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金子:時間灰燼

(2008-09-18 12:09:12) 下一個

  山頂上的童年
  瀘妮蜷縮在自己的被子裏,睜著她黑大的眼睛,深邃的黑,黑色溢了出來,似乎浸染了整個的世界。黑夜中,水蛇和蔓藤一樣的聲音在四周纏繞,糾纏著滬妮有些僵硬的身體。黑夜中的眼睛裏,是華麗的糾纏和柔軟,是絕望的恐懼和蒼涼。她似乎看到了屋頂掉垂的沾滿灰塵的蜘蛛網,在糾纏的聲音裏幽幽地晃蕩。
  聲音來自隔壁,用木板隔開的房間隔壁,一個女人的聲音歇斯底裏精疲力盡,像一張在風雨中欲破的蜘蛛網一樣脆弱,卻又是不顧一切地維護自己生命最後的蒼白的堅持:滾開!
  然後,是一陣劈劈啪啪的聲音,重物跌落床板的聲音,撕打的聲音,還有巴掌摑過臉龐的聲音,夾雜著一個男人一邊用力一邊嗬斥的話語:臭婆娘!你是我老婆!
  所有的雜聲都寂靜下來,世界像個空曠的荒園一樣讓人摸不到一點依靠。偶爾有女人壓製的哭泣和粗喘,然後是爆發的狼樣斷斷續續的嚎哭,還有男人重重地喘息,木床有節奏的嘎吱聲……最後,一切就真正的安靜了下來,除了男人響響的呼嚕,什麽也沒有了。
  瀘妮咽了口唾沫,把已經僵硬的身體轉動一下。大人的世界是神秘而且有些恐怖的,她不能了解每天發生了什麽,所以她隻能每天帶著一點疑問入睡。氣息鬆懈下來,她不經意地打了個嗝,透著煮麻雀的香味。忍不住回味地咋了咋嘴,吃了好吃的東西,連飽嗝都是香的。秋平今天用磚頭搭的“陷阱”砸住了三隻麻雀,秋平媽煮好以後,滬妮吃了兩個,好過癮。帶著一些滿足,滬妮慢慢地睡著了。
  睡夢中,她被人猛地摟在了懷裏,很溫暖熟悉的氣息,是媽媽的懷抱。瀘妮艱難地睜開眼睛,屋裏昏暗的燈光亮了起來,刺得眼都睜不開。一陣被重重摟抱的窒息,胸前有淩亂無序的頭發,烏黑,散發著汗和廚房油煙的味道,她知道那是媽媽的頭。
  媽媽拚命地親吻著她,隻有在這樣的時候,媽媽才會這樣的摟她親她。瀘妮被懵懂地摟著,她很困,也害怕。
  媽媽流著淚,突然地把身子離開了瀘妮,瀘妮看到了那張蒼白嬌好的麵容,憔悴,臉上留有那個男人留下的手掌的痕跡,但這仍是一張美好的麵容。
  媽媽的眼睛裏有神經質的張狂,瀘妮害怕,每次看到媽媽這樣的眼神都會害怕,媽媽不管她怕不怕,隻管搖晃著瀘妮的胳膊說:以後你要回上海,知道嗎!你一定要回上海!替媽媽在上海再活一次!媽媽沒有穿衣服,白白的乳房上被捏得紅一塊白一塊的,她搖晃瀘妮的時候,乳房也這樣無助地低賤地搖晃著。
  瀘妮懵懂地看著她的媽媽,她不知道上海在哪裏,她也不明白她怎樣去替她的母親再活一次。隻是她從此對“上海”這個地方有了一些畏懼,上海會有這裏好嗎,可以去小河邊摸魚嗎,可以在樹上掏鳥蛋嗎,還可以和秋平一起玩嗎?她睜著驚懼的,黑黑大大的眼睛,看著麵前幾欲癲狂的母親。她還不明白一個高傲的女人對自己和生活的絕望,對現實和希望的不平衡,能把人壓到怎樣的瘋狂。
  那年瀘妮四歲,隔壁房間住著她的父母。
  瀘妮的媽媽是那個年代許多支邊青年中的一個,她來自上海,一個令她感到無限榮耀的地方,因為這一點,她暗自的得意,也因為這一點,她覺得非常地不甘和苦悶。她是上海人,終有一天會回到流光溢彩的上海,然後所有的苦難都結束了。
  瀘妮的媽媽還是個上海型的美人,與生俱來的高貴氣質,高挑的身材,潔白修長的天鵝一樣的脖子上昂著美麗的帶著冷冷傲氣的腦袋,有著這樣驚心動魄姿色的女人,怎麽甘心一輩子就把自己交代在了這個土得掉渣的地方。
  但瀘妮的媽媽還是嫁給了那個黑黑粗粗,滿嘴黃牙,手粗得烙人,指甲裏永遠都有黑黑的東西的,做倉管員的男人劉富來。那個時候她都已經快要生瀘妮了。
  劉富來是個外鄉人,早些年逃饑荒來到這個村子。放羊的孤寡老頭劉老頭收養了他,劉老頭死後,劉富來就繼承了這間小屋。小小的兩間,土牆,上麵搭著茅草。如果不是滬妮媽的落難,劉富來怕是一輩子都難娶得上老婆。但誰讓這麽個高貴的美人自己不爭氣,成了破鞋了呢。劉富來也可以在人前人後像模像樣地說點粗話了,劉富來活得也像個人樣了。
  房子很早就有了破落的味道,牆根上爬滿了暗綠色的青苔,牆上有了寬寬的裂縫。房子沒有家家戶戶都有的院落,小小的兩間出來,有一棵大大的柳樹,夏天吸引了許多的人過來聊天。
  房子已經敗落了,實際上它從來就沒有繁華過,但是在瀘妮的眼裏它是殷實的。裏麵有常常升著火做飯的灶台,灶台上有幾個碗和三雙筷子,其中一個碗是瀘妮用的,一個綠色的小洋瓷碗,還是媽媽從上海帶來的,不怕摔,上麵有瀘妮手沒有端穩的痕跡,斑斑駁駁的,掉了好幾塊瓷。灶台上還有一個醬油瓶,一個青油瓶,還有一個鹽罐子。灶台旁邊有她小小的床鋪,用木板隔開的裏間是爸爸媽媽的大床,還有一個高高的立櫃。立櫃裏麵有什麽,一直是瀘妮想知道的,她總是幻想裏麵藏著她最想要的東西,比如一件有漂亮圖案的帶花邊的衣服,就像村裏和她一般大的春花的那件一般,或者有紗做的蝴蝶結,粉紅色的,如果沒有,她還可以接受粉藍色的。戴在頭上,整個人都精神得像隻蝴蝶。房屋裏還有她的親人的氣味,瀘妮不得不迷戀這間房子。
  全村的人都知道瀘妮的媽媽是破鞋。隻有瀘妮媽心裏帶著無限的慰籍,瀘妮的爸爸是上海人,一個英俊的,有學識的上海人。
  生下的女孩就叫瀘妮,上海的女兒。
  心比天高,命比紙薄。那個時候的瀘妮不了解喜怒無常的媽媽,似乎所有小夥伴家的媽媽都不會像瀘妮的媽媽一樣,常常地歇斯底裏,常常地摔鍋砸碗。
  瀘妮躲在門後麵,看著瘋狂了的媽媽,一邊流淚一邊用失真的聲音尖叫著,怒罵著,然後把一個有了缺口的碗重重地摔出去,伴隨著破碎的聲音,瀘妮的心跟著痛苦地跳了跳,心裏溢滿了早熟的痛苦。然後瀘妮看到蹲在地上抽葉子煙的男人站了起來,一把就揪住了媽媽的頭發,一個巴掌揚過去,媽媽細瓷一樣白淨的半邊臉馬上就紅腫起來。瀘妮的眼淚流了下來,她想過去幫幫媽媽,但她邁不動腳。
  然後是更加撕心裂肺的撕扯,瀘妮逃掉了,她跑到門前的一塊石板上坐著,看著遠處不停地啜泣。時至冬季,周圍荒蕪的一片,連門前那棵柳樹都沒有了一點綠意。有微微的風刮過,小小的村落是那樣的荒蕪。在滬妮的生命裏,有許多東西都早熟了,那些沉重的東西,都一一早熟了。
  家裏的動靜慢慢地沒有了,瀘妮知道媽媽現在一定是躺在床上,帶著一些男人留下的傷痕。
  瀘妮沒有了哭泣,但還是間歇地,有節奏地啜泣一下,是長時間哭泣後要經曆的尾聲。
  一個比瀘妮大個兩、三歲的男孩站在了瀘妮的麵前,他是住在學校的秋平。一個學校就三個老師,秋平父母,還有滬妮媽。
  秋平伸出他的手,瀘妮小小的白白的手就放進了秋平的手裏,她站起來,跟著秋平向他家走去,非常信任地跟著秋平。瀘妮走得踉踉蹌蹌的,她穿了厚厚的棉衣和棉褲,不是很利索,然後秋平就放慢了腳步等她。瀘妮走得很專注,睫毛長長的眼睛緊緊地盯著地麵,圍在一條綠色圍巾裏的小嘴哼呲哼呲地喘著粗氣。她小小的心靈已經懂得感激,感激秋平的唯一手段就是好好的走好這段路,乖乖的。秋平沒有說一句話,每每在瀘妮家裏鬧過以後,他都沒有一句話,但是瀘妮感覺得到溫暖,她雖然還小,但是她明白,明白秋平給她的是好的,不會讓她哭。
  秋平家住在三間教室旁邊的一間,依舊的破落,但被一些外在的東西粉飾了一下,倒也顯出一些居家的雅趣。
  秋平家的門外種了好幾盆花,有太陽花,指甲花,胭脂花,門前的地上還有一株玫瑰,暗紅色的,很是鮮豔。滬妮最喜歡的是一株高大的雞冠花,紅色的,可以把花瓣摘下來,從中間剝開,貼在鼻梁上扮公雞。
  瀘妮還常常地蹲在地上搜集花的種子,小心翼翼地放了在衣服兜裏,然後回家撒在自家門前,然後每天耐心地蹲在地上期待。種子發芽了,瀘妮驚喜萬分地拉了秋平來看。他們認真地分辯著哪個是太陽花,哪個是指甲花,哪個是胭脂花。瀘妮很小心地對待它們,長在農村的她知道植物是需要養料的,就像好多伯伯嬸嬸會挑了大糞去地裏施肥一樣。瀘妮在外麵玩得尿憋了,也會一溜小跑地跑回去,選一個最好的位置,爭取照顧到每一棵花的位置把憋了有一會兒的尿撒了。等到第一朵金燦燦的太陽花開的時候,瀘妮激動了一天,把秋平拉過來,她撲閃著睫毛,驚喜地看著那朵花,十分嬌豔的顏色,嫩得水都要滴出來的樣子。
  在秋平家裏的飯桌前坐下來,瀘妮安靜地等待著,她發覺其實真的已經很餓了。
  秋平媽端了一碗蘿卜幹上來,還端了一碗炒茄子,最後端了一大鍋老酸菜煮土豆湯。瀘妮的口水已經咽了好幾次。秋平媽絮絮叨叨地說著小孩家,真是造孽啊,然後給每一個人的麵前盛一碗飯。
  瀘妮認真地吃著,很可口。
  吃飽了,瀘妮就看了秋平一家發呆,秋平的爸爸媽媽是和滬妮媽一批分到這裏來的師範生,都是支邊來的,並且是自己要求的,純真的年代,純真的理想。但生活畢竟是現實的。想要調回去卻是難,所以他們的生活看上去反而安定。因為決定要留下來。
  秋平媽胖胖墩墩的,但是很耐看,瀘妮就覺得她很好看。秋平爸一天也說不了幾句話,但是他很有氣質,還很挺拔英俊。他不像瀘妮叫爸爸的那個男人那樣粗魯。瀘妮覺得他們才是一家人,天生就是一家人。所以他們那樣的和諧融洽。
  秋平媽把瀘妮抱下高高的板凳,然後盛了一大碗飯,上麵夾了一些蘿卜幹和茄子,讓秋平給瀘妮的媽媽端去。
  瀘妮緊緊地跟在秋平後麵,踉蹌地小跑著。
  瀘妮家裏,那個男人已經不知道去了哪裏。秋平把飯放在瀘妮媽媽的床頭,瀘妮緊緊地跟在秋平的身後,張望著床上躺著的媽媽。
  媽媽看著麵前的兩個小孩,忍不住地就開始抹眼淚,她與生俱來的高貴已經被磨得沒有剩下一點,她曾經高傲的眼睛也暗淡了下來,她幾乎已經認命了,但不管認不認命,她始終不甘。她悲切地揮了手叫他們出去玩兒。
  秋平有很多種玩法,去小河溝捉魚,到樹上掏鳥蛋,用三個磚頭搭成一個小機關捉麻雀。瀘妮就屁顛顛地跟在了秋平身後,忘了今天的不愉快。
  他們首先去教室後麵的平地上檢查了秋平做的機關,磚頭裏的幾顆米飯還沒有動過,那塊平地上放了許多那樣的機關,不光有秋平的,還有別的小孩的,但他們都自己記得是誰的,從來沒有弄混過。機關還在那裏,一無所獲。
  他們又去了田邊,瀘妮吵著要冰,田裏的薄冰不知道融化了沒有。瀘妮喜歡把冰含在嘴裏,冰冰涼涼的感覺很是舒服。
  在一個背靜的地方,秋平從包裏掏出一個雞蛋。瀘妮嚇了一跳:偷的?秋平得意地笑了一下說:考了雙百,媽媽獎的。
  瀘妮就欣喜地從秋平手裏接過了帶著體溫的雞蛋。
  煮得粉粉的蛋黃放進口裏一抿就化了,香香的。瀘妮小口小口的品嚐著。然後把還剩了一大半的雞蛋遞給秋平,秋平滿不在乎地拒絕了:你吃!我才不喜歡吃雞蛋呢!
  瀘妮就咽下嘴裏的雞蛋說:我也不喜歡吃雞蛋!
  兩個人僵持了幾回,秋平就小小地咬了一口,說他真的吃不下。瀘妮就一點一點地小心地吃著,站在樹下,等著已經爬到樹上掏鳥蛋的秋平,頭上,淩亂地插著黃色的小野花。
  媽媽開始嘔吐,並且還吃不下飯,那個被叫做爸爸的男人露出了很難見到的笑臉,還偶爾地跟滬妮說點柔軟的話。
  在劉富來不在的時候,瀘妮看著媽媽一次次地從家裏唯一的一個立櫃上跳下來,一遍又一遍。媽媽的臉越發地蒼白起來,連嘴唇都開始發紫。看到門後麵的瀘妮,媽媽顫抖著聲音說:出去!媽媽的眼睛盯著瀘妮,滿是狠意,淩亂的頭發被汗水帖在臉上。
  瀘妮嚇跑了,又不放心地跑回來,媽媽又一次重重地跌了下來,血從褲子裏滲出來,瀘妮看到媽媽筋疲力盡地躺在那裏,喘著粗氣,麵無人色,但她居然笑了,帶著一些恨恨的表情笑了。
  那天那個男人把媽媽一頓好揍,瀘妮看得驚心動魄,嚇得屁滾尿流。還沒有等秋平來找她,她就哭喊著向她的溫暖所在跑去,厚厚的衣褲讓她跑得踉踉蹌蹌,路上的坑哇絆了她一跤,人拋出去老遠,穿得厚,身上沒摔到,卻把額頭和手心磨破了。正當她趴在地上哭得被一口氣憋得半天沒一點音的時候,一雙手把她從地上抱了起來,然後那聲慘烈的“哇……”才浩然地衝出了她的喉腔。
  秋平拍打著她身上的灰塵,瀘妮依舊哭著,臉憋得通紅,脖子青筋暴露,悲傷欲絕。
  秋平沒有說話,把瀘妮背了起來,他的身量也還很小,蹲下再起來的時候,他憋紅了臉。
  瀘妮哭了很久,還太小的心開始知道痛,但她不知道為什麽。為什麽秋平家裏可以這樣安安靜靜,為什麽自己的爸爸媽媽卻老是一天打到晚呢。
  秋平的媽媽給瀘妮擦著紫藥水,眼睛裏含著淚光,嘴裏發出幽幽的歎息聲。秋平的爸爸在後麵遞著紗布。
  那天是除夕夜。
  豐盛的晚飯吃得並不塌實,瀘妮已經開始知道心疼自己的媽媽,那個沒有給她太多關愛的媽媽。
  秋平把屬於自己的煎雞蛋放進了瀘妮的碗裏,瀘妮留著,和自己的那一個,她給媽媽帶回去。
  瀘妮帶回去的食物全被劉富來吃了。
  夜裏,那張木板床依舊有節奏地響起,沒有媽媽的掙打聲和罵聲,隻有那個男人粗粗的喘息和夾雜著的咒罵。瀘妮揪緊的心稍微的放鬆了一下。
  瀘妮頑強地成長著,童年有許多的樂趣,野地裏的牽牛花、蒲公英,山上的野果,田間漫天飛舞的蜻蜓和蝴蝶,用蜘蛛網和竹竿自製的捕蟬的工具,還有自己孵化的蠶,養到它飛出繭殼,在紙上留下黑黑的小蛋。還有秋平掏的鳥蛋和捕獲的麻雀,秋平從地形複雜的山壁上給她摘下的從來沒見過的小花,和秋平一起去到很高的山上,挖回來種上的杜鵑花或麥冬草,都帶給了瀘妮很多的樂趣。
  還有大雨過後,秋平會帶了她去村外的大核桃樹下,撿有可能被雨打下來的核桃,拿回去,在青石板上把核桃的那層青皮磨掉,幾個核桃,就把人的手和嘴都弄黑了。如果運氣好的話,他們還會撿到被風吹下來的沒長毛的小麻雀。他們把它帶到秋平的家裏,用廢布給它做個窩,喂它吃飯粒。但它總是不吃,隻張了嘴慘烈地叫著,叫得瀘妮和秋平張皇失措,忙不迭地去給它挖小蟲,它依舊不吃,依舊慘烈地叫著,最後就死了。秋平和瀘妮都很傷心,他們用一個小火柴盒把小麻雀的小小屍體裝上,埋在了那棵玫瑰花樹下。
  他們還會去河邊去尋找漂亮的鵝卵石,尋得非常地認真,找到一大堆鵝卵石,有的有大饅頭那麽大,然後兩個人都覺得太多了,就開始精簡,挑剩下的一些瀘妮寶貝一樣地裝在衣服袋裏,一回家那些鵝卵石就被瀘妮給忘了。
  瀘妮的友好是隻給秋平一個人的,在很小的時候,瀘妮就聽見同村的小孩叫她野種,剛開始她不知道野種是什麽意思,慢慢的,她從他們惡意的笑裏知道那絕對不是什麽好話。
  有一次,她也證實了那句話確實不是一句好話。那次她和秋平一起,清平家去鎮上趕集,買了肉,照例地來叫瀘妮過去吃飯。秋平依舊牽了瀘妮的手。幾個鼻涕和灰都糊在臉上的衣服髒得結了板的男孩指著瀘妮,臉上帶著那種惡意的笑叫著:“野種!野種!”秋平默默地又走了幾步,突然轉身就向那個叫得最響的男孩撲了過去,一陣好打。瀘妮看著幾個人打秋平,嚇得哭了往秋平家跑,跑去告訴秋平爸說他們在打秋平。
  鼻青臉舯的秋平被領了回來,不許吃飯,對著牆壁跪在了板凳上。瀘妮小時候是哭大的,看著秋平跪著,心疼的不行,但是大人是威嚴的,她不敢說什麽,隻有哭,麵前香噴噴的回鍋肉沒有激起她的一點食欲。秋平媽歎著氣再一次要求秋平爸:“你不要把孩子嚇到了。”
  秋平被解放了,坐在飯桌前開始吃飯,瀘妮不哭了,覺得回鍋肉真香,油順著的下巴流下來,她看了秋平一眼,秋平的下巴上也滴著油,兩個人的目光碰在一起,就悄悄地笑了一下。秋平媽感慨地摸了瀘妮的頭說:“小小人兒,還知道心疼人。”
  從此瀘妮對村裏的孩子有了敵意,他們再這樣叫她的時候,瀘妮會翻白眼給他們看。但是瀘妮覺得這樣是不管用的,他們笑得更歡,叫得也更響,於是瀘妮采取了革命性的行動,撿了一塊石頭向他們砸去,石頭軟軟地打在一個衣服沒有紐扣的男孩身上,男孩很威嚴地過來給了她一巴掌,用他有著厚厚汙垢的黑黑的手。瀘妮被激怒了,她踹了他一腳,旁邊的小孩叫嚷著,那個男孩也激怒了,他狠狠地給了瀘妮一拳,很疼,瀘妮本來想不哭,但她還是哭了。她又給了男孩一腳,然後又挨了一拳。
  秋平來了,像神兵天降,又是一場惡仗,秋平依舊的鼻青臉舯。他們都不敢回家,躲到村外麵的柳樹下麵。村裏有高一聲低一聲的:“瀘……妮!秋……平!”他們聽著,秋平扯了幾根柳樹條下來,坐著編花環。滬妮到處地尋找黃色的小雛菊,然後交給秋平,看著秋平手中的花環漸漸成型。有幾次瀘妮都忍不住想回去,她已經好餓了,但看看秋平的臉她就打消了這個念頭。瀘妮的肚子很不爭氣地叫起來,秋平的也叫了起來。秋平把花環戴在滬妮頭上,叫瀘妮坐好,然後就去不遠處的蘿卜地裏拔了兩個蘿卜。吃完蘿卜,卻更加地思念起有油香的飯菜來,蘿卜是撈油的。
  秋平帶了瀘妮偷偷地潛回了村,去檢查捕麻雀的機關,一個機關倒塌了,有一隻麻雀被關在了裏麵。就在他們揣了麻雀準備出村的時候,秋平被他爸爸一把抓住,瀘妮一下就嚇哭了。
  這次秋平爸沒有罰他,把兩個小孩帶回家,秋平媽就把已經涼了的飯菜熱了,是蘿卜幹和炒四季豆,還把那隻麻雀煮了端上來。秋平把那碗麻雀放在了瀘妮的麵前,很香。瀘妮小點小點地吃了一隻腿和一點肉,就把碗推到了秋平的麵前,說:“我吃飽了。”秋平又把碗推了回來說:“我早吃飽了。”
  碗在桌子上來回了幾次以後,秋平媽把麻雀一分為二,一人碗裏放了一塊,把湯也分了兩份放在兩個人的麵前。然後拍了瀘妮的頭說:“乖!”
  瀘妮開始安心地品嚐碗裏醇香的食物,依舊一小點一小點,她看秋平也吃得專心,三下兩下的,就把肉全吃光了。瀘妮就把自己剩的放進了秋平碗裏,秋平有些惱了,又給她夾回去說“快吃!”就起身把自己的碗拿去洗了。
  媽媽和那個男人依舊頑強地撕打著。每一天的夜晚,是瀘妮最難受的時刻。是不是每家的大人都會這樣?滬妮不得而知。但男人的怒罵裏加進去了幾句話:媽的!想離婚?沒門!
  快樂和痛苦攙雜著,瀘妮深陷其中,欲罷不能。
  暑假,媽媽帶了瀘妮回了一次上海,那是瀘妮第一次去媽媽常常提到的上海,一個令滬妮心存敬畏的城市。
  上海好漂亮,不能用語言表達的漂亮,滬妮的心裏不能想象的出的漂亮,高高的樓,大大的房,寬寬的馬路,還有瀘妮從來沒見過的汽車。上海的女子都特別的漂亮,白皙的皮膚,嫩得像豆腐似的。這樣比起來媽媽就算不了什麽了,媽媽雖然也有細瓷一樣的皮膚,但一看就是經過過風吹雨打的,已經沒有了那樣的嬌柔。秋平的媽媽就更算不了什麽了。
  瀘妮和媽媽去了就住在外婆家裏。瀘妮知道媽媽以前就生活在這裏。
  外婆家是筒子樓裏的一套,窄窄的兩間房,廚房在樓道的盡頭,那裏有好些爐具,這層樓的人都在這裏做飯。廁所在樓下,是個公用廁所,洗澡就用一個大盆在自己家裏洗。外婆家的裏麵那間住著小舅舅,媽媽和瀘妮就在外麵外婆的床邊搭了一個小小的行軍床。
  瀘妮知道媽媽和自己是不受歡迎的,小舅舅常帶回來的那個長著細眯眼塌鼻子的清瘦女人連正眼都不會看一眼瀘妮和媽媽。還在飯桌上看了天花板說:房子本來就夠小的了,將來我們有了小孩還不知道到那裏去給他搭鋪呢!
