她的嘴唇沒有一絲血色,蒼白得驚人。
  是——
  他嗎?
  是他,對不對?!
  白色寶馬漸漸消失在街的前方,漸漸被眾多的車輛湮沒。
  突然——
  小米朝著白色寶馬消失的方向奔跑!
  街上奔跑的聲音!
  行人們吃驚地紛紛回頭。
  隻見一個女孩子拚命在人行道上奔跑,她的短發被風吹亂,她的白色裙子被風吹得飛揚!
  她拚命擺動雙臂!
  她的臉跑得通紅!
  仿佛隻是靠著本能,奔跑中她閃過前麵一個一個的行人,呼呼淩厲的風聲也使得行人們紛紛避讓。
  她跑得那麽快!
  她跑在人行道的最外麵,用所有的力氣去跑,她要追上那輛車,她要追上那輛車!
  翌——
  翌!是你嗎?
  是你嗎?翌!裴翌!!
  那是不是你——
  裴翌!
  風狂亂地吹在臉上,她奔跑的腳步也開始狂亂,太陽照得大地白花花暈眩一片,她什麽都看不到什麽都聽不到!
  “笛————”
  刹車聲鳴笛聲尖叫著響起。
  司機氣急敗壞地猛踩刹車從車窗探出頭,對那個狂跑在街中央的女孩子喊叫:“不要命了是不是?!你想死也不要害死我!”
  車輛混亂成一片。
  小米呆呆地站在無數車輛中間,汗水將她的發絲狼狽地粘在臉上。她聽不見那司機在叫罵些什麽,隻是,在她的視線裏,最後一點點的,一點點的白色寶馬的影子也消失了。
  什麽都消失了……
  她呆呆地走回人行道上。
  盛夏的太陽依然酷熱,汗水將她的後背濕透,風輕輕吹來,她一陣陣地冷。
  呆呆地走著。
  身邊經過一個又一個的行人,可是,統統都是陌生人,統統跟她沒有一點關係。
  她呆呆地站住,心中寂靜的空白。熱辣辣的陽光裏,忽然她身子滑落,靠著音像店的櫥窗,就那樣坐在人行道的地磚上。抱住膝蓋,把腦袋放在雙腿的膝蓋上,她呆呆望著車來車往的街。
  然後——
  淚水流淌下她的臉頰。
  音像店的音箱裏放出一首歌,在下午的街上輕輕飄蕩——
  “……
  你真的忘得了你的初戀情人嗎
  假如有一天
  你遇到了跟他長得一模一樣的人
  他真的就是他嗎
  還有可能嗎
  這是命運的寬容 還是
  另一次不懷好意的玩笑
  ……”
  下午時分的人行道,小米呆呆坐在音像店前的地上,一雙雙過往路人的腳,白色的裙子如失血的花瓣。
  她哭了。
  淚水瘋狂地在臉頰蔓延。
  “……
  如果這是最後的結局
  為何我還忘不了你
  時間改變了我們 告別了單純
  如果重逢也無法繼續 失去才算是永恒
  懲罰我的認真是我太過天真
  難道我就這樣過我的一生
  我的吻注定吻不到最愛的人
  為你等從一開始盼到現在
  也同樣落的不可能
  ……”
  喧鬧的街頭。
  在音像店的櫥窗前,在轟轟地響著音樂的兩個音箱之間,小米哭出了聲音。
  這一刻,她寧可讓全世界都聽見她在哭。
  如果全世界都能聽見她的哭泣,那麽他也可以聽到對不對?
  眼淚浸痛了麵頰。
  她放聲哭著。
  “為什麽哭呢?有什麽需要幫助的事情嗎?”一縷柔和的聲音從哭泣的小米頭頂傳來。
  然後是一個輕輕蹲下的修長身影。
  一方潔白的手帕。
  手帕放到小米的手中,而那修長的身影就像樹蔭般為她遮住了烈烈陽光。
  這聲音……
  熟悉得恍若做了一個好長好長的夢……
  窒息著——
  小米緩緩緩緩地——
  抬起頭。
  裴優看到的是一張淚痕狼狽的臉,女孩子的臉已經哭得微微紅腫,鼻子是腫腫的,眼眶也是腫腫的。
  當他泊完車回來時,看見那個女孩子靠在音像店的櫥窗前哭。
  她哭得那麽傷心,純白的裙子已被街麵的地磚染上了汙漬。她哭得毫無顧忌,哭得就像童話裏迷失了的愛麗絲。
  她哭著抬起頭。
  眼睛裏滿是星星亮亮的淚光。
  裴優的心被“砰”地一撞,忽然間怔住,忘記了該說什麽。就在這一刻,白裙子的女孩子突然震驚地睜大眼睛——
  “翌!”
  她抱住他,將他抱得緊緊的,仰起麵孔,淚水從她的眼睛漫過麵頰漫過下巴滴落在他的白襯衣上。
  “翌——!”
  她哭得哽咽,滿臉淚水,眼睛卻亮得驚人,仿佛有千萬隻火把齊齊在眼底燃燒。她哭著叫一個很奇怪的名字,雙臂緊緊抱著他,抱得那麽緊,仿佛是在用整個生命擁抱他。
  裴優怔住。
  他怔怔站在她雙臂的擁抱中,低頭望著她流淚的麵容。晶瑩的淚水象一片片的星芒,星芒般的淚水浸透他的襯衣,浸入他的肌膚,滾燙滾燙。
  那天陽光燦爛。
  來來往往的路人都看向人行道中的他和她。
  男孩子看起來那麽溫柔。
  女孩子哭得象個精靈。
  她和他擁抱在一起。
  風輕輕吹。
  音樂輕輕在空氣中飄蕩。
  唯美清新的畫麵。
  陽光就像千萬星星般在她和他身上閃耀。
  直到一個亞麻色頭發的男孩子驚愕地從人群中衝出來,怒吼:“喂!你們在幹什麽——?!”
  *** ***
  欣欣酒店裏。
  服務生們好奇地偷偷打量靠窗的那一桌客人。
  今年很流行白色嗎?
  一個男生俊雅斯文,他穿著白襯衣,柔和的微笑令許多女服務生目醉神迷。
  他的對麵是一個亞麻色短發的男生,鼻翼有細細的鑽石,帥氣得炫目。亞麻男生也穿著白色襯衣,衣料上的暗紋優雅精致,然而此刻的他抿緊嘴唇,麵孔繃得緊緊,渾身籠罩著一種駭人的低氣壓。
  亞麻男生的身邊是一個穿白裙子的女孩子,她靠著落地玻璃窗,陽光將她包圍,麵容看不大清楚,一頭細細絨絨的短發在跳躍的陽光中有令人憐愛的光芒。
  自從他們進來後,彼此間沒有說話。
  氣氛古怪沉寂。
  “咳,”裴優摸摸鼻子,微笑,試圖打破令人尷尬的僵局,“曜,還不快幫我們介紹。”
  尹堂曜手指僵硬,嘴唇略微蒼白。
  他忘不了剛才看到的那一幕,小米滿麵淚水擁抱裴優,她好像渾然忘記了一切般狂喜而絕望,這種神情他以前從沒有看到過。
  “曜!”
  裴優見他冰冷沉默,不禁苦笑,知道這小子肯定還是在生悶氣。他轉向窗邊的小米,微笑說:
  “你好,你就是小米嗎?”
  小米怔怔望著他。
  她的目光裏好像有一隻出神的靈魂,徑自望著他,她的呼吸很輕,仿佛他是脆弱的泡沫,隻要用力一呼吸就會破碎掉。
  尹堂曜瞪著小米,僵硬的手指在腿上握成拳,指骨隱隱青白。他不知道她為什麽會這樣,為什麽要用這樣一副神情去凝視他最好的朋友!他恨不能搖碎她的肩膀逼她把目光收回來!
  她隻能看他一個人!
  可是,她望向裴優的目光那麽專注出神。
  尹堂曜的身子漸漸僵冷。
  心髒“突”地抽痛,針紮般的疼痛慢慢擴延到全身。
  裴優微微皺眉,他低下頭,咳嗽一聲,拿起放在身邊的紙袋,重新抬起頭,淡笑說:
  “聽說你很喜歡天使,所以我買了這個送你,希望你喜歡。”
  小米打開紙袋。
  純白色的布偶天使,背後一雙翅膀晶瑩剔透。她的手指輕輕碰觸下那翅膀,涼涼的觸感,手指顫一下,好像忽然驚醒了一個夢。
  “謝謝。”
  她對裴優輕聲說。
  “嗬嗬,你是曜喜歡的女孩子,也就是我的朋友了。”裴優笑著看向麵容冰冷的尹堂曜,“他這是第一次帶女孩子來見我呢。小米,雖然曜很多時候又別扭又蠻不講理,可是,其實他是個又可愛又單純的孩子。如果你生他的氣,讓他吃點苦頭就夠了,不要真的傷害到他啊。”
  “夠了!你閉嘴!”
  尹堂曜低吼,一拳砸上餐桌,悶響聲使得旁邊的服務生和客人們紛紛吃驚地望過來。
  裴優摸摸鼻子,苦笑。
  小米被尹堂曜的怒聲驚醒,她驚慌地轉頭看他。他神情惱怒,嘴唇緊緊地抿著。望著他,她突然可以感受到他此刻的怒火和痛苦。
  ……
  “為什麽要跟曜在一起?”尹趙曼低聲問。
  “因為我要給他幸福。”小米直視她的眼睛,目光象溪水一般清澈透明,“我要給他最多最多的幸福,讓他成為世上最幸福的人。”
  ……
  這,好像是她不久前才說過的話,言尤在耳,而她帶給他的竟然是痛苦嗎?
  可是——
  她心亂如麻地看向那穿白襯衣的男生。他是誰,他究竟是誰,怎麽會長得如此相似!是翌又重生了嗎?是他又回到她身邊了嗎?然而,他為什麽好像根本不認得她,好像才是第一次見到她。
  她怔怔看著他。
  不……
  不是……
  那微笑、那聲音、那神態……
  雖然像到了骨子裏,可他仍舊不是。
  他不是翌。
  小米吸口氣,讓自己平靜下來,對裴優鞠躬說:“對不起,剛才是我太冒失了。”她知道,她剛才的舉動已經傷害到了尹堂曜,也給他的朋友帶來了困擾。
  “你認錯人了,是嗎?”
  “……是。”
  “嗬嗬,長得很相似嗎?”
  “……是。”她怔怔地說,“身材、相貌、聲音、神態……都很象。”甚至連喜歡摸鼻子的小動作也是一模一樣的,以前她總愛笑翌‘咦,你學楚留香摸鼻子學得還真蠻象的嘛’。
  裴優笑著說:“說得我都想見見他了,真的那麽相似啊。”
  “……他……已經不在了……”
  小米輕輕吸一口氣,聲音很輕很輕。
  氣氛頓時又古怪起來。
  尹堂曜的嘴唇漸漸白得發紫。
  他身子僵冷,忽然發現自己並不了解小米。她的聲音那麽輕,輕得就像大錘一樣重重砸上他的心,她聲音中所透出的感情讓他嫉妒得想要殺人!
  今天,他特意穿上了那件白襯衣,她說他穿上會是世界上最好看的白襯衣,可是,她卻沒有看他,連一眼也沒有看他。
  心髒處傳來愈來愈劇烈的疼痛。
  握緊拳,不去理會那欲將他撕裂的疼痛,就算痛死又怎麽樣,她甚至不會再轉頭看他一眼。
  “對不起。”
  裴優摸摸鼻子,苦笑說。
  “沒關係。”
  小米靜靜凝望著他。翌,你相信嗎,世上居然有跟你如此相似的人,應該是你知道我太思念你了,才讓我可以再看見你吧。
  裴優又看一眼對麵氣息越來越冰冷的尹堂曜,心裏默歎口氣,對小米伸出右手,微笑著說:
  “那就讓我自我介紹一下吧,我是曜的朋友。”
  小米輕輕握住他的手:
  “你好。”
  “希望以後可以經常見到你,我叫裴優。”
  玻璃窗外,太陽染上一抹血色。
  街上車來車往。
  酒店裏人聲喧鬧。
  服務生走來走去地上菜。
  小米的腦袋轟轟作響,眼前一片白霧,她嘴唇顫抖:
  “你——你叫——”
  “我是裴優。”他不知道又發生了什麽,隻感到她的手緊緊抓住自己的手,眼睛裏有令人心悸的震驚。
  “裴優?!優秀的優嗎?!”
  電光火石間,她驚得戰栗,不是說裴優很小就夭折了嗎?!怎麽會……可是,一陣貫穿的悲傷,她忽然明白了些什麽,早該想到才是,為什麽會長得如此相似,為什麽她會見到他,為什麽她會坐在他的麵前。翌,翌你沒有死對不對,你還一直在找他,你跟我在一起,你看到了他,你也看到了他對不對!
  “是,是優秀的優。”
  “是你……”淚水又開始在她臉上流淌,她笑著,忍不住又哭著,“是你,竟然真的是你嗎?”
  裴優一頭霧水不知所以地問:“怎麽?”
  “翌……”
  “誰?”
  “裴翌……”一時間,她變得語無倫次,唇邊滿是淚水的鹹澀,應該是要笑才對吧,可是,為什麽臉上的隻有淚水。“……你知道裴翌嗎?”
  “裴翌是誰?”這個名字跟他的好像,裴優裴翌,加在一起正好是“優異”的讀音。
  “不知道裴翌嗎?!”小米怔住,體內忽然陣陣冰冷。“你從來都沒有聽說過裴翌嗎?!”
  “他究竟是誰?我應該知道他嗎?”
  她閉上眼睛。
  淚水緩緩流淌。
  翌……
  那個人竟然好像從來沒有聽說過你。
  裴優心底驀然一股莫名的不安,他皺眉,緊緊盯住她:“告訴我,裴翌是誰,為什麽你覺得我應該知道?”
  他握著她的手。
  他望著她。
  她亦流淚望著他。
  這世上,仿佛隻有裴優和小米兩個人,其他人統統都是多餘的。
  尹堂曜“霍”地站起身,“咣當”一腳踢翻自己的椅子!
  巨大的聲響使所有人望過來。
  他大步走向酒店門口,孤傲的背脊挺得筆直,一股攝人的煞氣令與他擦身而過的服務生和客人們不寒而栗。
  然而——
  沒有人看到他的嘴唇已經痛得發紫。因為心髒的劇痛,他不可以再看下去聽下去,他不容許自己在她麵前那麽脆弱失措。
  *** ***
  夜色降臨大地。
  因為暑期的緣故,楓園宿舍前麵的山路顯得分外僻靜。路旁是茂密的樹木,每隔大約三十米有一盞高高的路燈,然而昏黃的燈光無法穿透鬱鬱茂盛的枝葉,路邊仍舊是寂靜的漆黑。
  山壁盛開的夾竹桃在黑夜裏有種詭異的美。
  山路下是一個幽靜的山穀,裏麵滿是雜生的荒草和無人打理的樹木,夜風從山穀中穿梭而來,聽起來竟象低泣的嗚咽。
  小米默默走在山路。
  路上,隻有她孤單的身影。風輕輕吹來,短發亂亂地打在眼睛上,昏黃的路燈下,白色的裙子恍若單薄發黃的梔子花瓣。
  她什麽也無法去想。
  自從見到裴優那一刻,她的世界仿佛頃刻間被炸成千萬碎片,腦子裏一片空蕩蕩的空白。明明知道他不是,明明知道那隻是長得很像的一個人,可是,她依然沒有辦法從那種震撼和震驚中清醒過來。
  她沉默地慢慢走著,經過一盞路燈,路燈下似乎有一個高高的身影,然而她卻恍惚沒有看見,從那身影旁邊走了過去。
  “小米。”
  低沉的聲音。
  她怔住,慢慢轉身,望進一雙漆黑的眼眸。路燈下,那人神態中有深沉的鬱痛,他竟然是鄭浩揚。
  “……你……沒有回家嗎?”
  小米站在鄭浩揚麵前,怔怔地問他。他是家中的獨子,父母十分寵愛,她以為他肯定一放假就要立時趕回去的。
  鄭浩揚苦笑:“我一直都沒有走,就住在楓三,去食堂打飯的時候你經常都會遇到我。怎麽,從來沒有注意過嗎?”
  “對不起。”她低聲說。
  他的眼中閃出深邃的光芒:“我聽錯了嗎?你竟然向我道歉。我以為你會罵我,讓我趕快走,離得你越遠越好。”從小到大,她都討厭他,討厭他總是出現在她的麵前,很多時候他覺得,她或許希望世上根本沒有一個叫做鄭浩揚的人。
  小米看著他,半晌,低聲說:“我今天很累。”說完,她起步繼續向楓五宿舍走去。
  “發生了什麽?”
  鄭浩揚擋到她麵前,凝視她。
  “跟你沒有關係。”
  她低頭想從他身邊繞過去。
  他一把抓住她的手,聲音裏有沉痛:“我在這裏等了你三個小時!什麽叫做跟我沒有關係?在整個聖榆,跟你的過去唯一有關係的隻有我而已!”
  “我說了跟你沒有關係!現在沒有關係,未來沒有關係,過去也沒有一點關係!”小米壓抑著心底的煩亂,對他胡亂喊著。
  鄭浩揚痛苦地握緊她:
  “小米!”
  她懊惱地閉上眼睛,深吸口氣,努力平靜一下心情:“對不起,我心情很亂。”她把手從他的掌中抽走。
  “尹堂曜找過我。”
  “什麽?”她吃驚地抬頭。
  “傍晚的時候,他給我打電話,讓我告訴他以前的事情。” 鄭浩揚對她說,“所以我在這裏等你,想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麽?”
  夜幕漆黑沒有星星。
  昏黃的燈光灑下。
  樹蔭將山路遮蔽得寂靜幽暗。
  小米怔怔望著鄭浩揚,風將她的裙角輕輕揚起,單薄的身子在夜色裏仿佛不盈一握。
  “他找你?”
  她怔怔又問一遍。
  “是的,電話裏尹堂曜的情緒好像很不穩定,他‘命令’我把你過去所有的一切都告訴他。”
  “你告訴他了嗎?”她刹那間不能呼吸。
  鄭浩揚仔細打量她的表情,低聲說:“沒有。”他明白,如果他將小米來到聖榆的原因告訴了尹堂曜,那麽,她就真的會恨他很久很久或許永遠都不會原諒他。
  她閉上眼睛,睫毛輕輕顫抖:
  “謝謝你。”
  “可是,不可能一直瞞下去,尹堂曜總有一天會知道的。”
  “不,”她使勁搖頭,嘴唇蒼白,“他不會知道的,隻要我不告訴他,隻要你不告訴他。”
  “你能瞞多久?”
  “能瞞多久是多久。”她眼神倔強,有種不顧一切的神情。
  “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但是,尹堂曜已經開始懷疑了。他想知道你的過去,他甚至威脅說今晚就算殺了我也會逼我說出來!”鄭浩揚鬱痛地伸手握住她的肩膀,“小米,他如果真的想知道,你是瞞不住的!隻要到清遠打聽一下,就會知道翌的事情!”
  她驚駭得身子僵住。
  “小米,你醒一醒好不好?”鄭浩揚搖晃她的肩膀,“他不是翌啊,即使他有翌的心髒,他也不是翌啊!”
  “他是。”
  她咬緊嘴唇。
  “不是!他是尹堂曜,他不是裴翌!”鄭浩揚的聲音在夜風中低吼,漆黑的眼底有鷹的光芒。“拜托你清醒一下好不好?!他的名字叫尹——堂——曜——!”
  “他是!他是!他是!”
  小米捂住耳朵拚命地喊,絕望地喊。
  “你難道瘋了嗎?真的瘋了嗎?!他有哪一點象翌!隻不過是一顆心髒而已!如果翌的眼角膜也捐贈了呢?如果腎也捐贈了呢?如果骨髓也捐贈了?對,翌還獻過血對不對?你為什麽不去找!看看誰在用翌的血!你為什麽不去?!”鄭浩揚忍無可忍,對她怒吼。
  “閉嘴——!”
  她用所有的力氣對他喊叫,聲音貫穿夜空,路邊的樹影婆娑作響。然後,她開始顫抖,顫抖著掙脫開他的雙手,顫抖著後退。
  寂靜的夜色裏。
  她的身子顫抖得就如生病的孩子。
  她顫抖著後退一步。
  兩步。
  三步。
  夜風吹來,山路邊樹木沙沙響。她臉色蒼白得驚人,聲音卻比夜風還輕:
  “如果……他不是翌……我要怎麽辦?”
  鄭浩揚震驚地望著她:
  “小米……”
  小米的眼睛裏有夜霧一般的淒楚,她的裙子白得透明,她整個人似乎隨時會消散在夜色裏。
  “如果世上再沒有翌,那麽,是不是空空蕩蕩地就隻剩下了我?”
  聲音輕輕的。
  輕輕的聲音在寂靜的夜風中。
  “如果這個世上隻剩下空空蕩蕩的我,那麽,我要去哪裏呢?”
  鄭浩揚忽然想到她手腕上那道傷疤,眼神禁不住黯淡下來。
  小米深深吸氣,然後,她臉上露出一個空洞的微笑:“所以你看,翌不會舍得隻留下我一個人,他讓他的心髒陪著我。雖然他不在了,可是,他還陪著我。”
  “小米……”
  “而且,”她微笑的唇角輕輕顫抖,“浩揚,你知道的,我以前很任性很壞,翌在的時候,我總是對他凶巴巴的,連果凍都不舍得多讓他吃一口。所以,他也不會甘心就這樣走啊,我要把以前欠他的統統加倍地補償給他。”
  鄭浩揚的心底痛成一片。
  應該繼續罵醒她,讓她明白她的行為是多麽的荒謬,多麽的可笑,然而,他心痛如絞,終於不能夠再說下去。
  “……可是,如果當尹堂曜知道你隻是為了心髒……”
  “拜托你,浩揚。”她咬住嘴唇,“不要告訴尹堂曜,不要讓他知道。如果他知道了,他就會生氣,就會再也不理我。那樣,要怎麽辦才好呢?”
  鄭浩揚凝視她良久,眼眸比黑夜還要漆黑。
  “……好,我答應你。”
  輕輕的,一朵笑容在小米臉上綻開,她在夜色裏對他微笑:
  “謝謝。”
  這是第一次,鄭浩揚看到她對自己如此微笑,以前這樣的笑容全部都是屬於翌的。她終於對自己微笑了,而他心底為什麽仍是深沉的鬱痛。
  夜色寂靜,路燈昏黃,夾竹桃開滿山壁,盛開的桃紅色在黑夜裏詭異得豔麗。
  路燈下。
  小米忽然好像聽到了某種聲音。
  樹葉的動靜仿佛淩亂的心。
  她驚栗著向不遠處漆黑的樹影望過去。
  夜風從山穀中吹來。
  樹枝沙沙地響。
  一大片沙沙作響的樹影裏,似乎有一個冰冷孤寂的身影。尹堂曜站在那裏好像已經很久很久,久遠得就像有整個世紀。樹葉在他頭上輕輕搖曳,恍若觸手可及的噩夢。
  他僵立著。
  耳邊是靜靜的風聲。
  靜得就像漆黑夜空中傳來的炸雷!
  樹葉狂亂地響。
  在濃黑的陰影裏,尹堂曜的手指冰冷冰冷,體內的血液也完全冰凝。他以為自己會死去,可是心髒陣陣尖銳的抽痛卻讓他知道他還活著,這不是個噩夢,他聽到的全都是真的。
  夜風……
  在她和他之間輕輕吹過……
  她看到了他。
  她在昏黃的路燈下。
  他在漆黑的樹影中。
  她驚駭欲絕。
  他鼻翼的鑽石驟然閃出冰冷如刀芒的寒光。
  鄭浩揚也不由怔住,他望了望身邊的小米,她驚立著,眼睛裏滿是恐慌,又望了望樹影下孤絕冰冷的尹堂曜,他仿佛融入了夜晚的黑暗。
  終究還是無法隱瞞啊。
  鄭浩揚伸出手去想扶住她的肩膀安慰她。然而,他的手停在半空,她呆呆望著尹堂曜,她的眼睛裏根本沒有他。
  眼底鷹般的鋒芒漸漸黯淡。
  就好像是一場戲,無論開始或是插曲或是結束都沒有他參與的餘地。
  不知過了多久。
  鄭浩揚默默地走了。
  山路上隻剩下小米和尹堂曜遙視而立。
  夜色如此寂靜。
  山路盡頭的楓五宿舍樓亮著星星散散的燈光。
  小米慢慢走近尹堂曜,她的步子有點顫抖,樹葉在山路邊淩亂地響動,越走近他越感覺到他身上逼人的寒氣。
  她咬緊嘴唇,顫聲說:
  “你……”
  她不知道他聽到了多少,可是,黑暗裏他冰冷陰寒的氣息令她的心一直一直向下墜。
  尹堂曜的白襯衣在深夜裏仿佛脆弱的光芒,他並不說話,嘴唇抿得很緊,微微泛出青白色。
  她身體顫抖,深吸氣,又深吸氣:
  “你……都聽到了嗎?”
  他目光冰冷:
  “你希望我永遠都聽不到,是嗎?”
  “我……”
  “在你眼裏我就像個白癡,對不對?”夏夜的風竟然寒冷如嚴冬,他的心陣陣寒冷的銳痛,就像被閃著寒芒的針一針一針地戳刺。他不讓自己的聲音流露出任何感情,不要再一次在她麵前表現得像個白癡。
  小米喘不過氣,她的五髒六腑都在翻絞,她驚慌地想要辯解什麽,張開嘴,卻什麽也說不出來。
  尹堂曜冷冷逼視她:
  “說啊,告訴我隻是誤會,隻是我聽錯了。”
  “……”
  “為什麽不說話?”尹堂曜瞪著她,踏前幾步,劈手捏起她的下巴,將她的臉扳起來,“你不是想永遠瞞著我嗎?來呀,快來欺騙我啊,繼續欺騙我啊,一輩子都欺騙我啊!你這個渾蛋——!!”
  小米哭了。
  淚水從她的麵頰一直流淌到他的手背。
  尹堂曜看著她如星芒般的淚水,勾一勾唇角:“生日那一天,你也哭了。最近你好像很喜歡哭……怎麽會有這麽多的淚呢?……告訴我,這些淚都是為了誰?”
  小米的麵頰被淚水浸濕。
  她顫抖地閉著眼睛。
  睫毛在淚水中濕亮濕亮。
  “我以為,你的淚水是因為我,所以我慌張失措得像個白癡,”尹堂曜的手指漸漸收緊,“你一定覺得很好笑是不是?在你的眼裏,我一直很可笑是不是?”
  “不是,不是的!”
  她哭著搖頭,淚水狂亂地流淌。
  “對不起……”
  眼底是慌亂的歉疚和失措,她哭著說:
  “對不起……對不起……”
  她哭得那麽傷心,眼淚紛紛流淌到他的手上,他的心髒就像被車輪狠狠碾過,一陣劇烈的疼痛,他的嘴唇痛成了紫色。
  尹堂曜輕輕吸氣。
  背脊挺得筆直,他不讓自己的身子有一絲一毫的顫抖。
  “‘對不起’?你有什麽對不起我?你為我跑萬米,為我寫論文,為我找鑽石,為我複習功課,為我做長壽麵,為我買白襯衣,你對我好得就像一個天使,你有什麽對不起我?”
  小米痛哭,這一刻,她真正知道自己做錯了。
  她不是天使。
  她是一個徹徹底底的惡魔。
  她別有居心地接近他,告訴自己她隻是想要讓他開心讓他幸福,她純真善良得像個天使。可是,那都是假話……她是天底下最自私的人,為了翌,為了能在翌的身邊,她從來沒有在乎過尹堂曜。她不在乎他的凶、不在乎他的惡劣,因為她一點都沒有在乎過他。她以為自己是天使,可是天使怎麽會去那樣地傷害別人!
  她傷害了他。
  即使在淚水中,即使在黑暗裏,他眼底那強烈而脆弱的痛苦,令她窒息得恨不得立時死去。
  為什麽傷害了他,她的心也會那麽痛,她應該是一個魔鬼才對啊,為什麽她忽然恨不能用一切去交換讓自己從未傷害到他!
  尹堂曜捏緊她的下巴,指尖冰冷冰冷,指骨咯咯作響:“看到了嗎,我今天穿著你送的白襯衣。你說過,我穿上它是世上最好看的人。為什麽,你卻一眼也不看我?”
  淚水模糊了她的視線。
  她歉疚地哭著說:
  “對不起……”
  除了這句話,她好像什麽都不再會說。
  “喜歡穿白襯衣的是那個叫‘裴翌’的家夥對不對?喜歡吃長壽麵的也是他對不對?”尹堂曜心痛如絞,痛得身子顫抖起來,痛得手指甲也變成紫白色,“就是因為他,你才接近我對不對?!”
  小米心裏更加難過,她失聲哭著: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心髒處的疼痛陣陣加劇,劇烈的疼痛漸漸擴大蔓延至他的全身,他痛得臉色蒼白,嘴唇駭人的紫。
  “因為他的心髒嗎?”
  尹堂曜輕若無聞地說,身體的疼痛令他無法再捏緊她的臉,他垂下胳膊,輕輕抓起她的手,輕輕將她的手放到自己的左胸。
  “很喜歡他的心髒嗎?好,那你就把它拿走好了。”
  她大驚縮手,淚流滿麵說:
  “對不起,我錯了!我知道我錯了,對不起!”
  尹堂曜緊緊抓著她的手,他手指冰冷好似千年的寒冰,抓住她的手用力,那力道之大仿佛可以透過他的胸腔將他的心髒挖出來!
  “我給你好了!”
  他在漆黑的夜色中怒吼!
  “來呀,你把它挖走!不是喜歡它嗎?快把它拿走,是你心愛的東西你就快把它拿走!!”
  小米錐心刻骨地痛哭:“對不起……我要怎麽做,求求你告訴我,我要怎麽做……不要這樣嚇我……我知道我錯了……求求你不要嚇我……”
  她哭得渾身顫抖。
  她知道錯了,她的任性她的自私讓一切大錯特錯,可是,已經傷害了他,她不知道該如何彌補這所有的錯!
  夜色幽靜。
  路燈昏黃。
  她臉上滿是淚水的星芒。
  她哭得象不知所措的孩子,象任性犯了錯然後不知該如何收場的痛哭失聲的孩子。
  尹堂曜鬆開她。
  唇邊勾出自嘲的苦笑,他凝視她,終於,輕輕抬起手,他的指尖冰涼,有點顫抖,他輕輕拭上她的淚水,溫熱的淚水,灼燙了他冰涼的指尖。
  “我也不知道該怎麽做……”
  尹堂曜嘴唇煞紫,心髒痛得象要裂開。
  “……如果可以……我希望從來沒有遇到你……”
  最後再看她一眼。
  他轉身。
  慢慢向黑暗中走去。
  心髒陣陣撕裂的劇痛,他痛得已經看不清楚前方的路,就像踩在噩夢的烏雲中,黑夜裏他的臉蒼白如紙。
  痛,有什麽關係?
  尹堂曜輕輕閉上眼睛。
  就算心髒痛得完全死掉,又有什麽關係?本就不是他的心髒,痛得死掉了,她傷心的也不會是因為他。
  又一陣劇烈的疼痛在心髒炸開!
  眼前漆黑的眩暈……
  靜靜地……
  尹堂曜的身子靜靜地滑落,夜風輕輕吹來,什麽都聽不清楚。冰冷的地麵,沙沙作響的樹木,風穿過路下的山穀,似乎有她的驚呼從身後傳來,可是呼喊的內容也聽不清楚……
  原來……
  她……
  竟不是他的天使……

  第十章
  上午。
  仁愛醫院。
  病房的窗戶半開,細雨隨風飄進來,藍色的窗簾在夏日的雨中輕揚,空氣清爽沁涼。
  輸液管的透明液體靜靜流淌。
  一滴一滴。
  液體流淌進尹堂曜的左腕。病床上,他穿著藍白條紋的病號服,靠著雪白的枕頭半倚而坐,麵無表情地望向窗外,絲毫不理會護士讓他平躺下休息的聲音。
  雨,一直不停地下。
  尹堂曜望向窗外,他仿佛靜止了,一動不動。鼻翼的鑽石也消失了光芒,好似被抽離了靈魂般。
  裴優坐在病床邊的沙發裏,他望著尹堂曜很長時間,忍不住輕聲問:
  “究竟發生了什麽?”
  尹堂曜倔強地沉默著。
  裴優起身走到病床前,正視他:“告訴我好嗎?發生了什麽事情?為什麽你會忽然病倒?任院長說幸虧送院及時,否則……”
  液體靜靜流進尹堂曜的左腕。
  尹堂曜嘴唇蒼白。
  倔強的神情中有種令人心驚的脆弱。
  “尹阿姨昨晚整整一夜沒有合眼守在你的床邊,雖然她沒有說話,可是所有人都能看出來她很擔心你。”裴優坐到他的病床邊,對他說,“我知道,有些事情你不願意告訴你母親,可是,你可以告訴我啊。從小到大,我們彼此之間都是最可以信任的,不是嗎?”
  裴優拍拍他的肩膀。
  唇邊的笑容和煦。
  慢慢地——
  尹堂曜轉過頭,他的聲音有些幹啞:“把心髒捐贈給我的那個人,名字……是不是叫做裴翌?”
  “裴翌……”
  裴優一怔,上次從小米口中也聽到過這個名字。不知道為什麽,每次聽到這個名字,就好像有什麽東西撞一下他的胸口。
  “是他嗎?”
  “我不清楚。” 曜做換心手術的時候他還沒有本科畢業,雖說他現在跟著任院長作研究生,但是關於那次手術的情況任院長幾乎從沒有提起來過。
  “優,幫我查出來。”尹堂曜悶聲說。
  裴優摸摸鼻子,打量他:“怎麽,跟你這次生病有關係嗎?裴翌……到底是什麽人?”
  尹堂曜眼底驟然黯淡,嘴唇抿得很緊。他的神情令得裴優一驚,心裏隱隱不安,沒有再問下去。
  “好,我去查一下,等查出來告訴你。”
  裴優微笑著說。
  病房裏又開始寂靜。
  隻有細雨淅淅瀝瀝的聲音。
  “你——是跟小米吵架了嗎?”裴優想了又想,終於還是問出來。應該是愛情吧,隻有愛情能夠讓曜前幾天還幸福得仿佛在雲端,一夜之間又痛苦得仿佛墜入地獄。
  尹堂曜麵無表情,嘴唇卻似乎更加蒼白了些。
  “她現在就在外麵。”
  裴優皺眉,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麽,也不知道該如何幫他和她化解問題。
  “昨晚是小米把你送進醫院,你被搶救的時候,她一直在哭。情況穩定下來以後,她卻一直守在病房外麵,不吃不喝也不睡,隻是坐在長椅上流淚。我讓她進來看你,她也隻是搖頭,說你見了她會生氣。”
  他從沒有見過一個女孩子有那麽多的淚水。
  她靜靜地哭,不想被人看見,把腦袋埋進膝蓋裏。可是,每當他出去,看到她蜷縮在一起的背影微微抽動,他知道她仍在哭,淚水仿佛星芒般透過她的身體晶瑩在空中。
  裴優凝視病床上表情卻漸漸冷漠起來的尹堂曜:
  “你要見她嗎?”
  窗外,細雨敲打樹葉。
  透明的雨。
  樹葉新綠新綠。
  尹堂曜心底一片冰冷的疼痛,他神情孤獨倔強,目光冰冷,勾一勾唇角,聲音冷漠如冰:
  “告訴她,一個月早已到期。”
  *** ***
  病房外。
  小米坐在長椅上,她怔怔抬起頭,望著身前的裴優,眼睛紅腫得象核桃一樣,臉上滿是髒兮兮的淚痕。
  “一個月早已到期?”
