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地盡頭

(2008-09-20 19:20:05) 下一個

  我記得那一年暑假,乘火車自李茲這種次一等城市到倫敦探訪友人嘉瑤。
  她家住在市中心一間舊公寓的二樓,走樓梯上去,樓麵開廣,式樣古老,剛油漆過,雪白牆壁,柚木地板,廳堂大得可以騎自行車。
  嘉瑤來自大家族,十多個表兄弟姐妹,這間公寓由家長置下,仿佛是他們的宿舍,房租水電全免,還有一隻共管的臘腸狗。
  “它叫殊魯,”嘉瑤介紹,“因為膽小,所以把非洲最勇悍部落的名字給它壯膽。”
  走廊兩邊是寢室,一間屬於嘉瑤,另一間,她一個讀醫科的表哥住在那裏。
  她輕輕推開房門,“看到沒有?”
  房間布置很普通,觸目的是全房擺著起碼一百個照相架子,各種大小形狀都有,照片裏都是同一個少女。
  嘉瑤問:“你覺得她美嗎?”
  那少女相貌平平,毫無突出之處,我答:“如果有人那樣愛她,她肯定全世界最美。”
  到了今日,我還常常想起那平凡但幸運到極點的女孩,後來,他們可有結婚,生活幸福嗎?
  門外有一棵大橡樹,巴掌形狀的綠葉貼近玻璃窗,像是要設法鑽進來。
  我在她家過夜,清晨,步行到附近小店買牛奶,那時,工資高昂,倫敦已沒有送牛奶服務,可是,牛奶仍裝在肥大的玻璃瓶子裏,雪白,抱在懷中,像個小小嬰兒,十分可愛。
  稍後,我們與殊魯到小公園散步,忽然下雨,嘉瑤輕輕說:“別想在這裏找對象,好男子一半已經結婚,另一半隻喜同性。”
  我沒有出聲。
  然後,小徑竄出一隻巨犬,嘉瑤低呼:“大丹狗。”
  我想到福爾摩斯故事裏巴克斯韋的魔犬,它的主人跟著跑出,他是一個華裔青年,長得相當高大俊朗,但是冷冷的看我們一眼,隨即離去,並無招呼我們。
  在一般小說中,他應當道歉:“嚇到你們沒有,”隨即攀談:“今天天氣太差,”笑:“不談天氣又談什麽?你們來了多久,對,我名叫……”
  但是沒有,他們一個也沒有與我搭訕。
  我遇到的人,全部不足道。
  下午,嘉瑤的表兄弟姐妹聚在一起討論暑假是否回家,“如果是,一起走吧,我去訂飛機票。”
  就那樣,花一千幾百傍稀疏平常,家境富裕真好,我知道一些學生,包括我在內,根本付不起飛機票來來回回。
  嘉瑤的兩個表哥,也沒有對我多加注意,他們樣子都長得差不多:白皙斯文,算是有禮,可是冷凍驕矜,不大理人,他們在著名的帝國科學院讀書。
  傍晚,我告辭回裏茲。
  以後,我都沒有再見過嘉瑤。
  不過我無時不刻不想起那幢公寓,將來,要是環境富裕了,可能也會置一層那樣的住宅,就是它已經足夠,不必住到攝政公園附近。
  不久,我完成課程,回轉外婆家裏。
  兩年不見,外婆頭發全白。
  她問我:“可有碰見什麽人?”
  我唏噓,“沒有,一個也無。”
  “怎麽會呢,每間學校都有千多學生,飯堂,圖書館,街上,都是人。”
  我照著鏡子,“也許,因為長得不夠漂亮。”
  外婆肯定:“你沒有留神。”
  “是,是,我要出去找工作了,外婆,我不能盡耽在你家吃白飯。”
  “真的,”外婆笑,“真快要吃白飯了。”
  我到銀行區四處找朋友,“有工作嗎”,“聘人嗎”,可幸的是,經濟起飛,到處都用人,可是,空位雖多,理想工作卻少。
  一位導師說過:“世上沒有所謂理想職業,你再喜歡做的事,一朝變成朝九晚六的工作,也會叫你厭倦。”
  我寄出三十多封求職信,隻有七份回信,叫我去麵試,這已算上佳成績。
  有一間小型廣告公司,朝氣勃勃,氣氛熱鬧,老板是新中年,剛自大公司出來創業,穿白襯衣卡其褲,剪一個平頭,性格爽朗,看到我,問我:“願意學習嗎,願意一周工作八十小時嗎,願意低聲下氣討好客戶嗎,願意收取低廉酬勞嗎。”
  我答:“願意,願意,願意,不大願意,”
  他笑起來,伸出手,“歡迎加入古與郭廣告公司,我是古誌,我拍檔叫郭沛,你叫朱咪咪,多麽有趣名字。”
  說好了,薪水每月八千。
  老同學樂怡知道後忠告:“這種家庭式公司有什麽好?將來在履曆上亮不出來,大公司,記得,要到匯豐那樣大公司才好。”
  “聽說古誌在行內有點名氣。”
  “你不聽我勸告?將來上多一次衛生間老板娘也牛眼般盯著你。”
  我微笑,“老板娘很凶?”
  “兩位太太都四十餘歲,因年紀均比丈夫大,兩人很談得來,娘家做小生意有點妝匣,所以頗有氣焰,你要小心。”
  “到處都是炸彈。”
  樂怡說:“都以為你不回來了,在那邊落地生根,結婚生子,混血兒頂可愛。”
  “你以為那麽容易?”
  “你還是努力靠雙手拚搏吧。”
  “對,你在何處高就?”
  “我在政府機關做事,本叫交通部,快改為交通署,改組等於有升級希望,是千載難逢機會,我有官運。”
  “祝你路路亨通,還有什麽忠告?”
  “添些行頭,在都會中,樸素並非美德。”
  “明白。”
  那晚回家,外婆對我說:“你母親叫你回家吃飯。”
  我躊躇,“我手頭無銀。”
  外婆說:“我會替你準備。”
  沒想到吧,我還有另外一個家。
  母親的那頭家,十分複雜,那處,也有兩個女孩,也算是我的妹妹,不過,我父親隻生我一人。
  她們都是母親後來的丈夫所生,她們亦不同父親,那即是說,家母一共結婚四次。
  在她那個時期,那樣做算是相當轟動 ,親友矚目,紛紛保持距離,我家寂寞,過年也沒去處。
  外婆感喟的告訴我:“她與你父親,十分親愛,他在報館工作,相當上進,你家曾經有過好日子。”
  然後在我七歲那年,父親患肺癌辭世。
  “那時報館沒有不吸煙的人,天花板都薰黃,每人每日兩三包香煙,都不知有多大害處。”
  父親留下一筆保險費,房子又是自家的,本來可以清寧的過日子。
  但當時家母隻得二十多歲。
  我與外婆一起歎口氣。
  “幾時上班?”她問。
  “下星期一。”
  “去添幾套衣裳。”她塞一卷鈔票給我。
  “外婆我真把你吃窮了。”
  “發了薪水,這頭家由你來撐。”
  “是外婆一定。”
  我到中環時裝店挑了兩件西裝外套加裙子及長褲,另外三件白襯衫,就是這些了。
  第二天下午去探訪母親,她此刻是於太太,這段婚姻維持了許久,約有十年光景,可是兩個妹妹,都不姓於,一個叫蘇杏,一個叫周桃。
  按了門鈴,兩個少女跳出來,“妹姐來了,妹姐從歐洲帶什麽回來給我們?妹姐,說那邊風光給我們聽,男孩子們可高大英俊,你有什麽奇遇?”
  我把禮品放下,她們斟杯白開水給我,忙不迭拆開禮物,我抬頭看一看環境,兩個妹妹好不高大,小單位是否狹窄,家具牆壁都帶人間煙火痕跡,住久了,再努力收拾,也有除不清的漬子,雜物堆滿角落,照片像老式人家般掛得很高,需仰起頭看。
  她們立刻把新衣披在身上,嘻嘻哈哈說:“我們也要到外國讀書,我挑巴黎,你呢?”
  “我到南加州,說起來都響亮,南……加……州。”
  母親還沒有現身。
  然後,她那懶洋洋的聲音傳出:“你來了嗎?”
  我覺得好笑,“是,我來了。”
  她緩緩走出來,一看就知道,我長得像父親,不像她,四十多歲的她仍然有柔軟的腰肢,在家也穿連身裙,塗著蜜色口紅。
  我放下外婆資助我的信封,“請笑納我的誠意。”
  她輕輕把信封放進懷裏,“你自己夠用嗎?”
  我連忙回答:“夠用,夠用。”
  “出身了,記得照顧妹妹。”
  “明白,明白。”
  “蘇杏加入模特兒公司,拍了一個汽水廣告,桃子在工業學院讀時裝設計。”
  我唯唯諾諾,“那多好,真出息了。”
  “今日我不用愁了,三個女兒,養活我有餘。”
  這時大門推開,有人進來,原來是老於,我連忙站起。
  他一怔,“是小咪嗎?請坐,別忙著走,留下吃飯。”
  我聽見母親嗤一聲,“你來做菜?”
  於先生嗬嗬笑,“當然是我,我立刻下樓去采購海鮮,你們等著,我很快回來。”
  他又匆忙出去。
  於太太輕輕說:“他是個好人,可是你們都不喜歡他。”
  我覺得坐不下去,“我改天再來。”
  母親從來都不留我。
  妹妹追上來問:“請告訴我們,留學是否必須。”
  我輕輕說:“很吃力很孤苦,前途也並不如想象中好,一切都得自己動手。”
  蘇杏睜大雙眼,“為什麽不找男朋友幫忙?他們起碼應該幫你寫功課。”
  小桃跟著說:“還有做司機請吃飯,噓寒問暖。”
  “對,”我不住點頭,“我怎麽沒想到。”
  我轉身離去,在樓下碰到老於,一頭大汗,雙手提著鮮蹦亂跳的魚蝦蟹,他氣急敗壞的說:“你怎麽走了?”
  我一味賠笑。
  "咪咪,家裏雖然簡陋了一些,你……”
  我拍拍他肩膀,“明白,多謝你一番好意。”
  他十分無奈,我卻轉頭離去。
  一屋子都是人,卻說不上三句話。
  外婆問我:“好嗎,有無留下吃飯?”
  我答:“手腳好似沒處放,我整個人都是多餘的。”
  “這是什麽話。”
  外婆家是老房子,清風徐來,可舒展四肢。
  我累極入睡,半夜被鄰居搓牌聲吵醒,一張張牌拍在桌子上,刮辣鬆脆,是,又回到老家來了。
  真懷念那幢在倫敦市中心窗戶外有橡樹的公寓,將來環境允許……那條街好像叫榛路。
  星期一,我準時到古與郭上班。
  古誌比我更早到,他穿一件白襯衫,修飾整齊,精神奕奕,叫人好感,雖不英俊,但有股男子氣息。
  “這是你的辦公桌,請立即開始工作。”
  他領我到一個用屏風間隔的小框框。
  “把桌上文件全部看熟,十時整會議請列席旁聽。”
  指示明確,叫人喜歡,我最怕他們把新人丟在一旁自生自滅。
  我專注把幾份過去會議記錄看清楚,跟他進會議室,已有好幾位大哥大姐坐在那裏。
  他們倚老賣老,吩咐我取咖啡與茶,我一一記下,交給阿嬸。
  我坐到角落,古誌卻叫我:“咪咪,坐到我身後。”
  有一位濃妝阿姐總算看我一眼,“疊字最嗲,咪咪,菲菲,露露,芝芝,嘟嘟,可是你聽過蒂律師或者美美建築事務所沒有?”
  大家沒有出聲,我知道那位大姐叫曹安,是老臣子了,一聽那語氣,就知道她不太喜歡我。
  古誌介紹“這是新同事朱咪咪,是我的私人助理。”
  我聽見曹安嗤一聲笑出來。
  她反應比別人強烈,我猜想她與古誌可能有不尋常關係。
  辦公室情侶最不容易做,身份太複雜,照我看,要不做同事,否則,幹脆就是情婦,一物二用最痛苦。
  散會後有點時間,茶水間杯碟堆積如山,阿嬸忙不過來,我脫下外套,卷起衣袖,把杯子洗淨。
  曹安看見,丟下話來:“你喜歡做這些?”
  損人不利己,又與我這種小朋友計較,並不算一個有智慧的人。
  她出去了,麗蓉進來,告訴我:“她是耄老,長老,莫與她計較。”
  我想笑又不好意思。
  “歡迎你咪咪,我們這裏人人都好,就是曹大嬸心情複雜些。”
  我問:“還有一位郭先生呢?”
  “他在新加坡取經。”
  中午,各有各去處,我在小框框辦公室內吃蘋果看閑書,古誌探出頭來,“一起吃飯吧。”
  我婉拒,“已經吃飽了。”
  “在看什麽書?”
  我把書麵子翻過來,他詫異了,“大學?那八個實踐題目是什麽?說來聽聽。”
  我輕輕答:“格物,致知,誠意,正心,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
  他笑。
  我以為他出去吃午飯,不到一會回來,帶了一客美食店的魷魚三文治給我,“答中有獎。”
  他還想說什麽,外邊有人唱:“古太太來了。”
  他連忙出去。
  我好奇在屏風裏張望,隻看到一個染棕發的中年女子背影,身型保養得十分妥善,身挽一隻愛馬仕嘉莉手袋,跟著他進私人辦公室。
  麗蓉進來坐下,“他喜歡年輕女孩子,至要緊青春,相貌反而不重要。”
  我忍不住咧開嘴,這不是說我醜嗎?謝謝。
  “所以,曹安是自作多情了。”
  “她喜歡古先生?”我明知故問。
  “是,老曹愛老古,老古愛青春。”
  我又問:“他們真的有那麽老?”
  不料麗蓉說出至理名言:“我們還有什麽勝他們?年輕,所以拿這個來壓他們老而衰,心理上暢快些。”
  我詫異,開頭以為麗蓉沒有腦筋,原來她並不笨。
  麗蓉得意洋洋說:“隻有青春再也買不回來,明白嗎?”
  那天下午,會計組叫我過去,把一張支票放桌子,“朱小姐,請在這裏簽名,這是預支半個月薪水。”
  我問:“這是人人都有呢,還是我一個人有?”
  會計微笑:“這是體貼所有新同事。”
  “公司真好。”
  我取了支票小心收妥。
  第二天,大家正在開會,有個疙瘩的客戶,逐個字的挑剔,改了又改,改罷再改,士氣受到影響,請示古誌,他快刀斬斷麻,氣定神閑的說:“告訴那間豆腐店,我們不做這單生意了。”
  我忍不住鼓掌,曹安向我瞪了一眼,繼而大家都歡呼起來。
  曹安用鉛筆敲著桌子,仿佛要說些什麽話叫我們這班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輕人尷尬得永誌不忘。
  可是就在這個時候,會議室門砰一聲推開,一個染棕發女子出現,有人說:“嗬,是古太太。”
  說時遲那時快,古太太似一支箭似射到曹安身邊,一把將她揪起,曹安跌撞,掙紮間臉上已經重重的中了一掌,啪的一聲,她左臉頰頓時紅起,五條指印清晰可見,接著,鼻子流血。
  同事們都呆住,電光火石間手足無措。
  古太太咬牙切齒的罵:“你以為我不知道!”
  突擊成功,古太太轉身離去,古先生隻得追上,這也是避開尷尬場麵的方法之一。
  男同事大聲說:“誤會,誤會”,與其他人一起離開會議室,一時像逃難。
  我不甘人後,也想盡快離開是非之地。
  但是我看到曹安已經摔倒在地,一時爬不起身。
  我躊躇,惻隱之心,人皆有之,這是人類與動物的分別。
  我扶起她,讓她坐回椅上,我到茶水間取了一塊濕毛巾,給她抹麵孔。
  她輕輕檫鼻子,那五條手指紅印一橫橫凸出來。
  我不敢說話,輕輕掩上門。
  大家若無其事繼續工作,下午再去開會的時候,曹安已經離去。
  明早還會回來上班嗎,不知道。
  麗蓉給我看她手提電話拍攝的照片,真沒想到她手腳反應那麽快,這名女子不容小覷,照片裏曹安的臉歪到一邊。
  “為什麽打她?”
  麗蓉回答:“女人最恨的是奪夫之恨。”
  “是嗎,”我說,“我還以為是爭風頭才是最大仇人。”
  “長老與古先生有曖昧。”
  我輕輕說:“女人最吃虧。”
  “耄老不算蝕本了,在公司她聲音最大,辦公室布置最豪華,大家都讓她三分,她走了,這位置空出,你猜誰坐上去?”
  我微笑,“你吧,你上。”
  原以為麗蓉會掌我嘴,可是沒有,她咯咯笑,麵孔漲紅,她有憧憬,到底還是天真。
  第二天早上,古誌回來上班,曹安不見人影。
  古誌搭訕的巡視每個同事的桌子,到了我這一格,他說:“人家電腦上都放滿小玩意,你連盆栽都沒有。”
  我隻是笑。
  “笑什麽?”他凝視我。
  “沒什麽,我工作順利,所以微笑。”
  他若無其事的出去了,做男人真好。
  中午他又出現,“仍在看大學?誰是作者?”
  我答:“大學原本出自小戴禮記,作者已不可詳考,有漢朝學者以為是子思所作,但朱子認為是曾子所作,後人認為曾子是子思的弟子,曾子記載孔子所講,所以更加合理。”
  他說:“你是一個有趣的女孩。”
  我還是沒有反應。
  “昨天的事,叫你很看不起我吧。”
  我不得不說:“我從沒有那樣想過。”
  “你怎麽想?”他很有興趣知道。
  “與我無關的事,我不會去想它。”
  “你很特別,你比同齡女孩成熟。”
  我忽然問:“古太太娘家可是有財有勢?”
  “我知道你猜什麽,我靠的,完全是我自己,我懼內,因為我尊重她。”
  “是,是,”我又忍不住笑。
  古誌忽然問我:“像你那樣聰敏,會不會累?”
  我訕笑,“我?古先生,你幾時見過聰明的年輕女子在一間廣告公司每月賺八千大元?”
  同事們陸續回來,我把手上的蘋果吃完。
  下了班,我把薪水支票交給外婆,連她都氣我:“才這麽一點點?”
  “將來,將來就會加一個零。”
  外婆笑嗬嗬,“好,好。”
  大熱天,她永遠清涼無汗,身穿綢衫,臉上敷粉,整齊美觀,一代不如一代,母親少了這份書卷氣,我更加什麽都沒有。
  “把我小時候的趣事告訴我。”
  “你小時侯不太說話,有一種蘋果汁,叫Minute Maid,你叫它咪咪妹。”
  我詫異,“這就是我名字的起源?”
  “我不清楚,”
  “為什麽不叫我震宇或者美麗?”
  外婆被我問不過來,便反問:“困在家中,沒有約會?”
  話未說完電話已經來到,對方說是王成名。
  我問:“誰?”
  “坐在你斜對麵,正在做奇異汽水戶口的男同事。”
  “大家在紅獅,你有興趣出來喝一杯嗎?”
  我毫無興趣,“我答應今晚陪外婆吃飯,改天吧,改天我約你。”
  我即時掛上電話。
  我知道他是誰,二十多歲了,耳朵背後老是洗不幹淨似的,每朝大約還要媽媽叫他起床,可是,撥弄臉上痘痘之餘,他一心一意想約會女生。
  電話又響,我去聽,“又怎麽樣?”
  對方說:“我是曹安,出來喝茶好嗎,我到你家接你。”
  我一愣,“我沒有話說。”
  “我有,我要謝你。”
  “不必了。”我真不想節外生枝。
  “你又何必拒人千裏?”
  “好吧,十分鍾。”
  我趁著月色走下小徑,看到一輛紅色跑車停在街角,我走近,曹安伸手招呼。
  “好車子。”我伸手摸摸車蓋。
  “這是公司車子,下回,說不定輪到你用。”
  “你說笑了,我哪有機會。”
  曹安說:“都會裏人人扮聰明,就你一個裝蠢。”
  “是嗎,我有嗎,你那樣看我?”
  她臉色如常,語氣溫和得多,“還給你。”
  她把那天我給她搽臉的小毛巾遞過來。
  毛巾上印著哈羅吉蒂,這是一條冒牌貨,五塊錢在夜小販攤子上購得。
  “你一方麵很孩子氣,但有時又十分成熟,所以古誌喜歡你。”
  我連忙說:“我不過是古先生名下一個小夥計。”
  “得了,明人麵前不打暗話。”
  “那麽請你告訴我,為什麽到處都是野心勃勃,你虞我詐,高拜低踩的人。”
  “因為這是人的天性。”
  我歎一口氣,“無可避免。”
  “讓我問你,你認為什麽叫成功?”
  我答:“當我四十歲的時候,身體健康,略有積蓄,已婚,丈夫體貼,孩子聽話,有一份真正喜歡的工作,這就是成功,不必成名,也不用發財。”
  曹安說:“這已經夠貪心的了。”
  “曹小姐,你找我到底有什麽事?”
  “報答你。”她自手袋裏取出一隻信封。
  “曹小姐,無功不受祿。”
  “收下,它會對你有用。”
  “是什麽?”我打開信封,以為是一張支票,但不是,信封裏是一張照片。
  相片裏一對男女在一條兩旁都是樺樹的小徑裏擁抱接吻,照片拍得及其清晰,那男子,正是古誌,女子陌生,照片情調極佳,因此不覺猥瑣。
  我說:“嗬,不是古太太。”
  曹安冷笑,“這個女子,是郭太太。”
  “誰?”我脖子伸長。
  “古與郭,郭沛的妻子黎喆。”
  我立刻有種觀看肥皂劇般熱鬧刺激感覺。
  “照片在巴黎左岸拍攝,那是去年秋季,本來,古誌答允攬我到歐洲度假,可是,他改變了主意。”聲音裏仍然有許多苦澀。
  “為什麽把機密交給我?”
  “因為那天在會議室裏有二十個人,不少得過我的好處,可是,見我出事,他們都做鳥獸散,幾乎假裝不認識我,所以,我把照片送給你做護身符。”
  我說:“我用不著它。”
  “你真的還年輕,不住高估自身。”
  “如果耽不下去,我可以另謀高就,出示照片變相勒索,即使奸計得逞,我也不會高興。”
  曹安搖頭,“收起它,相信我,它會有用。”
  我關心她,“你呢?”
  “我?你還是第一個這樣問的人,我會到新西蘭北島嫁人。”
  “什麽,那裏羊隻數目比人多,北島又比南島偏僻。”
  “所以應該是一個清淡天和的世界。”
  “你還年輕……”
  她苦笑,“實不相瞞,我已四十二歲。”
  “我以為是三十五六。”
  “咪咪小姐,你真可愛,我,古與郭太太,三人同年,我們曾經做過同學,你看她們多成功,一票中,有丈夫有子女。”
  “可是古太太不知丈夫不忠,而且,郭太太背夫別戀。”
  “她們都是有辦法的人,別擔心她們,你倒是為自身多多著想的好。”
  “我是無名小卒,誰會為難我。”
  “你走著瞧吧,我的話說到這裏為止。”
  她付賬站起,拍拍我的肩膀。
  臨走前轉過頭來,“告訴我,他們在背後叫我什麽?”
  人急生智,我立刻回答:“曹小姐。”
  “沒有其他不雅綽號?”
  “我沒聽過。”
  她婀娜的離去。
  我籲出一口氣,發覺背脊被冷汗浸濕,貼在身上。
  我把那藏那邊照片的信封貼在牛津大學出版社英漢雙解辭典的扉頁。
  我不希望它會救我的命,這不過是月薪的八千的工作,我隨時可以轉頭離去。
  第二天早我如常上班,王成名看到我閑閑的說:“咪咪,今日由你向新的客戶推薦月餅包裝。”
  這不是給我踩香蕉皮嗎,那月餅包裝計劃叫人技窮,試想想,月餅怎樣包裝都隻是月餅,再誇張就是浪費,要捱環保人士賭咒。
  我接過兩三張示意圖,看看時間,還有兩個多小時,我連忙找資料好讓客戶有更多選擇。
  這時古誌也回來了。
  仍舊穿著白襯衫卡其褲,他看視所有工作程序,同我談了幾句,“有無信心?”
  我答:“請給我嚐試機會,”他給我膽子:“我做旁聽。”
  我好不感激。
  我想到那張照片,直猜不著表麵老實的古誌那麽狡猾,偷竊夥伴妻子,老遠到巴黎街頭擁吻,這種事拆穿了不知如何收場,他有考慮到後果嗎?
  我有點精神恍惚,古誌注意到了,笑問:“大學第一課是什麽?”
  我順口答:“大學之道,在明在德,在親民,在止於至善,三省有內而外,形成聯係,是儒家思想的精粹,而且要做到完善地步才停。”
  他接著說:“物有本末,你們說些什麽?”
  古誌說:“知道事情的來龍去脈,才能循序漸進,不會做錯事。”
  麗蓉笑,“多謝指教,”她看著古誌背影,“這是心靈雞湯第幾課?”
  我說:“古老誌這人,十分複雜。”
  “曹蓍老走了,辦公室一片和諧。”
  “也不見得,這個行業裏,人人不安其室。”
  見客戶時間到了,王成名這個小組長像是有心要看我出洋相,可是他見到古誌居然拔冗旁聽,不禁變色。
  我在客戶麵前掛上笑臉,鼓起勇氣,盡量吹噓,客戶居然滿意,我說:“月餅是家庭應節食品,但所有甜品都不是,但……”我滔滔不絕說下去,口吻有點像電視購物台主持人。
  客戶十分高興,家族生意重視家庭,他覺得我解說得很實在,合他心意,他簽了兩年合約。
  王成名過來恭賀我,我微笑,“多謝你給我機會,我請你吃珍珠翅,今晚有空嗎?”
  他意外了,就是要叫他釋然,就是不要叫他記仇。
  稍後我同古誌說:“古先生,請你幫我一個忙。”
  古誌看著我,“赴湯蹈火是我不幹的。”
  “請你今晚八時半讓秘書打我這個電話,可是找王成名說,早點送我回家。”
  他微笑,“那,這多曖昧,他會誤會你我有特殊關係,我隻怕擔當不起。”
  “秘書小姐舉手之勞而已。”
  “人們會怎麽說?”
  我微笑,“他們愛怎麽說便怎麽說。”
  “好,我答應你,不過,你欠我一個人情。”
  “古先生,我已欠你不少人情。”
  他隻是笑不說話,仿佛擁有與某個女子有某種默契。
  真沒想到他會是個危險人物,那平頭,那白襯衫,照孫子兵法來說,他用的是攻其不備。
  晚上,王成名準時赴約:淡紫色襯衫配深紫色領帶,不知為何穿得那麽考究,他看上去十分興奮,向我講述他的誌向:“終有一日,我會擁有自己公司。”
  我心不在焉,沒有太高學曆與家庭背景的我與他,都在社會下層掙紮,希望有一日戰勝出身,站到高處,王成名是男人,又較為吃苦,但是我對他的抱負不感興趣,許多人,像古誌,已經擁有私人地盤。
  還沒遲到甜品,領班忽然輕輕過來說:“朱小姐,古先生的車子在樓下等你。”
  我一怔,古誌竟親自出馬,這是一宗意外,看樣子甩掉一個又會黏上一個。
  王成名變色,“誰,古先生可是古誌?”
  我低聲說:“我要走了。”
  他陪我走到門口,果然,黑色大房車已在等候,王成名認得車牌與司機,他疑惑到極點,衝口而出:“你到公司才多久?”
  我轉頭答:“近一個月了。”
  司機替我拉開門,我坐進車裏,對司機說:“忠叔,請送我回家。”我把地址說一遍。
  車子疾馳而去。
  從頭到尾古誌沒有出現過,他並沒有乘人之危。
  第二天王成名離得我遠遠,一個月後,他終於遞上辭職信。
  公司職員流動率一向很高,誰也不以為意,古誌並沒有進逼,他隻是喜歡調笑,經過我的小框,說幾句,又輕輕走開。
  我問麗蓉,“怎麽還不見郭先生?”
  答案仍然是:“郭先生在新加坡,郭太太嫌天氣炎熱,月複一月,並無四季,她不習慣,故此沒有跟著去。”
  “郭太太長得可美?”
  “都是姥姥級人馬,誰理他們。”
  我調侃,“你呢,你是聶小倩?”
  “差不多。"她挺起胸膛。
  麗蓉胸脯位置天然長得高,腰肢細,她從來不穿低腰褲,周末她穿高身束腰窄腳牛仔褲,小小絲背心,像五十年代豔星。
  她時時戴些與收入不相稱的配件,像香奈兒的鑽表之類,她有辦法。
  ”可要我替你介紹男友?”
  我答:“我不要男友,我想戀愛。”
  麗蓉詫異:“我還意外你聰明人,可是你應知道,世上並無愛情這回事。”
  我堅持:“有的,像鳳凰與麒麟,從前一定有人見過,故事才流傳下來。”
  “那隻是美麗的傳說,朱小姐。”
  我氣妥,沒想到麗蓉比我更有智慧。
  “朱小姐,我喜歡你是因為你真笨。”
  公司陸續有新人加入,不到三個月,我已成為老大姐。
  麗蓉對我說:“我要轉工了。”
  “去何處?”我好奇。
  “我到政府機關做事,統計處已錄取我。”
  我笑出來,暴殄天物,那邊生活枯燥,人人安分守己,你無用武之地。
  “就因為如此,我才可以鶴立雞群。”
  我大笑,“我猜是黃鼠狼進雞窩。”
  “你也一起來吧。”
  我搖頭,“我不是那塊料子。”
  “你對古誌有意思?你以為他會提拔你?曹大娘便是個先例。”
  麗蓉說得對,我沉默。
  “你也不是省油的燈,你把王成名治得可憐。”
  “不關我事,他另有高就。”
  麗蓉說:“我的目標是那些中老年寂寞的白人高官。”
  “你想跟他們回老家休息?”