  瀘妮的媽媽沒有說一句話,外婆摟了瀘妮,歎著氣,晃一晃,晃一晃的,差點沒把瀘妮晃睡著。瀘妮不喜歡這裏了,這裏連說話都不敢大聲。
  回去的第二天,媽媽就拿出一件粉色的襯衣,領子尖尖的,大大的,腰身小小的,很是好看。媽媽把這件衣服穿上,再穿了一條藏青色的很合身的褲子,一雙半高根的白色涼鞋,平時淩亂的頭發用手絹蓬鬆地係在腦後。瀘妮從來沒有看過媽媽這樣的漂亮。平時的媽媽都是灰頭土臉的一副模樣。
  媽媽帶了瀘妮,當然,瀘妮也收拾得很是幹淨漂亮,瀘妮甚至穿了一條從來沒有穿過的素色碎花裙子。瀘妮有暗暗的緊張,她感覺今天是很重要的一天。
  走進了一個很氣派的大門,瀘妮已經學過上麵的字:上海市XX區文教局。媽媽告訴傳達室的大爺找誰誰誰,再填了一張表格,就進去了。
  瀘妮一直屏住了呼吸,她第一次來這樣好的地方,不由得不緊張,而且,媽媽也在緊張。
  到了一間辦公室,裏麵坐了兩個人,一個年紀大一點的男人和一個年紀小一點的男人。瀘妮看到那個大一些的男人看到她們的時候眉間抖了抖,然後他緩緩的口氣叫那個年輕的男人去什麽地方把材料拿回來。
  年輕的男人一走媽媽就叫瀘妮叫爸爸,瀘妮愣住了,不光是瀘妮愣住了,就連那個男人也嚇了一跳,他慌忙地從辦公桌前站起來,擺了手說:不要這樣,這樣影響不好。媽媽一副橫了心的樣子說:你就看在我們過去的份上幫我一把吧。說著,就要瀘妮給男人跪下。瀘妮張皇地站在那裏,一動不動。
  滬妮從小就從別人的口中知道自己的爸爸不是那個她叫著的爸爸,那會是眼前這個嗎。她細細地打量那個英俊挺拔的男人,如果可以選擇,她寧願這個人是她的爸爸,而不是那個滿嘴黃牙的整天打媽媽的那個人,但是,是如果可以選擇的話。
  因為那個男人平靜了下來,很官腔地說有條件一定會解決的,現在還排了那麽多更具體的人在這裏,都是要解決的,但是要慢慢慢慢來,不能給誰搞特殊。
  媽媽的眼睛裏湧出了淚花。她低低地說了一句:你有種!就拉了瀘妮走了。
  瀘妮知道,這個人不是她的爸爸。
  第二天,瀘妮就隨媽媽離開了上海。
  上海給她的印象緊張而擁擠。
  剛回到家的時候瀘妮帶著些許的欣喜,這個地方讓她覺得非常地親切,熟悉的氣味,泥土帶著牛糞還混著植物的氣味,閉著眼都能看到的景色,還有秋平,她幾天沒有見到的夥伴。
  回到家就朝秋平家裏跑去,她這才發現沒有禮物給秋平。每次秋平回來都會給她帶一點東西,或是一些零食,或是一本小人書。
  瀘妮站住了,悻悻地朝自己家裏走去。瀘妮已經有了許多細密的心思,她已經十一歲了。
  家裏的氣氛更加地暴烈起來,碗給摔了,能砸的東西都在房裏跳來跳去,摔得壞的,就壞了,摔不壞的,就在地上蹦幾下,發出或響或悶的聲響。瀘妮開始哭了去拉扯,她已經長大了。
  家裏來了許多的人,秋平和他媽媽,秋平來站在瀘妮的旁邊,他已經十四歲了,像他爸爸一樣長成了一個挺拔英俊的小夥子,他已經開始注意和瀘妮之間的距離,因為村裏一般大的小孩已經在開始謠傳他們兩是“兩口子“了,初長成人的秋平已經朦朧地懂得羞澀,懂得避嫌。但是他還是要來的,一直都是他在保護瀘妮,他不能不來。
  秋平的媽媽勸瀘妮的爸爸媽媽冷靜一點,然後村支書也來了。
  那個被叫做爸爸的人一副很委屈的樣子:當初她挺了大肚子,沒辦法了,我給她揀了破鞋!媽的,一個娃都沒有給我留下就想走,還有沒有良心!
  媽媽也清白了臉歇斯底裏地叫:我受夠了!一天也不想再呆下去了!
  大家就把兩個人拉開,村支書說話了:瀘妮她媽,這就是你不對了,咋能好了傷疤忘了本呢,狗娃子有啥不好,你咋說離就要離呢……
  瀘妮啜泣著看著漸漸平複下來的人們,“爸爸“被村支書他們拉走了,說去家裏喝兩盅去。媽媽和瀘妮去了秋平的家。
  圍坐在桌前。媽媽忍不住地長噓短歎,拉了秋平媽媽的胖手,說著自己這些年的知己話,瀘妮安靜地坐在一旁,撲閃著她紅腫的眼。她很脆弱,她已經很害怕看見父母的吵鬧,她的神經已經脆弱得像驚弓之鳥,她的悲哀一觸即發。
  秋平和他爸爸把飯做好了,瀘妮覺得這是自己最幸福的一餐飯。和媽媽還有秋平一家,和和睦睦地吃了一頓飯。瀘妮在家吃飯是怎麽也不會有這樣的感覺的,家裏吃飯從來不在桌上吃,菜都擺在灶台上,盛了飯,夾一點菜,媽媽就坐在一個小板凳上吃,爸爸就蹲在門外,邊吃邊和路過的人說幾句粗俗的笑話。
  天黑了,瀘妮牽了媽媽的手回家,瀘妮牽得小心翼翼,生怕這短暫的平靜和幸福一下就沒有了。
  躺在床上,瀘妮緊張地捏著被子,她把眼部以下都藏進了被子裏,緊張地聽著隔壁的動靜。
  瀘妮的心疼起來,疼得有些麻木。
  瀘妮使勁地捂了自己的耳朵。
  “爸爸”一聲悶悶的嚎叫把瀘妮嚇得眼都瞪大了,接著又是一聲嚎叫,再一聲,一聲比一聲微弱,一聲比一聲接近死亡的信號。瀘妮瞪大了眼看著屋頂上看不到的蜘蛛網,等待下麵的撲打,可是什麽都沒有了,隻有空曠的黑暗,和無邊無際的寂靜,看不見的蜘蛛網輕悠悠地隨著風一晃,一晃。瀘妮不安地等待著。
  瀘妮爬起來,慢慢地推開那扇門。
  瀘妮看到昏暗的燈光下,赤裸著身子的媽媽安靜地坐在床頭,手裏拿著那把她切菜用的刀,滿刀的血,媽媽的手裏,身上也全是血,瀘妮媽笑了一下,淡淡的,說:瀘妮,媽媽終於解脫了。
  瀘妮接著看到了倒在地上的男人,血肉模糊。血還在從他的身體裏流出,散發著腥臭的味道。
  有人過來敲門,然後透過那扇窗戶看到了裏麵的駭人情景,驚呼一聲,尖叫著:瀘妮她媽殺人了!瀘妮她媽殺人了!在村裏沒命地跑起來。
  瀘妮媽像粽子一樣被人捆走了。
  瀘妮穿著褲頭和背心站在那裏,沒有哭。她看著她媽媽被人又推又搡地弄上了一輛拖拉機,然後看著那個男人被人像扛死豬一樣的給扛了出去,男人沒有親人,驗了驗身,當夜就挖了坑埋了。
  瀘妮被秋平牽了手,乖乖地跟在後麵去了秋平的家。小村莊沸騰了,人們帶點惋惜更多是帶點興奮地談論著這件事。瀘妮麻木著,她不知道,也不相信發生了怎樣的事情,她像一個輕飄飄的幽靈一樣被秋平牽了手回去,一路上,什麽都沒有想,就當這是一場奇異的夢,第二天,夢醒了,媽媽和那個男人還是那樣的爭吵著,還是那樣的撲打著。
  夢終究沒有醒來。
  瀘妮最後一次看見自己的媽媽,是在那片滿是鵝卵石的河壩,那裏是執行死刑的刑場。
  那是一個冬天,沒有雪,沒有雨,隻是風刮得嗚嗚的嚇人。到處也都沒有了綠意,田地裏都是荒蕪的一片,樹也光禿了,沒有一點生命的顏色。
  秋平一家人不讓瀘妮去看。秋平爸媽請了兩個人打點後事,就讓秋平在家陪滬妮。
  那天滬妮一直在哭,她實在是想媽媽,太想了,她知道今天媽媽會去那裏,她和秋平常去撿石頭的那裏,村裏已經貼滿了的告示,上麵有一把紅色的叉子劃在媽媽的名字上麵。滬妮哭了央求秋平。
  秋平忍著自己的眼淚,歎氣,很艱難地掙紮,父母的叮囑,滬妮的央求……最後秋平帶了她去了。
  她穿著紅格子的夾襖,和黑色的棉褲,厚厚的棉鞋,天冷的厲害,她把脖子和半張臉藏進了那條綠色的圍脖裏。秋平穿著一身灰色的棉衣棉褲,腳上是一雙請學生家長做的棉鞋。少年的眼睛裏已經蒙上了憂鬱和擔心,秋平緊緊地拉了滬妮的手,擔心會出現失控的狀況。其實滬妮的心裏想的不是很明白,她在心裏回避著一些問題。可是她很久沒有看見媽媽了,這個她相依為命的人,她已經很久沒有看見她了,瀘妮很想她。她知道媽媽已經不能像以前那樣回來給她做飯洗衣服了,因為她“犯法”了。
  瀘妮和秋平早早地就到了,那裏已經站滿了看熱鬧的人,全都冷得縮了脖子,把手揣進了袖口裏。他們帶點興奮地暗暗談論著瀘妮的媽媽,這是他們平淡生活的一點調料,是一潭死水裏的一點漣漪。過後,一切都會風平浪靜,除了偶爾茶餘飯後的談論,就不會再有瀘妮媽這個人了。
  但是對瀘妮來說就不是這樣了,她隻有這個媽媽,隻有這個人和她相依為命,不舍不棄。母女的血脈是相連的,瀘妮陷入了極大的恐懼和痛苦裏,直到現在瀘妮依然懷有些許幻想,直到現在瀘妮依舊不承認媽媽會在這裏被“正法”。
  夾在人群中,瀘妮看到一輛大卡車開了過來,上麵站著她的媽媽,那個曾經風姿卓越的女人現在被五花大綁地捆成了一個粽子,蒼白的臉上沒有了一點生的跡象。背後還插了一個豎著的牌子,旁邊是兩個女解放軍提著她。
  瀘妮哭了起來,沒有盡頭的悲傷和恐懼,她覺得很心疼,撕裂的疼,粉碎的疼。滬妮用有些顫抖的聲音高叫著:媽媽!媽媽!
  車上低著頭的女犯人像被馬蜂叮了一下一樣的抬起頭來,看著向前撲來的瀘妮,她的眼睛裏流出了眼淚。瀘妮被秋平拽住,秋平的爸爸過來抱住了她。
  瀘妮哭著,問:媽媽!你什麽時候才能回來?
  瀘妮媽把頭仰了起來,抑製著她滾滾而出的眼淚,然後看著瀘妮微笑了搖搖頭。
  槍響以後,瀘妮媽重重地跌倒在地上,瀘妮倉皇地哭著,驚慌失色,媽媽到底怎麽了!瀘妮看到有血從她媽媽的身上流出來,流在幹枯的鵝卵石上。異常鮮豔而淒愴的紅。媽媽曾經烏黑水靈的眼睛,突然地灰暗了,沒有一點生命跡象的灰暗,沒有一點光芒地看著遠方,沒有盡頭的荒蕪世界……
  從此,瀘妮的媽媽隻存在於幾張黑白照片,美麗高雅的女人,微笑地看著瀘妮,在黑白照片裏,陳舊的很好的陽光下麵,安詳地微笑。
  瀘妮要走了,小舅舅來接她。
  瀘妮沉默地站在那裏,她已經沉默有些天了,從她媽媽走了那天開始。
  行李放在她的腳下,小舅舅和秋平的爸媽在說一些話。秋平回去,又走過來,手裏拿著一本《格林童話》,瀘妮在他家裏看過許多遍的書。秋平把書遞過來,瀘妮接住了,至始至終沒有一句話。其實瀘妮是很想給秋平說些什麽的。
  瀘妮一直都低著頭,沒有看秋平一眼,那個牽著她的手,帶著她去到一個溫暖所在的英俊少年,就這樣離開了她的生活。
  就要去上海了。媽媽那樣向往的地方,但她永遠也去不了啦。未來是未知的,是全新的,是陌生的,是沒有一點安全感的,是冰冷的,但生活已經不容選擇。
  馬車慢慢地在路上移動,刺骨的風把這個荒蕪的世界推向了荒蕪的極至。瀘妮低著頭坐在馬車上,手裏緊緊地握著那本《格林童話選》。瀘妮突然感到了什麽,她抬起頭來,四周沒有一點生命痕跡的世界,荒蕪的田地,光禿禿的樹幹,灰白的天空,一個荒蕪蒼涼的世界。一個英俊少年奔跑著,向著瀘妮坐的馬車要去的方向,山頂上,少年站住了,看著瀘妮的這個方向站著。瀘妮看著他,回過身看著他,看著他變成了一個小點,然後被另一座山頭淹沒。

  寄居的少年時光
  瀘妮在上海開始了她的少年時代。
  外婆家已經多了兩口人,那個清瘦的女人嫁了進來,但是她現在已經長胖了,更顯得眼睛的細小和鼻子的塌陷。並且,他們已經有了一個三歲大的女兒漣青。小舅媽和小舅舅住在裏麵那間屋,漣青和外婆住在外間。滬妮在靠門的地方安了一個行軍床,在今後的許多個夜晚,她要在那裏度過。
  外婆一看到瀘妮,就把瀘妮摟進了懷裏,顫巍巍地哭著,用沾滿灰塵的聲音斷斷續續地念叨著自己苦命的孩子。瀘妮不習慣她的親熱,外婆在她的眼裏還是個陌生人。不習慣的還有一個人,那就是小表妹漣青,她看見自己的外婆抱住了另一個孩子,立時大哭起來,緊繃了黑黃的小臉,和她媽很像的小眼使勁地閉著,捏緊了小拳頭,然後睜開眼睛,目的是為了明確無誤地走到滬妮麵前,準確無誤地把自己的腳踹在表姐的腿上,她要捍衛自己的主權,務必要清除所有入侵者。於是外婆趕緊地丟下滬妮,去哄那個小的,把張小小的老臉笑成了個幹核桃,掉了兩顆門牙的嘴不關風地念叨著心肝寶貝。漣青還是不依不饒地閉了眼睛哭,用小拳頭憤怒地捶打著自己的奶奶。
  滬妮悵然地端坐在自己的床前,為自己的多餘感到難過。
  小舅媽風一樣的進來,仰著皮膚黑黃的頭,她煩躁得連漣青都不想抱一下,家裏無端地又多了一個人,總共就這麽兩間小屋,住了五口人,總共就那麽一點收入,要養五口人,她煩得要命,懊惱自己當初怎麽沒有好好地挑一個條件好的婆家嫁呢,真的是應了一句老話:女人出嫁是第二次投胎。第一次投胎,她就沒有辦法決定了,投在窮得叮當響的“無產階級”家庭,嫁人又嫁了一個“無產階級”,兩口子同在一家工廠做工,每月工資算了又算的用。現在更好,還要幫別人帶小孩,那有這樣的冤。
  地上有一個漣青的布娃娃,小舅媽飛起一腳,把它踢出老遠,如果滬妮也能這樣就被踢走了,該有多好。
  滬妮順了眼,不敢看唬著臉的小舅媽一眼。如果媽媽在,哪怕就是秋平在,她都真想委屈地哭出來,但這裏隻有她自己。
  安頓下來,瀘妮就把自己的書包拿了出來,坐在外間靠窗的寫字台前的大藤椅上。那把大大的藤椅足夠把瀘妮瘦小的身體掩藏起來。
  瀘妮看著麵前的書,腦子回到了那個她習慣了的地方,媽媽,還有秋平。
  瀘妮以為把自己藏了起來,其實她依舊是在別人視線以內的。外婆就坐在她後麵的床上,憂心衝衝地看著她,看著陽光下麵坐著的那個小小的沉默的人。她像極了她的母親,那個曾經美麗高雅的女人。
  吃飯了,五個人圍了一張桌子,瀘妮靜靜地坐著,直到看到每一個人都拿上了筷子。外婆催促她:吃啊!
  瀘妮拿起了筷子,小舅舅不時地招呼一聲:吃啊!
  漣青很好強地和新來的表姐爭寵,在飯桌上翻天覆地,搶夾著滬妮要夾的菜,飯碗裏堆滿了食物,卻沒有吃完它們的跡象。
  “漣青,不要和姐姐搶,乖乖地吃。”小舅舅說。
  “小孩子,你就由了她去吧,她懂什麽?”小舅媽不耐煩地說。
  桌上的飯菜很豐盛,有雞蛋炒韭黃,有肉片炒木耳,有兩樣青菜,還燉了一鍋骨頭湯,比秋平家過年都吃得好。瀘妮克製地吃完了飯,外婆念叨著怎麽就吃這一點,瀘妮說:吃飽了。然後去了那張大大的藤椅前坐下,開始盯著她眼前的課本。
  聽著後麵的動靜,他們吃完了,滬妮站起來想要幫他們收拾,她對自己在這個家的尷尬地位不知所措,覺得自己應該做點什麽。
  外婆拿掉她手裏的碗筷,嘟嘟嚕嚕地說:小人兒,做不了,看書去,看書去,看書才有出息。
  小舅舅也油了一張嘴打著飽嗝說:滬妮,你以後就認真讀書,家裏的事你都不要去管,考上大學是關鍵。
  “哼!一家人就拿我當了老媽子使喚了!”小舅媽不滿地說,她的不滿已經不容她有一點掩飾,如果再有一次機會,她一定要逃出這個一窮二白的家,在那個年代,已經有了一部分小富起來的人,大街上摩托車已經非常時髦地從屁股裏冒煙,小姐妹的手腕上,脖子上,手指上,也都掛上了金燦燦的家夥。這些,都刺激了華年還在的女人,讓她心裏無端地冒火。
  滬妮趕緊地收起碗筷,去外麵的水龍頭那裏洗碗,邊洗,邊憂心衝衝地想著自己的未來。
  滬妮知道自己隻有一條路可以走,就是考上大學。媽媽也說過,考上大學可以離開那個地方,回到上海,找一份自己滿意的工作。滬妮沒有覺得自己生活過的地方不比上海好,但她知道考上大學她才可以獨立,她才可以離開這個讓她身份地位不明的家,十一歲的滬妮在心裏有了自己明確的,唯一的目標。
  滬妮默默地生活著,每天她都把自己埋進了課本裏,除了看課本,她看周圍的目光是蒼涼的,是荒蕪的,大而深的眼睛裏,無邊無際的蒼涼和荒蕪。瀘妮的腦海裏常常地有一些幻象,流著血的鵝卵石河壩,媽媽癱軟的沒有生命信號的身體,那個冬天沒有生命跡象的蒼涼,世界沒有一點綠意的蒼涼。還有秋平給她吃的雞蛋,和那碗麻雀湯散發著令人辛酸的幸福。
  站在和她一般大的孩子中間,瀘妮是孤獨的。那些穿著美麗衣服的喜怒無常的小女孩永遠不會注意到後排座位上那個衣著土氣,麵若冰霜的女孩,她的世界是孤獨的,她把自己和她們隔開了,用那個寒冷的冬天,她不需要朋友,她覺得。
  而那些已經有了一些懵懂意識的男生卻給她起了一個令所有女生羨慕的綽號:冰雪美人。
  每天回去,都會有一些家務是屬於滬妮的。
  洗著碗筷,擦著地板,瀘妮覺得心裏有了些坦然。
  瀘妮做完了事情,就藏在那把大大的藤椅裏麵,做她的功課。後麵漣青偶爾地拿東西在滬妮腰上挑釁地戳一下,或是尖聲地叫和笑,纏了家裏每一個人和她玩,一家人也很好興致地逗她,一副其樂融融的場景。
  坐在那裏,瀘妮想起了媽媽狂怒的臉和失控的尖叫,那個男人揮灑的拳頭落地有聲,想起了夜裏藏在被子裏顫抖的身體,想起了秋平牽了她的手,去到一個安全所在。
  眼淚滴落在作業本上,像山坡上四處飄揚的蒲公英。
  外婆在後麵重重地歎了口氣,嘴裏嘟嚕嘟嚕地念叨了幾句。
  外婆是個幹淨的小老太婆,臉上的皮膚溝壑萬千,卻依然隱約可見細瓷樣的白膩。外婆常常摟了瀘妮流眼淚,嘴裏叫著:我可憐的孩兒啊!不知道是說瀘妮還是瀘妮媽。
  滬妮開始有點親近外婆,在心裏。
  漣青因為感冒而引發了肺炎,住院了。
  漣青住院的時候,瀘妮每天回去的第一件事就是送一包東西去醫院,領著外婆,裏麵有換洗衣服,還有褒好的湯和一些食物。
  小舅媽和小舅舅也整天地泡在醫院,幸福的場麵直叫滬妮覺得辛酸。一家人,原來是這樣的。她想起了她也是有爸爸的,那個在XX區政府的英俊男人。但滬妮始終沒有勇氣去找過他,因為他不親切。她甚至恨他。
  回到家,瀘妮開始清洗昨天留下來的衣服,一大盆。然後吃外婆煮好的飯,還熱在火爐上的,米飯,一碟青筍炒肉,一碟炒青菜。
  吃完飯做好功課,已經很晚了。
  瀘妮把衣服一件一件地脫著,身體已經開始有些奇妙的變化,她自己也注意到的,感到有些不安還有些興奮。
  內褲脫下來,上麵有血跡,瀘妮的腦袋懵了一下,她沒有一點這方麵的常識。她小心地檢查了一遍,沒有看到一點傷口,那,血應該是從肚子裏流出來的了。瀘妮怔怔地看著手裏的內褲,悲傷和絕望齊齊地湧上了心頭,一定是得病了。她知道如果一個人吐血的話,病就很嚴重了,那她是不是也病得很嚴重了。而且,吐血還好跟別人說,這裏流血,怎麽跟人講。
  瀘妮慢慢地把內褲放下,給自己仔細地擦洗身體,心裏非常的惶惑,但已經這樣了,有什麽辦法。瀘妮想起了媽媽,如果有媽媽,她或許可以跟媽媽說。
  洗完澡,瀘妮開始仔細地清洗內褲,一遍又一遍的搓揉,直到那塊血跡變淡,沒有。
  瀘妮躺在床上,看著天花板上飄動的黑黑的蜘蛛網,灰暗而荒涼。其實瀘妮看到的是白白的掛著日光燈的天花板。
  瀘妮覺得自己就快要死了,也許還有一個月或半年的時間,也許就幾天。恐懼讓她感到身體酸疼,心髒發顫,汗水又打濕了她剛剛洗幹淨的身體。
  瀘妮想起外婆說的“另一個世界”,媽媽應該就在那個世界裏,想到這點瀘妮稍稍地平靜了一點,在那個世界裏有媽媽,瀘妮不安地睡去。
  夢裏,一片陌生的原野,周圍都是陌生的植物,但是媽媽在那裏,陰鬱地看著滬妮,那樣令人傷心的眼神。滬妮大聲地呼喚,卻不能靠近……
  桌上的鬧鍾突兀地響起,把滬妮從夢中拽了回來,艱難地睜開眼,外婆已經出去了,今天漣青出院。
  外麵的公用廚房已經熱鬧起來,幾個女人粗粗的嗓門吼著還在床上的小孩起床,或是罵著昨夜老鼠又把她的饅頭啃了一個口。
  瀘妮心裏突突地跳著,她坐在床上,想看一下內褲上有沒有血,來確定她的病是否非常的嚴重。
  但事實把她打擊得頭暈目眩,血已經從內褲裏滲透到了床單上,她的病重了。
  沒有心情再吃早飯。瀘妮把內褲和床單換下,穿好衣服,放了一個手帕在內褲裏,背了書包就去上學了。
  學校熱鬧快樂的氣氛在瀘妮眼裏是灰色的,她是個即將死去的人,就像媽媽那沒有一點生命跡象的軀體。
  早晨瀘妮就不得不請假,她給她的班主任老師說她生病了,頭疼得厲害。三十幾歲的胖胖的女班主任憂鬱地看著她,讓她回去休息,班主任老師或許是這個學校唯一知道瀘妮身世的人,瀘妮的小舅舅要求她保密。所以班主任不得不憂鬱地看著麵前這個清瘦漂亮,天生一種高貴氣質卻眼睛荒涼的成績優秀的女生。
  瀘妮轉過身去,頭低著,絕望而悲傷。
  班主任看到她的書包帶被放得長長的,整個書包就搭在屁股上。
  班主任叫住了瀘妮,眼鏡裏的一雙小眼睛關切地問:你怎麽了?給老師說。
  瀘妮搖搖頭。
  班主任歎口氣,說,你把書包取下來。
  瀘妮低著頭,漲紅了臉。小小的辦公室裏還坐了一個新分來的老師,班主任是他的導師。班主任回頭對他說:小楊,你去看看班裏的隨堂考紀律怎麽樣。
  楊老師出去了。
  班主任摘下瀘妮的書包,瀘妮藏青色的褲子上有暗暗的血跡。
  “第一次嗎?”班主任看著瀘妮溫柔地問。
  瀘妮紅著臉哭了,如果她一個人可以很堅強地承擔的話,有一個人來表示關心,那麽她的堅強會一下削弱很多。現在的瀘妮就非常地脆弱了,在班主任溫柔的詢問下。
  班主任柔聲說:“不要怕,跟我來。”
  瀘妮就跟在了班主任的身後,她想起了溫暖的秋平的手,牽著她去到一個安全所在。
  瀘妮隨班主任去了她的教工宿舍,一套布置淡雅的兩房一廳的家。家裏有書的香味,窗台上有開放的孜子花,散發著淡淡的清香。
  瀘妮站在那裏,班主任到了裏麵的那間屋。
  班主任手裏拿了一堆東西出來了,她招呼瀘妮:來,過來。瀘妮乖乖地走過去,就像去牽秋平伸出來的溫暖的手。
  班主任家裏有自己的洗澡間,她把她女兒的一條長褲和一條內褲遞給瀘妮,上麵還放著一個瀘妮不認識的長條的東西。班主任溫和地說:你知道你是來月經了嗎?