  她啞聲重複,然後苦笑。是了,她明白尹堂曜意思,他不喜歡她,隻是因為從噴泉池找到鑽石才應允她交往一個月而已。到期了,自然就分手了,他和她自然就不再有任何關係了。
  是這樣嗎?
  可是,為什麽她的心底忽然象是裂開了一個黑洞,黑洞不斷擴大,不斷旋轉咆哮著要將她撕扯進無盡的懺悔和自責中。她咬緊嘴唇,拚命想要告訴自己是那樣的!尹堂曜並不喜歡她!所以她沒有真正傷害到他!然而,她怎樣也無法忘記夜晚的樹影下他脆弱痛苦的眼神和白得發紫的嘴唇……
  她是罪人……
  是她的自私傷害到了尹堂曜。
  小米嘴唇慘白,身子顫抖得有些搖搖欲墜。當她終於體會到自己已經做下的是多麽殘忍的事情時,這一刻,她忽然再沒有勇氣。她想逃,逃得遠遠的,什麽也不要去想。
  “我知道了……”
  她努力對裴優綻開蒼白而虛弱的笑容,慌張地對他鞠躬,有些語無倫次:“那就好……我走了……如果他有什麽……請你……不……我……對不起……”
  她仿佛闖禍後失去了方寸的孩童,這一刻隻想奪路而逃!
  “等一下!”
  裴優見她神色傷痛而慌張地準備離開,不由急忙伸手握住她的肩膀,喊住她。
  她驚慌地抬頭看向他。
  他快步走進旁邊的醫護休息室,手裏拿著一把傘出來,遞給她,微笑:“外麵在下雨。”
  “……謝謝。”她怔怔握住傘。
  “還有……”有些猶豫,然而好奇心終於讓裴優問了出來,“上次你說到‘裴翌’……”
  小米身子陡然巨震!
  “‘裴翌’是誰?是我應該認識的人嗎?”他仔細看著她。
  她全身的血液向耳膜衝去,轟轟作響,外麵的雨靜靜地落下,恍若有轟轟的雷聲。
  裴優問:“他究竟是誰?”
  她空白地站在那裏,麵對他的這個問題。嘴巴微微張開,她覺得有些荒謬,荒謬到想笑。翌,他居然問你是誰,他問我,你是他應該認識的人嗎……
  然而,她終究沒有笑出來,一陣悲涼象刀子般從她心底劃過。還有什麽意義呢?讓他知道了,也隻會難過和傷心吧。
  又做錯了啊。
  不應該在他麵前提起你才對吧。
  翌,為什麽,自從你不在,我做的每一件事情都是錯誤的呢?
  “如果從來沒有聽說過他,那麽,就把這個名字忘掉吧。”她臉上有難以形容的悲傷。
  然後——
  她順著走廊漸漸走遠,漸漸消失在細細的雨霧中。清冷的雨,她沒有撐起手中的那把傘,雨絲將她單薄的身影籠罩,淡得如一團看不清楚的霧。
  裴優站在那裏,遠遠地望著她的背影,心裏一種奇異的感覺,長久地無法散去。
  *** ***
  雨一連下了五天。
  整日整夜地下,有時是傾盆大雨,有時是細雨淅瀝。雨不分晝夜地下著,嘩啦啦地下著,樹葉被衝刷得再沒有絲毫灰塵,整個世界仿佛白蒙蒙的霧氣。
  小米常常站在宿舍窗邊,望著雨霧中的東湖發呆。其實東湖在雨中早已看不清楚,隻有隱約的白色,和天空連成一片。
  呆呆地站在窗前,她的腦子也是白茫茫的混沌。什麽也無法去想,什麽也想不明白,沒有了方向,不知道該做些什麽,似乎一切也都沒有了意義。她隻知道,每次隻要試圖去思考些什麽,心底就會被揪得生生作痛。
  雨意清寒。
  透明的雨絲漫無邊際地飄蕩。
  仿佛一夜之間,夏天的熱烈消失得無影無蹤,而秋天靜悄悄地走了過來,沁骨的涼意讓萬物忽然變得那樣安靜。
  直到有一天晚上,成阿姨忽然暈倒在值班室,成媛和小米驚慌地將她送進醫院。
  成阿姨住院了。
  醫生大約是對成媛說了些什麽,雖然她照顧成阿姨的時候表現得好像若無其事十分鎮靜,但是小米卻總是敏感地覺得有些不對勁。半夜的時候,她隱約可以聽到成媛埋在枕頭裏的低泣聲。
  然而,成媛什麽都不肯對她說。
  小米也不再勉強成媛,她隻想盡力幫忙照顧成阿姨就好了。每天在醫院裏,跑前跑後照顧成阿姨的日子雖然忙碌而擔憂,可是,她卻也再沒有時間去想原本那些紛擾的問題。
  也是仁愛醫院,尹堂曜早已經出院了。每當經過那日他所在的病房,小米總是會突然失神,然後匆匆逃走。
  他現在怎麽樣了,還好嗎?
  不……
  他還在恨她吧,他一定永遠也不會原諒她了……
  她恨不得讓自己變成一隻鴕鳥,隻要把腦袋埋進沙土裏,裝作看不到,是不是就可以當作什麽也沒有發生過。
  小米長時間地守候著病床上的成阿姨,聽她慈祥的笑聲,聽她講述自己以往的經曆,聽她睡著時平緩的呼吸。不知為什麽,隻要在成阿姨身邊,她的心就可以慢慢平靜下來。
  這天。
  成阿姨靜靜地睡著了。
  小米拿著保溫飯盒,躡手躡腳地退出病房,輕輕關上病房的門。明天熬些小米粥過來好了,裏麵放些蓮子和百合,希望成阿姨應該能夠多喝兩口。
  她邊走邊想。
  忽然——
  一個修長的身影擋在她的麵前。
  她抬起頭,吃驚地發現那人竟然是裴優。他穿著雪白的醫生製服,身材修長俊雅。
  “你好。”
  他對她微笑。
  小米將成阿姨住院的情況告訴了他。他安慰她不要太過擔心,並且拿出紙筆記下成阿姨的病房號。見到他,小米莫名地安心了許多,仿佛他的笑容裏有一種可以信任的東西。
  話已經說完了,裴優仍舊凝視著小米,唇邊的微笑漸漸擴大成一種喜悅。
  “怎麽?”
  她忍不住問。
  “……我知道裴翌是誰了。”他的目光中有壓抑不住的興奮。
  醫院的走廊裏人們來來往往。
  繁雜的腳步聲。
  壓低的說話聲。
  仿佛一道閃電劈開,炸雷在腦袋裏轟轟作響,小米什麽也看不見,聽不清楚,她的身子劇烈顫抖,心仿佛被一隻冰冷的手用力攥緊,然後狠狠地撕扯。
  裴優笑著輕聲問:
  “他現在哪裏?”
  在哪裏……
  她的眼底漸漸浮起空洞的白霧,空洞地望著裴優,心中一片轟然。
  “我……可以見他嗎?”裴優摸摸鼻子,笑得有點孩子氣,又有點緊張,“才知道我竟然有個弟弟,而且是孿生的弟弟,真的是……嗬嗬……我可以見他嗎?啊,父親也很想見他……”
  *** ***
  一張照片。
  照片裏的男孩子穿著白色的襯衣,他站在濃密的法國梧桐樹下,陽光透過樹蔭篩下斑駁的光影。他右臂輕摟著一個女孩子,女孩子細絨絨的短發,對著鏡頭做出可愛的鬼臉。他低頭看著懷裏的她,靜靜微笑,眼底柔和的笑意仿佛可以沁過時空一直沁到人的心尖。
  裴家的客廳。
  一張長沙發裏坐著裴優和小米,對麵的單人沙發裏坐的是裴優的父親裴振華。他大約五十多歲,麵容儒雅,兩鬢有些華發,他凝神望著照片裏的男孩子,許久都沒有說話。半晌,他將照片輕輕放在桌上,閉上眼睛,頭輕輕靠著沙發背。
  裴優拿起這張原本珍藏在小米錢夾中的照片。他屏息凝視照片裏那個男孩子,手指不由自主輕輕碰觸他的麵容。知道是他的弟弟,知道是孿生,卻不曾想到是如此相似。就好像是另一個自己,同一時間,在遙遠陌生的地方呼吸並生活著。
  “他和媽媽……都已經死了嗎?”
  裴優的手指有些顫抖,他將照片捏得更緊些,照片裏的男孩子陽光般對著他微笑。
  “是。”
  她咬住嘴唇,聲音輕輕回蕩在客廳。
  “怎麽死的?”
  “裴媽媽是因為生病,翌是意外事故。”
  “什麽病?什麽意外事故?”裴優急忙連聲追問。
  “有區別嗎?”小米靜靜吸氣,聲音很淡,“不是一直都以為他們已經不在了嗎?是什麽原因又有什麽區別呢?”
  裴優再也說不出話來。他的身體漸漸冷卻,全身的血液在經曆了沸騰之後墜入的是徹骨的冰窖。
  裴振華沉默良久,低聲說:
  “我以為,小翌的母親不會告訴他我的存在。”
  小米深吸一口氣,她盯緊那個叫裴振華的男人,五髒六腑滿是複雜的感情。他就是翌的父親,翌從來沒有見過但是一直銘刻在心底的父親啊。
  “是。裴媽媽從小告訴翌,您很早就過世了。”
  裴振華揉一揉眉心,歎息著說:“我知道她會這樣做。”她恨他,她對他的恨意已經到了無法挽回的地步。記得最後一次見到她,她眼中滿是尖銳的恨意,略帶瘋狂地對他喊,她永遠不會原諒他,對她和她要帶走的兒子來說,他是個卑劣得已經死去的人。她要他永遠不再打擾她,永遠不要再出現在她的麵前。
  她恨他。
  她也應該恨他。
  他以為自己對那個女人的暗戀是個不會被人發現的秘密。他把這份感情埋藏得很深,就像一壇埋在地底的陳酒,看不到也聞不到。為了不露出任何痕跡,他甚至也娶妻生子,在外人看來他和妻子相敬相愛。但是,妻子終究發現了,她傷心、痛哭、爭吵、哀求,他也試圖努力把感情從那個女人那裏收回來。
  然而,他做不到。
  對那個女人的暗戀仿佛深入到他的骨髓,縱然他的生命逝去,這份愛也難以消散。
  他對不起自己的妻子。
  由於歉疚,由於不想影響妻子以後平靜的生活,由於沒有麵目再麵對她,所以他沒有再去打擾她。直到現在,他仍不想說出內心最深重的秘密,也怕小優知道母親不肯見自己而難過。他沒有告訴小優關於小翌的事情,默認他們的母親已經離世了。
  裴優第一次聽父親這樣講起以前的往事。
  他驚怔地望向父親。
  淡淡的苦澀在唇角蔓延,小米低下頭,她不想要對翌的父親失禮,可是她能夠感覺到自己臉上的表情是那麽冰冷僵硬。
  “所以,對於翌,您就當作自己已經過世了,對嗎?”
  裴振華忽然衰老得像個老人。
  “可是,我見過您,”小米努力對翌的父親微笑,笑容略微帶些顫抖,“翌一直把您的照片放在床頭櫃上。應該是您二十年前的照片吧,背景是一片足球場,您穿著運動服,看起來帥極了。”
  她淡淡笑著:
  “您放心,翌很堅強,他生活得很好。上小學的時候,有一些壞孩子們常常嘲笑翌沒有爸爸。他們圍攻翌,說翌是可憐蟲,說是因為翌討厭所以爸爸才不要他死掉了。翌跟他們打架,被記了很多大過小過,身上也經常被打得流血。有一次,我扶著鼻青臉腫剛打完架的翌回家,他哭著問裴媽媽,是不是因為他討厭,所以爸爸才死的。裴媽媽狠狠給了他一記耳光。”
  裴振華身子一顫。
  小米笑了笑,繼續說:
  “從那以後,他再沒有問起過關於您的事情,他開始很用功地學習。翌的功課很好,所有的考試他都是第一名,嗬,他並不是天才啊,有時候看書也要看到夜裏很晚。他的體育很好,足球踢得很棒,是場上的中鋒,曾經代表清遠踢進過大學聯賽的決賽。他對人也很好,所有的老師、同學、鄰居都很喜歡很喜歡他。您的照片就擺放在他的床頭櫃,每天睡覺前他都會告訴您又發生了什麽事情。他完美優秀得就像一個天使,他說,雖然您不在了,可是他還是要成為您最值得驕傲的兒子。”
  “小米!”
  裴優不忍心看到父親如此傷神,想要阻止她再說下去。
  白色的裙子,單薄的肩膀,細絨絨的短發,小米靜靜坐在沙發裏,靜靜凝望著裴振華,好像根本沒有聽見裴優的聲音,黑白分明的雙眼裏漸漸湧上霧氣:
  “您知道嗎?翌很愛您……”
  “您可以隻來見翌啊,為什麽不來看一看他呢?”她輕輕說,沒有哭,隻有一點淚水濕潤的聲音,“如果他可以見到您,見到他的父親,您知道他會多麽開心嗎?”
  …………
  ……
  房間裏很靜。
  他拿起桌上的鏡框,裏麵有母親的照片。他用柔軟的布細心地去擦拭鏡框上的玻璃,像是擔心會透過玻璃擦壞母親的照片。
  她靜靜坐在他身邊,什麽都不敢說。
  裴媽媽去世有一個月了,他隻有這一個親人,今後沒有了母親,要怎麽辦才好呢?
  “小米……”
  “嗯?”
  “我想回去看一看……”
  “回去?去哪裏?”
  “我想回到父親和哥哥曾經生活過的地方,去那裏看一看。”他凝望鏡框裏母親的麵容,“母親生前很不喜歡提到他們的事情,也不允許我回到故鄉。可是,我真的很想到那裏看一看父親和哥哥。母親如今應該會原諒我吧。”
  “你的父親和哥哥不是已經……”她小心翼翼地說,努力避開會使他傷心的字眼。
  她聽他說起過。
  他的父親和哥哥在他很小的時候就死了,可能當時他太小,對他們沒有一點記憶。他家裏有一些發黃的舊照片,父親很帥,哥哥是嬰兒的模樣,胖嘟嘟得跟他長得一樣可愛。他叫翌,他的哥哥叫優,應該是“優異”的意思吧。如果他的哥哥還活著,不曉得會是多麽優秀的一對雙生子。
  “雖然他們已經不在了,但是那裏應該還會有他們的氣息吧。”
  他的眼底有著向往。
  “畢竟他們是生在那裏葬在那裏,泥土和空氣裏會有一些他們的氣息。我想,他們也會想要看一看我吧……不知道他們還記不記得我……”
  她咬住嘴唇,不知道說什麽才好。
  “父親和哥哥會喜歡我嗎?”他忽然有些緊張,摸摸鼻子,“萬一他們不喜歡我,那……”
  她霍地睜大眼睛,趴到他麵前左看右看。
  “天哪!”
  她驚呼,兩眼閃亮。
  “怎麽?”
  “世上怎麽會有如此完美的人呢?學業優秀,人品優秀,完美得就像天使一樣!而且,最難得是他還無比謙遜,居然還擔心有人會不喜歡他……哎呀……”
  “你啊……”他笑起來,將動作誇張搞笑的她摟進懷裏。
  “翌,你真的想去嗎?”
  “嗯。”
  “好吧,那我陪你一起去!”她把腦袋偎在他的胸前,抱住他的腰身,笑容可愛。
  “不用了,我自己就可以。”
  “不行。如果隻有你一個人,你會覺得孤單的。”她搖搖頭,“我說過了,往後我會一直陪著你,不會讓你孤零零一個人。”如果去到他的故鄉,沒有親人,隻有陌生的氣息,翌一定會難過的吧。雖然她很笨,不太會安慰人,可是,她會努力讓他開心起來的。
  他抱住她。
  房間裏很安靜,鏡框裏的裴媽媽默默看著他和她,眼底仿佛有一種複雜的神色。
  “小米……”
  “……?”
  “父親和哥哥一定也會很喜歡你的。”她清新的體香在他鼻間,他抱緊她,期待冥冥中的他們可以見到自己心愛的這個女孩子。
  “嗬嗬,那你要告訴他們,我很可愛哦。”
  “好。”
  “翌,我也會喜歡他們的。”
  他吻上她短發的頭頂。
  她笑嗬嗬地說:“因為我那麽那麽喜歡你啊,所以隻要是你的親人,我統統全都喜歡!”
  ……
  …………
  終於見到他們了。
  可是,為什麽沒有一點開心的感覺呢?翌,你在難過嗎?他傷到了你的心,是不是?……
  一切都已經太晚了……
  如果你還在,我一定會很生氣很生氣地瞪著你的父親,要他向你道歉,要他把所有的愛加倍地補償給你。
  可是——
  如今還有什麽意義呢?
  小米咬緊嘴唇,慢慢地將翌的照片放回錢夾。不管怎樣,還是見到他們了對不對?他們生活得似乎很好,沒有什麽需要擔憂的事情。也許,隻是我們的到來打擾了他們平靜的生活吧。
  她站起身,對沙發中的裴振華鞠躬說:
  “我告辭了。”
  裴振華長長歎一口氣,忽然間衰老得就如一個老人:“我是很不負責任的父親。你恨我,是嗎?”
  寬敞明亮的客廳中。
  四寂無聲。
  小米靜默地站立著,久久望著裴振華,久到甚至裴優認為她會拒絕回答轉身就那樣離開。
  “是的,我恨你。”
  她終於靜靜地說,有一種淡淡的悲傷仿佛冰層下靜靜流淌的水。
  “……對於您來說很簡單的事情,可以帶給翌那麽多的幸福,您卻不去做。”
  裴振華握緊沙發扶手。
  “可是,我不能夠恨您。”小米深深吸氣,苦澀地說,“因為翌愛您。無論您做了什麽樣的事情,我知道翌都會原諒您。他會暗自傷心,會偷偷難過,但是您是他的父親,所以他愛您,永遠也不會恨您。那麽,我有什麽資格來恨您呢?”
  又靜了一會兒。
  她靜靜地對裴振華深深鞠躬:
  “隻是拜托您。請記得,您曾經有過一個兒子,非常優秀出色的兒子。雖然您沒有見過他,但是——請不要忘記他。”
  *** ***
  小米走出了裴家。
  夏日的山風吹向她的身後,花園裏開滿馥鬱芬芳的鮮花,陽光中那座裴家白色的別墅仿佛遺世獨立的城堡。
  城堡裏有很多的故事吧。
  而那些逝去的人們會找回到這裏嗎?
  走出裴家花園,小米抬頭,看到了山路對麵那座幾乎一模一樣的白色別墅。
  那是尹堂曜的家。
  就在不久前,她還抱著幾大袋東西興衝衝地走進那裏,為尹堂曜慶祝生日。
  好像已經過了好久好久……
  雖然一切近在眼前,但遙遠得好像已經永遠逝去了。
  小米握緊手指,心底忽然一陣揪痛。她慌亂地把目光從尹堂曜家的別墅移開,轉身走向山路。
  茂密的樹葉灑下樹蔭,筆直寬闊的山路。跟往日一樣,這片位於山腰深處的別墅住宅區十分幽靜,沒有行人,車輛也很少。
  這時——
  一輛鮮紅的法拉利敞蓬跑車囂張地出現在路的盡頭,陽光將車身映照得閃亮,車速極快,可以聽到引擎低沉優美的咆哮。
  法拉利疾風般駛來。
  車內音樂極大聲地喧鬧飄揚在夏風中,裏麵坐著一男一女。女孩子穿著桃紅色吊帶裙,長發用桃紅色發帶束著,妖嬈而清純。男孩子穿著黑色緊身T恤,嘴裏嚼著口香糖,神態帥氣傲慢,鼻翼炫目的鑽石光芒令他看起來更多幾分邪氣。
  小米頓時驚惶失措。
  她沒有想到居然在這種情況下忽然見到了他。
  敞蓬跑車裏。
  那露隨著音樂搖擺著身體,盡情地放聲歌唱喊叫。尹堂曜似笑非笑地開車,唇角勾出冷漠的笑意。
  電光火石間——
  小米飛快地躲藏到一棵大樹身後,緊緊閉上眼睛,手指抓緊樹幹,不敢呼吸。不,她不要看到他,她不知該怎麽麵對他。
  法拉利呼嘯著從樹旁開過去。
  灰塵揚起。
  陽光中,灰塵顆粒輕悠悠地飄蕩。
  樹後一襲白色裙子單薄得恍若透明,那短發的女孩子緊緊閉著眼睛躲藏著。
  法拉利跑車飛馳而過的刹那。
  那露縱情笑著依偎在尹堂曜肩膀上,引擎低聲咆哮,喧鬧的音樂彌漫在空氣裏。
  山路又變得空空蕩蕩。
  小米怔怔從大樹後麵走了出來,她低下頭,不敢回頭去看那輛跑車消失的影子,隻是怔怔望著自己的腳尖,怔怔地繼續走。
  突然!
  身後一陣尖銳刺耳的倒車聲!
  小米大驚回頭——
  隻見鮮紅的法拉利飛一般倒著開了回來!咆哮的引擎象豹子的嘶吼!狂熱的搖滾樂讓夏風充滿窒息般的氣氛!
  尖銳的刹車聲!
  鮮紅的法拉利擋在小米的身前!
  透過明晃晃的擋風玻璃,尹堂曜冷冷眯著眼,眼底幽黑,冷冷地打量驚怔中的小米。他懶洋洋地倚靠著真皮車座,懶洋洋地將雙條長腿翹起搭在方向盤旁邊,唇角勾出嘲弄的冷笑。
  “嗨,好久不見啊。”
  那聲音如此的滿不在乎放蕩不羈。
  小米呆呆站在路邊,尹堂曜冷漠地坐在敞蓬跑車裏,他的臂彎裏是嬌嗔甜美的那露。
  時間仿佛凝固了。
  ………
  ……
  那一夜……
  ……
  心髒處的疼痛陣陣加劇,劇烈的疼痛漸漸擴大蔓延至他的全身,他痛得臉色蒼白,嘴唇駭人的紫。
  “因為他的心髒嗎?”
  尹堂曜輕若無聞地說,身體的疼痛令他無法再捏緊她的臉,他垂下胳膊,輕輕抓起她的手,輕輕將她的手放到自己的左胸。
  “很喜歡他的心髒嗎?好,那你就把它拿走好了。”
  ……
  尹堂曜緊緊抓著她的手,他手指冰冷好似千年的寒冰,抓住她的手用力,那力道之大仿佛可以透過他的胸腔將他的心髒挖出來。
  “我給你好了!”
  他在漆黑的夜色中怒吼!
  “來呀,你把它挖走!不是喜歡它嗎?快把它拿走,是你心愛的東西你就快把它拿走!!”
  ……
  尹堂曜鬆開她。
  唇邊勾出自嘲的苦笑,他凝視她,終於,輕輕抬起手,他的指尖冰涼,有點顫抖,他輕輕拭上她的淚水,溫熱的淚水,灼燙了他冰涼的指尖。
  “我也不知道該怎麽做……”
  尹堂曜嘴唇煞紫,心髒痛得象要裂開。
  “……如果可以……我希望從來沒有遇到你……”
  ……
  …………
  鮮紅的法拉利。
  那露嬌滴滴地把頭倚在尹堂曜的肩上:“曜,天氣好熱啊,我們快點回家了好不好。”瞟一眼路邊身體僵硬的小米,她輕蔑地說,“跟她打什麽招呼啊,不要臉的女人,整天隻知道追著你死纏爛打。”
  尹堂曜勾出邪肆的笑。
  他扳起那露的下巴,在她的雙唇用力印下一個吻。那露嬌呼,用粉拳輕捶他的胸膛。一吻結束,尹堂曜慢悠悠自那露的粉唇間抬頭。他看向小米,眼神冰冷:
  “為什麽來這裏?”
  小米僵硬地呆立著。
  他挑起眉毛,嚼著口香糖:“你果然不知羞恥對不對?一個月的交往期限早已過期,我記得已經告訴過你。”
  她依舊呆呆地站在路旁,肌膚漸漸變得蒼白。
  “你以為我會被你傷害嗎?哈,你算什麽東西!”他瞪著她,將口香糖吐到路邊。
  她呆得像個斷了線的木偶,所有的表情和靈魂都忘記了。
  陽光下。
  小米的短發有細細絨絨的光澤。
  夏風吹過,她站在那裏,耳邊是靜謐的風聲,腦中一片空白,隻能看到他冷漠的麵容,卻聽不到他在說些什麽。
  他竟然變得如此浪蕩不羈。
  心底的黑洞越撕越大,烏溜溜淌著罪惡與歉疚的膿血。
  “又是這副表情,看起來真是楚楚可憐。”尹堂曜冷笑,他挑眉,低頭對仍在撒嬌的那露說,“拜托學著點,她那張可憐的臉比你這副又蠢又笨的樣子有趣多了!”
  那露驚愕地張大嘴巴,樣子看起來果然極其蠢笨。
  小米咬住嘴唇,血液一點一點凝固變涼。望著他,她想要說些什麽,卻不知道究竟應該說什麽才是合適的。她想要離開,然而兩條腿仿佛定在了地上,絲毫動彈不得。
  天地之大,她隻想要逃!
  卻不知該逃到哪裏才合適……
  車內,尹堂曜的眼神益發冰冷,他手指抽緊,那露連聲呻吟呼痛。然而他的視線裏隻有默不作聲的小米,她的沉默徹底惹怒了他!
  於是——
  他渾身煞氣地從法拉利裏翻身出來。
  走到小米麵前,他斜睨她,輕佻地伸手摸摸她的麵頰:“怎麽,想來繼續試試我還是不是白癡?還會不會繼續被你耍著玩?”
  小米臉色蒼白,終於擠出一句話:
  “……對不起。”
  他捏緊她的麵頰,低聲笑,眼睛裏閃出尖銳的恨意:
  “我很好奇,接下來你會怎麽做呢?想要再次騙得我的原諒,對不對?是不是會整日整夜守在我家門口,假惺惺地不吃不喝,最好再天降大雨淋得渾身濕透,幻想昏死過去的那一刻我會原諒你?”
  她屏息凝視他。
  “你會嗎?”
  他邪惡地壓低聲音:“如果我會呢?”
  “好。我可以做到。”
  是她犯的錯,如果隻有這樣可以使他原諒,使他可以覺得快樂一點,那就這樣好了。
  “可是……”尹堂曜的笑容漸漸變得冷酷而殘忍,“我一看見你就覺得惡心,你還沒有餓暈病倒,我反而先惡心吐死了,那可怎麽辦?”
  “你——”
  雖然知道他不會原諒她,可是,聽到他嘴裏親口說出這樣的話來,她還是抑製不住感到全身一陣陣發冷。
  “你真的這麽討厭我嗎?”
  牙齒咬緊嘴唇,血的腥味令她的身子陣陣顫抖。
  鼻翼閃出鑽石細碎的光芒。
  尹堂曜冰冷地打量她。
  突然——
  他俯身吻上她流血的唇!
  “不……”
  剛剛吻過那露的雙唇又吻上了她的唇,淡淡的,有一點唇膏的香氣,混著鮮血的腥氣,他性感而緩慢地吻著她的唇。
  “我不討厭你……”
  他吻著她說。
  小米驚得傻掉了!她想往後退,但他緊緊箍住她的後腦,絲毫動彈不得。
  尹堂曜的臉距離她那樣近,隻有一雙睫毛的距離,他似乎瘦了些,鼻翼淡淡的鑽石光芒映得他眼底冰冷幽黑,嘴唇卻有些蒼白,在這幽黑與蒼白之中,他竟然有種驚心動魄的俊美。
  他輕輕離開她的雙唇,到她的耳邊壓低聲音冰冷地說:
  “……我、厭、惡、你。”
  她的麵容刹時雪一般蒼白,全身的血液凝固冰凍,隻有睫毛微微的顫動才證明她還活著。
  尹堂曜肆意地品嚐著她的痛苦。
  她的痛苦那樣明顯,以至於沒有人可以忽略;也隻有她此刻強烈的痛苦,可以讓他絞痛撕裂的心不再痛得那般難以忍受。
  她……
  還在乎他嗎?
  她的痛,是僅僅因為那顆心髒,還是因為他?
  原來他還可以令她痛嗎?
  她此刻的痛是因為他,對不對?
  山路邊。
  尹堂曜緊緊逼視麵前的小米。
  她麵容蒼白身體顫抖,虛弱得仿佛隨時會暈厥。
  他嘴唇抿得很緊,神態倔強而冷酷,就像不顧一切的脆弱的孩子。
  那露呆在跑車內不敢說話,她可以看出此刻的尹堂曜是危險的,如果惹惱他,後果將會難以想象。
  夏風輕輕吹過。
  山路兩邊樹蔭濃密。
  一輛白色寶馬安靜地開過來,停在尹堂曜和小米身旁。車門打開,裴優走了出來。他看看尹堂曜,又看看小米,摸摸鼻子苦笑。
  “你們在吵架嗎?”
  他大約可以猜到發生了什麽。
  裴翌的心髒應該是移植到了曜的體內,所以小米才來到這裏,所以他見到了她,也知道了關於弟弟的事情。而曜又是他從小到大最好的朋友。一切似乎是冥冥中安排好的。
  “不關你事,走開!”
  尹堂曜悶聲說。雖然想要她如自己一般痛苦,可是為什麽看著她蒼白得仿佛透明的麵容,他的心竟然會漸漸比以前更痛。
  裴優皺眉。小米的模樣看上去好像生病了一樣,身子不住顫抖,麵色也極為蒼白。
  他扶住她的肩膀,關切地問:
  “你還好嗎?”
  她呆怔地轉頭看向裴優。
  溫柔的聲音……
  她永遠也不會忘記的熟悉的容顏……
  尹堂曜瞪著裴優放在她肩膀上的手,體內竄上一陣怒火,他怒聲說:“優,我讓你走開!聽到沒有!這裏不關你的事!”
  裴優抱歉地對他說:“小米今天是我的客人,我應該送她下山,這裏很難打到車。”為了安慰父親,他沒有立時追出來送她,心裏已經覺得很是過意不去。
  而曜現在的狀態,似乎也不合適送她回去。
  “你的客人……”尹堂曜瞳孔收緊。
  “是的。”
  “她……是來找你的?”尹堂曜握緊手指,喉嚨驟然暗啞下來。
  “是我把她接到家中談一些事情。”說著,裴優突然心驚地發現曜的嘴唇漸漸發紫,他驚駭,知道這是心髒病發作前的征兆。不由得趕忙走到曜身邊,連聲問:
  “曜,你哪裏不舒服嗎?”
  心髒陣陣尖銳的抽痛,尹堂曜眼底最後一抹光亮也被奪走。他沒有理會裴優焦急的詢問,直直瞪著小米。
  他啞然失笑:
  “原來,我依然是世上最大的白癡啊。”

  第十一章
  日子一天天過去,成阿姨的病情時好時壞,有時候可以靠在枕頭上說很長時間的話,有時候卻持續昏睡一整天。小米每天守在醫院裏陪伴成阿姨,不知不覺中,暑假就快要結束了。
  裴優幾乎每天都會來到病房看望成阿姨的病情,他溫柔體貼、認真細心,很快就和成阿姨成為了無話不談的忘年之交。當成阿姨病情加重的時候,他也會整夜地守在病房裏,讓成媛和小米可以多休息一會兒。
  深夜在醫院。
  有時小米會忽然從噩夢中驚醒。
  她滿額虛汗,低喘著睜開眼睛。裴優靜靜坐在成阿姨病床邊,月光灑進病房,將他的背影映照得皎潔聖華。他似乎總能察覺到她的動靜,靜靜回頭給她一個柔和的微笑。
  那微笑的模樣……
  從神態、舉止、嗓音到那些細微的動作,都和翌是那麽的相似……
  怔怔望著他出神,剛從噩夢中驚醒的小米經常會分辨不清楚他究竟是誰。長久地望著他發怔,然後,慢慢地,她的目光開始黯淡。不是他,就算相似到了骨子裏也不是他。她已經弄錯了一次,殘忍地傷害到了無辜的人。她沒有任何借口再犯下同樣的錯。
  她開始有意識地回避裴優。
  隻要裴優出現在成阿姨的病房,她都會胡亂找個借口躲出去。她知道自己在情緒低落時,意誌力會脆弱到很輕易就會崩潰的地步。不看到那熟悉的麵容,不聽到那熟悉的聲音,她才不會再度被臆想所誘惑。
  可是——
  裴優卻總會奇異地“捉”到她。
  醫院幽靜的走廊裏,他修長的身子常常擋在欲逃開的她麵前,笑容溫和而無奈:“為什麽要躲著我呢?我很可怕嗎?”
  小米失神地說不出話。
  “多告訴我一些關於翌的事情,好嗎?”裴優凝視她,“拜托了。”
  裴振華很少在家。
  而幾乎每次到裴家,小米都能看見尹堂曜擁著一個個女孩子進進出出。他開著鮮紅色跑車,在花園前的山路上呼嘯而過,車內依偎著不同的美麗女孩,熱烈的音樂聲在空氣裏喧囂,子彈般飛駛而過的速度,淩厲的刹車聲驚飛林鳥。
  遠遠地望去——
  尹堂曜的身影卻冰冷孤煞得仿佛冷漠的冰雕。
  每當看到他,小米總會頓時手足無措,身子僵硬,心底抽痛絞成一團。然而裴優雖然微笑但是堅持,讓她坐在花園裏跟他講翌的往事。
  午後的陽光灑進花園,花香輕輕迷漫在夏末的微風裏。綠樹下,白色藤製的小圓桌,白色細花的瓷壺,嫋嫋茶香,精致的茶點。白色藤椅中,裴優凝神低頭品茶,小米怔怔望著對麵的他。
  此刻。
  靜謐的空間仿佛隻是屬於他和她的。
  望著裴優,她恍惚中有種時間凝固的錯覺,心跳放得很慢,慢到可以感覺到血液在體內靜靜地流淌。
  “翌的功課很好,是嗎?”裴優笑著問。
  “是的。”
  “每次考試都是前幾名嗎?”
  “不是。”她搖搖頭。
  “……?”
  她的目光輕輕落在裴優俊雅的麵容,笑一笑:“不是前幾名,他永遠都是第一名,你無法想象世上會有那麽優秀的人。就算考入清遠以後,他也依然是係裏最出色的學生。甚至有一次,一個全國法語演講大賽,原本準備參賽的外語係同學突然生病沒有辦法去,他臨時頂替參加都獲得了第一名。”
  “他的法語很好?”裴優驚奇地問。
  “翌會很多種語言呢,他說每一國語言都有不同的優美和韻味,法語他尤其喜歡,當初也曾經下過一些功夫。”
  裴優眼底閃出驚奇的光芒:“那就怪不得了。”
  “怎麽?”
  “以前為了查閱一些法文資料,我開始自學法語,嗬嗬,學習的時候覺得特別輕鬆和容易。當時我就有一種很奇妙的感覺,好像那些法語的東西早就存在我的腦子裏一樣,是有人給我的,而不是我去學會的。”
  小米怔了怔:“……聽說雙胞胎之間有很神奇的聯係。”
  “而且,我也踢足球啊。”裴優摸摸鼻子,笑,“上次聽你說起翌足球踢得非常好。”
  “你踢什麽位置?”
  “中鋒。”
  她眼睛頓時閃亮:“哈,跟翌一樣呢!”
  “不過,我基本是踢替補,”裴優不好意思地笑,“可能是身體有些單薄,在球場上很容易被對方的防守隊員絆倒。有一次我被人狠狠鏟倒在地上,傷到了膝蓋,後來就不怎麽踢球了。”
  她身子一顫,驚聲說:“膝蓋?!”
  “嗯?”
  “是兩年前嗎?”
  “對啊。”
  “是秋天嗎?!”她屏住呼吸,緊緊盯著他,“左膝嗎?!傷得很嚴重嗎?!”
