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潔如新

(2008-09-20 19:29:55) 下一個

  大半個世紀之前,華裔不是做雜碎店就是開設洗衣店,大姐長娟在十七歲時同爸媽發表宣言:“我要上大學,我不會守住小店,我也不會嫁守小店的男人”,二姐幼娟比較溫馴,她課餘時間時時守在我們已有近百年曆史的洗衣店,她收取最低時薪,一邊聽耳機一邊哼歌。
  洗衣店在舊區角落位置,老大的中英文紅漆標誌“潔如新”,Brand New、由太公創辦,留到我們這一代,曆史悠久。
  本來隻是小小一間兩層高木屋,上居下鋪,市政府曆史博物館裏有我們王家鋪子的發黃舊照片,太公與兒孫及夥計蹲在門口,給外國記者拍攝。
  輪到祖父,王家做出成績來,華僑靠的不外是勤同儉,不怕辛苦不怕髒。
  傳說是這樣的:一位住在山上的銀行大班夫人自巴黎置回一件晚禮服,預備在新市長就職晚會中穿著,一心要豔壓群芳。
  不料被女傭熨焦了一角,且是胸前,十分礙眼。
  那位基尼斯太太頗算大方,並無責罰女仆,但是女仆內疚,拿著衣服,四處找人織補。
  人家同情她,對她說:“你到王家潔如新去試一試,店裏有位老太太,擅織補,鬼斧神功。”
  那老太太,指我家曾祖母,當時已有七十多歲,可是精神夥矍鑠。
  她看到了晚服,笑笑說:“放下吧,明早來取。”
  當天晚上,不知老人家用出什麽手段,織好了那塊杯口大小破洞,又把袍子熨得滑不溜手,掛在店堂,等女仆來取。
  女仆忐忑地進門,嘩一聲叫出來,那件袍子寶光燦爛,完好如新,她淚盈於睫,不停道謝。
  她問手工價錢,曾祖母微笑,“五角。”並沒有抬價。
  女仆朝老人深深鞠躬,“祝你王家多子多孫,添福添壽。”
  女仆歡天喜地與司機一起離去。
  據祖父說,過了幾天,基尼斯夫人親自來道謝,並且與王家諸人合照,簽名送上放大照片。
  祖父把照片掛在店中,說了奇怪,不久小店便客似雲來,福特汽車擺滿門口,仆人家僮把衣服一堆堆捧進。
  不久基尼斯先生幫王家作貸款擔保,祖父把木屋改建成三層堅固磚屋,仍然上居下鋪。
  後來,祖父遺憾地說:“打仗了。”
  他說的是二次大戰,大伯從軍,到荷蘭打退納粹德軍,獲銀星英勇勳章,回來後,把勳章鑲好掛店裏,一些小混混走進店來,本想找麻煩,一見銀星,悄然而退雲雲。
  小時候我聽到這些故事,十分興奮,一年級做Show and Tell,向老師與同學展示該枚銀星,惹來嘩嘩聲。
  大伯隨即考進大學醫科,苦讀七年,成為外科醫生,他娶妻生子,搬到西區居住,不不,大伯不是一個驕傲的人,他隻是不喜歡洗衣店。
  他喃喃說:“洋人說我們吐口水噴濕熨衣服。”
  曾祖父母均活到近百歲才辭世。
  祖父母略差,隻活了八十出頭,大伯覺得與飲食有關:“草根樹皮糙米番薯最有益。”
  爸爸是幼子,他安份留守洗衣店。
  王家鋪子在市內幾乎成為傳奇,但凡華人有什麽集會,習慣約好在潔如新門口出發,我們自小在樓上窗口見過不少遊行活動。
  今日,洗衣店科技化,半自動,開了機器,放進藥水,電腦調較速度,很少出錯,水準劃一,洗到潔如新,那其實是不可能,但,效果令顧客滿意就是了。
  熨上衣更比從前簡單,套在一架直立T型蒸氣熨衣器,呼一聲,袖子與衣身如吹氣般膨脹,三分鍾就有型有款。
  但是,人還是得守在店裏,力不到不為財。
  小店發不了大財,但生意總歸是生意,兩個姐姐與我都讀到大學畢業,大姐長娟,那個說永不嫁守小店的囂張女,今年已三十出頭,是所謂大齡小姐,她是執業會計師,工作時間比洗衣店還長。
  二姐幼娟新聞係畢業後往東岸工作,她很快成為國家電視新聞台之花,幼娟英法語流利,可是中文十分普通,隻會說:“嗬謝謝”,“我要炒飯不要餃子”,“太過份了,神經病”等語,她是洋童。
  我,我是第三子,我叫王誌一,我在大學教曆史,一有時間,就坐在洗衣店幫父母做生意。
  媽媽有時怪痛惜,“大材小用。”
  可是沒有這片小店,哪裏有我們這群人才。
  大伯的女兒,我的堂妹明娟問我:“誌一,太公可曾建過鐵路?”
  “我想不,他抵埠時仿佛隻有十四歲。”
  “他有付人頭稅嗎?”
  “我們猜想他是偷渡客,沒有身份。”
  “如何偷渡?”
  “或者從美國舊金山入境。”
  “故事可歌可泣。”
  “移民故事一定悲切,有誰在本家耽得下去會得離鄉別井麵對未知數。”
  “不但勇敢,而且凶悍。”
  “是呀,一句英文也不會,膽敢在這塊新大陸生活。”
  大家沉默下來。
  終於明娟問:“店裏生意好嗎?”
  我笑說:“你爸早把股份賣給我爸,小店與你無關。”
  明娟說:“小店生財有道。”
  “哪裏比得上你們。”
  “什麽你們我們,再用這口氣就打你。”
  明娟說:“你們三姐弟還未有密友?”
  我答:“大姐與二姐的男朋友均是西夏人,不好公開。”
  “西人也無所謂。”
  “爸媽不是這樣想,我見過大姐的麥可,渾身是毛,閑時喜爬山打魚、開快車,像野人。”
  “他也是會計師吧。”
  我說:“不,他是公司法律師,爸最討厭律師,嫌他們奸詐。”
  明娟說:“糟,我男友亦是律師。”
  “我爸又不是你爸。”
  “你呢,誌一,你可有女友?”
  我笑而不答,就算有,也不能隨便公開。
  老媽的聲音在後傳來:“誌一,要華女,記住,籍貫不拘,一定要同文同種。”
  我仍然不出聲,誰敢肯定。
  媽繼續說:“誌一,同幼娟說一聲,三樓的房客仿佛做了二房東把另一間房租給三房客。”
  我笑,“真複雜,不過想省幾文。”
  “租約訂明不許分租。”
  我說:“與人方便自己方便,隻要他準時交租便可。”
  “誌一,你別太大方。”
  “也許隻是親戚或是朋友。”
  “找長娟的男友問一問法律程序。”
  “是,媽媽。”
  “你替我把價目表改一改,每項加百分之三。”
  “又漲價?去年才改過。”
  “已經比街坊便宜,沒辦法,水電都上漲,羊毛出自羊身。”
  我回答:“我先到附近店鋪格價。”
  明娟詫異,“你那麽認真,誌一,做洗衣店似做銀行。”
  我答:“任何行業,如想賺錢,都不可托大。”
  “佩服佩服。”
  第二天,我把別人的價格表取回,正在查閱,玻璃門叮一響,有人進來。
  我抬頭,先看到一件香奈兒蛋黃格子短上衣,然後是一個哭喪著臉的年輕女子。
  我輕輕問:“我能幫你什麽?”
  她這樣說:“我到酒吧喝了兩杯,懵然不覺,盡興而返,第二早發覺外套上有香奈兒標誌的兩粒鈕扣被人割去。”
  “嗬,這麽厲害。”我聳然動容。
  “大衣極貴,我唯一的一件,”她沮喪,“我的招牌。”
  我不禁微笑,她的名字叫香奈兒?
  我取過外套看,鈕扣被剪去之處十分整齊,是熟手所為.
  “聽說是一群吉卜賽人,四處到名店剪鈕扣,再轉售給冒牌廠家仿造。”
  我意外,“竟有這種營生。”
  “名店警惕,他們便到餐館酒吧人多之處下手。”
  我告訴她:‘本店沒有這種鈕扣。“
  “怎麽辦?”她好不失望。
  這時我發覺她戴著一副同牌子耳環。
  我示意她取下耳環,我翻轉細看,“你願意犧牲耳環嗎?”
  她很聰明,“把它們改為鈕扣?”
  我說:“試一試,你去喝杯咖啡,一小時後回來。”
  她十分高興,“小哥,謝謝你。”
  我上樓去拿電焊棒,在樓梯碰到三樓的房客汪太太。
  汪太太說:“誌一,我家來了客人,改天介紹你認識。”
  我答:“好呀。”
  取了工具下樓,我把耳環改成鈕扣,請媽媽訂上,媽媽順便把外套熨一熨,脫線部位縫好。
  她說:“這一件上衣,與一套洗衣幹衣機同價,不可思議。”
  我說:“太貴了。”
  “上星期人客取來一件米白色的同牌子晚裝。”
  父親在店後出來,“太太,請來看賬簿。”
  這時大塊頭麥可出現,“誌一,長娟說你爸媽找我?”
  “是,他們在店後,有事與你商量。”
  麥可走進裏邊。
  女客回來了,她看到外衣,下巴落下,低聲驚呼:“完好如新。”
  她立刻穿上,在鏡前顧盼。
  一般女子的歡樂與悲傷都比較膚淺。
  “謝謝謝謝,小哥,我欠你多少?”
  我看看價目表:“十五元。”
  “啊,小哥,你真老實。”
  我微笑,助人為快樂之本。
  她另賞了我五十大元,“與女朋友看場電影。”
  我向她道謝,她歡天喜地走了。
  麥可與爸出來,爸大聲說:“原來我們也是違法者,這幢房子根本不允分租。”
  有這種事,看樣子大房東二房東三房東全部不及格。
  麥可說:“我代你們到物業部申請合法分租。”
  “謝謝你,麥可。”
  “目前你們不宜向租客提出抗議。”
  “明白。”母親頗為無奈。
  麥可說:“我查過,那三房客隻是一個獨身女性。”
  父親讚他:“你做事十分周詳。”
  麥可福至心靈,立刻答:“長娟吩咐,我不敢怠慢。”
  我送他到門口。
  麥可問:“你見過那女子沒有?”
  我搖頭,“什麽事?”
  “近日有許多年輕華裔女性用旅遊證件入境,逾期居留。”
  “啊,別讓爸媽知道。”
  “最好大家都暫時佯裝不知。”
  “她叫什麽名字?”
  “叫阮津。”他什麽都調查得一清二楚。
  “麥可你真能幹。”連我都讚他。
  他走了,我還有一節課,連忙駕駛小小偉士牌機車往大學。
  回來看見老爸坐在店後吃咖喱雞飯,不禁惻然,爸大半生就此度過:平頂頭布衫布鞋,起早落黑,堅守小店,一星期七日開門,公眾假期無休,隻在農曆年放兩日假,今年豬年,他的本命年,已是華人口中的花甲老翁。
  他說:“年齡對有家庭與子女的人來說根本無所謂,健康才最重要。”
  我說:“誰做咖喱雞?”
  “汪太太拿來,我幫你盛一碗。”
  “汪太太怎麽說?”
  “她說表妹來學英語,三個月就走。”
  “你相信嗎?”
  爸答:“早已經三個月了。”
  咖喱雞落足工本,有我愛吃的原汁小洋蔥。
  “有女朋友沒,我們等急了。”
  我陪笑,這種事急不來。
  “助教阿敏達呢,她上次來喝過茶。”
  “老媽嫌她包頭巾,信的是‘阿拉阿拉’,況且人家已經訂婚。”
  “詠儀與翠圖呢?”
  “詠儀已回香港發展,翠圖是富家千金,我不想高攀,她們都是普通朋友。”
  “太挑剔了,我與你媽由家長安排見三次麵就結婚。”
  我微笑,盲婚有好處:先婚後友,相敬如賓。
  “有什麽好笑?”
  “那多尷尬。”
  “我們等急了,我們想抱孫子。”
  “長娟應先結婚。”
  老媽問:“有誰見過我們的三房客?”
  我與爸都搖頭。
  那一天,像所有一天,父母早睡,他們也早起,七時已在店裏操作,八時開門,許多上班男女會一早交上衣物,然後下班來取。
  客人在家時隻洗毛衣床單,工作忙碌,騰不出時間做洗熨,每天匆忙地趕趕趕。
  父母生活像鄉下人,他們甚至不用手機電話,電腦賬目程序由我設計,隻我一人會用。
  我從沒見過那樣生活簡約的夫婦,媽媽的口頭禪是“都有了,不需要”,但是她也是我見過最開心的中老年太太。
  店裏幾年前本來有隻自來貓阿虎,後來遭到車禍喪生,老媽十分傷心,“領一隻新的”,“不,太難過了”,連寵物都拒養。
  每年我們把客人遺棄的衣物收拾出來捐到救世軍,老媽感慨良多:“這套西裝屬於一個獨臂老人,不知是否已經不在人世”,“那襲婚紗放在我們店裏已經三年,恐怕已無紀念價值”,從衣物裏她看到許多滄桑。
  “該套凱斯咪毛衣也無人認領,電話打過去隻說號碼已經取消”……
  大部分是熟客,有客人自西區與東區過來光顧,十分榮幸。
  洗衣店的生意在上世紀七八十年代最好,那時流行西裝筆挺,連學生校服都拿來洗熨,今日,時髦衣物都又破又皺,新的像舊,舊的如新,尤其時興迷彩軍裝,全部打補丁,在家放進洗衣機便可。
  但是生意還是不錯,有一戶人家,隻用每平方寸五百條線的白色埃及純棉床單,交給我們洗熨,那位太太,據說沒有別的嗜好,衣著樸素,可是,天天要換床單。
  為他們服務之前,根本不知世有那麽多怪人。
  人客還把各式各樣的雜物遺忘在袋內:手提電話、數碼相機、IPOD、鈔票、車匙、門匙、首飾、地址簿、信件、證件、化妝品……
  我們像學校一樣,設一個小小失物認領部。
  那天長娟在傍晚打電話來:“麥可來過了?”
  “他很幫忙。”
  “麥可說,你蹲在鋪子內,活脫似上兩個世紀的洗衣店清人。”
  我沒好氣,“麥可才不會那樣說,你自己討厭洗衣鋪罷了。”
  “誌一,你是一名大學講師。”
  “我心甘情願幫父母看店。”
  “他們叫你什麽?小哥,你的工餘時間全用來做小哥,你沒有社交生活。”
  “我不需要虛偽的交際應酬。”
  “幹脆叫爸媽把店出售,不知多輕鬆。”
  “百年老店,大小姐。”
  “你們的腦袋僵化。”
  我改變話題,“麥可有否向你求婚?”
  “每年都有。”
  “幾時舉行儀式?”
  大姐歎口氣,“你要不要同我們出來喝一杯?”
  “我要陪爸媽到龍城戲院看華語言情片。”
  大姐忽然轉了口風,“也幸虧有你。”
  我說:“快清明節了,記得叫幼娟一起掃墓。”
  在學校裏,我卻不是隨和的老好人,我對學生相當嚴厲,給他們的功課也比別的講師多。
  欠功課者會被我用紅字提名,貼在課室大門上示眾,這一招很有效,可是我也聽到學生悻悻說:“難怪會有校園暴力事件。”
  我的得意門生,是一個叫李思敏的香港女孩,每篇作業分數不低於九十七。
  她對曆史有真正興趣,思敏同時修政治科學,她有意從政,暑假曾到自由黨做義工助選,熱心公益。
  思敏對我說:“羅馬帝國興亡史是人類文明寫照”,又說:“美利堅合眾國將步羅馬帝國後塵。”
  一日,更加大惑不解地說:“十八世紀加國給每名新移民提供一百六十畝免費土地,可是,這些土地其實早有主人,那是各族派的印第安人。”
  曆史令少年困惑。
  曆史也叫成年人如我失望。
  放了學,我在洗衣店內讀俄國曆史。
  老爸進來說:“誌一,你去看看,有警察問話。”
  我連忙招呼:“請問何事?”
  女警出示一張照片,“你見過這隻睡袋沒有?”
  我看到睡袋上印著蜘蛛俠標誌,分明是青少年用品,我搖頭,“我們洗棉被價是三十五元,足可買一隻新睡袋,請問何事?”
  “有一寄宿生睡在幹洗過的睡袋裏昏迷,醫生說是強烈幹洗藥水未揮發幹淨,他吸入不省人事。”
  “嗬,可有生命危險?”
  “急救後幸虧甦醒,但警方正追查不及格幹洗化學藥品,打擾你們。”
  “請隨意調查。”
  她與助手到我們儲物室檢查過離去。
  老媽問:“那學生在哪裏讀書,什麽族裔?可憐。”
  爸說:“睡覺被子勿蓋過頭。”
  看,經營洗衣店也不可黑心。
  爸說:“誌一,有事同你商量:我在中華商會抽獎中了三獎,兩張船票,到阿拉斯加玩七日七夜,我與你媽同去,你看鋪,如何?”
  我舉起雙手讚成,“快去鬆一鬆。”
  媽媽說:“誌一要教書,行嗎?”
  “沒問題,咦,剛好是複活節假期。”
  “大材小用。”
  “一言為定,你們玩得高興點。”
  媽媽還嚕嗦,“在船上有什麽好玩,不去也罷……”
  一走出洗衣店,媽媽渾身不自在,王家鋪子是她的安樂窩。
  我繼續垂首讀曆史,媽媽忽然過來摸我的頭發,低下頭來深深嗅一下。
  我轉過頭同媽媽笑,她怪疼愛地說:“一晃眼為人師表了,那時把你裝籃子裏放店常照顧,人客喜逗你玩個不休。”
  媽媽握著我的手。
  爸看見像是吃醋,“誌一都是你寵壞的。”
  媽媽緊握著我雙手,“我不寵他誰寵他,誌一,但願孫子十足十似你,逗我眉開眼笑。”
  爸嘀咕:“孫子幹脆叫眉開與眼笑。”
  曆史告訴我,太平盛世,國泰民安就是這個意思。
  “我已經買了全套足金金飾,十分體麵。”
  “愛到哪裏度蜜月均可。”
  “我還有一隻紅寶石鑲鑽戒指。”
  “朋友多,起碼五十桌酒席。”
  我正在重溫伊凡雷帝大殺四方,對兩老唯唯喏喏。
  他們說得起勁,“不要吃魚翅了,我們也學學環保。”
  “可是,魚翅是貴菜,對客人重要。”
  我駕車去買了三碗魚蛋麵,一家三口其樂融融飽餐一。
  我像爸媽,沒有上進野心。
  不願長駐小店的女子與我無緣。
  “我原本以為長娟與幼娟會守住鋪子。”
  “老頭,時勢不一樣了。”
  “老劉在電視上看到幼娟,讚她既漂亮又神氣。”
  “是,”媽媽說:“可是,她在東岸很少回來。”
  我把客人送來的衣服分門別類,媽媽說:“我來我來”,她循例清理口袋,掏出一把角子及一張身份證,“誌一,登記一下。”
  我把雜物放進膠袋存放。
  “咦,這裏有一封貼上郵票的信,代他寄出吧。”
  我說:“不,等他來取。”
  爸說:“我還以為你們這一代隻用電郵。”
  女同事有電話來找我代課。
  “誌一,我五歲小女兒出疹,渾身紅腫,痛哭不已。”
  “明白。”
  英語助教不過是兼職,她的正職是母親。
  第二天我整天在校園忙。
  史密士教授說:“王,年輕真好,看你,坐著一小時動都不用動,我雙腳十五分鍾就會麻痹。”
  我微笑不語。
  這種問題,叫人怎麽回答?“是,年輕才好,過了三十歲就走下坡,到了五十,大可自動辭世”。說這樣滿話的人往往愉快地生活到七老八十。
  老史又說:“許多女學生對你有興趣可是?你未婚,年輕,比男學生成熟,又有優差,可是,王,我勸你當心,師生不可為,她們另有目的。”
  老史口吻,像個過來人。
  “等她們畢業,就嫌從前的老師老大迂腐,唉。”
  我隻得說:“多謝指教。”
  正好思敏到教員室遞功課。
  老史說:“看見沒有,”他歎息一聲,“校園像香格裏拉,鳥語花香,與世無爭,每年有年輕貌美明敏的少女來追求夢想,所以我一耽二十年。”
  我欠欠身,“我要去上課了。”
  別以為他已一百歲,他才四十餘歲,正當盛年。
  陽光自圖書館的染色玻璃射進圖書館,形成彩色光環,剛好照在思敏漆黑頭發上,她看上去像安琪兒,可是,老史的忠告發生作用,我靜靜看一會離去。
  回到家,爸媽似乎已經吃過飯,我做一個三文治,邊咬邊叫:“爸,媽。”
  忽然看到冰箱上有一張字條:“誌一,我們上船去了,好好看店,記得吃飽,穿暖。”
  我嚇一大跳。
  什麽,我以為是下個月,至少是下星期,他們竟忽然離開了我,我頹然坐下。
  不再疼惜我,終於當我是大人了,過些日子,說不定勸我搬出去獨立:“誌一,到底廿多歲了,男兒誌在四方,守在媽媽裙腳下不是辦法。”
  我苦笑。
  在家裏真享受,永遠有好吃食物水果,不用做清潔工作,還有,免租免水電。
  這幾年來我已頗有積蓄,隨時可以置一層小公寓搬出去住,可是,除出慣性依賴,我對老店頗有感情。
  讀曆史的我對百年老店十分愛惜,據說中山先生向華僑籌款之際,曾經到過王家鋪子,可惜並無照片作證。
  我鑽進被窩睡覺。
  第二天一早鬧鍾把我叫醒,屋裏冰冷。
  可是,我有正經事要做,我要下樓打開店門。
  我淋浴更衣,到了樓下,已有人客在等。
  我說:“襯衫西褲可以自信箱遞進。”
  “我要洗大衣,有人把羅宋湯倒在白色外套上。”
  我一看,喲,橘紅色一大灘,又油又髒。
  客人開始野蠻,“小哥,能否清理,別開,別忘記你們叫潔如新。”
  我沒好氣,“放下吧。”
  他走了,跟著又有客人進來,我忙著打單,取衣,收款,十分忙碌,這便是小店生涯。
  我到鄰近小店買了甜圈餅泡到咖啡裏吃,刹那音覺得自己真像足洗衣店小哥,些微讀書人氣質也失去了。
  有年輕人來找失物,我問:“請問失去什麽?”
  “一封信。”他焦急萬分。
  “嗬,是在這裏。”
  那年輕人立刻把信撕個粉碎,他向我說:“謝謝你,幸虧沒有寄出,我與她已和好如初。”
  我微笑。
  他走了,我聽見身後有人叫我:“小誌哥,吃午飯了。”
  誰,這是誰,什麽人有這樣悅耳聲音?
  我轉過頭去,目瞪口呆,站在我麵前的是一個漂亮少女,身段挑長,臉容秀麗,麵孔隻比我手掌略寬一些,可是大眼睛明亮,眉毛濃密,她隻穿白襯衫藍布褲,手裏捧著一盤食物。
  我回過神來,“你是哪一位?”
  她笑笑答:“我是房客汪太太表妹。”
  “對,”我想起來,“你叫阮津。”
  “正是,令堂叫我表姐照顧你飲食,這事由我負責。”
  “怎麽好意思。”
  她放下食物盤,“請來用餐。”
  我一看,是一碗水餃,“什麽餡?”
  “這是素餃,你請試試。”
  我一吃,發覺是薺菜飽,香口無比,這薺菜是一種華北野菜,十分難得,“何處找到薺菜?”
  她答:“表姐朋友在後園栽種成功,完全有機,放心食用。”
  我哈哈大笑,“華僑去到何處都設法弄吃的,民以食為天。”
  “小誌哥,”她說:“我可否請教你關於英語上的疑點。”
  “你英語對話已相當流利。”
  她搖搖頭,“那不足夠,我想學俚語。”
  我看著她秀麗五官,上帝造她之際,肯定心情特佳,用了許多心思,她是美人。
  媽媽說我一次自幼稚園下課,曾經嗟歎:“班上沒有美女”,大人因此笑得前仰後合,可見我自小貪圖美色。
  隻聽得阮津這樣說:“前日我在學校聽見兩個男同學玩笑,一人戴上麵具,重呼吸兩下,忽然對另一人說:‘我正是你父親’,大家都笑了,這是什麽意思?有什麽好笑?”
  我一聽,也忍不住笑。
  “看,小誌哥,你懂,你也笑了。”
  我答:“那是萬千影迷星球大戰三集中一幕濫情戲,黑武士忽然對小天行者坦白:‘我正是你父親’,影迷覺得幼稚可笑,故此時時引用。”
  阮津一臉疑惑。
  “我有這套電影,我立刻借你看,你會明白。”
  她說:“又有一次,老師建議我取名史提拉,忽然有男生扯著上衣大聲嘶叫‘史提拉’,大家又笑,為什麽?”
  “嗬,這比較複雜,你得讀一本叫《欲望號街車》的著作。”
  “要學多久才能真正懂得英語?”
  我想一想,“在此地讀書的話,三五年已足夠。”
  她點點頭。
  客人進進出出,美色是人人都看得見人人喜歡的一件事,人客不住朝阮津搭訕,“你可是新來的幫手?”,“是王家女嗎?”,“讀書抑或做事”?
  我把六套珍藏星球大戰全部找出讓阮津在小小影碟機上觀看。
  一方麵我設法處理那件染上橘紅色漬子的白色大衣。
  我小心翼翼用棉花棒逐公分那樣用化學洗衣劑清除漬子,效果理想。
  我輕輕說:“像不像古跡專家清理西西庭米開蘭基羅的壁畫?”
  這下子阮津聽懂了,“聽說日本人付出龐大費用支持這項工程。”
  “正是,故此,指東洋人盡得一個壞字是說不通的。”
  阮津忽然表態:“我仍然不喜歡他們。”
  我連忙說:“我也是。”
  她笑了。
  我問她:“英語班同學可用心學習?”
  “大多用功,韓國與日本人眾,華人多數來自台灣。”
  我說:“要留心聽課。”
  “我正在申請延期居留。”
  就在該刹那,忽然之間,轟隆一聲,所有機器停頓,電燈熄滅。
  我大急,洗衣機最怕停電,這可怎麽辦好?
  我打開店門去看個究竟,沒想到隔鄰快餐店老板也已站在街上破口大罵。
  餐廳比洗衣店更慘。
  我打電話到市政辦公務部,電話沒人接。
  忽然有警察聚攏,我大聲問:“什麽事?”
  警察答:“有人在附近電箱偷取電線,不小心遭到電殛,因此停電,現正搶修。”
  所有店主都一齊問:“幾時恢複供電?”
  “下午左右。”
  “什麽叫左右,我中午生意已經泡湯--”
  “盡快修複中。”
  我輕輕問:“為什麽偷電線?”
  警察答:“電線內有銅線,各種金屬供應緊缺,可迅速換錢。”
  “但,這是一個廿一世紀文明都會啊。”
  警察歎氣,“小偷取百元利潤,市府可以付出一萬維修。”
  我搖頭不已。
  一轉眼,不見了阮津。
  我回到店中,守到下午,電力猶未恢複,現代人沒了電,什麽都做不好,電腦電視無法啟動,隻得呆坐,電鍋微波爐失效,連做杯熱茶也難,外加暖氣停頓,室溫聚降,立刻瑟縮。
  不幸中大幸是父母正在度假,不會為此煩惱。
  傍晚我正想關門,啪一聲,電力恢複,我鬆口氣,連忙把客人送來的衣物逐件收拾,我聽見快餐店老板歡呼聲。
  文明?有電才有文明。
  阮津這時忽然又出現在我身後。
  我笑問:“你到什麽地方去了?”
  她囁嚅。
  我忽然想起,“你怕警察?”
  她不出聲,我猜想她的證件有點不妥。
  她忙著幫我處理衣物,很快上手,兩雙手當然比一雙手快捷,我們把停電時錯落工作整理出來。
  我說:“我會照最低工資補還給你。”
  阮津忽然笑,“不用客氣,我上樓做日式豬排飯大家一起吃。”
  真沒想到她件件皆會。
  這餐還有津白雞湯,我連忙掏出鈔票,“明後天買菜用。”
  阮津笑,“不必給家用,你媽媽早已安排妥,菜肉都由她配妥放冰箱裏。”
  我一聽家用兩字尷尬得耳朵燒紅。
  “你真好福氣,有那般慈悲愛的父母。”
  我忽然問:“汪氏夫婦待你好嗎?”
  “還算客氣,天氣欠佳的話會叫我添衣。”
  我告訴她:“我們收他一千二百元,你付多少?”
  她據實答:“四百五,一間房間,包水電雜費,算是公道,我都打聽過了。”
  忽然之間她對我傾訴很多,不像是才認識一天,她收拾碗筷要上樓。
  我鼓起勇氣:“可想去看場電影?”
  她一怔,輕輕說:“我要工作。”
  輪到我意外,這麽晚,去何處上班?
  她解釋:“我在上海菜館打臨時工。”
  原來如此,“可要我送你?”