  瀘妮茫然地搖頭。
  班主任就長長地歎了口氣說:從今天起,你就是個大姑娘了,這是月經,每一個長大了的女孩都會有,而且每個月都會有一次……
  班主任出去了,瀘妮開始清洗自己的身體,她的心裏坦然下來,原來她不用死。正當她拿著手裏那細長的東西和一些紙不知所措的時候,班主任推門進來,教她怎樣用這些東西妥帖地保護了自己。
  瀘妮漲紅了臉,長長的睫毛上掛著淚珠,第一次有人這樣關心過她的身體,第一次有人這樣最深入地關心了她最隱私的方麵,也是班主任第一個以這樣的方式知道了瀘妮的成長。瀘妮心裏有了濃濃的感激和情誼,但她是個不會表達感情的人,當她離開班主任家時,她憋紅了臉,也沒有把“謝謝”這兩個字說出來。當她把洗好的班主任老師女兒的褲子送回去,並接過她自己的衣物時,她也沒有把“謝謝”說出口。這兩個字憋得她轉身以後淚流滿麵。
  瀘妮長大了,她慢慢體會著自己的變化,身體細小的變化,暗暗地期待。
  那一年,瀘妮十三歲。
  瀘妮考上了重點高中。小舅舅躊躇滿誌地說:“瀘妮,你隻有考上大學才有出路,你要努力!一定要考上大學!”
  外婆也咧了嘴嗬嗬地樂著。小舅媽眼睛幽幽地看著遠方,半天,說:“現在的書可是不敢讀啊,學費越來越貴了!”
  滬妮緊張地手心出汗,如果小舅媽執意不再讓她讀書,那她就真的沒有機會再讀書。滬妮看了自己的腳尖,靜靜地等下文。小舅舅沒有說話,小舅媽也沒有再說話。其實小舅媽隻是發發牢騷而已,難不成還真的不供滬妮讀書了,讓她在家裏閑著?現在工作也不是那麽好找的。大家都知道,滬妮最好的出路是考上大學,那樣她就可以完全地離開這個家。
  瀘妮也知道,自己隻有上大學一條路可走,還有三年,自己就可以離開這個讓她身份地位都十分尷尬的家。
  上重點高中,就要離開那個班主任老師。瀘妮幾乎覺得自己已經和班主任老師有了某種默契,有了心靈上的交流,也許是瀘妮自己的感覺吧。瀘妮能從班主任的眼睛裏和舉止裏看得到她對自己的關懷和憐惜,瀘妮就更加地做好自己的功課。就像秋平憐惜地牽了她的手時,她唯有認真地走好自己腳下的路,不要摔了,不要慢了,不要給秋平添麻煩。
  即將離開班主任老師,瀘妮心裏不能不沒有一些悵然。
  同學們早就開始準備送給老師的禮物,有精致的工藝品,有實用的電飯鍋或景德鎮餐具等等。瀘妮也想送禮物給班主任老師,但是她沒有錢,她幾乎是沒有零花錢的。
  這個問題困繞了瀘妮很久,她吃飯想這個問題,睡覺想這個問題,想得人都快懵了。
  最後她決定了挑一張最好看的卡片,幾毛錢的,她隻能做到這點。等自己長大了,工作了,第一個月的工資就會給班主任買一件象樣的禮物,一定。這樣想的時候,滬妮心裏充滿了溫情。
  懷裏揣著那張小小的卡片出發了,瀘妮覺得那章卡片非常的美,暗藍的天空下,風裏飄揚的潔白的蘆葦,一種蒼涼的憂傷的美。
  學校很安靜,已經放假了。瀘妮去過班主任的家,她循著記憶,踩著那條林陰小道找到了那棟爬滿了一種叫“巴壁虎”植物的住宅樓。
  來到門前,已經聽到了裏麵歡聲笑語,瀘妮本能地想走開。躊躇著,敲響了門。
  班主任笑容滿麵的臉多了幾分驚異,然後很快地露出了她隻有對瀘妮才會露出的疼愛的笑容,和憐惜的目光,(瀘妮覺得班主任隻會對她有這樣的來自心靈的目光,她們可以用目光交流。)瀘妮走進房間,裏麵是李嬌,班上一個花枝招展的女生,就象她的名字一樣,她非常地嬌氣。
  瀘妮尷尬地站了站,然後悄悄地把卡片放在身後的椅子上,她看到桌上有大包的雀巢咖啡和包裝精美的茶葉、補品。
  瀘妮在班主任的挽留下很快地出了門。班主任跟了出來,塞給她一個包裹,說是表示祝賀,本來想給她送去的,既然來了就自己帶回去了。班主任滿眼的憐愛,瀘妮沉浸在裏麵,幸福地有些恍惚。班主任輕輕地歎口氣,撫摩了瀘妮的頭發柔聲說:“上了高中要努力,爭取考上好大學,有什麽困難來找老師……”瀘妮點著頭,頭越來越低,眼淚終於流了出來,在疼她的人麵前,瀘妮特別的脆弱。
  瀘妮走了,班主任在後麵看著她瘦削的身體,寬大的衣服隨風無聊地晃動著。
  瀘妮知道小舅舅一家的難,在給她做衣服的時候,小舅媽都囑咐裁縫要做大一點,因為這幾年瀘妮個頭竄得厲害,做大一點可以多穿幾年。瀘妮把自己萌動的愛美的心思壓製著,她知道沒有誰有義務給她買漂亮的衣服,瀘妮把自己埋在寬大陳舊的衣服裏,心甘情願,對周圍花枝招展的同學,她隻能視若無睹。
  有時候瀘妮會想象自己穿上美麗衣服的樣子,她知道一定會有那樣一天的。隻要她考上了大學,瀘妮就會有錢給自己買漂亮的衣服。
  瀘妮還常常地幻想著自己就是童話裏的灰姑娘,有一天她的王子會坐著馬車來接她,給她穿上有神奇魔力的水晶鞋,想象中的王子,是少年時秋平英俊的樣子。
  回到家,瀘妮把班主任給她的包打開,一條潔白的連衣裙!天哪!
  瀘妮抖動著她的長長的睫毛,驚喜地看著眼前這條漂亮得紮眼的裙子。天哪,這麽漂亮的東西,居然是屬於我的,瀘妮不敢相信。
  瀘妮用纖細潔白的手指輕輕地撫摩著柔軟的裙子,用臉輕輕地撫摩柔軟的裙子,然後她把裙子換上,她看到鏡子裏的灰姑娘真的變成了公主,她高興得想哭。外婆抱著漣青的手伸了一隻撫摩她,滿臉慈愛的笑容。
  小舅舅和小舅媽下班回來了,他們看到了瀘妮還穿在身上的裙子,交換了一下眼神,小舅媽問:“哪來的?”
  瀘妮的興奮還沒有褪下去,她帶著淺淺的壓製著的笑容說:“我的老師送我的。”
  瀘妮聽到裏間屋裏小舅媽對小舅舅說:“我就是覺得錢老是少,我不會記錯的,是少了……”
  瀘妮的笑容褪了。
  瀘妮去公用衝涼房把裙子換了下來。
  回來以後瀘妮開始做飯。
  吃過飯小舅舅就說:“瀘妮啊,我們都把你當自家人一樣的看待,我們對你的成長是要負責的。這樣的,你說你那條裙子是老師送你的,不是我們不信,隻是現在都是學生給老師送禮,哪有老師送學生的。不是我們不相信你,我們是對你負責任,對你媽媽負責任……”瀘妮茫然地看著桌上淩亂的碗碟,她黑大的眼睛空洞得怕人,她纖細潔白的手指緊緊地扣在一起,相依為命。
  瀘妮又站在了班主任的門前,她感到很恥辱,但她沒有辦法。旁邊站著她的小舅舅。
  班主任打開門看到門外怯怯的瀘妮和她見過一麵的瀘妮的小舅舅。
  小舅舅飛快地解釋了他們此行的來意。班主任知道自己給瀘妮帶來了麻煩,她沒有想到這一點。她把正在看電視的小孩攆去了書房,一個比瀘妮小不了多少的女孩撅了嘴叫著:“爸爸!媽媽讓我來找你!”
  此時此刻,此情此景,瀘妮惟有讓自己的眼淚不要掉下來。
  班主任讓瀘妮坐在了自己的身邊,拉著瀘妮的手,她首先確定了那條裙子是她送給瀘妮的,然後向小舅舅匯報了瀘妮的長期表現,瀘妮是優秀的,雖然有些孤僻。瀘妮在班主任麵前總是忍不住她的眼淚,她低著頭,大顆的眼淚滴落在腿上,所有的委屈都被班主任的了解給燙平了。
  走在回去的路上,瀘妮感覺得到旁邊的人的內疚,小舅舅不時地說一些關心的話,還問瀘妮吃不吃雪糕,瀘妮搖了搖頭。她非常地能夠克製自己的欲望,對美好衣服,對美好食物的欲望,她都可以克製。
  其實她是理解小舅舅一家的,他們也不好處,不是一家人住在一起,很難。他們已經對瀘妮很客氣,但也隻能做到很客氣,難道兩家人你還能讓他們親切無比。他們注意著自己對瀘妮的態度要好,不能讓別人說他們對姐姐的女兒不好。這些,瀘妮都明白。
  瀘妮常常地覺得時間太慢了,什麽時候,她才可以自己支配自己的生活,自由自在的。
  瀘妮接到大學錄取通知書的時候,又經過了三年沒白天黑夜的“奮鬥”。三年裏沒有一切,除了手裏的書。現在好了,瀘妮終於可以離開這個讓人尷尬的家。捧著手裏的通知書,這明明就是一種新生活的通知,一種幸福生活的起點,從此以後,滬妮鳳凰涅磐了。
  那時,漣青也已經讀小學高年級了,隨著生長的,還有她驕橫的脾氣。家裏每一個人都得順著她。
  無所謂,反正瀘妮要離開了。
  外婆在瀘妮離開的那個暑假,離開了,她離開的是這個世界。
  瀘妮幾乎沒有哭,不是她一點不愛她的外婆,不是。隻是瀘妮知道人必定是要經過這道關的,媽媽走了,“爸爸”走了,他們走的時候正當年,他們原本還可以有那麽多年的時光可以度過,但他們都突然地走了。鮮活的生命就這樣噶然而止,就是這樣的脆弱和不堪一擊。外婆是圓滿的,她經過了那麽多年的生活,兒孫滿堂,最後沒有一點痛苦地在家裏的床上睡過去,瀘妮為外婆感到高興。
  換下喪服瀘妮就坐上了去重慶的列車,瀘妮報考的是重慶的一所學校,她要離開上海,不管哪裏,她就是不要留在上海。這座冷傲華麗的城市。
  瀘妮想起來,她還沒有認真地看過上海,這個媽媽讓瀘妮為她再活一次的上海。瀘妮不喜歡這裏,這裏讓她逃不脫夢寐般的過往,瀘妮要重新開始,她的生活剛剛開始。
  夜晚的上海流光逸彩,過往的人群衣鬢飄香。瀘妮漫步在繁華的街頭,她要認真地看一次上海,要把它記住,記到骨子裏。不要輕易忘記。這個媽媽為它癲狂的城市。
  不多久,滬妮就坐上了去重慶的火車,未來是光明的,是多彩的,是嶄新的,是令人期待的。滬妮大口地呼吸著不一樣的空氣,懷裏揣著帶給她希望的那頁通知書,看著窗外飛馳而過的陌生風景,興奮地不能睡去。

  饑餓的大學
  瀘妮和所有剛進校的女生一樣,剪短了頭發,穿上了綠色的軍裝準備軍訓。那綠軍裝綠得紮眼,瀘妮沒有馬上穿上,她不喜歡綠軍裝。
  床鋪的護欄上明白地寫了每個人的名字,但是還是有人“搶占”別人的“領地”。還有小小的一個櫃子,為了爭奪最隱蔽最靠裏的櫃子,也不時的有戰爭發生。占櫃子和占鋪,是進校的第一次利益衝突。
  瀘妮的鋪位在上鋪,是她所希望的,她可以避開一點喧鬧,有一點她自己的空間。
  重慶夏天的那個熱,就像瘋了的狗一樣,把人逼得無路可逃,放下東西瀘妮已經是一身的汗。拿了毛巾和肥皂,她得去洗一洗。
  回來卻看見自己的鋪上已經鋪好了床褥和竹席,一個身材嬌小的漂亮女孩自顧自的在下麵收拾她的東西,往上麵扔著化裝盒和書本,嘴裏輕快地哼著歌曲。
  “這個鋪是我的。”滬妮說。
  女孩斜了她一眼,繼續著手裏的忙碌。
  瀘妮的心突突地跳了幾下,熱血一湧,就把她鋪上的東西嘩啦啦地扯了下來。
  女孩激怒地叫起來:“你幹什麽!”
  瀘妮冰冷地說了一句:“這個鋪是我的!”
  女孩惡狠狠地看了瀘妮足足兩分鍾,瀘妮沒有理她,把自己的東西扔上去,鋪好。很大響動地把床打得仆仆響。
  女孩沒勁了,低了腦袋去看床邊護欄上的人名。
  坐在鋪好的床上,瀘妮看著窗戶外的一棵大大的黃角樹,沒有一絲的風,樹上知了沒命地叫著,整個宿舍樓還在忙碌著,新生都興奮地張羅著,大都有人帶著,父母、兄長或親戚。瀘妮獨個坐在床上,用眼睛來躲避越來越多的跳躍的綠軍裝,一進學校,她就不喜歡她的新同學了。其實她一直都是孤僻的。她發現進大學似乎也不會有什麽顯著的改變,包括獨來獨往,她不想改變這些。
  軍訓是新生互相了解和認識的好機會。也是評判校花、係花、班花的好機會。
  瀘妮依舊冷著一張臉,不想和人多話。
  大家都覺得了滬妮的“怪”,開始放棄和她的交往,還有那麽多的人,不在乎你一個。
  同樣穿著綠軍裝的女生,還是很容易分辨美醜。靠衣服來扮靚的女生這個時候就徹底地淹沒進了綠軍裝裏,什麽都找不到。瀘妮不,瀘妮已經是個美麗的大姑娘了,她已經有了女人美好的身體曲線,綠軍裝都遮不住的美好,還有像她媽媽一樣於身俱來的高貴氣質,潔白修長的脖子上美麗清秀的臉。象牙白的細嫩肌膚,深不見底的蒼涼的黑大的眼睛,瘦削的瓜子臉,小巧挺拔的鼻梁,菱角分明的嘴唇。站在一片綠裏,瀘妮是出類拔萃的。瀘妮在業餘評判裏出任了校花、係花、班花等職務,隻是她不知道。
  瀘妮對很多東西都是沒有興趣的,她不斷地拒絕別人的靠近,不分男女,於是瀘妮的名聲就惡了,驕傲、傲氣這樣的批評是免不了了,還要麵對別人的嗤之以鼻,然後背了一個叫“荊棘鳥”這樣還不算惡俗名字。
  無所謂,瀘妮從小就對有些人的言語無所謂。
  其實瀘妮的生活是從大學開始的。
  以前小的時候,瀘妮張嘴還是有吃的。她沒有擔心過生活,不管吃什麽,她吃得理直氣壯。後來在小舅舅家也是不愁生活的,雖然有寄人籬下的感覺,吃得很不理直氣壯,但還是不愁生活的。現在不一樣了,小舅舅和小舅媽兩個人相繼下崗,在上火車之前小舅舅交了一個包給瀘妮,裏麵有兩千塊錢,小舅舅說這是他們的大半積蓄,說以後就沒有能力再支持瀘妮了。瀘妮明白。他們兩個每個月就那麽一點基本生活費,還要養漣青,他們已經做到最好了。以後,瀘妮得為自己的生活安排。
  學雜費一交,兩千塊錢所剩無幾。
  大學不是滬妮想的,是生命的一次徹底的轉機,或許這真的是一個轉機,但更重要的是要怎麽來度過這個過程。生存已經不容質疑地提到了第一位的高度。
  生活變得相當嚴肅,甚至沉重起來。
  瀘妮安排著每天每頓的夥食費,緊巴巴地算,一分一毛的摳。然後,想著怎樣才能不耽誤上課去賺錢。那個時候“打工”這個詞已經被人整天地掛在了嘴上,瀘妮真想找一份工來打。
  宿舍裏動作快的女孩已經和男朋友成雙入對,瀘妮也有男孩狂熱地追求。但滬妮沒有心思,麵對熾熱的追求者瀘妮異常地冷淡,連“為什麽”都不願意回答。不是瀘妮沒有一點動心,麵對宿舍女生談論的那個高大英俊的高一級的淩風時,瀘妮的心有些痛苦地動了動,她不是為那個淩風痛苦,而是為自己。她突然發現,即使上了大學,她的生活還是不能完全地重新開始。 她覺得自己談戀愛是有些可恥的,一個即將食不果腹的人談戀愛是可恥的,一個有著太多悲傷記憶的人談戀愛是可恥的。當淩風站在她的麵前用他坦然的眼睛看著瀘妮的時候,瀘妮有些心跳的同時,想起了血肉模糊的那個男人,想起了媽媽頹然倒下的身體,想起了那個荒蕪的冬天,想起了那個荒蕪的山頭上佇立的英俊少年。
  拒絕自己想要的美好情懷是痛苦的,但瀘妮別無選擇。
  在幾次沒有理由的失敗以後,淩風像別的失敗追求者一樣,選擇了離開,然後身邊很快地有了一個依人的小鳥。誰也沒有耐心去等待一個不知道什麽時候才長熟的桃子,滿園都有已經熟了的各色水果,味道各有千秋,重要的是“吃到”。瀘妮的孤獨是注定的。
  瀘妮認真的讀書,這是她的習慣,考上大學,讀書已經沒有動力了,好多人已經懈了勁,享受大學才有的愜意生活,花前月下,郊遊遠足,和不同學校的異性宿舍發展友好宿舍,然後聯誼活動……
  瀘妮不能,瀘妮在課餘想的隻有一件事,就是怎樣來解決她的生計問題。
  星期天,瀘妮上街了,或許可以找到一些方法,或需要鍾點工的小店。
  在一處熱鬧的地段,瀘妮被一排人吸引了,他們的外貌都很簡樸,有的甚至像民工。他們的麵前一溜地都放上一個紙牌,猛看有點像討飯用的“訴苦牌”,仔細一看,上麵介紹了他們自己的專業,就讀學校,並且都有兩個大大的字:家教。
  家教,瀘妮激動起來,這是個自己完全可以勝任,又比較體麵的職業。
  等不及回去,就在附近的一家小賣鋪要了一個廢紙板,借了一隻筆,把她覺得要寫的內容都寫了上去,她的專業是中文專業。
  十月依舊炎熱的陽光下,瀘妮站了一天,都沒有把自己推銷出去,重慶的夏天是沒有一點風的,整個蒸籠一樣的城市。瀘妮已經坐在了地上。他們那一排學生都還沒有一個被錄用的,問的人是很多,但沒有實質性的一步。聽說重慶下崗工人也是很多。而且,年輕的主婦們看著滬妮,就會從眼裏流露出戒備的神情,一個誰都沒有什麽安全感的年頭,誰都要防著別人一手。女人,當然是要防著年輕漂亮的女子的,這是再正常不過的邏輯。
  接近晚上的時候,一個圓呼呼的戴眼鏡的女孩在一番口頭考試和討價還價以後,被告知錄用了。女孩高興地收了那張紙板,隨了年輕的夫婦揚長而去。一排人目送著她,羨慕的表情一覽無餘。
  半天瀘妮才把張望的頭轉回來,這讓她又看到了希望。
  一直等到八點,瀘妮慢慢地起來,有點失望但又躊躇滿誌地走了。她看到了一條門路,一點希望。
  大學生活是豐富多彩的。
  各種聯誼活動,周末舞會,節日裏的節目表演,戀愛,分手,為朋友解決戀愛糾紛,再投入另一場戀愛……同學們忙得不亦樂乎。這些和瀘妮都沒有關係。瀘妮的生活除了學習,就想著怎樣來解決她的民生問題。錢,隻一個錢字,就叫人累得直不起腰來。眼看著包裏的飯菜票一點點減少,依舊沒有來源來充實它。累,就這樣為了錢無聲無息地累,累得瀘妮心力交悴。
  每個星期六、星期天依舊執著地去了街頭,像個賣身葬父的女子一樣把紙牌放在自己麵前,等待有人來領走。
  又兩個星期過去了,還沒有成績。
  而瀘妮中午已經不再去食堂,早晨就多買了一個饅頭,帶在自己的包裏。中午大家都走了以後,她就從包裏拿出已經冰涼堅硬的饅頭,三口並作兩口的吃下去。長期沒有營養的胃對一個饅頭已經發出不夠的訊號了,但瀘妮隻能給它一個,不多的飯菜票不知道還要支撐到多久。晚上還去食堂拿一個饅頭,在很晚的時候。饑餓,鋪天蓋地地向瀘妮壓來,在同學過一次生日要花一百多塊來請客的年代,對瀘妮最大的困擾是饑餓。學校有對貧困學生的補助辦法,瀘妮猶豫著,終究沒有填完那張表,上麵有詳細地注明父母的情況,而且還要大家討論通過。
  得想別的辦法。
  瀘妮去了一些餐廳,做服務員她應該是夠格的吧。她把自己的驕傲再一次收拾起來,迎著女老板挑剔的目光站在她的麵前。結果別人不要鍾點工,那麽多的下崗工人可以全天的工作,工資也不高的情況下,老板沒必要要一個鍾點工。
  天無絕人之路,當瀘妮就要絕望的時候,一個酒樓的老板答應招她做服務生,每晚工作三小時,周六周末分別工作八小時,每月工資一百二。矮胖的穿著上等西服,但看上去卻是很劣質的地攤貨的老板眯縫著眼睛看著瀘妮說:“隻要你做得好,工資再加!”