  裴優微微吃驚:“是啊,你怎麽知道?”如今他的膝蓋上還有那道傷疤。
  小米驚得無法呼吸。
  她記得在那場比賽中,在沒有人防守的情況下,翌忽然摔倒。他重重摔倒在球場上,左膝血流如注受傷嚴重,無法再繼續比賽。後來,清遠輸掉了那場大學聯賽的決賽,隻拿到亞軍。
  裴優也驚呆了。
  半晌,他輕輕將手中的茶杯放到圓桌上,垂下眼睛,睫毛在他俊雅的麵容映下淡淡的陰影。他扯動唇角,淡淡苦笑:
  “可惜我們球隊早早預賽就被淘汰了,如果能夠進入複賽圈,說不定……”
  夏末的風帶著清爽之意。
  花香淺淡。
  花園外是寧靜的山路。
  茂密綠樹下。
  小米寧靜地坐著,凝望著身邊穿著白襯衣的裴優,忽然間有種宿命的感覺。樹葉沙沙響,陽光在樹葉的縫隙間閃耀,血液流淌得如此之緩慢,她靜靜凝望著他,心跳緩慢得可以聽到每一次脈動。
  裴優抬頭。
  隻見斑駁的樹蔭裏,她的短發細細絨絨,薄薄的嘴唇,一雙月芽般的眼睛黑白分明。她目光清澈,靜靜地凝望著他,目光裏有一種心痛和憂傷,像是怕被人發現,她努力克製著將之深深掩藏在眼底。
  “你——就是這樣望著翌嗎?”裴優心中一動,忽然問。
  小米趕忙低下頭。
  “對不起。”
  她咬住嘴唇,知道自己又失態了。雖然一次又一次提醒自己,他是裴優是翌的哥哥,可是……
  “小米,謝謝你。”裴優唇邊有柔和的笑意,他的目光也很柔和,“雖然我好像沒有資格說這樣的話,可是,真的很謝謝你對翌的好。”
  “不!”她慢慢搖頭,“你錯了,我不是這樣望著翌的!我……”她咬緊嘴唇,“……我對翌也一點都不好。我總是凶巴巴地瞪他,很大聲地跟他說話……我對他糟糕極了,我又任性又自私又小氣……”
  裴優怔住。
  她深吸口氣,微笑著望向他:“你看,所以我很後悔。”
  “小米……”
  “翌是世上最善良最容易滿足的人,他隻要一碗麵一個溫柔的笑容就會覺得很開心的。可是,我偏偏又懶又凶巴巴……”她笑容很靜,“如果換做是別的女孩子,他一定會很有福氣吧,別的女孩子一定都會很珍惜很珍惜他。”
  裴優心中驚痛,此刻的她靜靜坐在白色藤椅裏,然而卻有種仿佛靈魂被抽走般,輕輕飄蕩在空中的透明感覺。
  “如今,我什麽都學會了,”她靜靜的笑容也近乎透明,“可是,什麽都沒有用了。……我知道,這是上天對我的懲罰。”
  裴優知道,這也是對自己的懲罰。如果他早些知道自己還有個弟弟,他從沒有照顧過這個弟弟……
  他溫和地握住她的手背。
  用任何語言都無法安慰她,他可以體會到她所有的感情,那深刻的痛苦與懊悔,在這一瞬間,他和她是共通的。
  夏末的陽光燦爛而不刺眼。
  白雲靜靜飄在蔚藍的天空,澄澈的藍色,從天地之初到遙遠的未來都會是如此寧靜的蔚藍。
  風吹來。
  花園裏有芬芳的香氣。
  裴優和小米靜靜地坐著,他握著她的手,兩人靜靜地想念著同一個永不能忘記的人。
  突然——
  鮮紅的跑車呼嘯著從花園前的山路飛駛而來!
  尖銳的刹車聲!
  法拉利停在對麵那座白色花園別墅前。一個又高又帥的男孩子從車裏下來,他孤獨的背影沁出攝人的冷漠,亞麻色的頭發卻被午後陽光炫目出一絲邪氣的光芒。
  “曜——”
  車裏清純的女孩子發現自己好像被遺忘了,隻得怏怏地喊一聲,然後自己推開車門出來,滿臉笑容地跑過去重新偎到他身邊。
  花園裏。
  綠樹下。
  小米低下了頭。
  尹堂曜背對著裴家花園,太陽的光芒將他的背影投在地上,冷漠而斜長的背影,隔著寂靜的山路,逼得人透不過氣。
  他走了幾步。
  忽然。
  他站住。
  尹堂曜突兀地站住,一動不動。
  身邊的女孩子用手遮住陽光抱怨著什麽,鬧哄哄的聲音,世界裏一片蒼蠅般嗡嗡的噪聲。他知道她在那裏,跟優在一起,在裴家的花園裏。她肆無忌憚地出現在他的生命中,肆無忌憚地戲耍他,然後,又肆無忌憚地跟他的朋友在一起。他想要證明她對於自己是無所謂的存在。可是,重新浪蕩在無數女孩子當中,隻是證明了他是一個可笑的白癡。
  慢慢地,尹堂曜轉身——
  冰冷而憎惡的目光直直落在裴家花園裏那個鴕鳥般將腦袋埋得很低的女孩子身上,而裴優的手正覆蓋著她的手背。
  花香依然芬芳。
  空氣中卻染上幾分詭異的氣息。
  裴家花園。
  尹堂曜背脊僵硬地坐在白色藤椅裏,他陰冷地盯著麵色蒼白呼吸有些紊亂的小米,一言不發,眼底透出殘酷的恨意。裴優笑著為他斟杯綠茶,搖頭道:
  “怎麽讓那個女孩子就那樣走了呢?這裏很難打到車的。”
  茶香嫋嫋在杯中。
  沒人說話。
  尹堂曜瞳孔緊縮,他抿緊嘴唇,死死盯住她。她仿佛瘦了點,肩膀更加單薄,孱弱得仿佛若是他目光再冰冷些,她隨時就會失去呼吸。
  小米窒息地抓緊藤椅的扶手。
  她能感覺到尹堂曜的目光帶著刻骨的涼意,一直從她的麵部,涼入她的骨髓。她冷得渾身顫抖,隻覺得下一刻就會死在他厭惡的眼神中。
  裴優摸摸鼻子,笑:
  “你們都不說話嗎?”
  真是傷腦筋,這兩個人就像孩子。彼此用仇恨和逃避來互相傷害,卻不知道單純的恨意和回避不但不能使得問題解決,反而會將兩人都傷害得鮮血淋漓。
  “我回去了。”
  半晌,小米終於擠出一句話,慌亂地從藤椅中站起身,看也不敢看尹堂曜。
  “這麽心虛嗎?”
  尹堂曜冷笑,也站起身,居高臨下地逼視她,高高的身子將她完全籠罩在自己的陰影裏。
  她打個抖。
  是,她心虛。原以為時間的流逝可以使得她忘記自己犯下的罪行,可是,這種罪惡感卻一天比一天更加加深,就像一條毒蛇日夜咬噬她的心。
  尹堂曜輕佻地抬起她的下巴。
  他打量她。
  “告訴我,優長得很像那個什麽裴翌嗎?”尹堂曜勾勾唇角,眼神憎惡,“所以,你不再希罕我胸膛裏的那顆心,轉而喜歡上了優的臉?”
  她驚得睜大眼睛:“什麽?!”
  “你真的很有膽量,”尹堂曜吸氣,手指揉捏她的下巴,“戲弄了我以後,竟然又跑來戲弄優。在你的眼裏,全天下的男人都可以被你玩弄在指掌之間,對不對?”
  “我沒有!”她驚栗地喊。不,他怎麽能夠給她這麽嚴重的指控!
  “沒有——?!”尹堂曜收緊手指,狠狠捏緊她,聲音從牙齒間磨出,“那你為什麽每天都和優在一起?!”
  這些日子來,經常見到她和優在裴家花園靜靜坐著。
  她有時喝茶。
  她有時輕輕說話。
  她沒有象以前同他在一起時那樣笑得開心可愛,在優的身邊,她神態寧靜得好像透明。這種寧靜是他不熟悉的,仿佛隻是她特意為優而綻放的。
  每當從裴家花園經過。
  他不讓自己去看她。
  她就象一場噩夢,每一個細微的回憶都會使他的心抽緊絞痛。然而,即使永遠用背影麵對她,他全身的細胞卻總是不由自主地感覺著她。有她在,空氣窒息得難以忍受;她走了,空氣又空洞得難以忍受。
  “我……”小米大驚,張口欲辨。她沒有招惹裴優,她怎麽敢去招惹裴優,她又怎麽會去招惹裴優呢?可是,尹堂曜冰寒入骨的眸光凍得她什麽都沒有再繼續說,他不會再聽她的解釋,她所有的解釋對他來說都是無力蒼白的。
  尹堂曜冷冷凝視她:“你果然是全天下最無恥的女人。”
  她心痛如裂。
  閉上眼睛,細黑的睫毛在雪白的肌膚上輕顫。是,她是無恥可惡的女人,她沒有任何借口求得他的原諒。
  等不到她的回應。
  在他的麵前,她一夜之間仿佛沉默得就像一個木偶,無論怎樣羞辱和嘲弄她,她都無動於衷。他所有的恨意,就仿佛麵對的是黑漆漆的死寂的夜色,沒有聲音,沒有一點點的聲音。
  尹堂曜用力捏痛她的下巴!
  她痛得麵色蒼白,可是,仍舊靜默,不作爭辯不作解釋,她靜默得好像永遠也不會再開口說話。
  “我恨你。”
  尹堂曜抽氣說,聲音壓得很低。
  她身子巨震。
  “我恨不得殺了你!”
  她的沉默徹底惹怒了尹堂曜!他的手指冰涼,微微有些顫抖,想要克製它,卻偏偏顫動得更加厲害……突然,他手指用力!他捏得她嘴唇撅起,下巴的骨骼咯咯作響!他要她痛!他要她痛!他要她痛得出聲!而不是這樣地無動於衷!
  “夠了!”
  裴優再也看不下去,走過去握住尹堂曜的手腕,皺眉說:
  “曜,孩子氣解決不了任何問題。”
  小米痛得腦中空白,她能感受到尹堂曜的手指帶著多麽強烈的仇恨,這種恨意強烈到令她恨不得昏死過去。
  “怎麽解決?!那你說要怎麽解決?!”
  尹堂曜狂亂地喊,他扭頭看向裴優,又猛地回頭看向小米。她那麽那麽安靜,“轟”一聲,他的心劇痛!
  他怒吼:
  “你為什麽不說話!你準備永遠不說話嗎?!讓我可笑得像個白癡,然後你在心裏笑我,對不對?!你憑什麽不說話?!你根本不在乎,對不對?!就算我死掉,就算我是因為你而死掉,你也不在乎對不對?!不說話,你就可以假裝什麽也沒有發生過嗎——?!”
  尹堂曜的吼聲仿佛滴血的匕首,直直戳進小米心底,她痛得渾身驚栗,就好像埋藏在沙土裏的腦袋被硬生生扯了出來。
  她慌亂地睜開眼睛,心底一片混亂的疼痛!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她不知道該怎麽做,於是,她隻知道逃。可是,逃也錯了嗎?是不是?尹堂曜的嘴唇紫白,眼底是赤裸裸被傷害到的痛苦,這種痛苦甚至比那晚還要鋒利而尖銳!
  “你什麽都不知道嗎?!”
  尹堂曜痛吼!
  心髒處炸裂般陣陣劇痛,他緊緊箍住她的腦袋,嘴唇煞紫,對著她痛聲大吼:
  “我恨你!”
  “我恨你——!!”
  “我——恨——你——!!!”
  你知道了嗎?
  我恨你。
  我恨你欺騙了我,我恨你在欺騙我之後卻又當作什麽也沒有發生過。我永遠不會原諒你,可是,你竟然也沒有嚐試取得我的原諒。我恨你,恨你出現在我的麵前;可是,當你試圖不再出現在我的麵前,除了更加恨你,我也開始恨我自己。
  裴家花園。
  陽光閃耀在茂密的綠葉間。
  夏風裏有淡淡花香。
  “曜——”
  裴優驚呼著撲過去。
  尹堂曜緩緩緩緩昏倒在泥土的地上,他嘴唇紫青,麵容蒼白,眼角似乎有些晶瑩的光芒。當他倒下去時,雙手還箍著驚痛的小米,重重摔倒在地麵,就算劇痛如絞中,倒下去時,他依然下意識地將她護在了胸前。
  *** ***
  夜幕低垂。
  星光透過窗戶照進臥室。
  尹堂曜雙目緊閉,麵色蒼白地昏睡在床上,他的呼吸很輕,嘴唇仍是淡淡的紫色。夜風吹來,窗紗飛揚,在皎潔的星光中,小米怔怔站在床邊凝望著他。腦中一片混亂,她呆怔地站著,血液在耳邊轟轟作響,她知道自己已經無處可逃。
  一切是她做下的。
  一切必須由她來解決。
  裴優將聽診器收起來,曜的心跳雖然依舊虛弱,但是終於又恢複了平穩的節奏,沒有太多需要擔心的了。他輕輕皺眉,心中有些疑惑,既然曜做了換心手術,為什麽最近反而發作得更加頻繁了呢?記得聽說曜的換心手術是非常成功的,基本已經可以同正常人一樣地生活了啊。
  他望向站在床邊的小米。
  她的白裙子被夜風吹得輕揚,肌膚蒼白透明,眼底滿是強烈的歉疚,嘴唇咬得緊緊的,單薄的肩膀輕輕顫抖。
  是她的關係嗎?
  裴優歎息,或許自己不應該試圖令得曜與她和好。他以為曜如此深愛她,隻有在她身邊才會快樂幸福。但是,他怎麽忘了,也隻有深刻的愛才會讓曜陷入如此深邃的痛苦之中。
  於是。
  裴優微笑著對小米說:“你先回去吧,我照顧曜就好。”
  她卻輕輕搖頭:
  “不。”
  她不想再逃了,她逃不到任何地方,隻要尹堂曜心中還有恨意和痛苦,她就算逃到天涯海角也無法忘記自己做過的事情。
  深夜。
  當尹堂曜慢慢睜開眼睛的時候。
  小米趴在他的床邊,腦袋埋在床單裏。星光灑進來,細細絨絨的短發仿佛也閃耀著點點星芒。她似乎睡著了,肩膀靜靜地起伏,白裙子單薄得近乎透明。下意識地,尹堂曜伸出手,手指觸到她細細的短發,象柔軟的刺蝟,她的頭發在他的手指間有微微的涼意和溫柔。
  悄悄地……
  她的脖頸變得僵硬。
  尹堂曜察覺到了,身子頓時也僵硬起來,握緊手指,他將手從她的發間收回來,眼神變得冰冷淡漠。
  她從床邊抬起頭,對他綻開一個輕輕的微笑:
  “醒了嗎?”
  這是從那晚以後,她給他的第一個微笑。微笑裏有些脆弱,有些歉疚,眼睛也濕濕的帶著霧氣,但那畢竟還是一個笑容。她望著他,神態中沒有回避,也沒有躲閃。
  小米將尹堂曜扶著坐起來,將枕頭墊在他的腰後,把被子拉高蓋好他的身子,然後,她又靜靜對他微笑:
  “要喝點水嗎?”
  尹堂曜沉默地盯著她,神情冰冷而倔強。
  倒來一杯溫熱的水,她小心翼翼地將玻璃杯放入他的手裏,輕聲說:“應該正好可以喝。”
  手指在玻璃杯上收緊,尹堂曜緊緊盯著她,眼底有警惕的暗光,他喉嚨幹啞:
  “你想做什麽?”
  小米不解抬頭:“呃?”
  “為什麽,你又變得這麽假惺惺?!”他的聲音冰冷殘酷,手指僵硬得幾乎可以將玻璃杯捏成碎片。
  “……”
  “不是避我如蛇蠍嗎?不是連話都不想跟我說嗎?又這麽假惺惺,你究竟想玩什麽花樣?!”鼻翼的鑽石閃出冰冷譏諷的光芒。
  望著他,她目光漸漸黯淡,很輕很輕地說:
  “我沒有……我隻是……隻是不知道該怎麽做……”
  她苦澀地笑一笑:
  “如果可以再次選擇,我會靜靜地守在你的身邊,不去打擾你,不讓你發現我。隻要能每天看到你,偷偷地為你做點事情,我想,應該就會很開心了吧。”
  尹堂曜抿緊嘴唇。
  她繼續低聲說:“是我太過貪心和自私,所以才闖下了這些不可寬恕的禍。你很討厭我吧……我……也很討厭我自己……是我做錯了,已經做錯了,不可原諒地已經做錯了,那麽,該怎麽辦呢?”
  她輕輕吸氣,凝視他,眼睛裏有不顧一切的光芒:
  “請你告訴我,無論是什麽,我都會去做!”
  半晌。
  尹堂曜的目光依舊冰冷:“我恨你,恨不得將你的骨頭一寸寸揉碎,恨不得你從沒有在世間出生過,我想用同樣的方法來報複你,讓你嚐一嚐我所感覺到的痛苦。”
  小米咬緊嘴唇:
  “好。”
  其實,她早已嚐過那種痛苦,正是那種刻骨銘心的痛苦才讓她來到尹堂曜的身邊。也正因為如此,所以當她明白自己對別人做下的是同樣深刻的傷害時,她才會如此不能原諒自己。
  “可是,我無法做到。”尹堂曜痛苦地閉上眼睛,“不是我心軟,而是因為——我知道,你不愛我……”
  她怔住。
  尹堂曜麵容中的痛苦強烈得令人窒息,睜開眼睛,他的眼底有烙印般深深的脆弱:“你不愛我,所以你無法嚐到同樣的痛苦,所以我的報複就像小孩子無聊的遊戲,屈辱的最終還是我自己。”
  小米的心緊縮成一團。
  如果可以,她願意使他快意,如果她的痛苦可以使他感到快慰,可以使他忘記發生的一切。然而,她心底的黑洞被越扯越大,烏溜溜流著腥黑的血。她知道,她犯下的錯永遠無法被寬恕了,不是因為他的恨,而是因為他的愛。
  良久以後。
  她掙紮著說——
  “如果,我離開這裏呢?”
  即使她不舍得,可是永遠地離開這裏,永不在他麵前出現,讓時間來抹平所有的記憶,會不會好一些?
  “你不要胸膛裏的這顆心了嗎?”尹堂曜冰冷地說,“或者,因為不願意見到我,所以你寧可連你喜歡的心髒也不要了嗎?”
  “不是!”
  小米痛聲低呼。
  “那是什麽?!”他冰冷地逼視她,“為了這顆心,你處心積慮地來到我身邊,怎麽,這麽輕易地就放棄了嗎?你不是很喜歡它嗎?不是喜歡到可以把我當成玩具的地步了嗎?如今,卻這麽輕易地就要離開,你不怕因為我恨你,所以我會狠狠地折磨你所珍愛的這顆心嗎?”
  她開始顫抖:“不……不會的……”
  “是嗎?”
  尹堂曜唇角勾出淡漠的笑意。
  手中的玻璃杯突然“砰”一聲大力砸向他自己的胸口,水花大片地灑出來,巨大的撞擊聲,他的身子顫了顫,嘴唇又開始出現淺淺的紫色。
  “不要啊!”她驚駭地撲上去,死死抓住他的手,驚惶失措地喊,“你在幹什麽!”
  尹堂曜嘲弄地笑:“果然,你在意的還是這顆心啊。”水濕透了他的胸口,冰涼冰涼的感覺,他卻仿佛已經麻木,心髒處的任何痛楚都跟他沒有任何關係。
  小米哭了。
  怎麽可以這樣,就算她做錯了所有的事情,錯的是她,跟那顆心髒有什麽關係呢?她很笨,很自私,很貪心,可是,翌的心髒沒有一點點的過錯啊!怎樣對她都可以,但是,為什麽要這樣的傷害翌和他自己呢?
  “如果你離開,我發誓,你會後悔的。”
  尹堂曜冰冷地告訴她。
  “你不是恨我嗎?不是討厭我嗎?”她驚痛地哭,“那麽,看不到我,不是會好一點嗎?”
  “我是恨你。”
  尹堂曜的嘴唇紫白得驚心動魄。
  “可是,你不能就這麽離開,你必須把欠我的統統補償給我。你不可能在把我的心撕裂之後,還輕輕鬆鬆地一走了之。如果你覺得對不起我,那麽你就用你所有的力氣來愛我。當你愛上我,愛得不能夠離開我,那時候,我或許會將你趕走,作為對你的懲罰。”
  他的聲音冰冷冰冷。
  夏末的夜風,有淡淡花香,有沁骨的涼意,星芒點點閃耀,窗紗無聲地飛揚。
  恨她是一種痛苦。
  然而永遠再也見不到她卻是一種比痛苦更加可怕的恐懼,就像墜入永不醒來的噩夢。
  *** ***
  小米已經望著窗外發呆了將近一個小時,她的眼神怔怔的,嘴唇亦怔怔地抿著,好像在思考一個永遠也無法找出答案的問題。成媛調整輸液點滴的速度,拉好成阿姨的被子,低聲同她說了幾句話,起身重新看向小米時,發現她仍舊在怔怔出神。
  “有什麽事情嗎?”
  小米常常很開心地笑,仿佛沒有任何煩惱,然而有時她又似乎有許多心事。快樂單純的小米,憂傷悲痛的小米,成媛以前總是搞不清楚哪個小米才是真實的,她不喜歡過度的隱藏和偽裝,所以總是同小米保持一段距離。而這段時日整天在醫院裏相處,成媛卻漸漸喜歡上了小米。或許每個人都有屬於自己的秘密吧,是不希望被別人碰觸的,隻要她是善良好心的女孩子,又何必非要知道她所有的事情,將她辛苦裝扮的快樂撕扯掉呢?
  小米怔怔回頭。
  她看到了成媛寧靜關切的眼睛,眼睛裏有種默默而不打擾的關心,這種關心就像一層柔暖的棉衣輕輕蓋在她的心底。
  小米鼻子微酸,她忽然有種衝動,想要把所有發生的事情統統告訴成媛。她犯下了不可饒恕的錯誤,已經深深地懊悔卻不知該如何彌補。繼續留在尹堂曜的身邊嗎?其實,她喜歡留在他的身邊,可以看到他,聽到他,可以靜靜地悄悄地感受翌的心跳。可是,如果仍舊留在尹堂曜的身邊,她該如何掩飾自己的感情呢,自己的感情會不會再一次殘忍地傷害到他呢?
  正這時——
  病房的門被輕輕推開。
  成媛和小米轉頭看向門口處。
  裴優微笑柔和,他一身雪白的醫生製服,手裏拿著病例記錄夾,修長的身影站在門邊,寧靜的氣質有令人心安的感覺。而在他身邊還有一個人,那人的鼻翼閃動冷冷鑽石的光芒,又高又帥的身材,目光有些冰冷,嘴唇倨傲地抿著。
  小米驚怔。
  尹堂曜居然會來到成阿姨的病房!
  他望著她。
  目光冰冷孤獨,眼底隱隱有脆弱的固執,他的目光穿透空氣,直直穿透她的心底,令她的心驟然抽痛緊縮!
  成阿姨微微坐起身,慈愛地對尹堂曜說:
  “謝謝你來看我。”
  尹堂曜慢慢把目光從小米身上收回,望向成阿姨,沉聲說:“您……好些了嗎?”
  成媛微驚,跟尹堂曜同班三年,這還是第一次聽到他說話如此客氣禮貌。嗬,太陽莫非從西邊升起來了。
  然而,這隻是令人吃驚的開始。
  接下來的兩個小時裏,尹堂曜都守候在病房,他沉默地聽成阿姨說話,有時會點頭表示他在聽,有時他也會幫忙出去叫來護士換藥。他好像隻是為了生病的成阿姨而來的,雖然這個理由讓人覺得莫名其妙。而且除了剛進病房的時候尹堂曜的目光曾經停留在小米身上,其餘時間他再沒有看過她一眼,仿佛她隻是一個透明的人。
  傍晚時分,夕陽斜斜照進病房。
  成阿姨沉沉地睡著了。
  小米收拾好東西,靜靜地準備離開,她忍不住扭頭又望了望尹堂曜。他背對著她,斜灑的霞光中,挺直的背脊依然透出股冰冷的味道。
  她默歎一聲。
  低頭輕輕向病房門口走去。
  小米腦中滿是混亂,整個下午同他在一個病房,所有的思緒都變得緊張而慌亂。原來,他可以這樣強烈地影響到自己嗎?她咬住嘴唇,突然有種莫名的惶恐,耳膜轟轟作響,什麽都看不見聽不見。
  伸出手,她握住門把手。
  門拉不開。
  再用力。
  還是拉不開。
  門似乎被一股力量用力按住了。
  小米錯愕地抬頭,一個冰冷的陰影從她的頭頂籠罩而下,尹堂曜的右手壓住房門,冷冷地凝視她:“要走了嗎?”
  她怔怔的:“……是。”
  “好。”
  他放下手。
  病房門應聲開了。
  尹堂曜冷漠地勾起唇角,冰冷地握住她的手。小米驚怔,他卻根本不理會她的反應,徑直牽起她的手,走出了病房。
  病房裏。
  成媛微笑。
  裴優似乎也在微笑,隻是他輕輕側過了頭,晚霞中,臉上的神情看不大清楚。
  晚霞映滿天際。
  傍晚的風輕柔地吹來。
  尹堂曜牽著小米的手走出了醫院,街上人來人往,車輛穿梭如織,他握著她的手,沉默地走著。
  他的手很冷。
  他的嘴唇抿得很冷。
  小米的手指也冷得有些僵硬了,但是,她不敢從他的手掌裏掙脫開,因為他握住的方式是那麽固執,仿佛那是他生命中最執拗的堅持。
  走了很久很久。
  從傍晚走到了天黑。
  從天黑走到了深夜。
  沉默著,尹堂曜握住她的手,一直一直地走,從一條街走到另一條街,從另一條街走到下一條街,月光如水,路燈如星,紛紛的路人,紛紛的車輛。
  終於——
  “我們……要去哪裏?”
  小米發現自己早已迷了路,茫然四顧,身處陌生的環境,她和他恍若來到了奇異的空間。
  “不知道。”
  “……不知道?”
  “是。我想去一個可以忘記一切的地方,但是,我找不到。” 尹堂曜淡淡地說。
  “如果……”
  “忘記一切,但是你仍然在我身邊的地方。如果必定要你離開才能忘記一切,那麽……”尹堂曜麵容冷漠,然而冰冷的手指卻微微收緊,將她更深地握在自己手心,“……那麽,我情願就讓一切保持原狀。”
  夜色深沉美麗。
  柔和的路燈。
  淡淡的星光。
  尹堂曜俯身吻住了小米,他的唇微微有些涼意,帶些顫抖,然而輕柔。夜風裏,他吻著她,聲音很輕很輕:
  “讓我們回到那一晚之前吧,我什麽都沒有聽到。”
  就隻當那是一場噩夢好了……
  夢醒了。
  一切都美好如昔。

  第十二章
  以後的日子裏,尹堂曜開始經常出現在成阿姨的病房,他沉默著很少說話,默默學習做很多事情。當點滴過快或者過慢時他會將它調整到合適的速度,當吃藥時間到了時他會記得幫忙把水倒好讓成阿姨喝,當成阿姨睡著時他會放輕腳步不發出聲音。
  仿佛就在一夜之間。
  尹堂曜從一個任性跋扈的人,變得沉穩有禮了起來。
  暑假結束後重返聖榆的戚果果驚訝於尹堂曜的改變,她好奇地整天追問小米,究竟是發生了什麽事情,使得如此脫胎換骨驚世駭俗的變化居然會出現在無可救藥的尹堂曜身上!
  應該是愛情吧。
  雖然小米怔怔地望著她不肯給她任何答案,但戚果果幾乎可以完全肯定這是絕對正確的原因。隻有愛情才會突然使尹堂曜變得這麽優秀迷人,隻有愛情才會使得尹堂曜凝注小米的目光中多了某些刻骨得令人戰栗的感情。
  看來小米和尹堂曜還蠻配的嘛。
  戚果果滿意地想,一個就像天使,一個就像惡魔,天使拯救了惡魔,真善美征服了邪惡,世界一片光明。多麽美好啊,嗬嗬。
  成阿姨睡著了,最近她昏睡的時間越來越長,身體似乎也更加虛弱。小米坐在病床旁憂心地看著她慈祥的睡容,即使成媛總是不肯說究竟是什麽病,她也可以看出病情是在慢慢地惡化當中。
  午後的陽光靜靜灑進來。
  良久,小米站起身,她回頭,突然驚栗於一雙倔強寂寞的眼睛,漆黑得象一個深潭,有點冰冷,有種灼熱。尹堂曜斜斜倚著牆壁而立,見她回頭,他避開了她的眼睛,沉默而安靜得仿佛整個人根本不存在於這個世間。
  她的心驟然抽緊劇痛!
  就是這樣。
  和好了嗎?一切就像什麽也沒有發生過嗎?真的可以做到嗎?她和他每天都在見麵,就像光與影,永遠在一起。可是,隻要見到他就會讓她痛得無法呼吸,她不知道自己還可以撐多久,隻知道心底烏溜溜的血洞不但沒有愈合的趨勢,反而愈來愈痛得劇烈。
  努力平靜一下心情。
  小米輕輕走到尹堂曜身邊:
  “很累了吧。”
  昨晚成媛有事,他獨自守了成阿姨整整一夜,眼睛下麵有了淡淡的黑眼圈,他看起來疲倦而憔悴。原本應該早上就回去休息的,但他沒有走,一直等候在病房裏,直到她過來,直到現在。
  尹堂曜搖搖頭。
  她又說:“你快回去休息好了,這裏有我。”
  他凝視她:“你不走?”
  “嗯,我要等果果下課趕過來才能放心。”
  他淡淡說:
  “好,我陪你等。”
  然後他就再不說話。
  時間慢慢地流走。
  病房裏隻有成阿姨睡眠中虛弱的呼吸聲,陽光寧靜地灑照進來,初秋的風有靜靜的涼意。
  尹堂曜閉著眼睛倚住雪白的牆壁。
  他好像累極了。
  嘴唇緊緊地抿著,臉頰有兩抹不正常的暈紅。
  小米心如亂麻地望著他,他的固執和執拗她是清楚的,以前她可以軟磨硬纏打敗他的堅持,可是,如今她不敢,沒有了那樣的勇氣。
  她握緊手指。
  忽然,她注意到了他的衣裳!
  他竟然——
  穿著那件白襯衣!
  純白的襯衣,棉質的料子,白色非常清新幹淨,有精致的暗紋,透出溫柔優雅的味道。
  或許她震驚的目光打擾了他,他靜靜睜開眼睛,見她望著白襯衣驚痛的模樣,勾一勾唇角,他淡淡說:
  “怎麽,你不是很喜歡嗎?”
  “我……”
  “你說我穿著白襯衣是世上最好看的人。”
  她咬緊嘴唇,臉色蒼白:
  “對不起。”
  尹堂曜望她半晌,又淡淡笑了笑,伸出手指輕輕揉撫她的嘴唇,揉開嘴唇上青白的印痕:“沒關係。我說過,我全都忘了,以前你說過的話統統隻當作是跟我說的,與旁人無關。”
  小米的心縮痛成一團。
  他的手指很輕柔,留戀在她的雙唇,柔和得仿佛月明星稀臨風的水波,指尖冰冷,但指腹帶有滾燙的熱度!
  “你發燒了嗎?”她愕然低呼。
  “是。”
  “什麽時候開始的?”
  “昨天夜裏。”
  “為什麽不早說呢?”她又急又慌,連忙伸手試試他的額頭,啊,真的滾燙滾燙。“你應該早點告訴我!發燒了怎麽可以不說呢?!”
  他握住她的手,笑容輕輕淡淡:
  “我在等你發現。”
  她睜大眼睛:“嗯?”
  “你是我的女朋友,”尹堂曜臉頰滾燙的潮紅,嘴唇蒼白幹裂,眼睛卻漆黑閃亮,對她笑,“我生病了,我沒有發現,而你卻發現了,然後你非常非常擔心,這樣才會覺得幸福啊。”
  小米雙手撐住他滾燙發熱的身體,突然,一陣衝動,她伸出雙臂用力抱緊了他,緊緊抱住他,淚水湧上她的眼眶。
  “你會照顧我,對吧?”
  尹堂曜虛弱地把下巴放在她的頭頂,輕聲問。
  *** ***
  尹堂曜家裏沒有人,偌大的房子裏空蕩蕩的沒有一點聲音。尹趙曼打回電話說有應酬要很晚才回來。裴優知道他生病後立刻就要趕過來,但尹堂曜拒絕了,說他隻需要小米一個人照顧就足夠,不希望有其他任何人打擾,裴優也隻好無奈地答應了明天再來。
  窗外天色黑了。
  華麗的黑白色大床上,尹堂曜半坐著,嘴裏含有一隻體溫計,他身後墊著兩個柔軟的枕頭,鬆軟的被子蓋到他的腰上。門被推開,小米用托盤端著飯菜進來。
  “燒到幾度?”
  她把托盤放到床頭櫃,緊張地問。
  尹堂曜把溫度計從嘴巴裏抽出來給她,隻見她對著燈光緊張地查看水銀柱到達的刻度,她看了又看,蒼白著臉對他說:
  “39度5!”
  “那多好。”他笑了。
  “好?好什麽啊!是高燒啊!”小米簡直覺得他已經燒糊塗了,伸手又摸摸他火燒般的額頭,焦急地說,“快告訴我,你們家的藥一般放在什麽地方。”必須要退燒才行啊,怎麽那麽糊塗呢,他堅持要回家來,她居然也就忘了買藥。
  “高燒才是生病啊,才有資格被人照顧。”說著,尹堂曜探頭看看散發著香氣的飯菜,“做了什麽好吃的?”
  一碗熱騰騰的白粥。
  一盤炒青菜。
  一小碟榨菜。
  他沮喪地說:“隻有這些嗎?”
  小米端起白粥,笑著說:“生病的人本來就應該吃這些。白粥很好消化,而且我燉得時間很長,糯糯的,很香很好吃呢,你嚐嚐看。炒青菜很清淡,你在發燒,油膩的東西吃起來會很難受的。如果青菜也吃不下,那麽至少榨菜會比較對你的胃口吧。”
  尹堂曜孩子氣地笑:“其實,我隻是想看你為我忙碌的樣子。”
  她怔住,不知該如何接話才好,心慌意亂間,她把勺子遞到他的手中,說:“涼了就不好吃了。”他點頭,然而高燒之下他的手臂虛軟無力,白粥險些灑到床上。
  “你喂我吃,好嗎?”
  他望著她說。
  她略微猶豫,拿過勺子,從碗裏舀出一口粥,吹得涼些,輕輕送到他唇邊。他張開高燒到幹裂的嘴唇,吃下去,細細品,對她笑著說:
  “真好吃。”
  沒由來的,這句話忽然讓小米心裏一酸,她慌忙低下頭,接著喂他吃粥。
  一碗白粥漸漸下去。
  青菜也快吃完。
  窗外夜色越來越深。
  “下次還做長壽麵給我吃吧,”尹堂曜咽下白粥,對她笑,“麵的味道很好,我直到現在還想吃。”
  長壽麵……
  小米咬緊嘴唇,她的頭埋得低低的,幾乎要埋進手中的碗裏去。
  “不想做給我吃嗎?”他仔細看她。
  “嗯,不想。”她聲音有些幹啞,將碗放回托盤,起身準備離開。
  “原來,那碗麵果然不是做給我的啊,”眼中的寂寞隱隱閃過,他振作地笑,“沒關係,我喜歡吃,以後還經常做給我吃吧。”
  她怔住,手指捏緊托盤。
  “不。”
  她對他說。
  “為什麽?”他僵住。
  她緊緊咬住嘴唇。
  尹堂曜瞳孔緊縮,聲音中沁入冰冷:“你喜歡我做的我都去做,你喜歡我穿的我都去穿,你喜歡我吃的我都去吃,你希望我不在乎的我都不在乎。既然這樣,為什麽還是說‘不’?”