  “不敢當,乘公路車很方便,幾乎自門口到門口。”
  “你要當心,這個山明水秀的都市有極之陰暗一麵。”
  她忽然苦笑。
  她早知道。
  一個年輕貌美女子單獨流落異鄉,無親無故,一早已經明白世上每一角落都以金錢掛帥,處處勢利。
  那晚我一早休息,臨睡時想,廿多歲的我仍然賴在父母家中,真有點變態,人家讀大學第一年已經羽翼長成,完全獨立生活。
  女孩子一聽見男方居然還住在父母家裏便嚇得退避三舍。
  淩晨長娟打電話來,“有事同你說,”聽見我惺忪,“鄉下人,這麽早就睡了?”
  “什麽事?”我啼笑皆非,“你要說什麽?”
  “爸媽總算去了旅行。”
  “你要說的必不止這樣。”
  “誌一,你姐姐我決定結婚,麥可與我將於明早注冊。”
  我一聽,完全清醒過來,“長娟,不可倉猝。”
  “我已三十二歲,誌一,我與麥可在一起已經三年,我倆相愛,他說,再不結婚他會掉頭而去,況且,我已懷孕,你要做舅舅了,誌一。”
  我一時接受不來,嘩地一聲。
  “趁老爸老媽外遊,誌一,明日你來做證婚人。”
  “大姐,他們回來知道了會傷心,你是家中長女,總得鋪排一下。”
  “誌一,我想來想去想不通結婚為什麽得請客吃飯,那完全是農業社會舊習慣:有機會才可大吃一頓,我們每天都大魚大肉,不必擺喜宴。”
  “爸媽回來會趕你出門。”
  “多謝你鼓勵,明早十時市內婚姻注冊處見。”
  她卜一聲掛上電話。
  嫁洋人!不知會親友!未婚先懷孕!
  我還怎麽睡得著覺。
  我撥電話到東岸幼娟處,她的電話錄音這樣說:“我正往西岸參加大姐婚禮,有急事請留言。”
  她一早知道了,豈有此理。
  我立刻起床梳洗趕往大姐公寓與她理論。
  淩晨一時,天尚未亮,我在門口碰到一個人。
  是阮津,她十分疲倦,看到我,愣住,她臉上有殘妝:黑眼圈、大紅嘴唇,卻另有風情,令人呆視。
  她在上海館子工作?看樣子不像。
  她見到我,有點尷尬,“這麽早,去哪裏?”
  我溫言說:“快洗個熱水澡休息,回來才告訴你。”
  她點點頭上樓。
  我趕到西岸長娟家咚咚咚敲門。
  她來開門,“誌一。”她像是哭過的樣子。
  我把姐姐擁到懷裏,“別這樣,孕婦要維持心情愉快。”
  幼娟自房裏出來,“誌一,你來了。”
  原來她一早已到西岸。
  我悻悻說:“你們倆姐妹把這樣大事瞞著我。”
  幼娟說:“誌一,你可有西裝?不如在店裏借一套穿上。”
  虧她想得到。
  “麥可呢?”我問:“那大塊頭躲何處?”
  話尚未說完,麥可到了,長娟躲進他懷裏,這時我才發覺大姐那樣嬌小,至少大個子可以保護她,經濟獨立女子在婚姻上隻求精神滿足。
  我紅著雙眼說:“麥可,你若有行差踏錯,我用彈弓石蛋射殺你。”
  麥可回答:“我完全明白。”
  我忽然流淚,大姐牽著我手一起長大,忽然要隨別人而去,改姓胡士,我戀戀不舍。
  幼娟也想到同一事,攬著大姐哭,大姐亦不舍得,跟著落淚。
  麥可提高聲音:“怎麽了?”
  天亮了。
  我連忙趕回洗衣店開門,請阮津幫忙:“請你代為照顧小店,我十一時之前必定趕回。”
  阮津問:“什麽急事?”
  “我大姐結婚,我做證婚人。”
  她先睜大眼睛,隨即眉開眼笑。
  我歎口氣,“她嫁紅毛,不敢讓父母知道,先斬後奏,我會把現場情況電傳給你看。”
  我在衣架子上借了一套西服穿上,沒有牛津款皮鞋,隻得仍穿著球鞋。
  阮津看著我微笑,我匆匆叫車趕到婚姻注冊處。
  他們已經在等候,長娟與幼娟都穿合身份的香奈兒套裝,一白一黃,大塊頭剃淨胡須,相當英俊,學曆人品都不能說人配不起長娟。
  我簽名做證婚人,看著他倆交換誓詞及戒指,禮成我上前親吻大姐。
  我問:“新屋準備好沒有?”
  “兩個人都忙,暫時兩邊住。”
  我去過麥可家,他住河邊舊貨倉改建的loft,極富情調,但那不是育嬰的地方。
  但,不用為他們擔心,這是一對收入豐厚的專業人士。
  我把現場照片用電話傳給阮津,接著一聲“我要看店”,便打道回府。
  前後不過用了四十分鍾,婚禮這件事原來可以如此簡約,我羨慕長娟的智慧。
  回到店裏,隻見阮津手揮目送,揮灑自如,做得頭頭是道,她告訴我:“那客人取回白色大衣,檢查橘紅汙漬,一點痕跡也無,大聲叫好。”
  我模仿洋女洋婦那種吊起聲線的做作尖叫。
  阮津笑,“你身為大學講師,為何調皮?”
  我問:“看到照片沒有?”
  “那外國姐夫十分高大。”
  “昂藏六尺三吋。”
  “恭喜你,可是,王先生太太回來後怎樣交待?”
  “別擔心,結婚的不是我。”
  阮津說:“我上去做午餐。”
  我拉住她,“阮,你不是廚娘,買兩客三文治好了。”
  “不,我樂意服務,你們對我寬容。”
  我一怔。
  “你早已知並非汪氏的表妹,我隻是一個三房客,可是你們不出聲,你們包容我。”
  我看見她臉紅鼻紅,連忙說:“快別那樣講。”
  她轉身上去了。
  我坐下躊躇,郵輪上不是沒有電話,我可以立時通知爸媽,但是,我微笑,他們三十年來首次度假,不必打擾他們,一切待他們回來再說。
  剛要吃飯,幼娟出現。
  “稀客,”我說:“快加雙筷子。”
  幼娟說:“嘩,白切雞、黃魚湯,吃得這樣好。”
  她忽然看到阮津,立刻歡笑,“誌一,快給我介紹這可人兒。”
  阮津連忙站出來答應。
  二姐老實不客氣坐下吃飯,一向節食的她居然添飯。
  她說:“我立刻要返回東岸,今晚我有份主持查諾頒獎禮,誌一,我的男友亦是老外。”
  阮津不敢笑,我則輕歎一聲。
  “我們是外嫁女,不要緊,誌一,你切記得娶華女,阮小姐,你說是不是?”
  阮津隻是陪笑。
  幼娟說下去:“老媽怎會接受碧眼兒做孫子。”
  我提點她:“幼娟,你在外頭,自己當心。”
  她抹淨嘴角,與我擁抱。
  阮津給她一杯綠茶嗽口。
  她道謝,計程車來了,她直接往飛機場。
  阮津輕輕稱讚:“真瀟灑,真能幹,我好不傾慕,我最敬重這樣女子。”
  我不出聲,太有本事,走得太遠,於父母有何益處,誰看店誰打理生活?
  我說:“我中學畢業成績得四分滿分,英國與美國均有名校取錄,我選擇留在本省接近父母,我並不希望揚名立萬,主審我性格上缺憾。”
  阮津按著我手,“這是優點。”
  中午過後生意又忙起來,她要去上英語課,我鼓勵她:“用心。”
  這個年輕女子也很獨立,熟習公路車路線,一張月票通街走,不靠人接送。
  傍晚,阮津打電話給我:“菜飯在鍋裏,你請便,我直接往工作地點,明天見。”
  我再問:“你在何處工作?”
  她回答:“上海菜館。”
  還是不願透露真相。
  那天晚上,我改卷子到深夜。
  一些學生用字嚕嗦,像“而是對之沒有什麽感情,即使不過是記下一些偶然相識者的聯絡,但總認為是人生曆程的記錄”,我這樣寫:字數太多了,你的意思是:“不重要的姓名電話就不必登記。”
  工作至深夜,聽見有人回來,打開門,果然,看見阮津走上,她同昨晚一般疲倦,長發披肩,穿著緊身深紅低胸裙子,身段如葫蘆般曼妙,臉容纖細的她四肢豐潤。
  她輕問:“你還沒睡?”
  我答:“今日發生太多事,失眠。”
  “我可是要休息了。”
  她頭發上有酒氣及煙味。
  “晚安。”我說。
  第二早她洗盡鉛華,拿著書本到店堂溫習,一本叫《無比敵》,另一本叫《原野呼聲》。
  “好書”我說:“我可以帶你去看鯨魚。”
  剛巧有人牽著狗走過,我說:“阮津,出來看,這便是原野呼聲中的赫斯基雪橇犬。“
  阮津連忙走到門口,那客人把狗綁在電燈柱上,把髒衣服交給我。
  阮津對那隻赫斯基愛不釋手,不住摸它頭毛。
  “真漂亮,我也希望將來有地方養狗。”
  “赫斯基其實是極地狼的後裔,沒有足夠空地,最好不要飼養動物。”
  快餐店老板送衣服過來,看到阮津,目不轉睛。
  阮津躲往樓上。
  那粗壯漢問我:“小哥,是你的女友?”
  我不置可否。
  “很漂亮,隻是皮膚稍為黑些,有點麵熟,什麽地方見過似。”
  我不以為忤,有些人就是如獲至寶如此魯直。
  “小哥,你有學問有家產,多人追求,唉,我,我已三十老幾,尚無對象。”
  我隻得說:“你老人家要求高。”
  “說得也對,不是美人,我還不稀罕呢。”
  我把他有異味的衣物放進大號濕洗機,開動洗衣幹衣程序。
  半晌,阮津下來問:“那可怕的人走了嗎?”
  “我還在這裏呢。”
  她笑了。
  “不要怕老金,他來自山東,是個憨直漢子,我們已是多年鄰居,他主理一家快餐店,七廿四那樣苦幹。”
  “身上有一股去不掉的油膩味。”
  我說:“你同長娟一個講法,她痛恨一切小店,說我們父子身上有幹洗烘熨氣味。”
  阮津微笑,“那又不同,新洗衣服有香味。”
  “你太偏心。”
  “這是事實。”
  我喝著綠茶,練習對爸媽宣布:長娟已經結婚,嫁給麥可,你們很快抱外孫,要做外公外婆--
  我預期母親會氣得麵孔煞白。
  我曾經在華文報上讀過一段訃告,除卻兩老及他們的子女,所有女婿媳婦全部是西人姓名,孫子外孫亦無中文名字。
  完全同化,倒也好事。
  那些小小混血兒可愛得洋娃娃似,聰明又頑皮。
  這時阮津對我說:“班上有一極其精明機伶的同學,她讀羅密歐與茱麗葉卻會流淚,何故?”
  “第一,她尚未有十多歲的子女;第二,她自知太過精算,故此敬重感情衝動的茱麗葉。”
  “說得也是。”
  “我常與學生討論哪個君主理性,又誰特別感性。”
  “那多有趣,宋徽宗肯定感性,失敗的君主?半如此。”
  我與她仿佛可以一直聊至深夜,她有陪伴,時間過得特快,正像愛恩斯坦伯說:美人坐懷裏,一小時好比一分鍾,但坐在針氈上,一分鍾好比一小時,這便是相對論。
  阮津問:“小誌哥,你呢,你是哪一種人?”
  “我是一個普通人。”
  她又笑。
  我把老金的衣物取出折好,送到隔壁。
  他忙得團團轉,“小哥,幫我把這三客豬排拿到七號桌子。”
  我索性幫他把汽水紅茶咖啡也分別送給客人,還有,替他寫三張單子。
  他說:“小誌,你是生力軍。”
  近日市道好,他找不到夥計,隻得把姨媽請出來幫忙,手腳不夠利落。
  他一邊擦汗一邊說:“你那女友,好不麵熟。”
  我既好氣又好笑,“客人催你要牛肉三文治。”
  我撇下他回自己店裏,順便抬頭看藍天白雲。
  正在這時,有人尖叫:“搶手袋!”
  一個中年太太哭喪著臉在不遠處頓足,一個年輕男子朝我奔來,我取起快餐店門外木招牌扔過去,他絆倒,
  這時警察趕到把他揪住。
  那年輕人十分瘦削憔悴,隻有癮君子才會不顧一切在光天化日下搶手袋。
  阮津看到一切,她說:“危險。”
  “也顧不得了。”
  稍後那中年太太前來道謝。
  她嘀咕:“治安越來越差,從前,夜不閉戶。”
  這便是由鄉鎮演變成大城市的代價。
  她的手臂在爭奪中扭痛,要去看醫生,阮津送她到門口。
  她問:“店門可要加鎖?”
  我答:“那不是趕客嗎。”
  “那麽,養一隻大狗。”
  “女客與孩子對大狗也有恐懼,隻得我肉身來擋。”
  任何生命都有風險。
  那天下午阮津陪我吃飯,她指著我下巴,“粘著一粒米,你像孩子。”
  “哪裏?”我伸手去撥。
  “這裏。”她用手指尖輕輕為我抹走。
  指尖接觸我唇邊,我覺得麻麻,這一點酥軟感覺漸漸傳遍全身。
  我漲紅麵孔。
  “王先生王太太快回來了吧。”
  我看看日曆,“後天。”
  她收拾碗筷回到樓上。
  我一轉頭,看到汪太太站我麵前,“小誌,你好。”
  汪氏夫婦在農場工作,平時早出晚歸,很少見麵。
  她說:“我給你付房租。”
  我寫收據給她。
  “小誌,剛才是我表妹阮津吧。”
  我微笑,“正是。”
  沒想到汪太太開門見山:“小誌,我同你父母是朋友,我有責任勸你一句:阮津不是你的對象。”
  我大大納罕,“你說什麽?”
  她清晰地重複:“她不適合你,你莫與她太過接近。”
  我一怔,賠笑說:“汪太太,我已是大人了。”
  她歎一口氣,“我的話也隻能說到這裏為止。”
  “她不是你家表妹嗎?”
  “一表三千裏,樹大有枯枝。”
  “這話怎麽說?”
  “小誌,你自己當心,明白嗎?”
  我把汪太太送走。
  他們也太關心我了,就差沒說:阮津不是好女人,你要小心這隻蜘蛛精,或是狐狸精。
  我正在不悅,學生李思敏找我。
  我探頭出去,“放假,你來幹什麽?”
  她把一份功課放在我麵前,“真沒想到老師會坐店堂。”
  “老師也是人。”
  我打開筆記一看,立刻生氣,“與你們說多少次,寫曆史論文,不得用‘我認為’、‘我的觀感’,你是誰?你認識拿破侖與華盛頓嗎,一切以事實為據,並且注明出處,你不是寫小說,愛文學的話可轉往凱文教授
  處。”
  “嘩,罵得狗血淋頭。”
  我笑出聲來,“拿回去改。”
  思敏問:“為什麽凱文是教授,你隻是講師?”
  “教授兩字並非尊稱,不可與老師混淆,在一間大學裏,並不是每個授課的人都是教授,我選擇講師為終身職業,不做行政,其他同事則不,他們會逐步升上去:高級講師、副教授、教授、校長……你可以說這是一種官價,與少尉、中尉、上尉……一般,華人喜歡捧人,皆大歡喜,逢人均叫老板,大家開心,可是教授卻真憑實據,需要大學正式認可,故此,請勿叫我王教授。”
  思敏說:“人稱窮教授,也沒什麽稀奇。”
  “還有,窮作家、窮畫家。”
  思敏說:“怎麽沒有窮科學家?其實居裏夫人未獲諾獎之前也很拮據。”
  我看著她,“思敏,如果你有時間,可往圖書館。”
  “你為什麽不請我到你家書房?”
  “今日隻得你我兩人,我不便與女學生單獨接觸。”
  “屎。”她喃喃。
  “思敏,那是粗話。”
  思敏看著我,“他們說,偉大的科學家牛頓一生人隻笑過一次,那次有人問他:為什麽要學物理,他是怪人,你也是。”
  “記得把功課錯處改過。”
  思敏在門外碰到老金,嚇一跳,避開他,匆匆上車。
  老金興奮地說:“好家夥,小誌,那也是你女友?真有辦法,這一個麵孔雖然扁一些,但夠嬌俏。”
  我看著他,“有什麽事嗎?”
  “小誌,先前那個女子,我想起來了。”
  我一凜,他是什麽意思?
  “我見過她,小誌,隻不過她在你店堂裏打扮不一樣。”
  我心跳得突突響。
  我知道老金想說什麽,他一定想告訴我:小誌,我在某豔舞廳見過她,她擅長跳鋼管脫衣舞!
  我強作鎮靜,雙手卻簌簌地抖,我把手藏櫃台下。
  隻聽得老金說:“她是酒保,她在市中心醜陋野狼酒吧工作。”
  我一聽,緩緩籲出一口氣,反而輕鬆了,酒保是正當職業,渾身絕技,聲色藝缺一不可,我四肢又可以活動了。
  隻是,那酒吧叫醜陋野狼?未免奇突。
  “小誌,你得去看看,那種場合,嘖嘖嘖。”
  我微笑,“你好似是常客。”
  “以前常去,最近改往仙人掌會所,稍微便宜。”
  我點點頭。
  “小誌,你可知她職業?”
  喜歡尋根究底的人,都是粗人吧。
  我答:“我朋友的事,我全知道。”
  他見我無意詳細討論這個問題,十分無趣,“小誌,你自己當心。”
  他轉身離去,身形胖得像一座小山。
  打烊後我悄悄回到樓上,看了一回書,終於忍不住,更衣到夜未央的醜陋野狼酒吧。
  推開店門,我看到奇景。
  大約有一百人擠在酒吧內歡呼拍手,人頭湧湧,百分之九十是男客,一看就明白緣故,灑保全是年輕女子,衣著暴露,她們忽然跳上櫃台,扭動腰肢臀總,跳起舞來。
  我目瞪口呆,一額是汗。
  忽然之間,她們又跳下櫃台,調酒招呼客人。
  這時有人喊:“芝芝,芝芝,芝芝。”
  歡呼聲中,我看到一個苗條身形出現。
  她正是阮津。
  她化妝濃豔,上衣是小小一件露腰背心,短褲短得不能再短,露著大腿。
  她笑著登場,拿起一隻酒瓶,往手臂上一放,隻見那瓶子像忽然有了生命,活了過來,像一隻小動物般自她左臂滾上肩膀,在背脊停頓一下,又自右臂滑下,她握住瓶子,往杯中斟酒,放下,又取過另一酒瓶,這次在她豐碩的胸上滾過。
  這是奇技!
  所有客人鼓掌歡呼叫好。
  她斟好酒搖勻,把調酒器放指尖轉動,煞是好看,我看得呆了。
  最後她斟出酒遞給人客,那男客給她豐富小費,她把鈔票塞進褲腰。
  我在一角看得下巴跌落胸前。
  終於,我緩緩轉身離去,王誌一,你要真相,你終於看到真相。
  我心酸的想,原來她是一個跑江湖的女孩。
  又怎樣呢,我喜歡她不會更多,亦不會更少。
  我緩緩轉身離開那歡呼及笑聲。
  我雙手推開門走出街上。
  冷空氣叫我打個寒顫,這時有一支香煙就好了。
  猛不料背後有人輕輕叫我:“小誌哥。”
  我轉過頭去,看到阮津,她披著一件外套追出來。
  我微笑,“你看到我了。”
  她這樣回答:“你也看到我了我。”
  “你才藝出眾。”
  她說:“叫你見笑。”
  我問:“為什麽叫醜陋野狼?”
  “你不是已經看到那些酒客的嘴臉了嗎?”
  我倆一起笑出來。
  她說:“你不會瞧不起我吧。”
  “你也是憑力氣賺取生活。”
  “多多少少出賣色相。”
  我答:“色相與生俱來。”
  “你太偏幫我。”
  我說:“下班沒有?”
  “一直到淩晨一時。”
  “回去工作吧,明天見。”
  “小誌哥--”
  我輕輕擁抱她一下,她進去了。
  我開著小機車噗噗噗回家。
  那夜我不停做惡夢……震耳欲聾音樂,轟轟轟隆隆隆,酒客舉起雙臂搖晃歡呼作樂叫囂,忽然之間,芝芝登場,她舞動腰肢,一件一件脫去衣裳,半裸,全裸……我慘呼一聲自床上躍起。
  再也睡不著。
  天朦亮我回到學校,坐在大樹下冥思,尚未開學就想回來工作。
  忽然想起要打開洗衣店大門,又匆匆回去,眼澀嘴幹。
  阮津卻衝了一大杯西洋參茶給我。
  她若無其事地說:“我熬了幹貝白粥。”
  我同她說:“非要在酒吧工作嗎?”
  她這樣答:“昨夜我收了兩百多小費,誌哥,明年我升大學,開銷非同小可。”
  我無言。
  “再做一年便可以暫停,我已熟習環境。”
  稍後大姐打電話給我:“爸媽是否明天回來?”
  “是,中午時分我會到碼頭接他們。”
  “我與麥可也一起去可好?”
  我想一想,“大姐,我看不要,不如先由我婉轉把消息透露。”
  她抱怨:“為什麽像做賊一般?”
  “聽我話,長娟,你與麥可下午才到店裏來。”
  她掛上電話。
  阮津在一邊微微笑,一定覺得有父母疼愛的子女永遠幼稚。
  我說:“多謝你這幾天照顧我又照顧小店。”
  “誌哥,下星期我到大學麵試,可否在店裏借一套衣裳。”
  “隨便你挑好了。”
  她指著蛋黃色的套裝。
  “你報什麽係?”
  “教育文憑,我在本家有化學學士文憑。”
  可是,來到異鄉,隻會賣酒,我暗暗歎息。
  第二天一早,我托阮津看店,去接爸媽。
  真沒想到,幾天不見,他們不但胖了,而且曬得黑黑。
  他倆手拉手,笑嘻嘻,神清氣朗。
  “爸媽,旅程看樣子十分愉快。”
  “好享受,”爸說,“我們計劃下一程到夏威夷群島。”
  我取過行李,接他們回家。
  爸忽然問:“誰在看店?”
  “一個朋友。”
  阮津站在店門口朝他們鞠躬,又遞上熱茶。
  媽眉開眼笑打量阮津,又朝我擠眉弄眼,十分忙碌。
  我示意阮津退下,我悄悄老大媽耳畔說了幾句話。
  老媽一時接受不到,怔怔地笑,“什麽?”
  我重複幾句,她手上的杯子跌倒地上,摔得粉碎。
  父親驚問:“什麽事?”
  我勸說:“結婚是喜事,長娟愛誰,我們也愛誰,管他是什麽國籍,生物學家已證明,人類與猿猴的因子不過相差三個巴仙,西洋人中國人,根本一模一樣。”
  母親垂頭不語。
  “不要為這事與長娟傷了和風,她需要支持,不久嬰兒出世,家裏添第三代,喜上加喜。”
  媽媽的臉色漸漸和緩,她流下淚來。
  我把她摟在懷中。
  “媽,你們去休息一下,長娟與麥可快來了。”
  爸默不作聲與老妻回到樓上。
  我籲出一口氣。
  阮津走近輕輕問:“你很會說話。”
  “我是逼不得已,我真不舍得他們交惡。”
  阮津說:“我不方便夾在你們當中,我稍後見你。”
  不一會,長娟與麥可到了。
  大姐忐忑不安,麥可緊緊握著她的手。
  我打電話給爸媽說:“他們在店裏。”
  媽媽的聲音相當鎮定,“請他們上來。”
  我叮囑麥可:“你會說的中文,請全部用上。”
  他們上樓去見家長。
  將來我為人父,決不會禁止子女讀什麽科,或是同什麽人交往,人生那麽短,苦幹那麽多,已經夠慘澹,還要與孩子們鬥爭,莫非活得不耐煩。
  我提心吊膽在樓下等,希望有好消息。
  終於不負我所望,媽媽與長娟手拉手下樓來,麥可咧開嘴跟後邊。
  大塊頭伸手過來,腕上一塊金手表,“爸送我的結婚禮物,長娟也有一隻。”
  啊,我大喜過望,爸媽真是明理的父母。
  麥可擁抱我,“好兄弟。”
  我紅著雙眼推開他:“長娟若有些微怨言,我會親自動手把你大卸八塊。”
  他居然不反對,“是,是”
  他們又談一會,麥可才與長娟離去。
  父母相當唏噓,“女大不中留”,“一對金表本來為誌一與媳婦預備”,“已經四個月身孕,身段圓潤”,“不知怎向親友交待,或者,根本毋須說什麽”……
  他們心裏其實不舒服。
  我替兩老搥肩.
  明朝我要開學,洗衣店又還給他們。
  這片店像個極和黏身的小孩,整天甩也甩不開,纏得慌,虧得爸媽數十年守店裏。
  阮津在門口等我。
  “好似完美結局。”
  我點點頭,“請到寒舍喝杯茶。”
  我推開大門,她喲地一聲。
  她稱讚:“寬敞雅致。”
  我介紹說:“紅木家具都是太公那代留下,這一盞天然水晶燈現在又開始流行,看到椅背的人形跡子沒有?
  那是百年汗印。”
  阮津嘖嘖稱奇。
  “來,我給你看曆史文物。”
  我取出剪貼簿,打開展示,“太祖、曾祖、祖父、我爸、及我。”
  阮津笑,“大家都是和氣的圓麵孔,像極了,遺傳因子不可思議。”
  “你呢?”我好奇,“你像誰?”
  “我是孤兒。”她十分遺憾。
  我安慰她:“麥可父母也在空難中喪生,所以一個若能健康活到五十以上,就應當萬事看開:太幸運了,不必再為瑣事煩惱。”
  阮津細細看我整理出來的文物:百年前的洗衣收據、電費及水費單子……她感動不已。
  “這是給下一代最好禮物。”
  我說:“也許他們不懂珍惜。”
  阮津學著我的口氣,“隻要他們快樂便好。”
  “真的,任他們往外闖,叫他們不要酗酒吸毒,告訴他們,父母的家門永遠打開。”
  “誌一,你真可愛。”
  我謙說:“哪有你說得那麽好。”
  我講時無敵,做時無力,連她這麽一個弱女子都照顧不了。
  接著,開學了。
  忙碌可想而知,學生們放完假靈魂似尚未歸位,惺忪憔悴,泰半穿運動衣褲,睡衣是它,校服也是它,像團爛泥似。
  還有,我自己也好不到哪裏去,混在他們當中,分不出誰是老師誰是學生。
  思敏打扮最好看:天藍色小大衣,棕色窄腳褲,不過,我情願她把時間用在功課上。
  “思敏,你退步了,才八十分。”
  思敏似有心事,長歎一聲。
  我也不方便去問她因由,其他女同學又斜睨又扁嘴,“思敏又霸著老師”,“思敏目中無人”,“思敏真正得寵”……
  我並不算一個輕浮的人,可是也忍不住樂不可支。
  春天終於來到。
  但我卻一連好幾天沒看到阮津。
  媽媽終於完全原諒了長娟。
  一日我看到麥可在廚房偷吃燉給老爸的川貝梨,被媽媽打手心。
  麥可像是已經贏得他們歡心。
  長娟身形漸變,可是精神飽滿,仍然工作。
  一日放學,母親叫我:“誌一,我有話說。”
  我攤開雙手,“不,我不想搬出去住,是,我還沒找到女朋友,我知我已二十有六,我自己也很心急。”
  媽媽笑起來。
  “還有什麽事?”
  “誌一,汪太太說,你與她表妹有來往。”
  “她是我家三房客,樓上樓下,總得招呼。”
  媽媽鄭重說:“那位阮小姐,在酒吧工作,不是正經人。”
  我不出聲。
  “你要與她疏遠。”
  “那是命令嗎,”我詫異,“媽媽很少如此專製。”
  “我已失去長娟,我不想失去你。”
  “媽媽,長娟帶來麥可,你快將添孫。”
  “我喜歡你學生思敏,既漂亮又聰明,父母均是醫生。”
  我微笑,“媽媽不該勢利。”
  “叫思敏來吃飯。”
  “媽媽,她是我學生,今年才十九歲,私底下不方便來往。”
  媽媽再三叮囑:“不許與那女子接觸。”
  我這才明白什麽叫做左耳入,右耳出。
  看樣子真的要搬出去住了:喝啤酒或冷開水,吃麵包罐頭湯度日,每日髒兮兮找幹淨襪子,牆角長出蛛網……這也是人生必經階段,直至有女生代為收拾。
  我開始在大學附近找住所。
  隻能以貴不可言四字形容,我不是吃驚,而是訝異,屋價在這十年內漲起三倍,從前二十萬,現在六十萬還是次貨,麵積小得多,方向也欠佳。
  我忍不住向父母訴苦,“年輕人還怎樣置業,薪水一直不漲,地產卻飆升。”
  “你要結婚?”
  “我想搬出去。”
  “誌一,”爸說:“你若結婚,我們送禮物給你。”
  “可是一對金表?”