  瀘妮迫不及待地要求當天就上班。
  每天都很緊張,下午上完課就去了酒樓,換上又臭又髒的工作服:一套劣質布料做的紅色套裙,然後開始不停地在廳裏跑來跑去。瀘妮是很認真的,認真是她的本性。
  那天瀘妮向領班提出要支取前麵十來天的工資,因為她一點菜票都沒有了。
  領班看著麵前漂亮的女大學生斜了眼睛說:“這個事要老板同意。”
  瀘妮猶豫了一下,咬咬牙,敲開了老板的辦公室門。麵子到底是沒有饑餓來得深刻的。
  老板渾濁的小眼睛一下亮了起來,站起來笑著問瀘妮什麽事,瀘妮很艱難地把來意說明。
  “坐!”老板殷勤地指了旁邊的沙發一下,然後從他的大班台裏走出來,給瀘妮打開一瓶礦泉水,然後在瀘妮的旁邊坐了下來。
  瀘妮隱隱地感到了危險。
  老板寬厚地笑著:“有困難給我說,不就是幾個錢嗎,小意思。”老板肥胖短的戴著大大的黃金戒指的手試探地放在了瀘妮的大腿上,細小的眼睛眯了一條縫地湊上來慢慢地說:“隻要你允了我,什麽都好說……”爆發的男人,很容易地忘乎所以,很容易地以為整個世界都屬於自己了,當然包括一個貧窮的女子。
  瀘妮的忍耐到了極限,老板嘴裏的腐臭味道讓她的胃難受地痙攣起來。瀘妮猛地推開老板的手,站起來,她想再要工資,但沒有說出口,就跑了出去。
  委屈,卻無可奈何。
  瀘妮很想媽媽,媽媽的氣息她現在都還記得,溫溫的,好象就在身邊。還想山頂上的英俊少年,帶她去到那個溫暖所在。
  瀘妮流了一晚上的眼淚。
  第二天晚上,她又去了酒樓,工作對她來說是如此的重要,今天,她就吃了一個饅頭。
  領班看見她就告訴她以後不用再來了,然後從兜裏摸了二十塊錢遞給瀘妮。
  瀘妮看了看麵前的兩張紙幣問:“為什麽?”其實她知道為什麽,但她還是要解釋。
  領班麵無表情地說:“招了一個全天的,就不用鍾點工了。”
  理由很充分,瀘妮接過錢,心裏不能不有點塌實,這點錢足夠她支撐十天。帶著這點塌實瀘妮重新回到了紛亂的街頭。
  周末的下午,坐在床上,用薄薄的蚊帳來把自己和外麵喧鬧的世界隔離開,透過蚊帳,瀘妮看著窗戶外麵的小院子,那裏就和宿舍一樣的熱鬧。那裏大都是守侯自己“公主”的“王子”,其中有二十來歲的年少輕狂的同學,也有老到可以做自己爸爸的西裝革履,腰間別著大哥大,開著各種小車的“老板”。
  外麵有那麽多熱鬧的等待,裏麵自然也忙得不亦樂乎。宿舍裏除了瀘妮,都在忙碌著,挑衣服,穿著褲衩和奶罩在那裏試著不同的衣服,有的還商量著互換衣服,沒辦法,學生嘛。然後是精致的妝容,粉底,睫毛膏,口紅,遮暇霜,蜜粉,眼影……一大堆的東西飛來飛去。淩亂的宿舍裏就這樣造就了幾個精致的美人。她們有男朋友的就去會男朋友,沒男朋友的就約會同樣“單吊”的女朋友。這是個不能有孤單寂寞存在的日子。
  她們都忽略了瀘妮的存在,剛開始的時候,她們刻意要孤立瀘妮,因為瀘妮太冷傲太難以接近了,而且動不動就給她們白眼看。但後來她們發現孤立瀘妮沒有一點意義,瀘妮根本就沒有想過要加入誰的生活,她們對瀘妮的打擊失敗了。
  四周都安靜下來,瀘妮還是在思考著,她從來沒有這樣的傷腦筋,一睜開眼想到的就是錢,夢裏還夢見自己一分錢都沒有了,累,累得筋疲力盡。
  瀘妮想到了給報社投稿賺取稿費,她的小散文寫得非常地棒,行雲流水,超凡脫俗,她還試著寫了一篇短篇小說,都在拿到那二十塊錢以後寄出去了。但現在還沒有回音。
  瀘妮兜裏的錢換成了飯菜票,還剩了幾塊錢,前幾天她還買了兩塊錢的衛生紙,同學都用的是衛生巾,但她不能用,那種東西太貴了。
  瀘妮下了床,她已經放棄了繼續找家教,也放棄了去餐館做臨工,那些都需要時間去找,她必須要找到別的路子。盡快。
  在學校門口的小賣鋪,瀘妮把這一條街都通行的菜票換了兩塊錢的,現在她兜裏的菜票就更少了,她隻能孤注一擲。
  上了一輛前往鬧市區的中巴車,她想好了,最好離學校稍微遠一點的好。
  瀘妮看著窗外,神情憂鬱蒼涼,被霓虹燈寢染的夜晚詭異而恐怖,但瀘妮決定了要踏進去,義無返顧。現在能拯救瀘妮的唯有錢,錢能給她買到溫飽,錢能給她買到尊嚴和自由,錢能給她帶來一切,隻要是她自己掙的。
  在曖昧的燈光下,瀘妮接受著一個三十幾歲女人的目測。
  女人穿了一件黑色的吊帶緊身裙,肩上鬆鬆地搭上鏤空的黑色真絲披肩,一副很風塵很風情的模樣。女人的麵容應該是嬌好的,但她的臉已經被煙、酒、熬夜、縱欲侵蝕得毛孔粗大,皮膚鬆弛,真正一副殘花敗柳,昨夜黃花的模樣。
  “多大了?”女人慢悠悠地問。
  “二十二。”瀘妮有意識地把自己的年齡加大了兩歲。
  “做什麽工作?”女人眼裏有隱隱的笑意,應該不是太難處的人。
  瀘妮咽了口唾沫說:“工人。”
  “下崗了?”女人還是那樣一副探詢的口吻。
  瀘妮點點頭。然後瀘妮用不容置疑的口氣說:“我隻坐台,不陪客人出去。”
  女人臉上浮了微微的笑容寬容地點點頭,許多女子剛來這裏的時候都要這樣的要求,但她們忘了這裏是什麽地方,這裏是錢和色交換的地方,赤裸裸的,不用感到一點羞恥。當你看到別人大把大把數鈔票的時候,看你心理平不平衡。
  瀘妮要求當天上班,她是孤注一擲來的,她必須要盡快地掙到錢。
  女人看了她的衣服一眼,讓一個女孩先借一套衣服給瀘妮,再給瀘妮上點妝。
  幾分鍾以後女孩拿了一條黑色的緊身吊帶裙給瀘妮,還有一大包的化妝品。
  瀘妮看了看周圍走動的幾個女子,都妖豔風情得很。
  躲在洗手間間換好行頭,瀘妮壓抑著自己顫抖的手惡意地給自己上了一個濃濃的妝,鏡子裏的女子變得媚俗起來。
  瀘妮不光是心在顫抖,手在顫抖,整個身子都開始顫抖,她很想把身上的衣服扯下來跑出這道門,想想令她窒息的“錢”,一個字,就足夠讓她放棄逃跑。
  洗手間灰暗的吸頂燈旁,一隻飛進來找不到出口出去的黑色蝴蝶胡亂地衝撞著飛不出去。
  瀘妮做了幾次深呼吸,然後拉開門走出去。
  瀘妮被帶到了門廳旁一個半開放的小房間裏,裏麵的燈光比外麵的更亮,為了客人更好地挑選“商品”。
  時間還早,“小姐”們才開始陸陸續續的,打扮的花枝招展地過來。瀘妮坐在角落裏,顫抖得厲害。
  這時她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以前她們寢室的一個女孩麗蛛,不久前自己租了一間房搬了出去住。她穿了一條白色的連衣裙,一副清醇可人的模樣。瀘妮下意識地把自己的低了低。
  “梅瀘妮!”女孩驚喜地叫了一聲。平時的冷漠灰飛湮滅,相同的境地讓她對瀘妮徒然地增加了許多好感。
  瀘妮把自己的腰挺直了,微微地衝她笑了笑,隻是嘴牽動了一下而已,然後就不去看她了。
  女孩不以為然地撇撇嘴,嘟嚕著:“什麽了不起!都混到這裏來了!”
  瀘妮依舊挺直了腰的坐在那裏,眼睛空洞地看著前方。
  開始有客人來,一大群三、四十歲的,手裏還夾著公文包的男人。嘴裏不停地嚷嚷著:“大學生,這裏有大學生……諾,就是那個穿白裙子的那個。”邊說邊向麗蛛叫起來:“雪兒!過來過來!”
  花名叫雪兒的麗蛛就笑了站起來,款款地向前走去。
  “真的假的?”同伴發出疑問。
  紅姐滿臉忠誠地笑著說:“真的!真的!如假包換!還是XX大學的呢!”
  “好了!算一個!”
  瀘妮低了頭,緊張和恐懼像白蟻一樣那把她完全地淹沒了。
  她知道她的麵前已經站了人,不能老低著頭了,我是自願來到這裏的,沒有什麽大不了的,你娛樂我,我賺你的錢,各取所需,互不相欠。瀘妮這樣對自己說。然後瀘妮把腰直起來,把頭微微地揚了起來,一張濃妝烘托下驚豔的臉。
  “新來的?”已經有些浮腫的中年男人眼睛裏閃閃地亮了一下,然後男人放肆地問。
  紅姐忙不迭地說:“芳芳今天剛來,不過她是不出台的哦!”
  男人不耐煩地笑罵起來:“你羅嗦個啥!有生意盡管做!這個要了!”
  又是一番挑選,幾個已經開始發福的男人和幾個風塵女子笑鬧著在紅姐的帶領下去了一個包間。
  到了包間,男人們像到了自己家一樣的自在,外衣一脫就沒了骨頭樣的攤在了沙發上,皮鞋也蹬掉了,把腳胡亂地搭在茶幾上。
  女人們溫柔有加,風情萬種,風騷撩人,麗蛛也在瀘妮麵前暴露了從來沒見識過的一麵,讓瀘妮覺得羞愧難當,無地自容。
  卡拉OK 放了起來,蠱子搖了起來,酒送了上來,小吃和果盤也送了上來。
  “王總”隨意摟了瀘妮,隨意地就像瀘妮是他的一件東西,衣服,或襪子。瀘妮接受了,從進了這扇門開始,瀘妮就狠了心要接受一些東西的,瀘妮知道自己到這裏來,就沒有了什麽自尊可言,隻要保留底線就行了。
  “王總”要合唱一個“杜十娘”,瀘妮不會唱,她聽過那首歌,簡單的旋律,幼稚可笑低俗的歌詞,瀘妮有些懊惱,因為自己要會唱這樣惡俗的歌。
  王總也不勉強,“李總”把他的“女朋友”借給王總用一首歌。
  兩個人唱得也還馬馬虎虎,中氣十足,是經驗十分豐富的老手。
  王總回到沙發上又把瀘妮肆意地摟在了懷裏,攤在沙發上,不是急著去參加已經開始的猜拳活動。他的手隨意地在瀘妮身上摩挲,瀘妮的身體僵硬起來,當王總的手接近她的胸部的時候,瀘妮神經質地站了起來。
  目光都注意到了她的身上,瀘妮猶豫著,又坐了下去。
  王總也沒生氣,寬容地笑了笑,拿起酒杯和瀘妮碰了碰,把杯裏的酒一飲而盡。旁人都誇張地哄鬧起來。瀘妮一狠心,也把杯裏的酒一飲而盡。第一次喝酒,是紅酒,味道有些怪怪的,但不難喝。看著瀘妮的空酒杯,旁人發出更響亮的哄鬧聲。
  王總開始和他們一起猜拳,瀘妮不會,王總也不勉強,就讓她給大家的酒杯裏加酒。
  酒很快地減少著,麗珠又輸了,她嬌媚地撒了嬌問:“我講笑話來抵酒好嗎?”
  “可以,要沒聽過的,不好笑的也不行啊。”大家附和著。
  麗珠就放平了聲調說:“有一個小姐在和客人講好了條件以後,兩個人就把那事給做了,完事以後,老板想賴帳了。就開始挑毛病,說客房太大了。小姐就說,是老板的家具太少了……”有人開始笑起來;麗珠更加得意地接著說:“老板又說小姐的房間太髒了,小姐說是上一個房客剛搬走老板就急著要搬進來,沒來得及打掃。老板又說小姐房間的設施不好,停水。小姐說,沒有交水費,當然停水了。”麗珠說的時候很是認真,嘴唇一翹一翹的,很單純的模樣。
  眾人大笑起來,麗珠旁邊的男人摟著麗蛛一臉曖昧的笑容問:“你的房間大不大?”
  麗珠嗔怪地撒嬌:“你試一下不就知道了。”
  又是一陣大笑,肆無忌憚,帶著一些奸氣。
  有人邊笑邊擺了手說:“不算不算,聽過了。”
  麗珠很大度地說:“好!呢我就再講一個。”
  大家都收了笑聲,安靜下來。麗珠又開始用她認真單純的表情和口吻說:“有一個精神病人,整天地到病房去要求醫生批準他出院。醫生就決定試試他,看他是不是真的好了。醫生就問他:‘你病好了,出去以後,準備幹什麽呢?’病人不假思索地說:‘我要做把彈弓,把醫院的玻璃給打爛。’”有人淺淺地笑,麗珠更加得意地講起來:“結果這個病人隻好繼續接受治療。過了一段時間,他又去央求醫生,他說自己真的已經好了。醫生就又試他,還是問了他同樣的問題:‘你出去以後,準備幹什麽啊?’病人很鎮靜地說:‘我要找一個工作。’醫生覺得,這個病人也許真的好了,都知道找工作了,就很安慰地繼續問:‘你找到工作以後準備做什麽呢?’病人很詫異地說:‘我要賺錢啊,賺了錢,我還要娶老婆!’醫生笑起來,問:‘你知道娶了老婆要做什麽?’‘洞房啊!’‘哪洞房你知道要做什麽嗎’醫生的‘好奇心’被逗了起來。病人說:‘我要把她的衣服脫了。’‘然後呢?’‘ 還要把她的褲子脫了。’‘然後呢?’‘然後我把她底褲脫了。’‘然後呢?’醫生顯得有些不耐煩了。病人很豪邁地說:‘我要把她底褲上的鬆緊帶取下來,做一把彈弓,來把醫院的玻璃給打爛!’”
  眾人大笑起來,東倒西歪。
  瀘妮在這樣的環境裏,卻是怎樣都笑不出來,一群人笑得東倒西歪的時候,她隻有坐在那裏發愣。
  麗珠的酒躲了過去,但她顯然已經是有些醉了。看著發愣的瀘妮,麗珠欠起身來,把嘴湊到王總的耳朵邊一陣嘀咕。旁人就叫了起來,不許搞特殊,要說就說給大家聽。於是麗珠又語不驚人死不休地說:“我說,今天王總可是運氣好呢,八成芳芳還沒開過苞呢。”
  瀘妮已經很厭惡這樣的無聊了,她僵硬地坐在那裏,等待他們“活動”結束,趕快離開。深深地絕望和失望已經讓她不再害怕,大不了走人,有什麽了不起。聽著他們議論自己,瀘妮也不想有任何的表示,她又恢複了她的冷漠和高傲。
  “你怎麽知道?”有人不以為然地問。
  “我和她是同學!我怎麽不知道!”麗珠得意地說。
  “還是個大學生呢!王總今天豔福不淺啊!”
  瀘妮僵硬地坐在那裏,有如行屍走肉,仿佛幾個世紀的時間過去了。生命已經經曆了幾個世紀的無奈和荒蕪,一群人終於起身要走。
  李總在酒精的作用下結巴了說:“芳芳,你今天就陪王總了,不會虧待了你的!”
  瀘妮冷冷地坐在那裏說:“我不出台的。”
  李總的臉色變了:“媽的!進了這個門,還裝什麽處!”
  王總用手勢製止了李總,然後從包裏掏了兩百塊錢遞給瀘妮,瀘妮接住了,沒想到這個王總還這麽大方,他完全可以不付小費的。但這也是瀘妮該得的,瀘妮想,權當做是他們惡心了她的賠償吧。
  一群人就叫起來,說王總有情有義,是個好情人。
  瀘妮去結了今天的工資,一個台,三十塊錢,本來是月結的,之前瀘妮跟紅姐說了一下,希望今天的工錢能結給她,因為她急需錢用,紅姐也很爽快地答應了。現在包裏已經裝了兩百塊錢了,但瀘妮還是決定把工錢結了,明天不一定來不來呢。
  換下“職業裝”,瀘妮依舊穿上兩年前買的那件沒有樣式的灰色外套和黑色長褲。左邊褲兜裏剩下她今天用菜票換的一塊現金,還有一塊錢的菜票。右邊兜裏有今天賺的二百三十塊錢。
  渾濁的霓虹燈下麵,瀘妮低了頭向前走著,這錢也賺得真是容易,容易得讓瀘妮有了一點不真實的感覺。但又確實是瀘妮把自己的自尊扔到了垃圾桶裏,強忍著爆發的火氣才掙來的,很不容易。瀘妮深深地吐了一口氣,似乎要把現在還在身體每個部位湧動的惡心和不適吐出來。
  夜裏,瀘妮做了一個夢,夢裏媽媽像所有人的媽媽一樣,幹淨整潔,臉上全然沒有了神經質的張皇和脆弱。媽媽深深地擁抱還四、五歲的瀘妮,笑容慈祥。媽媽的旁邊是一個麵容模糊的高挑男人,他應該是白淨的,就像媽媽帶瀘妮去見的那個男人,讓瀘妮叫爸爸的那個男人。男人一定也是微笑的,他擁著媽媽的手臂伸到了瀘妮麵前,高高地舉起瀘妮,瀘妮尖笑起來,媽媽也在笑,外婆也站在旁邊咧開沒有牙的嘴笑。然後他們給瀘妮和秋平的包裏放了很多的糖果和炒花生,秋平帶了瀘妮跑去,春天的山岡,青青的草地,大大的露珠發出七彩的光芒,好多發著美麗光芒的蜻蜓在他們的頭頂飛來飛去。瀘妮突然感覺爸爸媽媽不在了的時候,他們又微笑地出現了,爸爸抱了瀘妮,舉得高高的,在白花花的太陽下麵旋轉,瀘妮尖叫著笑起來,響亮異常,瀘妮被自己笑醒了。
  蜷縮在被子裏,瀘妮眼睜睜地看著沒有邊際的黑暗,夢中親人的餘溫倍顯現實的飄零無依,四周湧起無邊無際的孤獨和無助吞噬了瀘妮,聽得到它嘶嘶爬過的聲音。瀘妮因為恐懼而一動不動,任由它把自己完完全全地淹沒在萬丈深淵。
  星期六,瀘妮去了離學校不遠的超市。
  瀘妮隻來過這裏一次,裏麵最吸引她的是排列得整整齊齊的各種衛生巾。她這個月的例假剛剛過去,但她還是忍不住地來了。
  瀘妮仔細地看著每一個衛生棉的包裝、說明。她那次來就來看過,她想象著它們會怎樣妥帖地給自己最貼身的關懷,但隻是想象而已。今天,瀘妮要給自己買一包。她沒有再考慮今天晚上還要不要再去工作,她也沒有做最後的決定。
  猶豫著,瀘妮給自己挑了一包最便宜的。
  經過包裝精美的零食,瀘妮還是像以前那樣沒有停留。她不象別的女生那樣愛吃零食,她也不打算培養自己這方麵的興趣。她堅信一旦吃到了自己喜歡的東西,就像小時侯秋平家的炒花生。那樣就會欲罷不能,她不去嚐試,就是為了讓自己在這方麵沒有需求,沒有需求,自己也就不會因為得不到而難受。
  經過服裝區,瀘妮的腳步放慢了,她看到一條白色的連衣裙,極簡單的樣式。瀘妮想起了班主任送她的那條連衣裙。瀘妮走上前去,摸了摸,很柔軟。拿起標簽看了一下,沒有抱希望地看了一下,上麵用紅標簽注明了特價,三十元,換季的衣服,便宜。三十,在以前對瀘妮來說肯定是高不可攀的一個數目,可現在瀘妮身上還揣著兩百多塊錢呢。瀘妮的心砰砰地跳得厲害,她把裙子摘下來,在身上比試著,然後狠狠心,沒有再把它掛上去。這對瀘妮來說,如果隻吃饅頭的話,她可以支撐將近一個月。
  晚上,瀘妮又坐在了門廳旁邊那個半敞開的小房間裏,錢賺的太輕鬆了,事實上有那麽多美好的東西在誘惑著滬妮,就這樣就可以輕鬆地擁有,又何樂而不為呢,一個沒有父母的女子,是不會有太多顧慮的。
  穿著那條潔白的簡潔的連衣裙,腳上實在沒有合適的鞋配,瀘妮幹脆穿了上體育課穿的白球鞋。瀘妮把平時束成馬尾的頭發放了下來,臉上沒有一點化妝的痕跡,她沒有買化妝品,也不想再用別人用過的東西,因為這點她卻顯得非常地幹淨。此刻的瀘妮沒有了昨天的驚人的豔麗,但卻像朵潔白的玉蘭花一樣的美麗和純淨,在這樣一個汙濁的地方盛開著,發出奇異的光芒。
  瀘妮依舊被昨天的那個王總點走了,王總沒有一點為難瀘妮,反而顯得有點彬彬有禮的樣子。於是他的同伴們就笑著說他動真心了。麗珠她們一幹人委屈地撅了嘴說自己的男朋友:“難道你對我就沒有動真心啊!”
  男人們就摟了女人露出猥瑣的笑臉說:“動!動了真心!”
