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comeandgo:舊事

(2008-09-20 18:20:50) 下一個

第一章 再見
  丁仲明送嚴子恩回家,兩人一路無話。
  雖然此刻夜將深了,可是大街上仍然人來人往,自行車,汽車和公交車的鈴聲,喇叭聲響成一片,好像是電影裏麵的背景效果。然而兩個主角卻安安分分地走著路。時值初夏,雖然有風,也還是熱烘烘的。丁仲明身上已經出了一層薄薄的汗,襯衫黏在背上,可是他隻能感覺到身體裏麵一片冷意,好像是有一陣寒風不絕地從心裏的某一個裂口吹來,四肢五髒,都被吹得發空了。
  嚴子恩要走了。和很多人一樣要去美國的一個鳥不拉屎的地方讀書,讀的書丁仲明連聽都沒有聽過,適才問了嚴子恩,沒想到她笑笑說,我也不知道,沒有讀過怎麽知道。丁仲明惱了,問她不知道為什麽去呢?她又笑笑說,反正在這裏也沒有別的事情可做,就當是出門探險好了。丁仲明沒話了,什麽問題到了她手裏都變得不可思議的簡單。於是兩個人的餞行宴,他把能夠想得出來問的話統統問了一遍,她一一解答,一如往常,然後到了路上,可以說的話就已經全部消耗完了。
  到了嚴子恩家的巷口,她說自己進去就可以了。丁仲明看著她,路燈下她的臉容看得並不清楚,然而可以肯定的是那微微的光線正照著一個笑容,妥帖的,叫人放心的平安的笑容,他已經看了這麽多年。這個笑容的正麵,側影,他即便合上雙眼,也還是清晰可見。她說了一聲再會,便往弄堂深處走去。他也想走,小敏還等著他回去,可是步子挪不開,眼睛久久地盯著她的背影--七步之後經過垃圾桶,往前左邊是一個花壇,白天可以看清裏麵種著一些蔥頭和一些太陽花,拐角的地方有一處可疑的違章建築,而頭頂上的竹竿上,還有粗心的女人本該收下來的衣衫在黑暗的風裏晃蕩。那麽多次,他曾經看著她走進這條弄堂這麽多次,可是這一回,也許是最後一次了。
  身體裏的冷風加劇,環繞著心頭發出嗡嗡的回響,他的喉嚨仿佛被這寒冷哽住,發不出一點聲音,隻是有一句話,好像是自己對著自己耳語一般,從很久很久以前的某個夜晚傳來,在耳畔喃喃不已。
  “嚴子恩,我喜歡你......”

第二章 倒敘開始
  雖然不像嚴子恩那樣看了很多書,丁仲明也知道,自己的感慨和另外幾百萬人的感慨並無區別。一句話就可以總結:他莫名其妙地喜歡了嚴子恩很多年,然而這種喜歡在凍土裏麵遲遲等不到發芽的那一天。
  和另外幾百萬人一樣,他認識這個女人,是在他們還是少年的時候,同一個中學裏麵。兩個人都在學生會裏麵煞有其事地當著個把小官,不在同一個部門,開例會的時候偶爾見一麵,彼此知道名姓而已。嚴子恩人如其名,絲毫沒有女孩子的嬌柔甜美嫵媚,長相平平,身材臃腫,不愛說話,性格說得好聽一點是穩重,難聽一點就是古板沉悶。丁仲明正值慕少艾之年,身邊眾多女孩又當妙齡,自然不會對嚴子恩多看一眼。
  高二那年,中學生辯論熱潮以星火燎原之勢席卷了全市的學校,電視台也湊趣組織各個學校捉對廝殺。丁仲明和嚴子恩他們的學校不能免俗,也派了選手參賽。丁仲明擔任總負責人,找材料,請老師培訓選手,預備校內的辯論初賽複賽,寫辯論稿,忙得掐了頭的蒼蠅一樣。嚴子恩寫辯論提綱,也算是重要跟班。開會幾次之後,丁仲明漸漸覺出她的好處,永遠準時,永遠考慮周詳,永遠不會找任何借口推托工作。然而,最後結果還是一個輸,輸在決賽裏,輸給他們學校的對頭。於是原本準備好的慶功會開不成了,輔導員雖然安慰丁仲明這個總負責人,他仍然覺得沮喪。隊裏其他的人紛紛指責評委不公平,對手的發言其實不合邏輯,又或者說我們也不希罕這個獎,等等等等。丁仲明一麵覺得有一點微微的安慰:畢竟這段時間的辛苦,大家還是認可的,隻是沒有得獎而已,一麵仍然覺得心裏不舒服。亂哄哄的互相安慰抱怨了一通以後,同學們各自回家。隻剩下丁仲明和嚴子恩兩個人要回學校。
  丁仲明仍然鬱鬱,卻還是勉強提起精神來和嚴子恩說話,她先是好好的一應一答,然後幾次對話都好像受了潮的爆竹引線一樣雖然點了個火頭,終究熄了下去。於是她對他說:“你還在想著辯論賽輸掉的事情?”
  丁仲明“嗯”了一聲。又聽她語氣平平的說,“其實我們確實技不如人,有什麽好生氣的呢?”
  丁仲明腦子裏麵就是嗡的一下,一口氣直衝上來,轉過頭去看著她,嚴子恩一隻手拉著公共汽車的扶手,一隻手插在口袋裏,身子晃來晃去,神色十分平和,甚至還有幾分笑意,“對方辯論的重點並不是我們事先準備好的那些,我們的強項本來也不是隨機應變,反倒是對方那個張齊,特別會捉別人的邏輯錯誤,自由辯論的時候他問的問題多精彩?我們一來準備不足就心虛,二來被他三問兩問反應不過來,輸掉不是很自然的事情嗎?”
  丁仲明聽她的語氣輕鬆自如,說起對手的優秀表現更是毫不掩飾欣賞之意,氣惱之極,忍不住提高聲音說:“你也知道準備得不充分,早幹什麽去了?”
  話一出口他不禁有些後悔,怎麽了,自己從來沒有對同學發過脾氣的,這些天嚴子恩的辛苦自己也不是沒有看見,怎麽可以這麽說呢?剛訥訥的想要開口道歉,就看嚴子恩轉過臉來瞧著他,神情很是認真,很肯定地說道:“不錯,確實有我的問題,可是我們技不如人,也是真的,對麵的張齊和趙怡敏,確實比我們中的任何一個人都強,你不覺得嗎?”
  丁仲明張嘴就要反駁,但是竟然說不出話來,自己心裏清清楚楚:嚴子恩是對的。對的話總是很討厭的話,他覺得嚴子恩討厭到了極點,賭氣提前下車走回學校。一路上不讓自己去想她說的話,可是偏偏那些話就在腦海裏滾來滾去,心裏的鬱氣反而漸漸散去,轉而一個勁兒的討厭起嚴子恩來。慢慢地走到學校,已經是黃昏時分,校園裏隻剩下操場上還有三三兩兩打球的人。他去整理辦公室裏麵堆了滿地的辯論材料,卻看見她已經在那兒開始整理了。兩個人都不言聲,靜靜地掃蕩地上和桌上的資料和垃圾,偶爾問一下對方某本書應該放到哪裏。等到整理完畢,天已經黑了,兩個人又是同路的,丁仲明就陪著嚴子恩走回家去。這幾個小時裏,他心裏的火氣褪得隻剩一個疲倦的影子,最後忍不住問她“你總是這樣說真話的嗎?”她笑著答道:“寫作文的時候不見得說真話吧,現在我這麽說,是因為你也就是這樣想的。”丁仲明聽著她的話,不由得一笑,深知她說得不錯,終於心平氣和了。
  此後,丁仲明發現自己慢慢養成了一個習慣,每次遇到不順心的事,就想去找嚴子恩,一五一十地說給她聽,她認認真真地聽完,總會稍加評論。那些評論極少有讓他聽得舒服的時候,偏偏又都是真話,都是事實。於是他氣衝衝地走掉,心裏卻反複思量。別人的安慰他漸漸不放在心上,如果嚴子恩讚他一句,他會高興很久。她嘲笑他一句,他會記得更久,再做同樣的事情,會想起這一句話來。再後來,他便不再生氣了。可是嚴子恩一直很少主動找他說話,他有點疑心是不是自己太羅嗦,很討人嫌。
  有一天,天氣預報說要下雨,早晨卻是個晴天,丁仲明便懶得帶雨衣,沒想到中午開始下起雨來,到了放學的時候,雨越下越大。丁仲明家住得不近,騎自行車也要20多分鍾,當下不好冒著雨回去,隻能留在教室裏麵看書,時而發愁地抬頭看看天。不想一回頭,看見嚴子恩站在他們教室門口,正望著他。他連忙走出去問:“你還沒有回家?”
  嚴子恩問他:“你沒有帶雨衣是不是?”
  “是啊。隻好等雨稍微小一點再走。”
  她低頭想了一想,說:“辦公室裏麵好像有一件雨衣,藏青色的,套在一個雨衣袋裏,就放在最後第二格書架上,你可以用的吧?”
  丁仲明方才想起來,那件雨衣好像還是很久以前自己帶來學校,結果沒有下雨就隨手放在辦公室裏了,今天正好派上用場,心裏一陣高興,說:“謝謝你,那就是我的,這下可好了。”嚴子恩也微微地笑了,對他招招手說:“我也回家了,明天見。”轉身便走了。
  丁仲明看著她的背影,步子大而端正,白色長袖汗衫上印著淺藍色的雲朵,牛仔褲和白球鞋,在這陰暗潮濕的走廊裏顯得格外清淨。去辦公室一看,雨衣果然和一堆雜物一起放在書架上,蒙了一層薄灰,不知道擱了多久了,難為她記得。想到這裏,他不由得一怔,她這是特意來提醒自己雨衣的事啊,原來她怕我不記得,原來她也有那麽心思細膩的一麵,原來她並不覺得我討嫌。這麽一想,心裏很歡喜,又有一點點得意,轉頭看看灰蒙蒙的雨天,好像也不是那麽討厭了。
  學生會裏的同學們發現他老是去找她,安排工作也總是拉著她,都是好事的年紀,自然也要笑話他們兩個。丁仲明心裏一邊著惱,一邊擔心嚴子恩從此不理他,便留心看看她的反應,她卻一直若無其事充耳不聞。後來終於訕訕地開口試探她,“陳肅他們真好笑,連我們都會嘲。”她一邊寫著東西,頭也不抬地說:“他們無聊,電視劇看得太多了。”他鬆了一口氣,覺得自己大概又小題大做了,說不定嚴子恩會瞧他不起,自己一向是好強的,不由得又是一陣懊惱。
  他們本來不是一個班的,風言風語就僅限於學生會的範圍。後來不到三天,新的“一對”又占據了風頭榜的首位,再也沒有人笑話他倆。這件小事情漸漸消失在丁仲明的思考範圍裏,和嚴子恩的相處越發自在,不拘形跡。若是她在學生會有事做到晚一些,他總是一邊幹著活一邊等她做完,然後推著自行車和她走到家門口的弄堂,再上車離開。有一天兩人一起被輔導員找到辦公室安排下半個月的一次活動,嚴子恩的事情簡單,就是準備學校櫥窗裏的宣傳海報,輔導員張老師先同她說完,她便先退出了辦公室,丁仲明隨口問道:“你這就回家嗎?等等我,一起走。”嚴子恩“嗯”了一聲快步地走出門去。
  丁仲明這才反應過來這話說得大大地不妥,指望張老師沒有留意,強自鎮定著一張臉來看著他。輔導員多半年輕熱情,同學生幹部之間更是沒有多少師道尊嚴可講,張老師也不例外,看見這個男生表情雖然沒有變,身體卻已經從椅子靠背上抬了起來,坐得筆直,她便暗自好笑,一開口語氣裏都是調侃:“咦,你們家住得很近嗎?”那男生坐得更直,一邊還翻開筆記本,仿佛催她快點進入正題,一邊說:“同路的。”張老師也不好過份,忍著笑簡單地問了問幾個部門目前的進度,交待了一下要注意的地方。看丁仲明記得認真,她到底是忍不住要逗一逗這個平日裏少年老成的男孩子,故意抬手看了看表,催他說:“好了,沒事我也不耽誤你,別讓人家等急了。”一言未了,丁仲明的臉已經紅起來,快快的收拾書包,聲音很輕卻很著急地說:“張老師你別拿我們開玩笑。”她聽見這個“我們”更加想笑,總算忍住了沒有旁敲側擊到底,放了他一馬。
  這件小事張老師固然是當作一個笑話,下班的時候已經忘到了爪哇國,可是丁仲明卻從來沒有那麽羞慚過,一想起來就覺臉上作燒,怎麽都沒法忘記。另一方麵,又覺得有些隱隱不滿:嚴子恩有什麽好的,為什麽別人偏偏把自己和她牽到一起,若是美女,又好一點,看來以後倒是要冷淡一點才好。因為這不滿,他漸漸不怎麽去找她,就算是工作也盡量避開她。嚴子恩倒也不主動問他為什麽冷淡她,兩個人在後來的幾個月裏幾乎連話也說不了幾句了。
  然而不能同她談話,丁仲明開始覺得難受。那種難受是一點點滲出來的,好像自己家裏黃梅天時候的被褥,明明趁著晴天晾幹了,晚上睡下去卻開始發潮,又不是濕到不能睡,隻是令自己夜夜醒來的時候,都覺得無處不是這說不清道不明的潮潤之意,整個人都要慢慢地發黴了。他沒有法子,還是忍著不去找她--反正自己並不喜歡她,幹麽留給別人一個話柄,卻不能禁止自己去留心她。
  在這幾個月裏,他知道了嚴子恩喜歡穿襯衫牛仔褲,要麽是汗衫牛仔褲。她有一件襯衫的右肩那裏染了一片洗不幹淨的藍色墨水漬,仍然滿不在乎的穿著。每次看到她穿這件襯衫,他就開始推理為什麽那個部位會染了墨水?他知道了嚴子恩和大家一樣在學校裏麵吃包飯,從不出去改善夥食,吃完飯總會拿出一個橘子或者橙子來吃。他常常想她的手上和練習本上說不定會有一股橘子皮的清香。他知道嚴子恩喜歡梔子花,她老是跑到花壇邊上探頭去聞那濃鬱的香氣,他想,這麽強烈的花香,她怎麽會喜歡呢?他還知道嚴子恩好像有兩個好朋友吧,都是女孩子,長得都比她好看,三個人一起吃飯,聊天,體育課上一起打球。他從窗口看著她們在操場上散步,打球,聊天,會想女孩子之間怎麽會有這麽多話可以說?不知道嚴子恩會不會提起自己,會不會研究自己為什麽不去找她,但是又明白知道她不會的。
  這樣常常地看著她,自己都覺得自己荒謬。

第三章 閑話
  到那個學期終了的時候,丁仲明和嚴子恩那個班級的宣傳委員楊偉民成了朋友。楊偉民是個小個子,名字大概是全中國最最大眾的一個,為人卻十分有趣。他頭上豎著一撮頭發,人人都看得出來他用了不少發膠,他自己卻死活不承認,堅稱這撮頭發是天生的。他家裏是書畫世家,熏陶出他一手好畫,隨便在黑板上幾筆就很精彩,和一般中學生畫個大框,框子上點綴幾朵貌似十字花科的小花,框子裏是一篇散文詩的那種風格簡直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楊偉民這個高手不屑於作什麽學生會的幹部,但是別人請他幫忙,他還是肯的。丁仲明聽嚴子恩說笑間提及過,說楊偉民擱在古代,就是一個魏晉名士。
  那個學期的宣傳活動特別多,丁仲明就常常去找楊偉民,因為兩個人都喜歡軍事,都看過很多軍事期刊,而且偏偏喜好和觀點不同,所以話題特別多,也漸漸成了朋友。楊偉民喜歡說話,如果喝一點酒話就更多,每次兩人喝啤酒,丁仲明都會想起“魏晉名士”這一說。雖然學校附近的便利店裏有啤酒賣,但是楊偉民說兔子還不吃窩邊草呢,在學校旁邊喝酒不是明目張膽地挑釁校長和教導主任的民主專政嗎?所以兩個人騎著車去五公裏外的菜場,隨便找個小煙紙店買上兩瓶兩塊五的啤酒,再到菜場邊上的花園裏坐一會,兩個人都有分寸,也就是喝個意思罷了。
  有一次拿著酒到花園裏坐定,丁仲明才要開瓶,就聽到背後樹叢裏“簌”的一聲響,他並沒留心,可是楊偉民卻猛地站了起來,快手快腳地把剛剛放下的書包和啤酒拎起來,打了個手勢意思要趕緊走。丁仲明納悶,可還是跟著他起身去拿車。一口氣騎到了楊偉民家,他邀他進去坐下,才苦笑著搖搖頭說:“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剛才那個花園裏,有我們班上的一對兒,估計正海誓山盟呢。還好我們走得快,沒有明著對上,不然裝糊塗也裝不了了。”
  丁仲明好奇起來,問道“是誰啊?”
  楊偉民晃了晃腦袋,說:“打聽這個幹嘛,婆婆媽媽的。”
  丁仲明一笑算了,楊偉民看他不說話,自己倒有幾分歉意,於是去冰箱裏拿出兩罐可樂來,遞一罐給丁仲明,說:“其實呢,每個班裏都有幾對的,有些是真的,琴瑟在禦,咱們就最好不要多嘴多舌的招搖,壞人好事。有些純粹就是大家起哄,三人成虎,弄出個靶子來,假的也變成真的了,當事人心無掛礙,我們也就是說說笑話,無傷大雅。比如齊穎和盧嘉磊,他們兩個明明是言者無意,奈何我們聽者有心,欲加之罪,何患無辭。你們班級大概也聽說過他們的謠言吧。”
  丁仲明聽楊偉民拽文,那些個半文不白的“琴瑟在禦”,“心無掛礙”聽起來好象外國話,逗得他笑起來,也和著他的口氣應道:“空穴來風,未必無因。你怎麽知道他們一定沒有事?你理論這麽多,自己當然實踐過?”。
  楊偉民見他說笑,知道他並沒有多心,更是輕鬆了,接著說:“哈哈,理論還沒有說完呢,還有一些,是明顯的處於萌芽階段,別人一起哄說不定就成了,也說不定就完了呢。比如說曾尚華和嚴子恩。”
  丁仲明再也沒有想到會說到嚴子恩身上,心裏一凜,想再問兩句,又怕楊偉民調侃他為什麽單單問嚴子恩的事情,略一遲疑,楊偉民已經說到別的事情上去,問話的時機過去了。
  回家的路上,丁仲明想著剛才不明不白的那句“萌芽狀態”,在腦海裏搜索關於曾尚華的信息。隱約記得那是一個身形魁梧,長著一張黑黝黝的長方臉盤的男生,成績很好,好像去年參加過全市中學生的物理競賽,得了二等獎。難道嚴子恩喜歡他?若是喜歡他,為什麽以前聊天聽她說起班裏的趣事,從來沒有提過這個人?也沒有看到她和他一起上學放學?也許是曾尚華喜歡嚴子恩呢?又或者什麽事也沒有?純粹是楊偉民在賣弄?想了一陣,越想頭緒越亂,他忿忿地對自己說:“管你什麽事!”決定從此不再注意嚴子恩的事情了。