  “不!”
  小米身子顫抖,托盤上的碗盤也顫抖得碰撞作響,她的麵容蒼白,眼睛卻亮得驚人。
  “我說過我錯了……以前全都是我錯了……你不用穿白襯衣,不用吃長壽麵,不用學習很好,不用微笑,不用舉止有禮,這些你統統都不用!你就是你,是尹堂曜,不是別人,我也不會再把你當成別人,所以,不要再去做那些事情了!”
  她哭了,淚水撲簌簌滾落麵頰。
  “我喜歡。”尹堂曜淡淡地說,“以後我還是要做那些事情,我喜歡白襯衣,喜歡長壽麵,喜歡學習,喜歡象優一樣溫柔……”
  “騙人!”她驚聲打斷他。
  他的目光瞟向床邊的白襯衣,眼神冷漠:“沒有騙你,以後我會天天穿著它。”
  小米被徹底嚇住了!
  從他的神態,從他的聲音,她忽然明白他是認真的,他真的會去那麽做!恐懼攫緊了她,她渾身都開始顫抖!
  不——!
  她猛轉頭,望著那件白襯衣,拚命咬住嘴唇,抓起它——
  兩手用力——
  “嘶——!”
  雪白的襯衣硬生生被她扯破了!
  “你!”
  尹堂曜怒吼,他奮力要從床上起來,終因高燒無力,又重重跌了回去。
  白襯衣再也不能穿了……
  小米心痛如絞,她垂首,一滴滴的淚水,一滴滴晶瑩的淚水滴落在雪白的衣片上。臥室裏靜得令人窒息,窗外夜色漆黑,夜風吹揚起紗簾,初秋的夜竟會刺骨的冷。尹堂曜麵容冰冷,他閉上眼睛,仿佛再也不肯看她。
  過了很久很久。
  “你……”
  她抬起頭,用手背擦幹臉上的淚痕,走回床邊,站回他的身邊。隻說了一個字,又覺得千言萬語無從說起,心中仿佛翻絞撕裂般的疼痛。
  尹堂曜仰靠床頭,他雙眼緊閉,沉默著,臉頰是高燒中的暈紅,嘴唇幹裂,染著淡淡痛楚的紫色。沒有象以往一樣憤怒咆哮,他的平靜卻更加駭得人喘不過氣。
  “你……不用象他一樣。”
  小米深深吸氣,耳膜仍在轟轟作響。
  聽到這句話,他勾了勾唇角,淡淡說:“沒有他,你根本不會從清遠來到聖榆,也更加不會來到我身邊,對嗎?”
  她啞口無語。
  “所以,我應該感謝他。”尹堂曜睜開眼睛,眼底是脆弱的倨傲,“感謝他使我遇到了你,如果不是他,你怎麽會象天使一樣對我好。”他勾起嘲弄的淡笑,“他是我學習的榜樣,是我努力的目標,為什麽連模仿和學習的機會都不給我呢?你真是殘忍的人啊……”
  她急聲說:“你不用學翌,你是你,他是他,我發誓我再也不會……”
  “不會怎樣?”他打斷她,“不會再試圖把我改造成第二個他,不會再接近我隻是為了他的心髒,會徹底忘了他,會從此隻喜歡我一個人再無任何雜念?”
  小米呆呆地望著他。
  “不可能,對不對?”尹堂曜苦笑,“我恨你,為什麽連騙都不再屑於騙我了呢?隻要你說你喜歡我,哪怕隻是一點點不是因為他而是因為我的喜歡我,就算是假話我也會相信的。”
  “我……”
  “騙我吧……”他喉嚨幹啞,嘴唇蒼白煞紫,“就騙我一次,說你喜歡我不全是因為他……”
  “……”
  “否則……”否則,我怎麽敢不象他,如果一點也不象他,就算有那顆心髒,你又會喜歡我多久呢?
  她用力咬住嘴唇,身子不住顫抖,血液在體內瘋狂地奔湧,腦中空白一片,什麽都無法去想。
  “……我喜歡你……”
  尹堂曜僵住,他聽錯了,他知道自己聽錯了!一定是幻聽對不對?!是他自己說話的回音對不對?!他……
  “再說一次!”
  他瞪住她,緊緊瞪住她的嘴唇,隻要她再說一次,否則他會瘋掉!
  “我喜歡你。”
  小米又說了一次。
  就像被猛烈地電擊!尹堂曜的心髒停止了跳動。他怔怔望著她,象一個失神的孩子,喉嚨輕微作響。
  半晌。
  “你——說的是真的嗎?”
  他屏息輕輕問。
  不!
  不!!
  他又拚命搖頭,對她笑,笑得就像驚喜過度又驚慌失措的孩子,他伸出雙臂抱住她:“你不用說!我相信!我知道你說的是真的!你喜歡我!你不會騙我的!你是真的喜歡我……”
  抱著她,尹堂曜慢慢地將腦袋放鬆靠在她的肩上。她的短發好香,脖頸好香,身體柔軟而芳香。他想永遠這樣抱住她,即使這是夢,他也永遠不要醒來。然而,一種深邃的痛苦卻自他的眼底湧了出來。
  被他抱在懷裏,小米無聲地哭了。
  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麽哭,隻覺得心痛得無法忍受,隻有哭出來,讓淚水流出來,她才不會在揉碎般的劇痛窒息得立時死去。
  白紗輕輕飛揚。
  夜色寂靜。
  大理石地麵映出柔和的燈光。
  他和她擁抱在一起。
  就像彼此互相依賴的孩子,他和她緊緊擁抱。
  時間變得悠長……
  一個世紀或許也隻是一個眨眼的瞬間吧。
  *** ***
  仁愛醫院的花園,茵茵的草地,上午的陽光燦爛明媚,空氣有寧靜的花香,露珠在草尖閃耀光芒。
  枝椏繁茂的綠樹。
  樹蔭下有一張長長的木椅。
  小米穿著白色裙子,她邊撫弄手中的布偶天使,邊微笑著望向遠處,那裏的草地上尹堂曜正推著輪椅中的成阿姨慢慢曬著太陽。望著金色陽光裏的他,她心裏一片久違的寧靜,不管這種寧靜是由於什麽,她都想永遠這樣保持下去。
  “你喜歡天使嗎?”
  當初為什麽會想到要買這布偶天使送她,裴優已經想不起來了,但她好像很喜歡它。傷心的時候或是失神的時候或是開心的時候,她都會經常抱著布偶天使,久久地撫摸它的翅膀。
  “啊,是的。”小米低下頭,手指摸摸天使晶瑩的翅膀,轉頭對他笑,“一直都忘了謝謝你呢,我很喜歡它。”
  裴優微笑:“我也喜歡天使。”
  她好奇地睜大眼睛聽。
  “從很小的時候,我就希望自己是一個天使,有一雙翅膀可以飛翔,純白無暇,完美得沒有缺點,並且能夠給所有我愛的人們帶來最多的幸福。”他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聽起來是不是很幼稚,明明知道是不可能的,但直到現在我還是想成為天使。”
  “所以你喜歡穿白色的衣裳?”
  “嗬嗬,是的。” 陽光篩落樹蔭下斑駁的光影,裴優身上白色的襯衣有種明亮柔和的光暈。
  “他也是。”
  小米輕聲說。
  從小翌就喜歡收集各種各樣關於天使的圖片,喜歡天使的故事,對天使們的神跡無限向往。她並不相信,大笑著羞羞他說世間哪裏有天使啊,那全都是大人們編出來哄騙小孩子的。
  “天使們都是一國的,它們一定生活得很幸福,因為它身邊都是善良的天使。天使隻會遇到天使,即使最初是惡魔也會被它變成天使。雖然我們看不到它們,但天使們能夠看到我們,天使都是希望它守護的人幸福的,所以隻要我們幸福,天使也會很幸福。”
  她的話語有些淩亂,然而裴優奇異地完全聽懂了。
  藍天白雲。
  初秋的陽光。
  草地上,尹堂曜推著成阿姨的輪椅,兩人沐浴在縷縷金色的光芒裏,遠遠看去美好得仿佛一副油畫。
  “已經和好了,是嗎?”裴優問。
  “……是的。”
  他微笑。真開心見到她和曜重新又走回一起,前一段日子,曜痛苦心碎的模樣令他不忍,而她仿佛靈魂出竅般的失神也讓他日夜掛心。
  此刻,她靜靜望著遠處的曜。
  裴優靜靜望著她。
  低下頭,他的目光不經意落在她手指處的布偶天使翅膀,瑩白的指尖,瑩白的翅膀……
  他移開了視線。
  小米望著草地上推著輪椅的尹堂曜,忽然皺眉:“為什麽他最近常常生病呢?”
  “嗯?”
  “好幾次心髒病發作,前幾天又發高燒。不是移植了心髒嗎?那應該痊愈了才是啊。”她擔憂地說,“翌的心髒是健康的,應該不會……”
  “心髒移植後需要漫長的恢複期,可能會有反複,也可能會有排斥……”裴優說著說著,忽然一驚,他想到了曜托他去查但他一直無法查出來的事情,一種奇怪而可怕的想法從他腦中冒出!
  “是這樣啊,那平日裏都需要注意些什麽呢?”
  她趕忙問。
  正在這時——
  遠處輪椅中的成阿姨對微笑他們招手。
  小米看到了,連忙回應著揮手,接著就跑了過去。
  倉促間,白色的布偶天使被她遺忘在長椅上,孤零零地躺著。裴優怔了怔,伸手將它拿起來,手指碰到它的翅膀,有點涼涼的觸覺。
  草地邊的灌木叢中開滿一種紫色的花,一片片的,一叢叢的,花枝很低,隻有蹲下身去才能發現它們。淡淡的紫色,象小指般粗細指節般長短,說它是花,其實並沒有花朵,香氣也絲毫不濃鬱,但是紫色的花和著綠色的莖葉,有種清新脫俗的美。
  “這是薰衣草。”
  成阿姨和藹地笑著說,聲音有些虛弱,可是精神還好。
  “薰衣草?”
  小米驚奇地睜大眼睛,忍不住趴到那些紫色的花上,眨也不眨地盯著它們看,又把鼻子湊上去,用力聞它們的花香。在電視和小說裏聽說過薰衣草無數次,一直覺得這種花真是浪漫極了,第一次親眼看到呢,原來就是它啊。
  “奇怪,”她聞了又聞,疑惑地抓抓頭發,“怎麽不香呢?薰衣草不是很常用的香薰材料嗎?為什麽我幾乎一點也聞不到它的香氣呢?”說著,她想要趴得更近些去聞,一不小心卻身子前傾得太過厲害,直直向花叢中跌去!
  此時,走來的裴優看到了,他下意識急忙伸出手掌想去拉她,然而離得太遠,已經來不及了。
  一個身影閃出!
  小米笨拙地跌撞在那人的身上。
  那人雙臂護住她。
  “砰——!”
  一聲巨響!
  高高的身影仰麵朝天重重摔倒在灌木叢中,亂亂的枝葉打在他身上,倒在泥地上的他額角有綠色的葉片,臉上粘些泥巴,襯衣被帶刺的小枝勾破,整個人看起來淒慘狼狽。
  紫色的薰衣草在風裏輕笑。
  “喂!笑什麽!”
  尹堂曜掙紮地坐起來,又尷尬又惱怒,想也沒想就抬手狠狠敲上小米的腦門。這時她才意識過來,天哪,她居然在笑,咳,太不應該了,她連忙掩住嘴,羞愧地說:
  “對不起啊,謝謝。”
  尹堂曜瞪著她:
  “笨蛋!”
  “哦。”她無奈地低頭。好吧,誰讓她確實笨呢。
  “白癡!”
  “……哦。”就算真是那樣,罵一聲也就夠了吧。
  “你想死啊!笨蛋白癡!笨蛋白癡!”
  尹堂曜怒聲低吼,臉漲得微紅。
  小米被他吼得不知所措,腦袋空白地盯著他,不知道如果自己吼回去是不是會顯得對“救命恩人”太沒有禮貌。
  望著他,她忽然心中一緊。
  啊,他似乎又回到了以前的那個尹堂曜。這一刻,她清楚地知道了,她並不希望他變得多麽有禮和優秀,她想要看到他跟以前一樣懶懶的、愛睡覺、莽莽撞撞粗神經,那樣的尹堂曜才是真正的尹堂曜啊。
  “笨蛋!快起來啊!”尹堂曜漲紅著臉喊。
  小米繼續發怔。
  “啊——”
  突然,她驚呼!羞死了,她終於明白他為什麽吼了!由於他撲過來保護她,她沒有摔痛到地上,卻跌坐在了他的大腿上。她的臀部不偏不倚坐在他的大腿上,緊靠他的腹部,熱氣從他的身體透過來,她的臉“騰”地漲成通紅,兩人之間彌漫的熱氣仿佛放個雞蛋進去馬上就可以蒸熟。
  混亂中。
  她羞澀難當地悄悄瞅他。
  尹堂曜的臉緋紅緋紅,鼻翼鑽石閃著動人的光芒,他眼底的惱意閃閃亮亮,察覺到她的偷看後,他更加用力地瞪她一眼。
  裴優笑著伸出手,他先將小米拉起來,然後將尹堂曜拉起來,拍拍曜的肩膀,他微笑不語。
  輪椅中,成阿姨關切地問:
  “摔著了嗎?”
  尹堂曜告訴她並沒有摔傷,拍掉身上的泥土和斷枝,邊拍邊看小米,見她還是臉紅紅的,不禁看得有些失神。
  成阿姨慈愛地望著麵前可愛的三個少年人:
  “薰衣草本身的香氣很淡,但是提煉之後,它的香氣就出來了。就像尹堂曜這孩子一樣。”
  “呃?”小米吃驚。
  尹堂曜和裴優也不解地望向成阿姨。
  成阿姨笑了笑,對尹堂曜說:“你有善良而容易感動的心,卻偏偏喜歡用任性跋扈將它藏起來。正像薰衣草,隻有對你喜歡和走進你的人,你才會把自己的心給她看吧。”
  小米怔住。
  “我沒有!”尹堂曜低喊,臉頰漲得通紅。
  成阿姨拉住小米的手,笑容虛弱和藹:
  “要珍惜他啊。”
  小米呆呆地不知道什麽反應才是合適的,成阿姨的手雖然無力,然而有種溫柔的堅持。
  “不要再互相傷害,不要再固執地堅持,珍惜現在可以珍惜的。如果你珍惜他,他就會成為幸福並且能夠帶給很多人幸福的天使;如果你放棄他……”
  成阿姨沒有說下去,她慢慢搖頭,覺得自己大約說得太多了。
  “天使?”
  是天使嗎……
  小米怔怔望住身邊的尹堂曜,他鼻翼的鑽石在陽光裏閃耀,炫目的光芒,就像天使一樣純淨。
  *** ***
  綠洲小吃店。
  櫃台後麵掛著幾十個小木牌,上麵寫著各式各樣的小吃,有“桂花釀米酒”、“豆皮”、“麵窩”、“北方水餃”、“水煎包”、“蛋酒”……
  “你想吃什麽?”
  小米笑嗬嗬地望著臉色悶悶瞪著小木牌們發呆的尹堂曜,說:“你想吃什麽都可以啊,我請你吃!這裏的東西蠻好吃的!”
  小吃店裏坐滿了客人,大多都是聖榆學院的學生,嘈雜聲使這裏熱熱鬧鬧地就像一個集市。大約應該是真的很好吃吧,還沒到吃飯高峰期店子裏就連一張空桌子都沒有了,要想吃飯還必須要等。
  所以尹堂曜有點鬱悶。
  她說要請他吃飯的時候,他以為至少也會到一個清靜的地方,東西好不好吃不要緊,隻要能安靜些看著她聽她說話就好。誰知,她卻把他帶到學校旁邊的綠洲小吃店來了。原本準備抗議的,但看她興高采烈的模樣,抗議的聲音終於被扼殺在了喉嚨裏。
  “不知道。”
  “呃?”
  “以前沒有吃過,所以不知道什麽好吃。”尹堂曜瞪著那些陌生的小吃名。價錢這麽便宜,味道也一定不會多麽好吃吧。
  “沒吃過?好多都是很著名的小吃呢!”
  “……因為我以前生病……”
  “啊,對不起。”她不好意思地抓抓頭發,真是莽撞啊。
  “你喜歡吃嗎?”
  “嗯!”她用力點頭。
  “那就全都點一份好了,”尹堂曜揮手叫服務生,“喂!”
  “不要!”小米急忙拉下他的胳膊,“全都叫怎麽吃得下呢?嗬嗬,那這樣吧,你先去占座位,我來負責買。”
  “你?”他有點困惑,“不是隻要坐下來點給服務生就行了嗎?”
  當尹堂曜用他冰冷凶惡的目光將一對已經吃完東西卻仍在卿卿我我不肯離去的情侶瞪走後,他坐在座位上,以為小米馬上就會來,誰知接下來的時間就隻看見她像陀螺一樣在店裏轉來轉去,跑得一頭是汗。
  綠洲小吃店是個奇怪的店。
  一般的餐飲店都是點完餐等服務生端上來就好了,這裏偏偏是要客人買各種小吃的餐牌,然後自己去拿。粥類在右牆的窗口,粉類在左牆的窗口,麵窩餛飩之類在店子外麵,酸辣粉之類又藏在裏屋的窗口,筷子、勺子、小碟、醋等等又在不同的地方,第一次來的人肯定會被搞得暈頭轉向。他隻是看著她進進出出跑來跑去就已經覺得頭昏眼花了。
  她跑過來放到桌上一碟東西。
  然後跑走。
  又跑過來放一盤東西。
  又跑走。
  又跑過來放一碗東西。
  再跑走。
  又跑過來放一盤東西。
  繼續跑走。
  ……
  尹堂曜皺緊眉頭,他克製住體內的怒火,對旁邊悠哉遊哉擦著桌子的服務生說:
  “你過來!”
  服務生扭頭看他一眼,見他桌子不髒,又扭回頭去哼著小曲慢悠悠繼續擦桌子。
  “喂!你是白癡?我叫你過來聽到沒有?!”怒火頓時熊熊燃燒,尹堂曜瞪著那個服務生,聲音從牙齒間磨出。
  “幹什麽?”
  指著匆匆跑出去又去拿東西的小米,深呼吸,尹堂曜忍耐著不讓自己發怒,沉聲說:“沒看到她需要幫忙?快去!”
  服務生聳聳肩膀,說:“我隻負責打掃衛生。”說完,他仍舊慢悠悠地把桌上的垃圾擦進垃圾桶裏。
  尹堂曜徹底火大了!
  他霍地起身,額頭青筋直冒,握緊拳頭,指骨咯咯作響。旁邊的客人們驚恐地看著他,隻見憤怒的火星仿佛自這又高又帥的男孩子的眼中飛濺出來,下一刻,下一刻暴力事件就會在綠洲小吃店發生!
  眾人為服務生捏了把冷汗。
  其他的服務生也傻住了。
  可是——
  尹堂曜深呼吸,又深呼吸,努力克製住自己,直到將眼中的惱怒硬生生壓下去。
  他悶悶地坐下。
  他手指僵硬緊握,鬱悶地坐著,渾然沒有發覺小米已經回來了,已經將一切全都看到。
  一碗桂花米酒放到桌上。
  尹堂曜悶悶地不說話,看她一眼,悶悶地還是不說話。
  “好了,東西齊了,可以開始吃了!”
  小米笑嗬嗬地說。
  尹堂曜悶悶地望著滿桌的小吃。
  “你剛才……是想打人嗎?”她忽然偏著頭瞅他。
  “……”
  “為什麽又不想打他了?”
  “……”他凝視她,眼底有幽暗的光。
  小米咬住嘴唇,心底一陣酸痛,然而,馬上她就微笑得仿佛毫無察覺:
  “那你還在生氣嗎?”
  “沒有。”
  “可是你明明好像在生氣啊。”她疑惑地抓抓頭發。
  “我說沒有就是沒有!”
  她想了想,露出可愛的笑容:“那你高興嗎?”
  “為什麽要高興?”
  “因為你說過,你喜歡看我為你忙碌的樣子啊。”她笑盈盈地望著他,眼睛澄澈透明,短發細細絨絨地溫柔著。
  尹堂曜怔住。
  “你看到了嗎?我為了買這些小吃,來來回回好多次呢,看啊,我額頭都有汗水了呢。你是不是很開心?”她調皮地說。
  “笨蛋!”
  他胸中一陣潮熱,手指握緊。
  小米吐吐舌頭,還是笑嗬嗬地一點也不生氣。
  “就是為了這樣,你才來這裏?”尹堂曜聲音硬梆梆的,眼底卻有奇異的光芒。在別的餐飲店,客人隻要坐下來等就可以了,她就沒有機會親自拿食物給他。是這樣嗎?
  “嗯,一部分吧……還有就是這裏的小吃真的很好吃呢!”她興奮地開始介紹桌子上滿滿的食物,“這是麵窩、這是糯米雞、這是桂花米酒……”
  桌上琳琅滿目的小吃。
  她細白的手指快活地介紹著。
  尹堂曜望著她。
  小米忽然靜了靜,抬頭,凝視他,唇邊的笑容漸漸收去,她輕輕說:
  “你知道嗎?”
  “……?”
  “我也很開心……”
  尹堂曜微怔。
  “剛才你因為那個服務生很生氣,可是……我卻覺得很開心……”她的睫毛幽黑,眼睛黑白分明,“這才是你,對不對,雖然愛發怒並不好,可是這才是尹堂曜對不對?”
  他凝視她。
  “謝謝你。”她又微笑,“我喜歡原本的尹堂曜,也喜歡學著控製自己脾氣的尹堂曜……我很笨,不知道該怎麽說……可是,我真的想謝謝你……”
  喜歡……
  是喜歡嗎……
  鼻翼的鑽石閃出炫目的光彩。
  他凝注著她。
  她凝注著他。
  她的目光清澈如水,沒有回避和躲閃,她靜靜對他微笑,那微笑就如一朵幸福的花。
  ……
  “吃東西吧!笨蛋,再不吃就涼了!”
  尹堂曜緊張地說,看也不看她,夾起一隻麵窩想要放進嘴裏,然而僵硬的手指卻“撲通”一聲將它跌落桌麵。
  她笑起來。
  “笑什麽!想死啊!”
  他惱羞成怒地伸手用力敲上她的腦袋,一連敲了好幾下,直到她哀哀呼痛求饒才罷休。
  “這叫什麽?”
  “糯米雞。”
  尹堂曜咬了好幾口,奇怪地望著它:“你確定它叫糯米雞?”
  “是啊。”
  他瞪她:“你騙我對不對?!這裏隻有糯米,哪裏有雞,應該叫糯米團才對!”
  “嗬嗬,”小米拍手大笑,“就是說啊,當初我跟你一樣呢!剛來到聖榆看到食堂裏賣糯米雞,我吃驚極了,這麽大一塊‘雞’才五角錢,趕快買了兩塊兒來吃,卻左吃右吃吃不到雞肉。不過,它確實是叫糯米雞,很奇怪吧。”
  “是很奇怪……”
  “你嚐嚐,這是桂花米酒,很好喝的,有桂花的香氣,米酒味也淡淡得很爽口。”
  “嗯,很好喝。”尹堂曜笑,“每到秋天,聖榆校園裏就會開滿桂花,我見過食堂的師傅們在桂花樹下鋪一塊布,然後用力搖樹枝,就會落下很多花。他們把桂花曬幹以後,有一些就用來配著做米酒了。”
  “是這樣做的?”她有點擔心,“那他們清洗嗎?會不會有灰比較髒?”
  “這我就不知道了。”
  “哦。”她呆住。
  “咦,這個很好吃!”
  “它叫豆皮。”小米連忙解釋,“也是特產呢,裏麵是糯米加了些肉丁豆腐丁香菇丁,外麵……好像是雞蛋和什麽一起煎的。很好吃對不對?不過不要吃太多,吃多了會覺得有點膩的……”
  綠洲小吃店裏喧喧嚷嚷,電視機裏演著熱鬧的節目,過道裏客人們走來走去,食物的香氣彌漫在空氣裏。尹堂曜和她麵對麵地坐著吃飯,聽她開心地介紹各色小吃,她不停地將豆皮、麵窩夾到他的碟子裏,嘮叨地說這個要加醋才好吃,這個配點辣醬更有味道。
  尹堂曜吃了很多。
  每樣她買回來的小吃他都吃了很多。
  很好吃。
  真的很好吃。
  那些小吃好吃得讓他的心仿佛漲滿了,尹堂曜忽然不能再說話,因為他怕在體內奔騰的血液會從胸口噴湧出來。
  直到過了很久。
  尹堂曜發現一件奇怪的事情——
  “你怎麽不吃?”
  “等你吃完我再吃啊。”她笑著說,好像那是理所當然的事情。因為怕浪費,每樣她都買得不多,也不知道哪種對他的胃口,等他把喜歡的吃完,剩下的她再吃就好了。
  “你……”
  “沒關係啦,我以前全都吃過的。你沒有吃過,所以你要全部都試一遍啊!”
  尹堂曜瞪著她半天,說不出話,突然,他霍然起身,大步向小吃點櫃台走去,惡狠狠丟給她一句話:
  “你乖乖坐著不許動!”
  小米一頭霧水。
  不一會兒,她就明白了。
  尹堂曜開始不停地在綠洲小吃店裏跑,他買了豆皮、桂花米酒、糯米雞、水煎包、素炒粉、牛肉炒粉、酸辣粉、北方水餃、餛飩、飛餅、涼麵、湯圓、揚州炒飯、瓦罐雞湯……
  店裏所有的小吃他統統都買了!
  食物高高地摞堆在桌上,所有的服務生和客人都目瞪口呆地望過來,小米幾次想要阻止他卻都被他凶巴巴地摁回座位裏。
  幾十分鍾以後。
  尹堂曜終於重新坐回了小米對麵:
  “好了,吃吧。”
  她怔怔地望著他。
  “快吃快吃,都有點涼了!”他悶頭繼續吃東西,低吼著對她說。
  “……謝謝。”
  “閉嘴!快吃!”他的聲音比先前更凶了。
  可是,這麽多東西怎麽吃得下呢?
  當小米吃得肚子都快撐破了,終於呻吟著靠在椅背上,準備將剩下的小吃打包回去的時候,她抬頭,卻發現尹堂曜正在出神地凝視著自己。
  他這樣望了她多久。
  她不知道。
  但他的目光中有種執拗,也有種幸福,那種仿佛肥皂泡般五彩斑斕然而輕輕一觸就會破碎的幸福,因為易碎,所以執著得也就更加驚心動魄。
  她驚住。
  尹堂曜側過頭,等他再看向她,他臉上的表情又自然得好像剛才隻是她的幻覺。
  “喂,你看我也沒用啊!這些東西你必須統統全部吃完!”他板著臉說。
  “什麽?!”她呆若木雞。
  “除非……”
  “……?”
  “除非你已經找到了你最喜歡吃的東西。”
  “……”小米的臉忽然有些蒼白,她的身子不被人察覺地輕輕顫抖了下。
  “你有最喜歡吃的東西嗎?”
  尹堂曜望著她,他想知道關於她的一切,喜歡吃什麽,有什麽夢想,想要去哪裏地方玩,最喜歡哪首歌……所有關於她的一切,他都想要知道。
  “沒有。”
  她搖頭笑著,嘴唇略微蒼白,但笑容看起來還是很自然。
  “小米?”
  “嗯?”她微笑。
  “我問錯什麽了嗎?”
  “沒有啊,隻是我沒有特別喜歡吃的東西。”她連忙笑得更開心一點。
  尹堂曜的手指托起她的下巴,深深打量她:“如果是我問錯了什麽,那就告訴我。”
  “……沒有。”
  “你最喜歡吃什麽?”
  “……沒有。”
  “你沒有最喜歡吃的東西?”
  “沒有。”
  “……”
  “……”
  “如果你不喜歡我問,如果你不想告訴我,那就直接說,為什麽要騙我?”他的手指在她的下巴上捏緊,冰冷冰冷。
  “我……沒有喜歡吃的東西……”
  她深深吸氣說。
  她的回答讓尹堂曜渾身僵冷。
  這隻是一個簡單的問題,不是嗎?他問錯了什麽?或者說,就連這樣一個簡單的事情,她也隻想跟以前的那個男孩子分享,而他,是沒有資格知道的。
  “你不願意告訴我,是嗎?”
  他手指僵冷如冰。
  她的嘴唇輕輕顫抖,眼角有一閃而過的淚光:
  “我……”
  他等了她一會兒。
  但她什麽也沒有再說下去。
  尹堂曜的手收回來,他深呼吸,唇角勾出一抹極淡的笑,像是苦澀也像是自嘲。
  他淡淡地說:“我卻有最喜歡吃的東西。”
  “……”
  “我最喜歡吃你親手做的長壽麵。”
  說完,尹堂曜背脊僵直地走出了綠洲小吃店。
  小米呆呆地坐著。
  桌上的食物早已涼透了,小吃店的客人也越來越少,店裏變得冷冷清清,隻有電視機的節目在喧囂地發出噪音。
  她閉上眼睛。
  最喜歡吃的東西……
  她的睫毛在蒼白的麵容上顫抖。
  不……
  她不要去想,否則,她會死去,她會死去……
  淚水慢慢滑落下她的麵頰,慢慢地,淚水浸濕她蒼白的嘴唇,又鹹又涼,趴在桌子上,她無聲地哭了……
  夜色已黑。
  路燈昏黃地照亮街道。
  僻靜漆黑的角落裏——
  一個高高的男孩子孤獨冰冷地站了很久很久。
  透過綠洲小吃店的玻璃門,他可以看到裏麵趴在桌上肩膀微微抽動的白裙子女孩。
  他望著她。
  嘴唇痛苦地抿緊。
  他能看到她。
  而店裏的人卻無法自光明中看到被夜色籠罩的他。
  小吃店的玻璃門在夜色裏開開合合。
  尹堂曜僵冷地站在黑暗中。
  她在明亮的店裏哭泣,淚水和悲傷仿佛就在伸手可及的距離,但玻璃門擋開了他和她,開開合合的玻璃門,夜風吹過,路燈在玻璃上反射出冰冷的寒光。
  為什麽,為什麽什麽都不肯告訴他,她的過去他沒有來得及參與,就永遠也沒有參與的機會了嗎?

  第十三章
  尹堂曜沒有來上課。
  若是在以前,他不來上課一點也不新鮮。事實上,暑假開學後的那幾個星期他天天來上課,既不遲到也不早退,既不打瞌睡也不跟老師吵架,甚至也不踢門了,回答提問竟然可以得到老師誇獎,才使得國貿二班的同學們驚得眼珠子快要掉出來了呢。
  可是,尹堂曜一連兩天沒有來上課,教室裏卻莫名籠罩著一種詭異的氣氛,好像有什麽在醞釀,就像暴風雨來臨前令人窒息的死寂。
  上午的課結束了。
  國貿二班的同學們陸續收拾東西走出教室。
  鋼筆在手中呆呆地握緊,書頁翻開著再沒有繼續翻動,小米渾然不知已經下課了,她呆呆地望著窗外樹上的鳥兒發怔。鳥兒拍拍翅膀,撲喇喇飛上藍天,陽光將雲層照耀得薄如蟬翼,令她的眼睛一陣刺痛。
  一個高高的身影將發呆的她籠罩。
  她怔了怔。
  然後,狂喜地回頭:
  “你——”
  不是……
  眼神由激動轉為黯淡,不是他,站在她身邊的那個人不是他,而是鄭浩揚。她低下頭,心裏空蕩蕩的。已經兩天沒有看到他了……
  “還好嗎?”
  鄭浩揚沉聲問,漆黑的眼底壓抑著某種感情。
  “嗯。”
  她回答,手指翻動書頁。
  “你跟他……又吵架了嗎?”鄭浩揚凝視著她說。
  “呃?”
  鄭浩揚苦笑,告訴過自己不要再去打擾她,她終究不會看自己一眼的。但是看著她這幾天失魂落魄的模樣,卻仍舊無法做到無動於衷。
  “昨晚尹堂曜那小子打來電話,他讓我告訴他……”
  忽然——
  一陣陣驚呼從教室外麵傳來——
  “哇!”
  “天哪!”
  “啊!”
  教室外麵仿佛沸騰了,同學們驚詫的不敢置信的低喊此起彼伏,然後,一些女生開始興奮地在外麵喊——
  “小米!小米!快出來啊!”
  教室門慢慢地拉開,小米一頭霧水地走出來,困惑為什麽同學們呼喊的聲音那麽興奮,好像發生了火星撞地球般的大事件。
  突然!
  她驚呆了!
  教室外麵的走廊裏竟然飄滿了無數的氣球!粉色的氣球!紫色的氣球!黃色的氣球!橙色的氣球!……五顏六色的氣球們飄舞在走廊裏,每隻氣球下麵都掛著果凍,晶瑩剔透的果凍!粉紅的是草莓口味,紫色的是香芋口味,黃色的是芒果口味,橙色的是香橙口味……有果味的果凍,有果肉的果凍,有香蕉形狀的果凍,有芒果形狀的果凍……
  陽光照耀在氣球上。
  無數的氣球閃閃發光。
  陽光照耀在果凍上。
  水晶般的果凍折射出童話般的光芒。
  教室外的走廊裏高高低低飄舞可愛誘人的果凍,恍若是夢幻中的水晶王國,小米怔怔地在果凍之間走著,時不時被果凍們撞到額頭和鼻子。
  她從果凍的長廊走出來。
  空中依然飄著數不清的果凍和氣球。
  而教學樓外的廣場上,赫然有一顆巨大的心,一顆用無數粉紅色果凍擺在精致木架上擺成的心。正午時分燦爛的陽光,萬千光芒絢爛地閃耀著果凍之心,金色的陽光,粉紅透明的果凍,就像傳說中的童話故事一樣完美。
  而尹堂曜就是童話中的王子。
  他穿一件白色的T恤,牛仔褲,高高帥帥,比任何童話中的王子都要俊美帥氣。王子靜靜望著遠處驚怔的公主,手上拿著一隻大大的果凍杯,裏麵有彎彎深黃的果肉,是黃桃口味。
  那天的陽光非常刺眼,透過綠樹的枝葉,千萬道光芒眩暈地灑照在白裙子的小米身上。她站在教學樓外的台階上,單薄的白裙子透明得仿佛天使的翅膀,晶瑩的臉龐,肌膚也透明得如同清晨就會消散的露珠。一層層高高的台階上,她呆呆地站著,呆呆地望著那無數的果凍,似乎驚呆在果凍的世界裏,嘴唇漸漸也透明蒼白。
  在眾女生的驚歎聲中。
  尹堂曜慢慢走向她。
  圍觀的同學們閃開一條筆直的道路,天哪,童話裏的王子就是這樣走向他的公主吧!尹堂曜走向小米,他眼睛裏隻有她。在同學們的屏息中,尹堂曜走過廣場,走上教學樓的石階,走到了小米麵前。
  高高的石階上。
  尹堂曜站在小米下麵的一層台階。
  他望著她。
  綠樹輕柔地沙沙作響。
  晶瑩凝固的果凍,裏麵的黃桃新鮮誘人,在陽光裏,果凍杯中恍若有光芒流動。
  “是果凍嗎?”
  尹堂曜淡淡地問。
  他拉起小米的手,將果凍杯放入她的手心。
  她喜歡的原來隻是果凍啊,最喜歡黃桃口味的果凍。當他終於逼得鄭浩揚說出來時,心裏卻有更深的失落。原以為隻有那個男孩子才知道她最喜歡吃什麽,她不想跟任何人分享,所以才不願意告訴他。而竟然連鄭浩揚也知道嗎,是不是所有的人都知道,不知道的隻有他自己。
  小米的指尖冰涼。
  她眼神空洞地盯著那個黃桃果凍,手指漸漸收緊,果凍裏仿佛透出徹骨的寒意,她渾身的血液被凍得凝結,一點一點地,她開始顫抖。
  尹堂曜驚住。
  將果凍放入她掌心的那一刻,一切似乎都不對了!就像在噩夢中,小米顫抖得仿佛下一瞬間就會死去,嘴唇蒼白得可以滴出血來,不停地,她不停地顫抖,那顫抖就像是被巨大的痛苦扼住了喉嚨!