  結束的時候依舊兩百塊的小費。
  就這樣,一個星期就過去了。
  瀘妮的枕頭下麵已經壓了一千多塊錢,就這一個星期掙來的。
  瀘妮把錢全取了出來,小心地放進衣服兜裏。趁著星期六,她要辦兩件事情。一個是要給自己租一間房。每天回來都要叫門,管理室的潘姐已經對她說的在咖啡店打工的借口表示了懷疑,瀘妮不在乎別人怎麽看她,但辛辛苦苦考上的大學,瀘妮以後的美好生活就建立在大學畢業的基礎上,瀘妮不想中間都什麽差錯。再一件事就是瀘妮要把這些錢存進銀行裏,放在外麵容易丟。
  其實學校的學生已經在傳瀘妮“坐台”的事了,新的最轟動消息。冷漠驕傲的“荊棘鳥”去坐台了。各種各樣的議論和幸災樂禍的嘲笑潮水般的泛濫,瀘妮都知道,但她不在乎,他們看不上她,她也看不上他們。隻是,學校不要知道就行了。
  從建行出來,瀘妮第一次有了自己的龍卡。
  在學校後麵地形複雜的老居民區裏,瀘妮租到一間小屋。那是一個很老的老木樓,二樓的一間兩房的居室裏,裏麵一間住著房子的主人,一個六十多歲的孤老太婆,外麵這間擺著一些陳舊家具,散發著黴味的小間就是瀘妮想租的。其實老太婆是有兒女的,她兒孫滿堂,隻是他們很少回來而已。她的思維很遲緩,一直安靜地坐在外間的一張大木板床上,像個旁觀的人一樣安靜地看著居委會的兩個老太婆給瀘妮討價還價,還給瀘妮動容地講房東不孝的兒女,說一直想給張婆婆找個住客,好讓她每月有點收入。
  最後瀘妮決定了租下這間房,月租八十。其實八十可以租到更好的房,但看看床邊安靜坐著的張婆婆,和破舊不堪的家,瀘妮就決定租下這裏,實際上她都沒有給那幾個熱心的“居委會”還價。隻是她向“居委會”強調了自己晚上在一家咖啡館“打工”,會比較晚一點回來。“居委會”很理解地做報告樣地說:大學生,靠“打工”來豐富自己的社會經曆和自食其力是很好的,現在也很提倡,你隻要回來輕一點就行了,沒有問題的。
  當下瀘妮就交了八十塊的押金和八十塊的房租給張婆婆,張婆婆依舊安靜地看著瀘妮,卻沒有伸手出來接。“居委會”就湊過去,把張婆婆的手拉出來,很貼己地說:“張婆婆!以後這間房就這個妹兒租了,一個月八十塊的租金,你要收好,哈!你那幾個娃兒回來,你就說沒有,沒有錢,不要又讓他們給虜走了。哈!”
  張婆婆就伸了手出來,接過錢,起身,走進了裏麵的那間屋,瀘妮發現她走路很正常的樣子,沒有一點老人的顫巍巍。瀘妮有點放心了。
  滬妮當天就把自己簡單的行李搬了過來,隨便地安排一下,就在這間陰暗的充滿黴味的破舊房間裏安頓了下來。瀘妮覺得自己這間房不會租太久,在積累了足可以抵擋一陣的資金以後,她就不做了,再找別的健康的,可以暴露在陽光下的職業。
  搬到新家的第一天,瀘妮懷裏依舊揣了二百塊的小費回來,走過重慶老居民區狹窄的,爬玻上坎的迂回小胡同,在一個稍微顯得寬闊的地帶,看到了她的新住處,一董斑駁的古老小木樓。踩在已經夜深的樓板上,瀘妮感到自己累得就像腳下的已經腐朽的木板,從身體,到心靈,都在發出那樣壓抑地呻吟。
  張婆婆已經睡了,瀘妮從過道上的蜂窩煤火爐上倒了一些熱水,簡單地清洗了一下,就倒在了鋪上。卻久久地不能睡去。陌生的地方,陌生的環境,陌生的潮濕腐爛氣味……
  瀘妮走在空無一人的街頭,漆黑的,潮濕的,充滿絕望的氣味。瀘妮緩緩地向前走著,緩緩地四處張望。她的緩緩動作是為了安撫已經驚懼萬分的心。她看到了媽媽,衣杉襤褸,披頭散發,目光一如既往地絕望和張皇,她冷冷地看著瀘妮,就像個陌生人般。瀘妮叫起來,媽媽!媽媽依舊冷漠地帶著怨恨地看著她。媽媽!瀘妮哭起來。媽媽冷漠地走了,一下就不見了。瀘妮惶恐地站在漆黑潮濕的,充滿絕望氣味的街頭,恐懼填滿了她的心髒,她孤獨地驚慌地四處跑尋:媽媽!媽媽!街的盡頭,有黑色的大鳥安靜地飛過,然後又是死亡般的安靜。
  瀘妮被自己嘴裏的叫聲驚醒,孤獨和恐懼的絕望依舊毫不遲疑地把她帶到了夜的深淵,媽媽,瀘妮已經變得珍貴的眼淚又泛濫起來。悉悉索索地摸索著,瀘妮拿出媽媽的幾張黑白照片,照片裏的媽媽美麗安詳,媽媽溫柔地看著瀘妮。瀘妮把照片小心地放在枕頭邊,用手輕輕地撫摩著,想象和體會著媽媽的體溫,媽媽的氣息,媽媽的皮膚,媽媽溫潤的擁抱。媽媽!媽媽!瀘妮心裏無數次地呼喊,絕望地呼喊,回應她的,永遠是無邊無際的黑暗和寂寥。
  瀘妮龍卡上的錢已經有了兩千塊,是瀘妮計劃可以停止“上班”的數額。但這錢來得實在容易,王總甚至不會讓瀘妮喝太多酒,沒有過分的要求。但瀘妮知道其實其中肯定是蘊藏危險的,時間的早晚而已,就像“李總”他們說的,王總動了“真心”,才那麽耐得住性子。所以瀘妮要早點脫身。
  偶爾王總沒有來的時候,瀘妮陪別的客人也沒有遇到太令人不愉快的事情,甚至瀘妮還遇到過一個年輕的小夥子,他要求瀘妮把他看成她的男朋友,他們坐在大廳裏聊天,很有節製地喝酒,看台上的節目。在他離開的時候很眷戀地樣子,在瀘妮的額頭上深情地吻了一下,他溫柔的樣子讓瀘妮的心悄悄地猛跳了兩下。那是她第一次被異性親吻,而且是溫柔的深情的,雖然因為是雇傭和被雇傭的關係而讓那個吻變得有些尷尬,瀘妮的心還是不由自主地抖了抖。滬妮突然地有了一些失落,怎麽不是秋平,那個英俊的少年。
  瀘妮穿了她新買的牛仔褲和白色毛茸茸的高領毛衣,腳上依舊蹬著她上體育課穿的白球鞋。她經過食堂的玻璃門時,注意地從裏麵若隱若現的投影裏打量了一下自己。牛仔褲和白色或淺蘭色高領毛衣,是瀘妮好幾年的願望和夢想。還在初中快畢業的時候,瀘妮就開始喜歡上了牛仔褲配上白色或淺蘭色高領毛衣的清醇和青春活力,還透著些許的高雅。而此刻的瀘妮正如她希望的那樣,美麗高雅,還有擋不住的青春的活力,瀘妮就像一隻美麗的白天鵝一樣,吸引著食堂裏用餐的年輕男女。瀘妮淡然地穿過許多目光,其實她是感覺得到那些目光的,她的心裏不能不因為這些目光而快樂和滿足。她也有些哀傷地知道,如果沒有那些錢,她不可能像今天這樣的淡定和從容。
  教學樓的走廊上瀘妮又不太情願地遇見了麗珠。麗珠因為相同的遭遇而對瀘妮繼續地熱乎著,也不計較瀘妮的冷淡。
  親熱地挽了瀘妮的手一起走著,瀘妮知道今天要甩掉她已經不容易了,因為她也是上美術選修課,兩個人要去同一間教室。
  麗珠拉著瀘妮在靠前的位置上坐了下來,一邊神情歡快地等待課程的開始,一邊問瀘妮這幾天的“收成”怎樣。
  瀘妮淡淡的,她不喜歡談論“上班”的事情。麗珠也不計較,撇著嘴說昨天那個張老板一點都不大方,陪他一個晚上,玩兒了那麽多花樣,才給那一點小費……
  瀘妮克製著,覺得惡心和嫌惡,她永遠也不會走到那一天,瀘妮想,今天是最後一天,把這些天沒領的提成領了,就不幹了。瀘妮有些驕傲地挺直了自己的腰板。
  美術賞析肖文老師滿含熱情起講著凡高,講著高更,講著兩個藝術巨匠的友誼和他們繪畫的風格。肖文四十幾歲,有著藝術家特有的獨特氣質,和瘦削冷峻的臉,修長偉岸的身型,據說他的課總是滿滿地坐著學生,並且其中大半都是女生,這裏麵肯定有他自身的原因。
  麗珠發著不小的響動,她正用指甲刀細心地磨著她已經很完美的指甲,鑰匙鏈上的鑰匙就嘩嘩地響動著。不時的,麗珠還是會抬頭看肖文一眼,說:“如果碰到這樣的客人,不要錢也願意!”
  瀘妮沒有理她,滬妮討厭有關“上班”的所有話題。
  晚上,滬妮去領了自己的提成,就借口回來了。在學校門口的小賣部買了一包劣質香煙,坐在學校的操場上點燃,狠狠地吸了一口,被嗆出了眼淚。
  從此,滬妮將隻屬於自己,沒有誰可以再逼迫她做任何她不想做的事情。這些天賺的兩千多塊錢將買回她的驕傲和自尊。
  王總讓麗珠帶過話,說他真的喜歡滬妮。滬妮冷笑著沒有回答。王總甚至自己來學校找過滬妮,滬妮冷冷地從他身邊經過。結果,王總隻有怪自己“投資”投錯了。
  瀘妮依舊美麗著,孤獨地。已經沒有男孩再在她身邊殷勤地圍繞。同學都知道這隻美麗的荊棘鳥“坐過台”,他們對她的品行感到可恥,對她的背景更感到深不可測。她是被孤立的一副美景,而她也同樣地拒絕著他們。
  瀘妮很認真地讀書,她知道大學畢業會有她滿意的生活。高尚的工作,可以保住自尊和驕傲的收入和社會地位。而且,瀘妮將有一個家,一個愛人,那個未知的男人將有秋平一樣的英俊麵容和樸實溫和。瀘妮將會有一個小孩,是個女孩,滬妮和丈夫將非常地疼她,給她所有她該得到的。她會健康地長大,她開朗地可以在陽光下放聲地大笑。所有欠缺的一切,瀘妮都會把它找回來,就像滬妮的媽媽曾經對滬妮說過的:替我在上海再活一次!瀘妮的女兒也將幸福地替滬妮再活一次,享受快樂的童年,完整的父愛和母愛。
  瀘妮常常在晚飯之後,去到學校的操場邊,坐在階梯看台上,看著球場上揮汗如雨的大男孩們踢球,球場外,三三兩兩地有同學或情侶在漫步和竊竊私語。瀘妮遠遠地看著,她覺得她永遠不會是他們中的一員,至少目前的狀態下不會。她是自卑的,也是驕傲的。
  一個矮小的長著大奔牙的戴眼鏡的男孩躊躇地走了過來,瀘妮感覺到他是在朝自己走來。瀘妮渾身的自衛細胞全都立了起來,像隻刺蝟一般。
  男孩走到瀘妮麵前,有些緊張地說:“梅滬妮……”然後就說不出話來了。
  瀘妮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撐了撐身體決定起來離開。
  “梅瀘妮!”男孩著急地叫了一聲。
  瀘妮回頭看他,她希望他不是提前幾天那個男孩同樣的要求。
  男孩下了很大決心樣地說:“你今天晚上能陪我嗎?”
  瀘妮的血液都快湧出頭頂,她和上幾次一樣地扭頭走開。轉身走了幾步,瀘妮又轉回頭來。她帶著鄙夷和仇恨的目光淡淡地說:“我很貴的。”
  男孩看到希望一樣地眼睛亮了起來,急切地問:“多少錢?”
  瀘妮惡意地說:“十萬塊一個晚上。”
  瀘妮漠然地看著眼前猥瑣的大男孩,仿佛聽到有花瓣墜落的聲音,沉重地,打擊得心髒不能承受的劇痛,痛得支離破碎。
  男孩臉上露出了難色,他還不死心,邊思考的樣子邊問:“三千塊怎麽樣?”然後又急切地補充:“我隻能拿那麽多出來,而且這已經高出行價許多……”
  瀘妮沒有打擊到別人,她把自己擊敗了,瀘妮轉身跑了,伴著眼淚滴落的聲音。
  男孩怔怔地站在那裏,他覺得就是“生意”談不成,也不用這樣大反應吧。他其實是喜歡瀘妮的,如果瀘妮沒有出去“坐台”,他都想不出有什麽辦法得到她,他知道自己和瀘妮有天地般寬廣的距離。但瀘妮已經“做”了啊,他有錢,他的爸爸是個家纏萬貫的私營企業家,雖然很嚴格地控製了他的零花錢,但用三千塊來買瀘妮一個晚上他還是很輕鬆做到的。他後悔為什麽沒有出五千塊的價。他喜歡瀘妮,從看見瀘妮第一眼起,就喜歡瀘妮,能夠得到她一次,他知道他就會滿足,然後瀘妮就再也不會再在他的世界裏高高在上,她隻是他的一個奴隸,他將不再記得她。他後悔這次價錢上的猶豫,下次,他決定把價錢加到五千。為了這五千,他得回去給家裏做工作,最好的理由是買電腦,學電腦。男孩躊躇滿誌地點了頭離開。
  麗珠對瀘妮一如既往地親熱,同類般地親切,但瀘妮已經完全地撇棄了她,沒有一點情麵。瀘妮討厭所有屬於“那裏”的東西。
  瀘妮想逃,想把自己躲起來,絕對地安全,絕對地隱秘。隻是,她做不到。

  有一種愛,可以承接以往
  不管靈魂是怎樣地想要逃脫,身體卻很是無可奈何地羈留在那裏,日複一日。瀘妮懷著極大的耐心等待大學生活的結束。活著,本身或許就是為了活著。瀘妮平靜了許多。
  春節來臨,瀘妮沒有一點被周圍歡喜雀躍的即將回家的同學感染,她依舊躲在自己另租的小屋裏,寫她的小說。到處可見春節將至的繁榮和快樂。這些,都讓瀘妮更加地失落。她沒有地方可以回。小舅舅打過電話問她春節回去不,瀘妮說她有工作要做,就不回去了。她

知道小舅舅的電話也隻是個形式和心意。回去,瀘妮連容身的地方恐怕都沒有了。而且,回去的目的和意義是什麽呢?瀘妮想念的人,那裏沒有。她感激小舅舅一家養大了她,但她不想念他們。
  春節是落寞的。周圍租住的學生都已經回家,空蕩蕩的,像劫後的空城。而小小的空城之外,卻是繁華的盛世。瀘妮買了足夠的食物,龜縮在龜殼裏,準備在這十幾天的時間裏把她這部中篇完結。
  外麵依舊綿綿地下著小雨,重慶的冬天有下不完的綿綿的小雨,空氣陰冷而潮濕。到處彌漫著腐爛的味道。
  瀘妮坐在自己隻有一張床,一個寫字台,一把椅子,一個很破舊的衣櫃的屋裏,埋頭寫作。寒冷讓她不時地跺跺腳,她的腳已經凍沐了。好幾天沒有出門的瀘妮已經感到有些虛弱。但她依舊不想出去。
  箱子裏的方便麵和餅幹慢慢地少下去,瀘妮用一個電熱水壺來解決熱水問題,她還有一個小小的收音機,來派遣有時的寂寞。如果可以,她覺得自己可以一直這樣躲著,過下去。
  寫作、睡覺,睡覺、寫作,瀘妮就生活在這樣的周而複始裏,就這樣和現實做無謂的對抗。
  除夕的晚上,卻什麽也做不下去了,戶外已經有了零星的焰火和爆竹聲。感覺冷,很冷。瀘妮爬到了床上,蓋著厚厚的被子。
  外麵傳來春節聯歡晚會的聲音,瀘妮把收音機打開,聲音逼近了。瀘妮拿出媽媽的照片,說:媽媽,過年了。
  這一夜,令瀘妮很遺憾地沒有夢。
  春假很快過去,學生們開始陸陸續續地返校。瀘妮的中篇也脫稿,寄了出去,懷著躊躇滿誌的情緒,但願能夠賺到稿費,就像以前投出去的幾篇小文章一樣,也許這是一條出路也未為可知。
  從郵局回來,瀘妮在學校門口的小賣部前麵坐了下來,要了一瓶酸奶慢慢地喝著。她得感激王總那一幹人,有了他們的“小費”,她才能心安理得地喝酸奶,穿暖衣服,吃飽飯。
  從這一點來看,她不應該恨他們,所以,滬妮更加地覺得痛苦。
  滬妮依舊是牛仔褲,淺蘭色的高領毛衣,外麵套了一件白色的羽絨服。安靜地,像朵冷冷的雪蓮一樣安靜地開放著
  一輛出租車在學校門口停了下來,裏麵鑽出拎了許多行李的美術賞析老師肖文。他徑直向小賣部走來,匆匆地。買了一包555,然後又拎了行李準備離開。他的眼睛掠過瀘妮,隨意的。然後微微驚訝地把目光定在了瀘妮的臉上,短短片刻。瀘妮有些難為情地叫了一聲:“肖老師。”
  肖文微微地點了點頭套話地問了一句:“回來了?”就匆匆地走了。
  瀘妮依舊低了頭喝酸奶,心裏淡淡漣漪。
  再見肖文是在一個星期以後,美術賞析課上。
  點名的時候肖文意味深長地看了瀘妮一眼,瀘妮覺得那一眼是意味深長的。少年的愛情一般都來自目光的注視,眼神的交流。瀘妮的愛情在壓抑中還是慢慢地蘇醒了。瀘妮感覺到自己的一些異樣的情緒,隻那麽一點點。
  隻一點點就已經夠了,瀘妮還奢望什麽呢。所有的悲傷記憶,都阻止著瀘妮像別的女孩一樣大膽地去接受,去要求。誰會接受你的過去,那樣說不清道不明的過去。誰又會理解一顆年輕卻滄桑的心靈,那一張張朝氣蓬勃的麵容一塵不染的麵容,誰會走進你,理解你,帶你走出陰暗的過往?沒有,沒有誰。瀘妮淡淡地,逃避著有可能發生的一切。那個年代,隱忍是一種美好的品行,滬妮就具備這樣的品行,不能不具備。
  但那雙眼睛是特別的,他恰倒好處地撥動了瀘妮的心弦。那雙眼睛是可以洞察一切的,中年人的眼睛。目光厚厚的,很溫暖,像來自親人的目光,瀘妮的心悸動了一下。
  滬妮開始盼望著上肖文的課,她沒有進一步的期待,年少時有的感情是不需要付諸行動的,隻在心裏自顧自地澎湃,自顧自地燦爛就夠了。
  每一堂課,都讓瀘妮心跳不已。瀘妮覺得肖文也和她一樣知道的,他們用心來交流,用心來體會,這已經很足夠。
  正如瀘妮所想,肖文也在每一堂課裏捕捉那個“帶著愁怨的,丁香般的姑娘。”肖文已經四十幾歲,華年已經就這樣蹉跎過去,心境已經平靜如一灣死水,多年循規蹈矩的生活,讓他不論思想還是年齡都已經很正常地步入不惑。他有機會接觸許多對他傾心的女學生,他也常常地接受一下,因為身理和心理的需要。但滬妮明顯是不一樣的,因為她看上去更加易碎。他是嗬護不了誰的,因為他對家庭的重視。每一個經過他的女子,都必須和他是同一類人。滬妮顯然不是。
  他們不能有什麽糾葛。有的東西是不能碰的。
  但是,有的東西越壓抑越是顯出它的可貴和難得,兩個人也就越發地不能自拔。
  在一堂美術賞析課後,瀘妮默默地沿著走廊往回走著。
  “梅瀘妮!”有一聲帶點磁性的男中音在後麵叫了一聲。
  瀘妮的心狂跳起來,這個聲音對瀘妮來說已經太熟悉。瀘妮深吸了一口氣,轉過身去。肖文已經帶著溫暖的厚厚的氣息走到了瀘妮麵前。瀘妮的臉紅起來,有些慌亂地叫了一聲:“肖老師。”
  肖文像偶然邂逅一樣地和瀘妮肩並肩地走著,然後隨意地說:“我最近要參加一個油畫肖像展,沒有合適的模特,我看你很不錯的。怎麽樣,願不願意給我當當模特。”肖文是真是想給自己找個模特,當然,這也是最好的借口。
  瀘妮聽得很破碎,她有點頭暈腦漲的。然後瀘妮點頭說可以。肖像模特,沒有什麽大不了的。
  吃過晚飯,瀘妮就坐在操場的台階上看大男孩們踢球。隻是眼睛看著而已,其實心裏是亂的。
  瀘妮回宿舍,放下碗,仔細地洗了臉。七點一刻,離肖文約的七點半還有一刻鍾的時間。其實慢慢地從宿舍走到那棟叫“竹園”的教工樓也差不多要用十五分鍾。
  瀘妮慢慢地走著,一步一步地,膽怯,但不想回頭。
  站在竹園四棟六樓一號的門前,瀘妮艱難地舉起了自己的手,按響門鈴。瀘妮知道這套房裏隻住了肖文一個人,麗珠曾經說過肖文的老婆和孩子都在上海。肖文曾經想過調動,但隻能聯係到一個中學,肖文就放棄了。而他的老婆卻怎麽也不願意離開上海,所以他們就一直這樣,兩地分居。
  門很快地開了,肖文一身休閑衣幹淨整齊地站在了滬妮的麵前。很近,滬妮甚至可以聞到他衣服上肥皂和陽光的味道。
  在肖文畫布前方坐了下來,瀘妮不能讓自己的心情很快地平靜下來。肖文已顯滄桑的臉不停地抬起,埋下,他可以看到人心深處的深邃的眼睛不時地看著滬妮,房間裏很靜,靜得隻聽到肖文畫筆調顏色的聲音和彼此的呼吸。
  肖文起來,把停了的音樂碟再播放起來,是《黃河》,他最喜歡聽的交響樂,他說聽起來特別地來勁。
  肖文溫和地問了一聲:“累了嗎?”
  就這溫柔體貼的一句問候,瀘妮差點沒有流出淚來。瀘妮感激地笑著搖了搖頭。
  “休息一下吧!我知道做模特很辛苦的。”肖文把手裏的筆擦幹淨說:“來,過來喝點水,吃點東西!”
  瀘妮順從地站了起來,走到沙發邊坐了下來。
  瀘妮看了看畫布上的自己,還淡淡的顏色,但已經很傳神了。
  “怎麽樣?有什麽意見?”肖文微笑著問。
  瀘妮不好意思地笑了說:“我不懂。”又說:“挺好的。”
  肖文笑了,很豁達的樣子。然後指了指茶幾上的果盤說:“吃點水果。”
  瀘妮搖了搖頭。
  肖文拿了一個蘋果放進了瀘妮的手裏,滬妮又想把它放回去。滬妮覺得吃一個蘋果會耽擱很多的時間,而且,還會在肖文麵前發出令人尷尬的咀嚼的聲音。
  肖文把滬妮的手擋住了,口氣有些嚴肅地說:“吃一點,聽話!你看你瘦的。”
  滬妮的眼睛再一次紅了起來,“聽話!”“聽話!”多麽美好的字眼,它牽引著滬妮心靈深處殘缺的遺憾,“聽話!”這應該是爸爸或媽媽說給她聽的字眼。瀘妮低了頭把手裏的蘋果啃了個精光。
  滬妮已經做了十幾天的模特,肖像已接近尾聲。肖文最後收拾著畫麵。他依舊是情緒飽滿的,就像瀘妮第一天坐在他的畫布前,瀘妮端坐在前麵,穿著白色的高領毛衣,頭發溫柔地披在肩上,臉上一塵不染,所有的美麗都來自天然,綢緞般光滑細致的帶著象牙白的皮膚,清秀的美倫美煥的精巧五官,一根根長長的翹翹的睫毛,深潭樣深不見底的烏黑的大眼睛裏,有那樣令人費解和心疼的荒涼。肖文揮灑著手中的筆,不能不激情飽滿。
  但是肖文知道今天過去,滬妮就不會再在這間房子裏出現。她應該有很美好的未來,而肖文是給不起她的。
  瀘妮心裏也一樣地若有所失。今天以後,她將再聽不到“聽話”這樣字眼,也再也感受不到兩個人靜靜地處在一個房間裏的溫暖。明天,他們又像兩顆遙遠的星星一樣,遙不可及。
  最後一筆落下去,肖文釋然地笑了,說:“好了,過來看看。”
  瀘妮慢慢地走過去,油畫在肖文的不斷調整下已經非常地完整。畫布上的瀘妮美麗卓絕,冰清玉潔。眼睛裏深深地憂鬱和蒼涼。瀘妮知道肖文是懂她的,但也隻能僅此而已。
  臨走的時候肖文送給瀘妮一件禮物,一個小小的雕塑品,是肖文在一次展覽會上淘來的。他想了很久怎樣來答謝這個美好的女子,錢,太辱沒了這麽個清醇脫俗的人物。廢煞了腦筋,覺得這個精美的小藝術品應該襯得上滬妮。
  滬妮看到這個小雕塑趕緊地搖頭,她沒有想過要收什麽報酬。
  肖文又佯裝生氣地說:“聽話!拿著!”