第四章 球賽和打架
  下一個星期,丁仲明他們十二中學和市南中學有一場校際籃球賽,是學生會組織的。市南中學因為曆來高考占據全市前五名,所以和十二中學還算惺惺相惜,兩校之間常有體育和文藝比賽。可是十二中學的籃球是強項,市南卻不長於此道,因此十二中學的籃球隊教練就有些提不起精神來,一來舍不得派出最好的陣容,二來舍不得為了這麽一個小比賽增加訓練。最後告訴學生會的體育部長,最多隻能帶5個隊員去。學生會的幹部們一商量,這不是連替補都沒有嗎?萬一輸了怎麽辦?教練是不在乎,又不是正式比賽,可是年輕人卻丟不起這個臉,於是興致勃勃地決定自己再拉幾個平時球打得不錯的同學一起去,權當替補了。比賽之前,體育部長想把所有參賽的隊員召集起來打一次球,至少磨合一下。籃球隊的人眼睛生到了額角上,這個時間不妥,那個時間也不妥,體育部長好容易哄得這夥大爺們點了頭,又拉上丁仲明和另外幾個人撐撐磨合賽的場麵,事情才算定了下來。
  可是進了學校的籃球館,卻看到兩個場地都有人占著,一邊是高三的,一邊是籃球隊的。高三的人惹不起,人人知道,體育部長為難地看了看丁仲明他們。丁仲明隻好硬著頭皮走上去,客客氣氣地問一個場子上的人,“對不起,請問你們還有多長時間?能不能麻煩你們讓我們打個訓練賽?明天我們和市南中學有比賽。”
  那人高過丁仲明半頭,袖子直卷到腋下,渾身濕淋淋的,可能是剛剛罰球罰不進,看著幹幹淨淨的戴著眼鏡的丁仲明就氣不打一處來,伸手一指另外一個場地:“那邊人來的比我們還早,幹嗎不去問他們?你四隻眼睛還看不見我們比賽也打了一半?你又不是籃球隊的,要訓練幹嗎不預先訂場地?”
  丁仲明耐著性子說:“實在是對不起,我們剛剛進來,打斷了你們比賽實在抱歉,不過那邊場地上好像是籃球隊正式訓練,隻能請你們幫幫忙了,我們也是為了和市南的比賽,輸給他們咱們學校太沒有麵子了。”
  那人的隊友們也走過來,幫腔說“跟市南那幫傻人比什麽比,就是比也用不著練,我們學校隨便出去幾個人都甩開他們幾條馬路,跟他們比賽就是給他們麵子了。”
  丁仲明剛要忍著焦躁再商量,這邊等著比賽的幾個籃球隊員,因為要和一般的菜鳥學生同場熱身本來不爽,再看一時之間不能上場,更是冷冷的大聲說起來:“搞得定嗎?搞不定不要浪費我們時間,我們沒時間陪你們學生會的人瞎攪!”
  丁仲明腹背受敵,氣得要吐血,又不好發作,正要裝作聽不見,另一個場地的籃球教練已經過來了,因為技術好脾氣壞,學生們都著實買他幾分麵子,他指著那幫高三的人嚷道:“讓你們進來打打球還不知足?本來這個場地就是給籃球隊用的,現在倒要你們喉嚨響!給我出去!”
  高三的人悻悻地離去了,嘴裏的罵罵咧咧恰到好處,正好能在經過丁仲明的時候讓他聽見,卻又不至於得罪教練。練習開始了,並沒有再節外生枝,丁仲明向教練道了謝,心裏的氣卻平不下來,比賽也看不進去。好容易一個小時過去了,大家草草收場。
  誰想到第二天比賽果然出了岔子,輸了。輸給市南中學簡直就是奇恥大辱。出了市南中學的校門,他們一群人覺得那麽窩囊,恨不得把市南那些人的歡慶之聲統統封在那兩扇大門裏麵。大家沒有興致多說,各自散了。丁仲明心情不好,不願和任何一個人說話,雖然看見嚴子恩和另外兩個人在車站等車,想了想還是騎上自行車走了。到了自己學校附近,他決定去便利店買瓶冰汽水喝,誰想到沒進店門就看到昨天那幫高三的人。那個高個子男生一眼看到丁仲明,語帶挑釁地問:“呦,比賽結束啦,超過市南幾分啊?”
  丁仲明冷冷得抬起眼睛看著他們說:“輸了。”他們立刻笑出來:“哈哈,有沒有搞錯?你帶著籃球隊的人去和市南打,還輸給他們?你去買塊豆腐算了。”
  “有教練撐腰還會輸,你們學生會下次不如組織和市南的女生比賽吧。”
  丁仲明強自壓抑怒火,不想辯解,徑直往店門口走去,說道:“讓開!”
  那個高個子男生嘲笑的聲音在背後響起:“xx,小朋友本事不大,火氣倒不小。”
  丁仲明再也耐不住性子,轉過身去瞪著他說:“你嘴巴給我放幹淨點!長著人嘴不說人話!”
  那男生一步跳過來,輕蔑地盯著他,“怎麽,說的就是你,你想怎麽樣?你想動手?”
  丁仲明已經完全顧不得對方有五個人,個個人高馬大,揚聲道:“動手就動手!”
  那男生叫了一聲:“好!”就往前走,丁仲明毫不猶豫跟在後麵,走了不到20米就是一條小巷,幾個人一頭湧進去。
  正是晚飯時分,已經過了乘涼的時節,家家都在屋裏看電視,轉過兩個彎就沒有人了。那幾個男生隨著領頭的高個子男生站定,回頭看著丁仲明。丁仲明從進了中學以後再也沒有打過架,可是素來心高氣傲,當下決定就算是打斷肋骨,也絕不討饒。那幾個人中走出來一個伸手就是一拳,丁仲明側身躲過,抓他手臂,兩個人就扭在一起。那個高三學生雖然比丁仲明高大壯實一些,卻敵不過他這兩天來壓了又壓的怒火化為一腔狠勁,不管挨了多少拳都不在乎,隻顧死命地一拳一腿地猛揍對手。
  高個子看到自己的人要輸,倒有點吃驚,自己一脫外套,往同伴手裏一撂,就衝上去幫忙,剛看準了一拳要往丁仲明的後背砸過去,就聽見一個冷冰冰的聲音響起來:“你敢兩個打一個試試看!”
  他吃了一驚,趕忙回頭看,隻見一個女生站在兩步開外,手裏舉著一個酒瓶子。
  天已是暮色四合,路燈大概是壞了,弄堂裏的光線很暗,但是仍然看得分明:她的書包扔在地上,不巧扔在一條陰溝邊上,書包邊上就是幾塊磚頭,兩隻手緊緊握著一隻酒瓶子,揚起60度,好像舉著一麵旗幟,兩腳一個箭步站定,作勢要撲上來,臉上表情雖然看不清楚,但是那聲音惡狠狠地滿是威脅。
  這個女生的打架姿勢雖然一點都沒有威脅性,但是那個高高舉起的酒瓶,腳邊的兩三塊磚頭,還有那個又冷又狠,像刀一樣硬梆梆的聲音,讓他不由得退了一步。
  那女生見他退了一步,又開口說道:“是男人的,你們今天就單挑!如果不要麵孔,仗著人多才敢相打,就不要怪我不客氣!”
  高個子男生笑道:“小妹妹,你電視看多了吧?你不客氣,什麽人怕你一隻啤酒瓶?小姑娘我們是不打的,你快點走吧。”
  那女生反而走上前一步,酒瓶往胸前蓄勢一收,聲音越發的冷:“你們沒種,仗勢欺人,我姓嚴的還要一張麵皮,我說到做到,你不怕啤酒瓶,你就上來試試看!”
  那幾個人聽著她不知道從哪裏學來的狠話,加上一個生疏的擺明了要挨揍的架勢,都不覺得好笑,可是見她不肯走,又對她生出一點敬意來。於是高個子男生發話:“好,給你個麵子,別打了!”
  可是那邊還沒有停手,那女生就又叫起來:“不要停,接著打!打到贏為止!”
  高個子男生這時暗暗佩服起這個女生來,便示意同伴退後兩步,任由空地上兩個男生不出聲地廝打。又過了一分鍾,丁仲明騰出半邊身子,一拳全力打在對方肩上,對手一個趔趄,提腳便踢,可是自己也徹底失去平衡倒在地上。丁仲明雖然沒能躲過這一腳,疼得彎下了腰,可是到底還是站著。於是勝負已分。丁仲明剛才雖然聽到有人爭執,卻完全沒有反應過來是怎麽回事,此刻一看那些高三學生站開幾步,並沒有一哄而上的架勢,再轉身看見嚴子恩舉著啤酒瓶就在自己身後兩步之外,才漸漸明白過來。
  嚴子恩並沒有上前,隻是緩緩放低了酒瓶。那群高三的人過去拉起打架的人,看看並沒有什麽大傷,高個子走到丁仲明麵前,拍了拍他的肩膀,說:“好!是條“模子”!”就領著眾人走了,經過嚴子恩身邊的時候,高個子看清楚了這張咬牙切齒的臉,笑著問道:“小妹妹,你叫什麽名字?”
  嚴子恩抬起頭,身子站得筆直,聲音響亮,一字一頓地答道:“我叫嚴子恩,就在高二六班!”
  高個子笑意更濃:“你放心,我們不會去尋你麻煩,你是他女朋友麽?”
  嚴子恩冷冷地說:“你們也放心,隻要自家的嘴巴關緊點,這件事學校裏沒人會知道。我是誰的女朋友不勞你操心。”
  高個子哈哈地笑出聲來,“好好,沒想到今天認識這麽“上道”的小姑娘!我在高三一班,有空一起出來玩!”說著便走了,走到她的書包邊上的時候,彎腰拎了起來,看看上麵並沒有浸到太多水,隨手拍掉了垃圾,轉回身遞在她手裏。嚴子恩朝他點了點頭,他們眾人便離去了。
  丁仲明慢慢從疼痛中緩過勁來,直起身子一晃一晃地走到嚴子恩身邊問道:“你怎麽來了?”
  嚴子恩把書包重新背上,抬頭看著他,說:“公交車經過學校,我看見你和他們在一起,就下車了。”
  丁仲明看看四周,瞧見了磚頭,失笑說:“你把磚頭放得這麽遠,怎麽用?”
  嚴子恩嘀咕了一句:“那有總比沒有好吧。”
  丁仲明覺得氣氛略略輕鬆,她的臉孔也不再那麽緊張,才很誠懇地說:“謝謝你,對不起,差點把你也扯進來。”
  嚴子恩仰臉一笑,說道:“沒關係,你不是打贏了嗎?多好!”
  兩個人想起剛才打架的場景和黑幫片有的一拚,不約而同笑出聲來。然後慢慢走出弄堂,嚴子恩借著路燈光,仔仔細細地看著丁仲明,丁仲明知道她怕自己臉上掛出傷來,問她:“怎麽?別擔心,就算是有傷也不要緊,我說是騎車摔的就好了。”卻看嚴子恩一低頭說:“我沒有擔心,還好,不會掛出幌子來。你們打架倒還有分寸。”
  丁仲明取了車,和嚴子恩一路慢慢地往她家走去,燈下的女生臉頰紅彤彤的,好像國光蘋果,也不知道是不是剛才太緊張的緣故。丁仲明雖然身上處處作痛,可是多日沒有和她同路,此刻再並肩走在一起,雖然不說話,心裏竟然說不出的鬆弛平靜。到了她家弄堂口,嚴子恩說:“我回家了,對了,不要和別人說打架的事啊。”丁仲明知道她心細,答應道:“我明白,我不會對人提起的。”
  此後日子又恢複了正常,丁仲明已經想不起來自己當初為什麽要疏遠嚴子恩,重又常常找到和她一起回家的機會。天南海北,想到什麽說什麽。那個時候才知道嚴子恩喜歡看書,自己卻是大到四大名著,小到金庸古龍統統沒有看過,當下虛心求教,嚴子恩興致勃勃,一段段撿著精彩的講來,丁仲明聽那起伏跌宕,心想她平時口才平平,沒想到還有這一手。有時到了嚴子恩家故事還沒有告一段落,兩個人欲罷不能,就再往前走,再往回走,直到嚴子恩說要回家為止。

第五章 野鳥
  轉眼到了暑假,丁仲明作業也做完了,電視看得昏天黑地,想著不如看些書吧,挑著嚴子恩講過一點的書來看,卻是拿起來又放下,不明白自己怎麽聽的時候津津有味,看起來就直打瞌睡呢?愈發覺得這個夏天特別的熱,太陽特別毒,電視特別無聊,連一起打球的同學的球技仿佛也退步了很多,總之好像一副拚得不對的七巧板。
  好容易盼到返校,丁仲明起個大早到了學校,在走廊裏轉了一圈,發現六班雖然有人來了,但是嚴子恩和楊偉民都還沒有來。過了一會兒又去轉一圈,倒是見到了嚴子恩,可是教室裏麵亂哄哄的都是人,自己在門口站了好久她也沒有發現,隻能悵悵地轉身離去。等到自己的班裏開完了返校大會,幾個同學拉著一起去附近一個同學家裏看電影唱歌,才總算有了點熱鬧,他就高高興興地跟著一起去了,一直到下午四點,估計家長要回來了,大家才散。
  丁仲明走回到學校拿車,鬼使神差地又往樓裏麵去,自己也覺得好笑:這個時候連老師都走了,怎麽還會有人呢?可是仍然上了三樓,轉進了走廊。經過六班的門口的時候,他習慣性地向裏麵瞟了一眼,就怔住了。
  嚴子恩坐在靠窗那排的一張椅子上,身子斜斜地對著窗戶,陽光穿過水杉的濃蔭,星星點點的射在她的身上,白襯衫上落滿斑駁的光影。窗台上坐著一個男生,麵對著她,背後是熾烈的陽光,和深綠色的水杉枝葉。此時正起風,那一片燦爛的深綠色背景不停大幅搖晃,颯颯聲由遠及近,又從耳畔向更遠處散去。
  那個男生正是曾尚華。丁仲明默默地看著他倆,恍惚間好像聽到有人對他說“...比如曾尚華和嚴子恩...”是誰,在什麽時候提過這兩個名字,自己全記不清了。隻是此刻,那個男生正在說著什麽,聲音渾厚低沉,卻是很愉快的。嚴子恩也許聽到會心處了,趴在桌上大笑起來,笑聲好像一隻翅膀很寬的野鳥,在教室裏盤旋,輕易穿越了障礙,掠過丁仲明的臉頰。他本能地對自己說不可以偷聽,急急地走開,一路下了樓梯,到後來竟然跑了起來。
  騎著車往家走,他漫漫地向四周張望,兩個多星期不走這條路了,怎麽什麽都沒有變呢?開挖的路麵還是沒有封好,女裝店門口仍然掛著“出口轉內銷”的牌子,那個擦皮鞋的人麵前還是擺著一張惹眼的紅凳子,路口一家運動服專賣店,還在不知疲倦地放著同一首歌“...的愛情...”......什麽都沒有變,什麽都不會變,簡直令人厭倦。
  那天回到家他好像有點中暑,沒有胃口,可是為著懲罰自己,偏偏還多吃了半碗飯。他隱隱知道自己在為了下午見到的兩個人而煩惱,可是嚴子恩關自己什麽事,為什麽要煩惱?他不願意多想,打開電視一個個台地換過來。媽媽叫他選定一個台,他就停在一場足球賽。然後,又是籃球賽,接下來又評論歐洲杯最近的勝負。最後他迷迷糊糊地回房間睡了,夢裏還是人們在踢足球,自己也在踢,全身流汗,太陽火辣辣的,好痛快,後來飛來一隻大大的野鳥,翅膀那麽寬闊,在球場上空自由自在地滑翔,那姿勢真是優雅。
  第二天醒來以後,他翻出了通訊錄,找到了嚴子恩家的電話,撥通了號碼,問她:“嚴子恩,曹操從赤壁逃了回去以後又怎麽樣了?我可不可以給你寫信?”
  嚴子恩安穩的聲音傳過來:“好啊。”
  那個夏天,丁仲明用完了半本普通格式信箋,每個星期都長長短短地寫一封信,嚴子恩回信也回得很勤。每次信寄出之後的一兩天裏,他就有事沒事地去樓下的信箱看看,如果見到那個郵局印發的白色信封,工工整整地寫著收信人和回郵的地址,就會對著信箱的鑰匙孔笑一笑。她的字都是一式端端正正的楷書,每個字單看都寫得不怎麽樣,連在一起倒是清晰悅目。她平日裏不擅言辭,以沉默微笑的時候居多,沒想到她的信倒寫得很好,每一封都是不多不少的兩頁信紙,說她剛剛讀過的書,鄰居家的小孩不肯做功課,哪裏的博物館換了新的陳列,為什麽魯智深是水滸裏麵最最上品的一個人,還有昨天下著大雨,可是自己偏偏想吃楊梅,就跑出去買,後來覺得沾了雨點的楊梅特別好吃。丁仲明常常讀著讀著就笑起來,隻是有一點,自己寫信的落款總是“好友:丁仲明”,而她的回信,隻有“嚴子恩”三個字。他恨不得在好友兩字上加個雙引號,好迫得她不得不承認,不得不也照樣綴個好友。後來他終於忍不住問她覺得自己那個落款怎麽樣,她回信開玩笑說如果是好友的話,要兩肋插刀的。丁仲明想到她手持啤酒瓶要行凶的樣子,心想這還不算兩肋插刀嗎?但是到底不敢造次,回信說了幾句笑話扯開去了。
  開了學就是高三了。他們都從學生會中退了出來,學校慣例,高三學生除了複習以外什麽都不用幹。丁仲明被考試和作業弄得天昏地暗,加上不在學生會了,很少碰見嚴子恩,兩個人幾乎不再見麵說話。可是他仍舊每一兩個星期給她寫信,她的回信還是妙趣橫生。偶爾有一兩封信會帶著淡淡的橘子香氣,他就會知道那些信大概是在午休時間寫的。
  到了第二個學期,整個三層樓都充滿了一種兵荒馬亂的氣息。在他們看來,這一場考試總結了之前十多年的光陰,也許還決定之後十多年的遠景,越過這一道檻後世界會變成什麽模樣,自己要在迷茫懵懂裏作出多少決定,不可預言。不管天才少年作家們怎樣嘲笑這場考試和參加考試的人,不管教育局怎樣策劃著教改,天才的世界和權威的遠見都離他們太遠,當下,此刻,正在發生的,才是事實。測驗測得麵色通紅的學生,和熬夜熬得臉容蒼白的學生,因為那麽年輕,眼睛都還是亮晶晶的。除了習題集和試卷以外,每個人的書包裏都有的,就是一本留言本。每個人都以為麵前的這些人中,有些名字自己永遠不會忘記,而這本留言,會是自己最心愛的東西之一。無論是好時光還是壞時光,都即將成為過去。在自己眼看就要退場的戰場上,連戰火都彌漫著狂歡的味道。此時每個人都對別人分外友好,眼光格外柔和,好像那場考試就是道路的盡頭,那個時刻之外,是一片沒有人跡,沒有標誌的荒野,或者樂園,那個時刻隻適合說再見,卻並不明了究竟在向什麽道別。