  “你腦袋簡單,不,我隻想他們提拔我極速步步高升,做上部長位置,住豪華宿舍,用秘書司機,享用長俸,餘念已足。”
  “你,部長?”我笑得落淚。
  麗蓉悻悻然,“朱咪妹,我會記得你的奚落。”
  “看你的了,別叫我失望。”
  “那麽,祝我一帆風順,萬事如意。”
  “你一定會成功。”我握著她的雙手。
  麗蓉走了之後,我略覺寂寞,才幾個月,我已做上王成名的職位,他們在背後叫我“白襯衫”,我覺得遺憾,他們原本可以叫我小咪咪,或是小貓咪,但卻不覺我狡黑吉活潑,在他們心目中,我是白開水,白襯衫,淡而無味。
  外婆的身體日漸衰退,容易累,晚上睡不好,可是白天要兩次午睡,叫我心痛。
  她好似永遠在午睡,側著身子,麵孔朝裏,背影十分瘦削,雙臂在身前交叉,看到右手搭到左肩上,她蓋著一塊毛巾被。
  可憐寂寞的外婆,都會裏沒有老人去處,從前,孩子們也無正當娛樂,最近總算比較了解青少年苦悶,但是老人嘛,對不起,隻能關屋裏。
  她聽到聲音轉過身子,“回來了。”
  我笑,“我是女飛賊咪咪妹,夜出早歸。”
  外婆也笑,“你幼年時最喜歡扮女飛賊。”
  我把薪水放在她手中。
  “孩子們大了,反哺老人,子女真是一個人的至寶財產。”
  “小時候討厭,黃口無飽期,一口一口喂大,又不知感恩,可憐寸草心,難報三春暉。”
  外婆握我手。
  我微笑,“隻有老式人才想要孩子,我不要人養老,我養活自己。”
  “你母親來過。”
  “一定是要什麽,奇怪,她若是沒有要求,十年也不會出現,又要什麽?”
  “蘇杏也想到英倫讀書,請你給學校寫推薦書。”
  我笑,“我又不是達官貴人或是校董,那隻是一間社區學院,兩年讀一張副學士文憑,任何人繳得起學費都可以動身。”
  “蘇杏又問,半工讀容易嗎?”
  “我沒有意見,於太太好似很關心蘇杏。”
  “她又問,你可有加薪。”
  我為之氣結,“從前,我一直以為一個人的智慧會隨著年齡增長,現在才知道不是那回事。”
  “我給她一點車錢。”
  我問:“你自己夠用嗎?”
  “這話應當由我來問你,還有,碰到合適的人沒有。”
  我喝了一碗涼粥,像是降了火氣,陪外婆下了兩局棋,一輸一和,淋浴後回房睡著。
  女同事都喜歡獨居,我情願與外婆住,也許,她們已有親密男友,獨居比較方便。
  睡到半夜,有點寒意,夏去秋來了。
  第三天陰雨,免交通擁擠,到了公司天使仿佛還沒有全亮,接待員尚未到,我取出鑰匙開門。
  進去之後,又把門鎖上。
  我在網上找資料,心裏一邊想:蘇杏如果吃得住苦,可投考護士學校,出路上佳,我替她找到校址。
  就在這時,我聽見“砰”一聲。
  什麽人?我跳起來。
  我走出探視,與一個人打個照臉,各自退後三步,他大聲問:“你是什麽人?”
  我大聲回答:“我是本公司職員,你呢,你又是誰?”
  “我是郭沛,公司合夥人。”
  我鬆口氣,“郭先生早,我是朱咪妹。”
  他上下打量我,“你早上班?正好,過來,幫我做幾封信。”
  我跟著他進私人辦公室,他的桌子與古誌的整潔完全不一樣,堆滿書籍文件,他示意我坐下,吩咐我與新加坡那邊聯絡,那邊知道他到了,傳來多份合約,原來這段時間內,他取到不少生意。
  好好一間小型快升中型公司,生意蒸蒸日上,都叫一個不安於室的女人摧毀,古誌也太不會控製自身,我替他倆惋惜。
  我與他兩人埋頭工作兩個多小時,才有同事陸續上班,一邊抱怨車子擠天氣壞,一邊喝手握咖啡。
  看到郭沛,有人認識他,叫他郭先生,大家才靜下來。
  郭沛全神貫注工作,同事殷紅走近,“我是郭先生助手,由我接手。”
  郭沛抬頭,“殷紅,你快準備與古先生聯手招待星洲報業客戶,他們要在此設一個辦事處。”
  他把文件交給殷紅,殷紅狠狠看我一眼。
  郭氏對我說:“你,今日你跟我。”
  我沒有半絲不願意,他工作效率極高,往往跳過一些不必要程序,又能即時作出決定,實在是一流管理人材,而且,女人都有這個毛病:他長得非常英偉,叫我樂意與他共處一室。
  “這裏不對了。”我指出來。
  他走近看,“嗯,你請會計過來。”
  這時古誌推門進辦公室,“阿郭,這麽早?”
  “一時吃午飯吧,咪咪,你叫人到文華訂台子,連你三個人,還有,叫茶水間做壺咖啡。”
  我立刻去辦,在茶水間發現一隻巨型軍用帆布迷彩圖案大行李袋,一看,有航空公司標簽,這分明是郭沛一下飛機就趕來公司。
  難怪他妻子要行動抗議。
  我端著咖啡進去,兩個老板卷起袖子正談得起勁。
  郭沛在看人事表,他頭也不抬,“曹安與王成名離職,與其高價到外邊挖角,不如內部提升,朱咪妹,你跟我吧。”
  古誌抗議:“你有殷紅,咪咪是我部門主將。”
  “我同你換人。”
  “開玩笑,吃了午飯再說吧。”
  他們把我拉著一起走,我無意看到殷紅雙眼盯著我像是要放飛箭。
  我一聲不響跟在他們身後,古郭二人似有說不完的話題,肩並肩講個不停。
  下雨,三人都沒有帶傘,因此腳步飛快。
  坐下,男人叫了牛肉,我吃一客沙律,他們興高采烈談著星洲風土人情。
  我知道他們的秘密,越發佩服古誌,與郭太太擁吻,又與郭先生稱兄道弟,戲劇人生。
  曹安真妙,她把秘密傳給我,好讓醜聞繼續生存。
  我守著這件桃色事件有點不大自在。
  吃甜品時我精神來了,點了兩塊巧克力蛋糕,加冰淇淋,吃個心滿意足。
  忽然發覺他們靜了下來,抬頭,發覺兩個男人都在看我狼吞虎咽,但立刻又別轉麵孔。
  郭沛忽然問我:“剛自學校出來?”
  我答:“做過三年工作,儲了一些學費,讀過兩年商管,年紀不小了。”
  我抹去嘴角奶油。
  那天下午,我一直留在郭沛身邊替他把星洲業務分列帳戶,替他重新編排電子手帳上電話號碼及地址。
  他站在我身後說:“你們這新生代把電腦當第三隻手。”
  我微笑,“秘書才能而已。”
  抬頭一看鍾,已經晚上七時。
  他說:“我還要打幾個電話,你可以走了。”
  “沒關係,我就在外邊。”
  我回到小框框歎口氣,坐下,這才發覺腰酸肩痛。
  同學樂怡說得好:“老了。”這是她的口頭禪。
  接待員進來說:“朱小姐你還在這裏?我下班了,請你鎖門。”
  我在電腦上看了一會漫畫,其中一個網址叫“糟蹋了的才華”,由一班喜歡美術的物理係學生組織,他們愛書也愛畫,可是家長懇求他們做科學生,所以隻能在網上發泄。
  正覺輕鬆,有人推門進來,我看到一雙黑絲絨高跟鞋,是一個中年女子,啊,我認得她,她是郭太太黎喆。
  真人比照片老,化妝太濃,胭脂與口紅都不配膚色,在辦公室酷尅的日光燈下,麵色欠佳,她的眉毛也畫得太吊,中年太太都犯這個毛病。
  丈夫不回家,她出來找他,婚姻已去到這種地步。
  外人最好避之則吉,趁她進房,我立刻立刻辦公室。
  街角有車子等我,一輛黑色跑車駛近,司機探出頭來,“咪咪,載你一程。”
  是古誌,我站定,“你們都不用回家?”
  “我專門等你,有話同你說。”
  我上車,關上車門,他熄掉音樂,把車駛上山頂。
  停好車,他問:“與男朋友來過這裏嗎?”
  我微笑,“我的朋友都背背囊穿球鞋搭公路車,沒有跑車,古先生,你有什麽話好說了。”
  他看著我,“你對我特別不客氣,平起平坐,話多得很,可是在郭沛麵前,一聲不響,馴如綿羊,由此可知,你喜歡他比較多。”
  我啊哈一聲笑,“現在已經下班了。”
  “阿郭長得英俊,自少年起就占便宜。”
  我好奇,“你們自小認識?”
  “我們是大學同學,畢業後他主外,我主內,兩人合作。”
  “你們是一對成功的組合。”
  “謝謝,我要說的話是:我打算升你級位,給你一間宿舍,及私人辦公室。”
  我爽快問:“有什麽特別要求?”
  “陪我讀大學。”
  我微笑,“詩雲,逃之夭夭,其葉蓁蓁,之子於歸,宜其家人,宜其家人,而後可以教國人。引的是詩經國風詩句,之子,是這個女子,於歸,女子出嫁。”
  “聽你娓娓道來,特別好聽。”
  “就這樣已經足夠升級?可惜大學不是一本厚書。”
  “老實說,我怕郭沛同我搶人,先提升你,他就不能拿你做私人助理。”
  我輕輕說:“為人君,止於仁,為人臣,止於敬,為人子,止於孝,知止,是豎立人生目標,這個目標,不是很高遠玄虛,而是指生活中,何種身份,便盡何種責任,古先生,我隻是一個小夥計。”
  古誌看看我,“你把大學一書背得滾瓜爛熟。”
  “我還會背紅樓與水滸,你要不要聽?”
  “你真是一個有趣的女孩子。”
  我說:“該回家了。”
  他感喟:“家早已變成一個淋浴換衣服的地方。”
  來了,來了,下一句必然是家人不了解他。
  “子女呢,他們總不能不聽你說話。”
  “我隻得一個兒子,與你差不多年紀,倫敦經濟學院畢業,在華爾街工作,忙得要命,試過一個月沒有音訊,直至我叫朋友到他公司找人,原來他一連幾天睡在辦公室,把公司當防空洞,這個夏季有一個星期的假期也與金發女朋友到希臘度假,我已有一年沒見過他,聽說留了胡子。”
  我好奇,“郭先生呢,他可有子女?”
  他不肯說:“那你要問他了。”
  車子已經駛到我家樓下,“嗯,老房子。”他說。
  我輕輕說:“宿舍可不能太小,我與外婆同住。”
  他很高興,“你終於接受我的邀請。”
  回到家才知道有多累,洗一把臉已經筋疲力盡倒在床上熟睡。
  做夢看到自己站在台上背書:“所謂致知在格物者,言欲致吾之知,在即物而窮其理也……人有理性,用其天賦,研求事物道理,自然會得到知識,這就是朱子所講‘即物窮理’的意思……”
  可是夢中老師嫌我背得補貨,隻打八十四分,我又驚又嚇,急得滿頭大汗。
  電話鈴不住的響,是殷紅冷冰冰的聲音:“郭先生叫我們立刻回公司辦公。”
  “喂,今天是星期六。”
  “車子十分鍾後到閣下門口,逾時不候。”她啪一聲掛斷電話。
  我跳起床奔進浴室打開蓬蓬頭迅速梳洗,這也難不倒我,我一向行動如行軍,換上白襯衣與藍布裙衝出門,在樓下還用毛巾檫頭發。
  這時公司車停在門口,原來殷紅已在車上,我急急上車,看看手表,才早上八時。
  殷紅鐵青麵孔,抬高聲音問:“你穿人字拖鞋上班?你連頭發也沒有吹幹。”
  我竟忘記換鞋,我輕輕說:“但是我記得刷牙。”
  殷紅忽然罵我:“我做了郭先生助手兩年,你居然在短短一天之內把他霸占。”
  我輕輕說:“殷紅,讓我們做朋友,不要做敵人。”
  “永不!朱咪咪,你是妖怪。”
  我低聲下氣,“殷紅,我已升級,我不是任何人的助理,我已是組長。”
  殷紅的麵孔由紅轉白,忽然噤聲。
  “我不是你的敵人,讓我們做朋友吧。”
  她結巴的問:“誰升你級?按年資,我比你早進公司。”
  “古先生升我,你是郭先生屬下。”
  殷紅看著我,“朱咪咪,你好聰明。”
  我苦笑,“光是聰明嗎,不是因為肯學肯做嗎?”
  殷紅雙眼漸漸發紅,“我技不如你。”
  我握了握她的手,“少一個敵人,比多一個朋友還好。”
  車子到達公司,我們一起下車。
  郭沛比我們早到,他打扮更隨和:T恤牛仔褲,他見到我們便一人派一張指示,“都給我在中午之前做出來。”
  我大聲答“是”,先請阿嬸替我們買午餐,不節食了,近日需要大量熱能,我要了兩支熱狗一壺熱可可,殷紅說她吃不下,郭沛自房裏叫出來:“我也要同樣一份,熱狗裏多芥辣多洋蔥。”
  殷紅咕噥:“她叫的是毒藥,吃死你!”
  我開始工作,我有一支頭箍式電話,可以一邊講一邊打字,事倍功半,又不如殷紅她們講究儀態姿勢……記得嗎,我叫白襯衫,我工作轉數比她們快一點。
  可是郭沛吩咐的工作單又長又瑣碎,到十一點我才做了一半,不過下半部是下山路,速度應當快一點。
  我邊吃邊做,白襯衫上滴到芥辣汁。
  殷紅說:“你真邋遢。”把濕紙巾給我,算是化敵為友。
  十二時半,我做好手上工作,鬆一口氣。
  郭沛出來問:“星洲報業訪問團一行六人的記者會酒店房間一日三餐工後娛樂購物地圖都準備好了?”
  “都在這裏了,請過目。”
  我按下打印機。
  “他們設代辦的初步計劃書呢?”
  “也在這裏。”
  殷紅瞪大雙眼,“原來我們兩人的題目完全相同。”
  郭沛看著她,“你做了多少?”
  “三分之二。”
  “也不錯,速速完成,傳至星洲給老板選擇,請他們把各人履曆傳來。”
  我把文件交到他手中。
  我正收拾桌上雜物,忽然有把聲音傳來:“阿郭,我同你說過,朱咪有她的崗位,有她的工作,你不夠人用也不應抽調她,她是廣告人才,不做公共關係。”
  是古誌到了。
  他樣子怪惱怒,“朱咪,我們走。”
  殷紅妒忌豔羨的輕聲說:“兩個老板爭一個女職員。”
  古誌聽到了回答,“是,因為她乖巧周到,凡事交到她手上,無論多輕微如影印找資料打電話,都妥妥當當,而且,她不多話,你們都應向朱咪學習。”
  我十分汗顏,低聲說:“我告退了。”
  郭沛說:“等等,我這邊怎麽辦?”
  古誌生氣,“你自己想辦法。”
  這時忽然有女聲說話:“星期六也這麽忙?”
  我一看,發覺是眉毛吊梢的郭太太,我側側身立刻閃避離去。
  古誌跟著我到樓下,我轉頭跟他說:“公司應當掛一麵告示:‘老板太太不得當眾侮辱摑打女職員’”。
  古誌不出聲,他想起這件不大光榮的事。
  “貴幹?”我詫異,“昨晚我才見過你。”
  “隻是想見你,你外婆說你回到了公司。”
  我笑,“這樣吧 ,我介紹外婆給你認識。”
  “你倆好像相依為命,父母呢?”
  “說來話長,況且,你也不會想知道。”
  “不,我想了解你的情況。”
  回到家,外婆看到客人,十分意外,她說:“為什麽不早些通知我,家裏一團糟,也隻得麵食。”
  古誌笑,“我也是空手來,外婆別客氣。”
  外婆微微笑,“別客氣,請坐。”
  外婆斟出香片,“我是杭州人,你呢?”
  “我祖籍上海,大家都是浙江人。”
  我笑著吟:“何時歸看浙江潮。”
  古誌說:“這些古文詩書,都是外婆教的吧?”
  外婆答:“我哪裏會教什麽,她自己學回來。”
  我從廚房端出肉絲筍絲麵,古誌舉案大嚼。
  外婆忽然說:“古先生很會討人喜歡,年紀不小了吧。”
  我意外,外婆一向待人客氣,今日為何如此直接。
  可是古誌不慌不忙答:“我四十三歲。”
  外婆說:“同我女兒差不多,比阿咪整整大了一輩。”
  我咳嗽一聲。
  外婆又問:“古先生可是已婚,有子女嗎?”
  我詫異,“外婆從不對其他到家裏來吃麵的客人問這麽多。”
  外婆輕輕說:“其他客人對你沒意思。”
  我看看古誌,“你對我有什麽意思?”我哈哈大笑。
  外婆說下去:“古先生,你應先安頓好你的婚姻,才追求別的女性,我說得對不對?”
  沒想到古誌心平氣和,“我明白,外婆。”
  “我家女孩可不做第三者。”
  我拉著古誌站起來,“外婆,我攆走他。”
  我匆匆與古誌離開家門,鬆口氣,笑得彎腰,嗬時光倒流,我保證上一次古誌受家長嚴厲審視已是四分之一世紀之前的事了。
  古誌卻不介意,他說:“外婆不喜歡我。”
  “你有妻有子,她當然不高興。”
  “我應當告訴她,我們正在辦手續離婚。”
  我不出聲,這與我無關,不過我知道,有些夫婦的離婚手續辦了十年還未辦妥,那第三者忽然變了犧牲者,一直流著血等到青春消逝。
  我不打算等任何人,我有我的生活程序。
  “那碗麵真好吃,肉絲菇絲筍絲都切得那樣細致。”
  我又笑起來,“可是你付出的代價也不低。”
  他輕輕說:“回去陪外婆吧。”
  我點點頭,回轉家裏。
  我陪外婆說話:“把我幼時趣事告訴我。”
  這些她記得最清楚。
  在她絮絮語聲中我已盹著,忽然聽到自己的鼻鼾聲,然後身子打橫倒下,動也不能再動,像警匪片中槍命歹員的人,稍後,外婆替我蓋上薄被。
  我心中歎息,我的前路如何,將來我會得到幸福嗎。我先天條件是那樣不及格,唉。
  我那住在倫敦榛路的友人嘉瑤同我說:“我自七歲起就知道將來要做建築師,家父一早做了一塊精致銅牌給我勵誌:區嘉瑤建築事務所,一直有人幫我補習中英數,物理化學生物,科科做到九十二分,否則要挨罵。”
  而我,整個青少年時期就盲目苦幹,在母親結婚離婚以及妹妹出生之間度過,十分吃苦。
  我睡實了,不再有知覺
  傍晚醒來,我同外婆說起宿舍的事。
  外婆說:“我不搬,那些新式大廈狹窄戶口雜亂,我不喜歡,我還是住這幢五七樓。”
  “什麽叫五七樓?”我還是第一次聽到。
  “上世紀五七年蓋的房子,至今五十年。”
  啊,原來如此,外婆似活著的曆史。
  “再說,你也不要無故接受別人禮物。”
  “那是公司宿舍,”我辯說:“名正言順。”
  “是嗎,都有呢,還隻得你一個人?半年不到,就你升職?那古先生對你很有意思。”
  “他是一個寂寞的失婚男子。”
  外婆笑,“我從未聽過有失婚男人。”
  我抗議:“為什麽?每個離婚女人背後都有一個離婚男子,每個失婚女子的配偶就是失婚男人。”
  “好了好了,你自己當心,你隻得你自己,沒有別人可以幫你。”
  這個,我七歲時就明白了。
  真熱鬧,母親與兩個妹妹忽然來訪,外婆叫我到樓下買點心,我打開門,一個文華酒店夥計站在門口說送禮物來,我一看,蛋糕、巧克力、水果、鮮花。還有一鍋龍蝦湯和一盆烤牛肉。
  妹妹湧至門口,不由分說已經把食物搬到屋內拆開。
  我問夥計:“誰送來?”
  “一位古先生。”
  我明白了,無功不受祿,這頓晚餐,遲早要我付出代價,可是,也隻得看一步走一步。
  “先吃了再談吧,食物還溫暖呢。"
  外婆輕輕問我:“是古先生吧,他算細心。”
  母親走到我房間打開衣櫥挑衣服來試,又穿我鞋子,她咕噥:“小咪,你沒有行頭。”
  可是,她還是有法子刮了我一雙平跟鞋與兩件外套,還叫妹妹們試T恤,“看可合適。”
  我不出聲,母親還不止這一點要求。
  終於,吃飽了,這位於太太開口,“小咪,有的話就拿出來吧。”
  我答:“我什麽也沒有。”
  “怎麽會,你這樣有辦法,你幫母親與妹妹,我們老弱小可怎麽過日子。”
  外婆問:“要多少,要錢幹什麽?”
  “妹妹要往英倫讀商科,三年,二十萬。”
  我微笑,“我兩萬也無。”
  母親忽然咒罵:“窮鬼,窮命。”
  我接上去:“彼此彼此。”
  外婆說:“好了好了,意思意思,我與小咪籌兩萬做禮物,你下月初來取好了。”
  母親說:“我們走。”
  妹妹蘇杏索性拿起蛋糕盒子夾在腋下帶走。
  門一關,我看到杯碗一天一地,匆匆收拾拿到廚房洗淨。
  外婆氣得什麽也不說,回轉房內休息,屋裏靜下來。
  鄰居有孩子在練小提琴,一曲流浪者之歌奏得如怨如慕,好不動聽,我探身出露台,隻見婆娑的影樹羽狀樹葉已經轉黃如碎雨般落下。
  外婆說得對,新房子哪有這般文雅,不搬也罷。
  電話在這般無聊時刻響起,是麗蓉找。
  我相當興奮,“把所有新鮮事物象哥利劃遊記般告訴我:有無遇見巨人,有看到侏儒嗎?”
  麗蓉回答:“比這還要精彩,還有禿頭、齙牙、大肚腩、假洋鬼子與白人主子。”
  我大笑,“我們幾時見麵?”
  “明早十時我到你家門口接你往相思灣酒店午膳。”
  真沒想到麗蓉駕駛著日本小房車接我,她得意洋洋問:“如何,還混得不錯吧。”
  “簡直了不起。”
  她一身光鮮時裝,神采飛揚,把我引得高興起來。
  我問:“統計處工作如何?”
  她不回答這個,“二十八位同事,十八個男性,十名女性,二十四個近視,二十名已婚,其中十六名一共有二十四個孩子。”
  我笑,“不愧是統計處人員。”
  “老板是蘇格蘭人,叫麥丙,別笑,這是真名,他同我說,五十二歲了,還有三年退休,卻從來沒有外遇,十分可憐。”
  我一本正經回答:“對年輕女同事說這種話已經構成騷擾。”
  車子停好,她帶我走進西菜廳。
  麗蓉一本正經的說:“朱咪,你就大廈這樣發怵的收幾千塊月薪過日子?”
  我看著她。
  麗蓉低聲訓我:“十年後你後悔來不及。”
  我也壓低聲音:“請多多指教。”
  “古誌對你有意思,你看不出來?”
  “我不喜歡那個類型的中年男子。”
  “他有學問有身份,還有半個店,有何不妥?”
  “他還有妻兒。”
  “咄,這全不是障礙。”
  我說:“我理想中男友得有一頭濃發肩闊腰窄成一個V字,還要會跳舞會引我笑。”
  麗蓉接上去:“是富家子但不驕矜,會駕駛小型飛機,講一口流利右岸法語,還有,忠於你一個人,若你沒有時間,他情願在家洗跑車。”
  我們哈哈笑起來。
  麗蓉說:“你得掙點錢,什麽天氣了,外套也無。”
  我隻得訕笑。
  吃完冰淇淋,她搶先付賬,然後與我到附近商場看時裝,店員殷勤侍候,她叫我試穿,我以為她要客觀的看顏色款式,我樂意扮演跟班角色,卻不料,她叫店員包起,交到我手中。
  “這……”我囁呢。
  “將來還給我。”她按住我的手。
  上了車,她把手袋中雜物全部倒進塑膠袋,把她那隻名牌手袋也交給我。
  我點點頭接過,恭敬不如從命。
  我大包小包提回家中,放進櫥裏,歎口氣,人家與我差不多年紀,卻有能力救濟我。
  星期一我穿著新衣上班。
  接待員一見便睜大眼問:“外套是今年的迪奧嗎?”
  我微笑答:“一點不錯你眼光銳利。”
  麗蓉,謝謝你,在這膚淺的社會,外皮便是一切。
  會計部叫我說話,主任把一副門匙放到我手中,“朱小姐,古先生囑你先看看宿舍。”
  我輕輕說:“可否換領租金津貼?”
  主任答:“這個,要問古先生或是郭先生。"
  背後有人問:“什麽事要找我?“
  主任微笑,“郭先生來了,我得出去找一份文件。”她世故的籍故走開。
  郭沛問:“你有話說?”
  我想一想,不出聲。
  “有話與我說也一樣。”
  有人推門進來,“她不願講,你逼她開口,這叫教唆。”
  我學著會計主任的口吻:“我想起來,我要找一份文件。”我側身走出會計室。
  主任正在茶水間做咖啡,見我出來,對我會心微笑。
  我有點尷尬,嘀咕說:“竟把我當作磨心。”
  主任開頭不出聲,終於忍不住,指著地板說:“這茶水間地磚一半紅一半黃,何故?因為古郭兩先生爭得不可分辨,隻得一人一半,他們倆就是如此好勝,雖是合夥人,但無事不爭。”
  我一怔,這話分明是說給我聽的:你且慢得意,他倆連地磚都爭得半死。
  但是主任隨即說:“對不起,我說多了。”她欠欠身離去。
  我看著地板,這是一個好機會,一閃即逝,我要把握。
  我走回會計室,那副門匙還在桌子上,我收起收下,然後到郭沛辦公室。
  郭沛看見我,“你有話不妨對我說。”
  “我想公司付我房屋津貼。”
  他想一想,按鈕找人事部,“請問朱小姐可領房屋津貼否?”
  答案是:“朱小姐已升組長,可獲這個數目津貼。”
  郭沛隨即說:“是月起請按照規矩付款。”
  我連忙說一句謝謝。
  “這件事,你不必對古誌說起。”
  我點點頭,我從未打算同古某講這件事。
  “你可要調到我一組來?”他站起朝我走近。
  他倆爭的,當然不止是地磚顏色。
  我答:“周末我通常有空,可以出一分力。”
  我輕輕退出,趁午飯時候,找地址去看宿舍。
  不出外婆所料,不過是大廈住宅中一個單位,簡單裝修與幾件必須家具,毫無設計品味可言,從客廳窗戶看出,可見到一線天空,其餘都是密密麻麻其他大廈的窗戶。
  我掩上門離去,從小徑走下鬧市,卻有意外驚喜,原來一路都是花店,清香撲鼻,路牌上寫著擺花街。
  回到公司,各人忙著低頭工作,真像螞蟻一般營役,人類生命如此短暫,卻又如此艱苦,真正無奈。
  鄰座樸仁義最擅長書寫雙關,曖昧,同音或同義,猥瑣意淫廣告術語,卻不知多受客戶歡迎,相由心生,女同事都離得他遠遠。
  他忽然揚聲問我:“朱咪,這是一支電蚊香廣告,‘搔癢性’好,還是‘性瘙癢’?”
  我回答:“性騷擾。”
  大家都笑,樸仁義這才噤聲。
  發了薪水交到外婆手中,還是高興的。
  麗蓉打電話給我:“我有兩個朋友路經本市訂不到酒店你可有辦法?”
  “你找對了人,每人每天一百五,私人住宅,地方清潔高雅,私人廚房衛生間。”
  “唷,我得抽傭金,是你的地方?”
  “我也是中間人。”
  麗蓉大笑,“我找人來同你取鑰匙。”
  我這樣自己,這樣做對嗎,在功利社會中,不損人利己,是天經地義做法。
  我的不義之財,全部交給外婆。
  哪有這麽容易的事,果然,古誌對我說:“搬家沒有,也不請我去小坐。”
  我據實答:“我把公寓分租給朋友增加收入。”
  古誌詫異,“你等錢用?”
  我笑得彎腰,“我還呼吸吃飯呢。"
  "公司雖然沒有訂明不準分租,可是地方狹小,你怎樣夠住?”
  我輕輕回答:“我試過一家五口用一個衛生間。”
  古誌感喟,“所以你比她們懂事,你是公司生力軍,我不是瞎說,現在你負責幾個戶口?”
  “十一個。”
  “請讀一節大學給我聽。”
  我輕輕說:“‘瞻彼淇澳,綠竹奇奇,有斐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有斐君子,終不可諠。’詩經上說:看那淇水彎曲岸旁,綠竹美盛,文質彬彬的衛武公,鑽研學問如琢磨玉石,切完又切,磋完再磋,使之成器,那樣的君子,叫人難忘。”
  古誌忽然說:“我與妻子,終於正式分居,她到歐洲履行去了。”
  我不禁啊一聲,“這麽說,曹安可以回來了。”
  他抬起頭,像是從未聽過曹安這兩個字似的,由此可知,過去純屬過去。
  “今天晚上,我想請你到舍下吃頓飯。”
  我答:“吃飯沒問題,誰請誰不要緊,可是,我想我不方便上你家去。”
  “你懂事過了頭。”
  “有機會到府上參觀倒是不錯。”
  “那麽,就今天下班到舍下喝杯咖啡吧。”
  “我要趕工,八時才能離開。”
  “我等你好了。”
  能叫他們等,也不過是這幾年光景,所以有人說:叫他等好了,不用準時,過了渡頭,你等他,他還不要。
  我說的是實話,錯過晚飯時候,我與殷紅吃麵包充饑,兩人合作,把某個計劃條款做出來。
  我歎口氣:“每次以為趕不及做,每次又拚命趕在死線前趕出來,每次忐忑以為不夠好,客戶又會意外給一個A,真是萬幸。”
  殷紅說:“我雖然很不喜歡你,也不得不承認你的辦事能力,這裏每個人都喜歡與你合作,有你在,事事順利,你肩膀有擔耽。”
  我由衷說:“謝謝你。”
  她出去了,古誌探頭進來,“肚子餓嗎。”
  我張大嘴裝一個要把他吃掉的猙獰樣子。
  他載我出到小吃店吃雲吞麵,見我狼吞虎咽,他笑說:“誰看到你吃相都會愛上你。”
  我歎口氣,“又餓又倦。”
  “朱咪,”他忽然說:“我供你繼續讀書可好。”
  “你嫌我學曆不夠?不,不,我並非那麽喜歡讀書。”
  “你喜歡什麽?”