  這句話是管用的,滬妮喜歡聽這句話,就像吸毒的人聞到毒品一樣地難以遏製。頓時她殘缺的部分就奇跡般的得到了安慰。聽話,滬妮會聽話的,隻要你對她說聽話,像爸爸的口吻一樣地說聽話。滬妮接過了小雕塑品。走到門口,瀘妮停了下來,她猶豫地轉回頭,肖文那樣近地看著她,她甚至聞得到他身上香煙的味道。滬妮看到了肖文隱忍的目光,目光裏一樣地有痛苦,滬妮被肖文的克製抵了回去。有的東西,還是不要發生的好。
  以後滬妮和肖文的見麵,就又隻有在課堂上了。
  肖文的肖像《小梅》在全國的肖像展中拿到了二等獎,已經是五個月以後的事。那時,寒冬已經過去,淅淅瀝瀝的梅雨季節已經過去,甚至酷暑都已經接近尾聲。
  學校張貼了紅紅的喜報,美術係的學生尤其地驕傲起來,當然也有的班趁著外出寫生的機會不遠千裏去觀摩了展覽。
  不久,參展作品就印製成了精美的畫冊。
  不久,學校裏就有了關於滬妮和肖文的種種傳言。
  肖文是坦然的,滬妮是漠然的,兩個人都一副不想多說的樣子,由別人說去。
  直到有一天肖文的一個關係比較近的學生和肖文閑聊時聊到了瀘妮。
  學生的畫室裏,肖文安閑地吸著煙,若有所思地看他的學生劉揚剛剛搞完的一副創作。他自己都不得不佩服現在學生的思維活躍和大膽,大膽的色彩,狂放的筆觸,還有很邊緣的取材。肖文在肯定了劉揚的優點之後,他很中肯地提了一點意見。
  正事做了,師生兩又坐了下來,像許多時候一樣,一人手裏提了一瓶啤酒,天南地北地聊了起來,師生之間,無話不說。
  聊著聊著,劉揚就很神秘地肖文:“肖老師,你真的和梅瀘妮……”劉揚不說話了,用神秘的表情看了肖文,等待回答。
  肖文把煙灰彈了彈說:“你也信別人瞎說?”
  劉揚不好意思地笑笑說:“我也聽別人說的。”然後又神秘地說:“聽別人說梅瀘妮收費很貴的。”
  肖文吐了一口煙圈,把腳抬到茶幾上不經意地問:“她做兼職模特嗎?”
  劉揚咽了一口啤酒,臉已經在慢慢變紅了,他瞪了有些紅了的眼睛說:“她在外麵“做”過一段時間……”看著肖文一臉茫然的表情就著急地解釋:“就是做“小姐”……”
  肖文肯定地以為自己聽錯了。他驚訝地問了一句:“做什麽?”
  劉揚明確無誤地說了一遍:“做“小姐”。”小姐這個名詞在中國已經賦予了它特殊的含義,隱晦,而不失體麵。
  聽明白以後肖文認定是劉揚在道聽途說。他瞪了眼把腳一下放了下來說:“不可能!”絕對不可能!那樣冰清玉潔的一個女孩怎麽可能去做小姐!就是全世界的人都做了“小姐”、“少爺”,那個女孩也不可能去做“小姐”的。
  劉揚很認真地說:“真的,我們學校都有同學想跟她做生意,她開的價嚇死人,我靠!要是有那麽多錢,多少小姐不都找了,還盯著她……”
  以後的話肖文都沒有聽進去。
  一天課後,瀘妮依舊獨自走在走廊上,和平時的每一天一樣。
  “梅瀘妮!”瀘妮怔了怔,一個熟悉的聲音。
  瀘妮轉回頭,看見的是那張熟悉的已經開始滄桑的臉。
  “晚上到我那裏來一趟,我有話對你說!”
  滬妮怔怔地站在那裏,肖文好象有很大的火氣一樣的,滬妮呆了呆,有些茫然地不知所措。肖文的語氣還很霸道,就像知道瀘妮一定會去的樣子。
  晚上瀘妮走在去“竹園”的路上,九月的天氣依舊蒸籠一樣地讓人無處藏身,已經晚上了,氣溫依舊沒有一點降低,還依舊地沒有一點風。瀘妮的汗依舊粘粘地貼在身上,習慣了以後,也都不會覺得多麽的不舒服了。
  進了肖文的家門,一股涼風很體貼地舒緩著滬妮的燥熱和緊張。滬妮又來到了這個她已經熟悉的環境,裏麵她熟悉的鬆節油味和煙味。
  滬妮看著肖文,長長的睫毛因為不安而抖一抖的顫動。
  肖文陰沉著臉用手指了一下沙發說:“坐!”
  滬妮坐在了沙發上,等待著肖文的下文。
  肖文遞了一杯冰水給滬妮說:“喝水。”然後就在對麵的椅子上坐了下來。抽出一支煙,點燃。慢慢地吸了一口,煙霧就在他修長的指間蔓延開來。
  滬妮更加地忐忑起來,筆直地坐在沙發上,問:“肖老師找我有事嗎?”
  肖文不急於回答,依舊皺了眉悶悶地吸煙。時間沉重地滑過,可以清晰地聽到它走過時的聲音。他在尋找合適的字眼。
  肖文艱難地開口了,“滬妮,你的經濟很困難嗎?”
  滬妮的臉紅了,她沒有想到肖文會問這樣的問題。滬妮搖搖頭,不置可否。
  “他們說的都是真的嗎?”
  滬妮把頭低了下去,她知道肖文想問什麽。
  肖文冷冰冰的聲音令人心驚地傳來:“回答我!滬妮!為什麽這樣做!”
  滬妮的頭慢慢地抬了起來。肖文知道了,那麽她在他心裏已經是肮髒不堪的。滬妮的刺立了起來,像一個刺蝟一樣地要把肖文拒到千裏之外,他們的心靈溝通,結束了。滬妮站了起來,冷冷地說:“沒事我走了。”
  滬妮僵硬了身體向門口走去,茶幾上有盆開放的非洲菊,有點點的花瓣沉重地跌落下來,清脆的破碎聲清晰可辨。
  肖文依舊坐在椅子上,懊惱自己的在意和痛心。讓她過去吧,四十幾歲的男人可以有很理智的婚外性生活,但不能有失去理智危及家庭的感情發生,這是他的原則。他決定放棄,事實上他從來就沒有打算過擁有。
  就在肖文做出決定的同時,他也站了起來,很快的速度,他關上了滬妮已經打開的門。滬妮頹然地呆立在門前。
  然後滬妮倔強地開門。門卻被肖文用一隻手死死地抵住了。肖文不知道怎樣來形容自己的痛心和失望,這個冰清玉潔的女子,這個仿佛不食人間煙火的女子,怎麽可能做出這樣的事。但是,他可以得到她了,因為她已經不是高不可攀的了,也不是冰清玉潔的了。這一點不容質疑,他心裏甚至有一點暗暗的快意。
  滬妮轉過頭倔強地看著肖文,冷冷地看著麵前的男子。
  肖文的聲音急噪的憤怒:“滬妮,為什麽這樣做?”
  滬妮堅持著。為什麽,滬妮的心裏有悲傷的過往一幕幕閃過。為什麽,隻為了活著。
  肖文把滬妮攬進了自己的懷裏,滬妮的堅持在這個厚厚的臂彎裏癱軟了,她轉回頭,把自己的臉埋在了肖文很溫暖的胸膛裏。長時間刻意建立起來的隔離現在倒塌了,沒有什麽東西可以阻止他們了,事情該來的,終歸是要來的。
  肖文擁著滬妮坐在了沙發上。錯愕地問:“滬妮,你老實告訴我,究竟是怎麽回事?你連接吻都不會,怎麽可能……”肖文的話沒有說完,怕褻瀆了麵前這個冰清玉潔的女孩。
  滬妮沉默著,不想回答。
  看著已經不年輕的肖文,突然地心裏湧出許多的委屈。眼淚流出來,隻是為了得到安慰。
  肖文果然開始安撫著懷裏流淚的女子,像哄小孩一樣地哄著滬妮:“乖,不哭!不哭了,啊!”倍加地溫柔。滬妮軟軟地靠著肖文,感到自己心裏殘缺的部分正奇跡般地得到安撫,溫暖的臂彎裏,有成熟男人的氣味,安全而塌實,有如父親樣的安全和塌實。
  肖文開始親吻滬妮,情不自禁,也迫不及待,這個他渴望已久的女子。他的手開始嫻熟地撫摩瀘妮,他向往已久的身體。滬妮迎合著,茫然而矛盾。她要的似乎不是這些。
  肖文抱起懷中的女子,向裏麵的房間走去。然後把滬妮放在了床上。
  滬妮茫然地等待,其實她是希望自己“長大”的,在肖文的懷裏。
  肖文除去了滬妮的裙子,胸衣和短褲。然後沉迷地看著滬妮喃喃地說:“滬妮,你知道嗎?你是活著的維納斯,你比維納斯更美麗……”
  滬妮安靜得沒有一點氣息,迎接肖文溫柔的愛撫和間或粗暴的蹂躪,汗水已經濕漉漉地打濕了他們的身體。
  在肖文進入的那一刻,滬妮想起了秋平,那個山頂上佇立的剪影……瀘妮的眼淚流了出來。肖文停頓下來關切地問:“怎麽了?”肖文的臉上汗水滴落在滬妮的臉上,頭發也是濕淋淋的。滬妮搖搖頭,把手指插進了肖文已經汗濕的濃密的頭發裏。床頭有節奏的撞擊聲,一下一下的,清晰有力。童年夜裏,媽媽的床上也有有節奏的嘎吱聲,滬妮閉上了眼睛。
  一切平息下來以後,他把頭貼在滬妮的脖子邊說:“滬妮,對不起。”
  滬妮看著天花板上的吸頂燈,恍若布滿油煙的黑色蜘蛛網。滬妮問:“為什麽?”
  肖文把臉抬起來,看著滬妮,太近的距離,讓滬妮感到肖文已經不像他了,此刻的肖文模糊而膨脹。他說:“我給不了你將來。”
  滬妮搖搖頭,輕聲說:“我知道。”
  肖文等待著滬妮說一點什麽:我覺得這樣就挺好,或我不希望將來之類的。來這裏的女學生都說過的話,這樣他的心裏會輕鬆一點。但滬妮不再說話了,她掀開肖文,慢慢地起身,穿上衣服,然後向外走去。滬妮的激情已經消退,花開過後是滿園的凋零。滬妮發現肖文是不能徹底地拯救她的,她在他的懷裏,依然感到心的飄蕩,飄向那樣悲傷的過往,飄向那個冬天蒼涼的山頭上奔跑的少年……
  “滬妮!”肖文感到一種很不塌實的心痛,滬妮又變得冷漠了,一副拒人千裏之外的架勢。他走上去,把滬妮摟進自己懷裏。
  滬妮笑了笑說:“我得回去了,已經很晚了。”
  “不回去了,就住在這裏!”肖文堅定地說,他認為滬妮應該為他這句話感到高興,以前在這裏來過的女生,怎麽賴,肖文也不會讓她們在這裏留宿的。他要注意影響。美術係,是桃色新聞最多的一個係,美術係的老師和學生都有一副不管不顧的灑脫勁。關於肖文的,很少。他是個謹慎的人。
  滬妮猶豫地想要說什麽,肖文堅決地說:“不回去了,乖!聽話!”於是滬妮的心再一次融化了,順從地讓肖文擁到了床邊。
  “滬妮!你……”肖文驚訝地看著滬妮,昏暗的燈光下,床單上星星點點的鮮紅血跡。
  滬妮安靜地看著他,安靜得像要結冰。
  換了床單,他們相擁著躺在床上。滬妮不太睡得著,她還不習慣有個人在身邊。
  第二天起來,滬妮已經感到渾身酸疼。而肖文也有了明顯的憔悴。昨天夜裏他們做了幾次,沒有人數過。
  滬妮準備著離開,天知道,她已經開始眷戀這個男子,像山洪爆發樣地感情,一種可以安慰心裏一直殘缺部分的感情。
  肖文避開了那道還很單純的目光。
  滬妮必須在別人都起來之前出這道門。肖文先探頭看了看門外,沒有人。
  滬妮正要出去,肖文拉著滬妮的手,說:“晚上再來。”
  滬妮躊躇著,猶豫不決。
  肖文用手拂了拂滬妮光滑的臉低聲說:“我等你!”
  滬妮笑笑,拉開門,兩個人的手指艱難地分開,然後滬妮跑了出去。肖文聽到下樓的腳步聲,直到消失。然後關上門,坐在沙發上,掏出一隻煙來,點燃,眯著眼慢慢地吸著。
  這一天滬妮騰雲駕霧地度過,整天地犯困,腦子裏滿是昨天斷裂的片段。她開始不停地回味,那個能夠帶給她父親樣感覺的中年男人,昨天給她帶來的一切。
  胡亂吃過晚飯,滬妮回到宿舍裏,去洗手間衝了個冷水澡,換了一條樣式極其簡單的淺蘭色連衣裙,幽靈一樣地,又站在了肖文的宿舍門前。
  就這樣,滬妮生活在了黑夜裏,夜才是她期待的,夜裏她的靈魂在黑暗中快樂而痛苦地喘息。夜裏她可以抓住汪洋中的一根稻草,然後心安理得的隨波逐流,哪怕流向地獄。
  門敲響了一下,就開了。滬妮被一隻手很快地拉了進去,然後就被一個有著熟悉氣息的懷抱緊緊抱住。肖文在滬妮耳邊喃喃地說著:“寶貝,想死我了!”滬妮閉著眼睛接受肖文的親吻,腦海裏又浮現著那個山頂上奔跑的少年。睜開眼,感覺到心裏的激情已經去了大半。肖文依舊興致很高地拉了滬妮,在沙發旁坐了下來。茶幾上擺了幾個菜,有百合炒西芹,剁椒魚頭,涼黃瓜,還有一罐烏雞湯。湯裏麵一定是加了藥材,有一股濃濃的藥味,滬妮一進門就聞到了,這些是肖文在外麵餐廳裏叫的。
  肖文給滬妮和自己都盛了一碗湯,看著沒有動一下筷子的滬妮說:“吃啊!看你,瘦的,沒有營養的樣子,要多吃點東西,身體才長得好。”
  滬妮順從地接過碗,吃起來。肖文不停地說:“多吃點!乖,多吃點!”然後往她碗裏夾菜。滬妮不安地幸福著,仿佛覺得自己還是小小的年紀。
  滬妮隱忍著自己的眼淚,大口地喝著湯。
  肖文放下筷子,憂心衝衝地看著滬妮說:“別這樣,我希望你快樂。”
  滬妮紅著眼圈和鼻尖對肖文微笑了一下說:“我很好,謝謝你。”是的,滬妮是要謝謝肖文,她會記住肖文給她的這些,就像記住秋平給她的所有。
  肖文給滬妮的碗裏放了一隻雞腿說:“多吃點。”
  滬妮笑了,說:“你以為我是豬啊,能吃那麽多的東西。”
  肖文認真地說:“那你就把自己當成一隻豬好了。”
  滬妮人笑起來,說:“那你也不成一隻豬了。”
  肖文說:“如果你做了豬,那我也不要做人了,我做豬去,吃了睡,睡了吃,幸福!”然後肖文又認真地強調說:“但是我要和你躺在一塊兒!”
  滬妮笑著,兩個人把麵前的東西吃了個精光。
  肖文把碗抱進廚房,係上圍裙洗起來。滬妮站在那裏看著,看得鼻子發酸。滬妮走上前去,環抱住肖文的腰,手指在他的身上慢慢地滑動,她用牙齒一點一點地咬他背上的肌肉,深深地呼吸著她已經熟悉的味道。肖文把沾滿泡沫的手胡亂地在水管下衝洗一下,把圍裙扯下來,就轉身抱住了滬妮。兩個人的呼吸開始急促起來,肖文牽引了滬妮的手向臥室走去,有一刻滬妮分不清這隻手是屬於肖文還是秋平。
  半夜,滬妮醒來,肖文依舊沉沉地睡著。滬妮看著麵前嬰兒樣沉睡的男人,有些許地迷茫。今天洗了澡,穿了喜歡的蘭色連衣裙,不管不顧地跑過來,就是為了眼前這個男人,而他承擔不起滬妮的將來,當他們離開這個世界的時候,彼此都不會在身邊,他們都在為別人哭泣和悲傷,或是別人為他們哭泣和悲傷。他們隻是偶然地相遇,然後分離。
  滬妮爬起來,走到窗戶前,撩起窗簾的一角,外麵是一片空洞的黑暗。滬妮拿起肖文的一隻555,坐在窗戶上點燃了它,慢慢地吸起來。
  以後,滬妮都會常常地去肖文的宿舍,除非有什麽特殊的原因去不了,那滬妮就會很不習慣地在屬於自己的,已經陌生了的床上輾轉返撤。
  滬妮知道自己已經依賴肖文。在感情上強烈地依賴,就像沒有斷奶的嬰兒對母奶的依賴,就像一個驚慌的孩子對父親牢固地依賴。意識到這一點時,滬妮已經不能自拔了。滬妮試過慢慢地淡化她的感情,她不再去肖文的宿舍,但她的堅持隻到九點多鍾,就再也無法堅持下去。她不止想念肖文,也想念那張大大的床和已經熟悉的房間。
  滬妮堅持著,就像徒勞的許多天一樣,桌上放著攤開的稿簽紙,旁邊放著一本文學雜誌,上麵刊登了滬妮的一篇中篇小說,是到此為止的最後一篇,滬妮已經讓她的筆和紙荒廢很久了。指間的香煙靜靜地燃燒著,嘴裏噴出的煙霧讓整個房間都煙霧騰騰,滬妮坐在其中,若隱若幻。滬妮把手指伸進頭發裏,艱難地壓抑著自己的欲望,欲望這邊更是沒有邊際的空虛和寂寞,滬妮想,如果她不寂寞的話,她是否還會這樣地期待肖文,答案她不知道。指間的香煙就要燃到盡頭,燃過的部分枯萎地彎曲在上麵,有隨時掉下來的危險。滬妮的手抖了抖,香煙終於燃到了盡頭,灼到了她的手。
  扔在床上的呼機再一次肆無忌憚地響起,那是肖文送給滬妮的,他不能忍受和滬妮失去聯係的時候。
  滬妮站了起來,狠狠地把煙頭摁滅,拿了一件外套,現在已經是初顯寒意的十一月了。滬妮把呼機拿起來,上麵如她所想的一排字:怎麽還不來,好想你。
  重重地關上門,滬妮大步地向前走去。黑夜已經濃濃地覆蓋了世界,滬妮不再畏懼。一個昨天那樣不堪的人,何必計較明天的去向。就今天吧,就要今天吧。滬妮大步地向前走去。
  肖文的宿舍裏,肖文正在畫布上揮灑著他的筆,前麵滬妮斜倚在一把藤椅上看書,隻在腿上搭了一塊薄薄的白色毯子。旁邊有一個落地台燈暖暖的光照在她身上,把日光燈的冰冷擋在了外麵。她長發被挽了一個結束在腦後,露出天鵝一樣美好的修長潔白的脖子,她肌如凝露,美好的線條在燈光的照射下極富立體感。
  肖文放下手中的筆說:“滬妮。”
  滬妮頭也沒有抬地答應了一聲,她要保持那個姿勢。
  “滬妮。”肖文又叫了一聲。
  滬妮抬起頭來,疑惑地看了肖文:“什麽?”
  肖文卻不說話了,他走過去,用手指輕拂了滬妮的臉說:“我會一輩子記住你。”
  滬妮抓住肖文的手,依舊那樣地貼在自己的臉上,眼淚滑落下來。一輩子記住,對他們來說,就是最大的給予,就像滬妮能夠給予秋平的一樣,一輩子,都不會忘記。他在她的生命裏打上了烙印,他永遠地留在了她的童年裏。而肖文也會,他給她殘缺的生活帶來補充和安慰。在她青春萌動的歲月裏。但也僅僅是記住。然後滬妮會向別的方向走去,尋找永遠的溫暖。滬妮需要溫暖,不用擔心失去,不會為他心痛的溫暖。
  電話鈴突兀地響起,肖文放開滬妮去接電話。
  “芊芊!”肖文的語氣溫柔起來。
  滬妮把毯子裹住了身體,點燃一支煙走到窗戶邊,看著遠處繁榮的燈火。
  芊芊是肖文的女兒,今年高三,正麵臨高考。肖文非常地疼愛女兒,這是他家庭穩固的最直接因素。他從來沒有給滬妮談過他的妻子。其實他和妻子的關係是很平淡的,不然他也不會安心地過著兩地分居的生活。他其實是不願意和妻子生活在一起的。他們的婚姻因為種種原因,家庭的,曆史的,社會的。但沒有愛的原因。正因為有這麽多的原因,肖文是注重家庭的,尤其是有了芊芊以後。但他隻能做到這樣,他試過和妻子很正常地生活,但事實證明他做不到。他是個需要激情才能過夫妻生活的人,麵對妻子他很失敗。所以他願意呆在重慶,用冠冕堂皇的借口來拒絕妻子。他知道他是對不起妻子的,他能給她的也就是守住這個家庭,名譽上保持它的完整性。
  但是這些他都沒有跟滬妮說過,現在的男人都不會向女孩訴說自己不幸的婚姻以博取同情和愛心。那是很土的人或沒良心的人才會做的事,肖文不屑於那樣做。肖文把家庭和滬妮分得很開,截然分開。他認為家庭和愛情無關,家庭是人老了以後的最後歸宿,等人老到不需要愛情了的時候,家庭就顯示了它絕對的溫暖和安全。家庭是重要的。雖然他不愛他的妻子,但他的妻子絕對是個好女人,能夠在他年老體衰的時候,給他最溫暖、安全的家庭生活。還有他可愛的女兒,以後會給他帶來“兒女膝下”的天倫之樂。他知道有一天滬妮會帶著傷痛離開,但他隻能做到這點,即使是他鍾愛的滬妮,他也不可能為她去冒險,為他去犧牲自己的家庭。
  滬妮靠在窗邊,頹然地吸著香煙,煙霧在她身邊繚繞,然後默然地散開,再有新的煙霧彌漫開來。她其實在注意地聽肖文的對話:太好了!我就說嘛!我的芊芊肯定是最棒的!……讓媽媽明天帶你買去……行,你自己挑,就算是爸爸獎給你的!……要好好聽媽媽話,知道嗎,爸爸想你們,……爸爸工作忙嘛……現在吃飯怎麽樣,可不許挑食啊!又長了兩厘米了,回去爸爸再給你量量……
  水珠滴落在了地板上,那是滬妮的眼淚。肖文的話溫暖妥帖,是她從來沒有感受過的來自父親的關懷。是她絕望地希望過許多遍的來自父親的關懷。現在,這些話正從自己的愛人嘴裏,慢慢地吐出來,安慰一個和滬妮差不多大的女孩。滬妮心裏有內疚,還有嫉妒。卻更加不能自己地迷戀肖文。她喜歡他說這些話的感覺,她知道她的心裏有很深的戀父情結,她從肖文那裏得到的不止是男女間的感情,她還在裏麵細細感受和想象一種她從來沒有感受過的感情,那就是父愛。它們完美地結合在一起,每每把滬妮推向愛的顛峰。而此刻的滬妮就掙紮在很深的但卻絕望的愛裏,不能自己。
  肖文放下電話,安慰地從後麵抱住了滬妮,他驚訝地發現滬妮已經淚流滿麵。他心疼地擦拭著她臉上的淚水。滬妮目光迷離地問:“你愛我嗎?”