第六章 如鐵
  丁仲明的成績一向都很好,是很穩定,而且各科成績都非常均衡的那種好法。成績好的人應該去好的學校,不然就是浪費,所以丁仲明決定在誌願表的第一欄上填上西京大學。那是全國最好的學校,而且又在北方,因為可以離開家,他的決定裏多了一重輕快的冒險的味道。他有時候會想象大學裏的生活,常有三五好友,暢快淋漓地喝酒談天,而讀起書來也是得心應手,令人側目,望著他的人裏麵,還有美麗的從江南來的女孩子,那種美麗,會像哪本語文書附錄裏的一首詞寫的一樣:皓腕凝霜雪。
  最好的學校,最聰明的朋友,最美麗的女孩,他在誌願表上慢慢地一筆一劃地寫上西京大學的時候,仿佛看見這一切令人驕傲的景象。因為這一切隻對成績最好的人敞開大門,所以極少有人真的敢選擇這個誌願,所以他心裏對自己的驕傲緩緩地點頭。每當有人問他選了什麽誌願的時候,他都會輕聲地說是西京,然後特意用謙遜和惶惑的語氣說,我也不知道能不能考上啊。別人睜大了眼睛讚歎,他雖然不以為意,可是到底也是高興的。
  丁仲明一直在等嚴子恩問他去什麽學校,他很想看看嚴子恩讚歎的表情,而且,她的成績也不錯,也許她也會選擇同樣的學校?可是嚴子恩一直都不問。她的信裏說最近對麵鄰居家的窗台上的茉莉花開了,可以聞著那個香味喝茶,好像是在喝茉莉花茶,還說自己怎麽也想不通為什麽光線又可以是波,又可以是粒子,還說回家路上的那個運動服專賣店最近常常換背景歌曲,也許是被顧客投訴過了。但是她從來不問問題。丁仲明覺得她是故意的,有點不開心。
  交掉誌願表的那一天,丁仲明撞到了在走廊裏看大學招生海報的嚴子恩,終於忍不住對她說,“你誌願選好了嗎?”
  嚴子恩點點頭,說:“選好了,就是行知。你呢?”
  知道她選了本市的學校,丁仲明有一點點失望,可是終於等到她問自己了,連忙答道:“我想去西京。”
  嚴子恩抬起頭來看了他一眼,輕呼一聲:“啊。”
  丁仲明聽到了預期的一聲輕呼,一下子高興起來,想要看嚴子恩是不是會稱讚他?可是嚴子恩低下了頭,轉過臉去,接著輕輕地說:“你也要去西京大學?”那語氣並不是歡喜讚歎的樣子。
  丁仲明聽到這句有三分不舍之意的話,雖然不是預期的高興,可是心裏就是一軟,連忙說:“我們還是寫信的吧。”
  嚴子恩怔了一怔,抬頭微笑道:“好的。”然後匆匆離開了。
  丁仲明看見她已經臉紅了,心想到底還是女孩子,再怎麽大方澄明也會臉紅害羞,心底的軟更是搖了一搖,好像一陣暖風吹過。
  過了兩天,丁仲明在上學的路上碰到了楊偉民,也是很久沒有聊天了。兩個人一說起來當然就是誌願的話題,原來楊偉民自己已經選擇了西京美術學院,在藝術類的院校裏是頂尖的選擇。他聽到丁仲明選了西京大學,大聲首肯:“對啊,這才是你應該去的學校。有實力的人雖然每年都有那麽十幾個,可是敢考西京的人到底還是要有膽識才行。我們班那幾個第一第二的都不敢填西京,隻有曾尚華和劉宇考西京,我看這兩個人都危險。說好了,到時候我們幾個人在西京見!”丁仲明聽到這個“有膽識”的評價很高興,可是心裏隱隱覺得有點不對勁,又不知道到底怎麽了。
  晚上回到家,這種不對勁的感覺徘徊不去。他功課做得累了,決定休息一下,就拿出信紙給嚴子恩回信。一邊看她上次的信,一邊想起那天在走廊裏和她說話,她戀戀不舍的語氣,不由得對著信紙微笑。
  可是丁仲明的微笑停住了,他忽然明白了自己覺得不對勁的原因。“你也要去西京大學?”“...隻有曾尚華和劉宇考西京...”這兩句話合在一起,嚴絲合縫,仿佛昨天和今天的報紙上分別刊登的謎麵和謎底。
  那低低的悵然的語氣,不是給我的?那突然泛起的紅暈,不是為我的?可是我卻說我們還是寫信的吧。可是我會錯了意,我是一個傻瓜,嚴子恩你也把我當一個傻瓜。你說好的,你不肯說破,你不就是把我當成一個傻瓜可以隨便地耍著玩?那麽你為什麽和我通信?你是不是一直在表演你的聰明,然後一直等著我哪天出醜?好啊,現在你等到了,你可以得意了?
  那麽多念頭連隊也不肯排就往丁仲明的腦子裏直衝進來,他像一個蹩腳的糾察,抓住了這個,又跑了那個。他忘記了自己從來都不喜歡嚴子恩,忘記了問問自己要求嚴子恩喜歡自己是不是公平。總有些時候,有些問題來得太急太沒有條理,再聰明的人比如丁仲明,也無法追根溯源,格物致知。
  雖然心裏堵得那麽厲害,他還是木木地拿起筆來,一字一句地寫著,嚴子恩,你好,現在電台裏在放著一支搖滾樂隊的歌...最後的最後,寫上“好友:丁仲明”。嚴子恩,你不喜歡我,隻是把我當一個表演拙劣的小醜,可是這沒有關係。我,也並不喜歡你,我隻是寫信給你罷了。在小醜的眼裏,觀眾的反應未嚐不是娛樂。
  寫完信的時候,天色剛剛暗下來,窗外一片雀噪之聲,天空仍是薄薄的藍,四分之三的月亮,混在浮雲之中,幾乎不可辨識。丁仲明望著窗外,心裏的混亂漸漸地定了下來,心腸如鐵,心腸如鐵,他到現在才剛剛明白,原來一顆心真的可以變得像鐵一樣堅硬,不可動搖,不可摧折。
  此後的日子裏,生活仍然由測驗,考試,功課組成,毫無變化,丁仲明全心投入。隻是在給嚴子恩寫信的時候,他好像把自己分成了兩半,一半的自己,讀著她的信就會微笑,想把自己喜歡的所有事情都一一說出;而另一半的自己,卻遊離在這歡喜之外,對自己的快樂發出冷冷的嘲笑,告訴自己這不啻是學生生涯裏很好的娛樂,就像一塊口香糖一樣好。

第七章 出走
  時間一天天地來了,又一天天地去了。高考持續了整整三天,終於結束了。丁仲明頗有信心能考進自己理想的國際經濟係。過了一周,成績公布,他的考分那麽漂亮,被國際經濟係錄取自然是毫無懸念了。他鬆了一口氣,隨即拉著楊偉民和另外一個同學去了離開允州130公裏的南麓旅行。他們早就想好要騎著自行車旅行,這次終於成行,都是興高采烈。本來計劃是在南麓轉個三四天,然後在錄取通知書寄來之前就回允州,可是興致一來,大家決定再往南走去南麓邊上所謂人文景觀名鎮的四水鎮。這樣一來,時間超過了一周。
  算算到了收到錄取通知書的那一天,丁仲明從旅館裏打電話回家。聽到父親的聲音,丁仲明心裏略略有點緊張,道了平安之後,他就問通知書收到了沒有。父親頓了一頓,他的心裏便是一沉。果然父親接著說:“西京大學的通知書來了,8月30日之前你就要去學校了,去......物理係報道。”
  丁仲明一時之間不知道自己聽到些什麽,父親莊重得有一點別扭的聲音還在電話裏響:“我看物理係比你原來填的第一誌願要好。讀大學的時候打好理科基礎,將來做什麽都行......”
  丁仲明喃喃地回答了幾句說是很好,自己知道了,表示很快就回家去。
  放下電話,走到門外,他默默地望著那條青石小路,陽光直直地傾倒在七顛八倒的鵝卵石上,石縫之間的一點點苔痕在這凶猛的陽光下掙紮求存。自己什麽時候出了一身汗,現在在這陽光裏,反倒曬幹了。物理係,自己努力了那麽久,最後隻不過落到一個分配調劑,沒有人情願去的地方。好像是哪本書上寫的,流配遠惡軍州......
  現在楊偉民和另外那個朋友還沒有回來,過幾個小時他們回來,我要怎麽說呢?西京是西京,可是是那樣的一個係,也許還不如留在允州。丁仲明一陣衝動,匆匆回房間收拾了東西,留了個字條在櫃台說自己想要單獨活動一兩天,到允州再見,便離開了。
  也許是因為從來沒有做過這麽任性這麽衝動的事情,丁仲明頂著烈日在塵土飛揚的公路上拚命騎著自行車,心裏覺得一陣陣痛快。有一段公路穿過了田野,路變得很窄,兩邊的田野中鬱鬱的綠色簡直可以刺痛人的雙眼,綠色上遠遠近近的是人,大人和小孩子,牛,好像還有鴨子......前方的視野那麽開闊,好像是一本翻開的書,而他就在書脊上穿行,像風一樣自由。在這本熱烈的綠色的書裏,誰在乎你上了哪個大學?在哪個係裏讀書?土地,汗水,耕牛,烈日,這些才是真實的東西。
  一直走到日暮時分,經過一個小鎮,公路邊有一塊曬退了顏色的牌子寫著“棲波”,下麵的小字已不可辨,不曉得這個小地方是棲波呢,還是多少公裏之外才是棲波。丁仲明也不介意究竟身在何處,走進路邊一家綠漆斑駁的招待所,房間是開不起的,隻要了一個床位,就全身散了架一樣倒在了床上。他在棲波住了一天,又往前走,隻知道自己一路往南,避開了直射雙眼的陽光。如此過了兩三天,等到他累得再也走不動的時候,已經到了莛湖。
  這是離開允州300多公裏的一個中級城市,在小小的丘陵和幾個湖泊之間。丁仲明多日沒有見到城市,現在乍一離開田野的遠景,反而覺得眼前色調灰暗的樓群有些陌生。他好像是初到城市的人一樣,在大街上推著自行車,慢慢地走著,東看西看。街上也有允州那些連鎖超市,他便走進去買一瓶水,好像自己還是身在允州一樣,走到哪裏都沒有分別。此刻疲倦壓倒了所有感觸,當初令他離開同伴的一腔鬱鬱不平之意,已經消磨幾盡。他隻想好好地睡一覺,兩條腿已經不像自己的了。
  招待所邊上有一個郵局,丁仲明想到這幾天父母不知急成什麽樣,暗暗羞愧,走進去打了一個長途電話回家。父母倒沒有訓斥他,隻是很溫和地問他錢夠不夠,要不要多玩幾天再回家?他心裏一酸,強忍著說一切都很好,自己再過三五天就回到家了。
  放下電話,他看到邊上的櫃台裏擺著零售的明信片,印著千篇一律的莛湖的幾大名勝。隱約地想要紀念一下自己這次瘋狂的舉動,他便買了一張寫上自己這幾天經過的地名,打算寄回家去。可是此時,腦子裏冒出的第一個地址,竟然是嚴子恩家的地址。他略一躊躇,就又買了一張,草草寫上幾句你怎麽樣,我在野外旅行的話,填上了嚴子恩的地址,一並寄出了。
  給了家裏交待,丁仲明倒也不急著走了。雖然莛湖離允州並不遠,但是他也從來沒有來過。這個城市小小的,極潔淨,街道上行人雖多,灰塵和垃圾卻極少。莛湖是依山而立的,街道順著山勢蜿蜒曲折,有時候多拐了一個彎,走上幾百步,路的盡頭就接著一條小徑,通向山林深處。這裏更多的是水,路兩旁的山壁上排了竹管,清清的一股細流從竹管裏淌出,跌落在地上瀝瀝有聲。丁仲明照著地圖沿著這些小徑“探險”,雖然景色總是綠林,鳥鳴,水聲潺潺,他也不覺得單調。有的時候林間有小小的一片空地,生了齊膝的野草和密密的一簇簇野花,他就走進去歇一會兒,聽遠處近處那麽多纖細的神秘的聲音,而風時起時停,空氣裏是一股潮潤的有一點點窒悶的樹木花草的香氣。
  探險的第三天傍晚,丁仲明回招待所之前在一家小吃店裏吃晚飯。一看錢包,剩得實在不多了,於是隻叫了一碗魚香茄子蓋澆飯。老板並不因為3塊半的生意太小而冷待他,還是給他倒了茶,送了一碟醬黃豆待客。丁仲明算算自己剩下來的錢隻夠騎車回家了,還要騎得快,吃得少,不禁心裏笑話自己這次任性倒算是什麽都經曆了,恐怕最後要像電視裏的人一樣去扛一天大包掙路費,如果能找到扛大包的機會的話。吃完飯,他索性賴在店裏看電視,老板笑眯眯地又給他加了一點茶水和蘿卜幹,邊看電視邊和他聊天。
  磨到9點多鍾,丁仲明對熱情的老板謝了又謝,道別之後往招待所走去。雖然是夏夜,可是莛湖處在山水之間,夜裏涼意浸人。街上疏疏落落的路燈早已亮起,行人已經十分稀少了,那地上淡淡的光暈便不太為來去的陰影打擾。天上的月亮剛剛半滿,可是天氣晴明,一些浮雲都不見,朗朗的月光便落在遠近那麽多山林上,透明的深藍色天際,因此畫上清晰的一帶黑黢黢的山巒的影子。
  丁仲明低著頭在街上走,身影一會兒落在自己前方,一會兒又到了自己身後。想到那句“對影成三人”,不由得又想起高考來,便解嘲地對自己笑了一笑。轉過一個彎,前麵就是招待所了,丁仲明一邊伸手向口袋裏去掏鑰匙卡,一邊抬頭向招待所方向看去。
  快10點鍾了,街上已經沒有行人。可是招待所的門前有一個人在蹦來蹦去。這個人好像小孩在玩跳格子的遊戲一樣,背對著丁仲明,提起左腳往前蹦一下,再提起右腳往前蹦一下,兩隻手卻插在褲子的口袋裏,邊上還放著一隻旅行袋,袋子上擱了一頂大大的草帽。丁仲明覺得有點奇怪,小心地走上前去。這個人正好跳完一程,轉頭又向丁仲明的方向跳了回來,跳了三四步,忽然停下來,抬起了頭。
  燈光和月光都照在這個人的臉上,照著一個咧開了嘴的,大大的笑容。