  “這三個物業,任你挑選,我們百年歸老,則全部屬你。”
  我連忙搖頭擺手,“不不不,給兩個姐姐,要疼女兒。”
  媽媽說:“我為她們另有安排。”
  我發呆,一爿小店真的可以有如此豐富進帳,抑或,小富由儉。
  我很感動,“爸媽,你們留著自己用。”
  “來看,誌一,這一幢公寓在英吉利灣,兩房兩廳,一千二百六十多平方呎,適合小兩口居住,此刻九百多呎也叫兩房兩廳,不能比,有了孩子,可住到大伯鄰近,這一幢平房占地半畝——”
  我詫異,“都是什麽時候置的?”
  “那時你還未出生。”
  嗬克勤克儉的他們終於修成正果。
  我說:“爸媽,既然有錢,應當享福,雇人照顧洗衣店,你們好退休了。”
  “誌一,你若要結婚,通知我們,我立刻請房客搬走,替你裝修,廚廁地板牆燈飾傢具全部更新。”
  我笑,“太寵愛我了。”
  “幾時結婚?”
  “先給我時間找女朋友。”
  我真佩服王家列祖列宗,據說曾祖來的時候隻有背脊上一件衣服,天氣冷,直打哆嗦,站在人家屋簷下取暖,被洋人趕跑。
  這樣都能捱出頭來。
  那天晚上我一早睡覺,半夜,被電話吵醒,我詫異:這會是誰?一看時間,淩晨一時。
  那邊的聲音沙啞且驚惶失措,“誌一,請來市中心三街派出所救我。”
  我愕然,“你是誰?”
  “誌一,我是阮津,”她哭出聲來,“請帶保釋金。”
  我跳起來,“馬上到。”
  我即時通知麥可與我在派出所會麵。
  這是怎麽一回事?我擔心得手腳冰冷。
  匆匆披上衣服趕到派出所,麥可比我早到,他已了解情況。
  他對我說:“阮小姐與友人在一間叫禪的餐廳宵夜,碰到另一名女客,指阮小姐盜取她一件名貴外套,堅決報警。”
  我急了,“女裝上衣件件相似,她憑什麽指認?”
  “到了派出所,事主指出,上衣鈕扣獨一無二,由耳環改裝。”
  糟糕,我張大了嘴,原來正是那件多事的外套!我沒留神,任由阮津借穿,都是我的錯。
  我把前因後果向麥可說明,“我願意代洗衣店全數賠償,希望事主不要起訴。”
  麥可看著我半晌,“你喜歡這個女子。”
  “她在哪裏?”
  “在拘留室,立刻放出來。”
  話還沒講完,我看到阮津自走廊角落緩緩走出,我連忙走近,發覺她渾身發抖,我脫下外套披她肩上,把她摟在懷中。
  “沒事,沒事,我們可以走了。”
  麥可說:“你送阮小姐回去,其餘事由我來辦。”
  我與阮津迅速離開派出所。
  她一直垂頭不語。
  我輕輕說:“對不起,都是我不好,我一時沒想到——”
  她按住我的手。
  我聞到她身上有臭味,警局拘留室內三山五嶽人馬聚集,一定有體臭汗臭以及排泄物異味。
  “好好淋一個熱水浴,早點睡。”
  路燈下她臉色煞白,像是大禍臨頭模樣。
  我一時還不明白所以然,以為她隻是受驚,於是勸她喝一杯熱牛奶。
  我回到房裏,不一會,麥可來了。
  天尚未亮,他臉色凝重,坐下斟兩杯拔蘭地,打電話向長娟報告:“我在誌一處,是,很快回來”,然後跟我說:“事主願接受賠償,已取消控訴,警方相信是一場誤會。”
  我籲出一口氣。
  “但是,誌一,你坐下聽我說。”
  還有什麽事?
  “誌一,阮小姐與你關係如何?”
  我低頭,“麥可,我與你實話實說,我對她一見鍾情。”
  他歎氣,“我就怕如此。”
  “有什麽不妥?”
  “誌一,她的學生簽證過期。”
  “我知道,你替她辦一辦可好?”
  “誌一,那份證件不是她的,那是本假護照。”
  什麽?我跳起來。
  “她根本不叫阮津,阮津在本省學成後已返回中國,護照連學生簽證遺失,記錄在案。”
  我發呆,我的天。
  “她將被遞解出境。”
  “不!”我站起來,“你得想辦法。”
  “我並沒有法寶。”
  “一定有,你的律師朋友——”
  “誌一,即使你願與她結婚,她也得先出境,在原居地等候你申請她。”
  我像熱鍋上螞蟻。
  “你同阮小姐商量一下吧,誌一,不可衝動。”
  我不出聲。
  “阮小姐身世複雜,不是一個簡單的女子,誌一,你卻單純天真,她不是你理想對象。”
  “麻煩你了麥可。”
  “對不起不能幫你更多。”
  我送走麥可打電話叫阮津出來。
  她身形忽然縮小許多,憔悴地靠在牆角。
  我低聲問:“你叫什麽名字?”
  “蘇佳。”她的聲音低得不能再低。
  “你確定這是真名?”我有點生氣。
  她回答:“我不是要你相信我。”
  “你用別人的證件,那是違法之事。”
  “我用三千美元買回來出國打工讀書。”
  我搖頭,“你做錯了。”
  “我沒有別條路可走。”
  我訓斥她:“有的,隻不過你選擇走捷徑。”
  她忽然打一個嗬欠,“誌一,我累得很,有什麽事明天再說吧。”
  我點點頭,“明日從詳計議。”
  她把臉伏在我胸前一會,“誌一,謝謝你幫我。”
  我輕輕歎一口氣。
  我根本沒閡眼,第二天我要為學生準備期考,天一亮就出門到學校,忙到傍晚才回家。
  我渾身是倦意汗味,想在淋浴之後才與阮津細談,正在更衣,媽媽進來。
  她是老式人,從不敲門:子女由她奶大,談什麽隱私,滑稽。
  “誌一,你說奇不奇。”
  我連忙穿上襯衣,“奇?可是牛長了翅膀。”
  “汪太太同我說,她的表妹忽然搬走,事前一聲通知也無,偏偏移民局有人來過,汪太太一驚,通知我,她也要搬家。”
  我呆住,阮津搬走,去了何處?我麵孔漸漸發麻。
  “那表妹並無留下地址,人家的女兒,真難管教,但是她沒欠錢,一切還清給汪太太。”
  可有留下任何信件?
  “一個字也沒有就走了,誌一,我也覺得把住所分租惹麻煩,汪太太搬走之後,就把她那單位收回自住,地方寬敞些,將來長娟幼娟的孩子有地方走動,你說好不好?”
  我心頭苦澀,不知說什麽回應。
  還以為阮津起碼會把我當朋友,稍後會一五一十把她的故事告訴我,兩人一起商量對策,沒想到她一走了之。
  我看到媽媽正微微笑,“搬走了真好。”
  這正是阮津默默離去的原因吧,她深知自己不受歡迎。
  我點點頭,“歡迎他來到這苦澀的世上。”
  長娟溫言相勸,“誌一,你我算是好命人了。”
  麥可也說:“估計美國有一千五百萬非法移民。”
  “她去了什麽地方?”
  “她如此機靈聰明,一定有辦法,你不必擔心。”
  “單身年輕女子--”
  麥可說:“相信我,誌一,江湖裏最有道行是她們。”
  “我頭劇痛,太陽穴彈跳。”
  長娟取藥給我,“你去眠一眠。”
  “不,我要到醜陋野狼酒吧去找她。”
  “她怎麽會給你找到,她不是與你捉迷藏,她有意放你一條生路。”
  我苦笑,“你們把她說得如洪水猛獸。”
  “誌一,”長娟說:“你收手吧。”
  我用被套蒙住頭,不去理睬他們,我不覺盹著。
  一覺醒來,又是下午我漱口出門到酒吧。
  酒吧尚未開始營業,酒保在搬貨,我問:“打擾你兄弟,我找芝芝。”
  他看我一眼,“她辭工不幹了,聽說要往東岸。”
  “可有留下地址?”
  “她們這些飄零女,像流浪玫瑰一般,去到哪裏是哪裏,怎會留下蛛絲馬跡。”
  “她的姐妹淘可知她去向?”
  酒保搖搖頭,“小兄弟,不必費心了。”
  我跟躑躅回家。
  幼娟找我:“誌一,春假可要到我這邊來?”
  我說我想休息。
  幼娟說:“大姐說你胡須也不刮,野人似關家裏。”
  “壞事傳千裏。”
  “到我這裏來,我介紹漂亮聰明的女孩子給你。”
  我仍然推搪支吾。
  “爸媽很擔心你,誌一,出來散散心。”
  我死撐,“我沒事……”
  二姐作獅子吼:“叫你來就來!”
  沒想到東岸的櫻花先開。
  二姐帶我巡視國家電視台,我才知道她地位不低,隻見她發型化妝服裝一絲不苟,以標準北美口音主持特輯,聲音端莊悅耳,真是將材。
  一轉身她又與法裔同事說起流利法語,揮灑自如,我知道她找到了終身職業。
  她帶我大吃四方,觀劇看戲,每次都請漂亮女生相伴。
  幼娟說:“阿黛爾如何,古潔心還合眼緣呈,馮蓉已考取建築師執照,琳茜有四分一西班牙血統……”
  “她們都沒有男朋友嗎?”
  “公餘都寂寥得想哭。”
  你呢,還沒見過你的男友。“
  “他現在非洲蘇丹做采訪,過兩天回來我介紹你認識。”
  我趁幼娟不覺,到星報刊登一則小廣告:“尋找潔如新,一人計短,二人計長”,一連三天。
  幼娟的男友回來,她正式介紹他給我認識:“這是烏利奧。”他在著名的國際無線新聞網絡工作。
  我訝異他的俊美,祖籍法國的他有一頭金色卷發,相貌像修伯利筆下的小王子,與大塊頭麥可相反,他身段隻與我相仿。
  他叫我弟弟,一口普通話說得似幼娟的法語般流利。
  幼娟有點感慨:“聽說爸媽終於接受了大姐夫。”
  “外孫快要出世。”
  “好像是個小胖子,體重估計在九磅左右,假如有十磅以上,一落地可送往幼稚園。”
  我搖頭,“接著是六年小學,再六年中學與六年大學。”
  “悶壞人可是。”
  “還有無數荊棘挫折。”
  “誌一,你不算命苦了。”
  我忽然大叫:“我所有的苦楚,隻有耶穌知道。”
  烏利奧陪我下棋,我自幼是棋賽神童,他技藝卻與我不相伯仲,他是一個智商極高的人物,我真正不介意他是白人。
  “請問家鄉何處?”
  “南法魯昂。”
  “啊,蒙納的大教堂所在。”
  他微笑,“正是,祖上務農。”
  “你亦有姐妹嗎?”
  “幸虧沒有,”他看一看幼娟,“哈哈哈哈哈。”
  “你們可是一見鍾情?”
  “在一個畫展遇見,她穿小小黑裙,頭發束起,忽然轉過頭來,眼神與我相遇,該刹那我已看不到其他人, 耳畔充滿嗡嗡聲,我知道是她了。”
  我嘴裏卻現實地問:“什麽時候結婚?”
  “我將派駐美國華盛頓,希望幼娟同我一起。”
  “她會有工作嗎?”我擔心,“她不能放棄事業。”
  “不知多少電視台爭相聘用。”
  “嗬,我是井底蛙,見笑了。”
  “幼娟說你是隻書蟲,她形容精湛。”
  “烏利奧,你要善待幼娟。”
  他忽然用普通話說:“她是我的心肝。”由他說來,又不覺肉麻,“我們愛體內的心肺脾髒嗎,誰會天天提著‘我愛我的眼睛瞳仁,我愛我視覺聽覺’,可是一旦失去,極難存活,這就是華語精妙之下:把所愛的人叫我的心肝。”
  我明白了。
  我說:“祝你們快樂幸福。”
  回到家中,同父母報告幼娟已有知己:“普通話講得比我流暢,他容貌秀美,性格熱情。”
  媽媽側著頭不出聲。
  爸把手搭在媽媽肩膀上,喃喃說:“都嫌洗衣店,都要讀書,你看,都嫁洋人。”
  我勸說:“幼娟說,有一個北京記者問她:‘你來世還要做中國人嗎’,她答:‘我從未在中國土地居住’,又問:‘你的黃皮膚遭到歧視嗎’,她答:‘一般大機構仍然歧視女職員,與性別有關,膚色無關’,這是她真實感受,她是一個國際人。”
  媽媽仍然不出聲。
  隔很久她說:“隻要他們高興。”
  我回到房裏更衣,東岸星報的尋人廣告並未生效,但是我自己知道,我情緒低落,取消一切不必要活動,沉默抑鬱。
  思敏留意到,“他們隻說女子才會在每月某幾天鬧情緒。”
  “教你們這班猢猻真累,測驗題目連大憲章在何國簽署都答不出來。”
  思敏笑,“中學八年級的題目,我們早已不屑。”
  那是一個暖洋洋的下午,她穿著一套蛋黃色連衣裙,配平跟鞋,仿五十年代少女打扮,十分悅耳。
  你可以想像思敏守在小店逐件處理髒衣服嗎,我不能。
  她一定會把我也帶離小店。
  我輕輕說:“思敏,你還是專注功課的好。”
  “我很在意成績,你放心。”
  “我家是老式移民家庭,與你們不同,我家長輩胼手胝足靠勞力找生活。”
  思敏說:“每句話都拒人千裏之外,沒意思。”
  “那時時在課室門口等你的是體育係的小孫嗎?”
  “那人四肢發達,頭大無腦。”
  我吃驚:“太刻薄了。”
  思敏說:“我不喜歡任何分勝負的遊戲,所有球賽在內。”
  天氣回暖,女學生的衣裳越來越薄,我自覺已近中年,目不斜視。
  一日下午我在家改卷子,接到一個電話。
  我習慣先報上姓名,對方說:“誌一,你找我?”
  我一聽到她的聲音,耳畔嗡嗡聲,所有其他聲音淡出,我緊緊抓住電話,“是,我找你,你看到尋人啟事了嗎?”
  “我買炸魚薯條當午餐,店員用報紙包著食物,打開,才看到尋人廣告。”
  我大呼幸運,“看到就好,阮津,回來吧。”
  “移民局搜我。”
  “可以請律師設法延期。”
  “誌一,你不必為我擔心。”
  “阮津,”我平靜地說:“我倆可以到香港注冊結婚,然後你等我申請你過來團聚。”
  她在那一邊不出聲音。
  半晌她才說:“你已知我不叫阮津。”
  “你考慮一下。”
  “假結婚也不是辦法。”
  我平靜地說:“我正式向你求婚。”
  她呆住,接著是長長的沉默。
  我說下去:“我沒有一天不想起你。”
  “我,誌一,我欠人家許多錢。”
  “我會替你還清,然後你終身為我洗衣煮飯還我。”
  “你對我一無所知。”
  “一般男女相識一年左右便談婚論嫁,其實也無甚了解。”
  “你堅持看不到我的缺點。”
  我微笑,“把地址告訴我,我立刻過來與你匯合。”
  “誌一,你的父母--”
  “你並不是與他們其中一人結婚。”
  “誌一,我不行,我做不到。”
  “我不會讓你走,我會刊登整頁廣告尋人,並且用你真名蘇佳。”
  “誌一,何故苦苦糾纏?”
  “你又為什麽打這個電話?”
  “我想念你。”她忽然飲泣。
  “那麽,把地址告訴我。”
  “滑鐵盧街七十號十二室。”
  “我傍晚可到你家。”
  我收拾簡單衣物及信用卡又回到東岸。
  在飛機場租了車子直駛鐵盧街。
  到達那幢鎮屋前天尚未暗,我大聲叫:“津,津!”
  阮津飛奔出來,我緊緊把她擁在懷內,直到彼此不能呼吸,我默默流下淚來。
  這是有一雙散步的老夫婦看到我們,那老頭忍不住微笑說:“深深相愛呢。”
  他的老伴拉一拉他的衣角,叫他不要多嘴。
  我抹去眼淚,回答:“是,先生,我深愛這女子。”
  阮津把臉埋在我懷內。
  那老太太笑答:“年輕真好。”
  我立刻載阮津去見幼娟。
  幼娟嚇一跳:“怎麽又是你?”
  我告訴她:“幼娟,我今晚往香港與阮津結婚。”
  幼娟看我,又轉頭去看阮津。
  “你代我向爸媽解說,還有,替我向學校告假。”
  幼娟輕輕問:“這位就是阮津?”
  阮津點點頭。
  “身邊有零用嗎?”
  我心中歡喜,“我有節蓄。”
  幼娟說:“這是香港一個移民律師的名片,你們去找他辦事,他一定鼎力相助。”
  我收好名片,“謝謝你二姐。”
  “烏利奧在香港有個小公寓,他返回亞洲時住那裏,現在空置,歡迎你們入住。”
  “二姐。”我親吻她的手。
  我緊拖阮津手臂匆匆離去。
  兩個小時後,我們已經坐在飛機上往香港飛去。
  主審我忽然覺得疲倦,把頭靠在阮津肩上入睡。
  好像聽見她輕輕說:“誌一,這份是我真護照,上頭沒有學生簽證……”
  我已聽不見什麽。
  黑暗中思維還有些許活動,像是在說:王誌一,你太過衝動。
  過很久醒來,我惺忪問:“到了哪裏?”
  她籲出一口氣,“已在東京上空。”
  我握住她雙手,“快到了。”
  “我有點害怕。”
  我佯裝吃驚,“你怕?我靠誰去?”
  她也笑,隻是嘴角帶些苦澀,她說:“王家的人那麽漂亮,兩個姐姐與你,一臉書卷氣,父親像從前國語片裏某中生,媽媽慈愛端莊,白人大塊頭姐夫可愛像北京熊,還有,我看到二姐夫照片,他麵孔像宗教畫裏的天使長蓋伯利,將來外甥必然似小小安琪兒。”
  我承認:“是,他們都出色,除了我,我是普通人。”
  “誌一,你真摯可愛,你是一等一好人。”
  我親吻她額角。
  取過行李出境,我才知道阮津從未到過香港。
  這是一個毋須導遊介紹的都會,旅客不會迷路,他們隻會迷失,我有一個同事到了香江受到極端文化衝擊,他這樣形容:“新鮮豬肉與雞鴨的屍體露天掛在街市鐵勾上,另一條街卻滿櫥窗珠寶陳列,寶石像眼珠那麽大,每個女性都苗條溫柔,說著流利外語,各種餐廳水準高得叫人歡笑……”
  我叫了一部車子駛到市區。
  這回輪到阮津在我肩上盹著。
  司機是個中年人,他朝我搭訕:“返來吖,是探親抑或回流?”
  我唯唯喏喏。
  “外國邊有香港好?返來啦。”
  我笑而不答,他以為我不諳粵語,改說普通話:“老兄,我看新聞,知道北美東岸積雪高達十二呎,這是我們住的地方嗎?聽了都嚇死人。”
  “是是。”
  “聽說雞沒有雞味,又浸藥水又雪凍。”
  他說得都很正確,他常識豐富。
  “幹什麽要與洋人打交道?我們哪處比西方差?”
  這是阮津睜開眼睛,聽到司機傳論,微微笑,是,都會司機出名能說會道。
  司機終於承認都會也有缺點,“不過,我們住屋的確逼壓,空氣質素也欠佳。”
  阮津又微笑。
  司機為“我愛我城”現身說法。
  三十分鍾後他喊:“你們到了。”
  我給了豐富小費,他連聲道謝。
  烏利奧的歇腳處在的郊一間鎮屋頂樓,我開門進去,立刻看到寧靜海灣,碧海藍天,暑氣盡消。
  屋連天台,寬敞舒適,簡單的白牆與木地板,幾件必須家具,足夠我們應用。
  我攤開地圖,“我們在這裏,最近的婚姻注冊處在該處,市中心又要遠一點。”
  阮津忽然羨慕地說:“你們一家都受過良好教育,故此找到終身優職,很快有貯蓄置業,我也夢想有自己的住所,可是入息總像左手來右手去,留不住。”
  “我倆也可以慢慢開始。”
  我用電話聯絡移民律師古仲坤,約他第二天上午八時,他其餘時間都已約滿,因幼娟特別關照,才騰出早餐時間。
  稍後我們步行到附近街市,阮津是挑選蔬菜能手,她詫異:“郊區住宅有這麽多外國人。”
  是,在香港,說英語足夠,正如在溫哥華或三藩市,講中文也可行。
  休息過後,第二天一早出發到市中心見古律師,他是一個打扮時髦的年輕人,態度隨和,正在喝咖啡讀早報,看見我們站起來招呼。
  “幼娟親友即我親友。”話還沒說完,看到阮津,他忽然呆住,然後自覺失態,把桌子上報紙折好,叫秘書斟茶。
  “請坐,幼娟已把阮小姐的情況約略告訴我。”
  阮津一直低著頭,不知如何開口,我識趣地站起來,“津,你與古律師把我們的情況講清楚,他會為你守秘,我出去買幾份報紙。”
  報攤也是奇景,那麽小小城市,數百份報章雜誌爭相鳴放,一直擺出行人道,彩色繽紛地招搖,我挑了幾本,單看標題,已經心驚肉跳:《毒品案大揭曉》,《豪門怨女複仇記》,《去年私煙達千萬支》……我看看時間,三十分鍾過去了,阮津有話也該講完,她始終不願向我坦白,許是時候未到,我願靜心等待,相信不久她會把一切對我說清楚,如果終久決定緘默,也無所謂。
  我回到事務所,古律師說:“誌一,我一切都已明白,我有把握辦妥這件事,首先,你倆要注冊結婚,然後,把證件交給我。”
  “接著呢?”
  “誌一,你隨時可以回去,我會替你們辦理其餘手續。”
  古律師講得如此簡單,我鬆下一口氣。
  我問:“費用方麵--”
  他很爽快,“幼娟已經付過。”
  “這怎麽可以。”
  “幼娟想你們快樂。”
  他交待助手把我倆的旅行證件存入電腦。
  助手說:“你們可以走了,這是北區婚姻注冊給你倆的排期,兩個星期後古律師會做你倆的證婚人。”
  他設想得這樣周到。
  助手微笑,“敝事務所專辦該等事宜。”
  我與幼娟通話:“謝謝你。”
  “同胞兄弟,客氣什麽。”
  “你如何認識古某?他極之能幹。”
  “他是我大學同學,有一年我與他爭做中華同學會會長,不打不相識。”
  “誰贏?”
  “他修法律,他贏。”
  “是個厲害人物。”
  “但聲譽一流,你六個月之內會有好消息。”
  “要等那麽久?”我吃驚。
  幼娟笑,“別人要一年多兩年。”
  “真不人道。”
  幼娟靜一靜,“誌一,你可有問過阮小姐,她為何急於辦移民居留?”
  我不假思索:“當然是要與我在一起。”
  幼娟籲出一口氣,“那樣最好。”
  “你有話要說?”我覺得她欲語還休。
  “不,誌一,我沒意見,對,長娟與麥可已往娘家,這次是她代你做說客。”
  “你們對我真好。”
  “噫,你也愛我倆。”
  過一天,長娟找我:“誌一,媽媽一言不發,像是氣到極點。”
  我有點失望,“這一刻她在氣頭上。”
  “我也那麽想,希望氣會過。”
  “學校怎麽說?”
  “係主任著你辦妥私事即刻回去,否則開除你,這段日子他親自代課。”
  我嬉笑。
  “誌一,結婚就是大人了,養妻活兒,工作重要。”
  “明白,我注冊後即返。”
  “古律師說他與助手會擔任證婚人,他還告訴幼娟,阮小姐是美女。”
  我很窩心,“她的確好看。”
  長娟隻唔了一聲,“你需要找地方給阮小姐居住。”
  “我已決定租烏利奧寓所。”
  “這也好,他將與幼娟赴華盛頓,近期不會返亞洲。”
  “大姐,連我都覺得老媽應當生氣:三個子女結婚她都不在場。”
  “真有命運可是。”
  “性格造成命運,大姐,老媽固執守舊,我們才不敢把大事告訴她,怕她擾攘阻撓。”
  “誌一,我快為人母,我略知母親心情,我們也不能怪她,試想想:子女由嬰兒奶大,親手為我們整理排泄物,晚上睡在身邊,忽然成年,表態獨立,她難免傷心。”
  我不出聲,輕輕掛上電話。
  那兩個禮拜的假期是我一生中最美好的日子,南亞初夏的白天像是永遠日不落,我倆在附近沙灘繩床上喝冰茶說將來,直至雙肩曬成金棕。
  傍晚喝香檳吃海鮮,在市集散步,欣賞橘紅色晚霞,聽音樂,漸漸盹著。
  醒來之際,有時壓在她臂彎,有時她枕著我肩膀。
  世界隻有那麽一點點大,再也容不下第三個人。
  每天她親手做三餐給我,早上一杯茶,中午一碗麵,晚餐吃得早,她擅長做海鮮,小小一條魚,還有一碗菜湯,清淡可口。
  我成為世上最快樂逃兵。
  我倆四肢纏在繩床上,微微晃動,鼻端是茉莉花香,抬頭可看到微弱星光。
  我輕輕說:“總可以看到北鬥星,西人叫極星。”
  “我此刻才知道許多英文字拉丁文衍生。”
  “我有同學會說拉丁文,古時歐洲僧侶用深奧拉丁文挾以自重,以示與眾不同,經文亦以拉丁文抄寫,信徒要靠他們才能獲得信息。”
  “後來有一個叫馬丁路德的人站出來說公道話--”
  我笑,輕輕撫她頭發:“你真可愛。”
  她撣開我手,嬌嗔說:“你別把我當低能兒。”
  “我哪裏敢,你最聰敏不過。”
  “你這樣看我:聰明?說一個人聰明,未必是稱讚他。”
  我握住她的手,“讓我告訴你王家的故事。”
  “我愛煞王家鋪子:小小一塊磐石,一個避難所。”
  “我是一個讀曆史的人,華人掙紮史我最清楚不過,百餘年前,洗衣店被視為落後、肮髒、黑暗的地方。”
  “洗衣業最幹淨,怎會成為代罪者?”
  “手作業沒有權勢,最受欺淩,百年前王氏洗衣店玻璃曾被打破,招牌被拆下,當時沒有警察願意出麵,華人自組警衛,王家男人把婦孺鎖在樓上以策安全,隻能吃麵包喝糖水過了好幾日。”
  “市麵怎樣平靜下來?”
  “政府頒布排華法,群眾息怒。”
  “為什麽還留下來?”
  “因為無路可退。”
  阮津追問:“你可恨外國人?”
  我不出聲,感情複雜,一言難盡。
  “現在,廿一世紀,你與他們一起生活,你可覺得自己是二等公民?”
  我知道她想打探清楚,她也想在北美居留。
  我輕輕說:“這塊大洲的原住民統稱印第安人,五千年前自西伯利亞徒步過阿拉斯加亞留申群島陸橋在北美,停留,現在,政府管印第安人叫‘第一等民族’,其餘全是二等公民。”
  “這樣說來,倒也公平。”
  “可是,任何社會都一般勢利,資本主義以財富分階級,大石翻轉,陽光不到之處,陰暗麵肮髒可怕。”
  “誌一,與你說話真有趣。”
  “當年家鄉鬧饑荒,伯父告訴我,太公雖然吃苦,但是一年總還能寄四五十美元回鄉,那好算是巨款。”
  阮津點點頭,“有那麽能幹的祖先,你一定很驕傲。”
  “事實剛相反,我家姐妹不願提起。”
  長娟常常羨慕同學家長是專業人士:“嚴顯威的父親是建築師”,“列高的祖父在香港是鼎鼎有名腦科醫生……”
  洗衣,那算是什麽。
  阮津忽然問:“誰教你中文?”
  “學校。”
  “開玩笑!”她驚訝。
  “小學一至六年每星期在中華會館學習,教師全是義工,稍後,公校亦有中文科,我又讀了六年,學習時間比法語還長。”
  “你可有遭到歧視?”
  “今時今日?即使你是綠皮膚,隻要有本事,一樣受重用,資本家不會與公司利潤作對。”
  “誌一,我自你處學習良多。”
  她伏在露台看風景,臀部與長腿線條優美,我忍不住把雙手搭在她細腰上。
  她柔軟地把上身拗過來與我親吻。
  不回去了,我向自己說。
  不回去了,有人在我耳畔響亮地說。
  我與古律師見麵,說及我的意願。
  古律師隻是微笑,“是的,這個都會的確迷人,許多外國人來了不願走,就此一輩子,從前殖民地的官,還有歐美來的生意人,都娶了華人為妻,在此終老。”
  說了等於沒說,聽了又叫人舒服,古律師不愧是高手。
  “可是,”他終於給我忠告:“你還是得回去才可以申請阮津小姐。”
  “沒有其他辦法?”
  “那些途徑,並不適合你。”
  “可以講給我知道嗎?”