  肖文堅定地回答:“我愛你,滬妮,我很愛你!”他沒有說謊,他確實很愛滬妮。但他的愛和家庭、責任都沒有關係。愛是虛的,非物質的,他能夠給滬妮的。家庭和責任是實在的,物質的,他給不起滬妮。
  滬妮滿足了,她要的也就是這麽簡單,其實她是想要多一點的,但她明白她不能。
  滬妮依偎在肖文的懷裏,看著窗外遠處星星點點的燈光,肖文環抱著滬妮,不時用下巴摩挲一下滬妮的頭發。滬妮絕望地想,如果時間就這樣停頓,明天永遠不要來臨,該有多好。
  轉眼之間,寒假將至。平時很放鬆的學生開始忙碌起來,準備考試。複習的同時,也準備好作弊的東西。正所謂一顆紅心,兩種準備。
  這段時間滬妮的學習也荒廢了不少,所以她不得不呆在了自己的宿舍裏,複習功課。坐在自己已經很陌生的宿舍裏,努力地讓自己看著書本,排除所有雜念。
  時間在忙亂中飛快地過去。應考,考試。然後放假。
  滬妮最不喜歡的就是放假,特別是放寒假。她不喜歡過春節,到處喧囂的繁榮,更顯寂寞和飄零。
  同學都走了,肖文也走了,帶著大包的給妻子、女兒的禮物。滬妮沒有去送他,現實不允許他們暴露在陽光下,他們的愛隻能在隱蔽處,在黑暗裏。
  學校出奇地安靜和冷清。
  滬妮獨自走在校園裏,天空依舊淅淅瀝瀝地下著小雨,已經幾天了。到處都是發黴的味道,潮濕,陰冷。滬妮把脖子縮進衣領裏,裹緊了衣服來抵擋肆虐的寒風。
  在自己的宿舍裏已經呆得快要窒息,麵前攤著的稿簽紙怎麽也吸引不了她的注意力。讓她分心的是一直沒有響起的呼機。肖文一直都沒有給她電話,自從回去以後。
  滬妮慢慢地走著,本來她出來就沒有什麽目的,隻是為了逃避,逃避自己沒有希望的期待,逃避聽得到花瓣墜落的過分的安靜,逃避沒有稻草握在手裏的隨波逐流。
  一路上幾乎沒有遇到人,學校在放寒假的時候很容易就變了一座空城。滬妮心裏的落寞無邊無際。她走出校門,找到一個公用電話。她撥肖文的手機號碼,撥了五位數,就沒有了勇氣。放下電話,滬妮站在那裏,想著有個和她一般大的女孩正享受著肖文的愛,嫉妒就充溢了她的胸口。她不嫉妒肖文的妻子,她隻嫉妒他的女兒。
  滬妮把傘靠在邊上,把自己完全地藏進了公用電話亭的小蓬裏。掏出一隻煙來,倚在電話上把它點燃,一點一點地吸起來。
  細雨紛飛的街頭,到處是過年前的繁華和冷清。路的兩旁已經掛滿了很喜慶的燈籠,街道幹淨整潔,但旁邊的小店鋪許多已經關門了,甚至平時生意很火的小吃店也沒有開門,但關了的店鋪門上絕對貼了紅紅的對聯。周圍都是行色匆匆的人,但臉上已經沒有了平時的匆忙,換上的是一副很輕鬆的模樣,仿佛什麽都不用管了,就等了過年,什麽事都要等到過完年再說的架勢。他們大多懷裏都抱了年貨,誰都想過一個沒有缺陷的富足的年。被帶出來的小孩穿著喜慶顏色的新衣服,手裏拿著做得很漂亮的糖果。有的甚至還化了妝,撲了紅紅的臉蛋,抹了紅紅的口紅,然後再在眉心點一顆朱砂痣,已經學會作秀的眼裏就帶了一些冷漠和傲氣,其實心裏是歡喜的,還愣愣的小孩就滿臉的歡喜,嘴裏咯咯地笑得歡暢。連賣報紙的小孩都迫不及待地把手裏的報紙兜售一空,臉上也有了輕鬆的,要過年了的表情。就是在這樣的歡喜和繁華裏,一個神情寂寥的漂亮的冰清玉潔的女子,穿著半舊的牛仔褲和白色羽絨服,頭發順直地披在肩上,她緊緊地蜷縮著身體,好象很冷的樣子,然後旁若無人地吸著煙,和她一點都聯係不起來地吸著煙,冷冷地看著周圍忙碌又輕鬆的人們。她和這個世界的繁華和熱鬧是不搭界的,她在繁華和熱鬧中是寂寥的一點。
  滬妮把煙頭扔在地上,狠狠地把它踩滅,然後轉身繼續撥那個號碼,毫不猶豫地,很連貫地撥完了號碼,沒有等到接通,就把電話掛上了。
  拿起傘,下了幾天的雨已經停了,路上一股潮哄哄的氣息。滬妮向前走著,沒有目的。再經過一個電話亭,再走了過去,撥著號碼,想著肖文在家裏的情景。他的女兒會怎樣地向他撒嬌,和他親熱。沒有撥完,就又沒了勇氣。幹脆撥了小舅舅家的電話,通了,家裏卻沒有人。或許是出去逛街去了吧。
  有一輛中巴車路過,看見躊躇的滬妮就停了下來。白白胖胖的女售票員啞著嗓子很快地叫著:“解放碑!妹兒!走不走?解放碑!”
  滬妮沒有怎麽思考,就上了車。
  被中巴車扔在了解放碑的外圍,滬妮走到了步行街。她發現自己是不應該來這裏的。步行街已經是人山人海,到處都是湧動的人頭,舉步唯艱。而作為市中心的解放碑,更是張燈結彩,一派繁華。到處是燈籠、彩瓢還有人扮的大卡通招搖過市,引了許多的小孩拉著大人的手依依不舍的跟隨。重慶人是愛吃的,不論大人小孩,手裏大多拿了吃的東西,加了許多辣椒的,已經紅了的各種烤串串,或者是冰激淩、雪糕甚至有人端了一次性的碗在大街上邊走邊吃,裏麵都裝了重慶的各種小吃。
  入鄉隨俗,滬妮向好吃街的一家小吃店走去,那裏的窩窩頭做得尤其精致。還沒有走到滬妮就決定放棄。那裏擁了許多的人,要買到一個窩窩頭,至少要等一個小時。滬妮喜歡這裏的熱鬧,和自己沒有關係,但充盈了整個空曠的世界,華麗喧囂,沒有一點縫隙。
  滬妮的目光又被路邊的電話亭吸引了。有一種很強烈的念頭。滬妮飛快地走著,向外圍走去,去找一個清淨一點的電話亭,她一定要給肖文打個電話,一分鍾也不想再耽擱。
  滬妮喘息著撥通了電話,緊張地等待。
  “喂,你好,哪位?”肖文熟悉的聲音。
  “是我。”這句話,用盡了她所有的勇氣和自尊。
  肖文的語氣依舊地很客套,像對一個普通朋友一樣地大聲說:“你好你好!新年好!早想給你打個電話拜年的,一直沒有時間……”
  肖文非常地客套著,電話裏還有電視的聲音,女孩不時地笑聲。滬妮掛斷了電話,肖文還在說著拜年的話被嘎然掐斷。
  旁邊有賣糖葫蘆的架子,滬妮從口袋裏掏了兩枚硬幣給那個滿臉堆笑的外鄉人,一隻手揣在兜裏,一隻手拿了冰糖葫蘆吃著,向前走著,沒有目標,有水珠滴落在臉上,冰涼的,沒有一點尊嚴的水珠。
  走在熟悉也陌生的街頭,滬妮有一刻的恍惚,她是誰,她怎麽會來到這裏,會走在這裏,在為誰哭泣。這樣個一無所有的女子,一個連自己的故鄉算是哪裏都不確定的女子,怎麽會站在這個街頭,在這樣的日子裏,為了別人的爸爸,別人的丈夫留淚。
  坐在電影院的座位上,滬妮把衣服拉了拉緊,裏麵依舊地沒有暖氣,這是個沒有辦法躲避的冬季。還有人陸陸續續地進場,帶著寒氣,零食和放鬆的喜悅。他們都是成群結隊,或家人一起,或戀人一起,或朋友一起,滬妮手裏捧著一包爆米花,一瓶礦泉水,為他們的快樂和富有的親情感動。她在等肖文的傳呼,她肯定肖文會給她一條信息,在這個新年將至的時候,並且在他給了她冷淡的回答的時候,他肯定是會給滬妮電話的,解釋和好聽的話。滬妮要的隻是一句好聽的話,他想她,他愛她,聽話,回去,在溫暖的被子裏躺著,不要深夜了還在外麵晃蕩。聽話,滬妮是很願意聽話的。等待是難耐的。瞬間,滬妮想抵抗,不再等他,不在意他,那個不屬於自己的男人。滬妮關上了自己的呼機,仿佛這樣就可以真的不再想他。
  蜷縮在黑暗中,屏幕上放的是一部周星弛的電影,一個想成為明星的小人物。滬妮笑得流出了眼淚。
  連續三場看完,滬妮起身時已經感到自己四肢的麻木,劈劈啪啪的椅子翻起來的聲音在整個電影院響起,真正地詮釋著曲終人散的悲涼。隨人群像甘蔗渣一樣地被吐到街頭,外麵已經很黑了,但華麗的燈光把夜照得燈花通明,這是個不允許有黑暗的夜晚,今天是除夕。
  滬妮上了一輛中巴車,她突然很想回家,有一個人在等她。
  下了車滬妮一路小跑。氣喘籲籲。
  回到宿舍,打開唯一上了鎖的抽屜,裏麵一個精美的小冊子裏,發黃的黑白照片上,媽媽正微笑地看著她。媽媽,過年了。滬妮小心地擦拭照片上假想的灰塵,所有的浮躁不安,全部歸於平淡。窗外,爆竹聲放肆地響起,震耳欲聾,新的一年又來了。
  很久沒有夢的滬妮又做了一個夢。她還是小時侯的模樣,穿著簇新的有花邊的棉襖棉褲,媽媽也穿著漂亮的衣服,微笑地拉了她的手,滬妮的另一隻手上,拿著幾隻漂亮的氣球,一個麵容模糊的高挑男人微笑地走在她們旁邊,太陽出奇地好,白花花地,照得人睜不開眼睛。滬妮笑著,媽媽也笑著,男人也笑著,把滬妮抱到了肩頭,媽媽笑著仰頭看著滬妮,滬妮也咯咯地笑著,男人的臉清晰起來,那是肖文的臉,他們就像一家人一樣地,走在解放碑的街頭,比誰都要幸福……
  早晨醒來,滬妮在床頭呆坐了許久。媽媽在枕頭旁微笑地看著滬妮,滬妮問:媽媽,你一個人寂寞嗎?
  起來,滬妮又出了門。去找中午飯吃。附近的小食店都關著門,上了一輛中巴車,不是她已經很餓了,非得吃點什麽,隻是她要為自己找一件事做,找一個短期的目標,然後讓自己在這段時間裏有一點動力。
  半小時以後滬妮坐在了一家小餐館裏。要了一碗豆花,一個炒青菜,還要了一碗粉蒸肉。過年,她也應該要多吃一點的。餐館裏的客人很少,除了滬妮和老板一家,幾乎沒有別人。今天出來吃飯的人要嗎去了好飯店,要嗎都呆字家裏吃,像這樣小小的餐館在今天這樣一個奢侈的日子裏當然就沒什麽人光顧了。
  臨走的時候滬妮要了一些豬頭肉,給媽媽帶回去。
  付錢的時候那個粗粗的老板收的極其便宜,就象征性地收了一點。滬妮驚訝地問:“這麽便宜!”
  老板有重慶人特有的豪爽:“今天本來就不營業的,親戚來了,就在這裏做了自家吃的,妹兒今天到我們店裏麵來吃,也是有緣,本來都可以不收你錢的,但我們是生意人,就隨便收你一點算了。”
  滬妮付了錢,居然心情很不錯,新年的第一天,就遇到了這樣友好的對待。一個缺少溫暖的人,很容易滿足,很容易感動。
  滬妮回去,把前些天已經準備好的紙錢拿出來,在屋子的角落裏,把紙錢點燃,旁邊放著帶回來的豬頭肉。看著麵前的火焰熄滅,紙錢已燃成灰燼,滬妮爬到床上,裹緊被子,準備睡他個一下午。這是她對抗空虛的最好辦法。
  醒來,天已經黑了。滬妮毫不猶豫地起身,然後又出去了。逃避,不停地逃避。
  她要吃飯去,然後可以把一屋子的冰涼和都沒有流動的僵硬的空氣關在身後,哪怕是暫時的。
  居然學校旁邊的賣串串的小攤擺了出來,那是一對下崗夫婦擺的。平時學生都喜歡在這樣的小攤上吃點什麽,來調節學校太過單調的夥食。
  滬妮在長凳上坐了下來。旁邊已經坐了不少的人,三五成群的少男少女,急於掙脫家庭想要獨立的人。
  女主人一邊忙活,一邊熱情地問滬妮:“妹兒,過年都沒有回家啊?”她大概看出滬妮就是這所大學的學生吧。
  滬妮微微地笑了搖搖頭。然後挑了一些菜交給女主人。
  “吃得辣不?”女主人依舊殷勤地問。
  滬妮搖了頭說:“不要。”
  “妹兒是外地人?”女主人忙著手裏的活,還不斷地和滬妮拉話。
  滬妮點點頭。
  “哪裏人?”
  滬妮愣了愣,這個問題對她來說比較深奧。猶豫了一下,說:“上海吧。”
  “上海啊,那是個好地方哦。”女主人把熱氣騰騰的水煮串串端了上來。
  滬妮注意到女主人的身後一直跟著一個四、五歲的小姑娘,她顯然也對滬妮發生了興趣,偷偷地看著滬妮,用她大大的,黑黑的眼睛,怯怯地偷看滬妮。
  滬妮衝她笑了一下,小女孩不好意思地把頭躲到了媽媽身後,然後又探出頭來看。
  滬妮就笑了問:“幾歲了?”
  女主人手裏攪動著鍋裏的東西,扭過頭對小女孩說:“告訴阿姨,你今年幾歲了。”
  小女孩閃著大眼睛怯怯地笑著,慢慢地嬌嫩地說:“阿姨,我今年四歲半。”
  “怎麽不在家呆著,和爸爸媽媽一起出來?”
  小女孩依舊慢慢地嬌嫩地說:“爺爺奶奶到二叔家過年去了,我一個人在家裏怕。”
  滬妮笑起來。
  瘦小的男主人過來把小女孩抱到一張板凳上坐了下來,說:“不要打攪阿姨吃飯,自己玩兒。”然後笑著對滬妮說:“妹兒慢慢吃!”
  女孩就坐在了那裏,不時看著滬妮笑一笑,一種心照不宣的表情。
  吃過飯,付了錢,滬妮衝小女孩微笑著揮揮手。小女孩也揮著手說:“阿姨再見!”滬妮說:“再見!”
  呼機留在了宿舍裏,滬妮所有的堅持都坍塌了,想看看來自肖文的消息,很想知道在她關機的這三十幾個小時裏,肖文給她發了什麽樣的消息,他一定是給了她安慰的,那樣愛她的他一定給了她什麽消息的。
  滬妮找了個公用電話亭,把電話打到了傳呼台,報了自己的機號和密碼,呼台小姐很甜蜜的回答她:“對不起,暫時沒有你的信息。”
  滬妮掛上電話,不敢相信,那樣愛她的肖文,居然狠心不給她一條信息,一句安慰。
  滬妮回去,宿舍裏沒有一處不透了淒涼,四麵慘白的牆壁,簡單的陳設,沒有一處不寂寥得讓人窒息。滬妮點燃一隻煙吸起來,躺在床上,然後又起身,然後坐在板凳上,狠狠地揪了自己的頭發。滬妮摁滅了煙頭,向外大步地走去。一旦做了決定,她就開始迫不及待。
  在街邊的一個公用電話亭裏,滬妮沒有一點猶豫地撥通了肖文的手機。
  “是我!”滬妮啞著嗓子說。
  “哦!你好!你好!”肖文的聲音誇張得出奇。
  滬妮流著眼淚,想打斷他的話,卻不知道說什麽的好。
  肖文自顧自地說了一大堆客套話以後,一聲:“好,回來再跟你聯係!再見!”就掛斷了電話。
  滬妮握著話筒,讓電話的盲音在自己的耳邊響了許久才掛斷。然後靠在電話上點燃煙,啜泣著,把煙惡意地吸進去,再狠狠地噴出來。
  當地上已經被滬妮踩滅了五個煙頭以後,滬妮狠狠地抓起了電話,並且很快地撥通了。對方傳來很機械的聲音:“對不起,您撥打的用戶已關機!”滬妮頹然地掛上電話,頹然地蹲在了地上,把手伸進自己的頭發裏,狠狠地抓扯著。有一種痛,可以深入骨髓。
  不時地有焰火劃破夜空的冷寂,不時有爆竹聲打破夜的安靜。滬妮蹲在那裏,感受著親人的再一次放棄,肖文放棄了她,她以為。其實她不承認肖文就從來沒有想過要完全地擁有她,他對她一開始就放棄了,她像他經曆過的許多女子一樣,隻是經曆。第一次認真對待男女感情的滬妮怎麽能夠明白一個四十幾歲男人的果斷和冷靜。
  滬妮像個軀殼樣的飄回去,然後在房間裏困獸般地浮躁地走動。
  她沒有辦法讓自己安靜下來。
  滬妮又出去了,她去那個學校附近的酒吧,那個酒吧沒有開門。
  滬妮找了一家小賣部,買走了那家小賣部存放了很久的,瓶子上已經滿是灰塵的紅酒。
  滬妮回到宿舍,很輕鬆地就把酒瓶打開了,那瓶十幾塊錢的紅酒用的是普通的酒瓶,都不需要開瓶器。滬妮咕嘟嘟地抱著酒瓶喝了一大口,然後再一口氣喝下一大口。滬妮要的就是快,快一點喝醉,就什麽也不想了。
  一瓶酒下去了,滬妮慢慢地感到頭暈,世界在她麵前朦朧起來,迷迷糊糊地,但心痛依然清晰,滬妮哭起來,已經不能控製自己的音量。滬妮感到胃在洶湧地翻滾,她掙紮著跑出去,靠在水池邊,劇烈地嘔吐,身體裏有一股強烈的力量,讓她不能控製地嘔吐,嘔吐帶走了她身體的最後一點力氣。滬妮掙紮著回去,一頭撲倒在床上,昏睡不止。冷風從門外灌進來,強勁有力,滬妮忘了關門。
  這是一個陰森的夜,漫無邊際的森林,漫無邊際的黑,還有漫天飛舞的雪花……
  第二天早晨醒來,人虛脫般的渾身疼痛,喉嚨也痛,頭也痛,胃裏空得難受,卻沒有一點食欲。
  滬妮躺著,不想起來。枕邊放著她的呼機,昨天夜裏已經打開了,滬妮的堅持已經沒有了,她在等待,放下所有的自尊等待。
  滬妮想,如果自己沒有這樣孤獨,或許是不會這樣地去想他的。或許滬妮會和他分開,但得等到他在學校的時候,麵對麵地分手,然後還可以偶爾地看見他,慢慢地讓感情減弱,會來得比較容易接受一點。滬妮想,等他回來,就和他分手吧,不要再繼續這樣的遊戲了。
  喉嚨裏冒咽一樣的難受,滬妮掙紮著起來想給自己燒一點水喝。她發現自己的大門豁然地開著,不由嚇出了一身冷汗,一陣後怕。四處檢查一下,沒有有人來過的痕跡。滬妮出去接了一壺水燒上,水慢慢地燒著,喉嚨都已經快要燒起來了,跑到外麵去,對著水龍頭灌了一肚子涼水。
  喘著粗氣回到床上,感到自己的身體在發抖,時間還早,滬妮決定再睡些時候。在酒精的餘力下,滬妮很快地睡著了。
  晚上七點多,滬妮被呼機吵醒,很急促的聲音,很歡快的聲音。滬妮從很遠的世界被拉了回來。
  呼機上豁然寫著:對不起!我想你!
  滬妮飛快地穿上衣服,向街頭奔去。她明白或許這個時間肖文是有機會通電話的。
  滬妮撥通了肖文的手機,卻被對方告知已經關機。滬妮茫然地看著呼機上的留言,想哭,但沒有眼淚。
  身體虛脫一樣地難受,滬妮明白得去吃點東西,不然情況會更糟。
  坐在了那對下崗夫婦擺的小攤前麵,卻沒有一點食欲。胡亂點了兩樣東西,淺淺地吃著。昨天來的小女孩還是坐在凳子上,不時衝滬妮很羞澀地笑笑,依舊帶著心照不宣的表情。滬妮也不時地回應一下她的友好表示。付錢時兩夫婦驚訝地問:“不好吃嗎?你都沒有怎麽吃哦!”滬妮說:“感冒了,沒胃口,其實很好吃的。”
  滬妮笑著和小女孩揮了揮手,蜷縮著身體往回走去。經過一個電話亭,滬妮猶豫地停了停腳步,然後又向前走去。再經過一個,再經過一個,滬妮慢慢地靠向它,她知道這是她要經過的最後一個電話亭。滬妮撥通了電話,對方依舊是那個很機械的聲音:該用戶已經關機,請稍後再撥。滬妮讓那個聲音響過,然後又是一遍英文的解說,然後是盲音。滬妮掛斷電話,慢慢地向前走去。她知道是這樣的結果,但還是忍不住地要試一下。
  回到宿舍,滬妮的心情卻出奇地平靜下來。抱了張愛玲的《傾城之戀》看起來。她已經好久沒有認真地閱讀過了。
  時間一天天的過去,非常地緩慢。滬妮用極限的忍耐,來等待寒假的結束。滬妮不再浮躁不安,她把一切都壓在了心底。看書,寫作,出去吃點東西。每天晚上七點多鍾,滬妮會收到肖文發來的一條短信息,滬妮不會再想著要和肖文通話,她知道那樣隻會讓自己更加煩躁。她不知道在上海的肖文是很繁忙的,因為他好久沒有回去了,自己的父母,妻子的父母,每天都和很多的人呆在一起。而他的短信息,也是在他主動承擔了倒垃圾或去樓下買瓶醬油等等這樣的任務後,才能夠把手機一並帶了出去發的。到後來他幹脆讓服務台的小姐在以後的一個星期裏,每天到了那個時間就發一條短信息。而那條短信息會帶給滬妮許多的希望和勇氣,足以支撐她當晚能夠比較正常地睡眠。
  學生們開始陸陸續續地返校,學校突然間又熱鬧起來。滬妮的心情輕鬆了許多,她知道肖文也快要回來了,她的難熬的等待也快要結束了。
  滬妮坐在學校門口的小賣部買了一瓶酸奶喝,就在上次看見肖文回來的那個時間。一瓶酸奶足足喝了有半個小時,然後再要了一瓶,又喝了有半個小時,再要了一瓶。
  一輛出租車在學校門口停了下來,和每一輛停下的時候一樣,滬妮的心都壓製不住地跳起來。
  帶著大包東西的肖文下了車,朝著小賣部走來。他看見了滬妮。滬妮有些驚慌,更多的是欣喜,這些情緒讓她漲紅了臉,她把眼睛看到了街的對麵,來掩飾她的失態。
  肖文還是買了一包煙,小賣部四十幾歲的張二熱情地招呼著:“肖老師回來了!還帶這麽多東西。”
  肖文應付地答著:“是啊!是啊!”