第八章 尋遇
  “嚴子恩!”丁仲明驚呼出聲,一步也走不動了。
  嚴子恩向他跑了幾步,笑著說:“你可算是回來了。我等得都要餓死了。快快,帶我去吃飯去。哦,不對,等一等,我先進去把包放下。等我啊。”說完就回頭向旅行袋跑去。
  丁仲明怔怔地看著她的背影,覺得幾個星期沒有見麵,她仿佛是消瘦了一些,或者是因為她的辮子散了,長發淩亂,才顯得憔悴了吧。在這個招待所的門前,她這樣跳來跳去有多久了?好像從來沒有見過她那麽頑皮。想了一陣子,嚴子恩跑了出來,說:“好了,走吧,我要吃東西,餓死我了。”
  丁仲明帶著她轉身往那個小吃店走去,問她:“這麽晚了還沒有吃飯?”
  嚴子恩答道:“想要敲詐你一頓,當然要好好餓一餓。”
  丁仲明雖然知道她言不由衷,但是聽她快活的聲音,還是一陣微笑。
  此刻街上仍是一片冷清,風吹過街邊的樹木發出簌簌的輕響,此外,隻得他倆的腳步聲,和遠處主幹道上偶爾開過卡車的震蕩。丁仲明低頭看看嚴子恩,淺綠色的汗衫外套著一件淺灰紅色的連帽短風衣,領子隻翻出來左邊的一半,還有一半掖在脖子裏。她腳步輕快,並不需要自己刻意放慢步子,兩人一時無話,她就輕輕哼起歌來,那調子說不出的古怪,不知走音走到哪一個國家去了。丁仲明聽著這個灰仆仆的女生走腔走調的曲子,恍然有一陣輕鬆的倦意漫上心頭,好像是冬天的夜晚,把一雙疲倦的腳浸在熱水盆裏,而廚房的煤氣灶上有一小鍋粥吐吐地冒著熱氣。
  老板正好要關門,可是還是讓他們兩個進了店。嚴子恩要吃牛肉麵,老板為難說牛肉沒有了。嚴子恩就一臉苦相地問他:“那麽清湯麵呢?熱的麵上放點蔥花就行了,蔥花總有的吧?”
  老板哈哈一笑,進廚房做麵,一會兒的工夫就端出熱騰騰的一大碗麵條來。嚴子恩立刻埋頭大吃,麵條吸溜溜地往嘴裏吸。丁仲明看她額頭上一會兒就出了汗,連說話的工夫也沒有,暗暗地忍著笑。不到十分鍾,麵條已經陣亡。嚴子恩這才抬起頭來。丁仲明看她呆呆的,不知道她想說什麽,誰知她定了5秒鍾,回頭對老板說:“老板,麻煩你,我能不能再要一碗?”老板哈哈大笑起來,說好啊好啊,小姐你真是抬舉我了,又進了廚房。
  丁仲明再也忍不住了,又好氣又好笑的問她:“你屬豬的啊,吃那麽多?就算是我請客,你也不用那麽拚命啊。”
  嚴子恩笑吟吟的答道:“知道是你請客了,這份人情我記著。別心疼了,最多待一會兒分你一半麵條。”麵條上來,嚴子恩果然分了一大半給他,老板看得有趣,又送了一碟子花生米,兩個人就相對吸著麵條,好像是在比賽誰發出的聲音更加響亮些,一邊還要搶花生米,生怕自己吃得少了一樣。最後兩個人抬頭互相看了一眼,又看了看空空的幾隻碗碟,一起大笑起來,嚴子恩笑得趴到了桌子上,丁仲明笑著伸手打了打她的頭。
  回到招待所,丁仲明才知道嚴子恩也住在這個多人混住的房間裏,她的床靠著另外一個女人的床,和其他男人的床隔了一扇活動屏風。現在已經過了供應熱水的時間,兩個人還是分頭去洗冷水澡。丁仲明先洗完,在房間門外等著嚴子恩。過了一會兒她也提著兩個滴著水的塑料袋回來了,長袖汗衫牛仔褲穿得好好的,腳下卻是一雙藍色的拖鞋,丁仲明看見拖鞋上畫了兩隻淺黃的小鴨子,忍俊不禁。他很想問問她怎麽來了,但是看她一臉倦色,實在是不能開口。
  多人房間規矩是過了10點鍾就熄燈的。丁仲明躺在床上,周圍是漆黑一片,各種饒有特色的鼾聲此起彼伏。他靜靜地躺著,聽著屏風的那一邊發出塑料袋悉悉簌簌的聲音,過了一會兒便寂然無聲,想來她已經躺到了床上。他仔細地從各種聲音裏辨別她睡夢裏的呼吸聲,可是不能夠。現在,嚴子恩剛剛出現時給他的震驚已經過去了,很多問題開始湧上他心頭,她怎麽知道我在這裏,她為什麽要來,她是不是找了很久才找到我,她會不會勸我回家?
  想了又想,他再也睡不著,輕輕地下了床,坐了一會兒,不由自主往她那邊走去,借著門縫下一縷暗弱的光線,他總算不至於撞到屏風。屏風後那個睡著的女孩子身影隻是勉強辨別得出而已。她還是穿著剛才的長袖汗衫和牛仔褲,汗衫是帶帽子的,現在帽子就好好地包著她的長發,箍著她的臉。想來她是怕髒吧,才這麽全副武裝的。
  她側著身子,臉正對著丁仲明,雖然看不清她的麵容,但是那輕緩的呼吸聲隱約可辨。丁仲明恍惚地低下頭去,感覺她溫暖的鼻息吹到了他的臉頰上,有一點點濕潤。他又伸出手去,想輕輕地撫摸一下她的臉,可是那帽子把她保護得太好,隻露出了小小的一半麵孔,他便把手合在她的眼睛上,因為怕驚醒了她而不敢把手完全放下,僅僅感覺一點點睫毛的柔軟而已,像他小時候撫摸過的小鳥的脊背。
  不知過了多久,他才重新站起身來,回到自己的床上,心裏辨不出是悲是喜,隻覺得自己好像打了一場很久很久的仗,現在終於可以丟盔卸甲,雖然不得不承認徹底的失敗,可是這是一件多麽讓人踏實和放鬆的事情。
  第二天丁仲明很晚才醒過來,他起床的時候,嚴子恩早已眼巴巴地在等他,頭發洗過了,濕漉漉的搭在肩膀上,洇濕了一大片T恤,背著一個癟癟的書包,整裝待發。丁仲明趕緊刷牙洗臉,帶著她吃了早飯,就往附近的名勝走去。雖然他已經是第二次來這些地方,可是看著嚴子恩興奮得像個小孩子還是很新鮮的經驗。她喜歡那些湖光山色,草地和野花,看到掛著名牌的樹木尤其興奮,走遠了嘴裏還在喃喃地背誦著這些樹的名字和年齡,最後過了一陣子,把臉皺成一團對丁仲明抱怨說自己無論如何也背不清楚那些拉丁文名字。
  兩個人傍晚時分才回到招待所附近,路過郵局的時候,嚴子恩停下了腳步,說道:“啊,等一等,我要給我家裏打個電話,報個平安,你等等我。”過了10分鍾,她放下了電話,轉頭對丁仲明說:“我電話打好了,對了,你要不要也給家裏打個電話啊?”
  丁仲明看著她隨隨便便的表情,好像這是一個再自然不過的問題。他覺得好笑,這個女孩子涵養太好了,竟然等了這麽長時間,作了這麽多鋪墊,才進入主題,可是對於這樣的婉轉,也有一些感動。於是他也裝做不在意地答道:“不用了。”
  嚴子恩還不死心,又問:“你確定嗎?還是每天報個平安好一點吧,你家裏人說不定會擔心的......”
  他一麵更覺好笑,一麵也不忍心再難為她,微笑著對她說:“昨天我已經報過平安了。”
  嚴子恩一臉驚愕地看著他,半張著嘴,好半天才說出一個:“啊?”
  丁仲明看她再也沒法保持若無其事的樣子,眼睛慢慢地低下去,左看右看不知道在瞧什麽,囁囁嚅嚅地說不出話來,活像作弊當場被抓,而雙頰一點點紅了起來。他生怕她太尷尬了,於是柔聲問她:“你怎麽會來找我的?”
  嚴子恩把頭低得不能再低,答道:“你媽媽,你媽媽打過電話問你的幾個朋友,知不知道你去了哪裏。後來我收到了明信片,郵戳是莛湖的,我就想...就想來碰碰運氣...說不定就找到你了。”頓了一頓,到底還是欲蓋彌彰地補了一句:“反正我沒有來過莛湖,就算找不到你,自己來玩一玩也挺好的。”
  兩人一陣靜默,隻聽見郵局裏的電扇在頭頂嗡嗡作響,郵局工作人員無聊地打著哈欠,等著關門時刻的到來。傍晚的風仍然燠熱,仿佛和夕陽一樣染了橙紅的光輝。丁仲明看著嚴子恩,這女孩轉頭向門外望著,手緊緊地縮在口袋裏,牙齒咬著一點嘴唇,臉上的紅暈久久不散,夕陽照在她有點散亂的發辮上,光華隱隱。他很想很想把她的手從口袋裏拉出來,又覺得有很多話要說,可是終於隻是很誠懇很誠懇地說了一句:“謝謝你,你擔心我了,真的謝謝你。”
  嚴子恩聽了這話,頭又低了下來,眼睛望著兩人的腳尖之間的空地,聲音輕輕地說:“嗯,你不怪我多管閑事,我也很感激......”
  兩人慢慢地走出郵局,丁仲明知道她仍然羞澀,自己心裏也是千纏百結,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麽,說不出話來,隻能輕輕地哼起歌來。漫無目的地走了很長一程,他看到嚴子恩咬著牙彎著眼睛,好像忍笑忍得不行,就問她怎麽了,她笑著說:“原來你唱歌也這樣難聽。”丁仲明假裝擺出一個威脅的姿勢來,嚴子恩俏皮地挑釁地看著他,兩個人一起笑出聲來,剛才尷尬的氣氛終於一掃而空。
  回到允州之後,同學之間陸陸續續都知道了彼此的去向。暑假過去之後大家就要分散到各地,這個假期也就變得格外珍貴。丁仲明常常和朋友們出門去,遊泳,打球,玩電子遊戲,看電影。天氣熱得厲害,他的額頭,臉頰和雙肩幾次曬得褪了皮,留下紅色的印記。每當夜晚也是四處無風,悶熱難耐的時候,他就起身悄悄地洗一個澡,然後站在陽台上,看看被燈火照得發紅的夜空,努力回想所有清涼的事情,竹涼席,遊泳池,冰鎮汽水,然後是嚴子恩常常在信裏提及的盛在竹籃裏,墊在青布上,襯著一簇綠葉一起賣出的白蘭花,茉莉花,最後那思緒匯到幾個月之後的西京。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自己不得不去物理係的緣故,腦海裏曾經那麽吸引自己的西京生活的畫麵,現在開始一點點失色,好像一件洗了很多次的衣服。莛湖的旅行雖然快樂,他卻不願意多想,自己曾經那麽任性那麽無理取鬧,想起來就覺得十分羞愧。因為這羞慚,他甚至不願意見嚴子恩的麵,連當時那一線溫暖的喜悅,也不敢回頭體味。兩個人還是寫著信,抱怨這個熱得要命的夏天,好像完全不記得曾經某地有過涼風不絕的夜晚。

第九章 揮別
  雲州考進西京大學的人並不多,學校組織大部分學生買了同一班列車的車票,一起去西京。丁仲明並沒有告訴朋友們自己離開的日期,總覺得眾人在火車站相送的場麵太過戲劇化。更何況也許說了別人也未必會來?於是走的那一天,隻有爸爸陪著他拉著一個大箱子,背著兩個書包來到車站。離開車還有20分鍾,站台上果然是兵荒馬亂,有十幾個同學來和自己的兄弟告別的,也有全家人來送狀元進京的,丁仲明把箱子弄上車,坐在了位子上,隻有爸爸坐在他身邊,扼要地重複媽媽事先交待過的要點:不要省錢,衣服要及時添減,出門注意安全......他一邊聽著,一邊看著窗外鬧哄哄的人群,心裏慶幸自己不必經曆這樣的場麵。
  過了10分鍾,爸爸終於說完了,丁仲明把爸爸送下了車,又回到座位上,對麵卻多了一個人:黑黑的棱角分明的長方形臉龐,眉眼開朗,肩膀寬寬的,套著一件廣告衫--卻是曾尚華。
  丁仲明沒想到和他對坐,剛要打招呼,曾尚華已經站了起來,說道:“你在這裏啊?嚴子恩到處找你!”丁仲明還沒來得及開口,曾尚華已經返身撲到桌上,探出半個身子到窗外,向某處一邊招手,一邊大喊道:“嚴子恩,嚴子恩,丁仲明在這裏!”
  丁仲明愣了一愣,望窗外看去,隻見一個穿著白襯衫牛仔褲紮了一個馬尾巴的女孩正跑過來,背上是一個癟癟的大書包。她奔到窗下,稍稍有點氣喘,一臉密密的汗,襯衫貼在脊背上,眼鏡順著鼻梁滑下去一些,令得她看人的樣子活像電視裏的清朝老夫子。丁仲明趴在窗口問:“你來送我們學校的同學?”
  嚴子恩一邊飛快地翻著書包,一邊答道:“是啊,沒有看見你,我還以為你不是今天走呢。啊,在這裏!”
  她抬起頭來,把手裏的一個小方盒子塞過來,臉上的笑容有些得意洋洋:“找到了,給你的,還好我帶著。”
  丁仲明看看那個盒子,用牛皮紙包得嚴實,當下來不及拆開,隻說了一聲謝謝,心裏明明還有話要說,可是廣播響了,火車晃動了一下,要啟程了。丁仲明看著她退了一步,向他的窗口小幅地揮了揮手,說:“好好保重啊!”
  曾尚華在自己的背後大聲回答:“你也是!早點兒回去!再見,再見!”
  嚴子恩咧開嘴笑了,揮手揮得更加起勁,丁仲明的目光停在她的笑臉上,咽了一下,終於也說:“多保重。”嚴子恩站在原地,身形慢慢變小,丁仲明卡在嘴裏的一句話“嚴子恩,請你到西京來。”慢慢收回到了心裏。
  回到座位上,丁仲明小心地拆開牛皮紙包著的小盒,一看之下哭笑不得,盒子裏竟然是一套評書的CD,袁闊成講的三國。自己卻沒有CD機,想到嚴子恩也算是百密一疏,他摸了摸CD的盒子,微笑起來。
  曾尚華探頭過來看,笑著說:“這家夥送給你什麽好東西?評書?你有沒有cd機?沒有的話我這兒有。”說著就開始翻包。
  丁仲明和他沒什麽交情,看他這麽熱情覺得有點兒別扭,便說:“不用了,才開車,等晚上了我再問你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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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曾尚華說:“好啊。”手裏還是沒停,過了一會兒從包裏拽出一個大大的機器,上麵七纏八繞的都是耳機線和繩子,還有一半線在書包裏,他左拉右扯才統統拖了出來,把這堆亂糟糟的東西往桌上一放,說:“自己拿啊。”
  丁仲明不知道嚴子恩送了什麽給他,又不好意思問,過了一陣子,實在忍不住,才一邊假裝研究那隻大大的cd機,一邊隨口問道:“還有同學來送你嗎?有沒有禮物啊?”
  曾尚華朗朗笑著回答:“除了嚴子恩,誰會大熱天跑到火車站來,又不是以後再也見不到了。這家夥就是古怪,送我一本什麽童話書,說什麽最好的童話。你說誰還看童話?喏,這個。”說著伸手到包裏拿出一本書來,遞給丁仲明。
  丁仲明一看,作者那裏印著一個長長的俄羅斯名字,書已經舊了,書脊的頂部和底部都有些磨白了,顯然是翻了很多遍,可是沒有卷角,保存得很小心。也許這就是嚴子恩提過的,那本她從小到大,每年都會看一兩遍的童話書吧。他輕輕地摩了一下封麵,遞還給曾尚華,淡淡地說:“也許真的是好故事吧。”心裏的舊波瀾隱隱翻騰了一下,但是這又如何?他勉力要自己想想即將開始的大學生活,一邊和曾尚華和別的同學聊天,夜裏聽聽三國跌宕起伏的故事,就算不能入睡,也是因為太興奮的緣故。

第十章 規律
  大學生活開始了,並沒有如丁仲明一開始夢想的那樣美妙,可是也沒有後來他失望中揣測的那樣糟糕。七個室友來自天南海北,雖然個性不同,但不乏有趣的人。班級裏雖然隻有三個女生,而且並非來自江南,可是其中兩個都長得很漂亮。連他寢室裏從江南來的自稱閱人無數的老三也承認謝蔚和李怡寧確實清秀嬌美,放在外語學院也有競爭院花的實力。更重要的是,講解基礎力學的老師實力深不可測,讓他不由得對物理真正生出好奇心來--當然,這一點是不能對寢室裏任何一個兄弟承認的。
  寢室裏有一隻喇叭,連接樓下的傳達室。每到晚上,或是周末,這隻喇叭,或者是它在其他寢室的同胞兄弟們就叫個不停,聽到它的召喚,某個室友或者某個鄰居總會一躍而起,以令人瞠目結舌的速度衝到樓下,起碼15分鍾以後才會懶洋洋地晃進寢室,一臉高深莫測的表情。如果是5分鍾之內回來的,臉上多半什麽表情都沒有。丁仲明寢室裏最高的紀錄是老五在傳達室背對著人潮洶湧度過了2個半小時,直到排隊的學生們要開始打聽哪裏買得到老鼠藥,才勉強放下電話。
  丁仲明看著別人跑來跑去的時候,偶爾會想到嚴子恩,她是知道自己的電話的,不曉得會不會給自己打電話?然後對自己搖搖頭說她不會的。後來學生會裏的一個高年級師兄聽他提起喇叭的事情,笑笑說過一兩個學期就好了,可是那個時候也許他們寢室的來訪者會增加。丁仲明聽了一笑,雖然是年輕心熱,不在這些事情上花心思,到底還是覺得一陣冷意湧上來。過了一年,電話果然冷寂下來,一清早掙紮著起床去別的地方報道的人反而多了,這就是後話了。
  丁仲明常常問自己,自己對嚴子恩究竟是怎麽樣的感情?如果不是莛湖的那個夜晚,自己會不會一直生氣,然後就此淡忘了這個人?有時候他真是希望那時嚴子恩沒有來莛湖找他,如果她沒有來找他,那個左蹦右蹦的笨拙身影,那黑夜裏溫暖濕潤的呼吸,就不會在他疲倦的時候浮上心頭。有時候他又希望自己當時真的把她的手從口袋裏拉出來,那樣的話,她會不會把那本童話書送給自己?又或者自己在車站真的喊出來要她來西京?她會不會來?
  假設的問題,永遠不會像物理裏完美的世界一樣得出完美的結果。他能夠做的,隻是仍然每隔兩個星期,就坐在自修教室裏給她寫一封信,說自己放假回允州的時候,一定可以無懈可擊地解釋波粒二相形。因為不想別人知道他通信的事,他請求作班級裏的送信人,嚴子恩寫來的信自己總能第一時間收到,有些信是自己可以拆開的,有些信,則要由自己親手交給311寢室的曾尚華。
  到了大二,丁仲明和嚴子恩的通信終於逃不過一般規律,慢慢地稀少下來。每天黃昏他打開信箱,看到越來越少的信件,都會覺得這個送信人是越來越容易做了。而假期回家的時候,他也未必會再去找舊時的夥伴了。現在的重要任務,是每天到女生樓下去找謝蔚,這個一向不等別人表白就委婉拒絕的女生願意跟自己一起去實驗室和自修教室,怎麽樣看,都是一個有希望的好兆頭。不光是他,其他同學出雙入對的也漸漸多了起來。不像高中時代一點點小事就傳言四起,現在就算是晚上寢室裏多了一個人,其他人也可以視若無睹。

第十一章 春日
  大二下學期,四月初的一天,丁仲明下了早上的兩節課往食堂走去,路過碧瀾湖,腳步不由得慢了下來。西京地處西北,春天來的很晚,也很短,樹葉乍綠,轉瞬就是盛夏。此刻正是短短的春天,碧瀾湖麵上的冰已經化盡,柳樹剛剛開始抽出淺綠的枝條,暖風拂過柳枝,吹起水麵上微微的一陣漣漪。丁仲明做了一個深呼吸,盡眼望著久別的春天。眼光繞著湖麵轉了一圈,對岸一個坐在長椅上的身影突然抓住了他的視線。
  那是一個抱著膝蓋蜷坐在長椅上的人,姿勢像一隻受到了威脅的刺蝟。
  丁仲明呆呆地望著那個身影,相隔二十米,身邊人來人往視線更差,那個人又蜷著,根本看不見臉,隻能看見深藍色的連帽風衣,牛仔褲和球鞋而已。可是,他知道,那是嚴子恩。他想上去和她說話,可是他的腳步卻把他帶到了更遠一些的一棵大樹下,躲在樹後,他靜靜地望著蜷成一團的嚴子恩,手指不知不覺地把大樹越抓越緊,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等待什麽。
  一個長長的春日午後,鳥鳴花香,遠近人語,水裏可能還有懶懶的遊魚。可是對麵那個女生對此視而不見,就一直抱著自己蜷成一團,好像是在抗拒冬夜的嚴寒一樣。日光把地上和湖麵上的樹影慢慢拉長,丁仲明站到心神恍惚,不明白自己為什麽不能索性走開。後來有一個在湖邊讀英語的人走過去拍拍嚴子恩的肩膀,也許是好心地問這個女生怎麽了。丁仲明心一陣跳,怕看到一張奇奇怪怪的臉,然而還好她抬起頭來,臉上仿佛是一個安安靜靜,清明的笑容,這個讓人放心的笑容讓那個讀英語的人點了點頭走開了。於是嚴子恩不再把頭埋在膝蓋上,而是久久地望著湖水。
  丁仲明從來沒有見過她這樣的神情,嘴角上還餘一絲笑的痕跡,肩膀軟軟地垮著,臉上盡是倦意,眼睛裏麵的悲涼和明了,好像一個出征了很久很久的人,千辛萬苦用完了最後一點力氣回到家鄉,卻終於發現故園無跡可循。望著她的臉,丁仲明不知道自己此刻的臉上,也開始慢慢畫出相似的表情。他更加不願意上前,不願意看到她必定轉作驚喜的笑容。
  天一點點黑下來了,嚴子恩終於鬆開了雙手,搖搖晃晃地站起來,又坐下,彎下腰去按摩雙腿,最後才又慢慢地站起來,一步步往遠處的校門走去。丁仲明跟在她身後,保持著二十米的距離。
  他看著她在附近的便利店買了麵包和水,然後開始在學校外的街道上轉來轉去,到夜深的時候街上的學生越來越多,他幾乎要跟不住她,幾次視線裏都不見了她的蹤影,他想要回寢室去,可是仍然拗不過心裏一陣陣抽痛,固執地在人群裏左看右看,好容易又看見了她。將近午夜的時候,大部分人都散去了,野貓開始出來尋食。他看見嚴子恩蹲在一個垃圾堆邊上把麵包掰成一塊一塊招呼一隻野貓,那隻貓反而跑開。嚴子恩搖了搖頭,把剩下的麵包也掰開了好好地放在地上,直起身來走了。這一次,她走進了附近很多個招待所中的一間。丁仲明在門口等著,想起了很久以前,她也是這樣在一個破舊的招待所門口等待自己,等得大概不耐煩了,就在路燈下跳來跳去......
  過了很長時間,他明白過來她不會出來了,才轉身向自己寢室走去。傳達室的老頭照例不肯開門,他累得連辯解的力氣都沒有,愣愣地坐在寢室樓門口,過了一會兒,倒是那個老頭心裏不安起來,主動起床給他開門,看著這個男生坐在台階上,聽見開門毫無反應,老頭見得多了,心腸也軟了,低聲勸道:“什麽事啊,不值當的,快進來好好的睡一覺,明天起來什麽事都沒有了。”
  丁仲明抬起頭來,想著今夜必然沒有人對嚴子恩說這麽一句好聲好氣寬慰的話,心裏一酸,眼淚不由得要湧出來,隻得輕輕地說了一句:“伯伯......”就哽住了說不下去。老頭拍拍他的肩膀,把他拉了進來。
  第二天一早,丁仲明5點半就起床,一路跑到招待所門口,找了隱蔽的位置躲好,才5點45分,天氣很冷,他緊緊地用外套裹著自己。到了6點半,嚴子恩果然出來了,背著她的大書包,隻不過這一次,書包裝得鼓鼓的。丁仲明跟著她,一直跟到了火車站。她買了票,又恍恍惚惚地在車站附近走來走去,不止一次有人拉著她想要兜售什麽,她隻是搖頭掙紮著走開,丁仲明暗暗地握緊了拳頭,不知道是等著一個機會衝上去幫她,還是希望這個機會不要來。
  兩個人一前一後地在車站外和車站樓裏轉了無數圈,一直轉到下午兩點,嚴子恩上了去允州的火車為止。丁仲明再也不能跟下去了,隻能在站台上隔著人流,透過車窗看嚴子恩一會兒坐在一個位置上,隨後又被人趕開,往別的位子走去。
  他知道她買不到有座位的票,一路20個小時回允州,她隻能站著,晃到允州的時候,也許連腿都會腫起來。等了一會兒,火車開動了,他不知道哪一扇車窗後麵才是嚴子恩,不知道她的眼光是不是一直透過車窗望出來,會不會期待一個人到來,又或者因為太過明了,而不存一絲渴盼之意。