  “我也不十分清楚,如果你真想知道,一些朋友的朋友的朋友可能有主意。”
  我低頭不語。
  “一切還是合法為佳。”
  我抬起頭,“你說得對,古律師,這是一生一世的事。”
  那天回到寓所,阮津出去了。
  我一直等到黃昏,越來越心急,站在露台中觀望倩影,一聽見門鈴,立刻轉身,不料麵孔撞在玻璃門上。
  一陣劇痛,灑下鼻血,我匆匆拉開玻璃門,阮津已經進來。
  我用手掩著臉,“你去了何處,急煞我。”
  她見到血,也慌了,連忙到浴室找來濕手巾敷住我麵孔。
  “我去叫醫生。”
  “不用,是我太緊張了。”
  我握住她的手,她的手冰冷,我再看她雙目紅腫,我反而笑,“你怎麽了,別怕,坐下慢慢說。”
  我用冰水敷著鼻子平躺在沙發上。
  她過來握著我雙手。
  “你去了何處?說一聲,好叫我放心,你別誤會,我不是管你。”
  “我出去看房子。”原來如此。
  她忽然流淚。
  “沒想到你怕血。”
  “不,不。”她靠我肩膀上。
  我把毛巾取下,“看,止血了。”
  可是鼻梁與眼角有明顯瘀青。
  我笑說:“家有惡妻,慘遭毆打。”
  她忽然說:“誌一,你仍然像個孩子。”
  我說:“我當這是讚美,一個人有童心才好。”
  她斟出冰冰凍啤酒,“誌一,想一想,以後日子怎麽過?”
  我愕然,說到生活,有點無趣,像是陽光突然被烏雲遮住。
  我輕輕說:“你擔心什麽,我有工作,我有積蓄。”
  她不出聲,紅腫眼皮特別可愛。
  “你像是哭了一整天的樣子,我保證你一生有屋住有飯吃,大不了我們守洗衣店。”
  “誌一,有什麽產業是屬於你的?”
  我靜下來。
  終於接觸到生活最實際的一麵,我回答:“我兩袖清風,但是擁有一份高尚職業,我的全是你的,你我兩個人無論如何不怕活不下去。”
  她喃喃說:“兩個人,呀,是。”
  我凝視她:“將來有了子女,我會盡責照顧他們。”
  她伸手輕撫我麵孔,微微笑,“可以想像你教他們知道世界曆史。”
  “我還會教足球與音樂。”
  “是是是。”她緊緊擁抱我。
  “你看過些什麽樣的房子?”
  “都會擠逼,房價昂貴,中等住宅似白鴿籠,到了山上,風景卻奇佳。”
  “你又不打算在此久留。”
  她似有點憂慮,“都會不易居。”
  “可是容易找到工作。”
  “誌一,我並無特別技能。”
  “你英語已經練得不錯。”
  “誌一,在這裏,我發覺每個人的英語都說得似外國人。”她沮喪。
  “津,我不在的時候,你可不能胡思亂想。”
  她定一定神,“我累了。”
  她到浴室開啟蓮蓬頭淋浴,門虛掩,我從未曾與人如此親密過,卻又這樣自然。
  我聞到肥皂香氛,水聲似下雨,終於,外邊也開始下雨,晚風有點涼意。
  我輕輕說:“我一定養得活你,你不必工作。”
  不知她有無聽見,我轉一個身睡著。
  醒來的時候發覺撞傷鼻梁腫得像條青瓜,還是得看醫生。
  我告訴阮津:“你不必陪我。”
  “那我做中飯等你回來。”
  我到私家醫院門診部,仍然輪候近一小時,醫生檢查過說無事,我順道買了水果鮮花回寓所。
  沒想到有客人,那是古氏事務所的職員邵容。
  邵小姐外形樸素,工作能力卻絕對優秀,我對她相當好感。
  津說:“我留邵容吃中飯。”
  邵容說:“許久沒有在家吃飯,連伯母輩都不大做飯,全民往外吃。”
  “外頭的菜太油膩,獨身人都說吃得想哭。”
  我笑嘻嘻問:“你們談些什麽?”
  邵容籲出一口氣,“談單身女子行走江湖真不容易。”
  我大笑,“現在還有江湖?”
  她倆也笑,“當然有,長江珠江西湖洞庭湖都依舊在。”
  她倆十分投契。
  我心一動,“邵容,我約有半年時間不在這裏,請常來探訪阮津。”
  “阮津相當獨立。”
  “聽見沒有,我會照顧自己。”
  我搖搖頭,“剛才我獨自外出,突覺寂寞,想念家裏,真沒想到老牌王老王會害怕獨處。”
  邵容看著我們:“你倆確是一對愛侶。”
  “邵容你有對象沒有?”
  她搖搖頭,“先把個人經濟搞起來再說,我還想多讀幾年書。”
  “邵容誌氣可嘉。”
  邵容又說:“多一頭家增添十倍責任與開銷,柴米油鹽醬醋茶,一樣少不得,還得把家裏打理得一塵不染,想想都頭皮發麻,這還未提到子女呢。”
  我說:“那你要到北美來,街角就有免費公立學校,水準不差,政府又發放生育津貼。”
  大家邊笑國吃午餐,邵容不見外,“看到你們真想結婚。”
  阮津忽然問:“邵容你怎麽看夫妻互相坦白這件事?”
  不料邵容答:“不要蒙騙已經很好,還全盤坦白,誰受得了。”
  大家又笑。
  飯後我倆送邵容到樓下道別。
  我問阮津:“你請她來。”
  “邵小姐有些文件叫我簽名。”
  我說:“邵容是個上進好女子,你與她往來沒錯。”
  阮津輕輕問:“是有人自甘墮落的吧。”
  我微笑:“那些人也許隻是意旨力較弱,怎會有人心甘情願沉淪,洗衣店近舊時紅燈區,夏季天未黑,我記得七八點已經有流鶯出沒,女子穿著暴露衣裳站店門附近徘徊,四肢布滿瘀青,沒有一塊好肉,真是可憐可惱,那時祖父用水管朝她們噴水驅逐。”
  阮津沉默片刻才說:“你們出身較好的人,不會明白多麽容易令一個女人淪落到那個地步。”
  我問:“她們為什麽不回家?”
  阮津攤手,“沒有父母,何來的家?”
  “津,我的家即你的家。”
  阮津歎口氣。
  “這幾天你有心事。”
  阮津歎口氣。
  她笑,“快來相幫洗碗。”
  我說:“怪不得沒人願在家吃飯。”
  半夜,我發覺阮津在露台發呆。
  月亮大得不真實,她指著說:“你看,吳剛在砍桂花樹。”
  阮津真有趣,換了是長娟她們,會說:“月亮最大那個隕石坑,叫做寧靜海。”
  在都會裏提到吳剛與嫦娥,不知會不會招人詫異。
  我坐在她身邊與她一起賞月。
  “誌一,你喜歡外國生活多一些吧。”
  我點點頭,“比較自由,略為散漫亦可,階級觀念比較澹薄,人人球鞋牛仔褲,咖啡一杯,漢堡一個,最低工資已可度日,欲望較低。”
  “是,我也喜歡北美,在鄉鎮,清風明月,真正免費。”
  我替她披上一塊大毛巾。
  她說:“邵小姐衣著行頭,低調名貴。”
  “她不是樸素無華嗎?”我詫異。
  “你眼光真淺薄。”她微笑。
  “可是,聽她的口氣,她也厭倦繁華都會。”
  我握緊她的雙手。
  她輕輕說:“你去睡吧,我想還坐一會。”
  我回到房間與長娟通電話,她說:“誌一,有麻煩。”
  “我沒想過會順利。”
  “老媽不舍得我們離家,這是慣例。”
  我苦笑,“不能說服她?”
  “老媽痛哭。”
  我不算一個物質孝順的人,可是聽到母親流淚,忍不住心悸,我垂頭不語。
  “你什麽時候回來?”
  “就這幾天。”
  “真奇怪可是,子女長大後再也不把父母放心中,有時我想:那麽小那麽可愛,完全依賴媽媽,整日抱著媽媽膝頭不放,睡醒時不見媽媽放聲大哭,於是媽媽以為終生會這樣癡纏,可是到了十五六歲,我就開始覺得父母太過黐身,努力掙脫,我決意要與白人麥可結婚,也叫母親傷心。”
  我勸她:“米已成飲,快生下混血兒。”
  長娟失笑,“唉。”
  “子女長大開枝散葉,繁殖後代,主審我們的責任,至於挑何種配偶,我們一定要爭取自由選擇。”
  “爸媽始終覺得麥可是西人而遺憾。”
  “那也顧不得了。”
  說是說大姐與姐夫,實在是暗示我與阮津。
  長娟歎口氣,“大學過千同學,公司近百同事,偏偏喜歡麥可,你說奇不奇。”
  “大姐,華人叫這做緣份。”
  “你深愛阮小姐?悠悠爾主,並無他人?”
  我微笑,“長娟,你的中文大有進步。”
  “學校裏過千窈窕女生,你看不見別人?”
  我低聲承認,“我眼中隻有她。”
  大姐過一會才說:“時間不早了,你休息吧,你親口說服母親好了。”
  “放心,她一向疼我,不會有問題。”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個夢,我已經在飛機艙裏,忽然聽見阮津叫我,我掙紮著要下飛機,可是服務員緊緊拉住我不放,“太遲了”他們說。
  我驚醒。
  航空公司有電話叫我去取飛機票。
  我轉身不見阮津,大聲叫喊。
  她自廚房跑出來,“在這裏。”
  我埋頭在她雙手中,“回去後日子不曉得怎麽過。”
  她答:“很快地過。”
  “有長周末我會來看你。”
  她這樣回答:“誌一,我永遠愛你。”
  我又神氣起來,“那還用說。”
  當天下午行禮,我故作輕鬆,禮成後與古律師握手,“替我照顧阮津。”
  “我會與阮小姐聯絡。”
  他們都叫她阮小姐,長娟與幼娟在內,感覺十分陌生見外,況且,那並不是她的真姓名。
  我把證書小心收好,“你看,以後要甩掉我,得打官司才行。”
  津轉過頭來,“你瘋瘋顛顛說些什麽。”
  “因為很多人都指一張證書無用呀。”
  “古律師今晚請我們吃飯,邵容做陪客。”
  “他倆有可能是一對嗎?”
  “我想不會,他們純是賓主關係。”
  我沒想到是正式宴會廳晚宴,幸虧還有一套西服。
  津更衣出來,我看到愣住。
  她輕輕問:“還可以嗎?”
  我說:“驚豔。”
  那是一件細帶灰紫色釘珠片網紗裙子,她美好身段顯露無遺,珠片訂得不密,隻是偶爾反光閃一閃,帶些神秘色彩。
  “真好看。”
  “謝謝你,誌一,我是我生命中的榮光。”
  到了宴會廳,幾乎所有客人的目光被津吸引,忍不住微微轉過頭來看她。
  都以為她打扮了一整天吧,隻有我知道她連粉都沒有擦,隻抹了些口紅。
  邵容笑讚:“美人。”
  古律師隻是說:“恭喜兩位。”他是一個含蓄的斯文人。
  津輕輕坐下,我發覺古悄悄凝視,他看到我看他,連忙舉起杯祝酒。
  我不喜歡吃西菜,每人一碗湯一塊肉,叫錯了或是不好吃也得禮貌上吃掉它。
  津輕輕問:“我點什麽好?”
  古律師耐心向她推介蘆筍與龍蝦。
  邵小姐一貫不卑不亢笑容滿麵,“我也照樣來一客,不過要清雞湯。”
  我越來越喜歡她,“邵容你幾時有空前來度假請通知我們迎駕。”
  邵容笑說:“我當是真的了。”
  我說:“愚夫婦一定盡力款待你。”
  晚餐後跳舞音樂響起。
  古律師問:“我可以請阮小姐跳舞嗎?”
  他仍然叫她阮小姐,我答:“當然可以。”
  美酒發生效用,離家私奔後我第一次覺得輕鬆,“來,”我說:“邵容,我們也下舞池。”
  邵容說:“我不會跳華爾茲。”
  我吃驚,“這是華爾茲?怪不得這麽好看。”
  邵容笑,“王誌一,你真有趣。”
  隻見舞池裏一對對伴侶翩翩起舞,古律師跳得特別活潑,他輕輕帶舞伴,像滑翔一般。
  我羨慕:“早知我也學交際舞,原來用得著。”
  這時發覺邵容凝視我,我問她:“什麽事?”
  她牽牽嘴角,“你很有趣,王誌一。”
  音樂換了簡單四步,我說:“這個我會。”
  我拉著她下場,她太客氣,她跳得不錯,但是忽然沉默。
  我問:“我沒有講錯什麽吧。”
  “當然沒有,王誌一,你絕對是好人。”
  我吐出一口氣,“我是一個有妻室的人。”
  邵容點點頭,“是。”
  “我得努力工作,保障妻兒生活,提供合理需要不叫她們吃苦。”
  “的確應該這樣,你想得周到。”
  音樂停止,我出了一身汗,與邵容回到座位,發覺古律師與阮津已坐下,他們低著頭不知說些什麽。
  我伸個懶腰,“該回家了。”
  古律師抬起頭,“不晚杯咖啡?”
  我微笑,“今晚太豐富,謝謝你。”
  我們在門口分手。
  一路上津十分沉默。
  我問:“古律師說些什麽?”
  “他說手續全無問題,叫我放心。”
  “那多好,出外靠朋友,古仲坤精明能幹,即使都會人才濟濟,他還是一個難得人物。”
  津輕輕說:“正如我說,你們都是精英。”
  “隻我除外,日理萬機,想起已頭痛。”
  津伸手摸我臉頰。我說:“賢妻,日後我們在大學旁邊置間紅瓦小屋,白色欄杆,前後花園,種滿鬱金香,生三子一女,每個周末帶他們遊泳打球,日子在匆忙間轉瞬而過,很快,白發長出來……”
  津笑了,眼角有淚光。
  到了家門,我說:“我抱你進門。”
  “我在電影裏看過,這是西方俗禮,為什麽?”
  “我也不清楚,可能是指最後一次縱容,以後,妻子與母親都不好做。”
  我用力抱起她,踏過門檻,忽然被什麽一絆,失足跌倒,兩人滾作一團,我不禁大笑。
  實在是很長的一三,我累到極點,又像是放下心中一塊大石,我喃喃說:米已成炊,忽然哈哈得意大笑,就在地上睡著。
  第二早醒轉,發覺津緊緊擁抱著我,身上仍然穿著昨晚那件釘珠片裙子,我抱起她,輕輕放在床上。
  清晨涼風習習,像是要下雨的樣子,我忽然淒,真沒想到婚禮會這樣寂寥,父母都不在身邊祝福,一個親人也沒有。
  這就是反叛的代價!我不要他們管,他們當然不來管,現在全世界就剩下我與阮津兩人。
  回到家裏,一定要求媽媽饒恕,我保證她會原諒我,我籲出一口氣。
  長娟的電話來了,“今晚動身?”
  “正是。”
  “日後再補一次婚禮吧,屆時請親友好好吃一頓,不醉無歸。”
  “我也那樣想。”
  “叫阮小姐不要見怪,老媽是上一代女性,她一生之中,可以作主的事實在不多,一心以為至少子女會得聽她,像她聽從父母夫君一般。”
  “我明白,大姐,你放心,我們心中不怨。”
  “我來接你飛機。”
  “不用,大姐--”
  “一路順風。”
  我真是一個幸運的人,她們那樣愛我。
  稍後津起來淋浴更衣,幫我收拾行李,我並無雜物,隻得手挽一隻小小旅行袋。
  津說:“誌一,人人像你這樣輕鬆就好。”
  我吻她雙手:“不太久了,有了孩子,大包小包,推車奶瓶玩具,一定像搬家似,瀟灑一去不返。”
  她緊緊擁抱我。
  津送我到飛機場。
  古律師與邵容也準時到達。
  我再三向他們道謝。
  我有說不完的話,可是說不出口,這便叫惆悵。
  古律師說:“我的助手邵容與阮小姐相當談得來,我會著她照顧阮小姐。”
  我已為阮津報名繼續學習英語,同時,放下一筆現款。
  希望她耐心過渡這六個月。
  我返回家中等待好消息。
  長娟到飛機場接我,我看見她大吃一驚,她的腹部隆然,不知大了多少,走路蹣跚,我連忙過去攙扶,“大姐,你就不必來了,大塊頭呢?”
  “他有工作。”
  “幾時生養?”
  “就這一兩個星期,誌一,別管我,快回家見媽媽求饒恕。”
  我展示結婚指環,“我先到學校報到,工作要緊。”
  “誌一,回家見母親!”
  我被她的厲聲鎮住,“是,是。“
  她駕駛一輛吉普車,載我往洗衣店。
  車子越接近,我越緊張,爸站在門口等我。
  他維持沉默,但我已經十分感激。
  我緊緊握住父親雙手。
  “媽媽在哪裏?”
  “在店裏照顧客人。”
  我推開店門,看見快餐店老板老金站在母親麵前,“王太太,請把空出地方租給我,大家方便,又有照應。”
  我笑,“你別纏我媽。”
  他轉過頭來招呼,母親卻低頭整理衣物,她沒有抬頭,像是看不見我。
  我難受之極,“媽媽,我回來了。”
  長娟也幫著我,“媽,小誌回來了。”
  媽媽看著大女,輕輕說:“我沒有兒子。”
  我一聽這幾個字,像耳畔響起一個轟雷,媽媽不打算原諒我,與小時種種頑劣行為她一笑置之完全不同。
  我震驚,“媽媽,請與我說話--”
  她轉身走到店後。
  這時發覺邵容凝視我,我問她:“什麽事?”
  她牽牽嘴角,“你很有趣,王誌一。”
  音樂換了簡單四步,我說:“這個我會。”
  我拉著她下場,她太客氣,她跳得不錯,但是忽然沉默。
  我問:“我沒有講錯什麽吧。”
  “當然沒有,王誌一,你絕對是好人。”
  我吐出一口氣,“我是一個有妻室的人。”
  邵容點點頭,“是。”
  “我得努力工作,保障妻兒生活,提供合理需要不叫她們吃苦。”
  “的確應該這樣,你想得周到。”
  音樂停止,我出了一身汗,與邵容回到座位,發覺古律師與阮津已坐下,他們低著頭不知說些什麽。
  我伸個懶腰,“該回家了。”
  古律師抬起頭,“不晚杯咖啡?”
  我微笑,“今晚太豐富,謝謝你。”
  我們在門口分手。
  一路上津十分沉默。
  我問:“古律師說些什麽?”
  “他說手續全無問題,叫我放心。”
  “那多好,出外靠朋友,古仲坤精明能幹,即使都會人才濟濟,他還是一個難得人物。”
  津輕輕說:“正如我說,你們都是精英。”
  “隻我除外,日理萬機,想起已頭痛。”
  津伸手摸我臉頰。我說:“賢妻,日後我們在大學旁邊置間紅瓦小屋,白色欄杆,前後花園,種滿鬱金香,生三子一女,每個周末帶他們遊泳打球,日子在匆忙間轉瞬而過,很快,白發長出來……”
  津笑了,眼角有淚光。
  到了家門,我說:“我抱你進門。”
  “我在電影裏看過,這是西方俗禮,為什麽?”
  “我也不清楚,可能是指最後一次縱容,以後,妻子與母親都不好做。”
  我用力抱起她,踏過門檻,忽然被什麽一絆,失足跌倒,兩人滾作一團,我不禁大笑。
  實在是很長的一三,我累到極點,又像是放下心中一塊大石,我喃喃說:米已成炊,忽然哈哈得意大笑,就在地上睡著。
  第二早醒轉,發覺津緊緊擁抱著我,身上仍然穿著昨晚那件釘珠片裙子,我抱起她,輕輕放在床上。
  清晨涼風習習,像是要下雨的樣子,我忽然淒,真沒想到婚禮會這樣寂寥,父母都不在身邊祝福,一個親人也沒有。
  這就是反叛的代價!我不要他們管,他們當然不來管,現在全世界就剩下我與阮津兩人。
  回到家裏,一定要求媽媽饒恕,我保證她會原諒我,我籲出一口氣。
  長娟的電話來了,“今晚動身?”
  “正是。”
  “日後再補一次婚禮吧,屆時請親友好好吃一頓,不醉無歸。”
  “我也那樣想。”
  “叫阮小姐不要見怪,老媽是上一代女性,她一生之中,可以作主的事實在不多,一心以為至少子女會得聽她,像她聽從父母夫君一般。”
  “我明白,大姐,你放心,我們心中不怨。”
  “我來接你飛機。”
  “不用,大姐--”
  “一路順風。”
  我真是一個幸運的人,她們那樣愛我。
  稍後津起來淋浴更衣,幫我收拾行李,我並無雜物,隻得手挽一隻小小旅行袋。
  津說:“誌一,人人像你這樣輕鬆就好。”
  我吻她雙手:“不太久了,有了孩子,大包小包,推車奶瓶玩具,一定像搬家似,瀟灑一去不返。”
  她緊緊擁抱我。
  津送我到飛機場。
  古律師與邵容也準時到達。
  我再三向他們道謝。
  我有說不完的話,可是說不出口,這便叫惆悵。
  古律師說:“我的助手邵容與阮小姐相當談得來,我會著她照顧阮小姐。”
  我已為阮津報名繼續學習英語,同時,放下一筆現款。
  希望她耐心過渡這六個月。
  我返回家中等待好消息。
  長娟到飛機場接我,我看見她大吃一驚,她的腹部隆然,不知大了多少,走路蹣跚,我連忙過去攙扶,“大姐,你就不必來了,大塊頭呢?”
  “他有工作。”
  “幾時生養?”
  “就這一兩個星期,誌一,別管我,快回家見媽媽求饒恕。”
  我展示結婚指環,“我先到學校報到,工作要緊。”
  “誌一,回家見母親!”
  我被她的厲聲鎮住,“是,是。“
  她駕駛一輛吉普車,載我往洗衣店。
  車子越接近,我越緊張,爸站在門口等我。
  他維持沉默,但我已經十分感激。
  我緊緊握住父親雙手。
  “媽媽在哪裏?”
  “在店裏照顧客人。”
  我推開店門,看見快餐店老板老金站在母親麵前,“王太太,請把空出地方租給我,大家方便,又有照應。”
  我笑,“你別纏我媽。”
  他轉過頭來招呼,母親卻低頭整理衣物,她沒有抬頭,像是看不見我。
  我難受之極,“媽媽,我回來了。”
  長娟也幫著我,“媽,小誌回來了。”
  媽媽看著大女,輕輕說:“我沒有兒子。”
  我一聽這幾個字,像耳畔響起一個轟雷,媽媽不打算原諒我,與小時種種頑劣行為她一笑置之完全不同。
  我震驚,“媽媽,請與我說話--”
  她轉身走到店後。
  我無助地看著大姐,長娟無奈,“你看她多傷心。”
  老父也發話:“你們一個這樣,兩個又這樣,還有幼娟,一聲不響去了美國。”
  我無言,回到樓上休息。
  我與阮津在電話裏說了幾句,累極入睡。
  一覺驚醒,趕往學校,與母親在梯間相遇,她頭也不抬,擦身而過。
  “媽媽,”我懇求,“與我講話。”
  她睬也不睬與裝修工人談牆壁油漆顏色。
  我歎口氣,先回學校再說。
  係主任鐵青麵孔,訓斥我:“叫我們怎樣以身作則!”
  我連忙說:“我回香港結婚,如不,將失去愛人。”
  我出示結婚證書副本及結婚戒指照片等物。
  她一看,“呀”一聲,“多麽漂亮的一對新人。”
  我微笑,“我也覺得如此。”
  “王,沒想到廿一世紀還有你這麽浪漫的人,已極少有人把感情放第一位了,我實在感動,但作為上司,我得警告你——”
  我微笑,“我明白,我不會再結婚。”
  她歎一口氣,“沒想到你私奔去了。”
  私奔,這兩個字真有趣。
  得到原諒後,我回到教員室,老史同我說:“好傢夥,看不出你。”
  稍後點名,發覺不見了思敏。
  其他學生告訴我:“思敏到英國去了。”
  什麽?
  “思敏說她希望讀法律,她到倫敦入學。”
  我急說:“可是即使學成,她也不能在這裏執業。”
  “思敏沒想過回來。”
  啊,女子的心,老式人怎麽說?好比海底的針。
  “思敏有親叔嬸在倫敦,她會得到妥善照顧。”
  “思敏尚未畢業。”
  “王老師,思敏一早已經貯夠學分,隻不過為你的緣故,讀完歐史讀亞史,連俄國曆史都考一百分。”
  我愣住,可是她卻不告而別。
  “王先生,如你不知她對你有意,你也太不敏感了。”
  “你們才十八九歲。”
  女學生沒好氣,“王老師,我中學畢業已經十九,今年廿二,隻比你小幾歲,思敏與我同年。”
  我迷失在時間空間裏,竟不知他們已經長大。
  這同老媽看我有許多相同之處。
  “你們都要畢業了。”
  “正是,王老師,不過有許多新生會繼續慕名而來。”
  我看著她,我意味到諷刺之意。
  “不敢,王老師,我們都十分仰慕你,你是好老師,我們在你處得到極大啟發,人人痛恨戰爭。”
  我說:“回去上課吧。”
  思敏並無給我留下片言隻字,我驀然發覺,為了阮津,我已失去大部分親友。
  最難堪還是媽媽態度,她持續對我不瞅不睬。
  我輕輕對她說:“媽媽對我如此冷淡,我在家耽下去也沒有意思,我索性搬出去好了。”
  隻聽到老父嗤一聲笑,老媽仍然低頭讀報。
  我難堪極點,攤開雙手,“就這樣不要我這個兒子了?”
  父母都不回答我。
  “你們原諒長娟,卻不寬恕我,何故?”
  他們不作答。
  “我自初中便守在洗衣店,不離不棄,受盡同學譏笑,這都不算?”
  老父不住點頭,“同我算帳呢,好,我也算算,廿二年的衣服鞋襪,書簿學費,三餐飲食,醫療費用……”
  我站起來,“我還是搬出去的好。”
  我到學生宿舍暫住,一邊找公寓房子。
  隔壁老金對我說:“小哥,在家千日好,你深在福中不知福,竟搬了出去。”
  我苦笑,我是被趕走的。
  家母不能愛屋及烏,阮津是烏鴉嗎,我不覺得。
  收拾雜物,我發覺不見了一對紙鎮,那是十一歲升中時大姐送我的禮物,圓拱形玻璃裏有一種叫千朵花顏色圖案。
  我問父親可有見過。
  他答:“我代你送給思敏了。”
  我一怔,“思敏來過?”
  “她要去倫敦,前來向你道別,我告訴她,你已結婚,她黯然離去。”
  我意外愣住,“啊。”我說。
  爸輕輕說:“誌一,你眼睛長到什麽地方去了,娶妻娶德,你讀那麽多書卻讀到狗身上,思敏對你一片情深,人品家境學問又一等一……唉。”
  他轉頭去招呼客人。
  我回到學生宿舍,那裏不適合成年人居住,整日有嘭嘭嘭樂聲,人聲喧嘩,走廊成為調情勝地。
  我忍不住歎氣,在家千日好,離家數日,已經想家,我沒想到就在這幾天之內,家人聯手做了一件事。
  當時我不知首尾,隻得找阮津訴苦。
  可是,自分別第三天起,她的電話已經無人接聽。
  開頭我以為她不方便,每隔一小時找她,不論深夜清晨,仍然沒有回音。
  我覺得蹊蹺,想一想,找古律師。
  接待員說:“古律師在新加坡開會。”
  我問:“邵容可在?”
  “你等一等。”
  那機靈的助手來聽電話,我向她道明來意:“邵小姐,我已好幾天聯絡不到阮津,請問你可知她去向?”我實話實說,已不顧自尊。
  邵容這樣回答:“我沒見過她。”
  “可是,我以為你會照顧她。”
  “我隻打算每個月一號問候,再多,好似打擾。”
  她說得正確,她不是保母。
  但是我心忐忑。
  “邵小姐如果有時間,可否派人到她家去看看?”
  “我立即叫人去。”
  我向她道謝,一直守在電話邊,手裏是拿著一本書,可是漸漸字母跳了起來,像四處竄走,終於我合上書。
  幸虧三十分鍾之後邵容的覆電來了:“我先生我知你心急,我派人去阮小姐處看過,鄰居說,她好像搬走了,已有三幾天沒見她出入,屋裏也無燈光。”
  什麽!
  “單位四處都十分平靜,看不出異象,王先生,她是否已返回北美?”
  我整個人僵住,出不了聲。
  “我再幫你調查,有消息與你聯絡。”
  我聽見自己輕輕說:“拜托你。”
  “不客氣。”
  我心亂如麻,眼前、耳畔全是阮津的音容,隻覺得唇幹舌燥,我的新婚妻子去了何處?
  我喝下一瓶冰啤酒寧神,經過接待處,服務員叫住我:“王先生有信件。”
  他遞上一隻黃色馬尼拉信封,我接過一看,信封上注明“快速郵遞”,拆開信封,落出一枚鎖匙,裏邊並無片言隻字。
  我認得那枚門匙,那正是幼娟給我的住宅門匙,阮津住的公寓房子。
  鎖匙當然由阮津寄回給我,這麽說來,她不是失蹤,而是出走。
  我這一驚非同小可:她離開了我!
  我像是被人在腦袋上用鈍器重擊數下,眼冒金星,耳畔嗡嗡作響。
  究竟發生了什麽事?
  接待員說:“王先生,你臉色煞白,你沒事吧,王先生,可要坐下?”