  “吃喝玩樂。”
  “大學裏有許多科目,都十分有趣,像純美術……語言係、創作文學……”
  “可有考試測驗?一有這些,全無意思。”
  “那麽,”他看著我,“做我女朋友。”
  啊,終於出價了,這個建議即是叫我做kept woman,被照顧的女子。
  我一直好奇男女之間是怎樣達成這種協議,現在親身體會,原來最簡單平常不過,不是不令人悲哀的呢。
  “怎樣做你的女友?”
  古誌答:“不要再辛勞上班,找一份慈善工作,或是開一間花店,每日陪我聊天,我出差時在我身邊照料。”
  “我能勝任嗎?”
  古誌說:“我已是中年,還有什麽指望?我不想冶遊,也不要豔遇,我隻想工餘累極回到家裏,有一個懂事的女子,陪我喝杯威士忌加冰,讀一段莊子給我聽。”
  我微笑點頭,“水準漸高,現在要聽莊子了。”
  “或是紅樓水滸,或是四書五經。”
  我籲出一口氣,“為什麽不挑曹安,她已經等了那麽久。”
  “曹安野心勃勃,她要我同她結婚,她要做老板娘。”
  我笑,“而我則年少無知,容易應付。”
  古誌凝視我,“你才不會想要嫁我,我這種小地方小人物,不過是你的過度站。”
  我站起來,“古先生你折煞我了。”
  “到我家去看看。”
  這又是不同層次的大廈房子,大堂與電梯都整潔美觀,室內經專人設計,雅致時髦,露台上 擺著種植米蘭大花盆,幽幽香氛,可以看到海景。
  我輕輕說:“這不是你的家。”
  “我會天天來休息,我甚至可以住下來。”
  我又問:“房子寫我的名字嗎?”
  他回答:“你喜歡的話,明天可以去簽名接收。”
  “這可是我一生中千載難逢的機會?”
  古誌坐在白色安樂椅裏,“很難說,都會年輕漂亮的女子時有奇遇。”
  “是,朋友的一個朋友,年近三十,眼看已經在酒吧做侍應,仿佛去到盡頭,忽然之間,做了上市公司主席的女友,現在手裏有三間盈利不差的家具店及一間書廊,不久前添了一個女兒。”
  古誌微笑:“我也聽過這個女子。”
  “她長得美嗎?當然不難看,可是她機緣更佳。”
  他追問:“朱咪,是抑或不?”
  我又說:“公司裏還有許多漂亮年輕同事。”
  “我喜歡你懂事。”
  我點頭,“這就對了,這是我特色。”
  “每個月我會撥零用到你的戶口。”
  “古太太要是來敲門怎麽辦?”
  誰知他答:“你可以報警。”
  “這份差使,我不知道可做得來,你讓我考慮一下。”
  “我給你一天時間。”
  我看看手表,“一天已經要過去,我得回家。”
  他伸出手來,輕輕撫摸我麵孔,“像你這樣清純的女孩,越來越少了。”
  他送我回家,我恍然若失。
  外婆出來說:“一位郭先生找你好幾次。”
  “他可有講什麽要緊事?”
  “我也那樣問他,他說,明早回公司再講。”
  我點點頭,看來並無大事。
  外婆說:“蘇杏下星期要動身往英倫,想你替她餞行。”
  我失笑,“這麽隆重?”
  “由於先生替她籌到大部分旅費與學費。”
  “於先生也真是沒話說。”
  我打開手袋,取出一疊鈔票放桌上,“請蘇杏與她朋友吃自助餐,我不去了。”
  外婆看著我,“你最近手頭相當寬裕。”
  “是,收入增加,人也舒泰。”
  “周桃鬧著要到東京學時裝設計。”
  我躺在沙發上,“我則希望世界和平,外婆千歲。”
  外婆笑起來,“你這個孩子。”
  我打一個嗬欠,“真累,怪不得積極的基督教都指大去息勞歸主,又說你看那地裏的百合花,它不種也不收,可是所羅門最繁華的時候,還不如它呢。”
  外婆說:“去休息吧。”
  我喃喃說:“佛教叫做大解脫,把人生枷鎖捆縛統統除下,輕鬆而去,再不必為生活所需衣食住行各種欲望煩惱。”
  外婆沒好氣,“我還未提到大去呢。”
  我側身睡熟,心中有數,我想我不會接受古誌建議。
  第二天我回到公司,走近古誌房間敲門,見房中有人,要退出去已經來不及,那人朝我方向擲出一支紙鎮,我閃避不及,它答中我鼻梁,鼻孔一熱,噴出血來。
  我連忙掩麵孔退出,同事們大驚失色,過來急救。
  有人看不過眼,大聲說:“太過分了,動輒到公司來打罵女同事,管丈夫為什麽不在家中管!”
  我抬頭,看到棕紅頭發的古太太站在那裏,原來擲東西的是她,她誤中副車。
  我到洗手間用冷水敷臉,“沒事沒事。”
  這時,郭沛忽然走進女廁,把我扶到他房間躺下,在我臉上敷濕毛巾。
  “沒事吧。”他蹲著問我。
  我歎氣,“郭先生,請接受我辭職。”
  古誌進來,“對不起,她原本想打我。”
  我沒好氣,“古太太不是在歐洲旅行嗎。”
  郭沛說:“老古,你得管教妻子,否則所有女職員都會辭職,而且,傳出去對公司名譽有損,今晨如有客戶看見,豈非笑話。”
  “你少教訓我,你我家中都有河東獅子。”
  郭沛說:“她要什麽,你付她不就行了。”
  “她要我回家,我做不到。”
  郭沛訕笑,“原來她要的是人。”
  我坐起,“我還是出去的好。”
  古誌說:“你給我躺著。”
  鼻子血漸止,臉中央被打起一片淤青,我用手捂著臉到茶水間斟杯熱茶,緩緩喝下。
  古誌追上:“我送你回去。”
  我沒好氣,“近日不知多少工作要趕出來,你少管我閑事。”
  他訕訕走開,“我去請醫生。”
  殷紅過來煽風撥火,“我是你就報警。”
  我一聲不響坐到房間工作,同事見苦主息事寧人,也就噤聲。
  醫生來過,替我檢查,他說:“沒傷到骨頭,大家放心。”
  那天中午,我對古誌說:“有些未完成工作,我可以在家裏做,請你找人接班,我辭職了。”
  古誌看著我,小心翼翼問:“你是答應了?”
  我瞪著他,“不,我隻是辭職。”
  “朱咪,我再向你道歉。”
  “這次是支紙鎮,下次,就是一把斧頭,把我臉砍開兩邊。”
  “我倆真的已經分居。”
  有人冷笑一聲。
  古誌轉過頭去,“郭沛,你可懂得敲門?”
  郭沛說:“你不必遷怒於我。”
  我說:“兩位請到別處吵架。”
  我關上門,照常工作,連我都佩服自己,多麽懂事,何等鎮定。
  傍晚回家,在房裏找到那本英漢字典,打開,把曹安給我的照片輕輕取出,走到文具店傳真到古太太家中。
  危機的意思是,有危險便有機會。
  那晚我睡得很好,清晨醒來,覺得頭痛,一照鏡子,發覺青腫延伸到整張麵孔。
  為免外婆見到擔心,我匆匆離家回到公司,況且我有好戲要看。
  我架上墨鏡,走進辦公室,發覺桌子上有一盒禮物,附著一張卡片,打開一看,寫著‘希望你喜歡,古太太’,到這個地步,還不願道歉,我打開大盒子,原來是一隻名牌手袋。
  這時同事已經回來,議論紛紛。
  古誌的私人秘書王大朋低聲說:“半夜古先生有電話叫我找趙律師到古宅,我聽見古太太在一邊尖叫咒罵。”
  郭沛的秘書也說:“出了大事,郭先生叫我訂酒店房間,他漏夜離家。”
  我輕輕坐下,啊東窗事發。
  接著趙律師出現,他一臉倦容,取出一疊文件,放在桌子上,“各位同事,我受古郭兩位先生所托,宣布本公司解散。”
  大家集體驚怖的吸一口氣,“什麽!”
  “詳情請閱這份桌上報告,公司將盡快重組,願意留下的同事優先重訂合約,請辭者公司會照規矩賠償。”
  “怎麽一回事?"同事們炸起來。“公司財政一向沒有問題”,“會不會欠薪”,“晴天霹靂”,“客戶怎麽辦?”
  連我也感意外,沒想到古郭二人如此決裂。
  趙律師說:“公司自有安排:各位手頭上工作如常完成,古與郭從今日起分家,同事們請選擇其中一個老板,郭先生將遷往下址。”他指一指桌上文件。
  同事們立刻搶過閱讀。
  啊,這樣戲劇化。
  這對合夥人從此拆夥,變成陌路。
  曹安為什麽不去親自揭發,咦,這叫做借刀殺人,她找到我做爛頭蟀,如果有什麽事,她仍是不屑餘人爭執的淑女,她既無動口亦無動手。
  至於我,我為什麽要給曹安利用,心甘情願做這個打手,因為我痛恨古太太幾乎用紙鎮摔爛我鼻梁,我討厭這種氣焰高漲的女人。
  我輕輕說:“曹安,你死得瞑目了。”
  公司亂做一團,哪裏還有人安心工作。
  殷紅進來問:“朱咪,你跟誰,仍是古先生?”
  我輕輕答:“我想辭職。”
  樸仁義擠進來說:“外麵風大雨大,去何處?”
  “天,怎會發生這樣的事,我似被一噸磚頭擲中腦袋。”
  我說:”你仍跟郭先生吧。“
  殷紅卻說:“不,朱咪,我不會同你一組。“
  “究竟發生什麽事?”有人問。
  殷紅轉頭去,”傳郭太太與古先生有曖昧關係,東窗事發。”
  “什麽?朋友妻,不可窺,這是江湖老規矩,勾義嫂者要用家法處置。”
  “所以要拆夥,還有,兩對夫婦同時叫趙律師辦離婚手續,他們完了。”
  “他們是二十多年的老友,怎麽會如此糊塗。”
  “郭太太相貌不算出色。”
  “古太太也不好看,一副惡相。”
  “兩位太太都好吃好住但從來不露歡容。”
  “最討厭是這種人,身在福中不知福。”
  “她倆不知前途如何。”
  “郭太太錯在先,難獲半分贍養費。”
  “也許古先生會付她,哈哈哈。”
  “噓。”他們聽見腳步聲。
  趙律師吩咐各人幾句:“公司的事,切勿宣揚。”他隨即去忙他的了。
  我忽然說:“我們去吃冰淇淋吧。”
  殷紅頭一個加入,在小店她叫了一客香蕉船,一邊歎氣,“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
  我笑,不出聲。
  “朱咪,你到底跟誰?”
  我輕輕答:“誰出價高,我便跟誰。”
  她震驚:“怎麽我沒想到。”
  我說:“這是十分冒險的一件事,可能雙方都無表示或動靜,你會失去工作。”
  “可是你決定賭一記,為什麽?”
  我告訴她:“我背著十一個戶口。”
  “我有五個。”她不甘示弱。
  我微笑,“你自己想清楚吧。”
  回到公司,接待員說:“朱小姐,郭先生找你。"
  我問:“古先生呢?”
  “他們隔日上班,古一三五,郭二四六,直至分家,郭先生會搬到中英大廈,朱小姐,你跟誰?”
  我攤攤手,我是真的未知。
  我見到郭沛,十分吃驚,他額角明顯縫過針,神情沮喪,平日的英偉丟到天不吐,他用雙手捧著頭。
  我輕輕問:“叫我有事?”
  “跟我走,朱咪,我把新公司百分之五股份撥到你名下?”
  我聲音更輕:“百分之十五。”
  “什麽?”他大吃一驚,大約今日才發覺女人並不好欺侮。
  “你已省下贍養費。”
  他吃驚:“你怎麽知道?”
  “人人都知道了,不要擔心,男人無所謂失婚與否。”
  “是什麽叫她與老古到巴黎偷情?”
  我說:“十五個巴仙。”
  “朱咪,八個,不要太貪心。”
  “十個。”我很堅決。
  “不要再討價還價了,我叫趙律師去訂合同。”
  我再說一次,“十個,我不會再退。”
  “朱咪,你好不凶悍。”
  我站起來告辭,“你會覺得物有所值。”
  回到寫字台前電話便響,是古誌找我。
  “古先生你早。”我忍不住微笑。
  “朱咪,你聽到什麽?”
  “公司要拆夥,要求同事們表態。”
  “你肯定會到我身邊?”
  “三分鍾前郭先生找我,應允給我十個巴仙。”
  他靜了一會,“朱咪,我與你對分。”
  我答:“你即時請趙律師做合約,傍晚送到我外婆家。”
  他答允一聲,輕輕放下電話。
  這是千載難逢好機會,我坐下,伸一個懶腰,鼻梁骨仍然疼痛,不過我不介意。
  跟著,我接到曹安的電話,身在國外的她消息靈通。
  她有點意外,“你為什麽決定在此刻把法寶祭出?”
  我答:“是個好機會。”
  “聰敏的你看準了?”
  “我看得十分真確,你也大仇得報。“
  “是的,我聽說兩個男人都給老婆打得往醫院縫針。”
  我微笑,“真該死可是。”
  她笑聲似貓頭鷹,“是,始亂終棄,還口口聲聲揚言‘你不過是想我同你結婚’。”
  “他們四人已托趙律師辦妥離婚手續。”
  “拖了十年,”曹安唏噓,“終於停止做戲,朱咪,我要對你說聲謝謝。”
  “哪裏哪裏,我要感激你才真。”
  我輕輕撫摸鼻子,仍然疼痛。
  到下班十分,同事們差不多已經作出決定,隻有兩個人決意辭職,一個往美國升學,一個學做家族生意,差不多一半人跟古,另一半跟郭。
  那半跟郭沛走的人開始收拾雜物。
  殷紅走近,“郭先生說你跟他走,他說他總算贏了一仗。”
  我取過外套,扣上紐扣,離開辦公室。
  傍晚,古誌與趙律師一起來到我家。
  外婆見他倆又倦又累,順口問:“吃飯沒有?”
  兩個男人幾乎流淚,“外婆,我們快要餓死在這裏。”
  外婆悚然動容,連忙盛出雞湯麵,兩人狼吞虎咽吃下,像苦海孤兒那樣捧起碗問:“還有添的嗎?”
  吃飽了氣色都不一樣。
  趙律師取出合約,“朱咪,你讀一讀。”
  我看了一遍,文件十分簡單,隻說我,朱咪占該公司百分之四十九。
  我微笑:“古先生這樣慷慨。”
  趙律師也說:“我也這樣警告過他。”
  古誌卻說:“廣告公司沒有恒產,最重要是人才。”他指指腦袋,“希望你會招來客戶。”
  “我是新人,我哪有本事。”
  古誌說:“你很有天分,我對你有信心,好好學習。”
  趙律師當著我的臉對古誌說:“你要小心朱咪,她是人精。”
  我吃驚,“趙律師,你出口傷人。”
  趙律師說:“朱咪,我可不會看錯人,我告辭了。”
  古誌輕輕說:“看,都是你的了,公司,人。”
  我微笑:“真的那麽好?”
  古誌說:“你大可不必上班,照前議,開一間小店,索性打理一間喝茶店好了,讓四麵八方的朋友前來聚聊?”
  我不出聲,輕輕把文件收好。
  我輕輕問:“你對兩個涉事女子,都沒有歉意?”
  他一怔:“哪兩個?”
  我提醒他:“古太太與郭太太。”
  他聽了幹笑:“他們都是成年人。”
  我緩緩說:“我也是成年人。”
  他連忙分辨:“你不一樣。”
  我微笑:“有什麽不同,對呀,我會背誦大學,現在你要不要聽一段,聽好了,所謂誠其意者,毋自欺也,如好好色,如惡惡臭,此之謂自謙,故君子必慎其獨也。誠其意的意思是:切勿自欺,要象喜愛美好的顏色,或者厭惡難聞的氣味,均發自內心,這才能內心愜意,君子獨處之際,照樣小心謹慎,忠於自己。”
  古誌看著我,不出聲。
  我說:“大家都累了,該休息了。”
  他告辭:“明天公司見,我會幫你預備大辦公室。”
  我已向他示意,他好似還不大明白。
  那天晚上,我也睡得很好。
  天還沒亮,外婆叫醒我:“小咪,有人找你。”
  我惺忪,“誰?”
  “一位郭先生,他站在門口,我不知應否放他進來。”
  “沒問題,你請他進來,我去漱口。”
  我匆匆沐浴更衣,出去看到他在喝外婆磨的豆漿,我覺得很有體麵,外婆真懂得招呼客人。
  郭沛形容憔悴,衣衫稀皺,他看到我輕輕說:“朱咪,你也出賣我。”
  我走近他,蹲下,在他耳畔悄悄說了幾句話。
  他訝異:“為什麽?”
  我回答,“那幀照片,由我傳真給古太”。
  郭沛瞪眼,“我不信,我們的惡劣關係已維持多年,那時你還在小學。”
  “確是我,我受人所托。”
  “誰?到底是誰?”
  我答,“當然是一個慘遭玩弄的憤怒女子。”
  “我可沒有婚外情人。”
  “那麽,一定是古先生的眾多女朋友之一。”
  郭沛苦笑,“那可包括了我的前妻。”
  “我可以告訴你,那不是她。”
  郭沛看看我,“朱咪,這件事折穿了也好,免我一直蒙在鼓裏當傻瓜,那晚,古太走到我家,一進門,把我妻子的頭發抓住牆上撞,我大驚擋在中央,她把我的額頭也打破,接著,把照片摔到我麵前,我多年的好友與妻子一齊出賣了我。”
  我不出聲,這的確是晴天霹靂。
  “她看中他什麽?你又看中他什麽?”
  我答“我並沒有看中他。”
  “古誌相貌平凡,不過有點小聰明,我實在不明白他身邊為何有那麽多女人。”
  我斟一杯茶給他,“我的建議如何?”
  他說:“我收購你那49%股份何用?”
  我笑,“你說呢?”
  他突然答,“出一口氣。”
  我稱讚他,“猜中了。”
  “你要價多少?”
  我說了一個數字。
  他看著我,“不值這麽多。”
  “你並不在乎價錢。”我說,“你要看的,不過是你要以股東身份重新走進他公司時他驚愕表情。”
  郭沛問,“像你那樣聰明,做人會不會累?”
  我否認:“我不是聰明人,隻不過機會來了,我懂得抓住。”
  “你對他沒有感情?”
  我搖搖頭,“我認識他還不到半年時間。”
  他說:“這件事你要保守秘密,我不打算立刻行動。”
  我笑笑說:“隨便你什麽時候送銀行本票上來,我立刻把股份簽給你。”
  “你是一名狙擊手。”
  “謝謝你,我當是讚美。”
  “古誌看低了你。”
  “是嗎,他有什麽損失?”
  “你傷了他的心。”
  我大笑,“他的心?哈哈哈哈。”一邊笑一邊掩著鼻梁,真要命,還是痛。
  “你這樣厲害,男人會怕你。”
  “是嗎,你們上一代男人越是那樣想,越不能以平常心對待女性。”
  “上一代?」他怔住。
  “郭先生你的年紀同家母差不多,但不知為什麽,同古先生一樣,老覺得女友是越年輕越好,嘖嘖嘖。”
  他臉上變色。
  我提醒他:“兩鬢已有白發了。”
  他說:“我叫趙律師送本票給你。”
  “是換一個律師的時候了。”
  他不理睬我。
  我歎一口氣。
  天漸漸亮了,外婆問:“那又是誰?為什麽你吸引了那麽多中年男子?”
  因為不甘寂寞的他們有一顆寂寞的心。
  日後,倘若有人問我:你是怎樣掘到第一桶金,我可否據實說:出賣。
  第二天我看到那間新辦公室,古誌把郭沛房間讓了給我,兩個工人正在收拾雜物。
  我把宿舍門匙歸還人事部主管。
  她說:“恭喜你,朱小姐。”
  我笑而不語。
  她又說:“我們十年也做不到你那地步,你真聰明。”
  這年頭,說你聰明或是勤力,都不是好意。
  我不分辨,一轉身看到古誌,他鬆口氣,“你回來了。”
  他馬上召開會議,把工作重新分配,計算之下,隻有百分三十客戶留下,他生意損失慘重。
  他說:“刊登廣告,增加招徠。”
  同事們都有點氣餒,古誌攤攤手,“大家請振作,快過年了。”
  女同事雙眼發紅,士氣低落。
  我與古誌做到深夜,他忽然在我身後,雙手握住我肩膀,探過頭來,貼住我耳朵,我比他靈活,骨碌站起,他撲一個空。
  他錯愕,“我以為--”
  我輕輕答:“你以為錯誤。”
  “你深夜陪我工作,又是為什麽?”
  “我還在支薪,古先生。”
  我離開公司,心裏想:郭沛,快把本票拿出來,否則,我不知還要熬多少個艱難晚上。
  踏進家門,外婆說:“郭先生等你。”
  他一聲不響,把一隻信封放在我麵前,“請在文件上簽名,並且自明日起,停止上班。”
  “明白。”我如放下心頭大石。
  “朱咪,這筆錢最好是用來置一間小公寓。”
  “你口氣似我外婆。”
  “你有一個極為可敬的外婆。”
  “謝謝你。”
  “你不會一生走運,朱咪,聽我忠告。”
  “那麽,請問,是哪一個區的公寓將會升值?”
  “南區建新路小單位會吃香,你說是郭沛介紹,可打折扣。”
  我點點頭,“我立刻去看。”
  他取過文件告辭。
  走到門後,他忽然說:“朱咪,你外婆脖子左邊腫起,你同她去檢查,越快越好。”
  我一愕,他怎麽會注意到?我為何沒有發覺?
  我關上門喚外婆,她已經睡了。
  那天晚上,我醒了三次,每次都開亮燈,把銀行本票從枕頭底下取出細看。
  第二天,我竟忘記外婆的脖子,我同她說:“外婆,我要到日本旅行幾天,我每晚八時打電話給你。”
  “幾時回來?”外婆意外。
  “我會與你聯絡,外婆,請你放心。”
  我已經通知麗蓉,到她家裏暫避鋒頭,我提著簡單行李乘車到她家。
  麗蓉給我開門,她笑說:“我家即你家。”
  她住的公務員宿舍,異常寬大,客廳可以騎腳踏車。
  我詫異,“這是總務級宿舍。”
  麗蓉拍拍我肩膀,“我要上班了。”
  我跟在她身邊,看到一輛擦得發亮的黑色房車駛近停下,司機替她開門,她俯下身去,親吻車上一個白頭發外國人。
  我看看車牌,CZ1號,這是政府車牌,由首長級人物使用,我微微笑,麗蓉,你總不叫人失望。
  回到樓上,我關上手提電話,好好睡一覺,然後,出門辦事,把本票存入戶口,順路到建新路上看房子。
  我說明來意,這位地產公司經理抽時間幫我詳加解釋,建議我如此這般。
  我問:“所有投資都有風險吧。”
  “所以隻勸你置一間自住,付清一半,十分安全。”
  我不出聲,終於歎口氣,“好吧,我挑這層向南麵海小單位,這是我首次置業。”
  汪翊微笑,“朱小姐,我知道你在想什麽,你在嘀咕,覺得瑣碎肮髒,可是這項投資非常重要,將來吃粥吃飯就靠它了。”
  “你如此看好地產?”
  “人總得有瓦遮頭,近日許多獨身女子都主動置業,風氣與從前不同了。”
  我點點頭,這人說話經濟實惠。
  “我去準備文件。”
  我坐在一角喝咖啡,陸續有女客進來,有的一買便是兩三戶,汪翊對我說:“十八個月後可以入夥,屆時我會知會你,如果價錢上升,你大可脫手賺一筆。”
  我微笑,“那麽,你是我的財政顧問。”
  汪翊也笑,“不敢當。”
  他並沒有進一步要求喝茶吃飯,我覺得他很平實。
  我簽下名字,成為業主,此刻,我得找一份新工作。
  叫麗蓉幫個忙吧,她有辦法。
  我正在淋浴,忽然有人揭開浴簾,我尖聲大叫。
  “是我,朱咪,是我。”
  原來是麗蓉回來,我連忙披上浴袍。
  我倆異口同聲:“發生什麽事?”
  “我在想問你,我有線報,說古與郭鬧得一塌糊塗,關上大門,找律師清盤。”
  我點點頭,郭沛終於討回公道。
  “他們不是和平分手嗎,你躲在這裏,你一定知道首尾,來,把真相告訴我。”
  我邊擦頭發邊說,“郭太太與古誌的事你知道吧。”
  “老古也真好胃口,滬人說的:叫花子吃死蟹,隻隻好。”
  “廣告公司不過幾個客戶,三五台電腦,清了盤換個名字重頭來過好了。”
  “你扮演什麽角色?”
  “我?”我睜大雙眼,“我有什麽能耐?”
  “他們都喜歡你。”
  “他倆何嚐不喜歡你?凡是年輕的,皮膚光潔,肌肉結實,他們通通垂涎。”
  “郭沛有還好些。”
  “郭氏有殷紅,她等了他是有三年。”
  “他不承認,小小一家廣告公司,鬧得象座後宮。”
  我說:“我與那兩位叔叔沒有關係。”
  “可是我聽他們說古某給你兩間公寓選擇。”
  “他們兩個都不可愛。”
  “唷,還要看得上眼,你從前的男朋友,都英偉過人?”
  我坐下正經說:“給我介紹一份工作。”
  “官樣地方很肮髒,你不會習慣。”她取了一瓶冰凍啤酒,對著瓶嘴喝,“我當初進去統計處,在上司房外小角落坐,連掛外套的地方也無,那中英混血兒竟叫我當信差,送新聞稿到記者家,還有,左邊做一個同級中印混血兒,不諳中文,我得替他寫譯文。”
  我微笑,“可是,都過去了。”
  麗蓉悻悻然,“我認識了霍德叔。”
  “麗蓉,你有辦法。”
  “就是因為沒有辦法,才想出辦法。”
  “我需要工作,你不是連這點能耐也沒有吧。”
  “我幫你看看,你還要找一個男朋友。”
  “我自己會找男朋友。”
  “不是那種吃飯一人一半,水電一人一半那種男友。”
  我歎口氣,撥電話給外婆問候。
  外婆答:“我很好,有十多個電話找你。”
  “別去理他們。”
  “可是電話鈴聲不斷,十分討厭。”
  “把插頭拔掉好了,或是接到錄音機上。”
  “是你我怎麽辦,我總要與你說幾句。”
  外婆十分天真,我笑起來,“八點那個才是我。”
  “對,對,我怎麽忘了。”
  稍後麗蓉進來:“朱咪,換件衣服,帶你去吃飯。”
  她的口氣囂張,我不禁笑出來,“去何處?”
  “倫敦會所。”她神氣活現。
  那是外國人聚集的地方,且都與政治圈有關,尤其是各國大使館職員,是個幽靜地方。
  “下次吧,我累了,改天才去見識。”
  “你不是說要找工作嗎,德叔請客,你有事可同他親口講。”
  我點點頭,人到無求品自高,我偏偏尚有所求。
  麗蓉吩咐:“換件裙子。”
  我打開行李,一怔,啊拿錯袋子,這是外婆放她舊衣服的包包,我拎出一件喬治紗寬身旗袍,苦笑,又要向麗蓉借衣裳了。
  誰知麗蓉走進來看見,“嘩,從何處找得這樣漂亮旗袍?”
  “我--”
  “我幫你打扮,這是五十年代的服飾可是,配妹妹頭,露趾鞋。”
  我笑了,試穿,出乎意料之外合身,隻需熨一熨。
  倫敦會所那幢建築物在二次大戰後重建,與我一身打扮同齡,到也相配。
  英國人霍德比我們早到,見到女生,立刻站起招呼,扣上外套頭一粒紐扣,禮貌周到。
  他已經上了年紀,但一看就隻是斯文讀書人,皮膚牙齒與手指都打理得十分整潔,一口女皇英語,陪我們說著天氣。
  麗蓉這座靠山還算體麵。
  她提醒我:“說呀,你想要什麽樣的工作。”
  霍德意外,“朱小姐要找工作?”
  我點點頭,說明來意,並且簡約地提到履曆。
  霍德沉吟:“局裏工作不好做,上邊往往四五層上司。”
  麗蓉抱怨:“暗無天日。”
  我隻得陪笑。
  霍德說:“我介紹你到一間圖書館上班吧。”
  麗蓉說:“咪咪的意思是,局裏比較穩定,福利也好。”
  “嗯,我正聘請新聞秘書,你可以勝任嗎?”
  麗蓉問:“我怎麽不知道,那是我的職位。”
  麗蓉如此刁蠻,霍德卻覺得是種享受,他笑了。
  麗蓉膩嗒嗒地說:“我要近看你。”
  霍德隻會說:“好好好。”
  我輕輕說:“我去洗洗手。”
  走到走廊,轉身一看,隻見麗蓉嘟著嘴與霍德在談條件,我不禁微笑,霍德當然是聰明人,可麗蓉是可人兒中的精英,旗鼓相當。
  他有六十歲了,暮年,第一任妻子也許在老家,子女肯定都已成家,他原本可以告老回鄉,可是卻留戀東方都會的妖異。
  還有,到什麽地方去找麗蓉如此漂亮的小女朋友。
  這時我左肩輕輕碰到一個人。
  我與他異口同聲地道歉。
  回到座位上,聽見麗蓉說:“這塊鱈魚是前年捕捉的貨色。”
  正在吃甜品,忽然有人走近,霍德抬頭,連忙站起來,“Sir Jack,許久不見。”
  我一看,這正是與我肩膀相撞的男子,隻見他臉容清矍,白發白須,笑說:“大維,請與我介紹兩位女士。”
  霍德連忙說出我倆名字。
  我並沒有與他握手,隻見那邊的朋友朝他迎上。
  他朝我們點點頭去了。
  麗蓉問:“那是誰?”
  霍德答得很好:“地位比我高的人。”
  麗蓉詫異:“是嗎,他目不轉睛地看著朱咪。”
  我連忙分辨:“才沒有。”
  霍德笑,“今晚朱小姐的確十分漂亮。”
  麗蓉問:“我呢,那我呢。”
  看到沒有,這叫豔福,霍德的孫兒怕不比麗蓉小很多。
  我說:“我累了,我想回家。”
  霍德連忙說:“我送你倆。”
  我在麗蓉家躲了整整一個星期。
  連外婆都說,可以回來了,無人打電話來了。
  這麽快?我遺憾,已經忘記我了?