  尹堂曜忽然害怕她會從石階上跌滾下來。他抱住顫抖的她,緊張地低聲喊:
  “錯了嗎?你最喜歡吃的不是果凍嗎?”
  茂密的綠葉。
  在秋日的陽光裏狂亂地響動。
  果凍……
  掌心死死握緊果凍,塑料杯堅硬的邊緣如同刀子一般割入她的肉裏,深深地割入她掌心的肉裏,卻沒有痛,隻有冷,鋪天蓋地的冷……
  …………
  ……
  清晨的公交站牌旁。
  白襯衣的男孩子背著大大的背包,寧靜地望著前麵車水馬龍喧囂的道路。破空而出的第一縷陽光斜斜照在他柔和的麵容。
  “等好久了呢……”
  短頭發的女孩子打著哈欠拉住他的左手,無聊地晃來晃去。這該死的562路,一下火車就跑過來等,等啊等,等到現在都不來。
  男孩子用右手溫柔地揉弄她的短發:
  “可能是早晨上班的人多,有點堵車。”
  說著,他出神地望著麵前的街道。
  終於來到這座城市,雖然是陌生的城市,迎麵走過的全都是陌生的人,但是父親和哥哥曾經在這裏生活過。他們也走到過這條路嗎,也等過這裏的公交車嗎,甚至,他們也站在過這個公交站牌的旁邊嗎?
  她睜大眼睛:“咦,你的手心在出汗!”他的手一向是溫熱清爽的,可是剛才掌心忽然潮熱,有細細潮濕的汗。
  “啊。”
  於是他就想把手掌抽出來,不想要弄濕她。但她緊緊握著他的手不放開,調皮地眨眨眼睛對他說:
  “你是不是在緊張?”
  “嗯?”
  “因為這裏是你的親人以前生活過的地方啊。”
  他不好意思地低頭笑:
  “是啊,有點緊張呢。”
  “我就知道!”她得意洋洋。“你緊張到在火車上什麽都沒有吃,好丟人啊。” 她自己總算還吃了兩包餅幹,一碗方便麵,三包豆腐幹和一塊巧克力。
  “……我不餓。”
  “騙人,怎麽可能會不餓呢?”
  他笑著又揉揉她的短發:
  “你餓了嗎?”
  “才不是,人家是擔心你餓壞身子嘛。”她抓著他的手晃來晃去,可憐兮兮地瞅著他,“既然蝸牛公交一直不來,我們先去吃東西好不好?”
  他目光中有清澈柔和的笑意。
  “好。你想吃什麽?”
  哇!成功了!
  “呃……”她想一想,忽然兩眼發光,盯住馬路對麵24小時營業的超市,興奮地說,“那就吃你最喜歡吃的東西好了!”
  “嗯?”
  “笨,果凍啊!”
  他笑:“那是你最喜歡的。”
  “我最喜歡吃的當然就是你最喜歡吃的啊!哼,你如果不是最喜歡吃果凍,為什麽總是要跟我搶,害我從來沒有好好地吃過完整的一杯。”她沮喪地說,心痛每次果凍杯裏的黃桃總要被他吃走一塊。
  “哦。”
  他忍俊不住,眼中盛滿笑意。真是愛耍賴,明明每次都是她不好意思吃獨食,才勉強給他吃一小小口。
  寬闊的馬路上車來車往。
  行色匆匆的路人們邊走邊看著手中的早報。
  超市的玻璃門被曙光照得晃眼。
  馬路邊的女孩子雙手高高舉著一個超大的果凍杯,迎著陽光,晶瑩的凝凍,新鮮的果肉,光芒誘人地在杯中遊走。
  白襯衣的男孩子一手拿著背包,一手輕輕擁住她的肩膀,不讓她被過往的路人撞到。看見她盯著果凍興奮得兩眼放光的模樣,他薄薄的嘴唇彎出好看的弧度。
  紅燈亮了。
  行人們都站在斑馬道邊。
  “將來等我們有了錢,我們就買好多好多的果凍來吃!好不好?”她興奮地想著,把果凍貼在臉頰上,那樣就真是太幸福了!
  “好。”
  “等我們有了錢,有很多很多的果凍,冰箱裏全是果凍,抽屜裏全是果凍,書包裏也全是果凍,那我就分一半給你吃!”
  “好。”
  陽光灑照在純白的襯衣上,純淨的光芒就像他唇邊的笑容。
  “啊……”她向往地歎息,黃桃果凍在掌心調皮地跳來跳去。“什麽時候我們才能有錢買那麽多那麽多的果凍啊……”
  果凍……
  迷人的果凍……
  高高地,果凍拋在空中,陽光穿過晶瑩剔透的凝凍,金燦燦的黃桃,彎彎的,新鮮的有淡淡的光澤……
  她笑著將果凍高高地拋在空中……
  忽然——
  不知怎麽,果凍落空了,輕快地落在地上。她俯身去揀,果凍杯碰到人行道的水泥邊,輕快地蹦蹦跳跳向前麵滾去。她著急地去追,身後好像有他呼喊她的聲音,她隨口應了聲,著急地追著蹦蹦跳跳的果凍向前跑。
  果凍仍在輕快地往前麵跑……
  她追過去伸手去抓它……
  然而……
  有什麽不對了……
  有尖銳呼嘯而來的恐怖的陰影……
  巨大的車輪……
  蹲在地上,她抓住了果凍,怔怔地,她轉頭,看到了一輛巨大的卡車……
  四周驚天動地的尖叫……
  刺耳的刹車……
  卡車巨大的陰影……
  她怔怔地蹲在地上……
  怔怔地……
  似乎有一股衝過來的力量推開了她,看不清楚,隻聞到淡淡的清爽的香皂味,這香味有點熟悉,那風箏般飛在半空的白色身影也有點熟悉,映著藍天,輕輕飛揚的白襯衣,就像蔚藍蔚藍的天際中一抹淡淡的雲絲……
  那白色風箏的線……
  恍若是一串鮮豔的血珠……
  滴滴答答……
  血珠清脆地敲落在柏油馬路上,她怔怔地摔倒在地上,好像忽然做了一個好長好長的夢……
  喧鬧的世界。
  汽車喇叭瘋狂地鳴叫,人們的尖叫將耳膜刺穿,對著手機和電話狂喊,黑壓壓的人群慌亂地擁擠著隻留出一片空地。
  白襯衣的男孩子象折翅的天使般靜靜躺在空地中的血泊裏。
  那一大片湖泊般的鮮血……
  血泊中,男孩子的脖頸似乎已無法扭動,他吃力地,眼睛吃力地轉動,想要看向某個方向。
  黑壓壓的人群從那個方向閃開一條窄窄的道。
  一個女孩子怔怔地從人群中爬出來,她好像忘記了怎麽走路,怔怔地望著那血泊中的男孩子,她怔怔地爬到他身邊,然後,她開始發呆。
  那一天。
  清晨的陽光是金燦燦的。
  柏油馬路被金燦燦的陽光照耀得反射出柔和的光澤,一輛輛汽車的擋風玻璃也折射出刺眼的金燦燦的亮光,馬路邊的林蔭道,樹葉閃動著金燦燦的微光。
  所有的車輛混亂地擠在一起。
  破碎的玻璃,亮晶晶遍地的玻璃,晶晶閃閃的玻璃碎屑映出金燦燦的光輝,世界忽然間寧靜得再沒有聲音。
  沒有任何聲音……
  就像一場沒有聲音的夢……
  一場夢……
  她跪在地上。
  是一場夢……
  她呆呆地跪在馬路中間望著他。
  是一場隻要醒來就會結束的夢……
  那穿白色襯衣的男孩子靜靜躺在一片柔和的金色陽光裏。
  陽光金燦燦地照在他寧靜的麵容。
  清晨的風吹動襯衣那潔白的衣角,他靜靜望著她,似乎想要對她微笑,似乎想要告訴她,不要害怕,他隻是暫時有點痛,他會起來的,他沒有事,他好好的。
  晨風輕輕吹來。
  她呆呆地跪在他的身邊。
  她不敢動他。
  為什麽他的嘴唇那麽蒼白,為什麽會有鮮血從他的嘴角流淌出來,為什麽他還躺在地上不肯起來,為什麽他明明知道她已經害怕了卻還要繼續嚇她。
  “翌……”
  她呆呆地伸出手指,呆呆地觸到他的唇邊,溫熱的,溫熱的血,染紅她的指尖。
  白襯衣被血染紅,就像一朵暈染的花,越開越大,慢慢地,血紅色的花瑰麗地開滿他的胸口。他的麵容那麽蒼白,而蒼白的雙唇靜靜彎出微笑,他對她伸出右手,手掌靜靜有些顫抖。
  “……”
  “求求你……不要嚇我,好不好?”她呆呆地說,“我害怕……我很害怕……”
  “……”
  他的聲音輕如耳語。
  她哭了:“求求你……我很害怕……”
  鮮血為什麽要一直流,一直流血會死掉的是不是?她把手放在他流血的胸口,可是血從手指縫隙間湧出,拚命把手指並緊,但鮮血又順著手掌的邊緣流出。她哭了,她不知道該怎麽辦,可是不能用力壓他的傷口對不對,那樣他會很痛。
  她開始喊。
  她狂亂地拚命地開始喊。
  他凝望著她,眼底有痛苦和不舍,但唇邊柔和的笑容卻盡力將它們掩飾,鮮血漸漸染紅雪白的襯衣。
  吃力地——
  握起她被鮮血染紅的手,他的聲音輕得就像樹葉細細的沙沙聲。
  “……”
  她聽不到。
  她跪在地上拚命地喊。
  黑壓壓的人群,刺目眩暈的陽光,失控地,突然象噩夢般怎樣拚命也無法醒來,她痛哭著狂亂地喊,耳邊呼呼的風聲,白花花刺骨的陽光,她象瀕死的動物一樣顫抖著大喊。
  血,象河水一樣靜靜地流。
  血紅的柏油地麵。
  就像她的喊叫一樣血紅而絕望……
  風輕輕地吹。
  她忽然不喊了,眼神變得空洞,雙膝跪在地麵,呆呆地望著血泊中寧靜安詳的他。他望著她,淌血的唇角彎出柔和的微笑,好像他一點也不痛,隻是有點累,隻是有話想要跟她說。
  “……”
  吃力地,他握緊她的手。
  她屏息去聽。
  “……”
  她聽到了。
  “……喜歡你……”
  她怔怔地流淚,淚水靜靜滑下麵頰:
  “翌,我也喜歡你。”
  他也聽到了。
  所以他唇邊染上柔和的微笑,那笑容柔和得就如同從樹蔭靜靜灑落的陽光。
  清晨有微微的風。
  風輕輕地細細地吹來。
  陽光燦爛。
  樹葉灑落光芒,明亮得有些刺眼。
  黑壓壓的人群中。
  短頭發的女孩子俯下身,輕輕抱住他。她跪在柏油地麵上,輕輕抱住血泊中的男孩子,她輕輕撫摸他的麵頰,喃喃地,四周黑壓壓驚慌的人們全都沒有聽清她在說些什麽。
  男孩子的胸口輕輕顫抖。
  躺在她的懷裏,他開始輕咳,鮮血中帶著泡沫湧出唇角。他嘴唇輕輕地顫動著,卻聽不見聲音。
  她更低地俯下身。
  終於,聽到他仍在輕輕地一遍一遍地說:
  “……小米……”
  她俯身抱緊他。
  星芒般的淚水滴落在他蒼白的嘴唇。
  輕輕地。
  他在她懷裏輕輕地閉上眼睛,聲音很輕很輕——
  那一天。
  風很安靜,陽光很安靜,柏油馬路兩邊的樹木很安靜,紅綠燈很安靜,黑白條紋的斑馬線很安靜,一切都那麽那麽安靜,安靜得就像他輕輕的聲音。
  “……喜歡你……小米……”
  陽光如水晶般透明。
  鮮血,在柏油地麵靜靜靜靜地漫延……
  恍如寧靜的天使,男孩子睡在女孩子的懷裏,陽光仿佛給他周身暈染上了金燦燦的光環。
  遠處隱隱傳來救護車的鳴笛。
  女孩子輕輕將他抱得更緊些,風吹亂她細細絨絨的短發,白色的裙角浸滿地上流淌的鮮血……
  世界安靜得……
  從此沒有了聲音……
  ……
  …………
  高高的石階上。
  陽光燦爛刺眼得跟那天一模一樣。
  也是綠綠的樹葉。
  樹葉也在輕輕地沙沙地響。
  晶瑩的果凍,夢幻的果凍,陽光下燦爛耀眼的果凍,滿世界到處都是亮晶晶飛舞著的果凍,美麗七彩的氣球,美麗七彩的果凍。
  世界令人頭暈地旋轉。
  台階上的女孩子蒼白得就如她身上的白色裙子。
  金燦燦的黃桃果凍。
  死死握緊在她的掌心。
  聽不到尹堂曜驚痛的呼喊,聽不到廣場上的喧鬧,整個世界寧靜地沒有一絲絲的聲音,寧靜得仿佛在永遠也無法醒來的夢裏……
  *** ***
  滴答。
  滴答。
  窗外飄起了雨。
  秋日的雨帶著寧靜的味道,滴答,滴答,雨滴順著屋簷打落在綠油油的樹葉上,滴答,滴答,雨滴又從樹葉滾落進泥土裏。
  醫務室。
  小米靜靜地躺在病床上,她麵容蒼白,嘴唇薄薄得沒有一絲血色,細細的睫毛在昏迷中也不時輕輕顫抖,吊瓶裏的液體靜靜流進她的右手腕,手腕處有一道淡淡的疤痕。
  尹堂曜趴在病床邊。
  他雙手握住她的左手,背脊孤獨地聳起,屋裏有些陰暗,斜斜的影子在地上拉得很長。
  她左手的掌心還握著那隻黃桃果凍。
  纖弱的手指緊緊握著它,無論如何也無法從她掌心拿開。於是他握住了她的手,讓她可以不用那麽吃力,在昏睡的時候不再顫栗地發出動物哀鳴般的哭泣。
  不知過了多久。
  她的手指在他的掌心微微抽動。
  幾乎同時——
  他屏息抬頭望向她!
  睫毛顫了顫,慢慢地,她睜開眼睛,眼睛裏一片茫然和空洞,像是對發生的一切都渾然不知。
  “小米!”
  他低聲喊她,用力握緊她的手指。
  她呻吟,痛楚地皺眉,身子象小動物般瑟縮,手指想從他掌心抽躲出來。
  尹堂曜連忙放開她:“我弄疼你了嗎?”
  她好像根本沒有聽到他在說什麽,隻是怔怔地望著醫務室的天花板,怔怔地仿佛在想著什麽,然後,她怔怔地舉起左手,望著掌心的那個果凍發呆。
  果凍在昏暗的屋裏依舊金燦燦地晶瑩剔透。
  半晌。
  她望著掌心的果凍,輕輕微笑:
  “你知道嗎?”
  “什麽?”
  “……果凍很好吃。”
  她輕輕露出小女孩一樣純真的笑容。
  尹堂曜怔住。
  望著金燦燦的黃桃果凍,她純真的笑容宛如天使:“……無論什麽口味的果凍我都喜歡吃,真的很好吃呢。一直希望將來有一天,可以不用吃飯,天天都吃果凍,有很多很多的果凍能夠讓我盡情地吃……黃桃果凍是所有果凍裏最好吃的一種,我最喜歡吃的就是它了……”
  蒼白的手指從果凍杯外輕輕碰觸裏麵的黃桃。
  她忽然靜靜歎口氣。
  手輕輕地鬆開,果凍杯輕快地跌落病床上,又從病床跌落到地上,蹦蹦跳跳地,輕快地,一路滾落到房間的角落。
  她輕輕側轉頭,眼神古怪地瞅著他,說:
  “可是,我現在不喜歡果凍了。”
  尹堂曜喉嚨收緊。
  “……你知道為什麽嗎?”
  他說不出話。
  “我啊……”她的眼神仿佛透過他一直看到遙遠的遠方,夢囈般地說“……我用果凍害死了一個人呢……”
  “小米!”
  他低喊,想要打斷她。
  “我害死了他……”躺在雪白的病床上,小米的聲音靜得就象窗外敲打樹葉的雨滴,“……你知道我有多喜歡他嗎?……全世界我最喜歡的就是他了……可是,我因為一個果凍……害死了他……”
  “夠了!”
  尹堂曜霍然起身,背脊僵硬地挺直。
  她的聲音很靜很靜:
  “你不知道啊……我有多後悔……他已經來到了這裏,也許很快,他就會發現他的爸爸和哥哥其實都還活著……他其實馬上就會變得很幸福了啊……他已經被保送上了研究生……他比所有的天使都要完美優秀……可是,我用一個果凍害死了他……”
  她眼中沒有淚,隻有一大片的空洞和茫然:
  “為什麽……我會喜歡吃果凍呢……我不喜歡吃了……真的不喜歡吃了啊……可是……為什麽就算我不喜歡吃了……他也回不來了呢……”
  “不要再說了!”
  尹堂曜喉嚨裏一陣灼燙一陣冰涼,他閉上眼睛,身子孤獨而僵冷。
  細細的雨。
  為什麽剛才還是陽光燦爛,如今卻淅淅瀝瀝下個不停。透明的雨,透明的樹葉,風也是透明的,空氣中有透明的清香。
  病床上。
  小米的嘴唇薄得透明,她靜靜躺在枕頭上,目光裏仿佛沒有了靈魂,空洞地望著醫務室的天花板,呼吸也輕輕的,隻有手指微微的抽動才證明她還活著。
  尹堂曜僵硬地站在她的病床邊。
  他想要抱住她。
  可是陣陣冰冷的寒意凍僵了他的血液。
  然後,他忽然很想要用力地抓住她的肩膀搖晃她!將她所有關於別人的記憶全都搖碎全都搖得一點也不剩,讓她的記憶裏隻有他!隻有他!再沒有別人!
  可是……
  她象紙娃娃一樣靜悄悄地躺在那裏,好像隻要有風吹過去的力量,她就會破碎掉,完完全全地破碎掉。
  “你——在為他傷心嗎?”
  喉嚨裏緊繃出來的竟然是這句話。
  尹堂曜啞然失笑。
  嗬,他原本想說的是,他不會再去在意她的過去,是他錯了,是他不該象小孩子一樣任性,不該自不量力地想知道所有跟她有關的事情。可是,說出來的竟然是這麽可笑的一句話。
  小米眼神空洞地望著天花板。
  “你……”他的聲音忽然有些哽咽,頓了頓,聲音又恢複冰冷,好像剛才隻是錯覺,“很愛他嗎?”
  她沒有回答。
  她似乎什麽都沒有聽到。隻是,慢慢地,淚水從她的眼角慢慢地滑落,浸濕在雪白的枕頭上,印下潮濕的痕跡。
  “既然這麽愛他,為什麽不去死?”尹堂曜抿緊嘴唇,“愛他愛得那麽深,那你應該跟他一起死才對。為什麽?為什麽你不去死?”
  她閉上眼睛。
  淚水從她的睫毛流淌而下,身子開始顫抖,一陣一陣的顫抖。
  尹堂曜低下頭,手指輕輕拭去她臉上的淚水。望著那晶瑩的淚珠,他握緊手指,指骨青白:“既然你如此愛他,那麽,我又是什麽?”
  雪白的病床上。
  她身子顫抖得就像瀕死的動物。
  “我在你心裏究竟是什麽?”他捏住她的下巴,手指僵硬得無法無法控製自己的力道,“你說我不用象他,你說要我做回原本的樣子,你說……你喜歡我,可是,你在我身上看的究竟是我還是他?!”
  強烈的嫉妒中,尹堂曜捏緊她的下巴,她的嘴唇被他捏得撅起,淚水淌落進他的手心。他要讓她痛醒,讓她看著他,隻能看著他,看清楚在她身邊的,是他,而不是那個已經死去的人!
  “說啊,我究竟是什麽?!”
  枕頭被淚水浸得濡濕。
  小米的麵孔蒼白如紙,睫毛上的淚珠濕亮。慢慢地,她睜開眼睛,望著床邊站立的身子僵冷如冰的尹堂曜,眼珠靜靜地望著他,靜靜地,空洞地,一直望著他。
  醫務室裏如此寧靜。
  滴答滴答。
  透明的雨聲。
  淚水象小溪般靜靜流淌在她的兩頰。
  她空洞洞地望著他。
  一種寒冷,失去了所有生命力的寒冷將尹堂曜緊緊地攫住!他的憤怒和嫉妒突然全都消失了。在她的目光中,他周身忽然感到一種恐懼,恐懼她的回答會將他打入無底的地獄,然後,就永遠地留在那裏。
  窒息般的寂靜。
  她輕輕彎起蒼白的唇角:“對不起……”
  尹堂曜緊緊抿住嘴唇。
  他深呼吸。
  僵冷的雙拳在身側微微顫抖。
  “對不起……”她的眼珠靜靜的,樹葉上的雨珠晶瑩地滴落,無聲地落入泥土裏,“……你剛剛說的……我沒有聽見……”
  尹堂曜怔住,他覺得可笑,又笑不出來,耳膜轟轟作響。他不知自己應該是什麽反應,就仿佛從可怕的地獄爬了出來,又仿佛隨時會再突然墜落進去。
  他凝視她。
  她孱弱地躺在病床上,麵容蒼白,嘴唇蒼白,好像隨時就會消失,如此弱小的她,卻偏偏將他的地獄和天堂握在手心。
  恍惚間。
  他沒有想到自己居然又問了一遍。
  “對你而言,我究竟是什麽?”一種緩緩的痛苦沉入血液,“我隻是他的心髒,還是……”還是就算沒有他,你也會喜歡我留在我身邊……
  尹堂曜繼續沒有說下去。
  他忽然覺得一直追問這個問題很可笑。
  其實,他是知道答案的,對不對?無論她做什麽事情,無論她開心還是痛苦,一直都是隻為了那個人。他隻是一隻口袋,她在乎的隻是口袋裏麵的東西,而不是口袋本身……而且,就算知道了答案又會怎樣,她就像毒藥已經沁入他的骨髓,就算他死,她也永遠不會消失。
  可是——
  他發現自己竟然在窒息地等待她的回答。
  窗外飄著透明的雨絲,樹葉沙沙響,一切都那麽安靜,病床上的她也安靜地望著他,眼珠澄澈透明,靜靜地望著他。
  良久。
  她對他說:“我不知道。”
  尹堂曜輕輕吸氣,心髒輕輕抽痛,然而窒息的血液又開始緩緩地流淌。
  小米苦澀地說:
  “對不起……我真的不知道……”
  “沒關係。”
  他握起她的左手,勾起唇角淡笑,嘴唇有點紫白。
  “是我問錯了。”
  看著他這樣的笑容,她心底一陣難以忍受地撕痛。想了很久,她咬住嘴唇:“我無法分清楚……我也不想再分清楚……哪部分是翌,哪部分是你……”
  他望著她。
  她苦笑:“很糟糕是不是……”
  “為什麽不想分清楚?”尹堂曜凝視她,“你一直都很清楚,你喜歡的是那顆心髒,而不是我,不是嗎?”
  她的嘴唇動了動。
  蒼白著麵孔,她想說什麽,然而眼珠靜靜地染上霧氣,終於什麽都沒有說。
  凝望她每個細小的表情,尹堂曜的聲音從喉嚨裏擠出來:
  “你想說什麽?”
  “我……”
  “……”
  “……”
  “告訴我,你會永遠喜歡他嗎?”
  她右手手指收緊,緊緊扭住雪白的床單,心口被堵得喘不過氣,在他痛苦脆弱的目光下,她的心也陣陣撕痛。
  “是。”
  可是,她還是這樣回答了他。
  他的嘴唇驟然褪去了所有的血色,駭人的紫白卻讓他的麵容奇異得有種驚心動魄的俊美。死死盯著她,他眼底的光芒消失,如同漆黑的夜裏沒有一絲光亮。
  她以為他會轉身離去。
  但他僵硬冰冷地坐在病床前一動不動。
  那一刻。
  她以為自己會在他的沉默中死去。
  然而。
  尹堂曜忽然淡淡地說:
  “因為喜歡他,所以你也會喜歡我,是嗎?”
  她驚怔。
  他的笑容很淡:
  “因為喜歡他,所以你也永遠不會離開我,是嗎?”
  閉上眼睛,睫毛在蒼白的麵頰上顫抖,不能再看他,她的心撕痛得仿佛要裂開!
  “是嗎?”
  他固執地又問一遍。
  小米咬住嘴唇。
  尹堂曜用力握緊她的手,一種沉痛從他的掌心傳入她的體內:
  “是嗎?”
  這最後一絲的痛終於壓垮了她的神經!
  她低喊說:
  “是!”
  窗外透明的雨。
  太陽竟然悄悄又爬了出來。
  從綠油油的樹葉縫隙間,可以看到一道美麗的彩虹,七彩的彎彎的彩虹。東邊下著細雨,西邊是金燦燦的陽光,空氣裏彌漫著沁人心脾的清香。
  尹堂曜輕輕將病床上的小米抱進懷裏,將下巴放在她細細絨絨的短發上,他低聲說:
  “謝謝你……這樣就已經很幸福……”
  *** ***
  深秋了。
  楓園的山路上滿是朱紅橙黃的楓葉。蔚藍高遠的天空,絲絲白雲,銀杏金黃,楓葉鮮紅如血,在秋風裏颯颯作響。彎彎的山路在秋日陽光的照耀下,美麗迷人得就像在童話的世界中一般。
  宿舍裏。
  戚果果好奇地邊吃蘋果邊打量正在通電話的小米。她靠在窗邊,眉宇間有輕輕的笑意,低低地說話,不時點頭,這樣說了有十幾分鍾,然後她怔怔望著電話,一會兒才將它放下,開始望向窗外遙遠處的東湖發怔,臉上有種難以言述的表情。
  “是尹堂曜嗎?”戚果果咬一口蘋果,含糊不清地問。
  小米怔了怔,轉身說:“嗯。”
  “嗬嗬,我就知道!每天都會打好幾個電話來,一打就好久,不是尹堂曜還會是誰呢?”戚果果得意地說,想了想,她又揮揮手中的蘋果,說,“不過,他最近變得很好哦。雖然看起來還是很有脾氣,可是都不會隨便發怒了,反而讓人覺得酷酷的很帥。”
  小米對她笑了笑。
  她走回自己的桌子,坐下,翻開正看了一半的書。
  “小米……”
  “嗯?”
  “你很喜歡尹堂曜對不對?”戚果果湊過來,眨眨眼睛。
  小米翻動書頁的手指緊了一下。
  “說實話啊,剛到聖榆那段時間你就對尹堂曜那麽好,我也覺得很奇怪呢,又為他寫論文,又為他跑萬米,又為他跳進噴泉池,真的真的是很奇怪!而且他那時候蠻惡劣的,所以同學們覺得你有點……嗯……要麽就是腦袋有問題,要麽就是有什麽企圖……”戚果果笑嗬嗬地說,“不過現在大家都不會這麽想了,尹堂曜真的變化好大,如果不是你對他的愛感動了他,他怎麽會象完全變了一個人一樣呢?所以你應該是真的很喜歡很喜歡他,對不對?應該是一見鍾情吧……你第一眼就喜歡上他了嗎?”
  小米怔怔地看著她。
  “說嘛說嘛,”戚果果把剩下的蘋果放到一邊,興奮地問,“我都沒有戀愛過呢!戀愛中的情侶都會象你們一樣幸福嗎?”
  “幸福?……”
  “是啊,你不知道你們看起來多幸福呢!”戚果果眼冒紅心向往地說,“上課的時候坐在一起,尹堂曜又高又帥,你嬌小可愛,畫麵比少女漫畫還要漂亮;下課的時候尹堂曜幫你背著包包,用胳膊摟住你的肩膀,那麽嗬護,哇,多少女生在你們身後羨慕啊;前天早上你沒有吃早飯就去上課,我告訴尹堂曜以後,他曠了半節課出去買了一堆好吃的給你,而且,而且他竟然還跟老師道歉,天哪,雖然態度還是有點凶巴巴,不過真的超級迷死人不償命哎!”
  小米聽得呆住了。
  戚果果越說越興奮:“最浪漫就是你們彼此的眼神!”
  “……”
  “尹堂曜望著你的那種眼神,啊,該怎麽形容呢……”戚果果困難地想,“漆黑,但是閃亮,見到你就像見到一道光,可是,好像還有點……有點……有點怕你……其實也不能這麽說啦……就像是怕你會不開心,怕你會覺得不幸福……你知道,以往那麽囂張的尹堂曜忽然這麽緊張一段感情,讓我們這些在旁邊看的人都快被他迷死了啊……”
  小米輕輕咬住嘴唇,心裏象被什麽重重撞了一下。
  “而你看尹堂曜的眼神……”戚果果調皮地偏頭打量她,拍手笑起來,“對!對!就是這個表情!……小米,你最近很愛發怔哦,經常呆呆地坐著一動不動,不知道在想些什麽。我想,可能尹堂曜就是害怕你這樣發怔吧,每當你默默出神,他雖然不說話也不打擾你,可是就是會有一股好像是痛苦的氣息從他的體內散發出來。”
  “……”為什麽她卻從來沒有注意到過。
  “不過,當你看尹堂曜的時候就不一樣了哦。”戚果果拿回蘋果繼續咬著吃,“你的眼神總是很溫柔的,嗯,非常溫柔,好像隻要為了讓尹堂曜開心你什麽事情都可以去做的那種溫柔。啊,沒錯,就是這會兒你的這個表情……”
  “我……”
  “嗬嗬,你愛慘了尹堂曜,對不對?”戚果果得意洋洋擺出一副“我就知道”的模樣。
  “……”
  “好在尹堂曜也愛慘了你,否則,你可就吃虧啦。”
  小米低下頭,從窗外吹來的風將桌麵的書頁輕輕翻動,她的心也仿佛被吹得輕輕翻動起來,一股酸澀至極的感覺令她的胸口漲滿。
  宿舍樓外隱隱的東湖。
  藍色的湖水與藍色的天空連成一片。
  “可是,為什麽你看起來好像不是很快樂呢?”戚果果不解地打量她,皺眉,“你喜歡尹堂曜,尹堂曜也喜歡你,那你們應該很幸福才對啊?你為什麽經常呆呆地出神呢?”
  “……”小米不知道該說什麽。
  “咦,是不是為了生日?”戚果果睜大眼睛。
  “生日?”
  “是啊,後天不就是你的生日嗎?”
  “哦……”小米抓抓頭發,不好意思地笑,“是啊。”
  “你是不是在擔心尹堂曜會忘了幫你慶祝生日,而你又不好意思去提醒他?”
  “不是的,我……”
  “放心啦!”戚果果大力安慰她,“雖然尹堂曜以前很粗心,不過我覺得他一定不會忘記你的生日的,一定會送你很特別的生日禮物的!”
  “果果……”
  “相信我啦!”戚果果用力拍拍她的手,信心滿滿地說,根本不給她說話的機會。
  於是小米也不再說話了。
  她微笑著坐桌邊,聽戚果果興高采烈地講述自己各種各樣浪漫的分析和預測,宿舍裏充滿了熱鬧而歡快的聲音。
  宿舍窗外是連到天際的東湖。
  東湖的水在深秋的風裏輕輕蕩出細細的波瀾。

  第十四章
  深秋的夜。
  走出聖榆校園的淩波門,是一條寬闊的道路。道路兩旁的路燈都已經點亮,道路南邊有許多商店,霓虹燈招牌在夜幕裏七彩閃爍。
  道路的北邊是東湖。
  月光靜靜照在漣漪的湖麵,無數路燈灑進湖麵裏,就像無數明亮的星星。
  夜風輕柔地吹過湖麵。
  戚果果象被強大的魔法定住般。
  她眼睛眨也不能眨地呆呆站在東湖邊足足有十幾分鍾。直到成媛走過來拍拍她的肩膀,她才“啊”地猛然清醒。
  戚果果想過許多許多個版本關於尹堂曜如何為小米慶祝生日,可是,她從沒有想到過這樣的場景——
  燭光。
  輕輕搖曳的燭光。
  無數的燭光。
  夏日的時候為了方便聖榆的同學們遊泳和乘涼,東湖上原本搭有石板。一塊十幾平米的方形大石板,從它周圍延伸出去的環繞在湖麵的小橋般曲曲折折的石板。這些石板上此刻全都點燃了蠟燭,柔和的燭光,璀璨在夜晚,璀璨在湖麵。
  夜風輕輕柔柔。
  燭光閃閃盈盈。
  湖麵的點點燭光和夜幕的點點星輝交映成一片,再加上路邊的燈光,無數淡淡的、皎潔的、昏黃的、搖曳的光芒從水麵璀璨到地麵璀璨到夜空。
  石台上有一張石桌。
  石桌上放著一隻新鮮的水果蛋糕。
  石台上有幾個石凳。
  在無數燭光的閃耀包圍中,成媛陪著仍舊有些呆呆的戚果果走了過來。
  尹堂曜已經到了。
  夜色裏,他穿著一件白色的襯衣,頭發不知什麽時候染回了黑色,因為小米還沒有來,他顯得有些孤獨和沉默,麵容五官卻出奇的俊美。
  戚果果總覺得除了頭發以外,尹堂曜還有些地方跟平日裏很不一樣了,可是又具體說不出來,隻好疑惑地一直盯著他看。
  成阿姨也來了。
  她穿著很厚的衣服坐在輪椅裏,神態慈祥安靜,裴優陪在輪椅邊照顧她,低聲跟她說話,問她一些身體的情況。成媛隻是在旁邊聽著。
  夜色漸深。
  小米還是沒有來。
  燭光搖曳的石台上。
  戚果果感到有些局促不安了,真是的,小米在幹什麽嘛。她擔心地望向尹堂曜,害怕他會生小米的氣。
  然而目光處。
  尹堂曜隻是靜靜地站在湖麵上的石台邊,夜色裏,他身上的白襯衣仿佛脆弱的光。沒有生氣,沒有發怒,他靜靜等著小米。
  馬路對麵的一個店子裏飄出音樂聲。
  那首歌好像是店的主人特別喜歡的,一遍一遍重複地唱著,在寂靜的夜裏,歌聲清晰得仿佛就在耳邊。
  “……
  忘了有多久
  再沒聽到你
  對我說你最愛的故事
  我想了很久
  我開始慌了
  是不是我又做錯了什麽
  ……
  你哭著對我說
  童話裏都是騙人的
  我不可能是你的王子
  ……”
  尹堂曜靜靜地站著,背對著眾人,他靜靜地站著。月光照在他挺直寂寞的背脊,他好像已經等了很久,因為早已經等了很久,所以不在乎再等下去。
  不知什麽時候。
  尹堂曜的背脊好似被什麽觸動了,月光淡淡灑下,燭光璀璨地閃爍,他向淩波門的方向轉過身去,望著那裏,一抹星光般明亮的笑容在他唇邊勾起。
  裴優也望過去。
  淩波門,一個女孩子穿著白色的長裙,夜風裏裙角輕輕飛揚。
  道路上有車輛馳過。
  女孩子站在路邊,細絨絨的短發被路燈照出溫柔的光澤,薄薄的肌膚,薄薄的嘴唇。她望向東湖,那璀璨明亮的燭光將她的眼睛映得明亮如星。飛舞的純白裙角,她就像夜色裏的白色精靈。
  音樂從路邊店裏飄來。
  “……
  你哭著對我說
  童話裏都是騙人的
  我不可能是你的王子
  ……
  也許你不會懂
  從你說愛我以後
  我的天空 星星都亮了
  ……”
  “小米——!”