  我擺擺手,回到宿舍房間,躺到小床上,閉上雙眼。
  鄰房有人播放四十年前幽怨的英國情歌,“唉呀,愛人你辜負我,如此無禮地拋棄我,而我卻愛你良久,歡喜與你結伴……”
  我取出酒瓶,正想把自己灌醉,電話來了。
  是大姐的聲音:“誌一,謝天謝地,找到了你,快來,我羊水破了。”
  “羊水,啊,我的天,你要生了。”
  “大塊頭不在附近——”
  “我馬上來,躺著別動。”
  我立刻趕到她家,一推門開,看見長娟躺在沙發上滿頭大汗呻吟,我用大毛巾裹住她,抱起她便往吉甫車奔去,把她安置在後座。
  長娟握住我手,“小誌,別怕,頭胎,不會這麽快出生。”
  “我不怕,我沒有怕。”
  長娟看著我,“小誌,你淚流滿麵,還說不怕?”
  我這才覺得麵頰陰涼,連忙用手抹掉眼淚,開車往聖靈醫院駛去,嘴裏大聲斥罵大塊頭:“這洋漢若日後有什麽對不起我大姐,我把他的頭用大菜刀砍下踢入大西洋!”
  長娟在後座輕輕呻吟。
  “可要通知爸媽?”
  “稍後才知會他們,別叫他們空著急。”
  “明白。”
  “唉,你別闖紅燈。”
  到達醫院,我把大姐抱進急症室,大聲叫:“嬰兒要出生了,快,快!”
  看護連忙接手,我鬆一口氣。
  我陪著大姐一直捱到傍晚。
  醫生檢查過,笑說:“就是這一刻了。”
  我生氣,“大塊頭呢,他不打算出現?”
  就在這一刻,病房門嘭一聲撞開,“長娟長娟。”
  他們擁抱在一起。
  我輕輕退出,手腳發軟,坐倒在地。
  太可怕了,生老病死,一般恐怖。
  我坐在沙發上喘息,嗬,平時英明神武、機智聰敏的大姐,今日像所有孕婦一般浮腫難分地掙紮呻吟,身為女子,何等辛苦。
  看護走近我,笑嘻嘻問:“你是舅舅?恭喜你,你大姐生了個八磅兒子。”
  我跳起來,這才通知爸媽。
  “生了?”
  “是的,在聖靈醫院四三一房間,叫爸爸慢慢開車。”
  “好,好,家有喜事,暫停營業,明日請早。”
  我進病房,看見大塊頭抱住一團毯子在哭泣,他一點也不怕難為情,哭成一個淚人,我這才看清楚,在他顫抖雙手裏的正是那個新生兒,小毛頭上戴一頂藍色絨線帽,正懶懶打嗬欠。
  我笑起來,醫生與看護也都笑。
  我說:“麥可,控製你自己。”
  “是,是。”他走到一旁擤鼻涕。
  大姐歎氣,“我已盡我所能。”
  我說:“爸媽就來,我回去看店。”
  過兩天,他們告訴我,爸媽來探望外孫的情形:他們直鉤鉤往那幼兒方向走去,“寶寶”,他們叫他,然後伸手接過繈褓,視線專注,並無移動,與嬰兒說話:“讓我看清楚你,嗬,你真可愛,我是外婆”……
  大姐忍不住說:“媽媽,你沒與我打招呼。”
  據說媽媽頭也不抬,“是,你好嗎?”
  大姐告訴我:“從那一刻起,我知道我已淪為自生自滅的賤物!你也是,誌一。”
  我早已不值一文。
  稍後爸媽把長娟接到家中坐月子。
  大塊頭告假陪伴妻兒,嚐到許多鮮而不膩的上佳菜式,他說:“我們不如陪爸媽從此住在娘家。”他倒想。
  那幼嬰迅速成為一家之主,天天穿著不同款式淡藍色小衣裳,大人滿天星鬥那樣圍著他團團轉。
  我有點不服氣,探頭問他:“你是什麽人,膽敢在王家如此放肆,你甚至不姓王,你叫伊安胡士。”
  誰知那小兒忽然伸出短胖手臂,向我鼻子抓來,我躲避不及,鼻球落在他小小五指之中。
  我軟化,“天上雷公,地下舅公,你聽過沒有?”
  過幾天我收到一封律師信,由古仲坤代阮津發出,單方麵申請離婚。
  我把信給麥可過目,他閱後目瞪口呆,“這是怎麽一回事?”
  我據實回答:“我不知道。”
  麥可說:“這不是一個好女人。”
  長娟把信取過一看,氣結,“什麽叫單方麵申請,誰會纏住她不放?誌一,馬上簽給她,當此事沒有發生過。”
  無緣無故被拋棄的我捧著頭不出聲,如五雷轟頂。
  我聽見老媽輕輕說:“不信老人言,吃虧在眼前。”
  我把事情經過告訴麥可。
  麥可思維精密,“誰介紹這個專鑽縫子的移民律師給你?”
  “二姐。”
  “我同幼娟聯絡。”他走進書房去打電話。
  長娟忽然問:“誌一,你可有經濟上損失?”
  我低頭,“我此刻最不關心的是這些身外物。”
  “可憐的王誌一。”
  老爸示意大家沉默,“誌一有數,誌一會想清楚。”
  我腦筋打結,根本已不會思想。
  像老媽一般,隻希望緊緊擁抱純潔嬰兒過日子。
  我胸口像是被一個巨人壓住,透不過氣。
  麥可自書房出來,“我與古律師那邊聯絡過,他不在香港,此人十分可疑,試想想,他先為你們證婚,然後,又在短短一個月內代新娘申請離婚。”
  我不出聲。
  那天晚上,我找到了邵容,“請問:鎖匙與離婚文件,都由你寄給我嗎?”
  邵容輕輕說:“我在公司裏,不方便說話,請在下班後撥這個號碼。”她把家裏電話告訴我。
  我這時知道麥可的懷疑,完全有道理。
  我想出門回宿舍,媽媽忽然叫住我:“誌一你到什麽地方去?”
  我驚喜交集,媽媽終於同我對話了。
  長娟連忙說:“你上浴室,是不是,誌一。”
  “對對,我去淋浴。”
  媽媽說:“房間替你收拾過,換上法蘭絨床單被套,你看看還喜歡否。”
  我進房一看,果然如此,我倒在床上,熟睡過去。
  我再也不想醒轉麵對一切煩惱。
  半明半滅間我聽見嬰兒嗚嘩嗚嘩,大人腳步聲,然後一切靜寂。
  有人輕輕走進房來,我啞聲問:“津,是你嗎”,我認識阮津仿佛已有一百年,但又似恰恰邂逅,真叫我心酸。
  那人輕輕摸撫我額角,“誌一,醒醒。”
  我睜開雙眼,原來是大姐。
  她同我說:“幼娟說,這古律師有辦法,他果然名不虛傳,誌一,大塊頭通過朋友,找到線索,麥可,你來說。”
  麥可走近,“誌一,你所托非人。”
  我驚問:“阮津出了什麽事?”
  麥可看看我,“她很好,古律師也很好,他倆此刻在新加坡。”
  我愣住,作不了聲。
  “誌一,古律師搭上了阮津,他們現在是一對。”
  我一時沒有反應,不信天下有這麽滑稽的事。
  大姐握著我的手。
  “他倆出賣你,逃到星洲去,行內全知道古仲坤為一個女客戶神魂顛倒,連業務都撇下,打算到星洲常住。”
  我嘴唇先發麻,然後,麵孔漸漸失去知覺。
  “誌一,還有一件事你仿佛不曉得,阮津帶著一個小女孩一起到星洲。”
  我抬起頭。
  長娟歎一口氣,“誌一,你對這女子,一無所知。”
  “不,不,”我說:“她毋須瞞我,你看,她並無瞞古仲坤律師——”我驀然住口,我已語無倫次。
  我躲進被窩,再不願露麵。
  大塊頭說:“你快簽名離婚,誌一,一年後可以生效,重新做人。”
  長娟也說:“千萬別拖泥帶水。”
  “誌一,經一事,長一智,快別難過。”
  我痛心地問:“為什麽?”
  “因為你好欺侮。”
  “你幫她搭路,她現在連女兒都接了出來,得償所願。”
  “她可以向我說明。”
  麥可歎口氣,“誌一,不是姐夫說你,那古律師經濟條件比你好得多,人也比你成熟,你,還是孩子。”
  我從被窩鑽出,心灰意冷,“我明白。”
  長娟說:“別傷心,完全不值得。”
  “我不難過。”
  我不會再把心事露出來,王誌一,成年人要懂得克製。
  深夜,有電話找我,我呆半晌接過。
  “王先生,我是邵容,記得嗎?”
  “邵小姐,打擾你了。”
  “王先生,香港的古仲坤律師事務所會解散,你有什麽問題可以問我,但,基於為公司守秘,我隻可用咳嗽表示是。”
  真有必要如此虛偽嗎。
  我輕輕問:“他們兩人可是到新加坡去了?”
  邵容咳嗽一聲。
  “你一直知道此事。”
  “我也是聽人說的,同事們大為震驚,古律師大好前途,從此撇下。”
  我輕輕說:“我也前程如錦。”
  “不,王先生,你脫身早,你比較幸運。”
  “她為什麽要拋棄我?”
  “她要把孩子自杭州接出來。”
  “她是杭州人?”
  邵容歎氣,“王先生,你對她一無所知,你真是一個書呆子。”
  “是,你說得對,”我無地自容。
  “王先生,這不是你的錯,君子可以欺其方。”
  我忽然訴苦:“你們都比我聰敏智慧。”
  邵容說:“王先生,因為我們是旁觀者。”
  我無言,過一會說:“邵小姐,謝謝你。”
  她忽然說:“王先生,我可以問一個私人問題嗎?”
  “你盡管說。”
  “王先生,在我眼中,阮小姐不錯長得漂亮,但是城裏有的是年輕貌美的女子,為什麽男人要為她仆身仆命?”
  我答不上來。
  邵容輕輕說:“王先生你也一定認識許多活潑亮麗的女子,古律師更是不用說了,他是本市著名活躍王老五,可是,你們對她可以用神魂顛倒四字形容。”
  我隻能用最低聲線回答:“是嗎。”
  “阮小姐似曉得法術,唉,若是我們都懂得一點就好了。”
  我苦笑。
  “對不起,我講多了。”
  她放下電話。
  我總算知道阮津下落,她沒有失蹤,也並無遭到不測,她同古氏在一起。
  不多久幼娟找我,在電話裏她說:“屎!”
  形容我悲哀荒謬處境,這個字妙不可言,可不就是像一跤摔進屎坑裏。
  “對不起,誌一,原來想幫你,反而害了你。”
  “幼娟,我想你知道,此事與你完全無關,我永遠愛你,二姐。”
  “我也愛你小誌,”幼娟忽然問:“你恨她嗎?”
  “不,我不恨她,我不憤怒,我也不傷心,我不想再提著她。”
  幼娟說:“很好,我為你驕傲,烏利奧與我會在暑假回來,屆時,我們將宣布訂婚。”
  “恭喜你倆。”
  我的心忽然明澄,接著一段日子,隻管低頭努力教書。
  我告訴學生:“學校有一筆經費,供我們旅遊兼增廣見聞,當然要寫報告,圖文並茂,這次旅程,為期三個星期,暑假出發,有幾個選擇。”
  學生已經跳起歡呼。
  “我們可以走馬可波羅的絲路,也可選擇獅心王李察率領十字軍東征到君士坦丁堡。”
  “走成吉思汗西征之路不是更好?”
  “跟拿破侖打莫斯科!”
  議論紛紛:“鄭和下西洋。”
  “威京人乘船到葡萄之地即加拿大大西洋省份。”
  “南極之旅,不,北極!”
  “太興奮了,不如跟亞曆山大大帝一起走。”
  我輕輕說:“請各位現實一點。”
  “報告可否寄到國家地理雜誌。”
  “大可三人一組,分別行動。”
  “太危險了。”
  “你身上帶衛星追蹤儀不就行了。”
  忽然有人想起我,“王老師,你覺得哪條路線最好?”
  我想一想,“五千年前亞洲人經過阿拉斯加陸橋抵達北美,一直流徙到南美演變成印第安人。”
  同學們靜默。
  過一會他們說:“這好似人類學的工作”,“太艱苦了”,“我不去南美原始森林”……
  我說:“開會吧,投票決定。”
  帶學生長途旅行真是逃避最佳辦法。
  我終於找到一間海旁耶魯鎮貨倉改建的公寓,身邊還有一點錢剩,付出訂洋,搬了出來。
  我邀請家人到新居參觀,老父大吃一驚,“鋼筋水泥都露在外麵,這可怎麽住?”
  長娟笑,“流行這個樣式。”
  小伊安最高興,到處爬,被我捉住,他哈哈笑,真是個健康快樂的小兒。
  老媽說:“略覺陰森。”
  “今日下雨當然暗些,太陽一出來就好。”
  “誌一,但願你安居樂業,有空常回家來看看。”
  老好潔如新洗衣店。
  百多年前華人打了井水把礦工及鐵路工的髒衣服逐件洗淨,苦工服侍苦工,那樣掙紮下來,到了第五代,不知恁地,忽然嬌縱,為著私情,六親不認,我羞慚無比。
  大塊頭問:“聽說你要帶學生走曆史道路?”
  我點點頭。
  “不如走鐵路華工血淚之路,自廣州出發,一路經舊金山……”
  我搖頭,“太淒苦了。”
  大塊頭笑著把兒子放在肩膀上,小兒伸手去抓燈泡。
  我過了極其寂寥的一個春季。
  周末回家幫忙,碰到老金,他說他打算關掉快餐店回鄉娶妻。
  聽他吹牛是件樂事,一瓶啤酒一把花生,他能說上半天。
  他忽然告訴我:“你們從前的三房客阮小姐,為居留權煩惱,想找人假結婚,我本想自告奮勇,後來,聽說她有一個孩子,出身又不正經,這才作罷,她願意付一萬美金呢。”
  我十分震蕩,人人都知道她的事,隻除了我。
  “後來,不知怎樣搬走了,聽說嫁了人,住在新加坡。”
  我脫口問:“你怎麽知道?”
  “酒吧裏的咪咪告訴我。”
  “是原先那家野狼酒吧嗎?”
  老金嘻嘻笑,“不,叫紫洋蔥。”
  我不出聲,那群賣笑女轉來轉去找新挖金地。
  他瞎七搭八地說:“唉,天涯何處無芳草,大丈夫何患無妻。”
  我心不在焉地站起來,“祝你心想事成。”
  我知道紫洋蔥在何處,它門外最近才發生過槍擊事件,因此名聲大噪。
  那天晚上我去找咪咪。
  紫洋蔥生意並不是太好。
  不久咪咪來了,她托著一大瓶汽酒,叫我付三百元,收了現金,她問:“你有什麽事?”
  “你是芝芝的朋友?”
  “哪個芝芝?”她明知故問。
  “華女,從前在野狼酒吧任職。”
  “她帶著女兒嫁到新加坡,聽說丈夫待她不錯。”
  “你有地址電話嗎?”
  “我隻不過聽人說起,小哥,芝芝已經嫁人,你也不用打擾她了,是不是。”
  我點頭,“你說得很對。”
  “你寂寞?我陪你。”
  我再付她小費,站起離去。
  真多餘,根本不應再來打聽,可是,又說不出留戀,我黯然傷神。
  一星期後,學生們決定效法北美祖先自歐陸乘船到北美移民東岸之路,其中一項壯舉是租一艘機動帆船渡過大西洋,行程不算遠,可是風大浪大,也夠淒涼。
  對現代城市人來說,三天不洗澡,已是吃苦極限,隻有十二名學生願意隨團聚出發,可笑的是女生比男生多。
  在船艙內我們吃薯糊及磚頭似硬麵包,喝清水,晚上睡兩呎寬木板床,“似奴隸船”,“不,像集中營”,“老師乘機複仇”,“先驅拓荒者真苦”,“文明進步仿佛隻是不久之前的事”,“有了互聯網才有文明”,大家都忍耐下來。
  年輕人真有一套,背囊裏收著咖啡與奶粉,收音機及隨身聽,不有家長叮囑他們事的常用藥品,其實甲板上船長室裏應有盡有,隨時可以與陸地聯絡。
  “先祖真勇敢”,這是真的,離開家鄉,前往新大陸墾荒,前途茫茫全屬未知,但是抱著無限希望,隻圖吃飽穿暖,以及子孫可以過更好生活。
  我躺繩床上讀書,船長找我。
  “王,明天要在聖羅倫斯河口撇下你們,彼時所有船長都如此無良,任由新移民自生自滅。”
  水手丟下一袋麵粉給我們,笑著擺手,“真的吃不消,打九一一緊急電話,警察會來救你們。”
  同學們揮舞拳頭,“永不!”
  走到傍晚,饑腸轆轆,我的手臂因誤觸毒藤又紅又腫,痕癢不已,隻覺背囊越來越重。
  正在叫苦,忽然抬頭,看到天空一片紫色,太陽西下,照得湖麵像一麵鏡子般亮麗,先祖走到此處,也一定看到同樣美麗景色,得到安慰及鼓勵。
  有同學跳下水去後捉魚,我忽然心底明澄,不再怨恨。
  “誰會殺魚?”
  時勢造英雄,大家都拔出刀子。
  我掏出打火機點火,燒紅石頭,把麵粉和水做糊,澆在石塊上,燒成餅塊,那邊的鱒魚也都烤熟,香聞十裏,我們像野人般大嚼。
  大家吃飽躺下,“誰願意繼續行程?”全體舉手。
  “好極了。”我說。
  這時我身邊的電話響起,我聽了一會,那時大姐的聲音,十分清晰,她說了幾句,我聽在耳裏,“明白嗎,立刻回家”,我回:“是。”
  我收起電話,叫隊長過來,“區新明,”我低聲說:“我有急事要返回文明,由你帶隊繼續前進。”
  “王老師,什麽事?”
  我輕輕答:“家母突然辭世。”
  “哎呀。”
  是,大姐告訴我,昨夜母親臨睡之前抱怨呼吸不太暢順,可是第二天,還是一早起來招呼客人,熟客進門,沒見到她,“王太太”他找她,發覺她倒臥在櫃台後,他急急報警,並且為她做呼吸急救,但母親已氣息全無。
  送到醫院,宣布死亡。
  我默不作聲抄小路回市鎮,接著到飛機場購買飛機票回西岸的家。
  家人都來飛機場接我,無人流淚,事情太過突然,一時還未進入心腦,大家緘默無言,大塊頭與我緊緊擁抱。
  我啞聲問:“爸呢?”
  “在家。”
  “那怎麽可以。”
  “小伊安陪著他。”
  回到家,一推開門,我忽然明白,從今以後,餘生,我都見不到母親了,天不假年,她隻得五十八歲,自這一日開始,我成為孤兒。
  我忽然心胸翳痛,如萬箭穿心,我向前一跌,跪倒在地,失去知覺。
  醒來的時候,隻聽到小外甥抱著我痛哭,大人拉都拉不開。
  我說:“哎呀,舅舅不中用。”我再也壓抑不住,捶胸號啕大哭。
  倆個姐夫架住我,“你是家裏男人,誌一,快別這樣。”
  我哭訴:“不,不,我做不到節哀順變,我不服氣,我不喜歡這世界,我決不順從,我要跟我媽媽走。”我變成一個小小孩,拉著姐姐不放。
  大姐歎氣,“一日母親有事外出,三歲的他午睡醒來不見了媽媽,也是這樣吵。”
  我站起來,“媽媽在何處,我要去找媽媽。”
  幼娟走過來,嗖地出手,給我一巴掌。
  我掩著臉,怔怔坐下。
  “一向最煩是你!”她罵我。
  老父蹣跚下樓,“誌一回來了嗎?”
  他刹那間變成老人,跌撞著抓住我們。
  烏利奧說:“爸,我們都在這裏。”
  接著一個星期,日子不知是怎麽過的。
  隔壁快餐店老板老金義助王家,每天安排膳食,親手做清淡粥麵端過來。
  汪先生汪太太也從農場趕回致意。
  汪太太一直抹眼淚,“真是的”,她盡說這三個字。
  我們三姐弟無言垂頭。
  “真是的,”汪太太想說下去,可是詞窮,參加了儀式,便告辭了。
  我們不願脫下黑衣。
  小伊安不再哭鬧,又開始跑來跑去,我握住她小手,他朝我身後指:“NaNa,”他一向這樣叫外婆,我轉頭看去,“你看到外婆?”
  小伊安眼大眼睛,我站起問:“媽,你為什麽不睬我?我不會再惹你生氣。”
  幼娟將回美國,她不願走,半夜,她摟緊我飲泣,“媽媽不喜我們嫁白人。”
  “不會的,”我安慰她:“媽媽很喜歡大塊頭與他的兒子,你可以放心。”
  “誌一,自母親辭世後我體內似是有什麽隨她而去,我深知,以後有再快樂的事發生,我也笑不出來。”
  “你知道,我們的確由她體內一枚卵子孕育。”
  幼娟嗚嗚作聲,像隻小貓。
  我倆至今才知道傷心何解。
  失去阮津之際我以為那就是天地變色了,不,還有更大的慘事在後頭。
  人生真是苦難。
  我說:“過十年八載也許會好過一些。”
  “不,”幼娟絕望地告訴我:“我有一個朋友,她母親辭世已經十五年,至今與她喝咖啡,她好端端會潸然淚下,隻因想起母親。”
  “你的朋友特別重感情。”
  烏利奧敲門進來,“我找未婚妻。”
  他穿著一件寬大白襯衫,金發閃閃,正如阮津所說,他長得那樣俊美,看上去像文藝複興畫中的天使,我希望母親會喜歡他。
  他帶幼娟離去。
  過幾日,父親告訴我,“廿多年未曾還鄉,我想回去看看。”
  我知道他想去散心,“我們是淅江人吧。”
  父親點頭,“一個叫鎮海的小地方,據說發展得不錯。”
  “小心飲食及錢財,有人教你種金錢樹,千萬不要相信。”
  “你母親往日也如此叮囑我。”
  父子不勝唏噓。
  “這陣子聽見身後腳步聲,還以為是她,唉,真不相信她已經去了。”
  我把父親送到飛機場,“到了上海,立刻給我電話。”
  小店交給我了。
  他在門前凝視良久,“潔如新,誌一,你可知為什麽叫潔如新?”
  “因為保證客人會得滿意。”
  “一次太太公被朋友拉到教會,看到教友受洗,眾信徒在唱一首歌,其中有兩句是‘寶血將我洗,使我白超乎雪’,他覺得很感動,回來把王記洗衣店改名潔如新。”
  原來有這樣的故事。
  “那間教學還在嗎?”
  “就是市中心的宣道會。”
  我與長娟送他到飛機場。
  長娟關心的又是另外一件事:“爸,若有人向你提親,記得一口回絕。”
  我全然沒想到這件事,大姐好不細心。
  長娟輕輕跟我說:“在你我眼中,他是老父,在別人眼中,他是金打護照的靠山。”
  “我沒想到。”
  長娟答:“你怎知人間險惡。”
  我噤聲。
  她接著說:“這片小店,交給你了,我與大塊頭對小店不是沒有感情,但是我們有工作,不能兼顧。”
  我伸手開啟自動衣架,一排排衣物緩緩轉動,我說:“像不像人生?”
  “你是哲學家,也不適合看店。”
  “媽爸媽生了三名不肖子。”
  “爸打算退休,店怎麽辦?”
  “有位姓申的韓裔太太想我們把店頂給她,記得嗎?”
  “汪太太也曾經打聽過。”
  “還有老金也十分感興趣。”
  “連三層樓一起賣掉可是?”
  我羞愧;“姐弟一直商議變賣祖業,太過不孝。”
  “爭產才是不孝。”
  “百年老店,怎麽舍得。”
  “那麽,請夥計代勞。”
  “我們從詳計議。”
  店門重開,客人紛紛問候致哀。
  老金帶著啤酒與花生米來遊說:“你們三姐弟連兩個老外都是讀書人,把祖業推來推去,不如轉讓給我。”
  我說:“家父不入返轉,仍是店主,主樣吧,你不如到我店來做職員。”
  “我不做夥計,我一向是老板。”
  “為什麽把快餐店關掉?”
  “星巴克向我高價購下,我終於甩掉油膩,做一行怨一行,你沒聽過?”
  我說:“我喜歡教書。”
  “你不是教小學及中學,在大學,老師與學生像朋友似,說說笑笑又一天。”
  “學府也有排擠傾軋事件。”
  “唉,誌一,你一味退退退,誰奈可得你,人到無求品自高。”
  “你指我沒有出息。”
  我連灌下三罐啤酒。
  老金說:“明日開始,我到你店來打工。”
  我籲出一口氣,“老金,沒想到你人情練達。”
  “藍領就不能有智慧?”他似笑非笑。
  一個月過去,老父尚未回來。
  他在華僑新村租了一幢小洋房,參加住客聯誼會圍棋組,“大家都稱讚我滬語說得好”,祖父母沒學會英語,反而逼子弟說好中文,小伊安父母英語流利,故此他不可能諳華文,世事就是如此諷刺。
  父親又雇到個做得一手好菜的女傭,他有空遊山玩水,好像短期內不打算回來。
  六十二歲的他總算過些悠閑日子。
  我放學之後與老金一起看球賽吃晚飯,他是廚房熟手,做一個炒青菜都香滑可口。
  我說:“三十年後沒人要你,我與你結婚。”
  他哈哈大笑。
  “老金,你該收拾一下:頭發剪短,洗淨皮膚,換上合身衣褲,減少冶遊。”
  “幹嗎,我做自己主人。”
  “可是你也呻吟寂寞。”
  他搔搔頭皮,“小哥,有一件事,我不知該不該說。”
  “你盡管說好了。”
  他很神秘,“有一個女子來店裏找你。”
  我一凜,故作不在乎,“誰?”
  “她先問你在不在,我說你在學校,她又問王伯母可是去世了,我答是,她歎口氣離去。”
  可是阮津,可是她回來了?
  “她就是你那個扁麵孔十分清麗的女學生。”
  原來是思敏。
  我露出笑臉,她自英國回來了。
  老金繼續說下去:“我請她留下電話,她說改天再來。”
  我說:“下次你若見到她,一定要通知我。”
  這時有客人抱怨漬子沒去盡,鈕扣訂不正,“小哥,你在又好些,暑假你一定會放多些時間在店裏。”
  其實老金已經很努力同我學習。
  鄰居開了星巴克,人流多了,小店生意又更好些。
  一日,我收到一件西裝,嚇一跳,問人客:“這是怎麽一回事?”
  他垂頭喪氣,“女友生氣,把整碟番茄意大利粉倒我身上。”
  “買新的吧,不用洗了。”
  “請試一試,”他餘情未了,“西裝是她所送。”
  我仔細研究質地,與老金商討,他說:“用酵素肥皂浸泡一日一夜”,“可是,棉與絲,會縮成一團”,“反正死馬當活馬醫”,“用冷水吧”……
  我把西服輕輕浸水裏,每隔幾小時換一次水,漸漸衝淨汙漬。
  忽然看見店麵有人,我出去問:“洗什麽衣服?”
  “誌一。”她叫我。
  女客背光,我一時沒看清楚她是誰。
  “誌一,我是思敏。”
  思敏,我歡欣,“成績好嗎,你快樂嗎,看到你真開心。”我握住她雙手,開始敘舊。
  她讓開一點,原來身後還站著一個人,那年輕人伸過手來,熱情洋溢地說:
  “你一定是王老師了,我是思敏的丈夫英寬。”
  我一愣,聽見老金在身後嗖地吸進一口冷氣。
  那年輕人神清氣朗,相當英偉,配思敏恰恰好。
  她輕輕說:“我們回來探親。”
  我答:“玩得高興一點,順道往阿拉斯加年冰川吧,十分壯觀,你們會喜歡。“
  思敏說:“我們剛從育空回來,在那裏,才知道大自然力量,晚上,抬起頭,漆黑蒼穹上密密是星雲,幾乎沒有空隙,忽然,紅黃兩色北極光出現,我們以為到了極樂世界。”
  我微笑,思敏仍然像個詩人。
  我輕輕說:“改天喝茶吧。”
  英寬說:“我們下星期回去,王老師有儂到倫敦探訪我們。”
  他放下一張名片,思敏給我一隻小盒子。
  思敏說:“我懷念王伯母。”
  我點頭點頭,送他們到門口上車。
  我低頭看到張名片,上邊寫著英氏建築事務所。
  老金從店後轉出,“沒想到故事被人一刀剪斷。”
  我瞪著他,“你懂得什麽?”
  “你也太小覷我了,拿鍋鏟的人不懂感慨?”