  我還以為古誌會派人來暗殺我,一邊咬牙切齒地咒罵:“我愛死你,我恨煞你……”可是沒有。
  現實世界不是這樣的。
  我問外婆:“門口有無可疑人物?”
  “我也小心留意過,沒有。”
  掛上電話,我問麗蓉“古與郭怎麽了?”
  她意外“你怎麽反過來問我?”
  “有何新發展?”
  “拆夥後兩家新公司都宣告解散,古與郭不做廣告了,他倆到內地發展地產。”
  “就那樣。”啊,不了了之。
  “他們是水..(這兩個字看不大清),變色龍,有的是辦法。”
  我輕輕說,“這都會裏通通是牛鬼蛇神。”
  “霍德將替我弄一張英國護照,他會派我到倫敦工作一年,隨即設法申請。”
  “你現在拿什麽證件?”
  “綠色無國籍小簿子,討厭煞人,連到日本都得在入境站前罰站接受盤問,似我這般時髦女連一本護照也無,如何見人。”
  我微笑,是的,我們這一票出身欠佳的人,什麽都得靠自己:讀大學,箍牙,辦護照,買房子……,均靠自己兩隻手:夜半月塘照瘦影,卿需憐我我憐卿。
  又過了一天,我正打算回外婆家,忽然有人打電話給我。“誰?”我問。
  “汪翎,建新街地盤的營業經理。”
  “啊是,請問有什麽事?”
  “朱小姐,有人看中你那單位,你願賺十五萬出讓嗎?”
  “什麽,十天賺十五萬?”我驚喜。
  “正是,我勸你把這十五萬再投資到地產上。”
  我大笑,“怎樣做?”
  “你過來一次,我告訴你。”
  掛上的電話立刻又響,麗蓉的聲音:“幫你找到工作了。”
  今日是我的幸運好日子。
  “叫你下午三時去麵試,還有,穿那天那件舊旗袍。”
  “什麽?”
  “別問那麽多,準時到冰場街五十號二樓去。”她掛上電話。
  我到行李袋去找舊式寬身旗袍,不止一件,還有將白色通話蝴蝶袖,既然要穿戲服,就這件好了。
  我先到汪翊那裏。
  我有點喜歡這個人,他態度誠懇,服務周到,將來一定有出息。
  他一見我便怔住,稱讚我:“朱小姐今天真好看。”
  我笑笑不答,原來都喜歡故衣。
  接著他把圖則攤出:“朱小姐,一間換兩間可好?”
  我訝異:“屋子還未蓋好,可以這麽做?”
  “就是要趁現在做,相信我。”
  我慷慨就義,“好,名字簽何處?”
  “朱小姐,請讀清文件上小字。”
  他是個規矩人,我很欣賞他這一點,我走到一邊光亮處讀買賣文件,陽光有點刺眼,她輕輕走到窗前,幫我擋住光亮,啊,他竟如此體貼,我感動了。
  我在文件上簽妥交給他。
  汪翊送我到門口,仍然沒有任何額外要求。
  剛到冰場街遲到五分鍾,辦公室冷氣甚冷,已經過了中秋,我撫平手臂上雞皮疙瘩。
  秘書招呼我:“積克爵士在等你。”
  她替我推開房門,我看到一間寬大的辦公室,白頭翁背著光線坐,一見我,緩緩站起,“朱小姐,午安。”他說,輕輕地走到皮沙發前。“請坐。”
  我輕輕坐下。“這是我的文憑和履曆表。”
  “你叫朱咪,原籍浙江。”
  我說:“我從來沒有回去過,故鄉已無任何親人。”
  他看著我,“樓上資料室有一個空缺。”
  嘿,資料室,古墓!多不幸。
  “一共三名同事,正在整理本市舊照片,打算印製一連串資料書,不知你可有興趣。”
  騎驢尋馬,也隻能將就,勝在清淨。
  “你十月初可以來上班。”
  我點點頭,我們之間的話仿佛已經說完。
  但是他忽然說,“我初到本市已經是四十年前的事。”
  我耐心聆聽,我聽慣外婆講故事.
  “那年,我剛取到機械工程文憑,到軍隊工作,駐在一個叫赤柱的營地,那裏有極美白色細沙沙灘,以及數十株成熟鳳凰木,每個夏季樹頂開出滿滿火烈紅花。”
  我側著頭細聽他的聲音,滄桑動人,他究竟想到了什麽?
  “在一個教會賣物會,我看到了她。”
  我感到蕩氣回腸,多久的事了,他還記得。
  “她穿一件寬身旗袍,一雙圓頭布鞋,頭發,正梳成你那樣子,她有非常白皙的皮膚,與一般南中國女性的蜜色膚色不一樣。”
  我的身體向前略傾,為什麽把這些告訴我?
  “朱小姐,她長得與你一模一樣。”
  我不出聲,靜靜看著他。
  “那晚,在倫敦會所看見你,我以為走錯了路,走錯地方,回到四十年前去了,朱小姐,請恕我這名老人嘮叨。”
  “沒有的事。”我輕輕說。
  “我可以給你看一張照片嗎?”
  他取出一雙小小銀框架子,遞給我。
  我看到他們二人合照,年輕時的他有一張英俊的長方臉,那女孩子,穿著一襲校服旗袍,十分秀美,真抱歉,我長的一點也不像她,他的記憶愚弄了他,或者,他思念她過度,隻願意固執地覺得她像我。
  “像不像一個印子?”他盼望地問。
  我點頭,“很像。”
  “她也與你一般懂事。”
  我忍不住問,“後來呢?”
  “後來我被軍方派往蘇彝士,回來之後,再也找不到她。”
  “啊,那時埃及與英法兩國爭運河權。”
  “該年是我一生中,最快樂的夏季。”
  我附和他,“年輕真好。”
  他笑一笑,“朱小姐,我有一個大膽建議。”
  “請你講出來。"
  “我將回鄉度假,想請你擔任私人秘書,我家在薩克斯郡有一個莊園,你可願意去觀光?”
  我訝異,他邀我同行。
  他臉上有一股逼切盼望,使他雙眼閃閃生光,他忽然年輕了二十年。
  我問:“幾時起程?”
  “下星期三。”他雙目更亮。
  我緩緩說:“我叫朱咪,八四年生,我平常穿球鞋毛衣。”
  “沒問題。”
  “不過,我家還有幾件你喜歡的旗袍。”
  “請帶著在適當時候穿著。”
  “很久沒回到熊與牛酒館了。”
  “你答應了?”他非常高興。
  我笑吟吟,“私人秘書一職我尚可勝任。”
  “十月回來之後,你再到資料庫上班吧。”
  “明白。”
  我站起來,他看著我,想伸手來握我的手,但終究沒有那樣做,他在椅背取過一件舊毛衣,搭在我肩上。
  我靜靜離去,這叫做奇遇。
  麗蓉等我,“事情怎樣?”
  我從頭到尾說一遍。
  “啊,朱咪,叫他同你結婚,婚後你就是積克海達夫人。”
  “胡說,他與我外婆同齡。”
  “你要把握機會嗬,他在倫敦近郊有大副土地,你將會是繼承人。”
  “我不至於那樣絕望。”
  “那你為何答應與他同行?”
  “撈點關係將來好做人:一個電話到爵士辦事處,撿得些許麵子。”
  麗蓉說:“你太幼稚了。”
  我答:“你說得再對沒有。”
  回到老家,我掏出鑰匙開門,同時揚聲:“外婆。”
  她在房裏,背著身子麵對牆壁午睡,我過去把手搭在她肩膀上她轉過頭來,我看到她的脖子腫脹,我驀然覺得不妥,我說:“外婆,我們去看醫生。”
  外婆輕輕說,“每間診所人山人海,一等三兩個小時,沒有病也等出病來。”
  我厚著臉皮致電辦事處,“我想與sirjack說幾句,我名叫朱咪。”
  沒想到聽電話的就是他本人,我淚盈於睫,把苦難告訴他。
  “別擔心。"他平靜地說,“明天早上九時我派車到府上接你們往醫務所。”
  我放下心頭一塊大石,“明白。”
  “天氣涼了,多穿一件衣服。”
  我的眼淚奪眶而出,用雙手掩住,半響,才洗把臉回房淋浴更衣。
  那天晚上我睡在外婆身邊,幼時,半夜或清晨醒覺,時常爬到外婆床邊繼續睡外婆說我會越擠越近,幾乎把她逼下床。
  是渴望安全感吧.
  第二天一早,我與外婆起來,兩人喝了點粥,便到樓下等車,原來司機一早已經來到,恭敬地叫聲朱小姐,一個中年保姆下車來攙扶外婆,上車又斟出熱茶遞給外婆。
  到了醫院,司機帶我們到二樓,一個年輕女醫生迎出,“兩位早,我是溫醫生。”她一看到老人已經變色。
  她邀請病人坐下,輕輕把我拉到一邊說:“我毋須診斷已知是淋巴癌。”
  我強自鎮靜,眼淚已奪眶而出。
  “不過,我還是要做各項檢驗。”
  “是否拖得太久?”
  “不必內疚,我們從今日開始奮鬥。”
  這是一個好醫生,人家年紀不比我大多少,可是能幹百倍。
  “讓外婆住院一天可好?”
  “我在這裏陪她。”
  醫生立刻吩咐職員幫我辦手續。
  我說:“費用方麵——”
  “傑克爵士已吩咐過了。”
  住院一日,做過各項測試,我同外婆說:“如果我此刻往英國旅行,你可放心?”
  她撫摸我的臉,“你幾時變得婆媽?”
  “我去去就回,我找保姆照顧你。”
  “那個張媽很好,她有內地看護文憑。”
  我點點頭,“曉得了。”
  “你母親也想去英國探蘇杏,說要與周桃同往。”
  說到母親,她便推開病房門進來,“唷,朱大小姐,長遠不見。”
  我低著頭不出聲,她卻把臉趨到我麵前,“聽說你近日十分吃得開。”
  外婆勸她:“有什麽話你好說了。”
  “我想問朱大小姐要兩張來回飛機票。”
  我諷刺:“不是要頭等艙吧。”
  “啊,你要是慷慨,我樂於接受。”
  我回答:“我沒有能力。”
  “你這樣同生母說話?”她發作起來。
  我轉身同外婆說:“我遲些回來。”
  我拉一拉身上舊毛衣,站到醫院門口透氣,卻看到積克凱達與溫醫生朝我走過來。
  我抹去眼淚招呼。
  “溫醫生都同我說了,有病慢慢治。”
  不知怎地,我拉住他的袖子不放。
  他握住我的手,輕輕放在唇邊吻一下。
  溫醫生隻裝作看不見,她說:“我會為病人盡力”。
  這時,凱達問我:“旅行可需要改期?”
  我搖頭:“不相幹,這病已不是朝夕之事。”
  “你很勇敢。”
  我雙膝已經軟弱,被他鼓勵,又站的筆挺,日後,如果有人問:“你與白頭翁在一起,是純為經濟利益嗎?”我會說不,如果不信,我不予解釋。
  這時,我看到母親的身影在電梯口一竄而過。
  外婆過兩日出院,有張媽周全照顧我相當放心。
  母親又來了,這次她說:“我一向最疼愛是你這個女兒。”
  我打開門:“外婆,我出去一下。”
  母親拉著我:“你有錢就拿出來。”
  我掙脫她的手。
  “你當心雷公閃電轉彎劈死你!”
  是嗎?那我就少挨數十年了。
  我拂袖而去,到黃昏才回去收拾行李。
  外婆問:“你在什麽地方?”
  “圖書館,找舊照片資料。”
  “我倒是有一大盒老照片,”外婆說,“我不知你有興趣。”
  她停一停然後說:“對生母不必太苛刻。”
  我微笑,“怎麽都怪我一個人呢。”
  “因為你年輕有力,且比人多讀幾年書。”
  我掏出支票簿,寫上一個數目,遞給外婆。
  “你自己還有嗎?”
  “有,”我伏在她膝上,“我是財主,財帛取之不盡,我是沈萬三,家有聚寶盆。”
  外婆笑了,下巴扣在我頭頂,把我抱緊緊。
  在一個陰天,我提著行李上車,直赴飛機場。
  在飛機艙我真有種解脫的感覺,暫時把生活煩惱丟下也是好的。
  到了莊園,人人叫我朱小姐,我在大廚房裏做寬麵吃,用雞熬了湯,剪些芹菜點綴,別有風味。
  書房每天都有人出入,與我無關,我不去理閑事。
  一日,正在偏廳舊紅色絲絨沙發上打盹,凱達喚我,我睜眼摸摸身邊金色尋回犬,“起不來,”我說,“就這樣算了,別叫我。”
  凱達微笑,“二十多歲就說這種話。”
  “真的,我又不會比現時更加年輕好看能幹,再活百年也無意思。”
  “換上衣服,我們一起吃飯。”
  我抬頭看到長窗外深紫色天空,彤雲密布,象是要下大雨的樣子,“嗬!”,我說:“象咆吼山莊。”
  他微笑,“外國人就知道這基本蹩腳小說。”
  我反問:“什麽叫好?”
  “喬叟的坎達貝利故事你可知道?”
  我悻悻然,“對,還有整套尊鄧及赫胥利。”
  他大笑,“過來,坐近些,陪我說話。”
  我躺在狗背上,“舒服得不想動彈。”
  雷聲轟轟,仆人近來看視窗戶。
  我好奇:“你的妻兒呢?”
  “我從未結過婚,亦無子女,即是說,我沒有承繼人。”
  “你一直獨身?”我很意外,“真沒想到。”
  “陪我的,隻有一圖書室的書籍。”
  “那多麽高貴。”
  “也很寂寞。”
  仆人說:“晚餐準備好了。”
  “去,”他說,“去換衣服。”
  “有客人嗎?”我意外。
  這麽壞天氣,誰會老遠來莊園赴約?
  我上樓梳洗化妝,看到床上平放的衣裳,不禁呆住。
  那是一件五十年代式樣束腰喬琪紗裙子,極淡的粉紅色叫“天使呼吸”,用銀線繡上眼淚花紋,配著同色鞋子。
  枕頭邊放著肉色絲質內衣褲,胸衣沒有太大的承托力,勝在自然。
  我輕輕換上衣裳,女仆敲門進來,她手上捧著一隻舊絲絨盆子,裏麵放著粉紅色珊瑚鑲碎鑽的滴水型耳環,嗬,他都想到了。
  這是我要扮演的角色嗎?
  他一定會說:“你看上去與當年的她一模一樣。”
  我倆的臉型五官,其實無一相似。
  客人已經來了,看到我,兩人一起站起。
  凱達為我介紹:“史律師是三十年熟朋友。”
  我們坐下吃晚餐,菜色一點也不好吃:肉太老,菜太爛,醬汁含糊,可是我極其耐心地坐著不動。
  一頓飯總算吃完,史律師過來我閑聊幾句,我放下手裏咬了一口的水果。
  “聽說朱小姐喜歡讀書,我在聖三一學院讀過幾年中文。”
  “啊,失敬失敬。”
  “哪裏那裏,”他微笑,“我最喜歡孫子兵法,請問你呢?”
  “我最近在讀四書中的大學。”
  他意外,“大學是孔子的遺書吧,經朱熹修補。”
  “我懂得不多,隻知道那時中文文法很奇怪,象明明德,上一個明字是動詞,下一個是形容詞,書中出現多次:如好好色,惡惡臭,上老老這句,第一個老字作孝養解,下老字是老人,土長長,上長字是敬重,下長字才是長輩,初學如我,如解密碼。”
  史律師笑起來,他忽然說:“積克說你們打算在村上教堂結婚。”
  我心中一突,不出聲,結婚,誰說結婚。
  他看看時間,“我得告辭了。”
  他與主人家邊談邊出門去。
  傾盆大雨終於痛快落下,嘩嘩聲,掉到地上又反彈,直至人衣履盡濕。
  我上樓脫掉戲服,下樓去說晚安。
  我看見凱達坐在晚餐桌前,正想上前與他說話,看到他在吃什麽。
  啊,那是我吃剩的半隻桃子。
  桃子這種水果不比蘋果梨子,咬過的邊沿很快發黴,爛爛的一圈深棕色十分難看,但是他似乎一點也不在乎,一口一口吃下去。
  我有點害怕,他這樣做是為什麽,桌上有的是新鮮水果。
  我一聲不響偷偷回房去睡覺。
  半夜醒來撥電話給外婆:“身體還好嗎?”
  外婆卻輕輕說:“你母親說,你的男朋友是外國白人。”
  “外國人多古怪,你要當心。”
  “他們也這樣說東方人。”
  第二天一早,我陪凱達在莊外散步。
  凱達對我說:“這是一個人造池塘,由十八世紀著名庭院建築師亨丁頓設計,山丘樹木都出自他手筆,三十年後才看得出優點。”
  氣壓低,一條鱒魚躍出池塘。
  “池塘在冬季會結冰嗎?”
  “會。”
  “那麽,鱒魚到什麽地方避寒,全結冰在池塘裏嗎?”
  他失笑,“我怎麽沒想到。”
  “你太忙了,這兩天,來來往往,全是與你議事的朋友。”
  他忽然轉過身子,屈一下膝,握著我手,“咪咪,我懇求你嫁我為妻。”
  這個姿勢由他做來,十分大方,不覺可笑。
  我一怔,“我沒準備好。”
  我連忙扶起他,一起坐在石凳上。
  他取出一枚指環,古董式樣,一顆小小玫瑰鑽石,毫不起眼,“這是家母結婚指環,她隻得我一個兒子。”
  “我不敢當。”
  他微笑,“別害怕,並沒有鬼魂附著上邊。”
  我握著他的手,“我並不是怕。”
  他把指環替我戴上。
  “我算過了,我的年紀與你差距是三十九年,可是我深愛你,我會痛惜你。”
  我問:“因為我與她長得相像?”
  “外形像得十足,但是個性不似。”
  “他叫什麽名字?”
  “叫微微,她告訴我,那是小小的意思。”
  我點頭,“很好聽,請告訴我,做凱太太,可需要在農莊長住?”
  “凱先生也不常在此住宿,通常我住倫敦攝政街。”
  我鬆口氣,“有何種職責?”
  “陪我說說話,每當我自工作桌抬起頭來,你會讓我看到你,握住你的手。”
  我看著他,“很快你會膩掉。”
  這時,一雙青蛙跳進我懷來,我“嗬”地一聲,用手把它拂走,“說不定是一名一下子變身呢,”我哈哈笑,“就欠一個吻。”
  “咪咪你如一絲金光探進我陰沉生命。
  “我什麽也不會,我是一個最平常的年輕女子。”
  他看著我,“我希望與你結婚是使你正式獲得一本護照以及名正言順承繼我財產。”
  “說得太遠了,不過,大國護照的確有用。“
  “不要以為遺產很多,大部份會捐給大學。”
  我微笑,“與我無關的事,我不會研究。”
  他說下去,“不過,足夠你舒適生活。”
  “如果你比我大三十九年,你還有三十年要過。”
  “不,朱咪,我生命沒有那樣長遠了。”
  我打一個突,“我不明白。”
  “昨日史律師向我證實,醫生說我肝髒癌症已經末期,大約隻有三至六個月可活。”
  我霍地站起,“可是,”我結巴,“你看上去一點事也沒有。”
  “我把牌都攤開來了,你考慮清楚再回答我。”
  我把手臂穿進他臂彎,我輕輕說:“我告訴你個故事:中國古時明代,有一個人叫沈萬三,一日路過街市,看到小販有一籠青蛙出售,萬三凝神青蛙,有所領悟,向小販買了這籠青蛙,到田邊旌,青蛙忽作人語――”
  “什麽?”
  “這是一個傳說:青蛙感激萬三救命之恩,贈他一個聚寶盆:這個器皿十分稀罕,凡是一份東西放進去,刹那可成兩份,於是沈萬三一夜之間成為巨富。”
  “啊,是神話。”
  “不,是科幻故事,原來,那一籠子青蛙是天外來客,籠子是他們的航天器,而聚寶盆裝置,則是立體複印器。”
  凱達笑起來,吻我的手一下,“你從何處看來。”
  “幼時無人帶我出去遊玩,我一個人關在屋裏看書,我希望做你的快樂聚寶盆。”
  我們散步回家。
  剛好看到史律師的車子駛進私家路,他下車來說:“都處理好了。”
  我在一側輕輕問律師:“他的病是真的?”
  律師黯然,“誰會撒那樣的謊,拖了已近兩年。”
  “可以做器官移植嗎?“
  “已經擴散。“
  他搖搖頭。
  “他沒有近視?“
  “連遠視也無,故此遺產大部份捐贈各間大學。”
  我說:“他十分慷慨。”
  “他對你也設想周到。”史律師向我保證。
  “是的,我很幸運。”
  “他希望與你結婚。”
  我給史律師看指環,“我已經答允了。”
  史律師點點頭,忽然哽咽。
  我輕輕的說:“他一定是個好人,朋友都那麽關懷他。”
  婚禮在村上小教堂舉行,沒有特別請哪個賓客,村民帶著孩子前來見證,用紙碎撒在我們身上祝賀。
  一個頑皮三四風男童長著一頭不可思議的紅發,他問我:“你是新娘?你是中國人?從我家後園掘一個深洞,是否可以通往中國?”
  我笑答:“問題一:是;問題二:是;問題三,世上最深地洞,是蘇俄記錄六公裏深,不但到不了中國,連地殼都未曾鑽破。”
  他相當失望,但是老三老四地說:“你今天很漂亮。”
  我笑,“我也認為如此。”
  丈夫叫我:“準備好沒有。”
  我整理頭紗,“好了。”
  又拍拍身上香蒂宜蕾絲裙。
  牧師滿麵笑容為我們證婚。
  管家對鄉民說:“請各位到紅牛酒館喝一杯喜酒。”
  各人歡呼,都往紅牛湧進。
  我想跟著去,可是史律師叫住我:“夫人,我們回大宅去辦些正經事。”
  所謂正經事,是簽署好幾十份文件。
  他們喝威士忌咖啡,我喝汽水,三人在書記逗留良久。
  史律師輕輕說:“我不知道宅裹裏有可樂。”
  我丈夫微笑,“從前,也沒有歡笑。”
  史律師把文件放進小小皮箱,挽起說:“我即日回倫敦。”
  我們送他到門口。
  他(這個字我不認得)上車說:“(新郎的名字,我也不認得,汗……),認識你三十年,從未見你如此開心。”
  我看著丈夫,“這是真的嗎?”
  一整天都下著毛毛雨,入鄉隨俗,毛毛雨當是濕露露了,並沒見人打傘。
  下午,我洗掉化妝換回運動服,回到 絲絨沙發上,笑說:“婚姻生活並不如想像中可怕。”
  正在這個時候,仆人進來說:“門外有一位女士,說是夫人的母親,要求見麵。”
  我愣住,“找我?”
  “正是。”
  凱達極之意外,“這是真的嗎?”
  我微笑,“這卡通人物的確是我生母,我們已經在婚書上簽署,你後悔亦已太遲。”
  他也大笑,“那麽,讓我們出去迎接她。”
  我們挽著手出去,看到母親瞪著我,“果然是你。”
  凱達十分有禮,“你好,朱太太。”
  她卻不領情,“我要與女兒說幾句話。”
  凱達說,“朱太太不如休息一下,用些茶點。”
  母親經過長途跋涉,十分狼狽疲累,坐在安樂椅上,不能動彈。
  “為什麽結婚也不告訴我?”
  凱達回答:“是我不好,時間上有點急,故此疏忽親友,敬請原諒。”
  仆人捧上茶點果子,她挑了幾款吃下,有點精神,繼續檢討情況:“你們打算怎麽樣?”
  我莫名其妙,“我打算好好過婚姻生活。”
  “不!我問的是我,我怎麽辦?”
  凱達這時輕輕說:“朱太太有什麽打算?”
  “我不是朱太太,我是汪小姐。”
  我一怔,繼而黯然,忍不住問:“你把老於怎麽了?”
  她不理睬我:“一間三房公寓,司機、傭人、一筆存款,每月零用。”
  凱達看著我,我低聲說:“你問我要這些?”
  沒想到凱達一點也不生氣,他說:“汪小姐,那些都可以安排,你先休息一下。”
  母親滿以為需要拉拉扯扯眼淚鼻涕僵持許久,沒想到事情如此順利,有點失落。
  她拎著行李上樓去。
  同丈夫說:“你毋須娛樂她。”
  “我寧願是這種真性情的人,有什麽話說個明白,你說對不對。”
  我不能說對,也不可以說不對,於是說:“謝謝你諒解。”
  “沒有問題。”
  忽然之間,我笑起來,母親終於走運了。
  我上樓去看她,給她一瓶凍啤酒。
  她洗了頭,正在吹幹,手臂不大轉得過來,嘀咕:“五十肩,吃多少止痛藥也沒用。”
  我取過風筒,替她把頭發吹得半幹,梳通結好。
  “你富貴了。”
  我不出聲。
  “老凱什麽歲數?六十多了吧,照說,他應當挑選我這般年紀得女伴,五十歲出頭,十分配對,可是,男人會這樣想嗎,才不,四十的要找廿多歲女友,六十、八十也喜歡幼女,而隻要有些財力物力,總能得償所願,我見過七十歲男人與玫瑰花般新歡翩翩起舞,確是世上最不公平事。”
  我仍不出聲。
  “聯合國平權會能理會這種事嗎?我不認為。”
  我站起來,拍拍她肩膀。
  “你兩個妹妹都在倫敦,一個仍然說要到日本。”
  我沒有意見,我隻知道,她實在把生活搞得太過複雜。
  她喃喃說:“能找到老凱這樣的丈夫多好。”
  大家都累了,尤其是母親,我沒問她怎麽會找上來,她有她的辦法。
  我一個人回房睡著了。
  一早醒來,把婚紗輕輕摺好,收進盒子裏,收到櫥頂。
  我去看母親,她正把客房裏整套銀器梳妝用品收進行李裏,一邊在搽口紅,含糊地說:“蠻漂亮,是古董緊,嫁老人,用古董……”
  管家敲門,“已經安排了人替朱小姐看房子。”
  母親十分歡喜,“果然言而有信,咪妹,你真幸運。”她不知就裏,光豔羨金錢來源。
  我去找凱達,他坐在書房沉思。
  我說:“丈夫,你早。”
  他抬起頭來,“妻子,走近一點,聽我說話。”
  他握住我的手。
  “從前,鎮上還有馬車,我幼時常常聽到嗒嗒蹄聲,不知怎地,今晨,我似又聽到那種熟悉的達達(嗒嗒?)。”
  我把臉藏進他的雙手,“一定是家母聒噪影響。”
  “不是的,時日近了,我將回去見父母。”
  “不會,不會。”
  “不要怕,我內心十分平安,你隨母親回家陪外婆吧,恕我不便遠行。”
  “我不想離開你。”
  正在這時,煞風景的母親嘭一聲推開門進書房。
  我與丈夫相視而笑,如果沒有她,我們會相對流淚。
  她悻悻然,“你們一老一小倒是笑聲不絕。”
  我回答:“托你鴻福。”
  她說:“我要走了,還有兩個女兒在倫敦等我,你們都是心肝寶貝,對,款項已經有進戶口了嗎?”
  管家在身後出現,“夫人,都照你的吩咐做妥,車子在外邊等你,行李已經拎出。”
  母親點點頭,“女兒,過來我擁抱一下。”
  我搖搖頭,“一路順風。”
  她歎口氣,轉身離去,她這陣旋風飆了一日一夜。
  母親到底是悲劇或喜劇人物呢,想她自己也分不清楚,她肯定不是青衣,也不是花旦,她是女醜生。
  我轉過身子想向丈夫道歉。
    他比我先開口:“沒問題。”
    我與他擠在絲絨沙發裏,頭藏在他腋窩內,“這張沙發從何而來?”
    “與所有家具裝修在這屋內五十多年,童年時我與家母時時這樣依偎著說故事。”
    “什麽故事?”
    “哥利伐與大人小人國,小飛俠與永不地,金銀島,魯賓遜漂流記,到長大識字,親自閱讀,發現情節遠不如母親講的動人。”
    “啊!”我由衷感動。
    “我們動身去倫敦吧!”
    我們乘小型飛機來回,丈夫進醫院檢查,我叫司機載我到榛路,他躊躇:“夫人,讓我查一查街道圖。”
  榛路好似並不出名。
    半晌他說:“知道了。”
    他把我載到嘉瑤舊居。
    我抬頭一看,依稀相識,可是,樓梯口並沒有記憶中寬大,外牆剝落,殘舊不堪,這裏?
    正在發呆(這個字不認識,我姑且當做呆),一隻臘腸狗斯斯然走下樓梯,一見人、膽小的它往後縮,我脫口而出:“殊魯,是你嗎?”
    它的主人朝三暮我看來,“是哪一位?”
    我認得他,他是嘉瑤家裏那個多情表哥,可是,他不如照片英俊,他十分瘦削,而且神情傲慢。
    我輕聲發問:“嘉瑤在嗎?”
    他上下打量我,“嘉瑤結婚了,隨丈夫住在新加坡。”
    他不想與我多說,牽著狗往街上走,到門口,看到車子與司機,才回頭再看我一眼。
    我微笑,“你呢,你與女友結婚沒有?”
  他忽然黯然,但是沒有回答,朝對麵小公園走去。
  這時我知道,山上隻有三日,世上已千年,事變情遷,榛路再也不是從前的榛路,是記憶愚弄了我,像凱達,他說什麽都堅持,我象他小女友微微,我們都錯了。
  司機不放心,走得近一點。
  我看看二樓窗戶,靜靜離去。
  以前一直想:假使一日身邊有錢了,必定要置榛路公寓,今日,我隻希望外婆與丈夫身體健康。
  史律師在攝政街公寓等我們,他告訴我:“大家都很高興意外,積克病況首次受到控製。”
  我高興得哽咽,掩住喉嚨,笑聲如一隻青蛙,失態到極點。
  史律師微笑,“知止而後有定,定而後能靜,靜而後能安,安而後能濾,濾而後能得。”
  我答:“謝謝你。”
  “不客氣。”
  真沒想到一個外國人對中文有如此認識。
  這時丈夫推門進來,“什麽事?”
  我緊緊抱住他的腰身。
  史律師笑著離去。
  我建議:“我們回去看外婆吧。”
  “醫生吩咐我暫時不要遠行,抱歉。”
  “我回去幾天即返。”
  “如果可能,把外婆接來同住。”
  “我試試說服她。”
  在飛機上我坐在一個貴婦旁邊,她全身精裝打扮,顯示身份,忍不住與我攀談:“你在劍橋亦或牛津?是讀醫科還是法律,家住山上哪條路?”