第十二章 得失
  火車遠去蹤影全無,丁仲明才緩過神來,回身往學校走去。下午4點有一堂課,本來不想去,可是心煩意亂,回到空空的寢室時間越發長得難熬,隻好收拾了書包往教室走去。到了教室門口,看看一黑板的字和圖,他明白過來課已經上了一半,可還是木木然推門進去,向老師點了一點頭,坐到了空空落落的第一排,開始一字一句的抄筆記。身後不遠處謝蔚一直擰著眉毛盯著他,他也全然不覺。下了課,他懶懶地坐在椅子裏不想動彈,過去的24小時,他像是走了幾千裏路一樣,全身的力氣都用完了。
  謝蔚走過來坐到他身邊,生氣地問他:“你怎麽這麽晚才來?昨天一下午一晚上不見你人,到哪裏去了?”
  丁仲明雖然自知理虧,可是實在想不出話來回答,隻說:“對不起,我有點事,是我不好。”
  謝蔚聽了這沒頭沒尾的敷衍的話,更是生氣,當下就要問一個明白,可是一句話到了嘴邊,又咽回去--這個男生的臉色實在是蒼白,平時幹幹淨淨的一個人,今天頭發淩亂,竟然穿的還是昨天的一件t恤衫。她不免有點擔心,口氣緩了下來:“你沒有出什麽事吧?”
  丁仲明勉強對她笑了笑,說:“沒事,我們去吃飯吧。”
  兩個人去吃飯,丁仲明雖然一直看著她,也對她微笑,但是仍然不多說話,絕口不提昨天發生的事。謝蔚忍了很久,心裏的氣到底壓不下去,冷冷地說:“我晚上有事,你別來找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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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丁仲明隻是“嗯”了一聲,謝蔚更氣了,提起書包頭也不回就往宿舍樓走去,一開始走得很快,後來放慢了腳步,可是終究那個人沒有追上來,謝蔚恨恨地咬了咬牙,臉都氣得發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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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丁仲明知道自己已經得罪了她,可是現在實在倦得顧不上哄她,明天吧,明天自己睡了一覺,什麽都會好的,明天再去賠禮道歉,畢竟她不是不懂事的小女孩。他腳步虛浮地走回寢室,還沒有推開門,就聽見鬧哄哄的,知道是又有牌局了,皺了皺眉頭,還是走了進去。原來寢室裏坐了四五個人,正打牌打得熱鬧,裏麵隻有一個是丁仲明的室友,其它都是別的房間的人,沒有人留心到丁仲明進來了,可是他眼光一掃,卻看見了曾尚華也在座。
  看著曾尚華一臉聚精會神的樣子盯著手裏的牌,他心裏的火“騰”地冒上來,一麵還是告誡自己冷靜點,不管發生了什麽事,自己都沒有置喙的餘地。這時他的室友看見了他,忙叫道:“丁仲明,好好,來替我這一圈,我去上個廁所。”
  他實在沒有心思,往床上一坐說:“我不想打牌,你找別人吧。”
  他的口氣不好,眾人都聽得分明,偏偏他的室友是從來不看人眼色的,仍然站起身來把一手牌往他懷裏塞,丁仲明隨手往外一擋,那十幾張牌就被掃到了地下,他愣了一下,心想平日裏一直相處得不錯,自己現在不是故意讓人下不來台嗎?剛剛有了一點歉意,要彎腰去拾牌,那個室友已經醒過神來,發作起來:“丁仲明你什麽意思?昨天三更半夜吵醒一房間的人,都沒人說你什麽,今天蹬鼻子上臉欺負到我頭上來了!”
  丁仲明捺著心頭的火氣,想要息事寧人地說一句對不起。不想旁邊一個人冷冷地插了一句:“三更半夜?哼哼,大概是在謝蔚那裏碰了一鼻子灰吧。”
  丁仲明看他,原來是一個追了謝蔚一個學期,連一個約會沒有到手的人,這時已經拉扯到謝蔚頭上,自己再也不能道歉了,當下冷冰冰地看著那個人,說:“你是不是吃飯長大的?你他媽的再說一遍!”
  那個人一拍桌子就要跳起來,卻被曾尚華一把按住,隻見曾尚華挑起眉毛,堅定地說:“這就是你不好,吵歸吵,幹嗎說人家沒關係的女孩子?她可沒有得罪你!”那人就軟下來不吭聲。
  丁仲明卻再也無法克製無名的怒氣,猛地一把推開曾尚華,大聲說:“我和他說話,你是什麽東西,憑什麽來管我的事!”
  曾尚華一個趔趄,莫名其妙,看著丁仲明一臉鄙夷和挑釁,不由得也火了,罵道:“他媽的,你識不識好歹?怎麽逮誰咬誰?”
  這時嘴上交了火,丁仲明心裏反而痛快,愈加提高了聲音,一擼袖子,“你敢罵我?你也不看看你自己是什麽東西,整個一條白眼狼!”
  曾尚華也不說話,過來反手推了他一把,丁仲明躲也不躲,反而迎上去,狠狠地打出一拳。這時候別人都看呆了,再也想不到這兩個同鄉會打起來,過來拉架,丁仲明瞟到來拉他的正是剛才出言侮辱了謝蔚的人,一把甩開他,用手肘在他胸口大力一敲,那人疼得叫了一聲,衝上來也打了起來,屋子裏一片混亂。丁仲明不知道挨了別人多少拳,痛得用力咬住了嘴唇,拳腳向四周亂出,兩眼卻隻是狠狠地盯住了曾尚華,可是背上突然一痛,他眼前一黑,全身發軟,就此摔倒在地上。
  等他清醒過來,寢室裏已經亮了燈了,他躺在床上,床邊上坐了個女孩子,輕輕地抽泣著。他合上雙眼,想了一想,才明白過來發生了什麽事,又睜開眼睛,看著謝蔚說:“別哭了,我沒事。”
  謝蔚又驚又喜地看著他,伸手過來撫摸他青腫的臉頰,聲音軟軟地說:“你醒了?太好了,他們胡說八道,你幹嗎那麽認真?萬一受了傷,我......”說著又哭。
  丁仲明知道她是誤會了,可是看著她雙眼紅紅的,自己再也不能說什麽,隻能勸她:“別哭了,晚了,先回寢室吧,再晚了我就不放心了。”
  謝蔚一聽哭得更厲害,抓住了床單眼淚流個不停。丁仲明不知如何是好,抬手去擦她的眼淚,她濡濕的睫毛又長又密,在他的手心裏顫動不已。他此刻怒氣已經全部散去,隻餘下空蕩蕩的悲涼。是啊,誰的笑容不是一樣明朗,誰的睫毛不是一樣柔軟,誰的關心不是一樣溫暖?在那裏找不到的一切,在這裏不是統統有人真心地交到他手中?又有什麽不同呢?
  他隻覺得漫無邊際的疲倦向他襲來,柔聲對謝蔚說:“真的,別哭了,我好好的,你快回寢室吧,明天來看我好不好?我要吃一食堂的稀飯,要榨菜不要醬菜。”
  謝蔚噗嗤一笑,收了眼淚,握了握他的手,說:“那我走了,明天來看你。”
  謝蔚走了以後,他掙紮著起身倒水喝,室友們陸陸續續從對麵的寢室溜了進來,看他們一臉小心,他反而過意不去,對下午打牌的室友認認真真地道了歉。都是男孩子,心胸開朗,打架不算大事,很快就沒有人放在心上了。有人開玩笑說丁仲明因禍得福,謝蔚從此柔順地跟進跟出,他淡淡一笑,也不生氣,隻想好好地珍惜這個女孩子。可是再見到曾尚華時,雖然明知是自己對他泄憤不對,還是沒法心平氣和的同他相處,隻能盡量少說話。後來曾尚華的女友公開化了,常常出雙入對,丁仲明更加是繞著他走路,不交一語了。

第十三章 重逢
  暑假裏,丁仲明回了允州,謝蔚說自己沒有去過允州,執意要跟著去。丁仲明不想讓父母太早知道他戀愛的事情,就同謝蔚商量以後再一起遊覽允州,沒想到她大大方方地說:“也未必要見你父母的,難道我自己不能去允州玩嗎?你就當我是去允州,順便找你玩就是了。”
  丁仲明知道她已經生氣了,不能再勸她,隻得說:“也好,我帶你好好的逛一逛,很多地方我自己也是很久沒有去了。”謝蔚仍是不動聲色,丁仲明暗自歎息一聲,過後幾天越發小心地陪她,直到三四天後,謝蔚才漸漸地軟了下來。
  回到允州第二天,謝蔚就要丁仲明帶她去看看他的小學和中學,丁仲明也很久沒有回到學校了,就和她一起往學校裏去。這兩所學校連在一起,本來暑假校門是不開的,可是正好碰到了返校日,他們就跟著學生們混了進去。校園裏花草樹木還是老樣子,尤其是高高的水杉,盛夏裏濃蔭蔽日。謝蔚問他有沒有在樹上刻過自己的名字,丁仲明笑她中日劇的毒太深,兩人說笑著往三樓走去。這時班會還沒有正式開始,走廊裏有不少學生,他們兩個人走在中間也不顯得突兀。
  丁仲明走到自己的教室門前,一看從前的高三2班已經變成了高一5班,剛要轉頭對謝蔚說以前的趣事,就看見5班門口兩個人正探頭向裏張望,其中一個人背著一個癟癟的大書包,背影那麽熟悉。
  那兩個人回過頭來往外走,正是嚴子恩和一個不認識的男孩子。他想過很多次這個暑假要不要去找嚴子恩,一直沒有結果,此刻猝不及防地見到了她,心裏一陣慌亂,第一個衝動竟然是轉頭躲開。可是嚴子恩已經看見了他,笑著喊著他的名字,向他走來。他以為她會顯得憔悴一些,沒想到還是圓圓臉蛋的老樣子,隻聽她說:“丁仲明,你也返校嗎?怎麽在這裏看到你?”
  丁仲明不知如何解釋這是謝蔚的意思,隻能反問:“你呢?你怎麽回來了?”
  嚴子恩反手拉著那個陌生男孩的胳膊,得意洋洋地說:“這是我的表弟,去年轉校到了允州,今年中考考進咱們的高中呢!厲害吧!今天帶他來看看學校,我們怎麽都是老土地了呀!”說完看著他身邊的謝蔚,又笑嘻嘻地瞟著丁仲明。
  丁仲明微微有點尷尬,知道自己應該先介紹謝蔚的,趕忙對嚴子恩說:“這是謝蔚,是我的大學同學。”又轉頭對謝蔚說:“這是嚴子恩,我的中學同學。”
  嚴子恩笑吟吟地向謝蔚點了一點頭,說:“你好!”又對丁仲明說:“我們要先走了,去看看老師,你們慢慢玩。”便拉著表弟離去了。
  丁仲明這才發覺謝蔚一直緊緊地靠著他站著,親昵之意一望可知,怪不得嚴子恩聽了“大學同學”的介紹,笑得格外正經。謝蔚這時退開一步,笑著說:“我是你大學同學,她是你中學同學,你同學不少啊。”
  丁仲明隻好裝傻,答道:“誰沒有同學?”謝蔚雖然沒有再窮追猛打,可是到底在這一天裏一直“同學”,“同學”地叫著丁仲明。
  過了一個星期,丁仲明把謝蔚送上了回江南的火車,答應了到8月再去看她。晚上回到家裏,飯桌上爸爸閑閑地開口問他:“你的女同學回家了?”丁仲明一驚差點嗆住,還沒有回答,隻見媽媽一邊盛湯,一邊說:“你不是陪那個女孩子去了青鍾塔?那天我們單位工會組織去青鍾塔一日遊,我看見你們了。她是哪裏人?叫什麽名字?”
  丁仲明尷尬到了極點,反而鎮定下來,一一回答了,也沒有再強調說謝蔚不過是一般同學的鬼話。沒想到媽媽又問他:“那麽謝蔚是你的女朋友了,以前那個和你寫信的小姑娘呢?你不是一直同她很好的嗎?”
  丁仲明這次倒不是吃驚了,媽媽的明察秋毫自己已經徹底領教,可是沒想到竟然提起了嚴子恩。他這幾天本來一直忙著陪謝蔚,其他人和事都無暇顧及,這時聽到了嚴子恩的名字,好像是捅破了嚴密的窗戶紙,戶外無盡的山風江濤聲色,乍然湧了進來。他心裏不知有多少念頭和畫麵紛至遝來,一時間竟然無法回答媽媽這句簡簡單單的問話。還好爸爸媽媽都不再逼問。
  夜裏他早早進了自己的房間,卻怎麽也睡不著,過了好一陣子悄悄出來倒水喝,聽見父母的臥房門隻半掩,隱約傳來對話聲“你看阿明的女朋友怎麽樣?”
  “那女孩子漂亮倒是很漂亮的,隻是......我看以前那個小姑娘也不錯,又是允州人......那年我給她打過電話,很懂事的一個姑娘。不知道阿明心裏到底怎麽樣。”
  丁仲明隻覺得心亂如麻,連喝水都忘記了,又靜悄悄地回到了自己的房間,在床上輾轉不已。
  第二天,丁仲明打電話約了嚴子恩出來,兩個人先去書店轉了轉,而後找了個肯德基坐了下來。算起來,這是他第一次正正經經地約她出來,此刻坐在她對麵,看著她微笑著用一根吸管把可樂裏的冰塊攪得丁丁作響,他覺得有點微微的緊張。
  過了一會兒,到底是嚴子恩先打破了沉默,戲謔地問道:“你的大學同學呢?”
  丁仲明聽著四個重重的帶著笑音的“大學同學”,反而正色對她說:“那就是我的女朋友。”
  嚴子恩倒是愣了一下,笑著說:“我知道,早就看出來了。恭喜你。”
  丁仲明看著她問:“那麽你呢?你的男朋友呢?”
  嚴子恩攪著可樂的手指停了下來,微笑得更深,“人人都和你一樣好運氣嗎?我並沒有男朋友。”說完轉頭望著窗外。
  丁仲明順著她的目光向外看去,街上仍是人來人往,車水馬龍,每個人都急匆匆地不知道要往哪裏去,再看嚴子恩,她的笑容那樣長久,好像是鐫刻在臉上了一樣。丁仲明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說:“上個學期,3月底的時候,你是不是去過西京大學?”
  嚴子恩一抬雙眼直直地看著他的眼睛,他暗暗地咬了咬牙,接著說:“我看到校園裏有個人,好像是你,不知道是不是我看錯了。”
  她臉上的笑容終於一點點卸了下來,仍是直直地望著他的眼睛,聲音雖然很輕,卻很清朗:“是的,你沒有看錯,我確實去了西京大學。”
  她頓了一頓,眼光望窗外一轉,丁仲明正覺得後悔,想要轉開話題,隻見她目光又轉了回來,雙眼睜得大大的,無限坦白,像是下了很大的決心一樣,一個字一個字地說:“我去找了曾尚華。我是對他說,已經喜歡他很久了。”
  丁仲明雖然早已經料到了這個謎底,可是親耳聽到,仍然覺得心裏好像被用力攪了一下,一時之間說不出話來。他看著嚴子恩,這女孩子的臉色蒼白下來,眼睛卻灼灼發亮,那神情雖然坦白,卻沒有往日的真摯溫暖,而是無比的驕傲:是了,我是喜歡這個人,我也說出來了,那又怎麽樣?兩個人都沒有說話,好像把力氣都用完了。
  過了好一陣子,她才緩緩開口,語氣不再鋒利,轉為溫婉:“他雖然不喜歡我,那也是很平常的事,不過我總是對他說了。這件事我沒法子告訴任何人,今天總算可以說出來,謝謝你。”
  丁仲明很想勸她,可是隻有最老套的電視劇裏的話可以說:“將來,將來你總會遇到和你有緣的人。”出乎他意料,她竟然沒有笑話他,而是誠懇地點了點頭,“是的,我知道。”停了一停又說:“所以你遇到你女朋友,真是不容易的,喜歡一個人是很難得的事情。真的,我們一輩子不曉得會有多少事情需要妥協,但是這件事情,就算是求不得,也是不可以妥協的。今天能夠和心上的人在一起,你真是求得了,一定要好好地珍惜她。”
  丁仲明聽著這話,好像一字一字刻到了他的心上,自己還能說什麽?他隻覺得對麵這個女孩子像是和他隔開十萬八千裏,仿佛是遠處的春草,明明是那麽悅目的綠色,可是走到跟前,這綠色又到了更遠的地方。
  他不能再看著她,隻能也望向窗外,自己好像在說什麽,可是自己一個字也聽不清楚,像是別的什麽人在說話一樣。說完這一番話,再說什麽都變得不恰當了,嚴子恩站起身來,微笑著說:“我走了。再見吧。”丁仲明想要開口,又不知道說什麽。嚴子恩低頭站了一會兒,又坐下來,看著他,說:“丁仲明,謝謝你。”然後起身走了,一邊走一邊向後揮了揮手。
  那一句謝謝你說出來的時候,她眼睛裏灼灼的光亮已經柔和下去,笑容裏是簡單直接的感激和溫暖。丁仲明勉力微笑,手指卻在桌下緊緊地攥住了一根鐵杆。他什麽都不能做,什麽都沒有做,她謝他什麽呢?謝他刺探她的秘密嗎?這個女孩子,這麽傷心的時候還是明明白白的,可是自己卻是一個糊塗人,什麽都不知道。她是不肯妥協的,那麽自己妥協了嗎?為什麽不可以妥協?長久地站得那麽直,難道不是很累很累的嗎?如果可以彎下腰來,生活對她對自己不是都會變得容易很多?