  “改天你還寫詩呢。”
  “滿以為她回來與你重續舊緣,沒想到人家已經結婚,不久還懷孕生子,小哥,你又錯過機會了。”
  我問:“酒吧已經開門,你去享樂吧。”
  他伸一個懶腰,“我膩了。”
  我回到店後,發覺兩腮又紅又癢,思敏也太會做人了,跑到洗衣店探訪,叫她丈夫看清楚,王誌一不過是個猥瑣看店堂的人。
  我默默把那件番茄汁外套衝洗幹淨,用大毛巾略略印幹,套在T型幹衣器上。
  我對它說:“是否可以潔如新,就看你的造化了。”
  半小時後,機器自動停止,老金走近一看,“小哥,真有你的,同新的一樣。”
  我過去一看,果然如此,唉,人也像衣服一樣就好了:浸一天肥皂水,烘幹,把過去的靠近汙漬丟往腦後。
  這是看到櫃台上思敏放下的小盒子,拆開一看,並不是什麽禮物,而是原先她向我父親要去的一對紙鎮,她特地來還給我。
  思敏如此丁是丁卯是卯的,叫我啼笑皆非,我不介意她決意要把我忘得一幹二淨,我卻不高興她叫我清晰知道我在她心中已全無地位。
  我木獨地坐在櫃台後發愣。
  這時有客推門進來,我抬頭,“你好。”
  “我有件事,呃,我相信是一件這樣的外套,”她給我看一張照片,“上麵淋了番茄醬,他可是拿到貴店來清洗--”
  我一看照片,不禁莞爾,她就是那個壞脾氣女友。
  我把外套取出給她看,“潔如新。”
  她忽然淚盈於睫。
  我輕聲如自言自語般說:“既然彼此尚有留戀,就不必再鬥下去了。”
  正在這時,外套的主人也來了,一推開門就問:“小哥,我的外套不有救沒有?”
  驀然看見他的愛人,隻考慮一秒鍾愛,便哽咽著說:“親愛的,原諒我。”
  他們兩人緊緊擁抱。
  然後兩麵三刀人一起把外套披身上,走出店門。
  老金追上去:“喂,請付三十洗衣費。”
  他真會煞風景。
  過幾天在學校,老史要求我教暑期補習班。
  我搖頭,“頑劣兒平時不及格才補習。”
  老史說:“非也非也,此刻暑期班學生大半是不願浪費時間的英才。”
  我說:“我想悠閑些。”
  “誌一,時間太多會胡思亂想,有什麽益處?況且,來自賓大的暑期班何旭教授年輕貌美,我樂於乘機接近。”
  我微笑,“我以為你再也沒想過尋求女伴。”
  “我又不是牛頓。”
  “牛頓晚年也擁有若幹女性傾慕者。”
  “誌一,到底來不來?我一直喜小班授課。”
  “我看過再說。”
  下午,我閑逛進演講廳,看到一個窈窕身形,她穿白色通花麻紗裙,站在講台上說書。
  她說:“請舉例,並證明世上哪個國家建國時最少流血,這個報告,下個月一號交卷。”
  學生紛紛議論:“沒有不流血的,不知教授指哪一個國家。”
  真不爭氣,這樣都說不出來,曆年教他們的都丟到爪哇國。
  “日本?意大利?斷不會是英、美,噫,莫非是紐西蘭,抑或冰島。”
  “這不是叫我們找遍全世界嗎?”
  這個漂亮女教授也太會開玩笑。
  這時有的拍拍我肩膀,我抬頭,原來是老史,他得意洋洋說:“厲害吧。”
  我點頭,“題目比我們尖刻得多。”
  “你看她什麽年紀?”
  我不願作答:“我對這方麵沒有研究。”
  “既然讀完博幹,又是教授,三十歲以上。”
  我笑而不答。
  走近,發覺她臉容有三分似思敏,隻不過氣質較為高傲,一雙眼睛清晰,真似洞悉世情。
  老史為我介紹:“何教授,就是敝校的才子王誌一。”
  我連忙說不敢。
  從前,人們把才女兩字亂開玩笑,今日,又嘲弄起才子來,太不像話。
  我問:“請問教授,最少流血的國家是哪一個?”
  老史說:“沒有不流血的建國。”
  “當然不是曆史古國,人民血淚,深若地層。”
  何教授收拾講義。
  老史指出,“學生們怨聲載道。”
  何旭說:“學生一貫如此。”
  我說:“曆史一向不慍不火,學生人數穩定。”
  老史問:“去喝杯咖啡可好?”
  何旭遲疑,看著我。
  我說:“我們到大學另一頭的露天茶座去,那邊近音樂係,常有學生演奏音樂。”
  何旭大表興趣,“我們去開開眼界。”
  老史給我一個“你真有辦法”的眼神。
  到了露天茶座,我們各自叫了飲料,不負所望,音樂係一個室樂團正在樹下演奏古老流行曲《你微笑的影子》,梵啞鈴的琴聲如泣如訴:“你微笑的影子,當你離去之後,仍然照亮晨曦……”
  有一對年輕男女翩翩起舞。
  何旭驚歎:“天呀,這裏像樂團。”
  我說:“所以有人一輩子離不開大學。”
  這時我發覺何旭臉上露出迷惘神情。
  人到了一定年紀便有過去,她可是回憶起從前與某一個人在一起之際的詩情畫意,我則在想,假使阮津在此,她一定會踢掉鞋子,拉我跳舞。
  這時有組亞裔男生出來唱理發店四重奏,他們和音美妙動人,這樣唱:“你走之後沒有陽光,你往往又走得太久……”
  我有心事,幾乎聽得哽咽,星碎陽光自樹葉間透出,我也幾乎不願離去。
  有人來叫老史:“上課時間到了。”
  何旭依依不舍站起。
  我輕輕說:“改天再來。”
  何旭答:“改天也許下雨,又可能不是這組室樂團與四重奏,大不相同。”
  “那麽,逃課。”
  何旭苦笑,“我怎麽做得出。”
  老史歎氣,“我也做不到,或許,隻有誌一才會那樣浪漫。”
  “不,可恨我也是一個負責的人。”
  我們三人萬分不願,不得不往課室走去,我戀戀回頭張望,隻見有學生舉起金色式士風吹奏《夏日時光》,我四肢動彈不得,這時最好有一瓶香檳。
  終於我們收拾心猿意馬,回到課室。
  最終我告訴老史,“我願教兩堂。”
  他把時間表給我看,我發牢騷,“自五歲到今時今日,一張張時間表坑死我一生。”
  老史說:“我們自願留在校舍。”
  “日子久了,走也走不動,隻望校方頒終身教職。”
  “誌一,讓我提醒你,人類根沒有翅膀,從來不會飛。”
  老史完全正確。
  他對我說:“何旭這可人兒似有心事。”
  我不作答,因為他並不想我發表意見。
  那天回到店內,發覺老金換了個樣子:他剃了平頂頭,刮清胡須渣,換上合身幹淨的白襯衣與卡其褲,我驚喜:“老金,此刻我們像兩兄弟了。”
  他靦腆,“我倒想。”
  “怎麽一回事,是什麽叫你洗心革麵?”
  “膩了一副髒相。”
  我大力拍他肩膀,“這下子好了。”
  “小哥,你也振作些。”
  我一愕,強笑說:“我有何不妥?我開心得不得了。”
  “小哥,你不像是自欺欺人那種人。”
  我顧左右,“老金,祝你脫胎換骨,心想事成。”
  老金把我拉到鏡子前,我一看,呆住,多久沒好好好看自己,嚇一跳,天,我的衣褲稀皺,臉皮也一般打摺,看上去像流浪漢。
  我明白了,我走到附近理發店,叫師傅替我剪平頭打理皮膚。
  第二天早上回到學校,我又是一條好漢。
  中午,何教授來找我,“一起吃中飯如何?”
  別看這樣簡單一句問話,她一定思量良久才說出口。
  我據實說:“我約了大姐到她家吃午飯,你若不介意,可以一起來。”
  她躊躇一下,“我去買些水果。”她答應了。
  老史佯裝生氣,“是我先看到她。”
  “不如你也一起來。”
  老史說:“你整理過自己,是為著她嗎?”
  “是為著我自己。”
  “那才是正確的做法。”
  我們挽著一籃子水果到長娟家,門一開,小伊安搖搖晃晃走出來歡迎客人,這孩子總是滿臉笑意一團歡喜,我一手抱起他,“可憐的小靈魂,你學會走路了,你雙腳接觸紅塵了?”
  大姐看到何教授,熱情招呼。
  午餐很簡單,不過是一大盤肉絲炒麵及一窩白粥,大家卻吃得津津有味。
  大塊頭與何旭一見如故,談起中東局勢。
  大姐抱著孩子問我:“什麽關係?”
  “同事而已。”
  這是伊安用小手努力扯我的臉皮。
  “是該從頭開發始了。”
  我不出聲,在親人麵前,也不掩心酸。
  大姐警告:“年紀略大,可能心思複雜。”
  我看看時間,“我要送她回學校。”
  何旭又一次不願離開,她在教伊安手語,她把手掌張開放臉旁,“媽媽”,又指著嘴,“肚餓”。
  終於上了車她把視線放得很遠,輕輕說:“每到春來,惆悵還似舊。”
  我給她接上去:“……花前常病酒,不辭鏡裏朱顏瘦。”
  她微笑,“你若喜歡宋詞,就會嫌莎翁嚕嚏。”
  一路上楊花給風吹得一天一地飛舞,春色盎然。
  我在校舍前停車。
  她沒有下車,隻是說:“我沒來之前,就聽說這裏有個王誌一。”
  我不大明白。
  “女生都崇拜你。”
  我解答:“十八九歲小女孩對任何事與人都有三分鍾熱度。”
  何旭說:“你們一家人都長得漂亮,小外甥像安琪兒。”
  我說:“你太客氣。”
  她看著我,“你們都不自覺,所以大方可愛。”
  “哪裏有你說得那麽好。”我唏噓。
  有她說的十分一那麽好,阮津不會拋棄我。
  傍晚回到店裏,一封掛號信在等我。
  那是一份離婚文件,我與阮津已正式離婚。
  我把文件收進抽屜。
  “老金,陪我出去喝一杯。”
  “去哪裏?”
  “豔舞酒吧。”
  “瘋了,我不是好淘伴,小哥,你找大學同事吧。”
  我取過外套,“我自己也會去。”
  他隻得陪我走。
  我們到了交際酒吧,坐下不久,便有女子搭訕。
  這個染金發的女子同我說:“華人對女伴體貼,而且闊綽,他們願意付賬,個子雖然小一點,反而有男子氣概。”她的手搭在老金肩膀上。
  我同老金說:“我出去走走。”
  對街就是鋼管舞酒吧。
  老金追上來,“我陪你見識。”
  一走進豔舞吧,氣氛完全不同,有一個黑發女郎坐在一張椅子上,舉起雙腿舞動,她眼神靈活,有點像阮津,我呆視半晌,她站起來,扭向我與老金,忽然轉身,大力拍好自己的臀部,一邊拋下媚眼,眾男客大聲叫好。
  我好像有點眼花,這女子有三分似阮津,我朝她招手。
  老金把我拖出街外。
  “這玩意會上癮,我有個朋友家地庫裝著鋼管。”
  “為什麽拉我?”
  “因為你伸手想去摸那舞女,該處嚴禁觸摸。”
  我剛想否認,腳底一滑,跌倒地上。
  酒吧後巷真是藏汙納垢,老金拉起我,“小哥,我們走吧,別耽在這裏。”
  回到家,他對我說:“王家列祖國統一列宗掙紮了五代方傳到你這個讀書人,他們吃了多少鹹苦才盼到今日,你要振作,像阮小姐那樣的女子本市是很多的,你要衡量輕重,勿叫家人痛心。”
  我微笑,一手按著天旋地轉的太陽穴,“我以為你是一個混人,誰知道這樣明白事理。”
  我躺在床上,昏昏睡去,母親悄然入夢來。
  她坐在書桌前幫我做手工功課,初中時不論英語或生物老師都喜出刁鑽題目像“創造一個立體濾過性病原體模型”之類,老媽便整日坐桌前替我用布料鐵絲等原料做得惟妙惟肖,取得滿分。
  “媽媽。”我輕輕叫她。
  她轉過身子,“誌一。”她朝我微笑。
  這時,夢醒了。
  原來天已大亮,春雨連綿,空氣清新無比,到處都鑽出綠油油樹葉。
  我在窗前站一會,電話鈴響起,是長娟的聲音:“小誌,驚天大消息。”
  “你又懷孕了。”
  “不不不,小誌,爸告訴我,他要再婚。”
  什麽?手一鬆,電話落在地上,我連忙拾起,心裏隻想起無奈二字。
  “聽著,誌一,他在杭州結婚後將申請該名女子前來定居,屆時,洗衣店及父親所有積蓄都會歸那陌生女子。”
  我靜一靜,“你與二姐一向不喜歡洗衣店。”
  “可是雙手奉送給人又怎麽一樣。”
  “爸仍然會守在店堂,如無意外,還有三十年要過。”
  “小誌,你會喪失所有承繼權。”
  “大姐,我隻想老父高興。”
  長娟歎氣,“我也那樣想,但又怕他被騙,那陌生女子--”
  “父親有權追求幸福,你幾時得到這個消息?”
  “父親今晨親口向我宣布,我一時不能接受。”
  “今年王家事多。”
  “幼娟也這麽說。”
  孩子在一旁不知為什麽哭了,長娟隻得放下電話。
  沒多久幼娟的電話也來了,我說我已經得到消息。
  幼娟說:“對方近四十歲,是個教音樂的老小姐,樣子相當娟秀。”
  我很平靜地說:“老爸高攀了。”
  “人家圖他什麽?”
  “一個溫暖家庭,”我勸說:“你們別多心。”
  “真沒想到老爹如此薄情寡義,一下子把老媽丟在腦後。”
  我無奈,“活著的人總得活下去。”
  “太快了,我昨夜夢見媽媽,整日掛念。”
  “我也是,你看見媽媽在做什麽?”
  “幫我的繪圖著色,記得嗎,小學老師喜歡叫我們自創曆史連環圖故事。”
  我流淚,“母親的一生。”
  幼娟也飲泣。
  “要孝順還來得及,快恭喜老父。”
  “我說不出來。”
  “你們是女兒,這個差使我來做好了。”
  “謝謝你,誌一。”
  “快別哭了。”
  “我真沒想到老爸會丟下我們去結婚。”
  我微笑,“我們也何嚐不是甩脫老父急急結婚,彼此彼此。”
  幼娟總算清朗了一點。
  我鼓起勇氣與老父通話,他笑聲爽朗,略為靦腆,可是得到我們祝福,又開心得不得了。
  我明白了一件事,套一句老話,我們即使留得住父親的人,也留不住他的心。
  回到學校,講完了課,同學圍上來。
  “王老師,建國時流血最少的國家是誰?”
  “文法不對,‘哪個國家’,不是‘誰個國家’。”
  “哪一個,王老師,幫幫我們。”
  我沒好氣,“你們站在什麽國家的地上?”
  “哎呀!”他們大叫一聲,歡喜地奔走找資料去了。
  後邊有人說:“學生都叫你寵壞。”
  我轉身,看見何教授。
  我問:“暑假過後,何去何從?”
  “回轉賓大。”
  “那裏有人在等你否?”
  “沒有,”她遺憾,“去到哪裏都一個人。”
  我與她散步到湖畔坐下,一群黑天鵝緩緩遊近。
  我說:“黑天鵝與白孔雀都是最漂亮鳥類。”
  她說:“不知不覺,蹉跎到了這個年頭,誌一,我已經三十八歲。”
  我抬頭,“那正是人生當中最好的時刻。”
  “真是鬼話,什麽人生七十才開始,輕鬆度過更年期,勇敢麵對獨身生活……強顏歡笑,虛偽無比,全該打三十大板,為什麽不承認嚇得發抖?”
  我輕輕說:“遲婚肯定是你的選擇。”
  “命運大神雙手推著我往這條路走。”
  “我的同事史密士先生對你十分有意,你看不出來?”
  她微笑。
  “你不喜歡他。”
  她說:“喜歡我的人我沒有看上,我看中的人卻不喜歡我。”
  “你看中誰?我幫你奔走。”
  “我看中王誌一。”
  我惻然,“不可能,我全無優點,人人都知道我疲懶任性,一輩子不會有出息。”
  何旭笑:“我卻很明白為什麽那麽多女生喜歡你:你真摯待人。”
  我攤攤手。
  她忽然告訴我:“我的生理時鍾將屆,這段日子不生孩子,永遠不會再有子女。”
  她竟與我說到這樣私人問題,我無言。
  “這確是女性一個關口:要不要女子,結不結婚,有否能力做單身母親,又對孩子可是公平 ……”
  “你想得太多,思想太過前衛。”
  “有時真渴望有個孩子,那天到你大姐家……”
  “你惹與長娟詳談,就知道懦弱之人不宜養孩子。”
  “一些朋友還說根本不值得,但誰都看得出他們言若有憾,心實喜之。”
  “許多家庭領養兒童。”
  “這當然是一項選擇。”
  我輕輕說:“我一直喜歡比較成熟的女子,三十多歲剛剛好,但我心卻仍然深愛著另一個人。”
  她惆悵地垂頭。
  “我很感激你欣賞我。”
  她刹那音恢複幽默感,“別客氣。”
  我說:“我們兩個均有心事。”
  “你呢,你可願說一說?”
  我答:“我說不出口,大抵講得出來的尚未算心事,而可以傾訴的苦衷還不算苦澀。”
  “你說得很對。”
  我也回問:“你有什麽話想對一個朋友說?”
  她也搖頭,“是這明媚的春光引發許多遐思。”
  這時史密士的聲音傳來:“你們在這裏。”
  他走近看著何旭,“巴黎將慶祝巴斯可日,我們結伴去觀光如何?”
  何旭微笑,“那是恐怖的流血大革命前奏,有什麽值得慶祝。”
  我說:“可是,法國人民終於擺脫君主獨裁而自主。”
  何旭說:“今日巴黎真的成為光輝城市,鐵塔上安裝探照燈及霓虹光管,惡俗無比,我懷念夢納畫筆下的花都。”
  我站起來,“我有點事,老史,你陪何教授論巴黎。”
  我順水推舟,離開人工湖畔。
  經過小食攤,我要一個冰淇淋,可是發覺身邊沒有零錢,店東認得我,“王老師,我請你”,我連忙說:“那怎麽可以,下次一定歸還”。
  回到自己的公寓,孑然一人,不禁大聲音吼叫:“寂寞寂寞--”
  這時才看到電腦上有郵件,找我的人叫邵容,我忽然想起她曾是古律師的助手。
  我連忙回複:“邵小姐,你找我有事?”
  “我將於下周到富利沙大學讀管理科碩士課程,可否請你做一日響導?”
  我答:“義不容辭,請把日期時間詳細告訴我,我來飛機場接你。”
  我很佩服她進取精神:有機會不斷學習,精益求精。
  這個女生幫過我,禮尚往來。
  我準時到飛機場去接她,可是沒有在人群中把她認出來,正張望,她先叫我:“王誌一。”
  我一怔,看到一張真誠笑臉,勉強認出是她,“邵容,好久不見。”
  她隻帶簡單行李,“天氣比我想像中涼得多。”
  我連忙把外套脫下搭她肩上。
  她把外衣抓緊:“王誌一,多謝你來接我。”
  “該送你往何處?”
  “市中心青年會。”
  我意外:“你不是住宿舍?”
  “宿舍一早客滿。”
  “噫。”我決定先去看看青年會環境。
  車上有我事先準備放暖壺熱豆漿,我遞給她喝,一路往市中心駛去。
  到了青年會,一推開房門,我搖頭,太委屈了,隻得走廊才有公眾衛生間。
  “你沒有親友家可暫住?”
  邵容搖頭。
  我想一想,“跟我來。”挽起她行李。
  她問:“去何處?”
  “我家。”
  洗衣鋪三層都空置,老金住二樓一間房,邵容大可住三樓我以前的單位。
  “那怎麽好意思?”她躊躇。
  “四海之內,皆兄弟也。”
  邵容感動,“王誌一,你是好人。”
  “你別見外,我家住洗衣店樓上,上居下鋪,但是交通方便,你可有駕駛執照?我可借車給你。”
  我替她把行李挽上三樓,打開門,一室光亮,比起青年會孤室,勝上十倍。
  助人為快樂之本,我說:“自己家一樣好了。”
  這是有人探頭進來,“有客人?”
  我連忙介紹,“這是我好友老金,喂老金我們今晚在家招待邵容,你去辦些菜肴做火鍋。”
  老金大聲應著就去了。
  邵容笑:“打擾你們,怎麽好意思,應由我動手。”
  “這裏民風較純,注重人情,你會喜歡。”
  邵容點頭,“你說得對,我覺察得到分別。”
  “你休息一下,我就在樓下店裏。”
  老金買了菜回來,向我打探:“邵小姐是你新女友?”
  “才不是,我也希望天下女子都看中我。”
  “她來讀碩士?小哥,我才讀到中三。”
  “你想追求她,你對她有意?”
  老金運刀如飛,“我哪敢。”
  “老金,不宜妄自菲薄。”
  “程度差太遠,我不敢開口。”
  “有的是時間,慢慢來。”
  老金唉聲歎氣。
  我隻覺好笑,這個憨漢十分多情。
  傍晚,我上去叫邵容吃飯。
  她同我說:“王誌一,有件事同你說。”
  我看到她眼神,立刻凜然,我問:“你有阮津消息 。”
  她點點頭:“她回來了,住在香港,找過我。”
  我一時沒聽懂,“從新加坡回香港?”
  “是,一個人,帶著女兒。”
  “古律師呢?”
  “她沒提,我沒問,猜想已經分開,她有點狼狽,一大一小沒地方住,我幫她找到間公寓,又替孩子找國際學校,那小女孩叫蘇可喜,那麽小,才六七歲,已經是個美人胚子,乖巧文靜,老師看見了拉住她手不放。”
  我不出聲。
  “不過你別擔心,她手上好似有點錢,很快雇了傭人安頓下來。”
  我張開嘴,又合攏。
  可是,邵容十分聰敏,立刻知道我想說什麽,輕輕回答:“沒有問起你,她不知我們是朋友。”
  我想一想,又再抬頭,邵容立刻說:“這裏有照片。”
  她把手提電話遞過來,我一看,嗬,正是她,卷發剪得極短,貼著頭,更顯得下巴尖尖,她身邊有一個小小女孩,相貌與她一模一樣,隻是鼻梁更高,母女正為對方耳畔簪花。
  我讚道:“照片拍得好極了。”
  邵容頗為安慰,“看得出你心情平複得多了。”
  我抬起頭,哈哈苦笑,百無一用是書生,小小邵容,都比我聰明勇敢。
  這是樓下叫:“請來用飯。”
  邵容一看桌麵,“這麽豐富!”
  老多舉起杯子,“祝新朋友前途似錦。”
  老金洗刷過了,精神奕奕,不愧是名須眉男子。
  邵容說:“我真的餓了。”
  我替她斟半杯啤酒,老金說:“女孩子都愛喝貝利。”他去取來酒瓶。
  兩種酒混合,邵容不勝酒力,她靠在沙發上與老金聊起來,這老金福至心靈,忽然唱起家鄉山東歌:“妹妹你可看見那紅月亮嗬……”
  邵容問:“為什麽不回去看看?”
  老金黯然,“憑什麽,近親如父母已經不在,表兄弟們都比我好,回去笑死他們。”
  “為什麽說這樣的氣餒話?”
  我把桌上剩酒統統喝完。
  我說:“大家都該休息了,明白才收拾碗筷。”
  我一手關掉燈。
  自己比誰都先醉,倒在長沙發上盹著。
  夢中聽到細碎腳步聲,像有許多人走來走去,終於靜下來,有人叫我:“誌哥,誌哥”,我睜開眼睛,看到阮津,我撐起,“津,你回來了。”
  她坐到我身邊,“誌哥,你可記得我本名蘇佳,我介紹給你認識,這是我女兒可喜,因怕喜字俗氣,今日叫她蘇可,你說怎麽?”
  我笑答:“隻有俗氣的人,哪有俗氣的字?”
  我伸手過去想撫摸小女孩的臉,忽覺唐突,立刻縮手,十分尷尬。
  小女孩差些就是我的女兒,倘若母親在生,一定反對這種想法,她家老式人,親子與繼子或養子大不相用,講也講不清。
  我看到她們耳畔都簪著白蘭花,清香撲鼻。
  “王誌一,王誌一。”聲音非常強大。
  我睜開眼睛,看到邵容站在我麵前,我惺忪問:“天亮了?”
  她笑說:“是中午十二時三十五分,王誌一,我已去學校報到,並且去購買日用品如肥皂洗頭水等。”
  “這麽晚了。”
  邵容斟普洱濃茶給我。
  “出外靠朋友這句話說得沒錯,從不見過那樣好的男生,誰說世上已經沒有好男人……”
  我咳嗽一聲,一心以為邵容在說我,麵皮老老,打算謙虛承認,誰知她說下去。
  “一手做那麽好吃的火鍋,一手收拾碗筷洗淨,又回到店裏看門口,多麽勤快。”
  原來說的不是我,我倒怔住。
  “做人又憨直坦率,一句假話也無。”
  我忍不住笑,“真的那麽好,老金有無告訴你,他愛流連酒吧?”
  邵容笑嘻嘻,“獨身男子難道去上女紅班?”
  我說:“他也很喜歡你。”
  “是嗎,有這種事?”
  “有緣千裏來相會。”
  “金叫我想起一首叫《拳手》的歌,歌詞說一個男子離家時不比孩子大,流落異鄉,陰雨中苦不堪言,有時吃不飽穿不暖又孤苦,故此,也試圖在紅燈區尋找溫暖……”
  我有點妒忌,為什麽沒有人那樣同情我與了解我。
  老金交上好運。
  “他到這裏來當中菜館學徒時才十五歲。”
  “我們都是那樣長大的。”
  “你不一樣,我看到你儲物室那塊特別定製的滑雪板,夠我半年生活費用。”
  我申辯:“我亦會正當工作。”
  她拍拍我肩膀,“當然,毋須交房租水電的人份處逍遙。”
  我佯裝生氣,“我要回家淋浴。”
  她輕輕說:“我有阮津地址。”
  我別過頭,心中微微牽動,找上門去?
  “你若要見她,現在已無障礙,再試一次,愛裏並無自尊。”
  我輕輕回答:“你說得對,我的自尊已叫她踐踏得一比不剩。”
  “完了?”邵容像是比我還要失望。
  我點點頭,“我想是。”
  “你們幾乎已經到達終點。”
  “幾乎是一個非常殘酷的字句。”
  邵容看著我,“你仍有太多的自尊。”
  我聽到腳步聲,“金礦找你來了。”
  邵容一怔,“他叫金廣?”
  “不,”我猙獰地笑,“他真叫金礦,護照上名字。”
  邵容哈哈大笑,“多麽可愛。”
  你要是喜歡一個人,那人無論怎樣,都可愛無比。
  他們結伴去吃午飯。
  梳行後我回到學校,才走進在大堂,一個人在我遠之處奔來,卻忽然腳底一滑,摔倒在地,我見義勇為,急步上前扶她,可是地板新打蠟,滑溜如冰,我也一起跌地上,且壓在那不幸人身上,手中紙筆撒了整地。
  “救命,”我喊叫,雪雪呼痛,那人反而比我先站起來,拍拍身子再來拉我,,兩人在長凳上坐下來喘氣,忍不住都笑起來。
  “幸虧沒人看見這種醜相。”
  我問:“可有受傷,扭到腿嗎?”
  “沒有,一切完整。”
  她一邊整理頭發把飛脫的帽子戴回頭上,我看到一頭紅發與一臉雀班。
  她伸出手上,“趙頌棋,你呢?”
  我十分意外,“有紅頭發的趙氏嗎,怪不得碧眼兒會得叫孫權。”
  “家曾祖是華人,我有中華血統。”
  “我叫王誌一。”
  “嗬,原來你就是英俊敏感的曆史係王誌一講師。”
  我揉揉酸痛的膝蓋,一邊把地上跌散的雜物拾起,我真的如此著名?
  我問:“你是學生?”
  “我是數學係教授,前來代替崔教授。”
  我吃一驚,“數學係!一個年輕女子好端端怎麽會走進數學係,我看過你們的試卷,題目刁鑽古怪:‘三夾板上有一個圓形洞且直徑四十分分,一隻直徑五十公分圓球置於洞上,試問球下端可伸入洞若幹公分?’這種數題幾時才會在現實生活中出現,有幾個女子因懂得解答這種難題而被愛?”
  紅發女看著我半晌,忽然大笑,“王先生你名不虛傳。”
  我籲出一口氣,心中鬱氣略散。
  教授對我說:“你所提的那道題,屬應用初級幾何,十分實用,工業與建築上都用得著,與我教的純數不一樣。”
  “嗬,”我更加害怕,“純數不、還要虛無飄渺。”
  趙教授興致來了,“你猜大不最浪漫的科目是什麽?”
  我猜:“梵文、星際物理、純美術……”
  “全部實用,大學不管什麽科目,都是培養氣質,做一個有文化的人。”
  我微笑,“是,將來在工作崗位上受了什麽氣,想發作的時刻,忽然想起寒窗三年,就再度忍氣吞聲幹下去,你真是理想派。”
  “哈哈哈。”她笑得更加清脆。
  “趙家幹什麽?”
  “他們在香港做銀行生意。”
  啊,像文藝複興時期意大利翡冷翠麥迪西家族,先賺錢,才教子孫文化。
  “有趣,哪一家?”
  “嘉寶銀行。”
  “啊,”我說:“你大可不必工作。”
  “我喜歡工作。”
  “佩服佩服,”我這才想起,“你剛才急急要奔到什麽地方?”