  我裝作呼呼大睡。
  心中焦慮,掛住外婆,算一算,已經離開老人十多天。
  車子到了,飛奔上樓,“外婆,外婆。”
  外婆抬頭,“小咪。”她與我緊緊擁抱。
  她身上與丈夫一樣,發散特效藥氣味。
  我黯然神傷。
  “回來也不告訴我一聲,你這孩子就是這點古怪。”
  張媽真是好幫手,什麽都肯做,立刻捧出點心招待。
  “見到母親沒有,她說找你。”
  我輕輕把結婚的事告訴外婆。
  她仔細聽罷,歎口氣:“隻要你高興。”
  我回答:“我很好。”
  電話下邊,壓著幾張字條:汪翊先生找,我立刻回電。
  他可算是我在本市唯一朋友。
  “嗬,朱小姐,你回來了。”他聲音很高興。
  “是想請我喝茶嗎?”我調侃他。
  他可沒有順著杆子上,他說:“請你到辦公室來一次可好。”
  “我立刻來。”
  汪翊這樣同我說:“我一時無法聯絡到你,故自作主張,把你手上兩層公寓放掉,進了一層半山豪宅。”
  我一怔,“月租可以應付供款嗎?”
  “足夠有餘。”他愉快地回答。
  “嘩,汪先生你長袖善舞。”
  “不敢當,我賺些許傭金而已。”
  我打量他,“汪先生你可有家室?”
  他回答:“我尚未娶妻。”
  “可是工作太忙?”
  “唉,”他輕輕地說:“女生都喜歡高大英俊名校畢業開紅色跑車的瀟灑小生,我?我沒有機會。”
  我連忙說:“她們都瞎了眼。”
  汪翊笑了。
    他去聽了一個電話,再與我說話:“那是郭沛。”
    這個名字,好不遙遠,但依稀相識。
    “他在內地的生意一敗塗地,如今靠親友接濟。”
    我一怔,“他有子女,他們呢?”
    “他們跟著郭太太,連姓氏都改過了。”
    “怎麽會這樣。”
    “都會中一個浪打來,不知多少人沉下去,又不知幾許人浮上來,沒有什麽稀奇,總之要機靈,還有,見好要收,切莫貪心。”
    我有頓悟,“多謝指教。”
    “我哪敢教你,朱小姐。”
    “還有一個人,叫古誌,是郭先生以前拍擋,他怎麽了?”
    “嗬,我知道這個人,他更加窘,聽說人財空,如今租一間小公寓,每天要親手煮飯吃。”
    煮飯?古誌?我張大嘴。
    “真怕有這樣一天可是,”汪翊歎口氣:“兵敗如山倒。”
    我連忙說:“我夠用了,你不必再替我換房產。”
    “朱小姐,你真有趣。”
    “有時間嗎?”我問:“可要一起吃頓飯?”
    他忽然說:“朱小姐你手上多了一枚指環。”
    “啊是,我現在是凱太太了。”
    他雙眼露出極其複雜的神情。
    “我決定的很快,沒有通知親友。”
    “那人真是個幸運兒。”汪翊輕聲說。
    我微笑,“謝謝你。”
    “積克凱達,他在本市算是個名人。”
    汪翊露出愕然神情,“可是……”他脫口說出兩個字,立刻噤聲低頭。  
    他大約想說:但那是個老人,基於禮貌,把下半句吞下肚子,神情驚疑不定。
  我不以為杵,“汪先生,我們有空吃飯。”
  “當然,朱小姐,你萬事當心。”
  我笑問:“你們都那樣說,小心什麽?”
  他忽然說:“朱小姐,你十分年輕,缺少經驗,容易受騙。”
  我安慰他:“這世上好人比壞人多,汪先生,我肯定你是好人。”
  他靦腆不語。
  連古誌與郭沛都不是壞人,利害衝突,一時糊塗,造成不可彌補錯誤,他倆誤以為我年幼無知,容易欺侮。
  回到家裏,我與溫醫生商談外婆病情,一時感觸,說不出話來。
  溫醫生說:“家母也是這個病,幾次化療,才控製下來。”
  “化療過程聽說十分痛苦。”
  “有些病人承受不住,情願放棄。”
  我震驚:“外婆——”
  “我與她詳談過,如果真的不能承受,那麽改用草藥或是電療。”
  “外婆年紀實在不算很大。”
  “至愛親人即使活到百歲,我們也傷心不已,這是人類中的癡念。”
  我忽然想起,“溫醫生,是什麽人派你來診治我外婆?”
  “是一名史律師。”
  我點點頭,“這就對了。”
  外婆揚聲:“在談論什麽人什麽事,我可以加入否?”
  我笑,“我們正想談水滸傳中一百零八名好漢哪個應排第一。”
  外婆答:“不如說紅樓夢人物。”
  我們一邊吃糕點一邊聊天。
  這時忽然有人找上門來,是速遞公司送文件給我,我一看寄件人是積克凱達,連忙拆開,裏邊是一張東京飛機票以及酒店房間訂單,有他字條囑我過兩日動身。
  我正遲疑,丈夫的電話到了。
  “收到郵件沒有?”他聲音永遠溫文有禮。
  “收到,丈夫,請問去東京何事?”
  “與我會合,該處有一位名醫,我想聽聽他的忠告。”
  “之後呢?”
  “我們與外婆見麵,我盼望認識她。”
  我興奮地鼓掌,渾忘他們兩人人病在身。
  我收拾幾件衣裳放進大布袋,心裏好笑,我真是最襤褸的爵士夫人。
  我看著飛機票上日期,“外婆,我三天即回。”
  第二天,外婆想逛菜市場,我與張媽一左一右護駕。她樂極忘返,還要吃紅豆冰,給張媽阻止。
  我們緩步回家,看到有人在門口等我。
  張媽先是警惕,但隨即叫出名字:“咦,是史律師。”
  我也納罕,笑說:“史律師矯若遊龍,沒想到在本市看到你。”
  “朱小姐,我有話同你說。”
  “是積克先生叫你來?請進,我們在露台慢慢談。”
  他要求喝威士忌加冰。
  我披著丈夫的舊毛衣與他坐在露台上,鄰居小孩仍在練琴,老師一段,他一段。
  他納罕說:“原來你在這樣清平世界長大。”
  我笑笑,“天氣終於涼快了,整個夏季,熱得頭昏腦脹,我外婆怕熱,可是既不能吹風扇又不得熬冷氣,隻得放一桶冰,待它慢慢融解吸些暑氣。”
  他把酒杯謹慎放下。
  這時我才近距離看清楚他,史律師仿佛是歐亞混血兒,在今日,他在太平洋東西兩岸都吃得開,大家都會把他當自己人,況且他本人又說得一口好中文。
  他打扮斯文無懈可擊,若不是已屆中年,倒像男性時裝模特兒。
  我不禁提醒他“史律師,你、有話請說吧。”
  “啊,是,”他想一想,整理思緒,像是不知從什麽地方開始說,“你對積克所知不多吧。”
  我不禁好笑,“除出他是我丈夫,患病,我一無所知,史律師,此刻才問這種問題,已經太遲。”
  “朱咪,”他忽然叫我名字,“不要去東京。”
  我很耐心,“請告訴我為什麽。”
  “因為計劃你在異鄉發生意外。”
  我仍然不明白,但是心中開始不安。
  我耳後有一搭皮膚有點痕癢,每逢緊張,都會敏感。
  “朱咪,你遭人利用了。”
  “誰,誰利用我?”我探前一點。
  “積克說得對,你的確與其他年輕女子不同,你有溫柔耐心。”
  “史律師,請勿談論我品格,誰,誰利用我?”
  “積克凱達。”
  我愕然,“我不明白你說什麽。”
  “朱咪,你是孤兒,年輕,無知,天真,若果有事發生在你身上,沒有苦主,無人追究。”
  我渾身寒毛豎起,強作鎮定,“我外婆就在屋內。”
  他惻然微笑,“你想想,那日在農莊結婚,你可有在任何證書文件上簽名?”
  我想一想,“沒有。”
  “那是一個結婚儀式,你們還不是正式合法夫婦。”
  我輕輕說,“積克自有分寸,他會在日後補做文件。”
  “正是,他勸你去東京,就是為著補簽文件,文件在我身邊。”
  “那就什麽問題都沒有。”
  “你年輕,不知世界如何運作。”
  我站起,“你為何一直說東家壞話,積克已病重,他有不周到之處,你應包涵。”
  “朱咪,他沒有生病,他起碼還可以活三十年,他父親,祖父,曾祖父,都活至耄耋,凱達家有優良遺傳。”
  我張大嘴,“為什麽?我隻是一個窮孤兒。”
  “他說有病,好使你匆匆簽署財產轉移文件。”
  “不,不,史先世,是你親口同我說,他病重。”
  “我與他計劃整年,把他任職財務主席的英龍銀莊大部分產業轉到了你的名下,朱咪,也許你還不知道,你已是東南亞數一數二的富女。”
  “這是你的一麵之詞,夠了,這是毀謗。”
  他取出小小光碟播映機器,遞到我麵前,讓我觀看。
  我凝視熒幕.幕布上他倆坐在攝政街寓所的書記裏,兩人都穿著雪白襯衫,態度親密。
  隻聽得凱達問:“都辦好了嗎?”
  史律師回答:“先叫她簽署接收財產,再到教堂結婚,英龍結束,調查你戶口之後,再正式簽妥婚約,屆時你是她遺產承繼人。”
  “我沒叫你背書,你似在錄口供。”
  “我確需要一份保證我的利益。”
  “你不放心?”
  “多疑並非壞事。”
  聽到這裏,我再笨也已掌握了情節,雙手顫抖。
  但是我還是忍耐著聽下去。
  “你還需要保證?三十年了。”
  史律師抬起頭,“你從不抗拒少女溫柔的體溫,她們體貼的柔肌。”
  “朱咪的確懂事明敏。”
  “你不覺得憐惜?”
  這時凱達忽然轉過頭來,他神情冷峻,鷹鼻,眼珠顏色淡得幾乎透明,整個人似一尊石像,這石像開口說:“我還有三十年要過,依照目前生活水準,每年非百萬英鎊不可,我唯下此策。”
  這時,史氏關了機器。
  “一個畫麵勝過一千個字。”
  我掩著胸口,說不出話。
  他說遺產,我的遺產,人死了之後才有遺產,我一直以為我會承繼他的遺產,怎麽現在剛剛相反。
  我瞪大雙眼,雖然他已經說了那麽多,可是我的疑問仍然多過答案。
  “你為何揭發此事?”
  “我同情你,我確認你的生命有危險。”
  我不相信。
  他突然慘笑:“朱咪,你還不知道端倪?”
  張媽這時推開露台玻璃門,“外婆說,你們進來喝碗熱湯,外頭太冷。”
  史律師答:“我快講完了,立刻進來。”
  張媽隻得再把玻璃門關上。
  史律師放下一隻牛皮紙信封,“這些,都是你簽署的文件,這次你可以仔細閱讀小字,財產是你應得,全部合法。”
  我站起來:“你們沒有說明原委。”
  他聲音越來越低,他們都喜用低聲與我說話,深信我聽覺良好,有時低如耳語,我並非每個字都聽得明白。
  “三十年了┄┄,我當初認識他,他是英倫買辦,我在大學讀書,到他公司見習,我仰慕他┄┄我不能在今日放他走,他突然叫我取了遣散費離去,試想想----”他哽咽。
  我終於明白了他倆的曖昧關係。
  “不要去東京,你會遭遇到車禍。”
  我突然嘔吐。
  “你到北美去避一避, 你會聽到消息,憑你聰敏,你會知道幾時才可回到本市。”
  我用手捂住嘴巴。
  “不要難過,弱肉強食,社會食物鏈上最弱小的是年幼孤貧女,一點氣力也無,任人吞噬,你要站起來。”
  他拉開玻璃門,輕輕出去,拉開大門,走了。
  外婆過來,“小咪,你怎麽了,你不舒服,可要叫醫生?”
  我搖搖手。
  我像捱了一身揍。全身每一寸骨骼肌肉都發痛。我縮到床上,像胎兒般蜷縮。
  不知熬了多久,我撐起床,時間還早,我到旅行社訂飛機票。
  我問:“北美洲最北在何處停站?”
  “加拿大溫哥華吧,小姐。”
  “不,一定還有極北之地。”
  “阿拉斯加的安哥烈治,但是你去該處幹什麽?”
  “還不夠北,地盡頭是何處?”
  旅行社職員笑了,“小姐,你可是要觀賞北極光,不用去那麽遠,我們查一查地圖。”
  “這裏,這塊地叫什麽?”
  “這是加拿大育空省最北城市紐域,位天麥肯氏河旁。”
  “有公路抵達否?”
  “有,但是,從阿省愛們頓國際飛機場出發最近。”
  “是租車子嗎?”我問。
  “要租承小型飛機前往,麥肯西河向北流入寶馥海,進入北極圈,再與北冰洋結合,再也沒有更北之地了。”
  “是地盡頭?”
  “可是那樣說。駛得過北冰洋,你會抵達北極磁場。”
  “啊,引人遐思,有人住嗎?”
  那天旅行社的人不多,他很有興趣向我賣弄他的地理知識。
  “小姐,怎麽會沒人,人口爆炸,育空省發現了鑽石礦,白馬市十分熱鬧呢,但是印紐域就不知道了,我沒去過。”
  我想一想,“替我訂來回飛機票以及小型飛機與機師。”
  “小姐,你住親友家?”他提醒我。
  “請你代我找一個住宿地方。”
  “多少天?”他得意洋洋。
  “一年吧。”
  他愣住,“什麽?”
  我付了現金,填寫表格。
  離開旅行社時看到玻璃窗上黏著宣傳標貼:天涯海角任意暢遊,本社專門包辦尋幽探秘團:秘魯,火地島,馬達加斯加洲,蒙古,西伯利亞……
  我又要離開外婆了。
  回到家中,張媽替我開門,欲言還休。我問:“張媽,你有什麽疑問?”
    “史律師是聘用我的人,他來了又去了,臉色難看,可是不再雇用我,你會辭退我?”
    每個人都隻關心他的私人瑣事,我不敢訕笑張媽,她的工作她的營生當然最最重要,於是我向她保證:“你放心,有外婆就有你。”
    她安心轉身去工作。 
    我進外婆房間握住她的手,她的手很幹很瘦,薄薄像絹紙一般皮膚貼住筋骨,皮膚可以往上推,打褶,像紙巾般。
    將來,我的一雙手也會變成這樣吧。
    外婆問我:“什麽事,臉上又寫著一個難字。”
    我摸著麵孔,“我臉上有字?”
    “可是要隨丈夫往外國定居?不必擔心我,我獨居已成習慣,這一點病也難不倒我。”
    “外婆你真體貼我們。”
    她說:“理應我用大屋把你們裝起照顧衣食住行,可是我沒有這個能力,難道還設法為難你們不成。”
    我放下幾疊支票,“這是張媽薪水,這是應付母親勒詐,這是生活費……”
    “他對你很大方。”外婆歎氣。
    “是,這點他做得很好。”
    這時張媽進來說:“小姐,電話找你。”
    那一頭是積克凱達:“都準備好了,我現在就起程與你在東京會合。”他的聲音一點兒也不覺異常。
    老狐狸已經成精。
    我輕輕問:“你身體如何?”
    “不必掛念,我有專人照應。”
    “史律師會同行否?”
    “他在西賽爾群島做帳,我前天才見過他,我同他說:每次我凝視你的麵孔都覺得喜悅,你那小小晶瑩的容顏如有一種光彩映照,十分亮麗。”
    我無言。
    他笑:“我好轉行做詩人了,我們明天見。”
    “再見。”我輕輕說。
    這已經是第幾次了?他們想利用我,結果反而被我掌握了最佳機會。
    就這樣,我一級級自社會梯子往上爬。
    第二天一早,我約見汪翊。
    我一直稱他汪先生,他叫我朱小姐。
    他見到我很高興:“朱小姐,有什麽事?”
    我凝視他,低聲說:“你是知道的。”
    他一怔,明白了,有點兒尷尬,“不比你,朱小姐,我出來做事已經有一段時間,道聽途說,對一些流言,頗有印象。”
  “你們都知道積克凱達的事?”
    他相當謹慎,“噯,朱小姐你應當更清楚。”
    “我已取消婚約。”
    他跳起來,“那多好,不不。”他連忙設法控製一張嘴,“我的意思是,真是萬幸。”
    “你仿佛知道得不少。”
    “朱小姐,英龍錢莊曆史悠久,服務周到,深受客戶歡迎,他們的政策是存款利率比外頭銀行高四分一厘,貸款利率低四分一厘,已經客似雲來。”
    “最近發生什麽事?”
    “一向聲譽甚佳,可是約六個月之前,傳出有人擅自挪動客戶存款,警方商業罪案組已著手調查。”
    “還有呢?”
    “其餘我就不清楚了,事不關已,已不勞心,可是客戶聽到消息要取回本利,也都可以順利達到目的,英龍危機重重,我勸客戶速退。”
    我看著他牆上掛著的證書,“你是商務律師,又是測量師,還在金融經濟係領了文憑。”
  “不敢當。”
  “我想正式聘用你作為我的財政顧問。”
  他一愣,他一定在想,這女子有什麽財產?
  我把史氏給我那個大公文袋放在他桌上,“請把這疊文件用普通文字解碼,我過些日子來取。”
  “朱小姐,我收費——”
  “汪先生,你照收好了。”
  “朱小姐,多謝你信任我 。”
  我輕輕說:“我一直覺得我可以信任你,不過,我的直覺,與一般女子的直覺一樣,時時出錯。”
  他聽了惻然,看著我說:“我不會辜負你。”
  我說:“我要遠行,我想獨自靜一靜。”
  “朱小姐,你不如帶一枚手提電話。”
  “我去的很遠,我不知該處有無訊號。”
  他自抽屜取出一隻小小電話,“你帶著它,放心,我不會騷擾你,你別小覷這枚電話:拍照,傳真,錄像,無所不能,是件法寶,信號麵積覆蓋全世界。”
  我不禁微笑。
  他又說:“我會好好研究這疊文件。”
  他送我到門口:“你要小心。”
  “我這上下連路都不敢走了。”
  我到旅行社取過飛機票及其它訂單,啟程往飛機場。
  信不信由你,我又碰到上次那個貴婦,她也認得我,向我點頭,與我攀談。
  “你父親是誰,做哪一行?”
  我沒有回答。
  過一會她說:“你不諳中文?說英語好了。”
  幸虧我沒有坐在她鄰座,可是她還是說:“我有三個兒子,他們長的不錯,學曆也好……”
  我看著她說:“你不會想認識我。”
    她愕然,“何故?我是何玉雲太太。”
  我答:“我是一個寡婦。”
  她吃驚,退開,不再與我說話。
    飛機朝西方飛去,像誇父般逐日,太陽一直不曾落下,我雙眼酸澀。
    奇怪,該哭之際往往哭不出來。
    飛機在大都會降落,我看看手表,這個時候,凱達應該發覺我並沒有到東京。
    憑他的脾氣,他不會發作,甲計策失效,他會冷靜的轉身進行他的乙計劃,老謀深算的他一計跟一計。
    我隻想躲起來,越遠越好。
    飛機師來接我,舉著牌子,上邊寫著“印紐域”三個字。
    我留神,竟是一個亞裔年輕女子,不禁微笑。
    “你好。”我走向前。
    她也驚異,上下打量我,“你是朱咪?”
    “正是,多謝你來接我,可以即刻起程否?”
    “我想你要休息一下,觀光本市。”
    “也好,”我點頭,“帶我到旅館。”
    “慢著,我叫淑熙,韓裔,但我不諳中文,我會說英語西語及法語。”
    我朝她點點頭。
    “我將是你的導遊,司機以及飛機駕駛員,我工作時薪六十加元,你認為可以接受的話,請先付三天工資。”
    我輕輕說:“你可以做得更好,這是七天工資加其餘開銷。”我把一卷鈔票交給她。
    她毫不含糊,點清數目,扁扁麵孔充滿笑意,“首先得幫你添置冬衣。”
    她駕駛一輛吉普車,載我到一間旅館放下。
    她幫我周到地辦理入住手續,看情況做慣做熟,她說:“我家辦理飛行旅遊服務已有二十多年曆史,你放心,安全第一,從無失誤。”
    她很能幹,我覺得又碰到好人。
    我在旅館房間睡了大半天,曾與外婆聯絡,又與張媽談了幾句,我問:“有人找我嗎?”
  “沒有。”這出乎我意料之外。
  凱達居然沒有追我行蹤,我更加驚恐,我挾帶他財產私逃,他說什麽也不會放過我。
  第二早五點多,天空漆黑,淑熙已來找我,她帶著一個大旅行袋冬衣,“逐層穿上吧。”
  她本人穿皮夾克戴絨線帽,打扮一如上世紀出女飛行員愛咪莉亞埃赫。
  她帶我去吃早餐,“天氣寒冷,一定要吃飽。”
  那早餐碟子直徑有一尺寬,像麵盆般大,上邊堆著雞蛋火腿香腸以及金錢烘餅,是我一星期食糧。
  我發默,低頭不語。
  她見狀輕輕問:“還要去北極否?”
  “去。”我肯定回答:“躲得越遠越好。”
  “我過十分鍾後回來。”她去買礦泉水。
  她放下一疊報紙,我一看,其中有一份華文報。
  我吃不下早餐,女侍客氣地說:“我幫你打包,途中餓了可以吃。”人情味十足。
  我攤開報紙,看到一條標題:“本市英龍銀莊主席積克凱達在東京遇車禍重傷不治,凱氏正接受警方調查,傳英龍有億萬計客戶資金不知所蹤。”
  我受到驚嚇,四肢不能動彈。
  “同車還有凱氏私人律師史先生,據說由史先生駕駛的車子在公路疾馳,突然衝線撞向對麵大貨櫃車,造成兩人死亡,貨車司機則飽受驚嚇。”
  我忽然感到極端肚痛,連忙放下報紙,回轉洗手間,蹲著拉肚子。
  我捧著頭,太陽穴彈痛。
  那車子裏的應該是我,當警方調查完畢,凱達洗脫所有嫌疑,他會再與我注冊結婚,變成我的繼承人,那麽,我就可以在車禍中身亡了。
  現在,是他們二人沒有親屬,沒有苦主,無人追究。
  我用手捂著臉,腹瀉不止,痛苦呻吟。
  忽然衛生間門打開,淑熙進來,不嫌惡臭,給我喝粉紅色止瀉藥,“你怎麽了,沒起程就鬧病。”
  我揮揮手,她給我喝下暖水。
  “我沒事了。”我掙紮起來。
  “你別緊張,若果怕乘飛機,我們可以開車。”
  我躺在床上,忽然落淚。
  淑熙問:“可是取消行程了,我可以退款給你。”
  這時,忽然傳來輕輕鈴聲,淑熙說:“電話,你的手提放在何處?”
  我從袋裏取出電話,是汪翊顫抖的聲音:“朱咪,你好嗎?”
  “我平安。”
  “你在什麽地方,可是在加拿大阿省,可以說幾句嗎?”
  “我稍後再與你談。”
  “對不起,我打擾了你。”
  “沒問題,”我放下電話。
  淑熙微笑,“男朋友終於追了上來,這具電話有衛星追蹤記錄,他很不放心你啊。”
  “請問飛機準備好了沒有?”
  淑熙微笑:“請問你準備好沒有。”
  七點多,天仍然沒有亮,我問:“太陽幾時升起?”
  “八時半升起,三時十五分下山,進入北極,不見天日,隻有午間一刻光線,到了十一月,完全漆黑,你不會習慣,我看逗留數日已足,見過你要見的人,我帶你到西岸夏樂蒂皇後群島觀光,那處霧氣彌漫,有世上最長壽的美洲杉,幾與羅馬帝國同齡。”
  我發呆,雙手簌簌地抖。
  “是舊情人吧。”她忽然問。
  我不出聲,“我們走吧。”
  “你的腸胃……”
  “死就死好了。”
  她幫我拎著行李下樓,我坐上吉甫車朝私人小型飛機場駛去,看到一輛小小七座位飛機,淑熙與負責人說了幾句,讓我登上飛機。
  忽然有人探頭說:“小姐,可否讓我同往?”
  我一看,是個小小十一二歲女童,戴頭巾,分明是清真教徒,一雙眼睛明亮如星。
  淑熙過來說:“她父親在印紐域一家快餐店煎漢堡,她沒有路費去探望他,想搭順風飛機。”
  我點點頭,她歡呼,跳上飛機,接著,是淑熙搬上代運的煙酒及衣物,她很坦白:“我走單幫賺外快。”
  小飛機像聯合國,我問:“沒有副機機師?”
  淑熙笑。“我若有三長兩短,你就得接手。”
  飛機呼一聲飛上雲霄,一路上居高臨下,山川河流,美不勝收,不見人煙,隻有偶然小小村落,我詫異世上居然還有如此大片原野。
  波斯籍女孩沉沉睡著。
  我輕聲問:“是什麽令一個波斯家庭移民到北極做快餐?”
  淑熙答:“生活逼人。”
  “貴國由移民組成,十分奇妙。”
  “一共擁有四十多個國家,在外邊全部說英語。”
  “你熱愛本國?”
  “我酷愛自由。”
  我歎一口氣,心中結鬱,不能解開。
  “朱小姐,你富有年輕,為何悶悶不樂?”
  我輕輕坦白:“我丈夫最近辭世。”
  “啊對不起,提起你的傷心事,請原諒我。”
  她沉默駕駛,不再聊天,偶然與控製塔說上幾句。
  我閉上眼睛,眼皮不住彈跳,隻得再睜開雙眼。
  這時淑熙說:“看。”
  我往下看,隻見地麵一條河流宛延入海洋,像玉帶般壯觀。
  “氣溫是攝氏三度,你夠暖沒有?飛機於三十分鍾內降落,替你在鎮上唯一小酒店找到房間。”
  “會下雪否?”
  “零度降雨才會變成雪,你想看雪景,有的是機會。”
  小飛機降落,女童父親來接她,不住道謝,邀請我們去吃快餐,淑熙拉我:“來吧,到那個山頭,唱那裏的歌,即入鄉隨俗。”
  小小快餐店,一家人經營,感覺溫馨,我隻喝了一大杯黑咖啡。
  淑熙問我:“像不像西部片裏的小鎮?”
  我搖頭,“公路都是標準柏油路,電線杆林立,設備周詳,像那種仿古式樣的木製收音機,其實可以聽光碟。”
  淑熙笑了。
  旅館像民宿,負責人追出來,“這位小姐,可是要劃獨木舟去看北極熊,抑或到山徑漫步,一邊釣魚一邊欣賞紅葉?”
  是,已經深秋了,風吹上來,尖刺似直鑽入皮膚。
  淑熙答:“她隻想好好休息。”
  “淑熙,謝謝你。”
  她替我關上房門,我用旅館有線電話與外界聯絡。
  外婆告訴我,溫醫生將與她進行第一次化療。
  “下月一號開始,她說會掉頭發,作嘔,發暈,拉肚子,軟弱無力,甚至咳血。”
  我心如刀割,“我會回來陪你。”
  “你母親願意與我做伴。”
  我提醒她:“她不過是圖你的錢。”
  誰知外婆仍然維持幽默感,“不然,還為我的人不成。”
  婆孫笑得落下淚來。
  我接著找到汪翊,“汪先生,你讀到新聞了。”
  他鬆口氣,“那已是舊聞,我派友人去調查過,據警方推測,他倆有可能是畏罪自殺。”
  “你說會嗎?”我聲音苦澀
    “朱小姐,你肯定你與凱達並無合法注冊?”
    “我肯定我並非他正式合法妻子。”
    “我讀過你公文袋內文件,震驚到整夜不寐;我不知你名下有那許多產業,而且均光明正大自大公司購入。”
    我心想,這是史律師的乾坤大挪移功力。
    “我竟班門弄斧,幫你投資。”
    “汪先生,我很感激你鼎力幫忙。”
    “你此刻身在何處。”
    “一個十分遙遠的地方。”我把地點告訴他。
    我不再害怕,已經沒有人會找上門來。
    凱達與史律師經營謀算了一生的利益,相信大部分已在我名下,他們都做得神不知鬼覺,故此永遠不會有人知道真相,我仍是茫茫人海中一名孤女,誰會懷疑到我。
    “我得回來陪外婆看病,我隻想靜靜看日出日落。”
    他咳嗽聲,“嗬,日出日落。” 
    “你上一次看日出是幾時?”
    他溫和地說:“你以為我一生從沒留意日出吧,太小覷我了,我是個苦學生,一早起來,天未亮自家中乘車出發到學校,每天看到日出,然後進入社會工作,每朝比任何人早到辦公室,我從未試過掉以輕心,我每天都看日出。”
    “啊,真難得。”
    “朱小姐,我來陪你。”
    我意外,“汪先生,這不敢當。”
    “我已許久沒有放假,請允許我假公濟私。”
    我笑,“這裏並非度假勝地。”
    “我不與你多說,我去收拾行李。”
    汪翊已是我在世上惟一朋友了,我的確有事與他商量。
    下午三時太陽已經落山,一輪淡金色光環漸漸隱沒,可是片刻間天空繁星密布。
    淑熙送食物上來。
  她說:“最接近太陽係的恒星是阿發森托利,航行者一號資料衛星正默默朝它飛去,每當我寂寞之際,我便想想航天者衛星。”
  我不出聲。
  “我可找到正確談話對象?”
  我回答:“我略具資格,太陽光線需要八分鍾才照到地球,可是阿發森托利的光線到地球要四年多。”
  淑熙笑:“我果然沒有看錯你,可是四年又算什麽,有些星宿距離地球數億光年,宇宙無限。”
  “你想勸我什麽?”
  “你還年輕,傷心會得痊愈,我們隻在世上逗留短暫時刻,不要浪費。”
  “淑熙,你真豁達。”
  “如果你願意,我可以教你駕駛飛機。”
  “明天叫我起床看日出。”
  那晚我沒有睡,坐在安樂椅上,看著天空,我輕輕吟:“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今天洗淨汙垢,使身心清新,就該天天洗淨,每日保持身心清潔。”
  我累極入睡,做夢在公路車站人群中輪隊,可是根本不知道要去何處,乘什麽號碼的車子。
  驟然驚醒,發覺太陽剛剛升起,時間不早了,淑熙忘了叫我,她一定也累了。
  就在這時,有人敲門。
  我去開門,“淑熙——”
  進門來的確是汪翊,穿得像愛斯基摩人般厚重,雙頰紅咚咚,卻不見匆忙,他坐到我身邊,輕輕說:“呀,日出。”一邊摘下厚絨帽子。
  “你怎麽一夜之間就到了?”