第十四章 和好
  丁仲明一直坐到可樂裏的冰塊全部化成了水,才起身回家。那個暑假他再也沒有去找嚴子恩,可是,他也沒有去找謝蔚,而是在假期將近的時候直接回了學校。
  謝蔚比他晚三天回學校,她回來的那一天,他去火車站接她。謝蔚拖了一個大箱子,丁仲明上車去幫她搬了下來,已經一個多月沒有見到她了,這個女孩子過了一個夏天,消瘦了幾分,更加嬌美了,雖然坐了兩天一夜的火車,眼睛下麵隱隱發青,可是膚色仍然明淨,臉頰上一個酒渦若隱若現,看了叫人恨不能把手指點上去輕輕撫摸。
  丁仲明看著這個俏生生的女孩子,她雖然沒有拒絕他來搬箱子,可是臉上的神色卻冷冷的,讓他不能開口。丁仲明護著她從人群中擠過,走出了火車站,上了車,才避無可避地開了口:“坐火車這麽久,累不累?”
  謝蔚淡淡地回答:“累又怎麽樣?反正我一個人,累了也沒人管。”
  丁仲明知道她氣他不肯去南易看她,想要哄她,便說:“怎麽會沒人管?我來管,你累了,我來幫你打掃寢室好不好?”
  謝蔚仍然不理他。丁仲明轉開話題,說自己的寢室一個暑假被老五住得變成了一個渣滓洞,他花了兩天的功夫打掃,才找到自己原來的床和桌子在哪裏,學校的演藝廳裝修好了,怕是很快要開門,下個星期有幾部歐洲的電影可以一起去看......謝蔚一直是冷冷的。下了車,她自顧自往前走去,丁仲明不再說話,隻是跟在她旁邊,幾次有自行車從他們身邊擦過,他都伸出一隻胳膊向外一擋護著她,她便停下來由他護著。到了寢室,丁仲明搬了箱子,幫著默默的謝蔚打掃房間,整理床帳,兩個人不說話,寢室裏別的女孩反而不好開口了,最後丁仲明把熱水瓶拎出去灌滿了開水回來,天也已經暗下來了。他問謝蔚:“你想吃什麽東西嗎?吃點水果好不好?我去買上來。”接著又問其他的女孩子要不要帶東西上來,大家客氣地謝了他,說是各自要去吃飯。丁仲明看了一眼謝蔚,說:“那我很快回來。”轉身走了一步,就聽見謝蔚說:“一起去吧。”隨即跟了上來。
  吃完飯,兩個人在校園裏散步,丁仲明說:“你是不是還在生氣,氣我沒去南易看你?”
  謝蔚轉過頭來看了他一陣,說:“本來說好了的,你打了個電話就算是反悔了。我都告訴我的朋友你會來的,結果你不來,我還要跟他們去解釋。”
  丁仲明說:“對不起你,我沒有想得周全,我隻是想多陪陪父母,沒想到你的難處。”
  謝蔚沉默了一會兒,輕輕地歎了一口氣,說:“我本來以為你想要和我分手了。”
  丁仲明一驚,問:“為什麽?怎麽了?”
  謝蔚說:“你不想讓我去你家鄉玩,又不肯來看我,我......我想你大概是覺得天天和我在一起,煩了,想早點擺脫我。”
  丁仲明微微一凜,隻覺得說什麽都不對,隻能輕輕握住她的手,說:“是我不好,你別想得太多了,不是這樣的。”
  謝蔚沒有甩脫他,接著說:“可是你今天又來接我,忙前忙後一整天,我想你大概又不是那個意思,我實在是不明白了......”
  丁仲明看著晚風吹亂了她鬢邊的散發,顯得臉更瘦了,不由得心疼,趕忙說:“我真的沒有那樣想過,我們好好的,為什麽分手?這次是我不對,怪我,你別難過好嗎?”
  謝蔚抬起眼睛來,雙眼濕沉沉的,說:“我們是好好的嗎?仲明,你到底喜歡我嗎?”
  這個問題的答案,丁仲明已經準備了很久很久,可是臨到此刻,竟然仍不能脫口而出,他心裏一團亂麻,又好像走到了危崖的邊上,雖然腳站在實地上,卻有無限墜落的大恐懼。他看著謝蔚沉沉的布了雨氣的大眼睛,終於豁出去了一樣答道:“你難道不知道嗎?我喜歡你的。”
  謝蔚長長地歎了一口氣,慢慢地挽住了他的胳膊,聲音低得不能再低:“嗯,現在我知道了,我,我也喜歡你的。”
  一場風波雖然過去了,丁仲明心裏的惶恐卻沒有減少一分。每天和謝蔚在一起,看著她笑得越是無憂無慮,越是天真,越是毫無防備,他就越是心事重重。因為這樣的惶恐,他越發小心地對待她,好像是捧著一朵飽滿的蒲公英,不敢做任何歎息。連握著她的手的時候,他也不敢隨便用力。好在三年級的物理課有很多實驗,謝蔚不喜歡做實驗,選的課就和他的很不同,他不必時時同她在一起,略覺輕鬆,延長了自己留在實驗室的時間。

第十五章 噩耗
  那個噩耗是丁仲明在大三的寒假知道的。回家三天,他覺得媽媽好幾次想要和自己說什麽,可是都沒有說出來。
  有一天早上,爸爸去上班了,他幫著媽媽幫床單晾在露台上,媽媽要去拿叉竿,他已經拿在手裏,輕輕鬆鬆地把床單叉到了高處。一回頭,發現媽媽呆呆地看著自己,他問了一句:“媽,還有東西要晾嗎?給我吧。”媽媽怔怔地看著他,忽然一把捂住嘴,嗚咽起來。丁仲明嚇壞了,趕忙把媽媽扶到椅子上坐下,輕聲問:“怎麽了?媽?你別哭,告訴我,出什麽事了?”
  媽媽哽咽了很久,勉強開口:“阿明,我看你長得有你爸爸一樣高了......”一言未了,低泣聲從媽媽的胸口爆發出來,她哭得說不下去了。
  丁仲明隻覺得那麽強烈的不祥,一團冰冷的空氣從他的四肢迅速地蔓延到了心裏。他盡可能鎮定地問道:“媽,是不是爸出什麽事了?”
  媽媽緊緊地拉著他的手,全身顫抖,說話全無倫次。他輕輕的把手放在媽媽的肩頭,一遍遍整理聽到的消息:爸爸體檢發現肺部陰影,醫生懷疑是肺癌,父母本來想要瞞住他,等到春節之後再做一個初步的手術。丁仲明死死地握著拳頭,能夠說的第一句話隻是:“媽,你別怕,有我在,爸不會有事的。”
  那個寒假,丁仲明學會了如何在心痛和恐懼的陰影裏,天天該看電視看電視,該吃飯吃飯,同時穿插無數笑話和正經話題的本事。他強迫爸爸把手術檢查的時間提前,白天他陪著爸爸去別的醫院做同樣的檢查,晚上他堅定地坐在飯桌前很香很香地吃下很多飯和菜,評論電視劇的失真之處。半夜裏他克製得自己連惡夢都沒有一個。媽媽望著他的眼神,一天比一天依賴。他決定推遲一個星期回學校,等爸爸的手術結果出來,父母薄弱的反對聲也消退得很快。
  結果果然和他們最壞的預料一樣。爸爸很快要開始化療,丁仲明則不得不回到學校去。每一天他都乘寢室沒有人的時候給家裏打一個電話,他每天積蓄的全部勇氣和意誌都投入在這個電話裏,別的時候他覺得自己和外麵的世界簡直隔了一堵玻璃的牆壁,雙方的喜怒哀樂沒有任何共通之處。他不想和任何人提起這件事情,別人撥給他5分鍾的同情,有什麽好處?甚至謝蔚,他也不想和她交待解釋--他隱隱覺得,心裏多於悲傷的恐懼,灰暗得無法描述。謝蔚幾次注意到他魂不守舍,問他怎麽了,他都是握住了她的手說隻是做實驗有點問題想不通。
  那個學期即將結束的時候,丁仲明第一次買了很多西京的特產,第一次買了飛機票,第一次早早打好了行李,隻等考試一結束就趕回家去。可是,終於沒有等到考試結束的時候,媽媽就先打電話叫他回家--爸爸病危了。
  後來他回想這段日子的時候,總覺得每個細節都模糊不清,自己怎麽改了機票,怎麽回到家裏安排種種家務,又是怎麽每天和母親輪流守在父親的病床邊。腦海之中隻有一個印象覆蓋了一切,就是那瓶藥水,順著一根針管一滴滴地注入父親手背上的青筋之中。藥水冰涼,雖然是在盛夏,雖然父親發著高燒,可是手背上的筋絡始終冰冷,他甚至想是否父親全身的血液都已經被這冷冰冰的液體代替了。
  父親從發病到病危經曆的時間不長,所以身形並沒有太大變化。父親的短發裏隻夾雜了少少幾根白發,因為母親頭發白得早一些,所以以前常常對父親的一頭硬硬的黑發開些嫉妒的玩笑。現在父親躺在床上,頭發依然茂盛,茂盛得好象一個殘酷的玩笑。他的皮膚因為高燒緊緊地繃在臉上,微微發亮,雙顴赤紅,眼窩下陷。丁仲明隔一陣子就把蘸濕的棉球輕輕地擦拭父親的嘴唇,可是那裏還是開裂,父親囈語的時候,偶爾迸出一些燙人的熱流。
  丁仲明是值夜班的,黑夜裏他把頭擱在父親手臂邊上,房間裏的人都睡了,他才低低地,喃喃地對昏睡的父親開口說話,種種兒時瑣事,自己一天天的心事,說了又說。然而,父親一直睡著,偶爾睜眼看看他,可是眼光還是混亂的。
  第三天中午,丁仲明正躺在家裏輾轉反側的時候,電話鈴驚心地響起。媽媽哭泣著對他說,爸爸醒了,要他快來。他猶自鎮定地起身,拿上鑰匙,騎著自行車往醫院趕去。
  那是一個炎熱的日子,街上的行人車輛卻一點不少,喧囂的鈴聲人聲,騰騰的空調和汽車的熱氣,一切都是滾燙的,活的,即便是吵鬧委屈憤怒,也都是活的,隻有他心裏,唯一的一個念頭:爸爸,雖然熱極,卻是凝滯著沒有一點希望一點生機。
  他到了醫院的時候,爸爸又一次陷入昏睡中,然而他扶著媽媽的肩頭,兩人都不說一句話,隻是凝視著病床上呼吸愈發沉重的男人。到了傍晚時候,爸爸的眼睛終於睜開了,先是恍惚的在空中轉過半圈,然後再緩緩落到妻子和兒子身上,一點點清明起來。丁仲明強自微笑著,俯身說:“爸爸,你醒了?媽媽燉好了雞湯,喝一口好不好?還是想喝點果汁?”
  爸爸久久地看著他,很久才含混的發出聲音來:“阿明,對不起,爸爸......爸爸實在是沒有辦法了......”
  母親的哭聲從背後響了起來,很輕很輕,丁仲明的喉嚨塞了一個硬塊,然而他努力地繼續著微笑,對著爸爸的眼睛說,“爸爸,我是阿明,沒事的,我在這裏,一切有我。”
  當天夜裏,父親離開了。此後的每一刻都在混亂之中度過。有很多人來操持父親的身後事,戶口,證明,葬禮......母親時而慟哭失聲,可是丁仲明一直沒有哭過,隻是機械地說著應該說的話,做著應該做的事,好像他天生就具有了辦理這些事情的本能。他心裏沒有任何感覺,好像被關在一個封閉的房間裏麵,時間靜止,空間停滯。外麵的世界忙碌個不停,而他的一切感覺都被封閉在這個房間裏麵。
  一個星期之後,種種事情都塵埃落定。丁仲明開始給係裏打電話,告訴輔導員,係主任,學生處等各個地方自己的情況,每個人都安慰了他一番,接著為他安排了暑假之後補考的事宜。說了無數聲“謝謝”之後,丁仲明想起來尚未通知謝蔚,又撥了一個電話給她,謝蔚在電話就哭了起來:“出了這麽大的事,你怎麽不說一聲就走了?我問了多少人你出了什麽事!給你家打電話,幾次都沒人接。後來知道你爸爸出事了,嚇得我都不敢再打電話,一直等到現在。仲明,你怎麽樣了?你急死我了!”
  丁仲明無奈地安慰她:“對不起,我這裏太亂了。我沒事,別擔心。”然而謝蔚執意要來看他,丁仲明費盡力氣都無法阻止。
  放下電話,丁仲明的肩膀徹底垮了下來。現在再也沒有一件“必須”要做的事情了。現在他完完全全屬於他自己了。屋子裏麵隻剩下兩個人,空得厲害。平時爸爸並不多話,為什麽現在爸爸一離開,房間裏竟然空得可以生出回音來?他知道自己應該出去陪陪媽媽說說話,可是一點力氣也沒有了。他隻想這麽坐在椅子裏麵,再也沒有人情世故的援手把他從這個黑房間裏拉出來。
  然而坐了很久,他又伸手去慢慢撥出一個電話號碼,一個他以為自己早已忘記的號碼。電話通往嚴子恩的家,可是嚴子恩還在學校裏。他又開始執著地在抽屜裏麵翻尋以前從學校帶回來的信函,一封又一封,直到從那些工工整整的楷書裏麵,找到了一個電話號碼。再一次觸摸鍵盤,他疲倦得幾乎無法繼續。可是,一個熟悉的聲音在電話那端響了起來:
  “喂,你好!”

第十六章 安慰
  這個聲音讓他的手指都微微地震顫,“嚴子恩,是我。你好嗎?”
  那個聲音略略停了一停,一下子變得歡快起來:“丁仲明,是你!我這裏挺好的,你怎麽樣?”
  他很想很想說一句“我很好”,可是實話已經脫口而出:“我......我不太好。”
  嚴子恩又停了一下,接著問道:“你在哪裏?在西京,還是在家裏?”
  “家裏。”
  “你等我,我現在過來,一會兒見。”
  放下電話,丁仲明的目光投向桌子。已經是下午了,一縷西曬的陽光穿過竹簾落在桌子上。桌上還墊著老式的玻璃台板,下麵壓著日曆,一些無名的發票收據,還有幾張他小時候的照片,其中一張,是爸爸媽媽和他的全家福。爸爸穿著半新的中山裝,媽媽則是一件棗紅色的棉衣,衣服都非常幹淨平整,兩個人都嚴肅地微微笑著,眼神單純明亮,頭稍稍向對方靠攏一些,傳遞著親密之意。他被抱在中間,可是半閉著眼睛,好像已經睡著了。那是一個無憂無慮的懷抱吧,可以放心讓人安睡的地方。
  他下樓去等待嚴子恩。坐在台階上,樹葉的濃蔭落在他腳下,他麵前的弄堂裏,小孩子在這個時候還是生龍活虎,在這些濃蔭裏飛奔來去。
  嚴子恩大約在15分鍾之後來了,把自行車停在樹下之後,就轉身看著他。她依然是白襯衫,牛仔褲,臉被曬得紅彤彤的,掛著汗漬。然而她挺拔地站在那裏,眉眼寧定地直視著他,幹淨得好像一杯水,直接得好象一柄劍。
  丁仲明站了起來,注意到她的目光已經在他的手臂上停了一停,仍然緩緩開口:“我爸爸,四天之前走了。”
  嚴子恩的眼睛轉開了一瞬,投向他家的窗口,接著問道:“你媽媽現在怎麽樣?”
  “她很傷心,不過身體還好。”
  “那就好。”
  說完之後,嚴子恩向他走近了一步,像是要說什麽,但是終於沒有出口,而是轉身向她來的方向走去。丁仲明跟了上去,卻與她隔了一步之遙。直到走到街上,行人漸多,他才與她並肩而行。太陽漸漸西斜,還是熱得灼人,這兩個人卻毫不介意地走個不停,衣衫都漸漸被汗水濕透。
  過了很久,嚴子恩忽然停了下來,指著街對麵的一個院子,說:“看,那是我小時候去的托兒所。”
  丁仲明順著她指的方向看過去,看見兩扇油漆斑駁的鐵柵欄門,後麵是一塊空地,上麵三三兩兩安置著蹺蹺板,滑梯,沙坑,邊上是一架綠藤,不知道是葡萄,葫蘆,還是絲瓜,空地後麵是一棟矮矮的兩層小樓。嚴子恩在他身邊緩緩地說道:“我很小的時候就去托兒所了。每天早上媽媽上班之前就先把我送到這裏去。我媽媽說,那時候我很怕托兒所,每天走到門口就開始哭,死活不肯進去,怎麽哄都不行,最後都要她狠狠心甩開我才走得了。過了兩個月才稍微好一點。爸爸很少送我去托兒所,可是我很喜歡爸爸送,因為我可以坐在他的自行車前麵的橫梁上,看得特別清楚。有時候下雨,就一定是爸爸送了,我記得坐在橫梁上,躲在那件大雨衣裏麵,一點都不會淋到雨,好像一個小山洞。我坐在裏麵無聊的時候就按自行車鈴玩。嗬嗬,有的時候還要被爸爸罵兩句。現在我爸爸媽媽吵架的時候,我媽媽還會把我小時候的事情翻出來講,說我爸爸從來沒有管過我,其實還是有的。有時候爸爸會問我記不記得小時候他陪我玩的事情,我就偏偏說都忘記了,其實我都記得的,就像那件大雨衣的事情。”
  丁仲明看著那個空空的院子,想象著一個別扭的小姑娘按著自行車鈴的樣子,不由得浮起一絲微笑,“你小時候脾氣這麽強?我可不像你,我小時候最乖的,我媽媽說從來不用為我的事情操心。”
  嚴子恩轉頭來看著他,說:“哦?那可真是三歲看到老了。不過我現在好像沒有小時候那麽強了。你小時候誰管你管得多一些?”
  “媽媽,媽媽管我很多事,爸爸好像就是帶我玩的,到了休息天,媽媽如果要做家務,那爸爸就會帶我去公園裏麵轉,教我踢球。”
  “我爸爸很少帶我玩,不過他手很巧,我家裏第一台電視就是他自己買來零件裝的。”
  “我家裏也是,爸爸非常能幹,什麽東西壞了都能修。”
  “真是偶像啊。”
  “是啊。我也會修收音機,鬧鍾,做模型......”
  兩個人倚著人行道邊上的欄杆慢慢地聊著,童年,小學,初中,埋在樹下的寶藏,畫在牆上的強盜標記,看蠶結繭的日子,一點點從久遠的時光中重新升起,回到他們之間。丁仲明驚訝的發現自己竟然記得這麽多瑣瑣碎碎的事情,他一直以為自己的人生乏善可陳,每一天都和前一天無甚分別,故事都屬於別人的生活,與自己無緣,直到此時他才知道,原來那麽多事情,自己都秘密地收藏了起來。可是收得太好了,自己回頭的時候,都找不到究竟藏在了什麽地方。
  夕陽西下,遠處的天空一片深沉的紫色,風還是熱的,他好像看見小小的丁仲明曾經在很多很多這樣相似的夏日黃昏無緣無故地開心地偷偷地笑,或者不知為了什麽滿心憂愁。一道裂縫漸漸出現在他密封的心的房間裏,自己堅決不敢看一眼的房間裏。爸爸,爸爸,阿明還在這裏,你到哪裏去了......
  一陣鈍痛襲上他的胸口,眼淚湧上來,緩慢卻堅定地湧上來,滑過麵頰。他低下頭去,雙肘緊緊抵住欄杆,防止自己因為疼痛而彎下腰去。不再說話,而是努力抑製重濁的呼吸聲。
  嚴子恩也安靜下來,過了一陣子,她的聲音才重新溫柔地響起來:“你知道嗎,我多希望,我死了以後有人想起我,也會想到我這麽多事,想我的時候會哭,哭過了以後又會笑......”
  丁仲明簡直聽不清她的話,更加辨不清楚話的意思,隻覺得她的語氣裏,溫柔平靜之中,一片茫茫的悲涼。他再也無法自持,淚水洶湧,轉頭一把緊緊地抱著這個女孩,頭抵著她的臉頰,低低地發出嚎啕。他感覺到她的雙臂也緊緊地擁抱著他,沒有任何動作,她僅僅在他耳邊慢慢地呼吸,溫暖濕潤的氣息掠過他的耳朵,他的發際。
  很久很久以後,也分不清是誰先放開了誰,他們終於分開了。這麽多年來第一次,丁仲明不再顧忌嚴子恩會怎麽看他,直直地望著她,她的頭發有一點點亂了,眼睛微微紅腫,卻是在靜靜地微笑著。丁仲明拉起了她的手,轉身往來的路上走去。她的手有幾分冷,一點點潮濕,輕輕地握著他的手。兩個人又是一言不發地走,路燈剛剛點上,兩個人淡淡的影子忽前忽後地跟隨著他們的腳步。一直走到丁仲明家門口,他才放開了她的手。嚴子恩打開了自行車鎖,轉頭來對他說:“回家吧,我明天再來找你。”丁仲明點點頭,望台階上走去,又停下腳步,看著那女孩子騎著自行車的身影遠去,忽然她又回頭來招招手大叫一聲:“再見”,向遠處去了。