  她張大嘴,“哎呀,他們等我開會。”
  她站起來往會議室奔去。
  這人,竟忘記要事,與我一見如故,聊了十五分鍾。
  我忍不住也笑。
  那天回到店裏,我聽見老金在吹口哨,邵容在一邊和唱,兩人在洗衣店裏忙。
  邵容像是極之苦熟悉店內工作,揮灑自如,她是管理科碩士生,委屈了。
  她忽然叫:“哎唷,這一搭漬子是什麽,好惡心,又臭又髒。”
  我過去一看,聞一聞,“這汙漬在肩上,是嬰兒吐出的牛奶,遇水即溶沒問題。”
  邵容聳然動容,“嗬,可愛的他們竟這麽髒。”
  許多世事不可思議。
  老金忽然問:“這會否影響你對養兒育女的觀點?”
  邵容連忙回答:“不不不。”
  我身邊電話響起,是大姐的聲音:“小誌,爸明天回來與我們商量大事。”
  “還有什麽事?”
  “他說與我們三人見麵再說。”
  “大不了告訴我們:你們三人不孝,家當沒份。”
  “幼娟也如是想,她不在乎,好女不論嫁妝衣,幼娟說,她不參與會議,叫我們做代表,我倆如果通過建議,她沒有意見。”
  “嗯,少數服從多數。”
  “你去接機吧,明晨十一時到。”
  “一人還是兩人?”
  長娟說:“我也這樣問?他說一人,那又好些。”
  我說:“似乎我們不應對父親的新妻有偏見。”
  長娟歎氣,“我隻是感慨,你想想,母親才去了多久,誌一,我也不在乎家產,你同意,我亦同意,我也不來了。”
  “什麽?”就剩我一人?
  “我有家有幼兒,走不開,小誌,你說了算,你是男丁,就算全給你也是應該的。”
  我跺腳。老金看著我,“像你們如此禮讓的姐弟倒也少有,我讀報,許多人為爭產鬧得雞犬不寧。”
  邵容說:“我一向敬重王誌一就是這個原因。”
  那夜我沒睡好,輾轉間叫媽媽。
  幼時被頑劣兒推倒泥沼裏,雙膝擦破流血不止大哭,媽媽將來抱起,回家洗得幹幹淨淨,傷口粘好,並且向對方家長投訴,叫他們向我道歉。
  媽媽處理這些事,妥當無比,對客人也如此,所以小店會得做出招牌來。
  如今小店要換女主人了。
  在飛機場看到父親,我大吃一驚,這是爸爸?年輕了十年不止,他染黑了鬢腳,臉頰上壽斑也消除大半,瘦了也英挺得多,衣褲合身,精神奕奕,簡直可與我稱兄道弟。
  他問:“誌一,你兩個姐姐呢?”
  “爸,”我驚愕,“你氣色好極了。”
  他笑,“他們都那麽說。”
  我載他回家。
  進門坐下他便說:“誌一,我決定賣掉潔如新,所得與你們姐弟對分,即我占百分之五十,你們三人分其餘半數。”
  我聽了隻覺無比荒涼,一時說不出話。
  老金在一邊也愕然。
  他說下去:“許多人都覺得有人願意嫁我,是因為護照與這片小店,其實不然,她並無離鄉別井之意,她也不打算管理洗衣店。”
  我怔怔地說:“百年老店……”
  “誌一,無下無不散筵席,這小店給你你會要嗎?”老爸說:“我會把整幢三樓房子出售。”
  老金開口:“王先生,請轉售給我。”
  父親微笑,“你們三姐弟無異議的話,我交給律師及仲介出售。”
  我心酸,“媽媽回來,會認不得路……”
  父親看著我,“誌一,這話是大學講師說的嗎?”
  我垂頭。
  “活著的人要好好活下去,你媽媽也會鼓勵我們這麽做,你們三人自小對小店毫無興趣,我又不耐煩再坐店堂,賣掉它也是很合理智做法,老金,你如果有興趣重做業主,請與地產仲介公司聯絡。”
  講完了,爸把手放我肩膀上。
  “誌一,你要為我高興才是。”
  “是,爸,我代你開心。”
  “她入籍後會來探訪你們。”
  “明白。”
  “你們會喜歡她,她並不貪財。”
  “那是一定的。”
  隻要父親高興,成年子女沒理由自私,他有他的需要。
  我們即使反對成功,也會壞了感情,二個姐姐很明白這點,所以拒絕出席。
  真沒想到爸會賣掉祖業。
  就在談話片刻時間,客如雲來,結束生意,實在可惜。
  父親說:“我有點累了,我去淋浴。”
  老金說:“我決定競投,我立刻去準備資金及聘請經紀做代表,我喜歡洗衣店,我愛聞這股氣息。”
  老金即刻去撥電話給銀行經理,邵容說:“我或可幫你。”,兩人結伴到市中心。
  我坐在店內,聽到洗衣機軋軋聲,自幼我與姐姐們在店內做功課玩遊戲,甚至對人客的衣服評頭品足:哪件漂亮哪件不,我們是這樣長大。
  可是,無人願意終生留守小店。
  老金除外,老金似是個有福之人,他坐鎮店內,自店門看出去,外頭多熱鬧多大變化,都與他無關,他自顧自寫單子收衣服,坐井觀天是一種享受。
  父親梳洗過後並沒有小睡片刻,他借我的車子說要到市區辦事。
  傍晚回來,他滿手都是名貴衣物首飾,看樣了陽送給新妻的禮物。
  我記得往日他也願意買給母親,但是媽媽老是說:“那麽貴,拿去退還”,日子久了,他不再花費,唉,老式女人真是想不穿。
  老爸又把手放我肩膀上。
  他說:“做一行怨一行,我退休了,子女全升格做專業人士,我也有功勞。”
  “當然是父母的功勞。”
  “以後世代脫離洗衣行業,也是華裔抬頭做人一種象征,華人靠小店起家:士多、洗衣、外賣,十元八塊卑微收入,克勤克儉,一毛五分那樣節省,到了廿一世紀,仿佛出頭了,洋人即使嘴裏不說,也知今日華人學曆高,性情和善謙虛,以及薄有資產。”
  希望真有老爸說的那麽好。
  “我落葉歸根,回鄉享清福去了。”
  “爸,與我們多多聯絡。”
  “明白我到律師處辦妥一切手續,這次來是與潔如新說聲再見。”
  潔如新曾是地誌。
  我問爸:“國父真的借潔如新地庫開過會?”
  “那隻是傳說。”
  “多可惜。”
  “店裏有什麽你喜歡的古物欠盡管取走,但是生財工具不可動,老金要用。”
  “老金會投得此店?”
  老爸說:“除了他,還有誰要。”
  “這個地址相當吃香,也許有人投來做別的生意。”
  爸微笑,“那就看它的命運了。”
  “一家鋪子也有命運?”
  “怎麽沒有,命好的店就是旺客。”
  他匆匆又出去了,我把老爸的話向長娟複述一遍,她那頑童在一邊叫舅舅,“我要wii,給我wii,舅舅,聽到沒有?”
  我愁苦中笑出來,“有孩子多好。”
  長娟歎口氣,“自己不吃也要給他吃,自己不穿也要給他穿,十分勞苦,而且,到了十多歲,一定拿父母出氣。”
  “媽之前老希望我們三個可以留在店裏。”
  “你猜新業主會把店鋪改什麽用途?”
  “斜對麵的雜物鋪改為一間故衣店,一條罕有舊牛仔褲賣到一千美金。”
  大姐感慨,“時勢同我們小時不一樣了。”
  我問:“你對財產分配可滿意?”
  “即使爸媽給我一角錢,我也很高興,留作孩子教育基金,幼娟也一樣。”
  “我也是。”
  “況且,我建議你不要動這百分之五十,那女子一年內準把老父那份花光光,屆時,我們把錢還給他。”
  我勸說:“你有偏見。”
  “是,我狗眼看人低,咱們騎驢看唱本,走著瞧。”
  “真沒想到潔如新要結業。”
  “希望老金買下來,勿改店名。”
  第二天我回到學校,史密士告訴我一個好消息。
  “誌一,我與何教授訂婚了。”
  我一怔,立刻向他道賀。
  “我四十多歲,她三十多歲,我們終於走在一起,”他不勝唏噓,“還以為不會有了,誰知又被我揀到,我真幸運。”
  “你要份外珍惜。”
  “她想盡快懷孕,我已聯絡醫學院與我們診治。”
  我由衷說:“將來你倆的孩子不知聰敏到什麽地步。”
  老史哈哈大笑,“也許隻是小小書蟲。”
  我從未看到他那樣滿足,史密士在大學獲獎無數,在學術界是個名氣人物,但數躊躇誌滿,還算今朝。“我們舉行簡單婚禮,暑假才去蜜月。”
  “往何處?”
  “天之涯海之角地盡頭。”他又哈哈大笑。
  我無意中成全了兩對佳偶:老史與老金從此有伴。
  兩個王老五苦苦等候,終於等到好對象。
  我呢,我呢。
  有人在背心叫我:“喂,你。”
  我轉過頭,看到紅發女朝我招呼。
  在陽光下,她那棕紅色頭發更是招搖,吸引不少目光。
  我稱讚:“你看上去似美術係學生。”
  “今天天氣真好,學生多數赤足。”
  “這是他們一生中最好的日子。”
  趙頌棋說:“考試也很苦,許多學生投訴白了頭。”
  我問:“你可曾見過天才學生?”
  她笑笑,“每個老師都說我是人才,我十二歲讀大學。”
  “你自己怎麽看?”
  “原來十二歲大學畢業才叫天才,我隻算人才,可是,我已見不到同齡同學,我十分寂寞。”
  “此刻好些了吧?”
  “與家人親友格格不入。”
  “他們不是做銀行嗎,你大可與他們玩數字遊戲。”
  “不不,你誤會,做銀行講的是時機,數字屬次,你呢,你與家人親密否?”
  我們又絮絮談起來。他們都說:如果你不能同你愛的人在一起,那麽,請愛與你在一起的人,譯作中文,即珍惜眼前人。
  放學我邀請頌棋觀賞莎劇王子複仇記。
  我同她說:“倫敦重建環球劇場,幾時一起去看戲,我首選麥克貝斯,你呢?”
  她輕輕答:“我喜歡仲夏夜之夢,輕鬆愉快。”
  我籲出一口氣,覺得舒服。
  老爸來了又走了,來時一件小行李,去時五大件。
  他像是巴不得把最好的都帶回去奉獻給新妻。
  潔如新門前貼出告示,表示不久將結業,客人議論紛紛,戀戀不舍。
  “我們並非不支持你”,“是呀,真沒良心”,“再沒信得過的店了”,“隻有潔如新才會把我遺忘在口袋的皮夾子原封不動歸還”,“好感動,一次我把金表忘在褲袋”……
  “新業主會改作什麽店?已經太多咖啡與時裝店”,“不會是酒吧”,“不不,該處不準開酒吧”。
  稍後老金說:“我已把所有文件都準備好,明日我代表律師會到皇室地產公司辦事。”
  我點點頭,“祝你心想事成。”
  邵容說:“老金辦事能力相當高超。”
  此刻在邵容眼中,老金十全十美,是座金礦。
  她又說:“水管有些毛病,他一下子修妥,廁所水箱嘶嘶響,他又更換零件,若果與老金飄流到荒島,我們會生存下來。”
  我接上去:“而且天天做海鮮大餐,我這個書生,則肯定餓死。”
  邵容哈哈大笑。
  我四周巡視一下。
  一隻大鍾,是一八八九年美國製造,放在店內已經很久,我幼時時時打開玻璃罩撥動時針,又可晚點睡。
  搬走這隻鍾實在不道德,不過,我還是用布把它裹好打算挪走。
  還有櫃台上一把紅木銅字界尺,還是華人尺寸,今日已很少人知道華寸比英寸略長一點。
  界尺沉重,媽媽在我最頑皮之際也會拿起界尺作勢欲打,事實這把界尺從來未曾接觸我皮肉。
  還有,就是幾幀黑白老照片了。
  幼娟這時打電話來,“媽媽的遺物,你全部裝箱,待我來取。”
  “媽媽沒有太多遺物。”
  “真是,她連一副耳環也無。”
  “衣服不過是天天穿那種,而且都舊了。”
  “我不管,別丟掉,全給我。”幼娟飲泣。
  我改變話題,“你們快結婚了吧。”
  “不說了。”她掛斷電話。
  接著幾天,我每晚抽時間出來收拾母親遺物,我把它們放進紙箱封妥搬回家待幼娟來取。
  正如我所說,母親遺物不多,總共三箱子。
  邵容說:“這一套紅木家具你也不要?”
  “送給老金吧。”
  “我們會好好保存。”
  我說:“現在真紅木也越發稀有。”
  “紫檀早已絕種,一日我看電視,一個裝修師指著地板說:‘這是紫檀’,笑得我。”
  “邵容,我真替你們高興。”
  “老金與我不知怎樣多謝你好。”
  我問:“店鋪有眉目沒有?”
  “本來律師說,今日可知答案,可是忽然出現對手,與我們競投。”
  “什麽?”我好不意外。
  “大家都沒想到,這會是誰?日本人還是韓國人?”
  “啊,”我說:“我找律師打探一下。”
  “競投就不好得手。”
  “你們出價多少?”
  “老金資本有限,銀行充借百分之七十,所以我們不可能多次抬價。”
  “對方又出多少?”
  “不清楚。”
  “有這種事,一片洗衣店……”
  邵容說:“是呀,我叫老金看開點,不是你的,急也沒用。”
  我點頭,“盡了力也算了,凡事不要勉為其難。”
  “是誰對洗衣店有興趣?”
  我懶得理會,放了學與小棋逛街吃冰淇淋,是,我已經叫她小棋。
  小棋同所有做純數的一樣,與世界的名利步伐有點脫節,比起讀曆史的我,又略為好些。
  我們十分合拍。
  工餘時間忽然有意義起來,我不再寂寞。
  一日,大雨,我吟道:“四月雨帶來五月花。”
  有人把濕漉漉雨傘收攏:“小哥,麻煩/。”
  我轉頭看到金礦,“老金,稀客,你怎麽到學校來?”
  “有急事,”他臉色欠佳。
  “坐下慢慢說。”
  “小哥,有人誌在必得,以超過底價百分之五十價投潔如新店鋪。”
  “不可能!”
  “事實放在眼前。”
  “去,”我站起來,“我陪你到皇室地產問個究竟。”
  我們匆匆趕到地產公司,負責潔如新檔案的是一年輕華女,她笑靨如花,叫我們不好發作。
  我開門見山:“怎麽一回事?”
  那位劉小姐答:“兩們先喝杯咖啡,賣買地產一向規矩是價高者得,現在有客人願意出價多百分之五十,我也想想找你,小王先生,對方有一個條件。”
  “慢著,”我說:“為什麽他要出高價?他是什麽人?”
  劉小姐回答:“我不知道他是什麽人,我隻與他代表接觸。”
  “他代表是誰?”
  “一位周律師。”
  我與老金頹然,真人不露相。
  “小王先生,作為業主,你應當高興才是。”
  我問:“王老先生可知此事?”
  “當然,王老先生吩咐說:‘價高者得’。”
  也不能怪他,在商言商,當然是金錢掛帥。
  劉小姐說:“對不起,金先生,愛莫能助。”
  我想起,“對了,他的條件是什麽?”
  “他說:希望你們把潔如新三字一並轉讓。”
  “王老先生怎麽說?”
  “他說沒問題。”
  我怔住,要潔如新三字幹什麽?
  “他打算把店鋪改建?”
  劉小姐笑答:“我們隻負責賣買,其餘不關我們事。”
  我看著老金苦笑。
  他搓著手,“唉,命中有時終需有,命脈中無時莫強求。”老金頹喪之極。
  我拍著他肩膀。
  “小王先生,賣買今日成交,明日我會遞交銀行本票,一半給王老,其餘分三份,你們姐弟各一份。”
  “是,是。”我唯唯喏喏。
  劉小姐想起,“還有一件事。”
  “什麽?”
  “買主說,店裏有一隻老鍾不見了,可否歸還?”
  我與老金麵麵相覷,異口同聲說:“此人怎會知道店裏有隻老鍾?”
  劉小姐聳聳肩。
  “不行,”我說:“鍾是王家祖傳之物,我已帶走。”
  “好,我與周律師說。”
  老金問:“這人是誰?好不神秘。”
  “也許,隻是一個對文物有興趣的人。”
  老金喃喃說:“希望他不要拆掉潔如新。”
  邵容與我們會合。
  我說:“對不起,潔如新不是我的物業,我不能作主。”
  “我們明白。”
  我說:“沒想到你倆對小店有興趣。”
  邵容說:“這不是一門光榮的工作,比不上腦科醫生或大學教授那麽受人尊敬,但生意是生意,處理得當,客似雲來,貨如輪轉,三代生活都不用愁,又不必仰人鼻息,亦無政治鬥爭,小店有小店好處。”
  老金說:“華人泰半靠小店起家。”
  我輕輕說:“邵容明敏過人,你洞悉世情。”
  邵容說:“但王家姐弟性情不近,很難勉強。”
  老金搖搖頭,“潔如新不知落在誰手。”
  邵容說:“你與我都要找地方搬家了,北岸風景優美,可予考慮,我們大可做花店,花店在節日忙得不可開交。”
  老金響應:“但花束不能放太久--”
  “我倆從詳計議。”
  兩個人好過一個人多多,他們產生新計劃。
  過些時我問小棋:“你可有想過做小生意?收入比較活絡。”
  她駭笑:“從未考慮,我家銀行外幣存款有個規矩,不做十萬元以下戶口。”
  我與小棋出身完全不同。
  “誌一,我帶你去一個道地菜館吃過橋米線。”
  我沉默。
  過了幾天,我發覺好似有人跟著我,身後似多個影子,驀然回頭,卻不見人影,可是人類有第六感,我懷疑被人跟蹤。
  誰,誰會跟著一個教書先生。
  我疑心太重了。
  一日,半夜在公寓醒轉,發覺穿簾沒拉攏,天上好大一個銀盤似月亮,我不禁喝聲采,走的窗邊欣賞。
  卻不料被我看見那個影子:對麵街,一個穿黑色長大衣的人也正抬頭看向我的窗口。
  我一怔,縮到一邊,那人來回走動,從後褲袋掏出一隻酒瓶,喝一口。
  終於,天蒙蒙亮,一輛小小日本車機靈地駛近,司機與黑衣人打一個招呼,黑衣人靜靜地離去,日本車代替他位置,駐過在窗下。
  不可思議,誰會要跟蹤我?
  第二天我回到學校,看到小棋,她臉色很差。
  我故作輕鬆地問:“怎麽了?”
  她說:“我們到圖書館說話。”
  我莫明奇妙,“圖書館裏要肅靜。”
  “那麽,校園湖邊。”
  “別忘了現在是春天,那裏擠滿一對對愛侶。”
  趙頌棋瞪著我,眼角漸漸轉紅。
  “小棋,什麽事,有人欺負你?”
  “誌一,”她輕輕說:“你從未告訴我你結過婚。”
  我怔住。
  是,我結過婚,那段婚姻隻維持了三個月,我怎麽會忘記告訴小棋?
  “看你表情,就知道這件事是真的,你沒想過要告訴我?”
  我張大嘴,又合攏。
  這是最叫我痛心的一件事,我真沒打算過與任何人研究討論,況且我與小棋,根本未到這個階段。
  “誌一,為什麽欺騙我?”
  我頹然,不用解釋,確是我的錯。
  頌棋接著說:“你不問我怎樣知道此事?”
  我看著她。
  “我父親來探訪我,由他告訴我。”
  “令尊?”我打一個突。
  “是,爸雇人把你調查得一清二楚。”
  我腦海裏忽然閃過那個黑衣人。
  這時有人走近我們,“王先生,趙寶先生希望與你說幾句話。”
  我轉頭,我認得他,這便是昨夜那個穿黑色長大衣的男子,近看,知道他孔武有力。
  我靜靜回答:“對不起,現在不行,我有課。”
  他欠欠身,“隻需十分鍾。”
  頌棋在一邊催我,“去,向他解釋你的苦衷。”
  我轉過頭,“我沒有任何難言之隱,我要上課,四十多名學生正等著我。”
  我轉身離去。
  到了演講廳,我的思緒才緩緩靜下。
  趙氏家長派人調查及監視我。
  男衣人若不是保鏢,就是私jia偵探。
  我歎口氣,忽然之間我心灰意冷,齊大非偶。
  社會階級分明:王家怎麽看低阮津,此刻趙氏也如此對付王誌一。
  不過王誌一又還好些,王誌一並無愛上趙氏千金。
  我抬起頭,問題不難解決。
  四十分鍾一課很快過去。
  我走出演講廳,黑衣人又迎上,“王先生,趙先生在車裏等你,十分鍾。”
  我此刻已經心平氣和,點點頭,黑衣人也明顯鬆口氣。
  黑色大房車緩緩駛近,我認出是一架名貴的梅柏,黑衣人拉開車門,我輕輕上車。
  車上坐著一個中年男子,與我父親差不多年紀,頭發太過漆黑光亮,看得出是染色,未白之前,他也是紅發,他很客氣,斟一杯威士忌加冰給我。
  “是誌一吧,你好。”
  “你好,趙先生。”
  他開門見山:“你對我家頌棋好感?”
  “我們隻是朋友。”
  “你太客氣,頌棋很喜歡你。”
  “所以趙先生你派人掀我底子。”我語氣轉得生硬。
  “我得保護頌棋。”
  我問:“她接受你的保護?”
  “頌棋從無異議。”
  我點點頭:“她是個好女兒。”
  “誌一,你結過一次婚,對方是一個酒吧女。”
  “是,這是真的。”
  “為什麽不對頌棋坦白?”
  “還未到那個階段。”
  “你打算瞞她一輩子?”
  我輕輕答:“對頌棋,我沒有任何打算。”
  “誌一,你家做什麽,你家開洗衣店?”
  他的口氣叫我反感,趙氏似把洗衣當是一門賤業。
  “是,支na人洗衣。”
  “誌一,我不是那個意思,你個人很爭氣,你在大學聲譽很好,你戰勝出身,這點我都很佩服,但是,你要潔身自愛,不可行差踏錯,那次婚姻是個錯誤,你要向我保證,與該名女子要一刀兩斷……”
  他滔滔不絕講出他的條件。
  我打斷他:“你放心,趙先生,我完全知道該怎麽做。”
  他一怔,“那太好了,你以後不可再犯。”
  “趙先生,我明白。”
  他拍拍我的肩膀。
  我放下酒杯,“還有一件事,趙先生,我不覺得我戰勝了出身,我父母深愛我,我有一個愉快童年,我並沒有打過什麽仗。”
  我推開車門下車。
  王誌一的自尊心受到創傷?也許,不過生活中的荊棘甚多,使我氣餒的不是趙先生對我的蔑視態度。
  他不必擔心他的愛女,我十分羞愧,在這位嚴父出現之前,我竟欲對感情妥協。
  那樣做不但對不起小棋,也虧欠自己。
  這時小棋迎上來,我朝她點點頭。
  “誌一,我有話說。”
  “你先講。”
  “誌一,”她伸出手,“很高興認識你,我們在一起,曾經有過好時光。”
  我一怔,她主動與我分手。
  我全身神經放鬆,細胞複蘇,小棋主動要與我分手,我輕輕在草地坐下。
  她說:“誌一,不要難過,是我器量窄,自問不能原諒你的過去。”
  啊。
  “我不介意過去,但結過婚又離婚是另外一件事,聽說她有一個女兒,不知與你有無血緣,疑點太多,我決定退出。”
  我看著她,她是一個讀數學的人,隻懂解答公式,對於生活,並不老練,這些話必定由她嚴父教唆。
  我點點頭,不出聲。
  “永遠是朋友。”她伸手待握。
  我握緊她雙手,“永遠。”
  “下學期我將轉到安阿巴大學授課。”
  我忽然問:“小棋,你聽從你爸爸每一句話?”
  她忽然一怔,像是沒了台詞,接著她緩緩答:“是。”
  “你覺得他事事為你好,即使你已成年。”
  “是。”
  她也行使了自主權。
  小棋聲音有點無奈,“況且,我希望承繼他的梅柏大車。”
  我微笑,“這不是真的,你並不稀罕。”
  她問:“如果這件事沒有發生,你猜,我們會否結婚?”
  我答:“三年後,五年?我不肯定。”
  “感謝你給我那麽多溫馨時間。”
  “別客氣。”
  據說這是最幸運的事:男人想結果一段感情,正躊躇不知如何開口,女方卻比他早一步說:“分手吧。”他目的達到,卻又不必傷害任何人,不可扮作流血的樣子。
  王誌一轉運了。
  我苦笑。
  我抬了一箱香檳回家慶祝。
  這是我們已經遷出潔如新,我家成為臨時倉庫,堆滿紙箱。
  邵容說:“經驗告訴我,這些紙箱即時可以丟掉。”
  我答:“慈善機構再三聲明:不收舊書。”
  “你把這些書怎麽辦?”
  “三五本那樣混進再造箱裏當垃圾收走。”
  “真悲哀。”
  邵容與老金到北岸定居,我去探訪過一次。
  簇新小屋,前後花園,他們添了兩隻赫斯基犬看門口,小家庭規模已經成立。
  飯後他們討論該開一片花店還是糖果店。
  我告辭回家時隻覺得風勁天涼,能怪我嗎,我留不住身邊女子,我是個有過去的男人。
  這時朋友間流傳離婚消息:“巫義與雅誌分開已有半年,他們無法相處”,“如今男女各有誌向,誰也不會遷就誰,誌偉與君禮也分開了。”
  “相見易,同住公,明煌說她丈夫不願幫手,她又不願獨挑擔子”,“可是那人是因為她有錢才娶她:房子車子都是現成”,“太叫她難堪了”。
  算一算,每段婚姻平抑也維持了三五年。
  “古時如何結婚五十周年?”
  “有人願作出徹底犧牲。”
  “為什麽他要那麽笨?”
  “各有前因莫羨人,哈哈哈哈哈。”
  同事間似乎不止我一人感情失敗,這叫我好過些。
  一日老金見到我說:“潔如新在髹漆招牌,你去看過沒有,小店快要複業。”
  我一怔,“我沒去過。”
  那天下午,我把車子兜過店門。
  隻見好幾個工人在漆招牌,原裝木字,隻不過用白漆新髹一次,更加光亮,此外,店門油灰剝落的地方也都補好,有人用壓力水喉清洗店前人行道。
  我喃喃說:“潔如新。”
  門前貼著告示:“下月一日重新開幕。”
  到時可要來觀光?
  我在門外凝視良久,忽然一陣輕風吹拂我的麵孔,我不禁輕問:是你嗎,媽媽,你也看見了。
  全家,隻有我與媽媽,才會掛住這間小店。
  長娟與幼娟一起來探訪我。
  大姐說:“好幾次都隻聞樓梯響,不見人下來,誌一,你到底有對象無?”
  我搖搖頭,“有時我嫌人,有時人嫌我。”
  “你臉皮幹燥,眼角有紋,誌一,你老了。”
  “不比你倆更老,男人沒有更年期。”
  長娟歎氣,“你太無知,醫學證明男人肯定有更年期。”
  母親辭世後,三姐弟還是首次聚在一起說笑。
  “大塊頭姐夫好嗎?”
  長娟答:“我很滿意,我算是夠運,孩子也精乖伶俐,這已是我一輩子。”
  我又問:“你呢二姐,你快樂嗎?”
  幼娟答:“我很好,烏利奧與我十分合拍,暫時不想注冊。”
  “他們都說洋男似狗一般,兩位姐夫似乎例外。”
  長娟不服,“華男就不猥瑣?你到脫衣舞館去看看。”
  幼娟忽然問:“誌一,你仍然懷念阮小姐吧。”
  我沉默半晌,“她本姓蘇。”
  長娟說:“我有一個女友,自十六歲始就想紋身,可是怕慈母震驚,去年,她母親去世,她即時乘飛機到邁阿密把整個背脊紋上牡丹及飛龍,她一脫下襯衫,那效果振撼,龍紋青色,牡丹豔紅,奪目到極點。”
  我問:“這故事有什麽意思?”
  “母親已經不在,你愛娶誰就是誰。”
  我說:“母親去世前我與她已注冊。”
  “我以為你們分開是因為媽存偏見。”
  “不,因為她離開了我。”
  “她還想得到什麽?”
  “我不知道。”
  “可是金錢?”
  幼娟笑嘻嘻,“說到錢,我們的支票已經到手,真沒想到老店如此升值,每人分到三十萬美元。”
  長娟說:“別動這筆錢,不出三年,要還給老父,他那幾十萬準叫那女人吃光光。”
  “大姐,也許,人家不是為錢。”
  “喂,我也如此憧憬。”
  我輕輕說:“可能,她覺得我沒有能力,性格懦弱。”
  兩上姐姐靜下來,麵麵相覷,過一會說:“誌一,我們早已換了話題。”
  我問:“可要去看潔如新現況?”
  長娟搖搖頭,“已經不屬於王家,不要老回頭望。”
  她們像是涼血人。
  “誌一,你這個人多愁善感 ,像個詩人。”
  “他讀曆史讀壞了。”
  “誌一,小伊安會背‘床前明月光’。”
  我回答:“把‘抽刀斷水水更流,酒入愁腸愁更愁’也一並教他。”
  幼娟按住我的手問:“你想說什麽?”