  戚果果興奮地跳起來在東湖的滿天星光滿天燭光中向她揮手。
  美麗的夜色。
  湖麵掠過輕柔的風,夜幕中皎潔的月亮,曲曲折折的石板上點亮無數的蠟燭。
  燭光輕輕搖曳。
  “祝你生日快樂~~祝你生日快樂~~祝你生~日~快~樂~~祝你生日快樂~~”
  戚果果、成媛和裴優拍手唱著。
  尹堂曜捧起點滿生日蠟燭的蛋糕,舉在小米麵前,他沒有唱,隻是深深凝望著她,蠟燭的光芒閃耀在他眼底。
  成阿姨坐在輪椅裏微笑。
  小米吹熄了蠟燭。
  眾人歡呼,戚果果更是迫不及待地催她趕快切蛋糕。小米將蛋糕切成一塊塊分到每個人手裏,戚果果嚐了以後大呼好吃,接著又吃了兩塊才坐下來滿足地歎息。
  “小米,你怎麽來這麽晚呢?”戚果果好奇地說,“我們等了你足足有大半個鍾頭呢!”
  正在繼續切蛋糕,聽到她的話,小米的背脊忽然有些僵硬。
  裴優望向小米。燭光裏看不大清楚,但隱約可以看到她的眼角仍有還沒有完全掩飾掉的淚痕。他心中一痛,忽然想起,這應該是小翌離開以後,她獨自渡過的第一個生日吧。
  “我告訴她的就是這個時間,”尹堂曜走過去,摟住小米的肩膀,對眾人說,“所以其實她很準時的。”
  小米微怔。
  尹堂曜摟緊她的肩膀,然後鬆開她,接過她手中的刀子替她切蛋糕。
  “為什麽呢?”戚果果睜大眼睛,“為什麽要讓小米晚到那麽長時間呢?”
  “……”
  切蛋糕的刀子僵在半空。
  “因為這樣曜才可以有更多的時間來準備啊,”裴優打趣地笑,“你們不知道,曜非常緊張這次的生日會呢。雖然準備了很久,可是他還是會擔心來不及親手一一把蠟燭點亮,所以才讓小米來得晚些,免得出糗。”
  成媛看向裴優。
  裴優摸摸鼻子,笑容十分自然。
  “哎呀!”戚果果驚呼,“尹堂曜真的對小米很好很好啊!”
  “你才知道嗎?”裴優微笑。
  “我當然早就知道啦!”戚果果不服氣地說,“隻不過……啊,對了!天哪!那尹堂曜為小米準備的生日禮物也一定是非常非常精彩了!對不對?!”
  在急性子戚果果的推動下,生日派對的進程很快就到了送禮物的環節。最先送生日禮物的當然就是戚果果了,她送給小米一條漂亮的白色絲巾。
  成媛送給小米一隻鋼筆。
  而成阿姨……
  成阿姨竟然拿出了一個陶罐,裏麵有新釀好的米酒,淡淡的甜香,濃鬱的酒氣。
  小米望著米酒呆怔住。
  成阿姨還在住院啊,身體那麽虛弱,今晚出現在這裏就已經讓她心裏很不安了,而成阿姨竟然還親手為了她釀了米酒嗎?!
  “喜歡嗎?”成阿姨微笑著摸摸蹲在輪椅前的小米的短發。
  “喜歡。”小米點頭。
  成阿姨的手有些虛弱顫抖,但是笑容慈愛得就像母親:“肚子餓的時候,你打一個雞蛋到碗裏,把它打散,然後放進些米酒,再把熱水倒進去,就是你喜歡吃的蛋花米酒了。”
  小米咬住嘴唇,眼眶有些熱熱的。
  “吃完以後,記得跟阿姨說,阿姨再做一罐新的給你,好不好?”成阿姨的聲音有些低,眼睛望著小米,夜色的湖麵上,她輕柔地撫弄輪椅前小米細絨絨的短發。
  “好。”
  小米吸口氣,綻開快樂的笑容。嗯,她要大家今晚都開開心心。
  燭光在東湖的水麵上閃閃盈盈。
  夜風吹來。
  裴優摸摸鼻子,笑容有些尷尬,他抱歉地對小米說:“對不起,我忘記給你買禮物了……”
  戚果果瞪大眼睛看他:“什麽?!”
  小米也怔了怔,然後笑起來,想不到一貫細心的他也會有忘記事情的時候。見他一臉尷尬的模樣,她急忙笑著搖頭說:
  “沒關係啦。”
  “喂!這不像你的作風啊!”戚果果困惑地喊,“以前無論多麽小的瑣碎事情,就連小米吃辣椒不吃花椒你都不會記錯,怎麽可能……”
  裴優又連說幾聲抱歉,他凝視著燭光裏白色長裙的小米,她在笑,眼睛彎彎得就像月亮。他淡笑著低下頭,沒有人可以看見他眼底的神情。
  成媛也沒有看見。
  所以她感到更好奇,盯著他看了好久。
  夜幕中繁星點點。
  湖麵被夜風吹起柔和的漣漪,燭光搖曳在水波上,點點燭光,點點星光,路燈的光芒也倒映進水中,明亮璀璨得恍若無數閃耀的寶石。
  “尹堂曜!”
  “尹堂曜!!”
  點滿燭光的石台上,戚果果興奮地拍手喊著,終於到了最感人的男主角隆重上場的時刻了,哇,會有什麽驚喜呢?!
  淡淡的月光。
  月光裏,尹堂曜白色的襯衣仿佛有寂寞的光芒。聽到戚果果的喊聲,他轉頭看向身邊的小米。
  小米這時也正好轉頭看他。
  於是——
  他和她的目光在深秋湖麵的夜風中碰觸。
  白襯衣的尹堂曜,白裙子的小米,他望著她,她望著他,燭光閃爍的東湖水,如此唯美的畫麵,好像夜空中所有的星光都閃閃在兩人身旁。
  而尹堂曜的掌心也有一顆星星。
  小小的星星,小小的,明亮的,光芒閃耀在他的掌心。
  他深深地凝視小米。
  將那顆小小的星星放在她的眼睛前麵。
  夜幕中有無數的星星。
  星星一閃一閃。
  他掌心的星星閃出動人的光芒,一閃一閃,明亮映入她的眼睛。她怔怔地抬頭,他鼻翼的鑽石沒有了,隻留下一個細細的印痕。小小的鑽石在他掌心,鑲在小小的指環上。
  裴優認得那顆鑽石。
  曜很喜歡它,覺得它很漂亮,所以才將它做成鼻釘。用他的話說,這樣隻要眼睛一垂下就可以看到了。
  曜告訴過他關於鑽石的故事。
  那是幾年前,他偶然發現了一枚小小的鑽石戒指。母親告訴他,那是戀愛時父親送她的第一份禮物,後來結婚的時候父親用更大的鑽石替換下了它。母親把那枚鑽戒送給了他,尺寸太小戴不上,他就把上麵的鑽石取下做成了鼻釘。
  很多人嘲笑他在鼻子戴著鑽石太過囂張不羈。
  沒有人知道,曜是真的很喜歡那顆鑽石。
  鑽石在小小的指環上閃光,映著燭光,映著星辰,那小小的光芒亮得小米的心緊緊縮成一團。
  尹堂曜凝視她。
  他的聲音很低,但是隨著輕柔的夜風,飄進了燭光石台上每個人的耳朵——
  “嫁給我,好嗎?”
  他對她說。
  寧靜的夜,世界那麽明亮,夜幕中無數的星星,湖麵點亮無數的燭光,道路上有車輛飛駛而過,霓虹燈七彩變幻。
  戚果果驚得掩住嘴。
  裴優淡淡微笑著,他側過頭,望著湖麵中層層蕩漾的水波。
  成媛的目光看過尹堂曜,看過怔怔而立的小米,看過唇邊有淡淡微笑的裴優,她垂下眼睛。
  成阿姨坐在輪椅裏,天邊的星光將她的身子映得仿佛透明。
  東湖裏層層蕩漾著星芒和燭光。
  靜靜的波瀾。
  一層一層地蕩漾開來。
  小米怔怔地望著站在她麵前的尹堂曜,嘴唇薄薄的,白色裙子輕輕飛揚,恍若被細雨打落的白色花瓣。
  鑽石指環在她和他之間閃耀。
  “嫁給我,好嗎?”
  尹堂曜凝視著她,又問了一次。
  她呆呆地怔住,喉嚨裏無法發出任何聲音。
  夜色沉靜。
  東湖的水輕輕漣漪。
  尹堂曜的眼底有熾熱的火焰,他緊緊凝視她。而她許久許久的沒有回答,讓他的手指慢慢變得冰涼。
  心口傳來一陣痛。
  他嘴唇的血色褪去。
  隻是想要留住她,哪怕她心裏沒有他,可是隻要她在他的身邊,就已經很好。
  寂靜的夜。
  她眼中閃過無助和慌亂:“……為什麽?”
  尹堂曜淡淡勾出微笑,雙唇有些蒼白:“因為——那樣我會覺得很開心。”她曾經說過,隻要他開心,隻要他覺得幸福,她什麽都會去做。如今,她還會記得這句話嗎?
  小米望著他。
  她的目光仿佛穿透了他的身體,好像在看某個不存在的人,眼神裏有種恍惚,這目光讓尹堂曜的心劇烈絞痛起來。
  半晌。
  “你……會開心嗎?”
  她輕輕地問。
  尹堂曜的嘴唇淡紫色,而背脊卻挺得極直:“會,我會很開心很開心。”
  道路對麵的那首歌一直一直重複著唱……
  “……
  你哭著對我說
  童話裏都是騙人的
  我不可能是你的王子
  也許你不會懂
  從你說愛我以後
  我的天空 星星都亮了
  ……
  我願變成童話裏
  你愛的那個天使
  張開雙手變成翅膀守護你
  你要相信
  相信我們會像童話故事裏
  幸福和快樂是結局
  ……”
  小米望著他,一抹靜靜的笑容染上她的唇邊,眸底暈開星輝般柔和的光芒,她輕聲說——
  “好。”
  旁邊響起戚果果震驚的抽氣聲!
  成媛也怔住了。
  湖麵石台上的燭光在夜風中搖擺。
  尹堂曜緊緊抱住她,滾燙的呼吸在她耳邊,他抱得她那樣緊,雙臂仿佛透過她的骨頭抱進她的血液。
  他緊緊抱住她。
  腦中一片空白,狂喜讓他喘不過氣,忽略掉心髒處一陣一陣劇烈的疼痛,他緊緊抱住她,靠在她的耳邊,他的聲音滾燙而灼熱:
  “你知道你答應了什麽嗎?”
  她在他懷裏,閉上眼睛:
  “是。”
  “你知道我是誰嗎?”尹堂曜雙臂緊緊抱住她,嘴唇紫白紫白,劇痛讓他的身子有些顫抖,然而麵容卻俊美得令人窒息。
  “是。”
  “叫我的名字……”
  “尹堂曜……”
  “再叫一次……”
  “尹堂曜……”
  淚水在小米麵頰緩緩流淌而下。是的,是尹堂曜,她願意讓他開心,願意讓他高興,願意做一切可以讓他幸福的事情。
  心髒翻絞撕裂般的劇痛!
  尹堂曜輕輕吸氣。
  他放開她,凝視她。滿天星光裏,他輕輕拉起她的手,輕輕將指環戴在她的手指上,小小的鑽石,在她纖細的指間閃出動人璀璨的光芒。
  夜風柔和地掠過湖麵。
  燭光搖曳的石台上。
  戚果果看得癡住了,心中被麵前的兩個人感動得一陣酸一陣甜。成阿姨在輪椅裏慈愛地微笑。成媛沉靜地望著身邊淡淡笑得有點寂寞的裴優。
  小米忽然又怔住。
  她怔怔望著尹堂曜的掌心,在那裏,又魔法般變出一隻小小精致的東西,她屏息,眼底湧起一股濕潤。
  “幫我戴上。”
  尹堂曜嘴唇深紫,凝視她說。
  小米的睫毛顫了顫,輕輕從他的掌心拿起它,輕輕地舉起手,戴在他的鼻翼,於是,那原本戴著一顆鑽石的地方,換上了它。
  月光靜靜灑下。
  小小的天使在他的鼻翼。
  天使的翅膀閃出銀色柔和的光,飛翔在尹堂曜的鼻翼,映著他的眼睛也有亮亮的光芒,穿著白襯衣的他,恍惚間,他的背後仿佛也慢慢飛出了一雙翅膀。
  她的手指怔怔在他臉龐。
  她指間鑽石的光芒,他鼻翼天使的光芒,閃耀在一起。夜幕無盡的星光,湖麵搖曳的燭光。那一夜,光芒點亮了人間。
  那一夜。
  裴優抬頭望著夜幕中的星星,星光也灑照在他的白襯衣上,他沒有再去看曜和小米,唇邊的微笑仿佛變得越來越寂寞。
  可是——
  因為沒有再去看——
  他沒有發現曜的嘴唇漸漸紫得駭人,也沒有發現曜的麵容漸漸蒼白得象天使的翅膀一樣透明,更加沒有發現曜擁抱小米的雙手,指甲也紫白紫白得仿佛可以滴出血來。
  當戚果果的尖叫驚恐地響起的時候。
  裴優回頭——
  尹堂曜蒼白著麵孔昏倒在石台上,四周的燭光被帶起的風聲熄滅了一大片,小米撲過去抱住他的身子。
  而當裴優趕到他的身邊時。
  尹堂曜躺在小米懷裏,他的心跳已經停住了,靜靜的,一絲心跳都沒有了,隻有天使仍在他的鼻翼閃出柔和的光芒。
  道路邊的店子裏,渾然不知發生了什麽,一遍又一遍,仍舊在重複唱著那首歌——
  “……
  忘了有多久
  再沒聽到你
  對我說你最愛的故事
  我想了很久
  我開始慌了
  是不是我又做錯了什麽
  你哭著對我說
  童話裏都是騙人的
  我不可能是你的王子
  ……
  也許你不會懂
  從你說愛我以後
  我的天空星星都亮了
  ……
  我願變成童話裏
  你愛的那個天使
  張開雙手變成翅膀守護你
  你要相信
  相信我們會像童話故事裏
  幸福和快樂是結局
  ……”
  ……
  *** ***
  深夜的仁愛醫院。
  急救車尖銳地呼嘯著開進來,警示燈急速刺眼地閃動,醫生和護士們從大門口衝過來,救護車後門打開,擔架送出來!
  慌亂的夜色。
  “閃開——!”
  擔架床的輪子在地麵飛快地滾動,醫生們邊查看病人蒼白發紫的麵容邊焦急地推著床跑,護士高高舉著吊瓶,淩亂慌張的腳步,淩亂慌張的人影,醫院走廊裏白花花眩暈的照明燈,淩亂的呼吸,驚恐的心跳。
  尹堂曜靜靜地躺著。
  雙眼緊閉,臉色蒼白,嘴唇發紫,一隻蒼白發紫的右手,從床架上跌落……
  醫生們緊張地邊跑邊喊——
  “閃開——!!”
  “快閃開——!”
  走廊上的人們紛紛閃躲。
  急救室的門早已大開。
  醫生、護士和擔架床衝了進去!
  “砰——”
  門又重重地關上!
  戚果果呆立在急救室外,她徹底地驚呆了,從沒有想過原來生命可以這麽脆弱。仿佛就在一刻鍾前,尹堂曜和小米的畫麵還浪漫得讓她心裏酸甜甜的,然而轉眼間,尹堂曜竟然心髒停止跳動被送進了醫院。
  在救護車開往醫院的路上。裴優和急救醫生努力地對尹堂曜進行心髒按壓,為他人工呼吸,為他注射針劑。而尹堂曜靜靜地躺著,就像已經死了。
  沒有了心跳。
  不就是……
  已經死去了嗎?
  戚果果驚慌地發抖,她戰栗著看向小米。
  急救室門口上方的紅燈亮著。
  幽暗的紅光照在小米蒼白的臉上。她也在發抖,似乎想要衝進去急救室,又似乎不敢,隻是雙臂抱住自己的肩膀,一陣一陣地發抖。在急救室的紅燈下,她的臉孔映得更加蒼白如紙,好像比病床上的尹堂曜還要蒼白,嘴唇慘白而顫抖。慢慢地,她雙腿顫抖得仿佛站不住了,倚著急救室的門,她慢慢地滑下,雙臂抱住肩膀瑟縮著滑下,不停地抖著,瑟縮成小小的一團。
  “小米……”
  戚果果遲疑地喊她,不知該怎樣安慰她。
  走廊裏靜悄悄。
  一片死寂。
  壓抑得令人窒息的死寂。
  透過急救室的玻璃窗,可以看到心電圖監護器“嘀——嘀——”地叫著,屏幕裏畫出一條沒有變化的直線。
  裴優蒼白著臉俯身看去。
  病床裏,尹堂曜雙眼緊閉,嘴唇紫得嚇人,他雙手鬆鬆地垂著,沒有一絲生命的跡象,隻有鼻翼的天使閃出柔和的光芒。
  醫生拿起電擊板。
  “砰——!”
  尹堂曜的身子高高彈起。
  “加大電流!”醫生急喊。
  “砰————!!”
  尹堂曜的身子又高高彈起,無力地落下。
  “電流再加大!”
  “砰——————!!!”
  象鬆軟的布偶,尹堂曜的身子被高高地吸起,然後,重重無力地跌回去。心電圖的儀器“嘀——”地尖叫,一條直線,沒有任何心跳的一條直線……
  急救室外。
  戚果果用力掩住嘴,驚恐讓她無法說出話,她沒有辦法去安慰小米,她一句話也無法說出來。
  小米瑟縮著,她緊緊抱住自己,仿佛忽然間墜入了一個空洞的世界,什麽都沒有了,一切都消失了,蒼白眩暈的世界,死去永遠不再醒來的世界。不停地發抖,她的麵容呆滯,嘴唇慘白慘白,就好像在尹堂曜心髒停止跳動的那一刻,她也一同死去了。
  醫院的走廊盡頭忽然響起淩亂的腳步聲。
  那腳步奔來,刺眼的燈光下,一個女人踉蹌著奔過來,她的頭發亂了,眼睛慌亂地大睜著,眼角有紅彤彤哭泣的淚痕。然而雖然恐懼控製了她,她看起來卻依然美麗得仿佛周身籠罩著一層淡淡的輕煙。
  望著急救室亮起的紅燈。
  淚水從那女人的眼眶流淌而下,她克製著不讓自己失去分寸,握緊雙手,她的身子輕輕顫抖。
  那女人身後還有一個高高的男人,男人的鬢角有絲華發。他將手放在她顫抖的肩頭,用力握住她,沉聲說:
  “放心,曜沒事的。”
  急救室的門開了。
  裴優麵色蒼白地走出來。
  戚果果、那女人和男人望著他,氣氛詭異的死寂,三個人驚恐地望著他,誰也不敢說話。有種恐懼,仿佛輕輕一碰,世界就會徹底崩潰掉。
  “心跳恢複了。”
  裴優沙啞地說,即使竭力鎮定,他也還陷在方才的恐懼中無法完全平靜。
  女人的身子晃了晃。
  裴優趕忙扶住她:“尹阿姨……”
  尹趙曼深呼吸,身子鬆了下來,顫抖得卻更加厲害,額角忽然冒出細密的汗珠。裴振華輕輕擁住她的肩膀,將她扶坐在走廊的長椅上。
  然後。
  裴優轉身。
  他望向蜷縮在角落裏的小米。
  她就像走失的孩子,沉浸在空洞的世界裏,臉色蒼白,抱著自己的肩膀,無意識地顫抖著,無法再感受身邊的一切。她四周的空氣也恍若都是蒼白而顫抖的。當裴優走近她時,她忽然抬頭,瞪著他,眼睛中有種不顧一切的絕望,就像某種瀕死的動物會撲向他的喉嚨。
  裴優蹲下來。
  他輕輕抱住她。
  她驚恐地掙紮,仿佛他的擁抱傳遞出來了一種危險的氣息。裴優輕柔地擁抱住她,讓她不用害怕,一切都好好的,曜沒有死,他還活著。
  *** ***
  重症加護病房裏隻亮著一盞小小的燈。
  尹堂曜蒼白地躺在床上,手指無意識地輕輕動一動。漆黑的夜色透過窗簾彌漫進來,心電監護屏裏畫出曲曲折折的線,“嘀、嘀、嘀”地有節奏地響。
  小米呆呆地望著他。
  她想再走近些看他,可是,就像剛從噩夢中醒來,全身的力氣都已經用盡了,連小手指都無法抬起。
  任院長調整一下吊瓶的輸液速度,低聲說:“給他注射了針劑,要到明天中午才能醒過來。而且我們有特護來照顧他,你們都回去休息吧。”
  尹趙曼坐在病床邊。
  她望著昏迷中的兒子,良久,輕輕為他整了整棉被,沒有回頭地說:“你們走吧,我留下來。”
  “我陪你。”
  裴振華關切地說。
  “不,”尹趙曼的聲音很平靜,“他是我的兒子,請你們都離開,我想單獨跟他在一起。”
  裴振華眼中閃過黯然的神色,他看著尹趙曼的背影,過了一會兒,默默地走了。接著,任院長和戚果果也離開了。裴優拍拍小米的肩膀,小米怔怔地又望了眼病床上的尹堂曜,終於轉身同他走出了病房。
  安靜的走廊。
  白花花的白熾燈照在雪白的牆壁上。
  走廊邊的長椅。
  小米沉默地坐著,她的背脊挺得筆直,一動不動,就像一個僵硬的木偶。裴優坐到她的身邊,將一杯溫熱的豆漿放入她的手心。她的手指顫了顫,雙手無意識地將豆漿抱緊,可是並沒有喝,隻是抱著。豆漿淡淡的香氣透過吸管散發在空氣中,她指間小小的鑽石一閃一閃。
  她沒有說話。
  他也沒有說話。
  兩人靜靜地坐在醫院走廊的長椅上。
  許久之後。
  豆漿已經涼透了。
  裴優又買來一杯新的溫熱豆漿放入她的手中。
  兩人依然沒有說話。
  刺眼的白熾燈將他和她的影子靜靜拉長在大理石的地麵。
  夜,很深很深。
  加護病房的地麵門縫透出微弱的燈光。
  走廊的長椅上,裴優和小米沉默地坐著,直到有腳步聲走到他和她麵前停下。
  “怎麽?還沒有回去嗎?”
  任院長望著這兩人吃驚地說。
  裴優抬頭,站起身來,淡笑著解釋說:“已經這麽晚,回去也睡不著了,倒不如留在這裏心裏還舒服些。”
  任院長知道裴優和尹堂曜從小到大的情誼,於是歎息著點點頭,沒有再勸說他離開。
  “院長……”
  “嗯?”
  “我有個疑問……”裴優皺眉,猶豫地說。
  “你說。”
  裴優望了望長椅上的小米,她沉默地坐著,就像失去了靈魂的布娃娃。他不禁又猶豫了一下,然而這個可怕的念頭已經困擾在心頭有一段時間了,就像一團烏雲始終讓他無法釋懷。
  終於,他還是問了出來——
  “曜的換心手術……”
  仿佛什麽被觸動了,小米的睫毛微微顫動,她抬起眼睛,眼底一片茫然地望向裴優。
  任院長的臉上卻飛快閃過一絲奇特的表情。
  裴優注意到了,他心中大驚,正要繼續問下去,而這時,加護病房的門開了。
  尹趙曼走出來。
  她端秀美麗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一身黑色的裙裝使她看起來冷靜而鎮定,眼角下輕微的淚痕好像隻是一種幻覺。她盯著長椅上的小米,她的瞳孔裏好像隻有小米,其他人都是完全不存在的。
  直直地。
  她向小米走過來。
  小米站起身。
  尹趙曼站到小米麵前,凝視她,目光裏滲出一股恨意,冰冷的恨意。
  “你走吧。”
  她的聲音平靜沒有波瀾。
  “以後,不要再在曜的麵前出現。”
  小米怔住,呆呆地望著她。
  “否則,你一定要讓曜死在你的麵前,你才甘心嗎?”尹趙曼深呼吸,但聲音裏已經滲入一絲不穩定。
  “我……”小米的嘴唇顫抖。
  “他這幾次發病,都是因為你,是不是?”尹趙曼用力握緊自己的雙手,想要控製住不穩定的聲音,卻不知道她自己的雙唇也正在如小米般不受控製的顫抖。
  小米渾身僵硬。
  心底烏溜溜的黑洞淌出劇痛的血,尖叫著,撕扯著,要將她吞噬到無盡的深淵。
  “……是……”
  她輕輕地這樣回答。
  “小米……”
  裴優心痛地低喊。
  任院長搖搖頭,深歎口氣。
  尹趙曼瞳孔收緊,美麗的麵龐中透出的恨意越來越強:“既然如此……”
  “隻要我離開,他就不再會生病嗎?”
  蒼白的臉上沒有一絲血色,小米望著她,眼神幽黑幽黑,睫毛輕輕顫抖,她輕輕地說。
  “如果我離開,他再不會生病,會活得好好的……那麽……我就離開,再也不出現在他麵前,我會離開聖榆,離開這個城市,我會走得遠遠的,甚至要我去死都可以……”
  她臉上那種絕望而狂熱的表情忽然讓尹趙曼驚怔了。
  裴優輕輕側過頭不能看她。
  “可以嗎?”
  小米怔怔望向任院長。
  “隻要我走,他就可以好好的嗎?”
  她就像一個在絕望中拚命想要抓住最後一根稻草的孩子,麵容蒼白,雙眼卻亮得驚人地盯緊任院長。
  “是這樣嗎?”
  白熾燈蒼白地照在醫院的走廊裏。
  長長的走廊。
  空蕩蕩的沒有其他的人。
  任院長眉頭緊緊鎖著,他慢慢地搖頭,一種無能為力的挫折感讓他看起來頓時老了很多。
  小米驚懼地望著他,恐懼奪走她的呼吸:“為什麽不行?你為什麽搖頭?如果我離開,他不再傷心也不再開心,這樣也不行嗎?!”
  裴優也驚怔地看著任院長。
  尹趙曼臉色慘白,雙手變得冰涼。
  任院長又搖搖頭,無奈的聲音裏充滿深深的惋惜和遺憾:“很抱歉……”
  “不是做了換心手術嗎?”小米驚聲問,身子一陣一陣顫抖,“翌的心髒是健康的啊,他的心髒沒有一點問題,是健康的啊!”
  任院長看了看尹趙曼,沒有回答。
  “沒有做過換心手術,是嗎?”
  裴優緊緊看著任院長說。
  寂靜的走廊裏仿佛響起一道寂靜的炸雷。
  “是不是——根本就沒有做過換心手術?”
  深深的夜。
  任院長忽然歎口氣,望向尹趙曼。尹趙曼臉色“刷”地雪白,仿佛有什麽重重地擊倒了她,一種悲傷和痛苦從她的體內滲出。
  裴優驚栗:
  “難道是真的嗎?……曜根本就沒有做過什麽換心手術,所以關於手術隻有最簡單的描述,病曆、資料和手術過程的具體記錄卻無法找到,所有‘參與’過手術的大夫們也一個個諱莫如深……因為從來沒有做過換心手術,所以曜也從來沒有過任何的排斥反應……”
  他早就應該起疑了。
  哪裏會有人做完了心髒移植那麽大的手術,卻一點排斥反應都沒有,適應良好得就像那原本就是他自己的心髒。自從那天曜拜托他去查心髒的捐獻者是不是小翌,這種懷疑就越來越深,他居然無法找到任何關於那次手術的記錄和資料!
  可是,一年前的換心手術之後,曜的病情確實好轉了,很少再發病,而當時本科即將畢業的他居然就從沒有想過這手術裏麵會有什麽問題。他隻是一直樂觀地認為,既然沒有排斥反應,那顆心髒又是健康的,所以曜已經可以象正常人一樣地生活了。
  尹趙曼閉上眼睛,麵孔雪白雪白,無法承受的痛苦讓她輕輕發抖。她卻努力克製著,美麗的唇角漸漸染上一抹淡笑,鎮靜得就像什麽也沒有發生過。
  “任院長……瞞不下去了……對嗎……”
  裴優扶住尹趙曼的肩膀,感覺一陣濕寒的冰冷顫動著從她的體內傳了過來,那陣寒冷讓他也微微顫抖起來。
  仁愛醫院的走廊。
  重症加護病房的地縫透出隱隱的光,靜靜的長椅,照明燈白花花地刺眼。
  亮如白晝啊……
  小米呆呆地站著,照明燈蒼白的燈光下,她夢遊般呆呆地站著,耳膜輕輕地轟轟作響,脊柱象被無數根針輕輕地紮,麻麻的,刺痛著。
  她忽然聽不懂他們在說什麽。
  隻能看到他們臉上或驚恐或痛苦或悲傷的表情,隻能看到他們的嘴唇在動。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白霧,一切都像是假的,就像在演木偶戲,是假的,全都是假的。
  亮如白晝的寂靜啊……
  什麽聲音都沒有,就像那一天,金燦燦的陽光金燦燦的樹葉金燦燦的碎玻璃金燦燦遍地流淌的鮮血,他天使般躺在她的懷裏寧靜地睡著了……
  *** ***
  深夜。
  院長室裏寬大的桌子堆滿高高的病曆,黑白膠片夾在明亮的燈板上,全是同一顆心髒一張張不同角度的X光片。尹趙曼端坐在沙發上,美麗的麵容沒有脆弱的表情,隻是嘴唇略微蒼白。
  裴優站著,怔怔盯著燈板上的心髒膠片,手指不由得漸漸握緊:
  “這是曜的?”
  任院長疲累地坐在桌子後麵的皮椅裏,揉揉眉心,低聲說:
  “是。”
  “為什麽會這樣?”裴優失聲問。
  任院長歎息:“小曜是先天遺傳性的心髒病,曾經試圖給他安裝心髒起博器,但是他病情的複雜和棘手超過我們的想象,當時即使國外最好的起博器也無法在他的體內安裝。幾乎全國所有的心外科專家全都會診過他的病情,但是,都沒有辦法。”
  “那為什麽要騙曜說做了心髒移植?”
  “其實,他當時身體情況極差,並不適合做心髒移植,成功性幾乎為零,而且就算這樣,我們也無法找到合適的心髒移植給他。”任院長站起來,走到牆壁的燈板前,手中的筆指向那顆心髒,“但是你看,這裏已經嚴重病變,從醫理上講,他能存活的時間已經很短。”
  裴優驚怔住。
  小米呆呆地站在門邊,就像一抹空蕩蕩的遊魂。她沒有呼吸,沒有心跳,耳膜無休止地轟轟作響,體內的血液極緩極緩地流淌,仿佛不知該流向何處。
  尹趙曼麵無表情地望著燈板上的心髒X光片。
  “可是,當時最嚴重的卻反而並不是小曜的病情,而是他自己竟然已完全放棄了希望。”任院長看一眼尹趙曼,忍不住又皺眉歎息,“他知道自己快要死了,於是什麽都不在乎,極端的自暴自棄。他不斷地在學校裏生事、打架鬥毆、放蕩不羈,病情也隨之急劇加重……”
  尹趙曼的嘴唇蒼白失血。
  “最後我們隻能想出這個辦法。”任院長苦笑,搖搖頭,“給他做了手術,沒有辦法做根本性的手術,但還是有一些可以讓狀況好轉些的辦法。值得慶幸的是,那次手術非常成功。於是,我們告訴小曜,那是一次換心手術,換上的是十分健康的心髒,而且適應的很好,沒有任何排斥現象,所以他的病不會有太大的問題了,可以象正常人一樣健康的活著。”
  “不,這是我堅持要你撒的謊。”沉靜的聲音,尹趙曼挺直背脊,“我說過,這是我的堅持,跟你無關。”
  “可是,”裴優沉痛地說,“這樣做會誤導……”
  “他還可以活多久呢?”尹趙曼淡淡地笑一笑,“從還是小孩子開始,他就生活在先天性心髒病的陰影下。什麽都不能玩,什麽都不能做,別的小孩子可以到遊樂園玩過山車,可他隻能在醫院的草坪上曬太陽。就算欺騙他好了,我要他相信自己已經康複,可以過正常人的生活,可以和同齡的男孩子一樣去戀愛去跟他喜歡的女孩子交往,可以覺得自己有很多未來可以好好去打算……”
  “如果小曜恢複了求生的意誌,不再自暴自棄,現在醫學發展如此之快,或許可以等到有希望的那一天。”任院長說。這也是他會答應尹趙曼演這出戲的理由。
  百葉窗外是漆黑的夜色。
  燈板上的心髒黑白膠片透出冷冷的光。
  裴優再也說不出話。
  他修長的身子無力地站著,優雅的雙唇漸漸蒼白,眼神也漸漸黯淡。原來,他所以為的曜的完全康複隻是一個謊言,一個令他錯愕但是卻一句話也無法反駁的謊言。
  心中一痛。
  他忽然望向門邊的小米。
  她呆呆的,如同一個對發生的一切看不懂也聽不懂的布娃娃,姿勢和表情跟剛才在走廊裏時一模一樣地空洞。白色的長裙,細絨絨的短發,她就像抽走了靈魂的布娃娃,目光空洞而呆滯,呆呆地站著,卻沒有一個人會注意到她的存在。
  順著裴優的目光,尹趙曼也看到了小米,看到她的那一刻,恨意頓時在眼底冷凝:
  “你還沒走?!”
  小米呆呆地沉浸在她自己的世界裏,恍若什麽也沒有聽到。
  任院長說:“趙曼,冷靜一點。小曜的手術效果可以維持這麽時間或許跟她的出現也是有關係的,即使沒有她,小曜的心髒也還是會……”
  “不。”尹趙曼打斷他,深呼吸說,“如果沒有她,曜不會那麽痛苦,這幾次發病也都是由於她的原因!”
  靜靜地。
  小米空洞的眼珠動了動。
  然後,又靜止住。
  尹趙曼站起身,走到她的前麵,冷冷凝視她,美麗的脖頸倨傲得就像一個女王:
  “請你離開。”再不要出現在曜的生命裏。
  即使曜會死去,她也要他最後的日子平靜而安寧。為了曜,她嚐試過接受這個女孩子。可是從那以後,她發現曜更多的是痛苦,一種仿佛脆弱得會死掉的痛苦。她要保護曜,哪怕必須要用到指甲和牙齒,哪怕要變成潑婦,她也要保護他遠離痛苦。
  小米呆呆地望著她。
  她魂不守舍的模樣讓裴優的心絞成一團。他走過來,輕輕扶住小米的肩膀,低聲說:“我們先出去……”
  小米沒有動。
  呆呆地,她的目光離開尹趙曼,呆呆地,目光空洞地落在任院長臉上。她的喉嚨動了動,好像說了句什麽,但是聲音出奇得沙啞輕忽,隻有離她最近的裴優聽到了。
  “……哪裏?”
  任院長沒有聽見,疑惑地問:“什麽?”
  小米臉色蒼白,嘴唇輕輕顫抖:“……在哪裏?……”
  “什麽在哪裏?”任院長皺眉。
  “……心髒……在哪裏?”她恍惚地問,眼睛裏有可怕的光芒,直直地望著任院長,聲音輕得就像耳語,“……那麽……你把翌的心髒……放到了哪裏……”
  任院長怔住。
  尹趙曼也怔住,她瞪著小米,眼中流露出不可置信的神情。
  小米直直地看著任院長,聲音低如呢喃,顫抖地說:“……那麽……你把翌的心髒放到了哪裏……是不是……因為沒有用了……所以……你把它扔掉了……”
  “小米!”
  裴優握緊她的肩膀,想要把她搖醒。
  “……你把翌的心髒……扔到哪裏了……告訴我……求求你……告訴我好不好……”淚水怔怔地流下小米的臉頰,她抓住任院長的衣服,怔怔地問,“……你把翌的心髒扔了嗎……如果不用它……為什麽不把它再放回去……身體裏有一個洞……空蕩蕩的……會很冷……你知道嗎……”
  任院長被她問得怔住了。
  “你關心的隻是那顆心髒嗎?!”