  他閑閑答:“地球沒多大。”
  正想問更多,淑熙推門進來,“日出——”
  她看到陌生男人,連忙道歉:“對不起,我不知道你有客人。”
  我立刻替她介紹:“汪先生是我的律師。”
  淑熙點頭,“我在房裏,有吩咐叫我。”
  她放下大碟早餐及咖啡壺離去。
  汪翊取出手提電腦,“首先,講了正經事再說,你吩咐我的事都替你辦好,”他開啟資料,“這一筆,在凱門群島,我不建議調返本市,那一筆,在新加坡,你可以在當地置一間公寓增值,每年去度假——”
  我按住手提電腦屏幕,“你且不忙說這些。”
  “朱小姐,你以後不必為生活煩惱。”
  我也覺納罕,不久之前,我才為月薪數千的工作緊張,沒想到打滾幾個回,每次都幾乎送命,可是吉人天相,又雲人欺天不欺,讓我存活下來,並且累積到金錢。
  汪翊接著說了二十分鍾,他一邊吃早餐一邊講,毫無儀態,十分實在,吃罷用餐巾抹去嘴上油膩,滿足的籲口氣。
  我很高興,他幫我驅走心中陰霾。
  “好了,可以告訴我,你這次來,究竟為什麽。”
  他脫下大衣,“來探訪你,一起看日出。”
  他一直笑嘻嘻,喜悅自內心透出,我又不笨,豈會不知道他的意思,但是,我並不是一般年輕女子,我自知不能從頭開始。
  而且,他知道得太多,已失去做伴侶的資格。
  “汪先生——”
  “是,朱小姐。”
  但是,他是我近年認識的男人中最年輕的一個,講得起笑話,互相有默契。
  “我一向欣賞你的老成持重。”
  “大家都那樣說,所以我未有衝動。”
  “一夜之間從東南亞趕到北極圈,可算過激?”
  “你是一個重要的客戶。”
  我微笑,剛想請淑熙過來,忽然又聽得他說:“我第一眼看到你便已喜歡,但那時你是郭沛的人,郭沛是我一表三千裏的舅舅。”
  我立刻申辯:“胡說,我與郭君連手都未曾握過。”
  “當真?”他十分歡喜,“你毋須澄清。”
  “咄,我騙你作甚。”
  “他卻叮囑我好好照顧你。”
  “他欠我人情。”
  “我以為你倆一定有曖昧關係,這不能怪我,我可是一點也不介意,哪個成年人沒有幾段羅曼史。”
  我的眼睛越瞪越大,不介意?那是他的美德?
  “對不起,我的意思是,我以為你是他人女友,後來,你分明與表舅已無來往,我想表明心意,可是,你忽然告訴我你已結婚。”
  我唏噓,“你必須佩服我,在那麽短的時間內,做了那麽多事。”幸虧還懂自嘲。
  汪翊笑,“我姐姐比你還要能幹:在短短五年內她結婚生子離婚,又再次結婚,可是現在又分手了,帶著三歲大孩子到美國西岸讀書,幼兒放全日托兒,周末帶著一起在圖書館做功課,她成績優異,九十分以下會睡不著覺。”
  我掩著嘴,她們都比我能幹。
  汪翊說下去:“我不能再失去機會,我趕了來。”
  這時淑熙推門進來,“陽光大好,可要出去走走,我們去釣鱘魚,它的魚子,就是勃魯哥魚子醬。”
  我說:“觀光可以,請勿殺生。”
  汪翊說:“我也去。”
  可是興致勃勃上了小汽船,他在甲板上睡熟。
  我與淑熙看著巨大冰塊在河上流過。
  “北極在融解嗎,這些都是萬載玄冰。”
  “你看那一塊。”
  像座小山一般大,玲瓏剔透,像水晶一般,載沉載浮,我們像置身仙境。
  “可惜你男友在艙中熟睡。”
  “他不是我男友。”
  “那就可惜了,他看似老實人。”
  “不,淑熙,你要當心,他在財經界辦事良久,見慣場麵,絕非吃素的善男信女。”
  “你們來自同一人吃人的城市?”
  “是,據說世上最好吃的是人肉。”
  “你在那麽可怕的地方生活,居然也成了習慣?”
  “淑熙,即使我如魚得水,又豈會來到北極。”
  忽然我看到冰海中有白茸茸動物,北極熊,“啊,”我喊:“是熊媽媽與兩隻小熊!”
  我大呼小叫,忽然聽到身後也有人驚叫:“活生生的北極熊,我的天!”
  那是汪翊,他取出攝錄機,可是熊一下子潛入翡翠色海水中。
  水手過來說:“我們得回轉了,氣象台說會轉風向。”
  我問:“你們在何處捕捉京皇蟹?”
  “在阿拉斯加南端阿留申群島,最多三晚可捕捉三千多磅。”
  淑熙說:“那可是以性命相搏的營生,風大浪大,深夜撈捕。”
  “沒想到北極如此多姿采。”
  淑熙說:“還有一處更加魅豔之處,那是大沙漠。”
  汪翊搓著手說:“你倆聽上去像探險家。”
  我笑,“如能與淑熙結伴滿世界跑,那倒是樂事。”
  淑熙嗒然,“兩個女子有什麽意思,我向往與愛侶結伴,即使在普通馬路閑逛,毋須千年古跡名勝,也有趣味。”
  我與汪翊相視而笑,隻有生活在北美洲的女子才會如此坦白。
  真是,一個人有什麽意思,一堆女友更加乏味,那些老小姐群每年往歐洲跑,不過是表示不愁寂寞,其實不如躲家中舒舒服服看一套書。
  水手把汽船往鎮上碼頭停泊,汪翊爭著付款。
  我輕輕向淑熙說:“介紹給你可好?”
  淑熙搖頭,“他為你而來,而且,我喜歡大塊頭,大胡子,大性情。”
  我笑笑,“我也是。”
  旅館沒有空房,汪翊睡在地板的睡袋裏。
  孤男寡女獨處一室,可是風光卻不見旖旎。
  汪翊喃喃說:“平凡男子沒有豔福。”
  我納罕,“原來你的成熟持重隻是麵具。”
  “現在你可以放心了,我比你幼稚。”
  “汪先生,我想捐助慈善機構。”
  “你屬意哪個機構?”
  “我最仰慕奧比斯飛行眼科醫院,其次是宣明會助養兒童計劃,第三是微笑行動。”
  “我知道了,每年撥出十巴仙的總利息如何?”
  “三十。”
  “我覺得你十分慷慨,”他見我不說話,又問:“還有呢?”
  “沒有了,”我意外,“還有什麽?”
  “不用替你物色華廈?你回去住什麽地方?”
  “外婆家。”
  “你是一個奇怪的女子。”
  我有點高興,“真是的,我的確奇怪。”
  “可否請你義助郭沛?”
  “他很潦倒嗎?”我心中有數。
  “已跌至穀底,現在是幫他的時候了。”
  “你說說看。”我看著他。
  “他打算做點小生意,我想資助他開一片洋酒店,專售香檳及各類汽酒。”
  “他有聯係否?”
  “我認識一些人,至於郭沛,他天生懂得品酒,不論年份、品牌,隻憑味覺,百發百中,我們打算發掘一些不為人知的好酒。”
  “需要我投資?”
  “正是,我把計劃書給你看,你是沉默夥伴,不必出聲出麵,我相信會有利潤,郭沛另外有一個朋友,辦事精明,可聘為營業經理。”
  “那又是什麽豬朋狗友?”
  “你也認識的古誌。”
  我驚歎:“他們又在一起了!”
  “是,他們已經諒解,朋友是老的好。”
  “為什麽,不是鬧得不可收拾,不是你死就是我亡,還有:拆夥,官司,離婚,怎麽又在一起,人性竟如此奇怪。”
  汪翊聳聳肩。
  “好,我做大股東,”我歎氣,“你們去放手辦吧。”
  “你不會後悔,還有——”
  “還有?”
  他麵不改容,“還有,我怕你回去之後生活無聊,替你捐了一下官做。”
  “什麽官?”
  “史密生博物館曆代中華服飾美術館名譽助理館長。”
  我嗤一聲笑出來,“你如何釣得此名?”
  “每年捐贈十萬美元,你便可以把銜頭印在卡片上,成為不折不扣的名媛,出席慈善舞會之際,你有名有姓。”
  “當心嗬,如此花費。”
  “放心,我的錢,全部花在刀口上,我吃過苦,我有戒心。”
  我忽然問:“你吃過什麽苦?”
  他不願多說:“當然是親友老板全部對我不起。”
  我微笑,“那是一定的,他們都是壞人,我們,我們才是至善良聖潔。”
  “你完全說對了。”
  “我們可以回去沒有?”
  這是汪翊說:“讓我們結婚吧。”
  我搖頭,“男人,要多少有多少,優秀財務經理,世上罕見。”
  他頹然,把我的手握著往臉上貼,“我等你。”
  “可以,等到你遇見更好的人。”
  “朱小姐,其實我倆是同一類的人。”
  “不,汪先生,你聰明沉實好學勤工,與我是南北兩極,但是,許多人喜歡與他們完全不同的人,因為覺得新鮮,而且,或許後裔可以得到兩套完全相異的因子。”
  他深深歎口氣,不再說話。
  第二天我們向淑熙道別,她說:“蜜月記得找我。”
  “有什麽好主意?”我笑問。
  汪翊拉一拉我的袖子,“別問。”
  大家都大笑起來,汪翊付她豐富小費。
  淑熙說:“來自食人都會的人,也不是逢人都吃。”
  “是,水門汀森林也有遊戲規則。”
  她載我們回愛門頓,我們即刻回家。
  汪翊在免稅店買了大包小包,我覺得好笑,“都是些什麽?”
  他回答:“楓葉糖漿,用來加在冰激淩上,凍成薄薄一片,清香甜美無匹(原文如此),我最喜歡。”
  “你這個人倒也簡單可愛。”
  “我在想,要是能夠娶到你,那麽我就是世上最幸福的人。”
  “你才不會這樣倒運。”
  “朱小姐,我輩半生營營役役,老謀深算,幹什麽?你看人家加拿大人,在樹上割一刀,綁一隻小桶,接住流出的樹液,便是芬芳糖漿,又河裏鮭魚擠的船隻駛不過去,簡直不種也不收,已經夠吃夠用。”
  “你想金盆洗手,你厭倦每天工作二十小時。”
  汪翊說:“我想做些小生意,親自到內地酒莊參觀,看他們釀製入瓶,銷售,一定可以精益求精,你看加國冰酒的技術及包裝,簡直已成藝術,短短十年行銷全世界,成為標誌。”
  我取笑他:“不是說他們不種也不收嗎?”
  他向往的說:“你做館長,我做劉伶。”
  我隻掛住外婆。
  一至家中便飛奔上樓,張媽替我開門,呆住,似不認得我,“啊,朱小姐,你變得又黑又瘦。”
  她告訴我,外婆在醫院裏,我梳洗後趕往醫院,一進門,發覺母親與兩個妹妹都在房裏,真沒想到。
  外婆看見我,“小咪,你回來了。”
  我過去握住她的手。
  看護在我耳邊說:“朱小姐,稍候請到會計部。”
  僅管著傷心,差點忘記,整棟私家醫院是一門生意。
  溫醫生進來,“朱小姐,你到了。”
  “我外婆怎樣?”
  “令堂這幾天一直陪著老人。”
  家母最擅長滴水不漏工夫,但是,見到一家團聚,還是好事,我略覺寬心。
  溫醫生說:“就是這幾天了。”
  我震驚地把醫生拉到門外,“你說什麽,你答允我把她治好,你說過——”
  “我從沒做過任何承諾,沒有醫生會作出上述承諾,朱小姐,老人心髒衰竭——”
  “換心,換掉它,拿我的心去。”我扭擰著醫生白袍不放,急痛攻心,嚎啕大哭。
  這時蘇杏匆匆出來挽著我的手臂,“咪姐,媽媽說,你的哭會嚇壞外婆。”
  我一聽,果然如此,隻能強忍,用拳捶胸。
  這時另一個妹妹周桃也出來握住我手,“別這樣,蓬蓬聲,嚇壞人。”
  這還是我頭次享受到家人關懷,一時昏頭,以為都是真情,我低頭垂淚。
  有人輕輕站在我麵前,“你一直心中有數,別失態。”
  原來是汪翊,他梳洗過了,身上一陣香味,他輕輕坐到我身邊,“兩位是朱咪咪的妹妹吧。”
  蘇杏與周桃點點頭,又回轉病房。
  汪翊輕輕說,“一家五口都是女性,這是再版的楊門女將,誰是穆桂英,男人都到哪去了?”
  我發默,他替我拭去眼淚,“我還以為你是鐵漢。”
  我仍然不出聲,內心怨忿無比。
  汪翊輕輕說:“我知道你喜歡大學篇,你記得修身在正其心吧,身有所忿嚏(原字為豎心旁,找不到該字,對不起),則不得其正,你的心若受感情和情緒影響,忿怒的心,不得端正。”
  “我不配看大學。”
  他點頭,“果然,怨起書來。”
  “走,你走,別騷擾我。”
  這時看護又說:“朱小姐,請隨我到會計部,你起初的戶口已經結束,請予新的指示。”
  我一看汪翊,他立刻說:“這件事由我來辦。”
  他隨看護下去。
  蘇杏給我一杯咖啡,“那是姐夫?”
  我搖搖頭,“一個朋友。”
  她笑,“姐,我還未謝你支持我讀書。”
  “別提這個,舉手之勞。”
  蘇杏衣著時髦,小小蘇格蘭格子上衣,配緊身褲。
  我忽然說:“你化妝太濃了。”
  她居然很馴服的答:“我皮膚不好。”
  這可是我們半姐妹倆第一次閑話家常:“你洗淨化妝休養生息皮膚會改良。”
  “是,咪姐,我明白。”
  她們一左一右靠住我,我在這時最需要親情,我握住她們的手。
  這個手並不是白握,她們緩緩提出要求:住在酒店的母女三人希望有一個家,在地點適中的某大廈的海景兩個連接單位非常理想,她們不敢非分到想擁有,隻不過,如果由姐姐我買下當作投資,給她們暫住,妹妹們就有落腳之處了。
  這時汪翊回轉,站在不遠之處,看妹妹握著我的手,絮絮訴說要求,他微微笑,不發一言。
  周桃說:“甲乙兩座,我與蘇杏住一邊,母親與女傭住另一邊,可以互相照應,但是又有私人空間,你說不是,將來,你可以分開出售,亦可以打通。”
  都替我想到了,周桃的口吻似足母親,難怪母親那麽喜歡她。
  第二天我問汪翊,“你看怎樣?”
  “我打聽過了,所謂小單位,每個占地千二尺,因有海景,售價較貴,可是正如地產界所說;三千元一尺是三千元的鄰居,一萬元一尺是一萬元的鄰居。”
  “那就安置她們吧。”
  “朱小姐,”他提醒我,“這兩戶人家完全沒有收入,以後所有開銷也要歸你,我替你粗略計算,約這個數字,十年連複利如下,這是毫無收益的無底洞。”
  我瞪他一眼,“這是我的母妹。”
  “你不會如此天真吧,她們不過套你資產。”
  我無奈,“她們不利用我又如何呢?”
  “自力更生,自食其力。”
  “我現在有能力了。”
  “我明白,你想做老大,讓她圍繞著你崇拜。”
  “是,”我說:“我虛榮,外婆若辭世,我隻剩下她們三個親人。”
  “沒問題,”他舉高雙手,“朱小姐,我照你意思做。”
  接著幾天,我們沒有離開過醫院,輪流陪伴外婆,三姐妹一起下棋,玩撲克,聊天,看電視,吃飯,看護都稱讚我們友愛。
  母親抽空去看過單位,“嘿,我在那房屋經紀前揚眉吐氣。”
  接著是置家具做窗簾,忙的不得了。
  外婆已不能自行呼吸,
  一日,我單獨在病房,忽然聽的她叫人:“媽媽,媽媽。”
  我趨向前,這時,外婆隻剩下皮包骨,呼吸裏有難聞氣味。
  我按鈴叫人,一邊說:“我在這裏。”
  她糊塗了,“媽媽,我胸口極痛。”她誤會我為媽媽。
  我心如刀割,“我替你揉揉。”
  看護進來,連忙替她注射。
  “媽媽,”外婆拉著我,在我耳邊說:“媽媽,我們此去香港,不知道何日才能見麵。”
  我輕輕說:“不會的,你好好過日子。”
  “媽媽,女兒有機會就會回來看你。”
  “你放心與家人生活。”
  她重濁呼出一口氣,我聽見“脫”地一聲,她靜止了。
  我遲疑地仰起臉,看護朝我點點頭。
  我知道完了,伏在外婆身上,真奇怪,我可以感覺到她的身體緩緩冷卻。
  這時蘇杏與周桃回來,看到情況愕然,我見母親朝他們使一個眼色,她們忽然掩臉哭泣。
  汪翊趕到,他帶著助手,盡快幫我辦事。
  母親與他不知道說些什麽,隻聽得他輕輕說:“房子由公司名義購買作實,將來再說吧。”
  母親猶自說:“轉到我名下落實——”
  一轉身,看到我瞪著她,值得噤聲。
  汪翊說的對,她們不過是趁我最需要親情的時候敲詐我,好達到目的。
  我雖然軟弱,卻還清醒,我問汪翊:“這幾個星期你盡為我家忙,你自己的工作呢?”
  他微笑回答:“你不知道?我十月已經辭職。”
  我愕然,“那你吃什麽,何以為生?”
  他的聲音極低:“吃你,寄居為生。”
  沒想到老成持重的他說話越來越花俏,我隻得回答:“歡迎,是我的榮幸。”
  這當然不是真的,汪翊長袖善舞,有可觀積蓄。
  事情辦完之後,母親搬進新居,我仍然住在外婆家,房東建議重新油漆,被我婉拒。
  鄰居孩子突然停止練琴,我一日在樓梯碰見他母親問:“為什麽近日不聞琴聲?”
  “對不起,朱小姐,吵到你,這孩子一點天分也沒有,”她十分懊惱,“費時失事。”
  “不一定要天才,學習藝術是為著要做一個有文化的人。”
  “他到美國升學去了。”
  我意外,“美國何處?”
  “波士頓大學,天氣冷的要命,雪高及膝,唉,心痛。”
  我微笑,“男兒誌在四方。”
  “朱小姐,外婆可是仙遊了。”
  我點點頭,
  她黯然,“幸虧有你,朱小姐。”
  我睡在外婆房間,小小斑駁鐵柱床,坐下去,彈簧吱咕吱咕,茶幾上還有一隻玻璃膽熱水瓶,上邊畫著牡丹花。
  汪翊說:“這屋子可以借給導演拍懷舊電影。”
  我不出聲,輕輕咳嗽幾聲。
  “朱小姐,陪我到新疆去。”
  “什麽?”我駭笑。
  “你這人,直把他鄉做故鄉,北冰洋你卻敢去。”
  “新疆有什麽人等你?”
  “去參觀他們的葡萄園。”
  “嗬,是公幹,帶你的蝦兵蟹將去呀。”
  “那處天高氣爽,居民熱情爽朗,你會喜歡。”
  “下次吧。”
  他氣餒,“我知道,你不願與我一起旅行。”
  我仍然說:“此刻沒心情,下次吧。”
  汪翊看著我,“我該拿你怎麽辦?”
  “繼續對我好,寵愛我,痛惜我,姑息我。”
  他第二天啟程離去,我一個人冷清清,無事查看賬戶。
  汪翊不愧是理財專家,一切有紋有路,清清楚楚,他自新疆電傳圖文給我,一看,後悔沒隨他同行,原來當地一些葡萄掛起架子上,累累如綠玉寶石般滿滿垂下,陪襯著當地少女紅粉緋緋麵頰,好看煞人。
  與他同行的還有古誌與郭沛,他們兩人的氣色也不錯,較前些日子進步,不過頭發掉了許多,已經禿頂,看情形已渡過中年危機,打算重頭開始。
  我檢查信件,發覺史密生博物館送來一張請帖:“東方織物美術館最新藏品展出,包括絲路千年曆史一米乘三米華麗絲織品……”
  去,還是不去?
  我籲出一口氣,一定要自得其樂,否則,傷親之痛永遠不褪。
  我換上從前上班穿套裝,照著地址,尋到一間會所,隻見人口單釘冷薄,小貓三隻四隻,不禁好笑。
  那幅鎮館之寶自天花板一直懸掛下來,色彩經過千年洗禮已經退卻大半,可是絲織圖案上鳥與獸栩栩如生,叫人瞠目。
  有兩個日本人仿佛專家,幾乎要朝它跪拜,他們說:“我們的藏品隻得指甲大小一片,唉,啊,呀”,雙眼潤濕。
  我仰著頭欣賞直至脖子發酸,
  忽然身後有人用日文說:“歡迎你。”
  我轉過頭去,看到一個約三十餘歲男子,微笑看著我。
  我從未見過如此英俊異性,高大但不瘦削,一套深色西裝穿得舒服熨貼,白襯衫卻沒有結領帶,好不瀟灑,配便鞋,怎麽看都漂亮。
  我輕聲答:“我不是日本人。”
  “對不起,”他道歉:“今朝來的都是日本客人。”
  我微笑,“日本人為三件事著魔:中國,漫畫,與機械人。”
  他笑起來,“我是榮譽館長羅光甫。”
  啊,看見他每年也捐了十萬美元,我笑不可抑。
  他愕然,“有什麽可笑的嗎?”
  我把自己的名片給他看,他也忍不住笑。
  “去角落喝杯咖啡吧。”
  我們在小茶廳坐下,在一角陽光下絮絮談起來,我看著他的五官,心想人家一直說的劍眉星目就是這個意思,十分陶醉,竟不想離開那張小桌子。
  “你家做什麽生意?”
  我順口答:“酒莊,專門發掘經營不為人知的好酒。”
  “我家做紡織及成衣生意,也投資地產。”
  我點點頭,佯裝內行。
  “一看就知道你對生意或數字毫無興趣。”
  接著,我們說到英國,這方麵我有點經驗,講的頭頭是道。
  “你喜歡旅行。”
  “都是跟著家人四處走。”
  我從來沒有習慣可以隱瞞身世,我吃驚,為什麽這樣急於討好他?
  有人叫他,他把手機電話交到我手上,“請留下你號碼。”
  我情不自禁照他指示做。
  他接著說:“明天中午,我在這裏等你。”
  “可是——”
  他說:“我們一起出海,在船上吃飯,我家廚子做的一客好羊架,你吃羊肉嗎?”
  我看著他,那邊有人再次叫他。
  “十二時整。”他叮囑。
  我走到街上,看時間,詫異的發覺已與他談了個多小時,我還以為隻有十多分鍾。
  可見愛因斯坦妙語相對論是正確的,他說:“什麽叫相對論?當你與一個美女談心,一小時像一分鍾,當你手放在熱鍋上,一分鍾像一小時,這便是相對論。”
  假如這人一開頭就是我男朋友就好了。
  我心酸地想,但假使不是咬緊牙關走了那麽多荊棘路,又怎麽能夠遇見他。
  至少現在,我與他都是美術館館長,嗬哈嗬哈。
  我第一次為異性輾轉反側。
  什麽年紀了,該是成家的時候了。
  這次回來,我與從前的豬朋狗友全部都不再來往,這是一個新的開始。
  就這樣,我與羅光甫開始約會。
  節目也很普通,他喜歡出海,去到僻靜之處,再用小汽艇載我到小小沙灘,坐著九一三製福特T型,還有摩根、愛斯德馬汀、及哈利戴維生機車。
  他說:“這輛機車於一九一六年在荷蘭打過德軍,看,這裏有子彈孔。”
  我點頭,這些,都是他的玩具,
  我忽然問:“你沒有女朋友?”
  他吃驚,“你就是我的女朋友。”
  我很滿足,鼻子發酸,“從前呢?”
  “從前一切已經忘記。”
  “請搜索記憶。”
  “二十多歲之際,十分喜歡一個女演員,她很專業,人也長的漂亮,但是沒有觀眾緣,到今日始終不算大紅大紫,不過大家都知道她的名字。”
  “怎麽沒有下文?”
  “太年輕,不知珍惜,家裏嚴厲反對,隻得分手。”
  “這不是原委。”
  “原因是我知道今日會認識你。”
  我哈哈大笑,“如此陳腔濫調,虧你說的出口。”
  可是聽在耳裏,十分受用,
  約會至筋疲力盡,回到家裏,才沐浴,已經想見他。用電話找他,他笑說:“我已在你家門。”
  有時半夜他會按鈴,雙手冰凍,“我本想等到天亮,可是實在想見你。”
  他每天送花,花店職員說:“羅先生每天親自來挑花,真是難得。”
  我收過綠色玫瑰、深紫色牡丹、雪白的天使喇叭、粉紅鈴蘭、藍失菊……這時,我雙眼看出去的世界,也似花束般七彩繽紛,我深信天空蔚藍,希望金光璀璨,我像一個十五歲少女,憧憬被愛的幸福。
  我隨時會淚盈於睫,鄰居太太問我:“那是你男朋友嗎,好漂亮的人與車。”
  我忽然喜極而泣。
  不知過了多久,原來認識他隻有兩個星期。
  一日,我正在收拾外婆雜物,放進紙盒裏,我又看到她那些舊旗袍,不禁打冷顫,啊,那些可怖的記憶,就似故衣,封進箱子,永遠忘記。
  那些日子,虧我熬過來,我用手掩住口鼻。
  這時忽然有人按鈴,時間還早,不應該是光甫,我去開門,看到汪翊,呆住,一下子回到現實,非常不情願,失望露在臉上。
  汪翊曬得黑實,更像一個莊稼漢,我說:“回來了。”
  他點點頭,“頗有收獲。”
  我說:“我有話要同你說。”
  “我也是,”他坐下擦汗,“你先講。”天氣那麽冷,他額頭卻不住冒汗。
  “汪先生,我快要結婚了。”
  他抬起頭,忽然吼:“你失心瘋?羅光甫會娶你?”
  “為什麽不?”
  “你什麽身份,想嫁入羅家?你是一個有過去的女人。”
  “他也是一個有過去的男人。”
  “他有家勢背景撐住,你有什麽?你至多是個有苦衷的掘金女!”他竟然說的那麽難聽。
  “誰不在這社會挖金?”
  我們的聲音越來越大,我歇斯底裏喊叫:“你憑什麽來掀我底子?”
  他忽然靜下來,“我是你朋友。”
  “我承認你是我好友,但你為什麽不能為我慶幸?”
  “你喝毒藥,我應為你開心?”
  “你是天下最惡毒的朋友。”
  “羅光甫不是好人。”
  “我與你也不是好人。”
  “我與你必須保護自身才能生存,羅光甫衣食無憂,卻以傷人為樂,你看。”
  他取出一疊剪報,七彩繽紛,都是羅光甫與各個漂亮女人在公開場所合照。
  “你看,陳心蓮、王掌珠、汪家鈴、丁玉雲、沈慈、金卿、岑盈、文子秋、陳加敏……說到底,彼此都是成年人,後果自負,這種人,你以為他會對你例外?”
  我冷靜下來,“你不必杞人憂天。”
  “我真心愛你。”
  “汪先生,我也敬愛你,但不是你心中希望那樣。”
  “你聽我說——”他握著我雙肩。
  “放開我。”我掙脫他雙手。
  他頹然,“他會殺死你。”
  “我在遇見他前早已生命跡象。”
  汪翊雙手掩臉,“你打算如何?”
  “結婚、生子、正常生活。”
  “那你應當選擇我。”
  “汪翊,你還沒聽清楚我的心。”
  “你有心房,失覺了。”
  “你若繼續侮辱我,這朋友關係難以維係。”
  他冷冷說:“誰要做你的朋友。”
  “汪先生——”我心酸。
  他聲音忽然低下去:“你這種故事,我看得太多,玉堂春、杜十娘、花魁女……朱咪,你有什麽特別?在紅塵打滾,討得些金錢利益,甜頭蒙心,妄想男歡女愛——”
  我霍一聲站起來,“多謝教訓,我還以為我家太祖公複生,把我拉到祠堂公審。”
  他坐下來,噤聲。
  “你一定要殺得片甲不留,汪先生,請你離開我家客廳,以後,若果沒有我的邀請,請勿上門,你可續任財務經理一職,請自重。”
  他取過外套,啟門離去。
  我重重鎖上大門。
  汪翊走了之後,我心悲愴,他真殘忍,硬是要我對牢照妖鏡看個仔細。
  我一意孤行,我找到光甫,“你在什麽地方?”