第十七章 滂沱
  第二天一早,丁仲明去車站接謝蔚。謝蔚第一次主動握住他的手,凝視著他說:“仲明,你應該告訴我的。”他說對不起,她的眼淚就慢慢地流了下來。回到家裏,媽媽見謝蔚主動來看他,悲痛中也不禁生出一點點喜意,忙著招呼她洗漱,休息,吃東西。丁仲明在一邊靜靜看著謝蔚輕聲細語地向媽媽說著學校裏的事情,心裏感激。然而她回過頭對他說話的時候,他又不知如何禁不住轉開目光,越來越難以應對。
  下午,陰沉沉的天空終於開始落下雨點,漸漸下得又急又密,室外的颯颯雨聲穿過窗戶在屋內回響,越發顯得屋子裏的兩個人沉默異常。謝蔚坐在他對麵的椅子上,終於開口,聲音冷冷的,卻很鎮定:“仲明,你怎麽了?”
  丁仲明深吸一口氣,抬起頭來,收拾起心裏淩亂的無數答案,看著謝蔚明亮的直直望著他的雙眼,決心開口。
  電話鈴突然響起來。他愣了一愣,接起電話,隻聽得裏麵傳來嘩啦啦的雨聲,和一個喘著氣的女聲:“喂,是丁仲明嗎?我是嚴子恩。”
  他不由得挺直了背,“是我,你在哪裏?”
  “我在你家樓下,方便出來一下嗎?對不起,雨很大啊。”
  他望向窗外已經白茫茫一片的世界,站起身來,“我來了。”
  丁仲明奔下樓,一把推開門,向外望去。
  此刻雨下得正大,門外的路上水花四濺,路燈的光線被這些水花一再擊碎。嘩啦啦的聲音一天一地,其間隱隱有遠處車輛的笛聲,和身邊人家油煙機發出的噪音。因為茫茫的雨水反複折射出燈光,黑夜反而比平時明亮一些。
  對麵的樹下,站著一個包裹在雨衣裏麵的嚴子恩。一縷短發從雨帽中露出,濕漉漉的貼在額頭上,眼鏡上淌著一滴滴雨水。她的臉被帽子和雨水遮得幾乎看不出來。
  丁仲明大步跑了出去,兩個人同時說話:“下這麽大的雨,你怎麽還來?”“這麽大的雨,你怎麽不打傘?”
  身後傳來謝蔚的聲音:“仲明!你沒拿傘!”
  三個聲音同時靜止了。
  隻有謝蔚撐開傘,走過來的腳步聲,和陣陣急密的雨聲。一把很大的黑色尼龍傘移過來,遮住了丁仲明。傘下,沒有雨水的小小空間裏,肩並肩地站著丁仲明和謝蔚。
  嚴子恩看不見的臉上露出一個大大的笑容,轉向謝蔚說:“你好,我是丁仲明以前的同學,正好路過,有些東西要交給他。”#35874;蔚隻是微微一笑,不出聲。
  丁仲明無聲地站在那裏,看鋪天蓋地的雨透過樹葉澆在嚴子恩的雨衣上。她費力地把肩膀轉來轉去,從雨衣下麵卸下了書包,憑著手感在書包裏麵掏了一陣,從雨衣下麵遞出一個包了很多層的塑料袋,塞進丁仲明手裏,說:“喏,沒什麽的,就是一本書,以前跟你說過的,你隨便瞧瞧吧。不喜歡的話要還給我的啊。你快回西京了吧,嗬嗬嗬,一路走好啊。多保重。我走了,什麽時候老同學聚會再見吧......”一邊說著一邊像是要把書包再背上,卻忘記了書包的拉鏈還沒有拉上,嘩啦一聲,書包裏的東西統統掉在了地上。
  她低低地罵了一聲,蹲下去拚命地撿,丁仲明也蹲下去幫她,她一邊搶一邊說:“沒關係沒關係,我自己就行了,雨太大了,你趕快回去吧。哈哈,我太馬大哈了。還好沒有要緊的東西,還好不是書。哈哈哈......”丁仲明蹲著,看著水塘裏的小小記事本,老式英雄鋼筆,鉛筆,手帕,紙巾,幾張揉皺了的紙......
  轉眼她已經收拾好了,回身跨上了已經被淋濕了的自行車,轉頭大叫一聲:“再見!”就飛快地離開了。
  丁仲明看著她的背影,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從頭至尾,連一句謝謝或者再見都沒有出口。雨比剛才下得更大,雨水砸在傘上和地麵上的聲音近於憤怒,眼前已經是茫茫的昏黃一片,燈光和陰影徹底攪渾,在風聲雨聲裏成為混沌的一片。
  謝蔚冷清清的聲音響了起來:“進去吧,人家已經走遠了。”
  丁仲明艱難地轉過身來,一步跨出雨傘的範圍,雨水猛地澆在頭上。謝蔚看了他兩秒鍾,返身向門口走去。丁仲明走到嚴子恩剛剛站立的地方,緊緊抱住她交給自己的塑料袋,拾起了一片她沒有撿走的紙,握在手心裏。
  濕透了的丁仲明不顧得先擦幹自己,而是直接走進自己的房間,輕輕鎖上門。他拿出幹毛巾把那個濺上了幾個雨點的袋子反複擦了幾遍,才一層層地打開。最外麵是一個超市的塑料袋,接下來是同一個超市的塑料袋,包裹方向卻是相反的,然後,是一個小小的米色的紙袋,右上角畫著一隻小小的瘦瘦的藍色月牙,下麵則是綠色的幾道曲線,他估計是表示一條河流,因為那些曲線上麵,躺著一條勉強可以看出來是魚的東西。這條紅色的魚仰臥著,看著月牙,兩片鰭枕在魚頭下麵。
  看著這幅畫在塑料袋上,比小孩子畫得還要糟糕的小小作品,丁仲明忍不住微笑起來。打開這隻袋子,裏麵是一本很薄的舊書,幹幹淨淨的封麵上印著“新月集”三個字,下麵的小字寫著“泰戈爾”。書已經開始泛黃,可是毫無卷角,輕輕翻動,書頁發出一陣柔和的簌簌聲。從封麵到封底,沒有任何書寫的痕跡。他握著這本書許久,直到書變得溫暖,溫暖得仿佛另一個人的掌心。
  然後,他想起了那張浸濕了的紙片。展開它,有一些鋼筆寫過的痕跡,現在已經浸染得分辨不清。一麵幾乎是空白的,隻有幾行數字。另一麵卻上上下下地寫了不少。他對著燈光仔細辨讀。慢慢的,他認出了兩個角落裏一條條仰臥著,抱著頭的難看的魚的形象。還有幾個反複出現的句子:丁..過去...微笑...最後,是被重重劃掉的幾段句子。
  也許她一開始想給自己寫幾句溫暖的句子吧,然而反複寫,反複改正,總是不能滿意,總覺得不能讓人安慰。於是徹底劃掉,於是重新練習小魚的畫法,一遍一遍,一遍一遍。她是怎樣認真地,皺著一點點眉頭,挑剔地看著這些魚呢?
  她那張被帽子包裹成小小一團的臉,被雨打濕的眼鏡,以及可以想象的濕漉漉的睫毛,她大大的笑容,固執地在他眼前晃來晃去。
  “篤篤”的敲門聲把丁仲明驚醒,他放下紙片,打開了門。謝蔚走了進來,她換了一身衣服,白色寬鬆的毛衣,深藍色的牛仔褲,衣衫上有整整齊齊的折疊的印痕。燈光照在她的臉上,清潔得就像這身衣服一樣。
  “丁仲明,我明天會回家去。在我走之前,你有沒有什麽事情要告訴我?”
  丁仲明默默做了一個深呼吸,抬起頭來認真地看著謝蔚的雙眼,“謝蔚,做錯了事情,可是無法彌補的人才會說對不起。現在我不得不對你說對不起。那麽久以來,其實我一直明白自己心裏渴望著什麽,但是我是個小人:懦弱,自私,好麵子,因為真正渴望的東西我不知道怎麽才能得到,所以我縱容自己去追求其他的人和事。和你在一起的這些日子裏,你待我以誠,你對我是一片真心的好,可是我對你隻是在做我應該做的事情。我以為這就是愛惜你了......但是這是不對的,這不是愛惜你,這是把你當作一個小孩子來哄,而不是當作一個真正的人來愛。謝蔚,和你在一起很快樂,我以前以為可以一直這麽快樂下去。現在我明白了,誠實地對待你,誠實地對待我自己,比快樂更加重要。你付出了那麽多,我卻連基本的誠實都沒有做到,現在我隻能很無恥地說對不起,謝蔚,對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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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謝蔚的臉色愈發蒼白,眼睛裏慢慢蓄起了淚水,卻忍耐著沒有掉下來。“丁仲明,你就那麽喜歡那個女孩子?我們在一起一年多了,你就從來沒有真的喜歡過我?那天晚上你送我回寢室,過了半天又跑回來把我叫下來,說是剛才走的時候忘記親我一下了,那個時候你也不是真的喜歡我?我說寢室的枕頭不舒服,你悄悄地求人去訂做了那個裝了菊花和蕎麥皮的枕頭給我,那個時候你也不是真的喜歡我?”
  丁仲明看著她亮閃閃的眼睛,心裏的疼痛多於內疚,等她說完,才慢慢地回答:“是的,謝蔚,我喜歡她......很久很久了......我也喜歡你,可是,什麽時候,我都沒有忘記過她。走得再遠,過的日子再複雜,回頭一看,她還是在那裏。她還是我心裏的小姑娘。”
  眼淚終於掙脫了謝蔚的意誌,無聲地順著她的雙頰淌下來,一滴接著一滴跌落在衣襟上。丁仲明把紙巾遞給她,她接在手裏卻不動,他隻能小心翼翼地輕輕地擦擦她的下巴。謝蔚任由他擦,抑製住抽噎的聲音裏含著深深的哀切:“仲明,你,你也是我心裏的人啊。”
  丁仲明的手震了一震,停了下來。謝蔚突然俯身過來,埋進了他的懷裏,一邊哭一邊說:“我不相信,你是喜歡我的,你自己說過的,你就是喜歡我的,你現在是在騙我呢。你欺負我......”
  丁仲明緩緩地拍著她的脊背,等她數落的聲音稍稍低了一些,才輕聲說道:“謝蔚,我沒有騙你,現在我說的都是實話,你知道的。”
  謝蔚的身體僵硬了一下,慢慢地坐直了,聲音也慢慢變得冷硬:“我剛才進來的時候,想得很堅決,要和你把話說清楚就分手的。我對自己說沒什麽大不了的,不就是分手嘛,就算胸口插了一刀,也可以背轉身就走,用不著為你這種人流一滴眼淚的。可是,沒想到那麽難受,我沒想到我這麽喜歡你,沒想到會為了一個騙了我這麽久的人哭。丁仲明,你放心,我不會纏著你的,不值得。我咒你,咒你永遠不能和那個女孩子在一起。”
  丁仲明的臉色暗淡已極,謝蔚的話未令他有一絲動容,他很溫和地說道:“沒關係,我知道我不能和她在一起。”
  謝蔚不置信地望著他,他整個人深深地靠在椅子裏,一大半的臉都落在陰影裏,眼睛茫茫地看著什麽地方,好像是剛才那場大雨,正悉數落在他的頭上。

第十八章 夏天 沉默
  第二天,丁仲明送謝蔚回家,一路坐著火車送她到了家門口,再一路坐著火車回到允州。十個小時的車程,他對著謝蔚冷洌如霜雪的眼睛,再也沒有坐立不安的感覺。她是驕傲的女孩子,心裏恨多於痛,鄙夷不屑,更多於恨。可是即便她受傷再深,他也無法為此動容,唯一能夠做的,就是不讓她一個人回家,如果她獨自在路上哭泣,那麽除了恨他,也許還會憎惡了自己。看著她用鑰匙開門,他後退一步,輕聲說:“謝蔚,保重。”她恍若不聞地走進門,反手關上了門。
  火車況當況當地穿過一個個鄉鎮,仲夏的田野,陽光燙得發白,目光所及,四處無人。丁仲明望著窗外,想起高三畢業那年,嚴子恩曾經也是坐在一趟相似的列車上,穿鄉過野地,隻因為自己在一個陌生的地方躲著不想回來。她當時敲過多少旅店的門,張望過多少飯館的窗口,最後在那個招待所門前等待了多久,自己從來沒有問過。可是他走得那麽遠,她還是可以找到他,自己在她麵前從來無所遁形。現在他隻是回到他們的家鄉去,她在什麽地方,他也清清楚楚知道,但是自己能不能夠找得到她?自己一向對她予取予求,請她講故事,請她寫信,甚至請求一個擁抱,請求黃昏街頭千百行人之中的一個握手,她從來沒有拒絕,現在如果請求她為他把門打開,她會不會如他所願?而這一切,是不是也是她的願望?
  回到家裏一個星期之後,母親重新去上班了。丁仲明整理了一包書和作業,找到了嚴子恩家。她出來開門,穿著薄布的短衫,頭發亂亂地夾在腦後,見到丁仲明,吃了一驚, “是你,你怎麽來了?”
  丁仲明卸下書包,“開學以後我要補考,所以現在要學習,我想來你家複習,行不行?”
  嚴子恩一臉迷惑地看著他,“為什麽不在自己家裏複習呢?”
  “我不想一個人待著。”丁仲明看到嚴子恩神情突然一滯,又接著說:“那樣我什麽都做不了,有人在邊上一起看書我精神比較集中。”
  嚴子恩鬆弛下來:“先進來吧,如果我不在,你不就白跑了嗎?幹嗎事先不打個電話?”
  “天氣熱,你那麽懶,誰能把你拉出去。”
  丁仲明終於走進了她的屋子。
  此後幾乎每一天,他都會去嚴子恩家裏。屋子裏拉著竹篾窗簾,陽光在某個時候會穿過竹簾,一絲絲落在牆角。老式的立式電扇,轉來轉去,嗡嗡地吹過一陣風,又一陣風,一次次掀起他的書頁。嚴子恩為他搭起一張折疊桌,他靠在桌上看書,看一會兒書,又看一會兒她。她或是端坐在書桌前,或是索性鋪一張涼席坐在地上,手邊是一本書,身上總是穿著淺綠色或者淺藍色的薄薄的短衫,像一支薄荷糖。看書的時候她神情專注,眉頭微皺,嘴巴張開一點點,像一條發呆的魚。有時候她會從廚房裏麵盛出兩碗綠豆湯,或者一盤葡萄,或者一海碗西瓜,兩個人就放下手中的事,相對大吃大喝。後來他愈發熟了,自己常去冰箱裏麵找吃的,拉著嚴子恩吃過了,又自己去洗碗,整整齊齊放回碗櫥裏。隔三差五,他帶著一些東西去,好像畫冊,自己做的涼麵,對麵小店裏椰子味道的刨冰,巷子裏麵賣的一盆茉莉花,幾條小金魚,嚴子恩總是很喜歡。有時候不想看書,他就去看她的書,為她養的花剪剪枝,又看著她給金魚換水。
  每一天,他見到她的時候,都想對她說我喜歡你,我想天天這樣和你在一起,夏天,冬天,都和你在一起。可是每一天,他的話都不能出口,自己猶豫躲避了這麽久,每一次覺察自己的心意都努力走得更遠一些,也就是害怕聽到她直接地說不可以,也就是因為知道她會說不可以。那句話會是打破玻璃屋子的沉重石頭,把眼前一天天的好夢一般的日子驟然粉碎。他又想對她說對不起,因為那個雨夜,因為雨夜之前那麽多時光裏自己的怯懦。可是仍然不能出口,對別人都可以說對不起,隨後等著別人原諒的一笑,前因後果從此可以忘記,生活可以心安理得地繼續。可是對她不能說對不起,她會說:什麽?你犯了錯嗎?我怎麽不覺得?沉甸甸的心思,好像根本不存在一樣,那麽可笑。不能說對不起,不能看著她轉過身去,然後離開。
  所以,他每天都是沉默,最想說的話,是最不可以說的話,不管說什麽別的,也都像是沉默。而他每天見到她就在身邊,安靜的下午一起聽著遠近蟬鳴,一點葡萄的汁液染在她的衣襟上,風從窗口吹進來,吹過他張開的五指,又吹到她的臉上。他心裏隻覺得平靜安穩,還有一點點竊喜,好像是偷到了人生中本來不會出現的綿長靜好的光陰。