  尹趙曼急怒攻心,揮起右手就要向小米的臉上甩去!
  “尹阿姨!”
  裴優低喊,握住尹趙曼的手。
  “你在做什麽?!”尹趙曼心痛得難以收拾,眼見擋住她的竟然是兒子最好的朋友,不禁怒聲道,“曜的病那麽嚴重,她口口聲聲卻隻是在意那顆心髒!你居然還護著她嗎?!”
  “對不起……”
  裴優歉疚地低下頭。
  尹趙曼望著他,又望望她,唇邊露出一抹自嘲的冷笑,終於慢慢收回手,轉身離開了院長室。
  小米渾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麽。
  淚水靜靜地在她的臉頰漫延,她望著任院長,體內空蕩蕩的,仿佛什麽都沒有了,空蕩蕩的,那麽寒冷。如果隻是流淚就會空蕩蕩的如此寒冷,那麽,她見到翌的時候,他躺在冰櫃裏,白白的寒煙,胸口一個黑黑的洞。他就那樣地睡著,是不是更冷,更冷。
  裴優擁住她的肩膀。
  於是她的淚水流淌進他的胸口。
  她哭著,哭著,哭得像個不知所措的孩子,她開始痛哭失聲,大聲地哭著,仿佛隻要用力地哭就可以不去相信,就可以死去,就可以再不用醒來。
  她哭著抬頭望他。
  淚水星芒般閃耀在她的麵頰。
  她哭泣中望著他……
  忽然,她怔住,癡癡地看著他,輕輕舉起手,輕輕碰觸他的臉,就像碰觸一個易碎的夢。她忽然笑了,抱住他,她緊緊地抱住他又哭又笑,哭笑著喊:
  “天啊——!隻是一個夢啊!原來你還好好的!還好好的!你不會離開我,你說過你不會離開我!我知道你不會騙我!是不是?!天啊,原來你還好好的……”
  裴優心痛地抱緊她。
  星芒般的淚水。
  她撫摸他麵頰的手指上也有小小的星星。
  捧著他的臉,她又哭又笑:
  “我錯了,翌,我發誓我往後再也不對你說話大聲,再也不對你凶,再也不吃果凍,我給你做長壽麵,我好好學習,我好好鍛煉身體,我再也不睡懶覺再也不生爸爸的氣,我會乖乖的做個好女孩,你說什麽我都聽!……好不好?……求求你,可不可以再也不要讓我做可怕的夢……”
  “好。”
  裴優抱緊她,心痛如絞。這一刻,他忽然恨不能變成翌,隻要她好好的,隻要她不哭,隻要她可以開心。
  原來真的隻是一場夢啊……
  小米開心地笑了。
  她對著他笑著,淚芒中燦爛無比的笑顏,笑得就像天使,純白完美的天使。
  然後——
  她軟軟地後仰,倒在他的臂彎裏,暈了過去。
  院長室的百葉窗透出漆黑的夜色。
  裴優靜靜抱緊懷中的她。就這樣睡吧,什麽都不要去想,安靜地就這樣好好地睡吧。他靜靜撫摸她毛絨絨的短發,心中陣陣抽痛,將她打橫抱起來,準備離開。
  轉身間,他看到了已經完全怔住的任院長。
  “院長……”
  “嗯?”
  “那顆心髒在什麽地方?”他的眼神黯然。一般來說,醫院遇到生前答應捐贈遺體器官的誌願者遇車禍的情況是很難得的,如果罹難者心髒情況良好,不大會棄而不用。
  任院長望住他。
  裴優靜靜地說:“請您告訴我,因為那個捐獻者——是我的弟弟。”

  第十五章
  清晨,第一縷曙光斜斜照進病房。
  空氣裏的灰塵顆粒在金色陽光中飛舞。
  當成媛從睡夢中睜開眼睛時,第一眼看到的依然是小米守在病床旁的背影。
  小米在這裏有三天了。
  整整三天,她沒有離開過姑姑的病房,不去上課,不回宿舍,甚至也沒有去看過隔壁重症加護病房裏的尹堂曜。
  成媛搞不懂發生了什麽,自從生日那天尹堂曜心髒病發,由於要照顧姑姑所以她沒有跟過去,之後所有的事情就都變得讓人看不懂了。戚果果說尹堂曜病得很厲害,差點死去,那麽,小米最緊張的應該是他才對啊。
  為什麽整日整夜,小米卻象石雕一樣守在姑姑病床前。從白天到黑夜,她長時間呆呆地望著姑姑出神,肩膀單薄得就像一張薄薄的紙。
  成媛走過去,見到姑姑仍在昏睡中,於是她輕輕問小米:“情況還好嗎?”
  小米點頭:“成阿姨整晚都沒有醒來過。”
  成媛沉默。
  姑姑昏睡的時間越來越長了,一天裏清醒的時間漸漸不超過五、六個小時。雖然她已經做好了心裏準備,但是眼睜睜看著姑姑的病情惡化卻束手無策的心痛,使她即使睡著做的也全都是惡夢。
  “為什麽不做手術?”
  小米咬住嘴唇問。
  成媛看看她,淡淡地說:“醫生說沒有用。”
  小米身子一震,臉色頓時蒼白:“為什麽?我們換一家醫院,說不定……”
  成媛望著病床上姑姑昏睡的麵容,眉心緊緊皺起來,她轉身走到窗邊。小米也走過來,眼底有驚人的固執。
  “我們可以找更好的醫院……”
  “你怎麽會知道姑姑曾經換心的事情?”當初醫院方麵免費為姑姑做心髒移植手術,唯一要求她們答應的條件就是不可以將換心的事情告訴任何其他人。但三天前,小米竟然知道了,而且裴優也知道了,任院長似乎也默認了從此姑姑換心手術的事情可以公開。
  “……”
  小米沉默,曙光裏,她的嘴唇蒼白透明。
  成媛淡淡望著窗外藍天:“我們沒有錢,一直都過得很窮,幸好我們遇到很多好心的人,所以姑姑才可以做宿舍的管理員,我也可以到聖榆上學。姑姑有心髒病,身體非常差,如果不是那次換心手術,她當時也許馬上就會離世。心髒移植手術哪裏是我們能夠做得起的,所以姑姑多活在人世間的這段日子,就像是天使送給我們的禮物……”
  成媛靜靜地說:
  “可是,禮物的期限已經到了。醫生說,由於姑姑身體以前太過虛弱,再加上心髒移植的排斥反應,引發了全身器官的嚴重衰竭。”
  小米驚栗。
  “如果醫治還有作用的話,就算我們很窮,我也會帶著姑姑走遍所有的醫院。”成媛沉默地遠遠望著病床上的成阿姨,良久,繼續說,“但是……姑姑很累很累了……你知道為了給你釀米酒,姑姑累得整整昏迷了兩天沒有睜開過眼睛……”
  睫毛怔怔地僵住。
  晶瑩的淚水從小米蒼白的臉頰滾落。
  成媛淡淡地笑,對她說:“我沒有責怪你的意思。因為姑姑為你釀米酒的時候很開心,她是微笑著的,那種微笑甚至讓我有點嫉妒,好像隻是為你釀米酒她就可以那麽幸福。小米……姑姑真的很喜歡你……”
  清晨的陽光。
  病床上,成阿姨靜靜地睡著,她睡得很安詳,眼角有細細的皺紋,唇邊有寧靜的笑容。
  灰塵的顆粒在金色光芒裏旋舞。
  小米怔怔地站在窗邊。窗外是蔚藍的天空,白雲一絲一絲輕輕飄著。她耳邊一片寧靜,血液在體內緩慢地流淌,仿佛有回聲,在曙光裏寂寞地層層蕩開。
  “所以,不想再讓她受太多的痛苦。”成媛打開窗戶,讓微涼的風吹進來些,低聲說,“我們就這樣陪在她身邊,或許會更好。”
  小米說不出話。
  風輕輕吹亂她的短發,她的眼睛裏失去了神采,幽黑空洞,怔怔地站立著許久回不過神。
  病房門無聲地推開。
  裴優走了進來,他走到病床邊低頭看成阿姨,輕按她腕部的脈搏,調整輸液的速度。然後,他抬頭,看到了窗邊的成媛和小米。
  成媛對他點頭。
  他微笑點頭,目光輕輕落在她旁邊的小米身上。小米失神地望著他,目光中有一種不知所措的痛,嘴唇微微顫抖,於是他的目光裏也漸漸出現同樣的痛。
  默默的。
  他和她的眼神在空中交匯。
  成媛低下頭,不想再看到裴優和小米互相凝視的模樣,那種感覺就好像她是被隔離出去的。她拿起暖瓶,準備去打開水,才走到門口,門突然“砰”地一聲被推開了!
  蒼白的臉孔。
  淡紫的嘴唇。
  鼻翼閃動著小小的銀色天使。
  尹堂曜虛弱地倚在門邊,他抿緊嘴唇,瞳孔幽暗緊縮,死死地盯著病房裏的那個人,胸口紊亂地起伏,雙腿有些無力虛軟,仿佛隨時都會倒下。
  “醫生說你不能走動!”
  “你不能下床啊!”
  “醫生~~!醫生~~!”
  護士們在尹堂曜身後焦急地喊著勸阻著,一個護士手上舉著吊瓶,輸液管的針頭處有觸目的鮮血,仿佛是被人硬生生拔掉的,一個護士慌亂地推著空的輪椅趕過來,一個護士驚慌地扶住他。
  “滾開!”
  尹堂曜低喝,縱使在病中卻仍然駭人的氣勢嚇得那個護士顫抖著趕忙縮手。
  裴優大驚,趕忙走過來:
  “曜!你在幹什麽!你還不能下床!”
  尹堂曜望著她。
  清晨的陽光自窗戶爛漫地灑進來,她背窗而立,光芒跳躍閃爍在她的周身。她好像一個美麗的天使,短短的頭發,白色的裙子,金色的陽光,而在耀眼的光芒裏,她的臉卻看不清楚。
  他心中一痛。
  淡紫的嘴唇勾出寂寞的笑容。
  “是不是……最近有考試……所以你沒有時間來看我……”
  成媛別過臉。
  裴優走過來的腳步僵住,他不由自主地輕輕轉頭向小米看去。
  小米背光而立。
  她的麵容比尹堂曜還要蒼白,蒼白得驚人,似乎下一秒鍾就會暈厥過去。她望著尹堂曜,嘴唇蒼白地顫抖著,眼底仿佛有烏溜溜的空洞,淌著即將凝固的血。
  她動了動。
  然而又站住,呆呆地望著尹堂曜。
  尹堂曜吃力地望著她,想要走近些將她看得更清楚,而胸口一陣劇痛讓他開始咳嗽。
  淡紫的嘴唇痛楚地輕咳。
  他的身子晃了晃。
  裴優扶住他,撐起他全身的重量才使得他沒有倒下。
  尹堂曜輕咳著勉強勾起唇角,對她微笑:“你……能走近些嗎……我很想你……”
  *** ***
  重症加護病房。
  任院長無奈地讓特護們出去,他告訴小米說絕對不能刺激尹堂曜,萬一他又出現心髒病發的征兆就必須要馬上喊人。小米怔怔地點頭。任院長皺眉離開了病房,心知留下這兩個人單獨在一起是不妥的,但是,如果不答應尹堂曜的要求又很可能使得他的病情馬上就惡化。
  病房裏靜悄悄的。
  尹堂曜半躺在病床上,他靜靜望著床邊的小米,淡紫的嘴唇染出微笑:“那天是不是嚇到了你……”
  她咬住嘴唇,臉色蒼白。
  他把身子坐起些來,吃力地握住她的手,她的手指輕顫,兩人的手都冰涼冰涼。他把她的手指握進掌心,望著在她指間閃耀的細鑽,唇角的笑容很安靜:
  “都是我不好……不應該在訂婚的日子生病……”
  突然——
  她的手指受驚般抽走。
  尹堂曜怔住。
  他的掌心頓時空落落的。
  他怔怔地看著小米:“真的生氣了嗎?所以,你才一直都不來看我?”
  小米的心撕裂般的痛。
  她站起身,輕輕顫抖著說:“對不起,我有些事情,要先走了。”
  她起步要走。
  他一把抓住她的手。
  他用力地抓緊她的手,抓得很緊,可以感覺到她手指的冰冷和僵硬,於是,他的手指漸漸也開始冰冷和僵硬。
  她背對著他。
  上午的陽光從窗戶灑進來,爛漫地閃耀,她背對他而立,短發的光芒柔和而冰冷,就像她的手指一樣冰冷。尹堂曜看不見她的臉,看不見她的表情,他不懂,那一夜她才答應了跟他訂婚,為什麽她忽然好像連看他一眼都不願意了。
  手掌用力!
  他想要握痛她!
  她的身子有些顫抖,卻還是背對著他。
  病房裏詭異的寂靜。
  病床上。
  尹堂曜痛苦地閉上眼睛:
  “那麽,他們說的應該是真的了……”
  他的嘴唇是淺紫色。
  麵容蒼白。
  “我並沒有做過換心手術……”
  鼻翼的天使閃出冷凜的寒光。
  “……所以我其實沒有那顆心,所以你其實找錯了人,所以你連看都不願意再看我,因為你不想再在我身上多浪費哪怕是一分鍾!”
  小米驚顫!
  她霍然扭頭,眼中有種脆弱絕望的光芒,她顫抖著,牙齒死死咬住嘴唇,不讓自己出聲,她不允許自己出聲。
  尹堂曜沒有看見,他喉嚨抽緊,渾身僵硬,極度的痛苦讓他終於失去了控製。他用力甩開小米的手,一股巨大的力量使她摔倒在病床上!沒有一絲的憐惜,他雙手箍住她的肩膀,怒瞪著她,眼底帶著無比的恨意,象受傷的野獸般低吼:
  “我是什麽?!我究竟是什麽?!”
  小米的身子被他搖晃,如同破碎的布娃娃一樣。
  “沒有那顆心髒,我就什麽都不是了對不對?!心髒,一切都是為了那顆心髒!答應跟我訂婚,也是為了那顆心髒對不對?!所以,知道我並沒有那顆心髒了,你就可以頭也不回地就走了!我死了也無所謂!我有多麽喜歡你也無所謂!我每天躺在病床上,期待著你來看我,哪怕隻是看一眼就走,每天眼巴巴地期待著你來看我,想出各種各樣的理由安慰自己是你沒有時間,不是你忘記了我,我可憐得就像一個白癡,這些全都無所謂是不是?!”
  淚水從她臉上流淌。
  她哭了。
  尹堂曜側頭看她,淡紫的嘴唇扯出嘲諷的表情:“為什麽哭?既然那顆心髒不在我這裏,為我白白流這麽多眼淚不覺得浪費嗎?”
  小米死死咬住嘴唇,淚水星芒般滑落,身子劇烈地顫抖。
  “你很喜歡哭。”
  他冰冷地說,指尖染上她晶瑩的淚珠。
  “因為你覺得,哭了就不用說話了,對不對?你隻要一哭,我就會心軟就會放過你,對不對?以前,你也是用眼淚來對付那個男孩子嗎?!”
  更多的淚水滑下她的麵頰。
  尹堂曜瞳孔一黯。
  胸口翻絞撕裂般地劇痛,他卻蒼白著麵孔抓緊她的肩膀,低喊:“說話!不許哭!我讓你說話!聽到沒有,我讓你說話!”
  小米崩潰般地哭著。
  她哭得喘不過氣,大聲地哭著,渾身顫抖地哭著。她不知道該怎麽辦,不知道,她什麽都不知道,她隻會哭,她什麽都做錯了,她是個傻瓜,是個白癡,是個笨蛋,自從他離開,她所有的事情統統全都做錯了!她隻會哭,除了哭,她什麽都不知道!
  “我說了不許哭!”
  尹堂曜沙啞著聲音咆哮!
  他拚命搖晃她的肩膀,把她搖得劇烈晃動,可是她越哭越崩潰,好像陷入了一個他無法介入的世界,她的靈魂仿佛抽離了,在他雙手中哭泣著的隻是一隻破碎的布娃娃。
  忽然,他安靜下來。
  他望著她哭。
  俯過身。
  他吻上她哭泣的雙唇。
  她呆呆地怔住。
  淚水在他和她的唇間流淌,冰涼,鹹澀,他吻著她,聲音輕如耳語,卻帶著痛苦的脆弱。
  “小米……”
  被他吻著,驚恐讓她的眼睛漸漸睜大,她開始掙紮,用力地掙紮。
  “放開我!”
  她閃躲他的唇,喊叫著:
  “放開我!放——開——我——!”
  尹堂曜的瞳孔收緊,心髒劇烈的疼痛令他的手指僵硬,嘴唇也從淡紫轉為深深的紫色。他不敢置信地瞪著她,卻更加用力去吻她!
  “放開我……”
  她哭著喊,拚命地掙紮。
  一股腥氣從他和她的唇間湧出,鮮血,不知是他的,還是她的,一滴一滴,滴在雪白的被子上。
  絕望地箍住她。
  絕望地吻住她躲閃的唇。
  尹堂曜的聲音沉痛得恍若沒有一絲光亮的漆黑的夜:“沒有他的心髒……就連親吻……也不可以了嗎?”
  他的聲音那麽痛!
  就像一根針,穿透空氣,深深刺入她的心。她忽然呆滯不能動,怔怔地望著他,空洞的眼珠漸漸動了動,一層薄薄的霧氣湧上來。
  尹堂曜放開她。
  胸口的劇痛讓他彎腰輕咳起來。
  嘴唇深紫深紫,他眼中充滿痛苦,輕輕撫摸她蒼白流淚的麵頰,他的手指顫抖地撫摸她的臉:
  “怎麽辦……該拿你怎麽辦……”
  小米望著他,淚珠怔怔從濕黑的睫毛滾落。
  他的唇片被她咬破,深紫的嘴唇,猩紅的血,恍若尖銳的針瘋狂地在她心上紮刺!她呆呆舉起手,指尖呆呆地碰觸他的唇,柔軟,冰涼。突然,如同被電擊般,她驚慌地縮回手,手指上的細鑽在空中刺眼地閃了閃。
  她顫抖著低下頭。
  握住自己的手,手指間那顆細鑽刺痛她的掌心。
  上午的陽光很安靜。
  窗戶的玻璃被照得有些反光,閃啊閃,明亮得令人眩暈。
  風很輕。
  他紫色嘴唇上的鮮血漸漸凝固。
  尹堂曜的手掌從她的麵頰滑落到她的脖頸,細細的脖頸,仿佛柔嫩的花枝,手指撫著她溫熱的肌膚,他輕聲說:
  “我恨你。”
  小米顫抖著閉上眼睛。
  他低沉地說,眼底閃過痛苦的恨意:“自從知道你接近我隻是為了那顆心髒起,我就開始恨你。我恨你讓我變得象孩子一樣無助,象孩子一樣脆弱,恨你摧毀了我所有的自尊和驕傲。於是,我想要報複你。”
  她的臉色更加蒼白。
  手指在她的脖頸上收緊,他淡淡地笑:“我要你留在我的身邊,我做你所有喜歡的事情,用盡我的每一分力氣來讓你開心,甚至,我也去模仿他……我做所有的事情,我想要……讓你愛上我……”
  她的手指在病床上僵硬,指間小小的鑽石顫抖著閃光。
  尹堂曜抿緊嘴唇。
  嘴唇煞紫。
  “讓你愛上我,然後,我再離開你。”
  上午的陽光裏。
  小米的身子已完全僵硬。
  “我要讓你嚐過我所有的痛苦,每一分痛苦,每一分脆弱,都要你親自嚐一遍……”他的手指在她的脖頸掐出淡淡的印痕,“我會永遠地離開你,即使你哭,我也不會再回來。”
  她僵硬得就像一個木偶。
  尹堂曜淡淡笑:
  “我死了,你或許也會象懷念他那樣懷念我吧……就是這樣期待著,期待著我死的那一刻,你會痛哭著對我說,你愛我,你不要我離開,可是,我會永遠地離開你……知道嗎?這就是對你的報複。”
  她的麵孔雪白,睫毛劇烈顫抖著,臉上有濕濕的淚痕,她的力氣仿佛已經虛脫,空蕩蕩地遊離。
  心髒的痛楚使尹堂曜的嘴唇愈來愈紫。
  他淡淡地說:
  “可是……還是不可以啊……所謂的心髒移植原來隻是一個謊言……沒有了那顆心髒,你又怎麽會在意我的死去……”
  心髒一陣劇痛。
  他忍不住輕聲呻吟。
  手指無意識地收緊在她脖頸。
  小米聽到了。
  她顫抖著睜開眼睛,看著他,驚慌地連聲問:“你在痛嗎?很痛嗎?要不要叫醫生?”
  他望著她。
  眼神幽黑而痛苦。
  “怎麽辦……我恨你……為什麽你不愛我,我卻這麽這麽喜歡你……”
  手指輕輕掐住她的脖子。
  “我恨你……”
  手指在她的脖頸掐出淡淡的指痕。
  “我想殺了你……”
  她的腦中一片空白,無法呼吸,喉嚨在痛,輕飄飄滿世界都是白霧,“咯咯”,她聽見自己的骨頭在輕輕地響。
  上午的陽光。
  明亮的玻璃靜靜反光。
  風很輕柔。
  天空蔚藍蔚藍。
  灰塵的顆粒在光束裏輕輕旋舞。
  尹堂曜蒼白著麵孔,嘴唇驚人地紫,他手指顫抖著在她的喉嚨上,目光裏有脆弱的痛苦和孩子般的固執。
  小米的頭向後仰起。
  她迷茫地望著他,沒有掙紮,沒有叫喊,隻是怔怔地望著他。她的麵容蒼白得透明,眼中卻流露出一股溫柔,短發在陽光裏細細絨絨,她的全身都在發光。望著他,她蒼白透明的唇角輕輕暈染開一抹微笑。
  手腕輕輕顫了顫。
  腕上那道印痕似乎也輕輕地閃著光。
  …………
  ……
  快要死了吧……
  應該就快要死了吧……
  病床上,她靜靜地躺著。
  深夜的房間裏如此寂靜,可以聽到鮮血輕快地從手腕動脈流淌出來的聲音。
  血,象一條小溪……
  輕快地,活潑潑地從她的手腕流淌下來,染紅雪白的床單,滴答、滴答,從床單滴落到地麵,鮮紅的小溪在地上輕快地流淌……
  死……
  原來,一點也不痛啊……
  雪白的枕頭上,她靜靜微笑著,眼睛靜靜望著天花板,淚水無聲地從眼角滑下。
  真的不痛……
  一點也不痛呢……
  意誌漸漸渙散,她癡癡地笑著,血自手腕蜿蜒而下。病房裏滿是淡淡的白霧,她的視線漸漸模糊,手指間跌落染血的刀片,輸液管的針頭懸晃在半空,時間靜靜地流淌,地麵的血漸漸成河……
  白霧如煙。
  那飄散的白霧淡淡凝聚成一道白光。
  白光刺得她睜不開眼。
  她眯起眼睛,唇邊的笑容快樂極了。她知道那是什麽,許多許多的電影裏都是這樣的,是天使,是天使來接她了……
  翌……
  我來了……
  白光漸漸變得柔和。
  柔和的白光裏,一雙純白透明的翅膀,光芒流轉,晶瑩剔透,無數光芒輕輕旋轉,天使的笑容溫柔得如同從樹蔭輕輕灑落的陽光。
  翌……
  她驚喜地呼喚著,向白光裏的他伸出手……
  翌啊……
  手腕處的鮮血殷紅地流淌……
  純白透明的光芒裏。
  翌望著她。
  他憂傷地望著她,身體內光華萬丈,背後的雙翅輕柔地拍動,卻帶著憂傷,就像他唇邊的笑容一樣憂傷。
  為什麽要這樣……
  他輕輕問,憂傷地望著她……
  你變成天使了啊……
  真好看……
  她笑著,吃力地想要滾下床,去接近他。
  你……
  是來接我的吧……
  他在淡淡的白光裏,眼神憂傷,奮力拍打著翅膀想要走出來,但是,他仿佛被鎖在了那道光裏,動不了。他動不了,於是,他的眼神越來越憂傷。
  你忘了嗎……
  小米……
  什麽……
  她吃力地滾下床,向他爬去,膝蓋跪在血泊裏,她掙紮著一步一步爬向他所在的白光。
  天使隻能和天使在一起……
  她怔住,手腕忽然開始劇烈地疼痛,跪在血泊裏,她怔怔抬頭望著他。聽不懂,他在說什麽,她聽不懂。
  自殺是不可能變成天使的啊……
  小米……
  天使隻能跟天使在一起……
  你騙我……
  她怔怔地搖頭。
  我知道你在騙我,你不想讓我死,所以你在騙我……可是,沒有了你……活著真的很辛苦……
  就讓我跟你在一起……
  好不好……
  翌……
  淡淡白光裏,他的麵容蒼白透明,背後的翅膀透明而痛苦地拍動,望著她,心痛如絞。
  小米……
  你還記得嗎……
  什麽……
  我喜歡你……
  他柔和地微笑,白光輕柔地照在他的翅膀上,透明晶瑩,光芒萬丈。
  小米……
  即使你已經不愛我了,即使你已經忘記了我,即使我已經從這個世界消失,我依然會愛著你……
  我會去找一個天使……
  讓它替我來愛你……
  我也喜歡你……
  她哭著說,膝蓋跪在血泊裏,鮮血從她的手腕源源地流淌著。
  可是我不要天使……
  翌……
  我隻要你……
  我要跟你在一起……
  白光突然轉強。
  刺眼得令人眩暈。
  他悲傷的身影卻漸漸散去,縱然竭力拍動翅膀,那強烈的光芒依舊穿透他的身體,刺眼地悲傷地閃耀著,然後,泡沫般,一點一點散去。
  隻有天使才能跟天使在一起……
  她痛哭著爬向白光,血泊中,她的手腕劇痛,她的膝蓋劇痛,哭著,放聲地哭著,她一步一步爬向那道白光。
  但是……
  消散了……
  什麽都沒有了……
  她恨天使!
  她發誓她恨天使!
  哭泣地喊著。
  她重重摔在地麵上暈死了過去。
  寂靜的深夜。
  隻有手腕的鮮血仍在靜靜地輕快地流淌著。
  ……
  …………
  病房的窗外有明亮的陽光。
  蔚藍的天空。
  玻璃反出的光芒在天花板一閃一閃。
  手掌在小米的脖頸收緊。
  她的意識漸漸渙散,麵容雪白發紫,雙手無力地垂下,喉嚨輕輕作響,輕輕的,就像她唇邊蒼白透明的笑容。
  快要死了嗎……
  多好……
  不是自殺,就可以變成天使了吧……
  尹堂曜痛苦地低吼,忽然手掌鬆開,將她緊緊擁進懷中。她蒼白著麵容,顫抖地嗆咳,在他懷裏就像一隻快要死掉的白鳥。他緊緊地抱著她,嘴唇抿得緊緊的,深紫深紫,心髒的劇痛也讓他劇烈地嗆咳。
  那麽恨她啊,恨得想要殺死她啊,可是,為什麽看到她蒼白痛苦的臉,卻又想緊緊地抱住她,想要用所有的生命來讓她快樂地活著。
  他拚命地抱緊她!
  她顫抖著在他的懷裏嗆咳:“殺了我吧,求求你,請你繼續,殺了我吧……”
  尹堂曜僵住。
  他慢慢鬆開她,僵硬地,低頭看著她:“為什麽……”
  “請你殺了我吧。”
  淚水從她蒼白的麵容滑落。
  “求求你,殺了我吧!”
  劇痛緩慢地劃過心髒,他輕輕吸氣:“寧肯死,你也再不要看見我嗎?”
  “是!”
  小米哭著說。
  尹堂曜輕咳著,不敢咳得太用力,胸口有血的腥氣在翻騰,他空洞地說:“為什麽你會這麽殘忍……”
  “是!所以請你殺了我吧……”她顫抖地哭著,仿佛已經徹底崩潰了,什麽都不想再掩飾,就讓她死了吧,就讓她這麽死了吧!
  他胸口一陣一陣的劇痛。
  緩慢的、冰冷的、空洞的、硬生生撕裂般的劇痛,仿佛心已經被挖了出來,身子裏空蕩蕩的,隻有黑漆漆的黑洞,隱隱有著回聲。病床上,他靜靜地坐著,望著她,漸漸平靜。
  “好。”
  他的臉上沒有表情,深紫的唇角隱隱湧出鮮血,空洞地望著她,鼻翼的天使發出空洞洞的光芒。
  “那就讓我死吧。”
  他慢慢地說。
  “我死了,你就不用再看到我,我也不會再打擾你。”
  鮮血,一股一股的鮮血,自深紫的唇角湧出,蒼白的肌膚,刺眼的殷紅,他空洞地淡淡笑著。鮮紅的血滴落在倨傲的下巴,滴落在雪白的被子,他望著她,眼神裏仿佛有漆黑不見五指的黑洞。
  小米驚駭地叫起來。
  病房外的醫生和特護們衝了進來,慌張地衝到病床邊,聽診、急救儀器設備、針劑、電擊板……
  “滾開……”
  尹堂曜輕咳著,鮮血源源不斷從唇角湧出。
  眾人驚慌地在病房裏忙碌,特護們試圖將各種儀器放到他身上,小米掩住嘴,呆呆站在床邊,淚水呆呆地流淌下。
  “滾開!”
  尹堂曜顫抖著將所有的儀器針劑設備統統掃在地上,他蒼白著臉咳嗽,唇角鮮血就如流淌的河。
  醫生和特護們手足無措。
  一個特護拿來鎮靜劑,眾人試圖按倒他,他低吼著反抗,劇烈地咳著,鮮血狂湧,蒼白的臉色,深紫的嘴唇,觸目驚人得讓所有的醫生和護士都不敢再接近。如果他再劇烈活動,那麽,可能所有的搶救和電擊也都會是徒勞的了。
  “該怎麽辦!”
  病床邊的小米忽然哭著大喊。
  “那麽,該怎麽辦!!”
  她哭著對尹堂曜喊,驚慌的淚水瘋狂地流下她的麵頰。
  上午的陽光明晃晃得刺眼。
  風帶著秋日的寒意。
  病房裏的醫生和護士們被她哭泣的喊聲怔住了。
  小米在淚水裏喊著,她的視線一片模糊,白茫茫的霧,轟轟作響的耳膜,她大聲地哭著:
  “我不可以喜歡你啊……我怎麽可以喜歡你……”
  尹堂曜痛苦地輕咳。
  唇角鮮紅的血。
  醫生和護士們驚呆了。
  “一開始是為了翌的心髒……可是……”她哭著,“……慢慢地,我開始分不清楚,到底是翌還是你……分不清楚,我也不想再去分清楚,有著翌的心髒的你究竟是他還是你……是的,我喜歡上了你,不知道究竟是因為心髒還是因為你……可是,那都沒有關係……我喜歡你……我喜歡上了你……”
  尹堂曜僵住。
  染血的深紫色嘴唇顫抖了下。
  小米絕望地哭著:“但是全都錯了啊!你沒有那顆心髒,你不是翌,你根本不是翌……我怎麽可以喜歡上你!……不可以喜歡你!!我隻可以喜歡翌!絕對不可以喜歡你!……我永遠隻會喜歡翌,隻喜歡他一個人,即使他死了,即使他不在了,即使永遠再也見不到他,我也隻可以喜歡翌!!……所以……我怎麽可以喜歡上你!……”
  尹堂曜怔怔地顫抖著。
  他的眼底忽然閃出濕潤的光芒。
  她哭著後退,低喊著說:“可是……我對不起翌,我居然喜歡上你……我也對不起你,因為我永遠也不可能忘記翌……我變不成天使……永遠也變不成天使……就算變成天使,我又該怎麽去見翌!……該怎麽辦……求求你告訴我……該怎麽辦……”
  他對她伸出手。
  陽光中,他的手指蒼白而屏息。
  她哭著後退。
  拚命地搖頭哭著,她就如瀕死的動物般哭泣,渾身顫抖著,邊哭邊退,她絕望地喊著——
  “我絕不可以再喜歡你!”
  小米哭泣著奪門而出。
  病房門重重摔上!
  “砰——!”