  “與日本人開會。”
  “對不起,”我不安,“打擾你。”
  “我說過隻要這個電話一響,沒有更重要的事。”
  “你開完會可否來一下。”
  “我已經離開會議室,十分鍾到你處。”
  “我心情欠佳,不想外出。”
  “沒關係,我帶事物上來,我們躲家中三天三夜不出去。”
  稍候他挽著香檳水果及肉類蔬菜上來。
  我緊緊用雙臂纏緊他。
  他已經透不過氣來,可是卻還說:“緊些,再緊些。”
  我們三日三夜未曾出門,電話電訊插頭全部拔掉。
  一個人總可以做夢吧。
  我一邊享受一邊落淚。
  他三天沒剃胡須,已經很長,司機來按鈴時嚇一跳。
  他與東家說:“今日老太太生辰,太太請你別忘了時間。”
  光甫轉過頭對我說;“你看煩不煩。”
  我微笑,以為歡樂時光在此終結,誰知光甫說:“你與我一起出席,我與你見家長,告訴他們,我們決定結婚。”
  我一呆,地球仿佛也隨即停頓千分之一秒,在該刹那,所有聲響動作都凝住,發條不再轉動,然後,我聽到自己不卑不亢地答:“好啊。”
  我的心像要自喉嚨躍出。
  汪翊,你小覷了我,請來聽清楚,這一切都自動出自羅光甫口,他願意娶我。
  那天晚上,我穿上晚服,到大酒店宴會廳參加羅老夫人的生日宴。
  老人怕有一百歲了,五代同堂,這次請客,並無外客,都是近親,可是家族龐大,竟有百餘人。
  酒店大門口停滿賓利與勞斯來斯這種大車,我與光甫坐的一輛叫銀影,已有五十多年曆史,比新車更名貴,證明羅家用的是老錢。
  在大堂已有人招呼:“光甫,你躲到什麽地方去了,大家都找你呢。”
  他們不論男女都長著一式的濃眉大眼,親切笑臉,一絲不見驕矜,真好教養。
  華麗衣著,適當首飾,可以用衣香鬢影形容。
  我終於來到社會這個層次。
  我貪婪?我敗金?我自己現在也是個有錢人了。
  不,我豔羨他們無憂無慮,在家族大樹陰下,自由快活過日子。
  他們不必為下個月租金擔憂,他們母親不會帶形容萎縮的男人回家,他們有家長保護,他們走光明大道,前途一早已經安排妥當。
  我羨慕他家長幼有序,父母不會掉轉頭來向子女討生活費用,還有,兄姐不必費神照顧弟妹。
  我真想做他們家一份子。
  光甫一隻拉著我的手不放,像是要給整個家族看:這女孩是我的未婚妻。
  這是我一生中最快樂的一天,我雙眼充滿星光,光甫把我介紹給他祖母,老太太並不如我想像中像慈禧太後,她健康上佳,笑容和藹。
  接著,又介紹我給他父母。
  “爸媽,這是朱咪。”
  他們和顏悅色地說:“朱小姐,千萬別客氣,隨便跳舞遊戲。”
  光甫接著說:“爸,我將向朱咪求婚。”
  我凝視羅先生表情,隻見他微笑說:“光甫,我支持你。”
  我聽見我心房噗一聲開出一朵花來。
  我更緊緊地握住光甫的手不願放開。
  他的表姐妹嬉哈地笑著圍近說著家中趣事。
  我向往沉醉,嗬,終於可以成為這家中一份子,從此像他們貴胄子弟一樣,脫離我的出身。
  我喝多了香檳,麵孔紅咚咚,可是不說話。
  接著的一段日子,我盡我所能,討好光甫。
  到我頭腦有點清醒的時候,已是隆冬。
  羅家到阿士板滑雪,我一心以為光甫會帶我一起,可是他沒有。
  光甫閑閑說:“爸隨即與我往波恩談生意,我們隻逗留一日。”
  我不出聲,我內心冒出噴泉般疑問。
  他說:“我一星期便回來。”
  他走了之後,我靜靜思考。
  一早,我坐起行動,終於,我找了到麗蓉。
  麗蓉一聽到我聲音就認出來,“什麽風,朱咪,你終於想起我了。”
  我說:“有事托你。”
  “我明白,沒事,你不會找我。”她少不了挖苦幾句。
  “你可認識羅家的人?”
  “城內人人都認識羅家的人,包括你在內。”
  “麗蓉出來談談吧。”
  “我在德坊開了一片家具店,你來坐坐。”
  我半小時後到了她的店,她迎出來,招呼我進去。
  店麵很堂皇漂亮,麗蓉本人紅壯白大,穿戴華麗。
  我稱讚:“你氣色很好。”
  她回答:“因為我並不貪圖豪門虛名,我專攻小生意人,我宗旨是夠用就算了。”
  我不出聲。
  “你膜拜羅家之金?”
  我搖頭,“我自己手上也有不少。”
  “那是為著揚眉吐氣。”
  “也不,我不在乎人家怎麽想。”
  “那就不必吃苦了,羅光甫不是一個好人。”
  “你們都那樣說,為什麽?”
  “花言巧語、始亂終棄、欺騙、拋棄,是他拿手好戲。”
  “他對我是真心。”
  麗蓉給我一杯黑咖啡,“他每個女友都那樣說,不然,誰耐心白白陪他。”
  我啞口無言。
  麗蓉輕輕說:“你與羅光甫的事,我們都知道,大家都不知你圖他什麽,你也不是昨天才出生的人,怎麽一時糊塗,被他納入名單之內。”
  “他答應娶我。”
  麗蓉更加納罕,“你稀罕嫁人?我真沒想到。”
  “我渴望過穩定的生活。”
  “朱咪,汪翊愛你,嫁他最妥當。”
  我輕輕說:“對他,我沒有戀愛的感覺。”
  麗蓉低聲說:“你神經有毛病。”
  她取出一副撲克牌,刷刷刷給我五張,“翻開來看看。”
  我打開,有一對五,一隻十,一隻愛斯,一隻三。
  “不錯,有一對五,不至於太過淩落。”
  我問:“這什麽意思?”
  “朱咪,每個人出生之際,上天都會給我們一副牌,於是,每個人都得憑這副牌玩下去,有人一手就得到同花順,但那不是你與我,我與你是否在坑底?又不是,一定還有更不幸的一群,我不想爭做第一,我便快樂,你明白嗎?”
  “麗蓉你幾時變成哲學家。”
  “你手上端端正正一對五,很不錯了。”
  “可以換牌嗎?”
  麗蓉搖頭,“有人相信成功換牌,我不相信。”
  我籲出一口氣,“麗蓉,幫我打聽一下,羅家上下,對我意見如何。”
  她無奈點頭,“我想想辦法。”
  這時店員探頭進來,“老板娘,客人問要折扣。”
  麗蓉說:“我就來。”
  我站起,“不打擾你了。”
  我躊躇回家。
  光甫還有衣物在我這裏,茶幾上一枚名貴三門金表,還有一條小女孩玩的字母珠鏈,拚出咪咪兩字,他幾乎天天掛在脖子上,展示全世界。
  他會回來的吧。
  真不相信他會傷我的心。
  我查看電話電郵,都沒有他的訊息。
  我並不是笨人,開始有點明白。
  第二早,麗蓉電話來了。
  “有無吵醒你?我找可靠的人替你打探過,他說,羅光甫的兄弟姐妹,對朱咪這個女子一點印象也無,換句話說。他們不記得你,不認識你,對你沒有評語。”
  我震驚,“不,不,麗蓉,並非我自作多情,我見過他們,羅光甫介紹我時,說我與他將會結婚!”
  麗蓉惻然,“那是他的口頭禪。”
  我嘶叫:“不——”
  麗蓉輕輕說:“我過來看你。”
  我已經渾身戰栗,“不用,我要辦事,我沒有時間。”
  我丟下電話,到房裏去找外婆。
  “外婆,外婆。”驀然想起,外婆已不在人世。
  走了那麽長一段荊棘路,發覺仍然孑然一人。
  我抹幹眼淚,呆呆地坐著,我真的已經失去羅光甫?
  然後,老好麗蓉來了。
  她拎著一隻深藍色絲絨袋,打開,原來是一瓶威士忌,她開瓶斟了兩杯。
  “來,借酒消愁,我也是一個寂寞的人。”
  然後麗蓉取出電話,輕輕問:“羅光甫的電話號碼是——”
  我說了出來。
  她按下號碼,那邊傳來嚦嚦女聲:“這個電話已停止使用,找羅先生,請電羅氏企業。”
  我像被人在頭上淋了一盆冷水。
  麗蓉說:“聽到沒有,你該明白了吧。”
  她接著又致電羅氏企業。
  電話接通,總機接到羅光甫辦公室,秘書回複:“我是伊蓮,請問哪一位找羅先生。”
  麗蓉不慌不忙地說:“我是朝日家具店,羅先生在敝店訂了一張書桌,什麽時候送上為佳?”
  那伊蓮躊躇,“我不知此事,我找馬莉於你說。”
  “請問羅光甫旅遊返回沒有?”
  “羅先生前天已經回來。”
  我背脊中刀。
  另一把女聲轉來:“我是羅先生私人助理馬莉,請問貴姓?我不知道書桌一事,待詢問後再給你回複可好?”
  “好好好,謝謝你。”
  麗蓉放下電話。
  她把手放在我肩膀上,像是問我:可聽清楚了?
  我一邊喝威士忌一邊打嗝,忽然我笑了。
  麗蓉說:“接受噩耗,通常要經過幾個心理程序:第一,哭,第二,拒絕接受事實,第三,悲痛,然後才會慢慢痊愈。”
  “麗蓉,沒想到你對我真心。”
  “朱咪,真沒想到你那麽笨。”
  “就這樣?連再見都不說?”
  麗蓉答:“他有說,你沒聽到而已。”
  “一切都怪我自己?”
  “當然,成年人,又在歡場打滾,隻有怨自己。”
  “可是,我們之間,確有盟約。”
  “是,”麗蓉說:“深情款款,每次話別,深深吻你的手,戀戀不舍,說會永遠地愛著你,千言萬語,隨那白雲飄過,歡場無真愛,朱咪。”
  “那不是歡場。”
  “看,否認事實,你當時多開心多歡暢,還說不是歡場?”
  我用手捧著頭,再不願張開雙眼。
  “朱咪,振作,失戀算什麽。”
  “歸宿——”我呢喃。
  “你便是你自身的歸宿,你以為羅光甫太太那麽容易做?你想仔細點,他是三世祖,伸手牌,不務正業,遊手好閑。”
  麗蓉說的對。
  她把麵盆放在我身邊,“要吐往這裏頭,別吐到地上,酒醉嘔吐物比狗屎還臭,曆久不消。”
  我啼笑皆非,“走,走。”
  她笑,“你外婆也已經不在,你不愛自己,就沒人愛你了;沒想到吧,我會成為你的指路明燈。”
  “走,走。”
  麗蓉說:“往好處想,羅家不會到處把你當笑話講,你還記得如茵嗎,分手三年後,那男人還把他們親熱照片到處傳給人看,好叫她難做人,還揚言會一直臭到如茵六十歲生日。”
  我把麗蓉推出門去,鬆了口氣。
  我走到鏡子麵前,轉過身看,我背脊上當然什麽也沒有,可是,我分明覺得火炙劇痛,那把匕首,插在我第四對肋骨之間,傷及左肺翼。
  我把手伸轉到背脊,用力把刀拔出來,我倒在地上,我喃喃背書:“身有所憂患,則不得其正,心不在焉,視而不見,聽而不聞,食而不知其味,修身在正其身。”
  我嘔吐起來,身體抽搐。
  如果不坐直,會被吐出的穢物窒息,我爬到沙發上,失去知覺。
  也許是沉睡了,載沉載浮,隱隱約約,聽見電話響,這也許是羅光甫,他的電話來了。
  我想掙紮去聽,可是手足無力,鈴聲一直響。
  鈴聲終於停止,我又沉沉睡去。
  我醒來時隻覺得陽光刺著雙眼,有人輕輕拉密窗簾。
  “誰,”我聲音沙啞,“是張媽嗎?”
  “是我。”那人走近。
  我意外,這明明是蘇杏的聲音。
  她扶我起身,遞來一碗醒酒藥湯,我一聞藥香已覺寬懷,一口氣喝半碗。
  一看身上,已換上幹淨衣服,“麻煩你了。”
  蘇杏微笑說:“我這才知道什麽叫爛醉如泥。”
  我也訕笑,“可是扶都扶不起來?”
  “不,咪姐一向有骨氣。”
  公寓內噴過空氣清新劑,一場夢已經做醒。
  嗬一場春夢,一般人嘲弄他人不自量力叫“你做夢呢”,我就是那個人。
  一覺醒來,一無所有。
  我問:“有沒有找我?”
  “麗蓉姐姐叫我過來看你,她問候過你,媽媽也來過。”
  “我睡了多久?”
  “也沒多久,兩日一夜,好睡好睡。”
  “我還以為不會醒來。”我自嘲。
  “媽媽也時常希望她會一眠不起。”
  “是,她常常那樣講。”
  蘇杏說:“咪姐,我聽了總是很傷心,請不要再說。”
  我下床,雙腿發軟,口氣惡臭。
  “我去上班了。”
  我打開手袋,取出所有現鈔,塞到她手裏,“去看場電影吃塊蛋糕。”
  蘇杏點點頭離去。
  茶幾上放著當天日報,我隨手翻開,看到娛樂版上一張照片:華南新影後趙欣紅與男友羅光甫共慶生日。
  羅光甫,這名字真熟,我訕笑,他還是老樣子,笑嘻嘻從不避鏡頭,照片雖然不大,可是清晰地看到他脖子上掛著一條繩子,上麵串著字母珠,拚出“紅”字,他的慣技。
  他的秘書抽屜裏一定有一大盒這種珠子。
  再為這種人傷心,不是他不是人,而變成我不是人。
  我籲出一口氣,背脊已經止血。
  我並沒有把我名字珠繩鉸碎扔掉,這樣戲劇化火氣大幹什麽,我當然也沒有再給他電話。
  整件事就這樣不了了之。
  我蜷縮到床上,不幸中之大幸,我毋須告假,愛睡到幾時都可以。
  我用小小影碟機器放枕邊看舊愛情電影,時時睡著,醒轉再繼續看,也仿佛沒有錯過什麽。
  蘇杏與周桃兩個妹妹輪流每天下班看我,帶來我喜歡食物:燉甜蛋、雲吞麵……
  沒想到平時最難相處的親人如今有說有笑。
  可是不久要求就來了。
  “咪姐,媽媽說房子最好轉到她名下。”
  我搖頭,“不行,我最了解她這個人,她並非想耀武揚威:不出三天準把屋契押掉套現炒賣股票,而且一定輸精光,到時你們又要找地方住。”
  蘇杏低頭,“是她叫我們這樣講。”
  “那你們別來好了。”
  “咪姐,我們也了解母親。”
  “那就好。”
  她倆告辭,我以為她們以後不來了,可是不,下班後她們還是準時到,幫我收拾家居,閑話家常。
  麗蓉催我:“幫我看店,最近生意差。”
  我搖頭,不想出門。
  “對了,我請不起你。”
  “你毋須用激將法,我怕見人。”
  “所有人?”
  我感慨地點頭,“全世界,人心可怕。”
  “對,狗比人可愛可是。”她取笑我。
  我知道自己瘦了許多,衣服都不合身,更加躲在家中不願外出。
  一整天可以不說一句話,周桃擔心說:“咪姐,這是為什麽?”
  我安撫她:“我無話可說。”
  “我到那人辦公室去放炸彈。”
  那人,那人是誰?
  電話鈴突然響起。
  周桃四處找電話,在抽屜裏找出,聽了一回,“是,她在,你是哪一位?”
  我抬起頭,不會是他吧,接著,周桃說:“請你等一等,我看她是否睡著了。”她輕輕說:“一位汪先生。”
  我一聽,苦樂參半,悲喜交集。
  我接過電話:“汪先生你好。”
  忽然忍不住,淚如泉湧,像罰留堂的小學生看到有家長來接時才敢放膽痛哭。
  “朱小姐,我剛自甘肅回來,帶回首釀一瓶葡萄酒,請你這位大股東品嚐。”
  “你不是在新疆?”
  “我們三隻井底之蛙走到敦煌南湖鄉,發覺當地葡萄種植麵積達一萬四千畝,產量四千五百萬公斤,立刻著手研製釀酒,朱小姐,若果墨西哥人可講仙人掌釀成著名塔基拉,這翠綠葡萄為什麽會輸給法國波都?”
  我微笑,他的口氣夠豪。
  他絕口不提我的私事。
  而其實,他是知曉的吧,有什麽能瞞得過汪翊的法眼?
  我問:“你此刻在什麽地方?”
  “你家門口,可以敲門嗎?”
  我抹去眼淚,“你還記得我住什麽地方?”
  “我有地圖。”他調侃。
  我出去開門。
  汪翊果然站在門口,他挽著兩隻麻包袋。
  他又黑又瘦,可是精神奕奕,“朱小姐,這隻果子味奇香,估計會受女士們歡迎。”
  他自麻包袋裏提出酒瓶,我嚇一跳,原來是一加侖大小酒壺,用冰塊裹著。
  他打開酒瓶,斟出兩杯,“來,試一試。”
  我叫周桃過來,她笑說:“媽媽叫我不要喝酒。”
  汪翊讚:“好家教。”
  我喝了一口酒,嗯,香溢無比,可口易飲,是一種年輕女子喜歡的口味,我一飲而盡。
  “怎樣?”汪翊語氣中有許多盼望。
  我點頭,“當中有點桔皮芬芳,何故?”
  “這是密笈。”他故作神秘。
  “加滴香精罷了。”我取笑他。
  “這是南湖葡萄酒莊園的Premier Grand Glassés。”
  我喃喃說:“但願毋須血本無歸。”
  他又給我看酒瓶式樣。
  我輕輕提出意見:“按照傳統白酒瓶子做,切忌標新立異。”
  “朱小姐,人家加國冰酒的瓶子又細又高,優雅別致。”
  “我就是嫌那瓶子容易推跌,不好放。”
  他凝視我,“朱咪,你的精神比我想像中好的多。”
  “我是鐵漢。”
  “不,你偽裝工夫到家而已。”
  “你就別挖苦我了。”
  “我不是那樣的人。”
  他是個怎麽樣的人?中等身材,普通五官,方型麵孔,方型手掌,一個平凡的人,卻有著出奇精靈的心思。
  他忽然問:“你有無同他吵鬧?”
  我搖頭。
  “有無算賬?”
  我又搖頭,我既敢怒又不敢言。
  “可有抱怨,可有解釋?可有招待記者?”
  “全無,你放心好了,我沒說一句話。”
  他籲出一口氣來,“我為你驕傲。”他握住我雙手。
  “你還聽說什麽?”
  “你不會想知道。”
  “說我聽聽,好讓我學乖。”
  “羅氏家長打聽到你與白人的事,同羅光甫說:喏,任選一樣:祖業,或是朱小姐,於是,依照慣例,羅先生並沒有選擇愛人,他很看得開:享受過也就算了。”
  “原來如此。”
  “一次外遊,他忘記了你。”
  “我明白了,這是他標準動作。”
  汪翊惋惜,“他是一個被寵壞永不長大的人。”
  我說:“他不是一個好人,你說的對。”
  “但是他懂得討女喜歡:閃亮大車,雪白遊艇,香檳,玫瑰……”
  我按住汪翊的手,“那把匕首已經除脫,別再說這個了。”
  汪翊說:“我看見一個烏溜溜的傷口,流著黑色的血,刀刃分明傷到肝髒。”
  “別再說了。”我幾乎哀求他。
  “那麽,來看酒的標簽設計。”
  他似乎全情投入,我卻累了,“古誌與郭沛如何?”
  “他倆吃不了苦,已到上海及北京做推銷工作。”
  “啊,”我一楞,“習慣吧。”
  汪翊微笑,“古誌已經再婚,不知多開心,郭沛成為社交圈香餑餑。”
  我失笑,“你呢?”
  “我?悠悠我心,豈無他人,為君之故,沉吟至今。”
  “真的,汪翊,你呢?”
  “真的,我還在等你——簽名,秘書說你不肯到我辦公室簽署。”
  他打開公文袋,取出文件,讓我一一簽署。
  我說:“我累了,我想休息。”
  “你自己也很富有,朱小姐,何必受人閑氣。”
  我無言,一直喝著南湖酒莊的第一造葡萄酒,不久麵孔有點熱,頭有點興奮,我放下酒杯。
  我倒在沙發上盹著。
  不知過了多久,聽見有人低聲說話:原來是麗蓉來了,汪翊卻沒有走,兩人在說我的事。
  我耳畔聽的真晰,但四肢卻不能動彈,像聊齋誌異裏的書生遭狐惑,聽成精的狐狸私語。
  麗蓉這樣說:“真可憐,一句再見,半聲道歉也無,你看她瘦成一把骨頭。”
  汪翊:“會好的,沒你想像中的嚴重。”
  “怎麽,她沒有自尊?”
  “就因為自尊,她會恢複過來。”
  “你就一直看好她,汪翊,你是她知己。”
  “那是不夠的,她不會以我為熱戀對象。”
  麗蓉笑了,“我不再向往熱戀,以免炙傷。”
  “你們呢都喜歡有星光眼的男生:年輕、英俊、V字背脊,會得吃喝玩樂。”
  麗蓉忽然問:“你與朱咪如何認識?”
  “你們呢?”汪翊也好奇。
  “嗬,一個世紀之前的事了,”麗蓉無限感慨,“這酒真好喝,會有出息,但這葡萄種完全不同……”
  “酒的標價如何?”
  “不可以太便宜,成本不輕,但又不可太貴……”
  有他們二人在,我覺得安全,於是又沉沉入睡。
  醒來時,麗蓉在廚房吃夜宵,她反客為主:“你也吃些。”
  原來是一小碗銀絲麵,一嚐,卻是甜麵。
  “給你一些甜頭。”
  “你碰見汪翊了?”
  “是,真佩服他,企業做到那麽遠。”
  “他說他還在等我。”
  “朱咪,這個時候不要做任何選擇。”
  “我明白,我不想對他不公平。”
  麗蓉說:“汪翊對你來說,是一塊磐石,我們這幹飄零女生命中最需要牢靠大石。”
  我不禁酸笑。
  她又說:“有人向我求婚呢。”
  “聽你口氣,不覺興奮。”我看著她。
  “離婚漢,有兩個孩子,前妻極之麻煩,我正躊躇。”
  “有什麽優勢?”
  “事業還過的去,倫敦與溫哥華有公寓房子。”
  “還算愛你嗎?”
  “開頭的時候,都願意吻你的鞋子,我等司空見慣。”
  我去斟酒,已經喝光,“這酒會有銷路。”
  “叫什麽名字?”
  “尚未命名,你說呢?”
  麗蓉說:“我不識字,我不懂這些。”
  如此謙遜,我笑得翻倒。
  她走了之後,汪翊又提著水果上來,“我怕你沒吃的。”
  “你可是要走了?”
  “我在南湖設了酒廠,朱咪,你願意來嗎?”
  我搖頭,“我們已經去到地盡頭,記得嗎?”
  “可是,朱咪,我們還未去到天盡頭。”
  我笑不可抑,“嗬,真沒想到還可以高空發展。”
  “這是我的電話,你不要見外。”
  “是,汪先生。”
  “多出去走走,別窩在家中,否則,要錢來無用。”
  “酒叫什麽名字!”
  “絲路。”他很得意地回答。
  “啊,自然。”我怎麽沒想到。
  我沒有送他,我們像金婚紀念的老夫妻,舉手投足都有默契,或是好朋友,沒開口就知對方想說些什麽;最要緊的是,我們互相包涵。
  蘇杏與周桃問我:“那是未來姐夫嗎?”
  “沒有的事。”我答。
  我剪了短發,換上冬衣,很快投入生意,替公司尋找歐美代理商,洋人十分認真:“嚴格來說,這不是傳統葡萄酒,最好另外命名。”
  我頭痛,漸漸心胸思想都被酒名占據,煩得寢食難安,又搜購大量書籍作為參考。
  汪翊回來看見,“咦,”他裝模作樣查探我背脊,“傷口痊愈了?”
  我竟不知他說些什麽,瞪著他。
  “你別煩惱了,我們決定叫絲酒。”
  噫,我怎麽沒想到,我歎氣,“我真笨。”
  汪翊捧起我雙手,“女人是笨一些的好。”
  我啼笑皆非,“這些是有意思合作的代辦,”我把資料給他,“隻是擔心運輸費用,說比自歐洲運來還遠。”
  “錯,我們用陸路,”他攤開地圖,“由我去說服他們。”
  我擔心利潤,但是想了一想,如果這件事能挽救那麽多失落靈魂,賺蝕已不是問題。
  絲酒在著名會所舉行發表會,刻意標榜是國貨,我穿一套深灰上班服站在汪翊身後。
  我看到古誌與郭沛,他倆不約而同穿上條子西裝,一個配紅領帶,另一個帶銀色領帶,他們談笑風生陪同要人品嚐酒味。
  汪翊輕輕說:“他們沒看到你,他們全神貫注要做生意。”
  應該如此,他們本來就是一流銷售員,如今翻身靠這隻酒牌,當然要施出渾身解數。
  汪翊忽然說:“朱小姐,你姿色是大不如前了。”
  我淡淡回答:“彼此彼此。”
  汪翊不願放過機會,繼續說下去:“從前一進會場,老遠就看到伊人那紅粉緋緋亮麗的小臉。接著,是一雙會說三言兩語的大眼。”
  我說:“這裏沒我的事,我失陪了。”
  汪翊拉住我,“朱咪——”
  “我沒事,我已習慣閣下的冷嘲熱諷。”
  我從另一道門走出電梯大堂,一轉頭,看到羅光甫,他由兩名親信陪同,外型出色的他一進場便吸引到眾人目光。
  汪翊有一絲驚訝,仿佛羅光甫不請自來,不過他立刻說“歡迎歡迎”。
  他倆殷勤握手,我在遠處看著他倆,忽然覺得汪翊順眼的多。
  莎劇麥克佩斯中蘇格蘭王鄧肯說過:“知人口麵不知心”,那是正確的,但是我此刻的目光已經比較真確,我唏噓,一個人,吃過虧便會學乖,我不比誰聰明,不過是慘痛的教訓難忘。
  我一個人靜靜等候電梯。
  忽然有人輕輕叫我:“咪咪。”
  我緩緩轉過頭,那人正是羅光甫。
  他朝我微微笑,“好嗎,絲酒是你的品牌,我喜歡極了,許久不見,你仍是老樣子。”
  真好笑,我不與他計較,他就自以為真的沒事值得計較。
  我不過是假大方,不過,假大方也已不容易。
  我客氣地說:“我叫人把酒送到府上。”
  他雙手插在口袋裏,“先謝謝你,我好像還有一隻手表在你處。”
  我更加客套,“我找到了一定一並送上。”
  “咪咪。”他欲咽還休。
  我等他下文。
  他這樣說:“我時時想起你。”仿佛蕩氣回腸。
  我還一句:“我也是。”
  “咪咪,我們——”
  他還想說下去,這時汪翊忽然走近,不知怎地,我自然的不能再自然,伸出手,挽住汪翊的手臂,這時電梯到了,羅光甫與隨從離去。
  汪翊看著我,“人已經走了,你可以鬆手。”
  我把他扯得更緊一點。
  “他同你說些什麽?他自動向我獻身,願意把絲酒運往英倫。”
  我問:“你怎麽回答?”
  “英倫代辦是光耀行,我們已簽合約,你又同他說什麽?”
  “我還沒開口,你已經出現。”
  他似乎很放心,“你還拉住我幹什麽?”
  我這才緩緩鬆開手,是為著安全感吧。
  他又問:“你賊兮兮笑什麽?”
  我籲出一口氣,“汪先生,我在閣下眼中是越來越不堪了。”
  “我還有事要忙,傍晚見。”
  我自行回家,腰腿都有點酸。
  周桃找我:“一位羅先生找你,問要你的電話號碼。”
  我詫異,“他怎麽找到你處?”
  “咪姐,我正用你的手提電話。”
  我想一想,“你說我不在本市。”
  “明白。”周桃笑。
  “各人好嗎。”
  “媽媽仍希望你把房子轉到她名下。”
  “請她不用再想。”
  周桃又笑,“咪姐說話真是實實在在一句是一句。”
  隔一會電話又響起來,我問:“是汪先生?”那邊卻答:“我們是華豐銀行。”
  稍候有人按鈴,我又揚聲問:“是汪先生?”“是我,麗蓉。”
  稍候麗蓉進門說:“我到酒會怎麽沒看到你?”
  “我早走,我已忘記如何應酬。”
  “你倒是輕鬆,汪老大做的臭死,我還見到古誌與郭沛,兩人老多了,可是正在感慨,他們的女伴到了,年輕貌美,鶯聲嚦嚦,氣死人。”
  “麗蓉,你說話益發粗俗。”
  “為何斯文,像臭屁,臭屎,這些,根本全部存在,用起來十分痛快。”
  我無可置評,年紀大了,我們漸漸放肆。
  她坐下說:“我就喜歡講一屁股坐下。”
  我笑,“對,不用尊臀用什麽坐。”
  “你家的絲酒人見人愛,車見車載。”
  “謝謝。”我由衷高興。
  “蝕本生意反而大獲全勝,朱咪,你走運了,經過那許多,也該論到你涼快了。”
  這時有人按鈴,我高聲問:“是汪翊嗎?”
  有人送花來,卻是汗美集團的名片,來人說:“汪先生說朱小姐喜歡牡丹花,所以命我送來。”
  我喜歡牡丹花?不不,我不喜歡牡丹花,我喜歡雪白芬芳的薑蘭。
  麗蓉說:“沒想到汪翊也在學心思。”
  我招待麗蓉吃點心,張羅許多甜品。
  她問:“你的心可踏實了?”
  我沒有回答,白天還好,晚上做夢,時時看到過去的人與過去的事,隨時都不愉快,就算見到外婆影子,也十分惆悵。
  “時間太多,”麗蓉說:“時裝店,家具店,還有美容院、首飾鋪、甜品小食,仿佛都是姨太太的生意。”
  “胡說,大太太做什麽?”
  “正室做洋酒生意。”她討我歡喜。
  我說:“正室什麽也不做,陪著子女到歐美讀書。”
  “對對對,我怎麽沒想到。”
  我們兩人大笑起來。
  麗蓉說:“我帶你去一個地方看一個人。”
  “誰?明星歌星也是人,別打擾別人工作。”
  “去到你便曉得。”
  我與她特地乘車到銀行區一間女裝名店總部,麗蓉在鞋子櫃旁邊坐下,拉一拉我,示意我往左看。
  隻見櫃台後有兩個穿製服的店員正在結算。
  我莫名其妙,“誰?”
  “看仔細一點,一老一少,看老的那個。”
  我比較留神,那中年女子分明是店長,她向失望顧客解釋,某款式手袋需要輪侯。
  麗蓉嗤一聲,“放屁,買手袋如輪候?我才不要。”
  我按住她的手,給我依稀認出來了。
  這難道是——長麵孔,棕黃皮膚,高挑身段,中年了,可是打扮得十分得體,頭發挽腦後,結一個小小黑色蝴蝶,身上製服筆挺。
  “認出沒有?”麗蓉追問。
  我躊躇,這樣熟悉,這是什麽人?
  麗蓉揭曉:“這是曹姥姥,曹安老太,曾經一度是你與我的上司,把我倆炮製得哭笑不得,她嫁到國外,不知怎地,又回來了,現在此賣手袋。”
  我沉默,稍候說:“做售貨員也是正當職業。”
  “你不希望在五十大壽還站在店麵伺候人客吧。”
  “生活要緊。”我喃喃說。
  這時店員過來問我們看中什麽,麗蓉一指,“每個顏色一雙,七號。”
  我輕輕說:“看夠了,走吧。”
  麗蓉問:“你不上前與她招呼?”