第十九章 處暑
  那個夏天將要結束的時候,丁仲明的中學迎來了90周年的校慶。雖然丁仲明這一屆學生畢業已久,可是正值暑假,還是有不少人回去了。學校處處披紅掛彩,所幸高高的水杉上還沒有纏上氣球,還不像一棵棵聖誕樹。丁仲明以前的教室裏麵熱鬧之極,各種年紀相貌的人出出進進。原來這個教室並不專屬於他們的時光,每一年都有人在那裏留下自己獨一無二的回憶。
  丁仲明那一屆來了二十來個人。大家雖然未必相熟,可是分別已久,乍一相逢,都是無比驚喜,你說原來班級裏麵的一段懸案,他說當年風雲人物現在的去向。都還是學生,共同的話題極多,一時間都不舍得分手,可是眼看校園裏麵人越來越多,於是大家往附近的小飯店裏去聚餐了。
  丁仲明班裏的幾個好朋友都來了,嚴子恩和她的一個朋友也來了,連丁仲明一度刻意回避的曾尚華,也坐在席間。自從和曾尚華起過一次衝突之後,他再也沒有同他搭過話。可是出乎他的意料,曾尚華一見到他,就走過來,放低聲音問道:“你怎麽沒有去參加考試?你室友說你家裏有事,要不要緊?”
  丁仲明看他皺著眉頭,一臉關切,不由得心裏有點感動,答道:“我家裏是出了點事情,我爸爸......過世了。等到開學我會回去補考的。”
  曾尚華猛地一怔,停了一會兒才緩緩說道:“那些考試題目十之八九不會變,兩道大題目我都記得,回頭寫下來給你。”
  丁仲明微微一笑謝他。沒想到曾尚華一隻手重重地拍上他的肩膀,狠狠一敲,說:“我們多少年同學了,謝什麽謝!”這時有人問他們西京大學究竟如何,曾尚華立刻接口,說係裏幾個極牛的老師的逸事。雖然曉得物理學界牛人的人並不多,但是身邊幾個同學還是聽得神往。丁仲明隨之穿插幾個笑話,引得這些人都住口了聽他們兩個談論,對麵的嚴子恩一會兒望著丁仲明,一會兒又看著曾尚華,眼睛裏滿是笑意。
  一頓飯吃了很長時間,然後同學們開始三三兩兩離開。曾尚華拉住丁仲明和另外兩個男生,說是很久沒有踢球了,一定要踢一場。三說兩說大家來了精神,商量好了先去中學原來的體育室裏麵偷一個足球出來,然後去附近一個大學的場地裏麵踢球。
  偷來的球踢起來總是格外有味道。加上是暑假,大學的球場空了一半,任由他們四處亂跑,幾個男生又跑又喊,輪流守門,進攻,防守,你推我拉,雖然人數太少,可是還是玩得極認真。最後大家都沒了力氣,坐在球場上直喘氣,汗淋淋的,又推來推去地賴著不肯走出去買水。最後還是曾尚華罵了一句“他媽的一群和尚”,搖搖晃晃地向小賣部走去了。
  買回來的竟是冰透了的啤酒,幾個人大聲歡呼,搶了一通,一邊喝著一邊聊天。天將要黑時,還有人提議說去吃飯,架不住又有人說要先走,於是漸漸也散了。曾尚華走之前,抱起那隻足球對丁仲明說:“我去還這球去,要是被那個看門的老頭看見了,又是一包煙。明天我把考試題目告訴你。早點兒回去吧。”丁仲明笑罵:“你他媽真有囉嗦的潛力啊。題目要是不對,你可得請我吃飯。”
  曾尚華哈哈一笑說:“一食堂,你敢吃我就敢請。”說著便走了。
  丁仲明回頭去拿球場邊上的衣服和書包,卻看見不遠處的樹叢裏人影一閃而過。他一驚,想也來不及想,就朝那個方向疾步走去,問道:“嚴子恩,是你嗎?”
  草地發出簌簌輕響,嚴子恩從樹叢後麵走了出來。隔了大約十步之遙,丁仲明仍然可以看見她僵硬地站著,頭扭向一邊,低著,既像是要示威一樣站定不動,又像是隨時準備轉身逃走。他慢慢地走過去,把聲音盡量放得柔和,“沒關係,隻有我在這裏,沒有別人了,隻有我在這裏。”
  嚴子恩一點點回過頭來,咬著嘴唇,盯著他的腳。他幾乎走到她的身邊了,才很輕地問她:“你來看曾尚華,是嗎?”
  她的頭低到無可再低,隔了好一陣子,才慢慢抬起頭來,眼睛望向空空的暮色,開口:“我已經,很久很久沒有見過他......”
  丁仲明聽見這輾轉的語氣,心裏糾結得透不過氣,說不出一句話來。嚴子恩淡淡地接著說道:“過了那麽久,我都不再想念他了。以前的事情和放過的電影也差不多了,我以為。可是今天見到他,才知道不是的,不是這麽一回事。沒辦法,我真的沒有辦法。每過五分鍾,我都想好再過五分鍾我就回家,再過五分鍾我就走開,去哪裏都行。可是,我走不開,哪裏都去不了。我隻能一直跟著你們,一直站在這裏。”
  她抬起頭來看著他,眉頭微微皺起,“丁仲明,他有什麽好啊,為什麽我會走不開啊?......”
  她的聲音越來越弱,好像是夢裏的囈語,“什麽時候才能結束啊?快一點結束吧......”
  丁仲明用盡全身的力氣,伸手向她的臉頰,撫摸她的頭發,冰涼的耳朵,發燙的臉頰,一邊控製著自己幾乎顫抖的聲音,很溫柔很溫柔地說:“很難過是不是,沒關係,不要怕,嚴子恩。放不下,放不下就不要放下了。不是每個人都能夠找到自己喜歡的人的,你喜歡他,那麽好好的喜歡他就是。你當這是自然規律好了,不能結束,因為這是自然規律。你不能違背自然規律,是不是?別勉強自己了,嗯?別勉強自己了?”
  他輕輕摘掉了她的眼鏡,她側過頭,在他的手心裏慢慢地轉動自己的臉。她的睫毛,眉毛,額頭,鼻梁,一遍遍在他手中經過,他知道她沒有哭泣,她的睫毛仍然柔軟幹燥,但是她屏住了呼吸,很久才有一陣溫暖的氣息掠過他的掌心。那麽親密的接觸,然而他心中一片沉沉的痛,盼望了那麽久,終於她走到了他身邊,終於她沒有轉身離開。
  隻是一步,最後一步,最後一點點距離,卻是不能跨越。她心裏井一樣深的痛,自己所有的安慰都無法填滿。畢竟,正如自己已經明白了的:不是所有人的睫毛都一樣柔軟,不是所有人的掌心都一樣溫暖。他愛她,因此她一直可以保護他,她不愛他,因此他無法給她任何援手。
  燈火初初亮起,如果此時有人經過樹叢,見到他們,也會以為他們是一對有點點古怪,卻非常親昵的情侶吧。然而,卻不是。這最最接近的時刻,他絕望地看見他們之間難以越過的鴻溝,悲傷而執拗。
  他在滿街燈火之中送她回家,她好像懼怕在這條走過了千遍的路上迷失方向一般,伸出一隻手拽著他的書包帶子,在他身後一步的距離跟隨著他的腳步。
  在她家的小巷前,她抬起頭來稀裏糊塗地看著他,仍然不肯放開他的書包。丁仲明的心中好像倒進了無數銳利的碎冰屑一樣,一句話都說不出來,隻能將手掌覆在她的手上,她像是驚醒過來,鬆開了手指。他輕輕捧住她的臉龐,低頭向她的額頭親吻。聲音已經變得嘶啞:“嚴子恩,嚴子恩,到家了,回家吧,一切都會好起來的。”那女生緩緩退後,深深呼吸,臉上浮現出一個明了的微笑。
  那天深夜,丁仲明醒來,夏夜燠熱,不能再入睡了。他恍惚中撥了她的電話,已經關機了。他掛上電話,又拿起話筒,合上眼睛,輕聲地開口:“嚴子恩,我要告訴你一個秘密......”
  “我喜歡你......”

第二十章 後來
  那個夏天餘下的日子,丁仲明再也沒有去找嚴子恩。回到學校之後,雖然一開始他給她寫信,但是過了兩個月,信件也漸漸稀疏下來。不知道是誰先開始懶於回信,漸漸他不再有她的音訊。大部分的時間,丁仲明在實驗室和教室裏兩處忙碌,沒有閑暇去想任何無關讀書,實驗,考研究生的事情。偶爾疲倦,他總是在心神開始恍惚的時候,換件衣服,沿著操場一圈圈地跑步。
  他的脾氣越發溫和,從前常常忘記給家裏打電話,現在則每個星期兩次電話雷打不動。聽著媽媽絮絮叨叨地說鄰居親戚的事情,對媽媽解釋自己的工作,和老板同學的關係,以及自己如何鍛煉身體,如何照顧生活,一應細節,說了又說,無限耐心。他也漸漸覺得,生活正像自己對媽媽描繪得那樣,簡單明白,天天向上。
  日子一天天過去,新的一天和舊的一天沒有區別。丁仲明騎著自行車在校園裏奔走的時候,心裏明白,那些未曾浮出水麵的夢想,如果自己有過那樣的夢想的話,已經失去了透明的光,染上水泥的顏色-堅固,實在,沉悶。自己會有一份工作,一間屋子,也許,一個妻子,然後一生就此慢慢過去。有什麽不好呢?即便是和不同的人度過,難道生活的本身,又會有什麽不同?
  而且,也不是沒有人喜歡他。
  陳敏進入丁仲明那組實驗室的第一天,就指著輪候表上他的名字,抬起頭來笑著問:“師兄,你有沒有一個大哥,叫做伯光?”丁仲明說:“沒有。我沒有兄弟姐妹,這個‘仲’字,沒有特別的含義。”#38472;敏眼珠一轉,笑得越發狡猾:“師兄啊,還好你沒有大哥,還好你不姓田。”
  實驗室裏人人都熟讀金庸,聽了陳敏的話都哄地笑起來,讚這個小姑娘聰明伶俐。她笑嘻嘻地,伸手拉住丁仲明的袖子,搖了兩搖,說:“師兄,我瞎說的,你可別生我的氣。以後,我叫你二師兄好不好?你名字裏麵明明有一個‘仲’字嘛,那我就叫你二師兄,好不好啊?”
  丁仲明看著她一臉壞笑,自以為得意的樣子,淡淡地回答:“好啊,隻要你記得老板不姓唐就好。”
  陳敏的臉一下子紅起來,撅著嘴走開,此後跟著大家一起叫他仲明,隻是在沒有旁人的時候,才輕輕叫他幾聲“二師兄”。做什麽項目,去什麽地方,她總是粘在丁仲明身邊,連他們的導師都知道她的心思,排值班的大實驗,總把那兩個孩子排到一起。
  做實驗,讀文獻,每天一點點地進步,一個星期一次和導師的對話,一兩個星期一次和同學們踢球,喝酒,打牌直至深夜。麵對看著自己眼睛就會變得異常明亮的女孩子,溫和謹慎地保持距離。丁仲明努力的做著大好青年。他不是喜歡放縱自己的人,放縱無法令他快樂,有什麽事情值得你狂喜,腎上腺素過量分泌?他並不知道。
  他開始養成讀書的習慣,而且在邊上的空白處,用一支鉛筆寫上寥寥幾個字。靜靜的午後,坐在實驗台桌邊,一麵等待結果,一麵讀著寫著。現在他有很多故事可以對別人講了,他知道了自己喜歡讀的書和不願了解的名作家,可是能做的也不過是寫幾個字,然後很快忘記。
  秋天過去,接著是冬天,然後又是春天。回家的時候,丁仲明發現家裏並沒有任何特別的改變。爸爸的衣服和雜物看不見了,可是工具箱,留言的便箋,用慣的文具都在老地方。媽媽說起爸爸來,偶爾還是會流淚,但是眉頭已經開朗,已經開始關心他幾時帶女孩子上來,已經開始為了他和謝蔚分手追根究底。
  偶爾也會想起嚴子恩,過去的時光變得越來越模糊,現在也不知道她去了哪裏工作或者讀書。可是想來她的日子應該過得很好吧,有書看有東西吃就會滿足的人,在哪裏都會覺得很舒服吧。其實自己並不知道她究竟喜歡做什麽,對未來模糊的日子有沒有向往,對那些向往會不會執著。也許她隻是自己往回看的時候,一個有一點點特別的坐標。
  自己很小的時候,爸爸媽媽帶著去附近城郊采青,好像自己一路上時睡時醒,本來對那次郊遊毫無印象了,可是下午陽光正烈的時候,爸爸輕輕把一個柳枝編成的圈圈套在自己頭上,那青青的柳葉拂得自己陣陣作癢,又不舍得拿下來。近處是水光粼粼的小河,遠處是一片片青綠的田野。遠近行人很少,風暖暖地吹著,帶著泥土,水,和植物的氣息。回想起童年,那個下午的情景,雖然沒有什麽特別,卻一遍遍重現在他的腦海裏。也許嚴子恩,也就像是那個陽光充沛的下午,成為了自己少年時代一段稍稍有些不同的回憶。
  那一年結束的時候,導師宣布有兩個去英國交流一年的名額。丁仲明和另一個男生因為研究項目相關,而且成績出色,一同被選去英國實驗室工作。同組的一幫同學自然哄動著要請客吃喝。於是大家按例殺去附近的小飯店。
  吃完飯已經是10點多鍾,大家陸陸續續帶著酒氣散了,丁仲明留在最後結賬。走出飯店的時候,他不由得深吸一口氣,寒氣凜冽清新,天上隱約是幾點星,沒有月光,最明亮的是兩行街燈。他略略有點恍惚,定了定神,回頭向宿舍走去,才走了兩步,就看見一個人影站在前方的路燈下,轉過身來向著他。
  等他慢慢地走近,那個人才從燈柱下轉出來,輕輕地叫了一聲:“仲明,......二師兄......”
  他心裏微微一沉,很溫和地問:“陳敏,天晚了,怎麽還不回宿舍去?”
  陳敏不語,兩隻手緊緊地互相扯著,他等了一會兒,隻能先開口:“很晚了,天氣冷,我送你回去好不好?有事我們明天見麵再聊。”
  陳敏的聲音幾乎低不可聞:“二師兄,我一直這麽叫你,你不生氣嗎?”
  他微笑著說:“你今天怎麽了?我當然不生氣,你把自己當做沙僧還是白龍馬,我為什麽要生氣?”
  陳敏抬起頭來,臉上濕漉漉的,“二師兄,你還會回來嗎?會不會一直留在英國,再也不回來?”
  他摸出紙巾遞過去,說:“一年以後我就回來,我不喜歡英國,天天下雨,沒人說中文。”
  陳敏像是鬆了一口氣,聲音卻越發哽咽,“我很害怕你不回來,你,如果你不回來,以後,以後我不能再叫二師兄了,以後,以後我連西遊記都不可以再看,以後,以後......”
  丁仲明靜靜地等她的聲音平穩下來,心裏不知為何非常平靜,平靜得讓他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
  陳敏的哽咽終於緩了下來,她向前走了一步,靠近了丁仲明,然後抬起手,慢慢地把他外套上的扣子,從領口開始一顆顆扣上,卻並不看著他的臉,隻是說:“英國,冬天很冷,雨水很冷,你穿得厚一點,好不好?”
  她的指尖,擦過他的脖子的時候,帶來一點冰一樣冷的戰栗,他聽著她慢慢地說話,很傷心的口氣,自己也開始覺得難過。終於伸手去搭在她的肩膀,說:“你也好好照顧自己,我一年以後就回來。”
  陳敏一顫,就哇的一聲哭了起來,靠在他的身上,緊緊抱著他,哭得全身發抖。他輕輕地拍著她的肩膀,低聲地重複著剛才的話,安慰著她。
  他握著她的手,送她回了宿舍,她在門口說:“你一定要回來啊,我哪裏都不去,我就在這裏等你回來。”語氣堅定。
  回到了自己的宿舍,房間裏另一個人早就睡得鼾聲如雷。丁仲明躺在床上,半睡半醒間,隻是一陣陣無緣無故的傷心,好像是失落了珍貴的東西,又不知道失落了什麽,失落在哪裏。他反複的握緊自己的手,又放開,眼淚也像微微的潮水一樣,湧上來,又落下去。恍惚間他睡著了,夢見自己在黑暗裏摸索,然後有鳥兒溫暖的羽翼掠過他的指間,倏然而去,等他走出黑暗,眼前竟是明亮的陽光,穿過高高的玻璃窗照得一室通明,隻是屋子裏沒有那些不知模樣的鳥兒的蹤影。他醒來才知道天已經大亮,無怪夢有那樣的結尾。
  丁仲明去了英國,一年裏和陳敏不斷通信和電話,等到回了中國,他如期畢業,在一家研究所工作,陳敏隨即也畢了業。兩個人無風無浪地結了婚。他的媽媽很高興,高興得都沒有追問他幾時認識了這個女孩子,又是怎麽樣談上了戀愛。

第二十一章 末章:倒敘結束 
  送嚴子恩回家之後,丁仲明一個人在街上慢慢走著。這麽多年以後,他又走在這條路上,從學校到她的家,從她的家到學校。
  好像是某一個冬天的下午,夕陽的溫暖光線曾經越過高高低低的屋頂,落在這條路上,在他的自行車上染上一點淡淡的顏色。身邊是誰的聲音,那麽安穩地說著:“劉病己問大臣們,我過去的那柄劍呢?”
  “後來呢?”
  “他的妻子來到了他身邊。”
  “啊......”
  “再後來呢?......”
  是誰的聲音呢?也許是自己記錯了,那是從別的地方聽來的看來的故事吧......
  他並沒有走錯路,隻是一直慢慢地走著,直到家門口。陳敏知道他去見老同學,隻是他回來得太晚,難免心裏焦灼。此刻見了他,放心之餘忍不住埋怨:“你還知道回來啊?這都幾點了?明天休息今天晚上就不用睡了?又喝酒了?”
  丁仲明看著她,一語不發,隻是給她一個微笑。陳敏生氣更甚,扭頭不理他。他卻徑直去洗了手,換了衣服,走到她身邊,輕輕把她抱在懷裏。
  結婚以後,他很少這樣擁抱她。陳敏心裏一軟,嘴上還是不饒他:“幹什麽!你去跟你老同學玩到天亮再回來也不遲!”
  他的懷抱卻漸漸變緊了,丁仲明沉默地緊緊地擁抱著她,她溫暖的身體,淡淡的香氣,柔軟的手臂就在他的懷中。世界廣闊,恍惚中他隻覺得世界廣闊得可怕,一切都有可能,一切都會變化,隻有她,也許隻有她會在他懷中停留。陳敏不說話了,隻是靠在他胸口,很久才輕輕地說:“原來你沒有喝酒。那就算了,饒了你。”
  夜色正長。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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