  醫生和護士們驚怔地僵住,半晌無法回過神來。
  窗戶玻璃明亮晃眼。
  千縷萬縷陽光。
  灰塵顆粒在陽光中靜靜飛舞。
  尹堂曜的麵孔蒼白蒼白,嘴唇紫得驚心動魄,輕咳著,鮮血流淌下唇角。
  良久。
  他閉上眼睛。
  身子輕輕顫抖。
  淚水淌落在天使銀色的翅膀上,窗外絢爛的陽光,那淚珠,折射出七彩的光芒。
  *** ***
  從那一天以後都是晴朗的日子。
  潔白的雲。
  蔚藍高遠的天空。
  當有風吹來,金黃的樹葉輕盈飄舞著落下。
  每天,小米守在成阿姨的病床前。
  輕聲為她讀報紙。
  講一些有趣的故事。
  把蘋果削好皮,切成小小的一塊一塊,放到小碗裏送到她的手裏。輕輕地望著成阿姨,小米總是輕輕地望著她,問她想吃什麽,想聽什麽故事,有什麽需要自己去做,身體有沒有哪裏不舒服。
  成媛勸過她。
  但小米好像根本沒有聽見,她不去上課,不回宿舍,一天二十四小時守在病房裏。她迅速地消瘦下去,臉色蒼白如紙,下巴也尖尖的,但是她整天都笑著,眼睛明亮得好像即將燃燒完的蠟燭。
  在成阿姨麵前。
  小米總是笑得很快樂。
  仿佛是無憂無慮的十四歲女孩子,她的笑聲輕輕灑在病房裏,於是成阿姨也每天都微笑著。
  金黃的樹葉從窗外飄過。
  旋轉著。
  飛舞著。
  飄飛到另一個病房的窗外。
  透明的液體在輸液管裏靜靜流淌。
  蒼白的手。
  針頭深深紮進肌膚。
  尹堂曜半躺著,眼神淡淡望向窗外,心電監護儀的線路接在胸口,“嘀、嘀、嘀”,在寂靜的病房裏是唯一的聲音。
  他望著窗外。
  門不時地被推開。
  醫生和護士們來了又走,走了又來。
  他靜靜半躺在病床上,鼻翼天使有銀色的光芒,一雙小小的翅膀仿佛是透明的,映著他蒼白寂寞的麵容。
  窗外。
  樹葉全都金黃了。
  醫院的草坪上,落葉金黃金黃,小米推著輪椅走在上麵,有“沙沙”的輕響。她輕笑著講著些有趣的事情,輕輕推著成阿姨,不時彎下腰低頭看她,看傍晚的霞光有沒有刺痛成阿姨的眼睛。
  成阿姨笑著拍拍她的手。
  於是小米開心地笑起來,繼續講好玩有趣的事情。而不知不覺,草坪上隻有她一個人的聲音。
  她蹲下來。
  怔怔地發現成阿姨已經在輪椅中昏睡了,滿天晚霞,她虛弱得仿佛再也無法醒來。
  小米蹲在輪椅前怔怔地望著成阿姨,靜靜地,油畫般美麗的晚霞籠罩住她的周身,短發柔柔的暈紅,就像她怔怔的眼眶。
  萬千道絢爛的霞光。
  透過窗戶的玻璃灑進病房。
  裴優推門進來時,尹堂曜正靜靜地站在窗戶旁邊。
  如畫的晚霞。
  霞光將鼻翼的天使映出溫柔的光芒。
  他出神地望著窗外。
  沒有聽見有人走近的聲音。
  裴優走到窗邊。
  遠遠的,樓下的草坪中,一個白裙子的女孩正蹲在輪椅前,她的背影有些怔怔的失神,恍若迷路的天使。
  天邊的彩霞灑照著她。
  也灑照在窗邊蒼白寂寞的尹堂曜身上。
  晚霞漸漸散去。
  天黑了。
  病房裏亮著一盞小小的燈。
  成阿姨昏睡在病床上,呼吸輕得仿佛隨時都會消失。巡房的醫生們都歎息著搖頭,然後離開了。
  病房裏寂靜無聲。
  小米靜靜地坐在病床前,她靜靜握住成阿姨的手,長時間地,怔怔地望著她出神。
  夜越來越深。
  尹趙曼望著病床上的尹堂曜。
  他安靜地躺在那裏。
  沒有聲音,仿佛已然睡去,他的眼睛輕輕地閉著。呼吸很輕,天使在鼻翼隨著他的呼吸輕輕閃光。病房裏光線昏暗,他靜靜地睡著,麵容有些蒼白,嘴唇淡淡的紫色,出奇的俊美。
  尹趙曼靜靜離開。
  他睜開眼睛,失神地望著天花板,呼吸很輕,好像隻有很輕的呼吸才能等到某個人輕輕推開他病房的門。
  可是。
  沒有人……
  那人一直都沒有來過。
  門外,尹趙曼掩住嘴,她無聲地流淚。她知道他沒有睡,她知道他好久好久都沒有睡了。
  天,又漸漸亮了。
  小米拿著晨報坐在病床邊,她在等成阿姨醒來。洗臉的溫水已經準備好,早餐已經準備好,報紙上有趣新鮮的故事已經準備好,她的笑容也已經準備好。
  隻要成阿姨睜開眼睛。
  她就會立刻變成開心快樂的小米。
  從清晨等到上午,從上午等到中午,從中午等到下午,從下午等到傍晚。
  她靜靜等在病床邊。
  那一天,成阿姨卻隻醒來了一個小時。
  清晨的陽光照進尹堂曜的瞳孔。
  病床上。
  他輕輕眯起眼睛。
  忽然。
  耳邊聽到某種聲音。
  他屏息,輕輕轉過頭向門口看去。
  是護士送藥來了。
  他又轉回頭。
  輕輕閉上眼睛。
  天氣越來越涼。
  深秋了。
  空中漫天飛舞金黃的落葉。
  一片片的樹葉。
  金燦燦地,蝴蝶般飛舞著,旋轉著,大地靜悄悄地鋪滿了落葉。遍地金黃的落葉,滿世界仿佛都是金燦燦的光芒。
  醫生將白色床單輕輕蓋在成阿姨的臉上。
  小米抓住醫生的手。
  不讓他蓋,不能讓他蓋住成阿姨的臉,那樣,成阿姨會無法呼吸,會無法睜開眼睛,會再也不能醒來。
  病房的角落裏。
  淚水緩緩從成媛臉上流淌下來。
  那是她長大以來第一次哭。
  小米卻沒有哭。
  她固執地抓住醫生的手,不讓他把白色的床單蓋在成阿姨的臉上。醫生將床單蓋上去,她就將床單揭開,醫生再蓋上去,她就再揭開。
  她瞪著那個醫生。
  醫生歎息著無奈離開。
  空蕩蕩的病房。
  成媛靠在角落的牆上靜靜地哭著。
  小米怔怔坐在床邊。
  雪白的病床上,成阿姨安詳地睡著,睡著,呼吸輕得再也聽不到,寂靜的病房裏,隻能聽到窗外金燦燦的落葉輕輕飄舞的聲音。
  午後的陽光金燦燦。
  金燦燦的落葉在玻璃窗外飄落。
  風是金燦燦的。
  寂靜的世界是金燦燦的。
  陽光灑進病房。
  小米怔怔地坐著,她怔怔地望著睡著的成阿姨,金燦燦的陽光將她擁抱,細絨絨的短發柔柔閃出金燦燦的光芒。
  她望著成阿姨。
  怔怔微笑。
  笑容在她唇邊,握住成阿姨冰冷的手,她溫柔地笑著,怔怔地溫柔地笑著。
  病房的窗外靜靜飄來一首歌。
  呢喃地唱著——
  “如果雲是天空的呼吸
  風是我慌張的歎息
  回憶是愛的延續
  隻因為你和我已經 不在一起
  ……
  當我們同在一起
  在一起 在一起
  ……
  空氣裏有午後的暖意
  我聽著沙沙收音機
  突然間 下起了雨
  雨讓我好想好想你 想抱著你
  當我們同在一起 在一起 在一起
  在一起 在一起
  其 快樂無比
  ……
  你是我 曾經的甜蜜
  我是你 愛情的過去
  那一段美好的記憶
  我們都不能夠忘記
  因為我 很愛很愛你
  所以能 微笑著離去
  雖然我不會再見你
  幸福是我們曾經在一起
  ……”
  那個下午,陽光溫暖地灑照進來,金燦燦的陽光,輕柔地,溫暖地,爛漫地灑照進病房。
  明亮的世界。
  金燦燦明亮美好的世界。
  雪白病床上,成阿姨靜靜睡著。
  小米輕輕抬頭,她望向窗外明亮的陽光,潔白的雲朵被太陽照得透明,玻璃刺眼地反射,一縷一縷金燦燦的陽光。
  她握著那隻冰涼的手。
  遙遠的藍天,樹葉沙沙地響,吹來的風,輕輕飄舞的落葉。
  歌聲在窗外輕輕地唱。
  “……
  空氣裏有午後的暖意
  我聽著沙沙收音機
  唱什麽聽不清晰
  因為我傻傻的笑著
  想起了你
  ……
  當我們同在一起
  在一起 在一起
  在一起 在一起
  其 快樂無比
  ……”
  ……
  ……

  第十六章
  下午。
  老師背過身去在黑板上寫著字,國貿二班的同學們靜靜做著筆記。沒有人說話,也沒有人打瞌睡,教室裏非常安靜,隻是窗外飄落一片一片的落葉,有沙沙的聲音。
  小米坐在第一排。
  她不時看向黑板,不時輕輕翻動書頁,手中的筆不停地寫著,好像要將老師的每一句話都記錄下來。
  戚果果怔怔地看著她。
  這段日子小米瘦了好多好多啊,她蒼白得像一縷輕飄飄的魂魄,仿佛隻要一陣風,就可以將她吹得無影無蹤。如今,小米每天都來上課,白天在教室裏看書、做筆記,晚上到圖書館接著學習,每天都要很晚才回到宿舍,就算回到宿舍也依然是看書溫習功課。她常常半夜醒來時,見到桌上的台燈仍是亮著的,小米瘦弱的剪影投在牆壁上,呆呆的,長時間地,一動不動。
  戚果果怔怔地又轉頭向教室後麵看去。
  教室的最後一排,靠窗戶的座位上沒有人,桌麵積了一層厚厚的灰塵,灰塵裏有幾隻手指印,可能是誰想要打開窗戶時無意中落下的。深秋陽光裏輕輕飄蕩的灰塵,淡淡的手指印,空落落的座位,忽然間有種黯然神傷的感覺。
  戚果果長久地發起怔來。
  所以。
  她沒有注意到望著黑板的小米也同樣在發怔。
  手指怔怔地握住筆,麵容蒼白透明,望著黑板,望著黑板上老師飛快地寫出的字,小米怔怔地坐著,眼睛空洞而沒有焦距。
  樹葉在窗外輕輕地飄。
  陽光斜斜照在呆呆坐著的小米身上,影子拉長在地上,世界寧靜無聲,隻有輕輕的風,隻有輕輕的落葉。
  所有的課結束了。
  老師走了。
  同學們走了。
  戚果果喊小米吃飯回宿舍。
  她笑著搖頭,說前一段時間拉下了很多功課必須補上。於是戚果果把自己的筆記本全部給了她,然後無奈地走了。
  空蕩蕩的教室裏。
  隻有小米獨自一個人在看書。
  她低頭看書。
  陽光漸漸從明亮轉為金黃。
  漸漸的,金黃的陽光,暈紅的晚霞,一排排空蕩蕩的座位,她怔怔地看著書,金黃暈紅的光芒將她周身包圍住,短發細細絨絨地仿佛閃著無數柔和的星星。
  光線越來越暗。
  校園廣播的音樂聲開始在空蕩蕩的教室裏回蕩。
  書頁上的字漸漸有些模糊。
  她怔了怔,終於慢慢將書合上,收拾起筆和本子進書包裏。站起身子,漫天霞光中,她不由自主地怔怔向教室的最後一排看去。
  窗欞上。
  一隻鳥兒啾啾拍打著翅膀。
  空蕩蕩的桌子。
  灰塵的顆粒在絢爛的晚霞中飛旋。
  靜靜的。
  空蕩蕩一排排的座位,教室裏一個人也沒有了。
  門輕輕關上。
  走廊裏也充滿了美麗的霞光,溫柔如醉,和著夕陽的金輝,廣播裏的音樂輕柔地響著。
  小米低頭默默地走。
  忽然——
  一雙修長的腿出現在前麵。
  她抬頭。
  修長的雙腿,修長的身材,白色的襯衣,唇邊柔和的微笑。絢爛霞光裏,裴優微笑著摸摸鼻子,對她說——
  “嗨。”
  林蔭大道上聖榆的學生們來來往往。道路的左邊是籃球場,每個球架下都有男生們在打籃球,女生們聚在一起高聲呐喊加油。道路的右邊是一個小小的樹林,樹木挺拔高直。有的樹是四季常青的,枝葉鬱綠豐茂,有的樹上葉子早已全部金黃了,風一吹,沙沙地一陣一陣飄落。樹林中,有些長長的木椅,一些學生遠遠看著對麵籃球場裏的比賽,一些學生在低聲談笑,幾對情侶在喃喃細語。
  地麵上落滿了金黃的樹葉。
  靜靜的長椅。
  校園廣播的喇叭在籃球場邊,跟熱血沸騰的運動的場麵很不搭調,竟然輕輕唱著一首淡淡憂傷的歌。一片金黃的葉子在小米手裏怔怔轉動,她的嘴唇單薄而透明,裴優靜靜凝視著她,不想去打擾她,仿佛隻要輕輕的一句話,就會使她重回到成阿姨剛離開那段日子的悲傷裏。
  霞光從樹葉的縫隙間篩落。
  安靜柔和地灑在長椅中他和她的身上。
  過了好久好久。
  她的手指怔怔捏緊落葉金黃的葉柄。
  “他……還好嗎?”
  “還好。”裴優輕聲說,“凡是護士拿來的藥,他都會吃掉,不再拒絕醫生的治療,也不再發脾氣。”
  “那很好。”她低下頭。
  “可是,他變得很沉默。”裴優頓一頓,聲音裏有輕輕的歎息,“有時候,我倒寧願他象以前一樣發脾氣,任性不配合治療,雖然很棘手,但是你可以感覺到他。而曜現在……沉默得好像一切都無所謂,沉默得好像他已不存在……”
  她的手指僵住。
  靜靜地。
  校園廣播裏在飛舞的落葉中沙沙低唱著憂傷緩慢的歌曲。
  裴優的眼底有淡淡的沉痛:
  “為什麽不去看他?”
  她的身子也僵住。
  裴優輕輕地說:
  “你應該知道曜想見你。”
  她的臉色蒼白了,怔怔望著遠處籃球架下奔跑著的男孩子們,金黃的落葉在她的手指間輕輕顫抖。
  他望著天空中飛舞的落葉,笑容很淡很淡:“你真的喜歡上曜了,是嗎?所以你接受曜的訂婚,並不完全是為了小翌的心髒,所以當曜的心髒停止跳動時,你會那麽害怕和恐懼。”
  心底的酸澀令她的胸口堵得有些窒息,手指僵硬,“啪”地輕響,落葉的葉柄斷了,顫抖著飄落到長椅的下麵。
  裴優靜靜地說:
  “小米,有些人已經走了,可是,有些人就在你的身邊……知道嗎,我很感謝你,真的很感謝你如此喜歡著懷念著小翌……隻是,小翌會難過吧,如果他在天國能看到你……”
  校園廣播的音樂從籃球場靜靜飄過來。
  他和她靜靜坐著。
  滿天的霞光,暈紅的天空飛舞金黃色的落葉,沙沙地響,地麵和長椅上都落滿了金黃金黃的樹葉。
  “走了,就可以遺忘嗎?”
  晚霞的餘暉映入她的眼底,有靜靜的憂傷。
  “那樣的喜歡過一個人,可是,當世界裏再沒有他,就可以將他遺忘嗎?就可以快樂地生活在別人的身邊,將他遺忘,或者隻是偶爾想一想……天國的他就會很開心嗎?他真的不會傷心嗎?……”
  嘴唇蒼白透明,她眼珠空洞地看著裴優。
  “都是騙人的啊……”
  “小米,愛是什麽?”
  晚霞裏的長椅上,他靜靜望著燦爛美麗的天空。
  “……”
  他笑一笑:
  “愛是幸福啊。因為愛著一個人,所以隻要她開心,什麽都可以為她去做。想要她幸福,想看到她的笑容,當她覺得幸福的時候,也是愛她的人最幸福的時候……被她忘記了,不在她的眼睛裏了,是會失落啊。可是,如果她從此不再快樂,那已經走了的人又如何會快樂……”
  她的手指怔怔地收緊。
  “珍惜你的愛,更珍惜你的幸福。看著你幸福地活著,能夠有人象他一樣地愛你,縱使失落,也會微笑,也會感到幸福啊。”他輕輕地說,“小翌就是這樣的吧。”
  傍晚的風輕輕吹過,他望著晚霞的天空,天空中的雲朵染著金燦燦的暈紅,透出絢爛的光芒,正如天使美麗的翅膀。
  落葉沙沙地飛舞。
  他的體內緩緩流淌著與小翌同樣的血。
  夕陽西下,晚霞漸漸散去,那天空中最後一抹淒豔,美麗得令人無法呼吸。她沉默地坐在長椅裏。又一片金黃的落葉輕輕飄下,靜靜落在她單薄的肩上。
  望著她蒼白顫抖的側影。
  他淡淡微笑,為她取下飄在肩頭的落葉,輕聲說:“珍惜身邊的人,心裏永遠記著那些愛你的人,然後,讓自己幸福地活著。”
  落葉翻飛。
  金黃燦爛的傍晚。
  他無聲地走了。
  長椅裏。
  隻有她靜靜地坐著。
  靜靜地坐著。
  淚水緩緩緩緩地流淌下來。
  *** ***
  當太陽在東方升起時,又是新的一天。灑水車在林蔭大道上緩緩開過,透明的水珠被曙光照耀出晶瑩的光芒,地麵濕潤清新,空氣裏有落葉和泥土的味道。樹林裏漸漸傳來聖榆的學生們讀英語的琅琅聲,打籃球的聲音又開始響起,林蔭道上不時跑過晨運的學生,已經有學生邊吃早餐邊向教學樓走去了。
  金黃色的大樹下。
  長椅中。
  小米怔怔抬頭望著天際的曙光,然後,她拿起書包,臉色驚人得蒼白,就像一縷遊魂,慢慢地走上林蔭大道,在千萬縷金色的陽光中慢慢地走著。
  林蔭道上學生們來來往往。
  小米慢慢地走著,她有些恍惚,腦中仿佛白茫茫一片鈍鈍的,什麽都想不太清楚,一切都是紛亂的,是不知所措的,是心痛的。
  灑水車輕輕灑出嘩嘩的水聲,路邊的噴泉裏濺出高高的水花,曙光中清澈透明,深秋的清晨有些寒意,樹葉仍舊金黃黃地飛墜飄舞在空中。
  忽然。
  她怔怔地停下腳步。
  遠處茂密金黃的銀杏樹下,有一個女人正站在那裏。優美的身材,黑色的套裙,頸上一串柔和的珍珠項鏈映得她肌膚晶瑩透明,滿樹金黃的樹葉,她美麗的臉上卻沒有表情,冷冷的雙唇竟隱隱透出一股煞氣。
  小米身子怔住,以為是自己看錯了,是整夜無眠使她產生的幻覺。
  這時,尹趙曼也看到了她。
  隔著十幾米的距離。
  尹趙曼冷冷望著小米,向她走來。林蔭道上的學生們紛紛行注目禮,很少親眼見到如此高貴美麗的女人,雖然似乎有點冷豔,但高傲不可逼視的氣勢更加令得眾人驚歎。
  小米怔怔地望著她。
  身子已經僵硬不會動彈,她臉色蒼白地望著尹趙曼一步步走到自己麵前,腦中一片空白,胸口被慌亂堵得滿滿的。落葉輕輕飄下。尹趙曼冷冷站在她的麵前盯著她。
  人來人往的林蔭道。
  尹趙曼冷冷地盯著她。
  小米的嘴唇顫了顫,她想說什麽,卻什麽也說不出來,隻是怔怔地望著尹趙曼,蒼白虛弱得就像一抹遊魂。
  尹趙曼冷冷地高高舉起手——
  “啪——!!”
  一記重重的耳光摔在小米臉頰上,她頓時耳膜轟轟巨響,半邊身子痛得麻掉,腦袋被重重打得側過去,她顫抖著險些跌倒在地上!
  “啊——”
  驚呼從林蔭道上響起。
  女生們吃驚地捂住嘴巴,想不到居然在校園裏看到這樣暴力的場麵。有些男生想衝過去,但是,當他們看到被打之人隻是怔怔的受著沒有反應時,禁不住也停下腳步,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麽。
  灑水車輕輕地從林蔭道開走。
  小米被打得側過臉去,臉頰上通紅的掌印,火辣辣地迅速就腫了起來。她站著,顫抖著垂下睫毛,最初的劇痛過去,她竟再也感覺不到痛,隻是心底的黑洞被撕扯著,烏溜溜地淌出血來。
  尹趙曼握緊手指。
  她麵無表情,目光冰冷而倨傲。
  “到醫院去。”
  她對小米說。
  不,那不是說,而是命令。
  小米沒有想到會聽到這樣的話,她腦中混沌的空白,顫抖著,眼底滿是驚慌和茫然。
  “今天、現在、就到醫院去!”
  尹趙曼冰冷地說,聲音裏透出一絲恨意。她沒有想到,這個女孩子竟然真的沒有去看過曜,曜每天每時每刻都在等這個女孩子,而她竟然真的再沒有踏進過曜的病房。
  曜越來越沉默。
  雖然他吃藥,不再拒絕治療,可是,沉默的他仿佛已經死了,呼吸隻是他的身體。病情越來越嚴重,任院長說除非到國外接受治療,否則很難再拖多久。
  她恨這個女孩子。
  她永遠不會原諒這個女孩子。
  可是——
  她不要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兒子就這樣在沉默和孤獨裏死去……
  林蔭道的樹木沙沙地響。
  風比昨天大。
  漫天狂亂地飛舞起落葉和灰塵。
  金黃的銀杏葉。
  淩亂地旋舞著飄飛。
  小米慌亂地搖頭,她不知所措,腦袋劇痛著讓她無法想清楚任何問題,她微微後退,慌亂地搖著頭,她後退,白裙子被風吹得淩亂地飛揚,她顫抖著一步一步向後退。
  尹趙曼瞳孔收緊,聲音更加冰冷。
  “你不想去嗎?”
  小米顫抖著慌亂地搖頭,她顫抖著後退,仿佛她隻是一抹遊魂,而風可以穿透她的身體。
  “如果因為我以前說過的話,”尹趙曼冰冷傲慢地說,“我可以收回來。”
  “不……”
  淚水緩緩流下小米的麵頰,嘴唇蒼白而顫抖,她驚慌不知所措,多給她一點時間,再多給她一點時間,她的腦袋太痛無法去想任何東西。
  尹趙曼看著她。
  滿天飛舞金黃黃的落葉,輕快地,沒有煩惱地,無憂無慮地,飛舞著。
  尹趙曼冷漠地看著她。
  然後。
  她彎曲雙膝。
  跪了下去。
  跪在小米的身前。
  那天,聖榆的林蔭大道上,所有的人都驚呆了。
  遍地金黃的落葉。
  尹趙曼跪在地毯般的金黃落葉上,她美麗的麵容有淡淡的悲傷,跪在小米的身前。樹葉靜悄悄地落下。她靜靜跪在小米身前。
  從曜生下來的那一刻起,她就知道這個孩子將會如他的父親一般死去。於是,她沒有給他很多的愛,也很少陪在他的身邊。隻要不愛他,那麽當他死的時候,應該就不會那麽心痛吧。她一直這麽認為。
  可是,她錯了。
  同樣的心痛,甚至是加倍的心痛。因為她虧欠了他,她虧欠了自己的兒子那麽多的愛……
  落葉紛飛。
  小米驚恐地蒼白著麵孔撲過來。
  她顫抖著驚慌地跪下。
  跪在尹趙曼的身前。
  她拚命想將尹趙曼扶起來,可是顫抖的雙臂讓她使不出力氣。她驚慌地哭著跪倒在尹趙曼身前,連聲哭喊著:
  “對不起,我去……我去……”
  金黃色的曙光。
  驚呆的人們。
  林蔭道兩旁金黃的銀杏樹。
  紛紛的落葉。
  深秋了啊。
  *** ***
  清晨,醫院的草坪上沒有人,草尖閃著一點露珠,閃閃亮亮的。曙光照在露珠上,七彩的小小光芒閃啊閃,一直閃進那間病房的玻璃窗。護士為難地看著窗邊的尹堂曜,醫生要求他必須絕對的靜養,可是他卻每天都站在窗前,好像在等什麽,又好像不在等什麽。她想去勸阻他,但他身上那種寒冷的沉默令她總是心生畏懼。
  護士無奈地離開了病房。
  屋裏就隻留下沉默地站在窗邊的他。
  他沉默地望著樓下的草坪,臉色有些蒼白,嘴唇有些虛弱的淡紫,但鼻翼的銀色天使卻映得他的麵容奇異得有種柔和的俊美。
  蒼白的手指握著窗邊的欄杆。
  他沉默而安靜。
  靜靜望著樓下空空蕩蕩的草坪,他長久地沉默著,高高的身子站在窗邊,似乎什麽也沒有在想,什麽也沒有在聽。他已經不再象以前一樣去想一些不可能的事情,也不再會去聽病房的門是不是在輕輕地被推開。他隻是沉默著,仿佛世間的一切都不再與他有任何聯係。
  所以,當病房門被推開的時候。
  他沒有聽見。
  陽光從窗戶強烈地射進來,站在病房門口的小米有些眩暈,她眯上眼睛,腦中仿佛有無數金星飛閃而過。不知怎麽,她的腿忽然也有些顫抖,就好像來到了一個原本她不該闖入的地方,而一切都是因為她莽撞的闖入而改變了模樣。
  尹堂曜站在窗邊。
  他背對著她。
  陽光金燦燦地閃耀在他周身,明亮得令人睜不開眼,明亮但冰冷,一種沉默的冰冷,仿佛他和她已經不在一個世界的冰冷。她的心驟然緊縮,他身上那金燦燦的陽光跟翌離開的時候如此相似,相似得讓她忍不住陣陣寒噤。
  她呆呆地望著他。
  忽然發現,他的頭發已經從亞麻色染回了黑色,初見他時他身上那種桀驁不遜任性囂張的氣焰也已經消失了,他的背影隻是沉默而冰冷,隻是孤獨而寂寞。
  於是,她的心忽然又痛極了。
  當尹堂曜慢慢轉過身來時,一陣風輕輕從門口吹來,他看到她站在那裏,不知站了多久。她呆呆地望著他,好像已不認識他,眼神輕輕的,似乎哭過,有些淚水的痕跡,那眼眶的紅腫讓他的手指在身側收緊。
  他默默望著她。
  就像千百次同樣的夢境而每一次都隻不過是夢。
  風輕輕吹動病房的門。
  他的手指僵硬地收緊在掌心,輕輕的刺痛,這刺痛和她眼底漸漸流露的脆弱使他終於相信了,於是,他的身子開始僵硬而顫抖。
  “你……”
  他的喉嚨微微沙啞,眼底閃過一陣驚心動魄的火花,然後,慢慢地,卻又有些寂寞。
  窗外飄舞著落葉,清晨的陽光從落葉的曼妙舞姿間灑照進來,空氣中有深秋的味道,涼涼的,清爽的。
  尹堂曜半躺在病床上。
  他望著她,眼底有一絲痛苦,輕輕地,他伸出手指撫上她的麵頰,指腹輕輕撫摸那紅腫的掌印,心痛地說:
  “有人打你了嗎?”
  小米頓時驚慌,她捂住臉,用力搖頭努力微笑:
  “沒……沒有……”
  他凝視著她,突然想起垂淚守了他一夜的母親在黎明時分衝出了病房再沒有回來。是這樣嗎,原來是這樣啊,所以她才會來,所以她並不是終於想起了他。他的眼神漸漸黯淡,有些沉默。
  過了很久。
  他靜靜望著她說:
  “這段時間我想了很多,才發現,其實我對你很糟。”
  手指揉上她的額頭。
  “我總是敲你,不管高興還是不高興,都喜歡敲你。看著你哀哀叫痛,不知道為什麽,心裏總是覺得很開心。”他淡淡地笑,“是不是經常把你敲得很痛,但是你又不敢說呢?”
  他的手指那麽輕柔地揉著她的額角,她的心輕輕地開始顫抖,黑白分明的眼珠染上一層薄薄的霧氣。
  “我說自己不計較,但是卻計較得要命,隻要你微微出神,就會恨不得拚命將你抓回來,讓你隻看我、隻想我,所以總是把好好的氣氛搞得很糟。”
  尹堂曜苦笑著說,輕輕地,手指從她的額頭滑落。
  “所以……”
  他凝視她。
  “……你不再想見我,是嗎?”
  太陽已完全升起。
  陽光淡淡地灑照進病房,雪白的牆,雪白的天花板,淡淡的兩個人影在地麵上拉長。
  小米抬頭望著他。
  她的眼珠靜靜的,薄薄的霧,濕亮濕亮地望著他:
  “對不起……”
  一滴淚水從她的睫毛滑落。
  尹堂曜被觸動了,他前傾身子,又想伸手為她拭去淚水,可是,手指停在半空,良久,他又怔怔地收了回來。
  “為什麽,你總是說對不起?”
  “我……”
  “……”
  “很想很想你……但是……”睫毛被淚水染得濕潤黑亮,她輕輕顫抖,“……不敢見你……”
  一陣沉默。
  他的眼睛也有些濕潤:
  “那麽,你那天說的是真的嗎?”
  更多的淚水無聲地滑落,顫抖著,她輕輕點頭。
  他微笑了。
  他對她微笑,微笑得就像一個稚氣的孩子。隻要她真的喜歡過他,那樣,就足夠了。跟她的相遇,就像天使賜予的禮物,如果沒有遇到她,或許也不會有這麽多的快樂、幸福和悲傷吧。
  “謝謝你。”
  他對她說,唇角染出淺紫色的微笑。
  然後他不再說話了,隻是靜靜望著她,好像以後再也不會見到她似的望著她。
  時間慢慢溜走。
  病房裏寂靜得隻能聽到他和她的呼吸。
  小米努力將所有的淚水收回去,深呼吸,露出笑容對他說:“聽說國外醫學有了最新的發展,你的病應該可以治好,是不是?”
  “有什麽關係呢?”他靜靜地說。
  她怔住。
  “就算治好也最多隻能維持一兩年的時間,隨時都會死去,在世上的時間長一些或是短一些,又有什麽關係呢?”
  “你的母親很愛你。”
  他淡淡勾起唇角:“我知道……但是,她還那麽美麗……如果我離開,她就可以開始新的生活。”
  她驚愕地僵住,然後,一陣沉痛讓她的聲音也開始顫抖:“你在說什麽……你知道那種痛苦嗎?你知道那種眼睜睜看著親人死去卻無能為力的那種痛苦嗎?……就好像整個心被挖走了,就好像整個世界坍塌掉了……那種痛苦和傷害,是以後再多的幸福也無法彌補的……”
  尹堂曜沉默地望著她。
  “所以,你永遠不會忘記他。”
  他的語氣很淡,淡淡的仿佛那句話與他無關,已經沒有什麽可在意的了,那種寂寞和淡然就像一把冰冷的錘重重砸在小米的心上!
  她害怕了。
  她真的害怕了。
  她忽然明白了裴優和尹媽媽的恐懼,同樣的恐懼讓她周身發抖,這一刻,她寧可他象以前發怒和咆哮,那至少證明他還活著。如今這個淡淡的他卻仿佛距離她很遠很遠。
  陽光淡淡從窗外照來。
  她顫抖著仿佛深陷在巨大的恐懼中,問他:
  “該怎麽做?”
  他很安靜,似乎不知道她在說什麽。
  她抓住他的胳膊,仰起臉,淚水撲簌簌掉下來:“該怎麽做,你才會好好地活著?”
  “你在意嗎?”他輕聲問。
  她拚命點頭。
  淚水滑過她的麵頰滴落在雪白的床單上。
  “不要哭……”他終於還是輕輕伸出手,拭去她臉上的淚痕,“你不用內疚,就算沒有遇到你,這種病也會讓我早早地就離開。”
  唇角勾出淡淡的微笑,他仔細地拭著她臉上的淚水:
  “真的很開心能夠遇到你,這樣,即使到另外一個世界,也有很多可以反複想起的回憶。”
  “不是內疚!”她哭了,心裏翻絞著陣陣疼痛,“如果隻是內疚,我可以假裝什麽也沒有發生地留在你的身邊,就像以前一樣,我可以騙你,我可以裝得好好的。但是……”
  尹堂曜凝視著她。
  她流淚說:“我喜歡上了你……”
  嘴唇淡紫得驚心動魄。
  他輕輕屏住呼吸。
  蒼白的手指僵硬發抖。
  “因為喜歡上了你,所以再也假裝不下去,如果我心裏一直有他,永遠都忘不了他,如果我帶給你的隻是傷害,不斷地傷害你,”星芒般的淚水,她哭著說,“那我怎麽可以跟你在一起。”
  他抱住她。
  輕輕地抱住她。
  將她整個擁入他的懷中,尹堂曜輕輕吸氣,在她細細絨絨的短發上,他閉緊眼睛,心底湧滿滾燙的血,喉嚨陣陣發緊,半晌才能沙啞著說出話來:
  “小米,你知道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所以我不在乎你心裏是否還是別的男孩子……隻要你跟我在一起……就會很幸福……”
  他輕輕地抱著她。
  她的身子在哭泣中輕輕顫抖。
  他抱緊她,痛苦地說:
  “可是……我終究會死去啊……也許很快就會死去……有時候,想要不顧一切將你留在我的身邊……有時候,卻又覺得應該讓你走……那樣,當我死去的時候,你就不會難過了……該怎麽做……究竟該怎麽做……”
  她掙紮著抬起頭,眼底閃動著淚水的星芒:
  “不要死……”
  他痛苦地屏息望著她。
  閃動著星芒的淚水在臉上漫延,她用手背將它們擦去,然後,努力彎起唇角,對他微笑:
  “拜托你……好好地活著……”
  尹堂曜屏息凝視她,雙唇淡紫淡紫,沙啞著聲音說:“如果,我求你留在我的身邊,再不離開呢?”
  “那樣,你就會好好地活著嗎?”
  “如果是……”
  她凝視他,眼底閃過脆弱而複雜的感情,唇邊的微笑有些蒼白透明,靜靜地,她對他說:
  “好。”
  “真的嗎?”
  濕潤的光芒在他眼底隱隱閃動。
  “真的。”
  她輕輕地說,眼底也有濕潤的光芒,然而,她還是在努力地微笑,不讓睫毛上的淚水滴落下來:“我會和你在一起,當你活著和你在一起,當你離開也和你一起離開。”
  尹堂曜的身子僵住:“不……”
  “如果我愛的人們都會比我先走,那麽,我寧願走在他們的前麵。”她靜靜地說。
  尹堂曜的身子僵硬,他怔怔地望著她:“可是,我想讓你好好地活著……”
  “我也想讓你好好地活著……”她也怔怔地望著他。“和你在一起,就會更深地喜歡上你啊,如果你也走了,那麽,怎麽樣才可以好好地活著……”
  鼻翼的天使閃出銀色痛苦的光芒。
  他沙啞著說:
  “那麽,等我走了就忘記我好了。”
  小米笑了笑,笑得傻傻的有些恍惚,雪白的床單上,她手指間的小小鑽石閃了閃,閃得也有些恍惚。
  陽光千縷萬縷。
  病房裏充滿著陽光。
  金燦燦的。
  明亮而帶著淡淡涼意的陽光。
  尹堂曜望著她,麵容愈來愈蒼白,淡紫的嘴唇脆弱地抿著。
  他忽然說:
  “你走吧……”
  她呆呆地怔住,好像聽不懂一樣地望著他。
  “你走吧,”他輕輕又重複了一遍,“我不要你在身邊了,你走吧……”聲音很輕很輕,仿佛是從寂寞的心底回蕩出來的,在雪白的病房裏,一層一層地回響。
  “我走了,你會死嗎?”
  小米呆呆地問。
  “我喜歡你。”
  尹堂曜沙啞著回答她。
  “因為喜歡我,所以你不會死。是嗎?”
  “……是。”
  “好,那我會等你。”
  “等多久?”
  “隻要你不死,我就一直等下去。”
  “……如果,我死了呢?”
  “那我就不等了。我會忘記你,無論在天國還是地獄,我會徹徹底底地忘記你,一點關於你的記憶也不會有。”
  “……為什麽?”
  “因為我會恨你。”她靜靜地說。
  靜靜的陽光。
  窗外金黃色飛舞的落葉。
  蔚藍的天空。
  病房的地麵上映出兩個怔怔的身影。
  尹堂曜嘴唇淡紫淡紫,他眼神幽黑,輕輕握住她冰冷的手指,將她的手握在他的掌心,握得很緊很緊。
  小小的鑽石在她指間閃耀。
  也就閃耀在他的掌心。
  他望著她。
  她也望著他。
  靜靜地,病房裏再沒有聲音,隻有那小小的銀色天使,在他的鼻翼炫目出晶瑩通透的光芒。
  深秋。
  窗外的樹葉全都黃了。
  樓下醫院的草坪上也落著金黃的樹葉。
  淡淡的風。
  燦爛明媚的陽光。
  裴優靜靜坐在草坪邊的長椅裏。
  樹上的葉子快要落完了,一片金黃的落葉隨風輕輕飄落在他的膝上。他修長的雙手拿著一隻白色的布偶天使,天使的翅膀不知是用什麽材質做成,恍若是水晶,薄如蟬翼,晶瑩剔透。
  他出神地望著它,在想著什麽,眼底有柔和的光芒,寧靜的唇角也帶著淡淡如微風的笑意。
  不知什麽時候。
  有人坐到他的身邊。
  成媛也不說話,隻是靜悄悄地望著他,直到良久之後他轉頭看她,才笑著對他打了個招呼:“天氣多好啊。”
  “怎麽沒去上課?”
  成媛深呼吸:“天氣這麽好,忽然就想曠一下課。從小到大,這還是我第一次任性地曠課呢。”
  裴優微笑。
  他沒有再說話。
  陽光反射在醫院大樓的玻璃上。
  白花花刺眼的光線。
  他手中的布偶天使也閃出晶瑩如水晶的光芒。
  成媛低頭看著他手中的布偶天使,說:“那天小米的生日,你其實準備了禮物送她,對嗎?”
  他怔了怔。
  “既然準備好了禮物,為什麽不送給她呢?”她低聲說。
  他的目光又靜靜落在手中的布偶天使上,又有些淡淡出神,天使透明的翅膀折射出一些晶瑩的光芒,映著他唇邊的微笑溫柔得如同從樹蔭灑落的陽光。
  “你喜歡小米,是嗎?”她凝視他。
  裴優寧靜地起身。
  他離開了長椅。
  長椅裏,成媛怔怔望著他,她以為他會說些什麽,可是他一句話也沒有說,就靜靜地離開,走進了醫院大樓。
  落葉靜靜從天空飄舞而下。
  金黃色的陽光。
  金黃色溫暖的世界。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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