  我搖搖頭,“學校打算升我。”
  “那你就勉強做些行政吧。”
  我說:“對於複雜的人事關係,兩位姐姐有何忠告?”
  大姐輕輕說:“逢人隻說三分話,切莫全交一片心。”
  我苦笑,“多謝指教。”
  周末一過,她們回家照顧自己生活。
  我開始學習行政工作。
  這時,曆史知識大派用場:一個人最忌做騎牆派,必須立場分明,中立者雖無危險,卻也無利益可圖。
  我於是向溫和派靠攏,賭一下運氣。
  學長對我不錯,一有時間便為我介紹女伴,都是學術界專業精英,從芬蘭赫爾辛基來的教授都有。
  通常吃一頓飯,由我送她們回住所,一聲再見,再無下文。
  我頭發與胡須有欠整潔,襯衫稀皺,都由老金忍不住幫我打理。
  同齡男人,老金真是金礦,優點發掘不盡;洗熨煮全在行,而且願意動手,我,我百無一用,是個書生。
  這段日子,都由老金夫婦陪伴我。
  一日,他們邀請我到館子吃素餃,兩人都比較沉默,我察覺到了。
  我納罕,“你們鬧意見?”
  “王誌一,”邵容忍不住說:“你什麽都不知道!”
  我笑,“難得糊塗嘛,你以為那麽容易做到,可是你倆已經注冊?”
  老金忍不住問:“你可知道潔如新此時的主人是誰?”
  我一愕,“我不知道,我十分好奇,想像是一個小生意人,洗衣店照常營業,據說生意仍然暢旺。”
  邵容說:“王誌一,小店新主人是阮津。”
  什麽?誰?
  我耳畔嗡一聲。
  “真沒想到她會把小店高價投下,做起老板來,她不知從什麽地方得來的資金,真正士別三日,刮目相看。”
  老金接下去:“記得她出身嗎,在你家樓上做黑市三房客,早出晚歸,在酒吧打工……”我我打斷他:“是誰說的,有什麽憑據?”
  邵容答:“由她親口告訴我。”
  “你見過她”我瞠目結舌。
  邵容說:“阮津一直把我當朋友。”
  “她此刻的身份是正式投資移民,她帶著一個孩子,住在鋪樓上,那日我去看她,她小女兒正淘氣地穿著客人的婚紗扮新娘。”
  大姐與二姐也玩過這種遊戲。
  我抬起頭,全身有點麻痹。
  邵容答:“有,她有提起你。”邵容知道我想問什麽。
  “她問什麽?”
  “她說她在地產公司得知潔如新出售,誌在必得,由代表出高價投得。”
  老金說:“沒想到一直與我爭價的人是她。”
  “她怎麽會在短短時間籌得一筆款子?”
  老金與邵容竊竊私語。
  我再問:“她容貌是否與從前一樣?”
  “隻能用豔麗二字形容,”邵容說:“其實她並沒有化濃妝,可是那長發濃眉大眼以及金棕皮膚,比上了色的畫還亮麗。”
  我低下頭。
  邵容說:“經過那麽多事,她不但沒有褪色,反而更加鮮活。”
  老金說:“是有這種女子的。”
  我的喉嚨忽然啞濁,“是她。”
  邵容說:“王誌一,你為她真是吃盡啞巴虧。”
  我把雙手亂搖,“不,不--”
  “什麽地方不好去,”老金詫異,“她又要回到本市。”
  “也許她要做給誌一看。”
  老金說:“不,她可能覺得在洗衣店的日子最好,所以又回來。”
  “不怕王誌一難堪?”
  老金微笑,“照一般男人行徑,王誌一早該結婚生子乘二,況且她光明正大購下洗衣店。”
  “倒要多謝她,否則洗衣店也許變成家具店,或是內衣店。”
  “說不定。”
  “王誌一,”邵容問:“你可打算去看她,我可代約。”
  我拒絕:“茫茫然不知說什麽才好。”
  邵容忽然用拜倫的詩句:“‘如果我再見到你,隔了多年,我如何招呼,以沉默及眼淚’。”
  老金推女伴一下,“你講什麽,小哥才不會哭。”
  我鎮靜地回答:“老金講得對,知我者金礦也。”
  那天傍晚,我把車子駛到洗衣店對街停好。
  我很少自街上看進店裏,我從前卻日日自店裏看外邊世界。
  她把玻璃換過了,現在的茶色玻璃並不透明,樓上的窗框與窗簾也換過,用歐洲木百葉簾,整幢百年老屋時髦起來。
  她可是在店內,她是否坐在母親以往時時坐的位置。
  --你回來了。
  你喜歡這片小店,為什麽?
  我緩緩走近,站在一邊,我知道這種單方向玻璃,裏頭看出來,一切都很清晰。
  這是有人客推門進去,我看到一個少女坐在櫃台,約十七八歲,看樣子是職員。
  店裏陳設與前一模一樣,連福祿壽三尊廉價瓷像都放在價目表上,隻不過替它們洗刷過了,
  閃閃生光。
  收銀機邊放著一瓶水仙花。
  我隻看到這些,店門合攏。
  我聞到肥皂粉及漿粉氣息,混合著幹洗化學品獨有的汽油味。
  一個世紀像是過去了,我轉身回到車內,前塵往事,不堪回憶,事實才一年多些。
  這一年叫我老了十年。
  年紀大了一點之後,往往對從前所作所為詫異,那真是我做的嗎,勇氣與力氣自何而來,為什麽要那樣做,受何人何物驅使?
  我伏在駕駛盤上良久。
  一名管理員走近,“先生,此處隻準停車十五分鍾。”
  她不在,我沒有看見她。
  會議室空氣像是呆滯不動,各同事忽然穿起西服,變得滿腹經綸,滔滔不絕,談十五年計劃,一定有把握將大學提升到國際水準。
  十五年,那時你我會在什麽地方?
  南極洲說不定已融化一半,那會令全世界水平線上升十多公尺,即二層樓高,所有沿岸大都會都可能浸泡水裏……
  我正胡思亂想,忽然學長朝我使一個眼色,我知是我發表言論的時候,總得說幾句話吧。
  我輕輕清一清喉嚨,這樣說:“以傳媒的報道作為統計的基礎,從之發展點線麵,從當中獲取中庸之道,這可能是第一次用人為方式,管製學術,大家要注意,教學主體思想在乎精益求精,不可忽視。”
  連我自己都沒聽懂說什麽,但是學長十分欣賞,“王誌一君有遠見。”
  學術會議就是這麽一回事:如果你不懂說人家聽不懂的話,最好不要說話。
  呆坐九十分鍾後散場,走出會議廳,大家又回到現實世界:“試卷準備好沒有?”
  忽然矛頭指向我:“誌一君擬試題最容易,大不了出一題:試討論並舉例證明第三次世界大戰對全球社會、文明及政治的影響,哈哈哈。”
  我不出聲,這的確是個好題目。
  “或是歐洲竹葉國殖民政fu的利弊,特別注意西、葡、英、語在五大洲於十七至十九世紀的發展,嘻嘻嘻。”
  我已走遠。
  我為什麽要同他們爭論,我們都是無能之輩,所以才耽在學校裏教書,若有本事,早就創業發明去矣。
  回到家中,我花了整個小時在網上付清賬單,並且找到自己的月結單。
  我終於自立。
  傍晚,我又開車到潔如新。
  看到客人把襯衫遞入門槽內,有人說:“老店開到七點,有時看見燈光,敲門,王太太會笑著開門。”
  嗬他們還記得媽媽。
  “今日做生意的人不那麽死心眼了。”
  死心眼,這個詞真傳神。
  “總之功夫維持水準我們便會繼續光顧。”
  “好笑是別家一見凱斯咪上汙漬便會說;‘你們去潔如新試一試’。”
  “是呀,招牌做出來就是這點好,羅布街那家已轉為自動洗衣場。”
  “沒想到還有那麽多人家沒有洗衣機。”
  話題轉上:“你見過新店主沒有?”
  “聽說是個美女。”
  “從前,我有個表叔,在香港做買辦,退休時帶回一張油畫,上邊是一個撐艇的美麗蛋家女,我當時想,哪裏有這樣好看的女子,不過是畫家的想像,那日驀然見到店主蘇小姐,哎呀一聲,這不就是那畫中人,原來是真的!”
  她現在叫自己蘇小姐。
  我停車時間恐怕也到了,正想駛走,忽然看到有人自樓梯下樓,此刻她在梯口也裝了一幢鐵閘,我看到刀開啟鐵門走出來。
  她穿一條白色通花裙,身形窈窕,額上結一條絲巾當頭箍,舉手投足,在我眼中,優美無比。
  我心跳加速,忽然之間整個人軟化,像是一堆爛呢似塌下,伏在駕駛盤上動也不動。
  她沒有看見我,她往市場方向走去。
  我沒有流淚,我緩緩駕車離去。
  第二天校務處同事叫住我,“誌一,有話跟你說。”
  “什麽話?”
  “誌一,昨天有人來打聽你。”
  我一怔,不已經與小棋分手,還有誰要作偵探。
  “是男是女?”
  “是個極之漂亮的陌生年輕女子,華裔,二十一二歲左右,穿白色麻紗米通裙。”
  我微笑,阮津,她看上去年輕,實際不止那個歲數。
  “她像雜誌上模特兒,她問王誌一是否仍在本校教曆史。”
  唉,我還能走到什麽地方去。
  “又問:你結婚或訂婚沒有。”
  “你怎樣回答?”
  同事答:“你仍然是王老五。”
  “她可有留下電話地址?”
  “我問她什麽事,她說,是關於一隻古老的擺陀鍾,希望你可以出售,王先生,這是怎麽一回事,為什麽像一篇愛嘉愛倫坡的小說?”
  我反感,“才不是,愛倫坡小說都黑色恐怖。”
  “鍾,告密的心,嘀嗒嘀嗒。”
  “謝謝你,賀小姐。”
  在大學裏,連學生在內,每個人都是先生小姐,即使很生氣之際,我也會這樣說:“劉先生,使我意外一次:請用心。”
  那隻鍾,她忘不了那隻鍾。
  她希望一切永遠不變,像我們王家老店,不論外頭世界如何:聯邦宣布成立,鐵路貫通東西兩岸,大蕭條,一次大戰,二次大戰,盟軍勝利,華僑抬頭……那隻鍾嘀嗒工作,日出日落,混沌與天地同壽。
  日子再艱難,王媽媽守店堂,每到時候,香噴噴飯菜捧出,粗糙也許,但大塊肉大條魚,還有鮮雞湯,孩子們寫功課,吵嘴,陸續長大,同王媽媽說:不願守在小店裏。
  但是飽經離亂的女子卻向往溫暖豐實穩如磐石的小店,連老鍾也最好歸位,伴著她證實,過去坎坷一去不回。
  不得回這隻鍾,是一種遺憾。
  她到大學是找那隻鍾,不是王誌一。
  如果王誌一未婚,獨身,那隻鍾比較容易得回,如果王誌一已婚,那王太太一聲怒喝:“什麽地方來的妖精至今還想勾三搭四,殺無赦”,鍾如何給她?
  我回家,把鍾包裝妥當,叫專遞公司送上。
  啊,是,那把紅木界尺也一並贈她。
  一星期後,賀小姐給我一封信。
  “那位蘇小姐親手送來,叫我給你。”
  信裏頭是一張銀行本票,我把款子轉贈到宣明會,真好,非洲蘇丹某鎮將多一口清水井,村民得益匪淺,收據,我會寄還給她。
  賀小姐問:“你與畫中人是什麽關係?”
  “毫無關係。”
  “你們是筆友嗎。”
  我問:“今日開什麽會議?”
  “全在你電子手帳上。”她笑嘻嘻。
  “謝謝你,賀小姐。”
  她心癢難搔,像是讀一本小說,最後兩章被人撕去,她不知答案如何,既緊張又好奇,還帶一絲遺憾。
  我不可能滿足她的好奇心,不因為我不知結局,而是因為我知道她不會喜歡那結局。
  我在教員室擬試題,大英帝國爭取民主過程,羅馬帝國興亡史給後代帶來何種影響,二次大戰有何種成因……
  有同事說:“真累,我早上不起想來。”
  另一人說:“那還算人之常情,我往往不知起來幹什麽;可以做的都努力做了,也不能做得更好,自問也不會更進步,孩子們已長大,不再需要我,老伴與我數十年相敬如冰,無話可說,現在長眠不起,也是時候了,還醒來作甚。”
  是重複又繁重的生活壓力叫他們生厭吧。
  我假裝聽不見。
  為人師表,連發表這種厭世牢騷的資格也無。
  “考試完畢放暑假,今年往何處度假?”
  “整家人擠在酒店內每朝爭用衛生間比在家還慘,你要購物,他要觀光,爭個不已,這叫假期?”
  我微笑,人到中年,陽光不再照耀他們,危機頓現,可憐。
  這是,任何一個年輕漂亮女學生的出現,都是生機,使他們會輕易跌入泥沼。
  老金穿著無袖上衫來找我,身段健碩,精神奕奕。
  他四處瀏覽風光:“夏色無邊。”
  “當心我告訴邵女士。”
  “她知道我忠於她。”
  “真奇怪你會願意死心塌地敬愛邵容。”
  “人總知好歹。”
  “找我有什麽事?”
  “你見過阮津,聽她口氣,你們好像有一線生機。”
  我搖搖頭,“不會了,受傷太深,我幾乎不見一半天靈蓋。”
  “講清楚也好。”
  “我不求得到答案。”
  “下月一號我與邵容在市政FU注冊處正式結婚,你是證婚人,屆時你出席,順理成章看到阮津。”
  “我不出席。”
  “你會原諒自己嗎,你過得了自己那一關?”
  老金說得對,我會慚愧,我應該做他們的證婚人,他們沒有其他親友,我義不容辭。
  “還有一件事,小哥,我此刻打理一間宴會食物公司,不設鋪麵,網了聯絡,利潤較佳。”
  他又回到老本行。
  “我找回從前一班夥計合作,邵容幫我打理賬簿,進度理想,小哥,兩人勝一人。”
  我點點頭。
  “別緊張,我會通知她你將出現,大家有個心理準備。”他確是好心人。
  “邵容的家長會來觀禮否?”
  “老實說,”老金黯然,“邵家不喜歡我這個粗人,至今沒有他們回音。”
  未能愛屋及烏,多麽可惜。
  我拍打老金肩膀。
  我試穿唯一西服,太窄太皺,式樣也不對,需買新的,得花上好幾百元,不如到潔如新去借用一套。
  驀然想起,洗衣店已不屬王家了。
  老金是我們老鄰居,大姐二姐各自送上禮券。
  我問準新娘,“禮服準備好沒有?”
  她朝我睞睞眼:“我倆不打算花費,在潔如新借用,好像是違法,不過,店主不說不怕,她與小女兒也那麽做,說是已經經打過招呼。”
  我頗為失落,就我一人要自己買。
  我置了深色西裝白襯衫及粉紅色領帶,一早往花店取了花球,到達注冊處。
  我甫下車,就聽見有人在背後說:“誌哥仍然英俊瀟灑,不知多少女子願意做收花人。”
  我認得這聲音,她是阮津,我心酸。
  我轉過頭去,她穿著一套淡藍色香奈兒,手牽著小女兒,那小女孩穿雪青色紗裙,眉目如畫,是個小美人。
  我鎮定地說:“你的氣色很好。”
  她笑答:“你也是。”
  “花是新娘的。”
  “我知道。”
  我清清喉嚨,“你好,蘇小姐。”
  小女孩也清晰,“你好,小誌叔。”
  “你知道我是誰?”
  她輕輕說:“你是洗衣店的舊主人。”
  我被她的老練逗笑,“你在本市讀書,還喜歡嗎?”
  她回答:“那些洋童,都有點神經病。”
  我哈哈大笑,正想問得詳細一點,老金與新娘到了,邵容穿上白禮服,配小外套,顯得豐滿富泰。
  我們走進禮堂,主婚人迎了崍,讀過簡單誓詞,禮成。
  “大家到舍下去吃頓便飯吧。”
  老金怕我扭捏,孔武有力的手臂箝牢我,叫我難以動彈,我被他帶回家中。
  他們母女在另外一輛車上。
  老金看著我,“有無希望?我聽到歡笑聲。”
  邵容籲出一口氣,“你沒有看到王誌一雙眼已不再燃燒?”
  老金答:“賢妻,我沒聽懂,眼睛被火燒?”
  “那是一種譬喻。”
  老金看著我,“但是他一直微微笑。”
  “那是因為他已知道他獲得釋放。”
  我輕輕說:“邵容真是冰雪聰明。”
  老金搔頭,“可惜嫁我主個武大郎。”
  邵容炸起來:“我是潘金蓮,嘎,你找死?”
  這便叫打情罵俏。
  回到家裏,三兩下手勢,老金便做了原隻烤龍蝦及清湯伊麵,大家吃了頓飽。
  我坐在她們母女對麵,夾菜給她們。
  老金說:“我同小哥說,憂鬱小生不錯是受女生歡喜,可是三十歲一過,還老低著頭沉思,就奇怪相了,你們說是不是。”
  我斟出香檳,敬一對新人。
  邵容把花球交到阮津手中,“這給你。”
  阮津大方收下。
  邵容說:“你倆概有話要講,敘敘舊,小孩跟我來,我們到地庫看電視。”
  我攤攤手,看著阮津。
  阮津說:“對不起,誌一。”
  我答:“我早已原諒你。”
  “誌一,忠貞不是我強項。”
  我不知該說什麽,隻得轉向窗外。
  “你們一家都對我好。”
  我怔住,咦,這話怎麽說?
  王家並不喜歡她。
  “兜一個圈子,我又回來了,忽然聽說潔如新求沽,大感意外,去問地產公司,他們隻說王太太辭世,王先生不想再守著老店,我立刻籌款投標。”
  “邵容都告訴我了。”
  “我在店裏度過一生最好時刻,我熟悉店裏每件家具每宗擺設,我會做好潔如新。”
  “我感到安慰,老店原來在珍惜它的人手中。”
  “我把三樓租給二房客,他們一家是新移民,剛從山東省出來。”
  “他們很幸運。”
  “我已取到身份證及護照,了結一宗心事。”
  “恭喜你。”
  “還有什麽事我要告訴你?離開你之後,我一直想念你。”
  我緩緩問:“為什麽要離開?”
  “我倆在一起,其實沒有前途。”
  我抬起頭,“古氏給你的,我都可以做到。”
  這時邵容輕輕走出來:“阮津,告訴他,王家四口齊聲哀求你離開王誌一。”
  我張大了嘴。
  “古仲坤律師與我都在場,說,告訴他,王家對你進什麽。”
  我的下巴掉到胸口。
  “到現在還瞞他幹什麽,已經事過境遷,說出來彼此放下心頭大石,是王先生親口這樣說:‘阮小姐,我們一家人都反對這宗婚事,誌一娶了你,失去全家感情,你們也不會快樂’。”
  我不相信。
  邵氏把攝影電話遞過來,畫麵出現,清楚看到年月日期,以及父親聲音:“……你們也不會快樂。”
  邵容說:“我在律師行工作,懂是凡事搜集證據。”
  “這是古律師的辦公室?”
  “正是。”
  我跌足。
  邵容說:“這時,阮津決定了取舍,然後,古律師鍾情於她,給她很好的條件。”
  阮津笑起來,“過去的事講來做什麽,我在那天才知道,原來我還有自尊,原來我仍然愛自己,我才會離去。”
  邵容惋惜地說:“阮津,其實你還是懦弱。”
  邵容說得對,我什麽都不知道。
  我跌坐椅子上。
  阮津輕輕說:“勇氣不是那樣用,我自小苦出身,經因較多,已是一女之母,自覺配不上誌一。”
  我歎氣,捧著頭,雙耳燒得通紅。
  我所有的人,竟在我的背後,合力謀殺我。
  “對不起,誌一。”
  邵容說:“王誌一,我覺得阮津應當實話實說,現在你都知道了。”
  阮津說:“古律師對我很好,所有證件由他替我辦妥,並且貸款給我做生意,我一路上碰到不少好人,誌一,我並無遺憾。”
  那樣還是不夠。
  這是老金緩緩走出來,“大家喝杯冰茶潤潤喉嚨。”
  我一口氣把一杯五花茶喝幹。
  老金說:“你們也不想想,小哥可承受得住。”
  邵容說:“別小覷王誌一。”
  我點頭,“邵容最聰明。”
  老金大惑不解,“你們口口聲聲讚邵容聰明,為什麽我不覺得如此?”
  阮津微笑,“因為你愛她,若不,她就是妖怪。”
  我說:“現在你用回本名了。”
  她從手袋裏取出護照,打開第一頁,上邊寫著“蘇佳”二字。
  她輕輕撫摸那本小小製作精美的證明文件,像是世上最珍貴物品,幾經辛苦幾乎用半條人命換回,自然珍惜,不像我等,一出生就有,無所謂。
  她接著珍而重之把護照收回手袋,很安慰地微笑。
  “誌一,多謝你把老鍾給我。”
  “不客氣了。”
  老金忍不住說:“小哥,恕我魯莽,現在還有什麽阻攔你倆?你們若是相愛,為何不走在一起?”
  我低頭不語。
  老金追問;“是下不了台,是自尊與麵子放不下?”
  “不,”蘇佳開口:“老金,是事過情遷。”
  老金震驚,“真的,小哥,你那樣的深情也會過去?”
  我站起來,“今天發生許多事,我有點累,想回家休息,你們記得常常叫我茶敘。”
  我禮貌向眾人道別,尤其是小蘇小姐,我叮囑她別忘記小誌叔。
  我把車子駛出車道,忽覺全身無力,隻得把車停在對街樹下,伏在駕駛盤上休息一下。
  我看到阮津一個人從金家出來,她奔往前邊,嗬,那邊有人等她,那是一個高大碩健的年輕男子,見到她即時下車迎上,與嬌小的她緊緊擁抱親吻,他兩隻手情欲地抓緊她的臀部,兩人隨即在耳畔不知說什麽,他們分明是情侶。
  兩人分開之後,我看到男子穿著白色棉紗背心,上身呈V字,六塊腹肌凸現,雙肩厚壯像一張健康床褥。
  這是她的新情人。
  我發呆,這時她一撩裙腳跳上小貨車,車子側麵有“李氏修渠”字樣。
  他是一個工匠,在西方國家,收入最好是他們,時薪四十美元,像大律師那樣,出門開時計時,每次最少收取兩小時工酬。
  他年輕、強壯,有正當收入,相信他性格爽直、坦率,而且最重要的是,他是自己的主人,不需要征得任何人意見或同情。
  她找對了人,這人勝過王誌一多多。
  相形之下,王誌一毫無生氣。
  不一會邵容帶著小女孩出來,她也上了車,邵容替他們關上車門,小貨車嘟嘟開走。
  他們都沒有看見我。
  心理醫生說,如果你不想看見,就會視若無睹,他們都不想看見王誌一。
  我悄然把車駛走。
  大考結束,大姐二姐兩家約好坐郵輪,叫我一起。
  我對豪華郵輪毫無興趣,要坐船,也挑小一點,三四十個乘客那種,好循河流看兩岸風景。
  我婉拒,長娟看著我,“誌一,你越發扭捏。”
  連我自己都覺得如此。
  “喜不喜歡都無所謂,才十天八天,在艙裏睡大覺也就是了,與家人聚一聚嘛。”
  “爸去不去?”
  “請他,他未必不來,但一定帶著那女人,我們叫她什麽,媽媽?王太太?我沒那麽起勁。”
  這時我才發覺兩個姐姐有多霸道,阮津決定避開她們,真是明智之舉。
  “她花光了他的錢沒有?”
  幼娟答:“還沒有。”有點沮喪。
  我不禁笑出聲來。
  她們瞪著我,“你笑什麽?”
  兩姐妹一點也不心虛,做過虧心事,夜半不驚心。
  當然,她們堅決相信一切是為著我,我也不去拆穿她們。
  長娟把船票交給我,那隻船,叫水晶光輝。
  兩個姐夫在甲板曬太陽,輪流照顧幼兒,我看到船頭前一幅爬石牆,已決定要征服它。
  開頭隻能攀上一二十呎,手腳連座骨都酸軟乏力,三兩天之後,可以做得更好一點,往身後看,隻見茫茫大海,我問:“這船往何處?”
  身邊一少年答:“經太平洋往夏威夷。”
  我叫冤,乘飛機,四小時就到了。
  但是姐姐們樂在其中。
  她們學跳舞、試酒、做按摩,陪小伊安遊泳、打球,開心得似一對小鳥。
  我驀然發覺,她們原來已屆中年。
  辛勤讀書工作,擺脫小店,嫁了西人,現在人稱胡士太太及烏利奧太太,同洋人一點分別也沒有了。
  我在泳池邊喝吹啤酒 ,幼娟坐到我身邊。
  我問:“你與漂亮的烏利奧注冊沒有?”
  她顧左右言他,“我想回中國做些事。”
  “尚未結婚?”我佯裝吃驚,“仍是王小姐身份?”
  她終於回答:“王小姐,是,我留戀這個身份。”
  “拖久了不妥。”
  “你幾時那麽關心姐妹?”
  “姐妹也十分關心我呀。”
  幼娟轉過頭來看著我,“你知道了。”
  “知道什麽?”我淡淡問。
  “都是為你好。”
  我反問:“你知道什麽是對我好?”
  “那女子不適合你。”
  我生氣,“死不認錯,好似我還該發獎金給你倆。”
  “我們的確多管閑事,但母親當日擔憂流淚,換了你會怎麽做?”
  “母親也不喜你們嫁洋人。”
  “所以我至今仍是王小姐。”
  我諷刺她,“沒想到你是孝順女。”
  “事過境遷,那女人嫁了又嫁,你還與同胞姐妹吵個不休?男子漢大丈夫何患無妻!”
  我正要辯答,忽然有人指著遠處說:“陸地,陸地。”
  大船漸漸駛近一連串火山島嶼的灣港,因為人跡不到,無路可通,樹木茂盛翠綠,紅花一串串似炮竹般掛下,可見小猿猴及鳥類竄動,眾人讚歎:“天堂一般。”
  我走到甲板另一頭,獨自倚著欄杆,不一會,回到船艙露台。
  一個女傭正在收拾房間。
  她說:“先生,我給你雀粟,伸出手去,小鸚鵡會到你手中啄食。”
  我說不用。
  她靜靜離去。
  稍後兩個姐姐擠到我房間。
  我懇求:“兩位,請給我私人空間。
  “要不原諒我們,誌一,要不,我們把你推入大海。”
  我啼笑皆非,“爸媽把你倆寵壞。”
  她們坐在床沿,“這是真的。”
  大姐說:“我們隻想媽媽恢複笑臉。”
  我揮揮手,“不要再說下去,從此不要再提這件事,我原諒你們。”
  她倆唏噓,“把她逐出潔如新,沒想到她照樣大模斯樣回來,且做了女主人。”
  我微笑。
  大船緩緩駛入深灣,一道瀑布如新娘頭紗般掛下,下端是一個碧綠色深潭,使人渴望跳下去遊個暢快。
  大姐說:“噫,躲在這裏一輩子不出去多好。”
  二姐說:“那需要許多錢。”
  兩個中年太太絮絮地談了起來。
  我不去理會他們,離開船艙,穿上安全衣,爬上石牆,這次,一定要爬到頂,那處有小小觀望台,可以站著享受勝利。
  我用盡全身力氣,一步步向上,已經練習數天,一定要攀到至高處。
  我雙手酸軟,再用力怕要拉傷筋肌,我咬緊牙關,來,王誌一,有什麽是毋須付出代價的呢,你就是懦弱,刹那間我不知從何來的爆炸力,手足並用,像一隻蹣跚猿猴,爬上牆頂。
  我坐在了望台上喘息。
  這是驀然抬頭,“嘩”,我忍不住低呼,自百多呎高處看出去,海平線呈現半圓形,太陽剛剛落在西方海麵,載沉載浮,萬道橘紅色光線照得我眯起雙眼。
  原來這世界美麗到這種地步,不抬起頭來看個清楚真正吃虧,王誌一,請不要再我我我自戀了。我挺了挺胸,站得筆直深呼吸數下。
  我撫摸幾乎癱瘓的臂肌,忽然之間,有不知什麽觸到我肩膀,我以為是昆蟲,直覺伸手拂去,幸虧及時縮手,原來那是一個女子的長發,她站在我身邊。
  她在狹窄小台轉過頭來,“對不起。”她說。
  淺褐色皮膚、大眼、黑發,是亞洲人。
  她搭訕說:“沒想到這裏風景這樣美。”
  我調侃說:“怪不得人人要向爬。”
  她看著,“看樣子你也似陪家人乘船,悶個半死?”
  我大喜過望,“你也是犧牲者?”
  她伸手朝甲板一指,我看到一堆中年人光著上身,曬成煮熟龍蝦般顏色正興高采烈嘻嘻哈哈。
  怪不得她要爬上了望台透透氣。
  我說:“可以想像五百年前航海家為何為大海著迷。”
  她笑笑,“下去吧,我請你喝冰淇淋蘇打。”
  我吸一口氣,“我不會與你比快。”
  可是她已經一支箭似順著尼龍繩下降,苗條長腿隻在牆上碰一下,便彈出去老遠。
  她分明是運動健將。
  我加速追上去。
  這次我已無心理負擔,我是我自己。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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