  我搖頭,“走吧。”
  她點點頭,“我明白了,這叫不值一哂,你根本不放心上,你早已忘記。”
  我沒有忘記,我隻是不願意記得,一切皆因曹安給我的一張照片而起,飲水思源。
  我垂頭拉著麗蓉從側門離去。
  麗蓉說:“老太是前車之鑒,弄得不好,我同你就是這個光景,所以,朱咪,莫應了身後有餘忘縮手,眼前無路思回頭這兩句話,曹姥姥往日淫威何等淩厲,你我均領教過,她今日折墜,我與你卻不敢報複,均因唇亡齒寒,毛骨悚然。”
  我靜一靜才說:“你太悲觀了,那份職業收入不錯。”
  “可是你想想她從前。”
  “從前也不過是一個小主管,是她不知收斂。”
  “可幸我們比她有智慧。”
  “女性已經掙紮了這麽長日子,我們若不比母親阿姨大姐輩聰明一點,簡直不用活了。”
  這時路上有人叫我:“朱小姐。”
  是汪翊,我驚喜的轉過頭,卻看到一個年輕男子叫他的朋友,她也姓朱。
  我低下頭,怎麽搞的,一直掛住汪翊。
  一邊麗蓉說下去:“朱咪,我要去新加坡一趟。”
  我握住她的手,“別嫁太遠。”
  “誰去嫁人,我會轉赴馬來西亞看木材。”
  我祝她大展鴻圖,“也別把錢看太重。”
  她苦笑,“今天不談這個,今天我已被嚇怕。”
  我們分手之後,我忽然回到母親的家去探訪。
  她給我開門,“你來了。”相當冷淡,“有事嗎?”
  我沒事,隻見她一個人在廚房學做壽司,技巧顯然不夠成熟,壽司像一堆爛飯。
  她洗淨了手,我以為她會給我一杯水,可是沒有。
  她說:“你兩個妹妹都有工作了,家裏環境比從前好太多。”
  我諷刺的問:“你呢,你可有新男朋友?”
  她瞪著我,“有幾個女兒會這樣同她母親說話?”
  我知道我們母女永遠無法好好對話,太多齟齬,太多傷痛。
  她說:“你不願把房子歸我名下。”
  我答:“你可以住到老死,誰的名字不重要。”
  “你不信任我。”
  “是,我不信任你,你會把房子變賣,套取現金,與男人享用,然後發覺,又一次被騙。”
  她忽然走到我麵前,伸手給我一記耳光,“你左手給我錢還有右手給我錢?你於我如乞丐般舍施丁點就可以侮辱我?”
  我掩著臉呆呆地看住她。
  “你趕走我們好了。”她斥罵:“你這種不孝女!”
  我靜靜開門離去。
  我回到家中,終於明白了一件事,我與母親,至死不會諒解,滄海桑田,人事變遷,敵人會變成朋友,我們會否極泰來,可是,我與母親,永遠沒有緣分,我做的每一件事,說的每句話,都惹她憎厭。
  汪翊的電話終於來了,可是他說:“我要與客戶吃飯,想你也不會來,不過,我們在桑菊,萬一你改變主意——”
  “謝謝,我棄權。”
  “那好,明天見。”他掛斷電話。
  他竟沒有別的話要說。
  有人按鈴,我去開門,見是兩個妹妹,便說:“我沒生氣,你們放心。”
  她倆進來坐下,“嚇死我,以為咪姐要趕走我倆,說實在,雖有工作,可是搭了車穿不了衣服,裝了身又沒錢吃飯,什麽都靠咪姐。”
  “為什麽媽媽說話不似你倆?”
  “她生你下來,自覺沒有必要低聲下氣。”
  我感慨,“每次見麵,都大吵一場。”
  “她說你登門侮辱。”
  我說:“你們看呢?”
  周桃說:“咪姐,你怪累,我替你揉揉脖子。”
  蘇杏說:“咪姐,我來捶腿。”
  周桃問:“葡萄酒有前途嗎?”
  我輕輕答:“聽我的夥伴說,打算著重質素及包裝,務求達到國際水準,一新耳目,引入歐美一流釀酒技術,三億七千萬公升產品中,希望有少量叫酒客感動。”
  周桃稱讚:“嘩,咪姐,你擅長用簡單言語表達心中意思,叫聽者動容。”
  蘇杏接上去:“可是卻不能與母親交通,開口便是齟齬。”
  我無奈,“真諷刺可是。”
  “我們研究很久,也不明所以,怪不得華人統稱這種現象為沒有緣分。”
  “母女也講緣分?”
  “當然,你看咪姐與媽媽就知道。”
  她倆終於長大了,不論真情抑或假意,我都賺回兩個妹妹。
  “姐姐,酒莊可用人?我們願意學習。”
  原來如此,我微笑,“我不參與酒莊運作,我是沉默夥伴。”
  “那麽咪姐,有無比較高檔工作介紹我們。”
  “凡事從頭起,哪有一步登天的人。”
  蘇杏十分委屈,“咪姐,同事裏有一個叫王振芳,忽然辭職不幹,搬進華景酒店海景套房,日租三千,出入有平治司機保鏢。”
  我歎口氣,這是都會常見故事。
  周桃說:“我們月薪才九千多,你說是否浪費寶貴時間。”
  “咪姐你就爭氣,撐起一頭家。”
  我隻能說:“不要羨慕那種人……”
  “社會有壓力,家庭有需要,逼著我們設法迅速名成利就,否則,去買一隻口紅都遭化妝小姐歧視。”
  “沒有人歧視你,除非你標簽自己。”
  “咪姐,這種雞湯式勵誌的誰不會說:‘沒有人可以侮辱你,除非你接受那侮辱’,‘人貴自強自立’,‘有誌者事竟成’……咪姐你與社會脫節了,現在你到街上不外是花錢,人人爭著侍侯你,你不知我們苦處。”
  我語塞,她說的都是真話。
  蘇杏講下去:“我們每天見的最多的是那班猥瑣的同事,每日十多小時對牢牢,他們口氣與腋下汗臭揮之不去,做夢也聞得到,男上司不規矩雙手,女同事是非冷箭,都叫人難受,你都不記得了。”
  我微笑,“這真是一個可怕的世界,你們想怎樣?”
  “我與蘇杏想開一家鞋店,專門賣平跟鞋。”
  我不出聲,主意很新鮮,“店鋪設何處?”
  “地下鐵路總站鋪位,我們想好了,專售康維斯與凱德及其他橡膠底鞋子,年輕顧客應不介意鋪位裝修。”
  “有銀行願意貸款否?”
  “我們先來找你。”她倆十分坦白。
  “想我做沉默股東?”
  “正是,咪姐,這是我們的計劃書。”她倆放下一張光碟。
  倒也不是一味胡來,至少還有計劃。
  “有空我會看。”
  “咪姐,我們比較心急。”
  “我明白。”早一日出頭早一日揚眉吐氣。
  “咪姐,有什麽忠告?”
  我想了想,“慎交男朋友。”
  她倆一怔,大笑起來,“咪姐似百歲老人。”
  她倆走了以後,我仔細用電腦閱讀她們的報告書。
  我略為意外,不愧是讀過管理科及美術係的學生,那張光碟內容十分精彩及詳盡。
  先從店鋪位置說起:租金條約人流,員工薪水成本貨源全部清晰列明,圖像彩色繽紛,語言簡約,很討人喜歡。
  我決定投資一筆資金,蝕光就算數,還她倆心願。
  第二天,汪翊來了,我笑眯眯看著他,這人,枉父母給他取了一個那樣漂亮的名字,翊字像一隻鷹站在當風位張開兩隻翅膀,可是他頭發淩亂胡須未剃領帶與襯衫上有介辣漬子,像一隻刺蝟。
  他一日比一日不顧小節,在我麵前尤其不修邊幅。
  他問:“我才眠了一個小時就來了,咦,你在看什麽?”
  “看一份計劃書,兼核對資料。”
  他到廚房做了一大杯草莓奶昔,讀完報紙便看那份計劃書,“一眼就知道是年輕人做的。”
  “你說對了,是蘇杏與周桃。”
  “資本數目十分克己,我願投資。”
  我問:“今天來找我何事?”
  他到我浴室洗把臉,我追進去說:“不準用我的剃刀。”
  他哈哈大笑。
  汪翊問:“你打算一直住在這裏?”他脫去上衣。
  “是,喂喂,你幹什麽,請守禮,人家看到會怎麽說?”
  “你放心,我不會在此沐浴。”
  他用毛巾抹幹麵孔及頭發。
  我看著他:“汪先生你今日精神恍惚,何故?”
  “我做了一個噩夢。”他定定神。
  “男人做夢是稀罕事,噩夢更奇怪,說來聽聽。”
  “在夢中,我是一個難民,跟著一隊俄國歌舞雜技班逃難,在一間古老酒店前下車,可是我落了單,沒有房間食物,我淪為乞丐!”
  我黯然,“這麽說來,你出身與我差不多,我也常做這種夢:獨自流落車站,隻見人山人海,但不知身在何處,該往哪裏去,還有,忘記家中地址。”
  汪翊捧著頭苦笑。
  “這是你拚命賺錢的原因吧!賺些安全感。”
  他定定神,“朱小姐,絲路牌已封了蝕本門,大有出息,你可願到廠址觀光?”
  我搖搖頭,“我不再旅行。”
  他給我看酒莊的網站,“看。”
  咦,一切都是不鏽鋼儀器,我意外,“不用雙腳踩?那多刹風景,試想想:花布結在頭發上的少數民族姑娘手拉手把雪白足踝浸在紫色葡萄汁裏踩踏……”
  汪翊瞪我一眼,“朱小姐,二十一世紀了。”
  “真的,”我遺憾,“我太戀舊變態。”
  隻見工人都穿著白袍戴口罩戴手套似在實驗室工作,十分現代化。
  “在傳統與科技之間,我們選擇後者。”
  “你的競爭對象不是歐洲市場。”
  “能夠與北美較技已經十分理想,退一步想,比的上澳洲,也已不錯。”
  “真沒想到酒類擁有如此龐大的市場。”
  “高興的時候,喝酒怡情,悲傷之際,借酒澆愁,一年四季都少不了酒,古誌他們下午三時已開始喝。”
  “別信他們,他們沒有煩惱。”
  我出去聽了一個電話,回來之時,汪翊已經在沙發上盹著,他身上發出一股汗酸氣,我一走近便聞得到,他輕輕扯著鼻鼾,不知有否做夢,夢中不知是否賣身給雜技團,開始苦練空中飛人。
  這社會其實是他夢境寫照:每一個行業都似馬戲班,光怪陸離:胡須美人,三腳怪漢、狼孩、象人、侏儒……初抵貴埠,嚇個半死,慢慢練出來了,發覺自己有才華做蜘蛛精或是炮彈飛人……
  我歎口氣,給妹妹們撥電話:“我答應投資,你們到中區找馮朱梁律師樓署寫合約好了。”
  我聽到她們歡呼,但願小生意成功,姿色平常的她們不用再在雜技歌舞團演出。
  汪翊忽然叫我:“朱咪。”
  我以為他醒轉,走近他,原來他在說夢話。
  我有點感動,在夢中也牽掛我?多好,且聽他說些什麽,我蹲到他身邊。
  願以為他會講些心底的旖旎話,誰知道他開口呢喃:“不不,你不對,朱咪,賬目上——”
  我掩著嘴笑出來,這人混身找不到一個浪漫細胞,真可惜,我惆悵不已。
  可以想像金婚紀念他會說:“這項五十年長線投資我倆均有付出及收獲……”像一份公司年報。
  子女像他也不錯,別想寫作繪畫了,一律讀商科,實事求是,自小懂得說:“媽媽,我願意幫妹妹做功課,但每小時最低工資十元五角起”……伏在書桌上咕咕笑。
  忽然聽得汪翊叫我,“朱咪,笑什麽?”
  這次他是真醒了。
  “好可怕,”他看著我,“一個人無緣無故偷偷像豺狼般笑。”
  “比哭還可怕?”
  “當然比哭還驚人,我最怕有人對著我笑,一定不懷好意,不知道有何要求,或許想借我一隻腎來用。”
  我笑,“我很健康。”
  “朱咪,我猜想你一輩子也不會嫁我。”
  但是,我不方便說的是,他在我眼中越來越有趣。
  “朱咪,我知道你太多秘密。”
  “是,”我溫和的說:“我的過去,有太多不可告人的醜事,我不能殺你滅口,也不能於你共度餘生。”
  “可是,你也不想與一個對你一無所知的人相處。”
  “你講得對。”
  “那你怎麽辦?”
  “孤獨終老。”
  “那多可憐,你還有五六十年要過。”
  “是嗎,有些女友告訴我,她們是擁有丈夫的單身母親,明白嗎:掛名丈夫,享用權利而不盡義務,有些,像長不大的兒子,專等女方侍侯清潔洗滌三餐。”
  “我不是那種人,我會照顧你。”
  我凝視他,“我心領了。”
  “朱咪,這一陣子我會比較忙,希祈原諒。”
  “你又得北上,停不下來,一個有噩夢的人永不言休。”
  “嚇壞了,”他苦笑,“隻有你才明白。”
  “不,許多人都明白,都不願意提出來,怕被人看低,又賤多三成。”
  汪翊又匆匆離去。
  他們來來去去,叫人看著都累。
  我記得當年做見習生,曹安閑閑一聲“朱咪,你到觀塘去送這份合約”,我便得一早出去,午間才回轉,公司明明有信差,否則,叫速遞服務亦可,可是,她一定要支使下屬,剝奪他們的自尊心。
  幸虧都過去了。
  除出在噩夢裏,再也不會見到這些人。
  晚上,我想約麗蓉去喝一杯,忽然記起,她到星馬去了,總不能單獨出馬。
  打了幾通電話,熟人不是號碼取消,就是搬遷,使我驚訝,人情變幻無常,隻有我一個人還住在老地方。
  我隻得一個人出動,換一件黑色小裙子,找到手袋,叫部車,往酒館出發。
  很久沒到這種地方來,這次純觀光,輕鬆一下。
  沒想到在門口就遇見熟人,有人把手搭在我肩膀上,“我是殷紅,記得嗎?”
  我看著她,不,不認得了,名字與麵孔有點不符,今天豔麗得多。
  她接著說:“曉鈴,紅牛今晚女客免費,跟我進去。”
  原來,她認錯了人,她不知道我是朱咪,我樂得輕鬆。
  我唯唯諾諾跟在她身後。
  她叫了一杯混合酒給我,叮囑我:“不要讓酒杯離開你視線,小心有人下藥。”
  我連忙說是是是。
  場內頂光一照,我發覺許多女客都染了紅發,份外耀目,吸引異性,許久沒有出來走,發覺情況比我想像中的更壞,那麽多年輕女子,那麽寂寞,簡直泛濫市場。
  我與酒保搭訕:“可以把各種暢銷葡萄酒都斟一小杯給我嚐嚐嗎。”
  酒保看我一眼,“這位小姐你是外行,此處不賣葡萄酒,我們有備三數種,可是人客喝啤酒或是混合酒。”
  “原來如此。”
  年輕酒保濃眉大眼,眼睛像是會笑,左頰有一深深可愛酒渦,活該做這個行業。
  他胸前別著名牌,他叫祖。
  他斟出兩杯白葡萄酒放在我麵前,“試一試哪隻好。”
  我拿起左邊杯子喝了一口,“很香很甜很可口。”
  “漱漱口,吐在冰桶裏,再嚐另外一杯。”
  我照他指示做,又喝另一杯,“很香很甜很可口。”
  他像是不置信,轉過身去斟酒,給我第三隻杯子。
  我又喝一口,猶疑地答:“很香很甜很可口。”
  他驚異的笑,“天啊,你完全分不出誰優誰劣?你真好福氣,你是味覺白癡,你毋須苦苦追求芳酒。”
  我生氣,“對對對,我不配坐在你麵前。”
  “不不,你是最可愛誠實的人,百分之九十酒客根本分不出酒味,隻懂背熟幾隻名牌,可是他們才不會承認嚐不出好歹。”
  這個祖酒保有點意思。
  “這三隻酒叫什麽?”
  他揭曉,“第一隻是超級市場廉價白酒,南斯拉夫出品,三十元一公升,”他指給我看,“你瞧,酒用那種果汁紙盒裝著。”
  “可是味道不差。”
  “這一隻是加州納帕穀白葡萄酒,賣相更加難看,用塑膠袋裝,加一隻水喉頭,方便酒保。”
  我驚訝,我真的一點也嚐不出。
  “至於第三隻,每瓶一千二百元中價意大利契安蒂,光看瓶子就知道考究,可是你懵然不覺。”
  我微笑,“是,我是一個有福氣的人,你呢?”
  他頹然答:“可憐的我些微分別都一清二楚。”
  “那做人還有什麽味道。”
  “就是,我戒了酒。”
  “可是開了瓶還得喝光,來,我買下它,我請客。”
  “不,我請你,請問你的名字。”
  “我叫妹妹。”
  他露出酒窩,“你像煞一個妹妹,聽我說,等我打烊,我們去吃雲吞麵。”
  我搖搖頭,“我明天再來,我也請你試酒。”
  “下午四時,我在次恭候。”
  這間酒館叫紅牛,我記住了。
  我轉身到辦館買了幾瓶酒,從極貴到極便宜都有,打開其中一瓶蘇維濃,自斟自飲,喝至酩酊,我的評語仍是“很香很甜很可口”。
  不過,第二天醒來,不致頭暈惡心,便是好酒。
  第二天我帶了兩瓶絲路酒到紅牛酒館。
  酒保祖在等我。
  “打擾你了,”我很恭敬,“你是師傅,請多多指教。”
  “有什麽問題,僅管提出討論。”
  我已把酒瓶上招紙撕去,打開酒瓶,請他品嚐。
  他喝了一口說:“味道奇清,我竟認不出來,這是新酒,我會叫它女兒酒,適合女性,喝罷嘴角不留酸味,它叫什麽名字。”
  我給他看酒名。
  “果然,可沒想到是中華產品,若果讓酒沉澱多一年半載會更醇。”他說的頭頭是道。
  “這瓶送你,”我遞給他,“請介紹給客人。”
  “不敢當,這酒牌與你有什麽關係?”
  他笑渦是那麽可愛,我好想用手指去按他的麵頰,“不告訴你。”
  他笑著說:“喂喂喂,不把我當朋友。”
  祖接著做出芝士三文治等小點心請我喝咖啡。
  “懂得烹飪的男生最受女子歡迎。”
  “我一早知道,我還會做各式蛋糕,到我家來,我做給你吃。”
  我輕輕說,“我喜歡吃榭露西蛋糕,法語妒忌之意,你想想,一隻蛋糕惹其餘糕點妒忌,可見真是美味極頂。”
  “我能做,你不會失望。”
  我說:“改天吧。”
  “今天我有空。”他緊盯著。
  “你是一個陌生人。”
  “開頭我們都是陌生人,”他拿出身份證給我看,“你可以抄下號碼。”
  我笑,身份證上他叫陳明祖,二十三歲。
  他說:“我是真心覺得你有趣,做酒保的男人不難找一夜情緣,你放心,我不是圖那個。”
  我輕聲問:“為什麽叫one night stand?”
  “因為從前每間小型夜總會都會雇用樂隊band stand,如果樂隊告假,替工隻做一夜,簡稱one night stand,明白嗎?”
  “果然學識淵博。”我取笑他。
  他遞一杯酒給我。
  我見高杯子裏有氣泡,“啊,香檳。”
  “喝的出分別嗎?”
  “嘩,像絲絨般滑如喉頭,又香又甜又可口。”
  “我給你氣壞,”他自冰桶取出瓶子,“這是克魯格玫瑰香檳,我在你身上下了重本。”
  我笑的翻倒,我仍不知分別。
  他說:“到街上走走,我希望在自然光下看你是否同樣漂亮。”
  我說:“一見光我就化為灰燼。”
  祖說:“我也是,彼此彼此。”
  我與他走到陽光下,早春天氣,還有寒意,我披著又長又大的開司米毛衣,祖卻隻穿短袖汗衫。
  我指著他強壯的臂肌,“讓我看小老鼠。”
  他即席表演跳躍二頭肌,我哈哈大笑。
  祖意外說:“陽光下你年輕的多。”
  我打量他,“你也是。”
  “我們應當四處走走,多認識對方。”
  他忽然緊緊握住我的手,“讓我把自己告訴你:紅牛屬於我姐姐所有,我在酒館當經理,我家是酒館世家,家父曾經在英國當兵,故此退役後申請到酒館執照,他的店名叫麒麟,在利物浦很著名,我自小擔任酒保。”
  “你會把酒瓶摔來摔去表演嗎?”
  “我不諧雜技,不喜花巧。”
  “那很好,我喜歡爽朗的人。”
  他看著我,“來德坊一路都是酒館,你為什麽挑選紅牛?”
  我據實回答:“我沒有挑紅牛,我隨意推開一道門進去。”
  “多巧,否則我不知要到幾時才可以見到你。”
  “你不見到我,也會見到別人,既然從未認識我,也不會覺得可惜。”
  “把你的故事告訴我。”
  我答:“你是陌生人,我無意對陌生人訴苦。”
  “你的過去有苦水?”
  我笑出來,“你去問每個超過二十五歲的女子,她一定有怨可訴,這是女性的命運:父母沒有能力,兄弟不夠友愛,異性時時背棄……我們太倚賴別人恩賜,故時時鬱鬱不歡。”
  “我以為那是上一世紀的女子。”
  “是,今日我們已不大透露心事,可是心底仍有盼望。”
  我看著他,“如果要問,說給你也不會明白。”
  “我家就在附近。”
  我微笑,“一定布置的很漂亮,否則不會一直邀請人客。”
  “跟我來看個究竟。”
  我竟然點頭默許。
  他很高興,“你信任我,我不會辜負你。”
  我的確沒有失望,他家也是老房子,老的牆上縫子裏有蒲公英鑽出來,走樓梯上去,他住三樓,房子搭在晾台上,可以看到半個城市與一小片蔚藍海洋。
  晾台沒關著,晾著衣服,種著大量花草,皮蛋缸裏養著金魚,像上世紀五十年代風光。
  我坐在藤椅上發默,真沒想到本市就有這樣好地方。
  室內更加簡潔可愛,大塊紅地磚,舊沙發罩著雪白布套,一隻老貓伸伸懶腰,瞄了瞄客人,繼續瞌睡。
  我指著它,“貓才是主人。”
  “不錯,它才是主人。”祖哈哈大笑。
  茶幾上堆著一大疊關於洋酒的雜誌刊物,他是一個成熟爽朗好學的二十三歲,不過,始終隻有二十三歲。
  住所那樣幹淨,一定有人幫他收拾。
  祖走進寬大廚房,“我今日做草莓冰激淩給你吃。”
  我肅然起敬,“自製冰激淩?”
  他取出小小桶型機器,“每個有孩子的家庭都應自製不含人造色素及防腐劑的水果冰激淩。”
  “請予示範。”
  “我用的是全脂奶油。”
  “全脂奶,”我吃驚,“吃了會變氣球。”
  “脫脂奶好算牛奶,電子琴好算鋼琴?”
  “嘩要求嚴格。”我忍不住笑。
  他手揮目送,看樣子做慣做熟,把材料放進桶裏。
  他說:“書房有電視,你可以看一套電影。”
  還有書房,真想不到。
  一進書房,我發默,慚愧,沒想到如此雅致,桌子上放著一隻老大的透明壓克力月球儀,我走近:幸虧航天科學家連月球另一邊地形也拍攝下來,完整繪圖,我找到
  寧靜海,死亡海、風景海與哥白尼山峽。
  安樂椅邊還有一本大學,翻到其中一頁,我看到“好而知其惡,惡而知其美者,天下鮮矣”,即喜愛一個人,但知道他的缺點,討厭一個人,但知道他的優點,具有這種修養的人,天下真是太少了。
  我歎口氣,陳祖明這人真有趣。
  他探頭進來,“喝杯龍井茶吧。”
  還有一小碟子綠豆糕,白瓷碟子與糕點都細致可愛。
  “冰激淩過半個小時可以吃。”
  他隨意撿出一張影碟,放進播映機裏,“你先看著再說,改日我去借科學怪人之妻,巨蟻襲擊地球這種有深度的電影給你欣賞。”
  我沒想到,來到這王老五之家,原來是為著看電影。
  我說:“我最想看的是上世紀六十年代黑白三十分鍾科幻電視片集《曙光地界》。”
  “啊,我找到同誌了。”
  這時電話鈴響起,他去接聽。
  我靠在安樂椅上,開始看那套電影。
  兩個主角是俊男美女,原本應當精神一振,可是看的太多,觀眾麻木不仁,不以為奇。
  他倆一起跳舞喝酒,終於醉倒一張床上。
  第二天黎明,她在白色的床褥醒來,看一看身邊,另一邊床位空著,他已不在。
  她豔麗的麵孔上露出惆悵之色,嗬,已經走了,一夜就是一夜,意料中事。
  她不讓失望露出來,故作不經意。
  我看得惻然,我了解這種心情,其實她在想:一夜又一夜不同的地方不同的人,是悲是喜?漸漸落寞。
  這時忽然房門一響,她抬起頭來,何,他竟然回來了。
  他手裏捧著咖啡,原來他比她早起,去買早餐。
  她美麗雙目露出驚喜,可是不敢太著意,隻微微笑,輕輕說:“你好,陌生人。”
  我忽然醍醐灌頂,頓悟,我熄了電影。
  書房內完全沒有聲音,陌生的祖在外邊低聲講著電話,聽得出是共事:“……是,我們遭到檢控,當日我沒有查看身份證……小事。”
  我的思路清晰如水晶:她失望,她以為他已經哦組了,以後再也不見,可是他卻戀戀回轉,可見兩人心意共通,有所眷戀,她的希望又提起來。
  然後呢。
  半年、一年、兩年,然後呢,一個月兩個月三個月。
  大家都那麽年輕,一生卻是那麽悠久的歲月,以後呢?
  他與她可能遇見更可愛更新鮮的人,總有一人要再度失望。
  抑或,不要怕失去,勇往直前,一次又一次,尋求短暫歡愉。
  世事沒有什麽值與不值,看一個人追求的是什麽,但我心自幼孤苦寒愴,我渴求的並非極樂。
  我輕輕站起來,手腳冰涼。
  這時祖走進書房,手裏捧著小小銀碗,用長柄匙羹舀起冰激淩,示意我張口。
  他輕輕把冰激淩送進我嘴裏,“怎樣?”
  我食而不知其味,隻得說:“很香甜很可口。”
  他沒好氣,“真拿你沒辦法,但願你看男人不是采取同樣宏觀態度。”
  “祖,你不認識我。”
  他說:“你似乎很擔心這個問題,給我一本你的自傳,我看過自然明白。”
  他深深酒渦可愛稚氣,但此時我已大徹大悟。
  他說:“廚房少了迷迭香,我回酒館取了十分鍾後即返,我今晚烤羊腿給你吃,等我回來。”
  他取了外套出去。
  他一關上門,我便自安樂椅起來,這裏一切都符合我心意,人物地點時間全部適合,留下來,幫他喂金魚,打理酒吧,做他伴侶,愛上他。
  糾纏得不可開交,在無數愛戀與眼淚之後,看看是我還是他率先改變心意。
  我攏攏頭發,撥動月球儀,算了。
  我眷戀地再次打量陳宅,輕輕開門離去。
  我並沒有抄下他的電話號碼,我不會再見他。
  在樓下,我叫一部車子回家。
  感覺上像尚未在一起就已經分手,十分悲慟失望,但水月鏡花,三日同三年沒有什麽分別,何必傷神,打電話找汪翊,他聽到我的聲音驚喜,隨即又擔心,“朱小姐,不是有什麽事吧。”
  “你在什麽地方?”
  “我在蘭州談生意。”
  “汪翊,我決定來看你,我這就去訂機票。”
  他靜了一刻。
  “喂喂,汪翊,歡迎與否,你此刻馬上就得表決,一次機會,不準猶疑。”
  “我倒履歡迎,”他故作平靜,“我即時叫秘書替你辦飛機票及訂酒店,你隻需攜帶護照。”
  “蘭州好似在——”
  “你先到上海,我來與你會合。”
  我鬆一口氣。
  忽然有女聲插進:“朱小姐,三十分鍾後有車子到府上接你,車牌是線路,我也在車上,負責陪你到飛機場,我叫天賜。”
  汪翊問:“朱咪,你聽清楚沒有?”
  “我全明白。”
  “今晚見你,旅途愉快。”
  我立刻收拾旅行證件及幾件衣服下樓。
  車子已經在等我,一個年輕女子滿麵笑容迎上,“朱小姐,我是天賜。”
  我隨她上車,她很客氣,坐在司機身邊。
  沿途我沒說話,隻見她沒隔十分鍾就用電話傳訊,我猜她是向汪翊報告。
  到了飛機場,她說:“汪先生問,可要我陪你到上海。”
  我微笑,“這不是變成押送了嗎。”
  她也笑,“不,不,不是那個意思,怕你不熟路。”
  “我會得乘飛機。”
  “是,那邊有人接你,你見‘朱小姐’牌子就是了。”
  我向她道別,登上飛機。
  希臘人稱控製命運的悲劇性格缺憾叫哈瑪霞Hammartia,現代人大都也認為性格控製命運。
  我用額角抵著飛機艙窗門,玻璃冰冷,叫我清醒,這是我的選擇。
  在燃燒與長久之間,我選擇後者,當我四十歲之際,我會感激我自己。
  我閉目養神。
  這時候,年輕英俊的陳祖明在做什麽?他字紅牛酒館回家,發覺人去樓空,相信也不會有太大驚訝,見慣世麵的他會聳一聳肩,把羊肉再放進冰櫃,或是索性烤熟了才找適當的客人共享,他不愁寂寞。
  我黯然。
  飛機抵埠,我隨其他乘客魚貫而出。
  一眼就看到一個牌子寫著鬥大的字“朱小姐”,我迎向前,那人放下牌子,五短身段其貌不揚的他正是汪翊本人。
  我輕輕說:“汪先生,勞駕你了。”
  “哪裏哪裏,這是什麽話,一日不見,如隔三秋。”
  他的幽默感足以使我一生一世會心微笑,汪翊知道我所有的事,我的身世,我的財產,一切來龍去脈,他都了如指掌。
  我籲出一口氣。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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