  肖文轉身走了,滬妮感覺到他在自己臉上停留的目光,意味深長卻一點也不敢張揚。
  但不管怎樣,滬妮的心充盈起來,塌實起來。
  滬妮坐在那裏,她在等待,但她的心已經迫不及待了。
  一會兒滬妮包裏的呼機歡快地響起,不看滬妮都知道上麵顯示的是什麽。
  滬妮付了三瓶酸奶的錢,起身向學校慢慢地走去。她這是第一次白天去肖文那裏。
  快走到肖文宿舍門口的時候,上麵踢踢塔塔地傳來一陣腳步聲和說話的聲音。滬妮不敢停留,繼續向樓上走去。一大家子人鬧哄哄地走了,腳步聲消失了,滬妮轉身下樓,推開了那扇熟悉的門。
  一進門肖文就抱住了滬妮,兩個人熱烈地親吻,滬妮貪婪地感受著這個熟悉的男人身上已經熟悉的一切,這些天的思念和悲傷此刻可以這樣具體地來彌補了。頃刻,肖文驚訝地用手指摸了滬妮臉上的眼淚,問:“你哭了?”滬妮搖頭,再把自己的嘴唇貼實地送了上去,她想要分手的計劃,隻在這一刻就瓦解了,就這樣吧,就這樣吧,能夠到什麽時候就到什麽時候吧。抓著一根稻草隨波逐流,比孤單地隨波逐流要來得輕鬆一些吧。
  肖文睡著了。他已經疲憊不堪了。滬妮睡不著,她這些天的睡眠太充足了。
  滬妮裹了一條毯子,坐在沙發上點燃一隻煙,慢慢地吸著,看著床上熟睡的肖文,心裏卻是一片的茫然和空洞,經過這個寒假,她明白了他和她的關係脆弱得經不起一點的風吹,他們脆弱得就像小孩在沙堆裏胡亂建起的一座城堡,任何的一點外力,哪怕就是一隻路過的小狗,也會讓這座城堡倒塌。呼機突兀地響起,尖利刺耳。滬妮趕緊把它從包裏翻出來按掉,怕它會影響了肖文的睡眠。還好,肖文翻了個身,就又沉沉地睡去了。這個呼機號碼就肖文知道,滬妮疑慮還有誰會給她聯係呢。滬妮看見上麵顯示居然是肖文呼叫,內容和這個星期的一樣:想你!想要早點見到你!滬妮突然明白了,明白了這幾天同樣的時間收到同樣信息的原因。
  看著熟睡的肖文,滬妮讓自己什麽也不要去想。
  這個夜晚滬妮躲在自己的宿舍裏寫作,她已經好些天天沒有去肖文那裏了,她刻意地要對他們的感情冷淡、理智。她有些失落,失落的原因是肖文這些天也沒有給她傳呼,讓她去他那裏,滬妮很失望,肖文不像以前那樣對她如饑似渴了,她其實是很惶惑的,但她還在堅持。
  周圍的房間熱鬧起來,有不少串門的學生,樓上的好象在“鬥地主”,一種賭錢的打牌方法,最外間音樂係的一個男孩不斷地彈著吉他,用沙沙的嗓子唱一些老的美國的鄉間民謠。如果和平時沒有什麽區別的話,他的房間裏應該有幾個一年級的女學生,並且他們沒有開燈,隻是點了一隻蠟燭。
  滬妮喜歡這些嘈雜聲,喜歡這樣虛假的繁華,這樣她就不會感到這個世界空曠的寂寞。她艱難地寫著,一個女生和她老師的愛情故事。她現在隻能寫這個題材,她的腦子裏很難裝得下別的。她寫得不投入,因為現實畢竟有更大的影響力,在不斷地誘惑她。
  呼機響了,滬妮震了震,堅持就在頃刻間讓步了。滬妮很快地洗了臉,梳了梳頭,拿起外套,匆匆地向外走去。她是覺得悲哀的,甚至是絕望的,恍惚覺得自己像個應招女郎,她感到了恥辱,但她說服不了自己不向著那個方向走去。事實上這段時間以來,他們都是好些天以後才會見一次麵。都是肖文打傳呼來叫滬妮。他們現在似乎都有了這樣的默契,肖文不叫,滬妮就不會去,她不好意思去。肖文的傳呼一來,滬妮就像個應招女郎一樣地收拾好自己,去那個地方。而肖文在最初的激情過後,生活已經正常化、理性化了,他依然是喜歡滬妮的,但他還有別的活動,正常的社交,自己獨立的空間,這些讓他不能再給滬妮太多的時間。他覺得這樣才是正常的,他們的關係經過了磨閡期,進入了正常的階段。
  而滬妮感到更加悲傷和害怕的,是肖文的激情在慢慢地持續地減退。他們在做愛時,肖文已經平靜了許多,每次滬妮看到的,都是肖文沉溺的臉,半閉著眼睛的沉溺的臉,他隻沉溺在肉欲裏,死亡般的沉溺。滬妮很希望能捕捉到別的東西,但沒有,隻有沉溺,完全肉欲的沉溺。他對她已經不再關注。
  今天也不例外。
  肖文又熟睡了。滬妮坐在窗台上,看著遠處的點點燈火。香煙在她指間疲倦地燃燒,慢慢地,滬妮覺得累了,如果能夠,她想逃開,去向一個溫暖所在,一個溫暖的,安全的懷抱。滬妮的腦海裏浮現出一個在山頂上奔跑的英俊少年,在那個蒼涼的冬天。
  滬妮慢慢走到床邊,看著熟睡的肖文。今天他又和女兒通過電話,非常疼愛地關懷,卻這樣隨意甚至冷酷地對待了滬妮,隻注意了她肉體的存在,對她的心靈的要求,她黯然的痛楚,他都視而不見了。滬妮用手指輕輕地撫摩他淺淺的皺紋,辛酸和埋怨齊齊地湧上心頭。這就是她的愛人,這個她指望給她溫暖的愛人。肆意地傷害著自己的感情和自尊。
  肖文醒了,他眯縫著眼睛問:“還不睡,都幾點了,明天還要早起呢。”
  滬妮輕輕地說:“咱們分手吧。”
  肖文的睡意一下沒有了,他坐起來問:“你怎麽了?”他的手指擦掉滬妮的眼淚。滬妮心頭不禁感慨萬千,眼淚更加滾滾地流了下來。她克製著自己有些發抖的聲音說:“我們分手吧,我實在受不了了。”
  肖文皺著眉看著她,用被子蓋住自己的下半身,給自己點燃一隻煙,慢慢地說:“滬妮,我知道我們將要麵臨的是什麽,你也肯定知道,從一開始就知道。但我想我們都是成年人了,可以為自己的行為負責。我給不了你太多,這是我對你最愧疚的地方,但我對你的感情是真的。”肖文吸了一口煙再,思考了一下慢慢地說:“我不能勉強你什麽,這一天遲早是要來的,如果你要讓它這麽早的來,我也沒有辦法。主動權在你手裏。”說完肖文就看著滬妮,眼睛裏的冷靜和剛剛的一席話讓滬妮冷徹心扉。滬妮懊惱自己竟然還那樣傷心地啜泣不止,還在對以往的美好心痛不已。所有的一切,其實都是虛假的,關懷,疼愛,甚至讓滬妮欲罷不能的“聽話!”都是那樣的虛假和不堪一擊,都是為了能夠有短暫的歡愉。當最初的激情過去,沒有責任的感情就變的像放久了的剩菜,透著一股酸臭味,除了倒掉它,沒有別的出路。
  滬妮抓住肖文的手,這雙修長的手,她把它放在自己的臉頰上,眼睛看著麵前這個自己愛著的男人,眼淚大滴地落著,落在被子上,有清脆的破碎聲。滬妮把身體靠過去,緊緊地把自己埋進男人的懷裏,顫抖不已。然後滬妮站起來,撿起扔到地上的衣服,一件件的穿上。
  肖文緊張地起了身:“你怎麽了,滬妮。你要幹什麽?”
  滬妮沒有說話,穿上自己最後一件外套。肖文走上去,把滬妮剛剛穿好的外套扒了下來,固執地有些擔心地看著滬妮:“滬妮,你真的舍得嗎?”
  滬妮冷冷地:“舍不得又能怎樣?你不是說主動權在我手裏嗎?我們早就應該結束了,我實在受不了了。”
  肖文緊緊地摟住了滬妮,用小孩子一樣的霸道喃喃地說;“不讓你走,我不讓你走。”他變得狂熱起來,就像他們剛開始的那段時間,即將麵臨的分離讓他亢奮起來,因為不能永久,所以完美的她是很珍貴的,她將是他美好的回憶,他對她付出了沒有一點外界壓力,沒有一點附加條件的感情,他對她付出了沒有一點雜質的感情。因為沒有一點外界的壓力,沒有一點附加的條件,沒有一點雜質,所以,激情一過,就隻能剩下凋零的碎片,沒有什麽理由可以讓它在繼續下去。但他現在害怕起來,因為他控製不了她了,她要走了,控製不了的東西,是最具誘惑的。滬妮又像一個或妖或仙的女巫一樣,充滿了來自邊緣的誘惑。
  滬妮堅決地對抗,就像對抗一個強奸犯一樣,突然間,她把肖文完全地推翻了,所有一切,全盤推翻,惡意地,看著一個自己建起來的沙做的城堡轟然倒塌。
  衝出門外,外麵是淅淅瀝瀝的一片,梅雨季節開始了。
  第二天,滬妮就把呼機關了。
  滬妮上課,然後回宿舍寫作,她讓自己的心平靜,至少表麵上已經做到。而且,她不再去上肖文的選修課,她不想再看見他。
  也許,生活可以就這樣平靜地過下去,等到大學畢業,滬妮會找到一個誰也不認識她的地方,重新開始生活。一個體貼的丈夫,一個完整的家庭。
  雨季持續著,在這近一個月裏,每天都是綿綿的細雨,空氣裏也是潮濕發黴的味道,整個重慶,就陷入了一種雨霧蒙蒙的狀態。有人說重慶盛產美女,就是因為這裏潮濕的氣候和天空厚重的霧氣。
  滬妮撐了一把傘在校園裏慢慢地走著。今天學校裏的人很少,星期天,大家都喜歡出去玩兒,呆了一個星期的學校,已經膩了。
  滬妮低了頭慢慢地走著,手裏還拿了一個飯盒,她已經在宿舍寫了一整天了,長期的缺少運動讓她看上去很蒼白。
  “滬妮!”滬妮被低地的一聲輕呼嚇了一跳,肖文也拿著一個飯盒走在了她的旁邊。滬妮慌亂地臉一下就紅了。
  “我給你打那麽多傳呼,你怎麽都不過來。”肖文有淡淡的責備。
  滬妮低了頭不說話了,突然她抬起頭來問:“為什麽你打稱呼我就要去?”
  肖文不以為然地,語氣很像個老師一樣地說:“不要耍小孩子脾氣了,吃過飯到我那裏去!”說完肖文就向前走去,走幾步又回頭帶著老師的嚴肅威嚴地說:“聽話!吃完飯就過去!”
  滬妮呆在了那裏,她隻想哭。
  滬妮沒有了一點胃口,看著麵前的食物,想著肖文那句曾經對她來說像魔咒一樣的“聽話”兩個字,今天聽來怎麽就那樣地讓人感到屈辱呢。一種抬不起頭的屈辱。滬妮深深地呼吸著,想把身體裏深深的失望和痛苦都呼出體外。他對她多一點關心和尊重,她會在聽到他的召喚時愉快地興奮地前往。但他現在越來越多地是命令式的口吻,越來越多地忽略滬妮的感受。滬妮不明白這和做妓女有什麽區別。
  滬妮把飯菜都倒進了水池裏,空著肚子離開。
  滬妮往回走去,走過那一段路以後,就有了分岔,往左滬妮就可以回到自己的宿舍裏,往右通向肖文的宿舍。滬妮知道自己不會往右邊走,她已經下了決心的,放棄。是他先放棄了她。她失落地想。
  可是她的腳沒有一點猶豫地向右邊走去,滬妮明白了自己的悲哀所在,她救不了自己。
  門是虛掩著的,和每次她來的時候一樣。滬妮推開門,然後把它鎖上。滬妮慢慢地抬起頭來,肖文正坐在沙發上吸煙,帶著一點不耐煩的目光看了她幾眼。事實上,他已經有些看不起她了。她不象來這裏的別的女生,大都抱了很輕鬆的態度,他們的地位是平等的,有的時候肖文自己都分不清到底是他在玩她們,還是她們在玩他。有的女生會有過激的想法,要要的更多,她們會直接地提出來,她們鬧。她們罵他,甚至用手指抓他,她們在沒有希望以後狠心地離開。她們讓肖文頭痛,但他們也是平等的。滬妮不一樣,她對肖文的感情有些盲目,還帶點犧牲精神。剛開始確實是讓肖文感動的,但時間一長,她過於溫順和過於依賴讓人感到了乏味。今天肖文是想滬妮來的,但真的看到滬妮站正在自己麵前,帶著有些淒楚的表情,肖文就突然地看不起她了。
  時間還早,但他們已經沒有別的節目了。談心,看肖文畫畫,所有的節目都沒有了。他們隻剩了做愛。雖然時間還很早。
  肖文讓滬妮把衣服脫了,語氣淡淡的。滬妮就把衣服脫了。肖文的愛撫很冷淡,他停了下來,點燃一隻煙,慢慢地吸著,然後偶爾很隨意地安撫一下滬妮的身體。滬妮看著天花板,她不讓自己流淚,她在心裏發誓這是最後一次來到這裏。
  肖文的煙終於吸完了,他隻能麵對滬妮了。
  床頭響起了有節奏地嘎吱嘎吱的聲音,冷漠的沒有一點熱情的聲音,就像四周的空氣一樣的冷漠和壓抑。然後肖文顫抖著在滬妮身體裏釋放,發出死亡般的低低的呻吟。
  滬妮起身,穿衣服,然後離開。這期間肖文沒有說一句話,他又點燃了一隻煙,慢慢地吸著,倚在床頭,淡淡地看著滬妮離開。他感到了比白開水還要乏味的平淡,也許,他們真的應該結束了。
  滬妮感覺到自己的空曠,空曠到了沒有一滴眼淚。她慢慢地向前走著,手裏拿著飯盒。心裏因為曾經極度的茂盛而更顯今天的荒涼。
  後麵有個矮小的身影一直緊緊的跟著滬妮,躊躇地,猶豫地。他慢慢地趕了上去,又猶豫著拉開了距離。然後又追了上去,膽怯地叫住了滬妮:“梅滬妮!”
  滬妮轉身,她認出了他,那個想出三千塊錢買她一夜的小眼鏡。滬妮本能地感到厭惡。但那種厭惡沒有大過對自己的厭惡。滬妮冷冷地看了他一眼,轉身離開。
  “梅滬妮!”男孩鼓起勇氣又叫了一聲:“我隻有三千塊,不要一夜,就一次總可以吧。”男孩已經買了電腦了,當他拿到家裏給的一萬塊錢時,他毫不猶豫地去買了電腦,上網,打遊戲。這些都帶給了他許多的樂趣。他是個還沒有完全長大的男孩,他其實童貞未泯。
  滬妮站住了,她有了一個惡毒的報複計劃,報複肖文,更是報複自己。
  賓館的大廳裏,滬妮獨自坐在沙發上,她在等那個叫張旭輝的男孩,他拿了自己的一卡通到另一個取款機上取錢去了,學校旁邊的那個取款機剛剛去的時候正好出了故障。
  時間一點點的過去,滬妮已經坐了很久了。滬妮站了起來,她相信那個男孩不會來了。她看到一個人奔跑著進來,氣喘籲籲。他徑直地朝滬妮走來,然後因為緊張而有點結巴地說:“你再等等,我去開房。”然後就朝服務台走去。滬妮居然有一點點的感動。
  男孩走過來,手裏拿著鑰匙牌。滬妮知道自己現在離開還來得及。但滬妮沒有,她跟了這個男孩進了電梯。
  男孩很認真地對待他們的過程,要了一瓶紅酒,還要了一束紅玫瑰。他暗戀滬妮已經很久了,他高興錢讓他和滬妮這個美好的可望不可及的女生有了單獨相處的機會,他非常地珍惜這個難能可貴的機會。他把花送給了滬妮,帶著一點羞怯,然後倒了兩杯酒,自己端了一杯,因為太過興奮,太過緊張,他把酒一飲而進。滬妮冷冷地看著他,看得他心裏沒有了勇氣。
  滬妮站起來去了洗手間,她得好好洗一洗,她的身體裏還殘留有肖文的痕跡。花灑裏的水濺落在滬妮的身上,晶瑩剔透。滬妮擦洗著自己的身體,她知道這具身體上已經烙下了肖文的的烙印,他她感到了屈辱,感到了疼痛,這些感覺都將留在她的身體裏,永遠都不會消失。麵對外麵的男孩她反而平靜了許多,他們是平等的,他們是公平的,她不用去猜測他怎樣看她,不用理會他是否愛她。她答應了給他身體,原因是他要付她五千塊錢,僅此而已。僅此而已,滬妮抱著膝蓋蹲了下去。
  當滬妮裹了毛巾站在床邊時,男孩瞪大了眼睛,驚訝和緊張讓他忘了自己手裏還端著酒杯,事實上他已經喝光了半瓶酒,他緊張,他害怕,這是他的初夜。所以他不得不拚命地喝酒,來抑製自己的緊張。
  男孩也進去胡亂地衝洗了一下,他向滬妮壓來,劇烈地顫抖著,臉上的表情像要哭的樣子。滬妮心裏出奇地平靜,她甚至都沒有像她想象的那樣惡心,但她知道肖文就這樣被她惡意地趕走了,她以後不會再麵對肖文,她要懲罰自己,讓自己不會再去愛他,去依賴他。
  眼睛投向窗外,山城美麗的夜景。男孩還沒有進入,卻已經不能控製地爆發了。他懊惱地幾乎哭了起來,對滬妮懇求地說:“這次不算好不好?”滬妮點點頭,男孩臉上露出了很喜悅的笑容,帶著很多的感激。
  出來的時候已經很晚了,男孩很有風度地送滬妮到了她的宿舍門口,然後有點羞怯地問:“我下次還可以找你嗎?”
  滬妮冷冰冰地說:“不行!”然後就關上了自己的門。滬妮倒在自己的床上,包裏有三千塊錢,厚厚的。她把它們取出來,放進抽屜裏,明天要去把它們存上,又將有一段時間她不用擔心生計問題。滬妮很快地睡著了,沒有做夢。

  過了保質期的愛情沒有了
  滬妮開始了自己的生活,那次和那個男孩的惡意交易奇跡般地讓她走出了泥潭,她不再依賴肖文。
  空餘的時間就呆在了租住的宿舍裏寫作。每一個人,都希望自己將來是有好的出路的,滬妮自然不願意自己隻是一個平庸的人。心裏的一些願望在膨脹。作家,一個已經落後時代流行的稱號,卻吸引著滬妮每天趴在桌上哼哧哼哧地寫。強烈的訴說的欲望,像排泄一樣地流在了紙上。很少和外界交流的人,寫作是最好的交流方式。對現實抗拒的人,寫作是最好的逃避現實的手段。
  滬妮突然覺得,她在邊緣地帶找到了平衡,在迷茫裏找到了出路。
  如果沒有別的事發生的話。
  有因就有果。滬妮抱著僥幸心理逃避的結果,終究,沒有逃掉。
  小腹又開始疼起來,很疼,是痛經嗎?滬妮希望是,這次的例假晚了十幾天,但終於還是在焦急的等待中來了。
  滬妮堅持著,汗珠一滴滴地滴落下來,身體裏糾扯地疼痛,疼得人魂飛魄散。滬妮蜷縮著,身體冰涼得瑟瑟發抖,有人向這邊投來驚異的目光。滬妮站了起來,她決定回去休息一會。
  就在這個時候,滬妮重重地倒了下去,周圍一片驚叫。滬妮恍惚看到一張張因為驚訝而扭曲了的臉,還有許多失真的叫聲……
  學校醫務室裏,校醫手忙腳亂地指揮送滬妮來的幾個學生,把滬妮背進了學校的一輛麵包車。他剛剛測得的數據:高壓75,低壓45,心率140……不能再有一點耽擱。
  經過三個多小時的搶救,滬妮脫離了生命危險。醫生沒好氣地對她說:“要是再拖幾個小時,命都沒有了!”
  滬妮睜著黑洞樣的眼睛,看著窗外幾盆十分茂盛的海棠,上麵不時有蝴蝶飛過,十分美好的生物世界。手背上,紮著一隻針,連著高高掛著一瓶藥水,虛弱的身體能夠從這裏得回力量。但,前途,真的是渺茫了,滬妮被扔進了地獄,那裏深不見底,黑暗空曠,最可怕的是,看不到一點希望。學校在第一時間就知道了這件事,她一定會被開除的,滬妮絕望地想。難道生命注定要平庸,隨著每一天日出日落,在地球上某一個寂寥的地方,虛耗自己無聊的生命。
  滬妮轉回頭,看著慢慢滴落的藥水,緩慢,無聲無息。
  小腹的傷口開始疼痛,由於輸卵管妊娠破裂,手術中,已經將輸卵管全部切除,這意味著滬妮今後的生育能力將全部喪失。一個那樣的年齡還體會不到的傷痛。
  期間,肖文在一個深夜來看過滬妮,目的是希望滬妮不要說出他的名字,他是這一屆美術係主任的人選,當然不是唯一的一個,他不希望被對手因為這樣的事情打倒。
  在滬妮的床前,肖文甚至低聲地啜泣,拉著滬妮的手請求原諒。他沒有看她,他不敢看她,低垂著自己無路可逃的眼睛,表情張皇失措。就在那一刻,滬妮完全地釋然了,肖文曾經高大的形象像沙堆一樣地倒塌了。滬妮甚至為自己竟然愛過這個人而感到羞恥,為自己曾經和這樣一個人有過最親密的接觸而感到窩囊。
  滬妮答應了肖文的要求,拒絕了他五千塊錢的“賠償”。她告訴他,你賠不起。
  肖文走的時候,滬妮沒有看他一眼,讓她許多個夜痛徹心扉的初戀,就這樣倉促地收場了,尷尬,不堪,不值得留念。滬妮甚至希望,從來沒有發生過。
  再後來,是學校紀委的老師,還有肖文的競爭對手。
  “你可以把情況講清楚,或許我們還可以幫助你。”肖文的競爭對手透過眼鏡光片,用洞悉一切的目光看著滬妮說。
  滬妮茫然地看著前麵的一塊牆壁,不想說話。
  “到現在了,你還在維護什麽?說出來,我們可以幫助你的。”鏡片後麵隱忍的目光有些失去了耐心。
  “……是學校外麵的人,我的男朋友。”
  “梅滬妮!你要相信學校,相信領導,是可以幫助你的。”
  “……”
  “這樣,你先休息,想起什麽了,再跟我們反應。”
  來的人都走了,滬妮想吸煙,病房裏還有幾個人,兩個剛生完小孩的年輕媽媽,這裏是禁煙區。放一顆糖在嘴裏,根本不能抵擋嗓子的煩躁。但隻能這樣了。
  在醫院住了十來天,滬妮回到自己租的小房間,她已經收到學校的退學通知。曾經規劃過的美好未來沒有了,曾經爭取到了一個起點被取消了,可以有千萬種的對未來的幻想沒有了,可以有的對未來最大限度地想象沒有了,可怕的平庸和不得已的隨波逐流像宿命一樣地緊跟著滬妮,像一場可怕的噩夢。
  把自己關在小屋裏關了幾天,完成了那部中篇小說。寫作是唯一的救命稻草,讓自己有希望擺脫平庸的命運,更能夠拯救自己黯淡的靈魂。
  在宿舍裏蜷縮了一些天以後,滬妮讓自己說服了自己,接受了這個事實。並且說服自己走出這間屋子。畢竟,她還是向往外麵的世界的,一個新奇的,全新的世界,比她預想的時間提早兩年多來了,讓人措手不及。
  滬妮開始出去找工作,一個固定的,八小時的工作,一個讓人感覺上很正常的工作。
  參加了許多的麵試,要嗎落選,要嗎看不上去應聘的公司。轉眼,半個月就過去了。滬妮開始給自己搬家,想把家從沙平壩搬到了解放碑的八一路,那裏離她應聘的所有公司都近。而且,她也不想在這個到處都有學校痕跡的地方生活。
  滬妮收拾著自己的行李,極其的簡單,一紙箱衣服,一床被子,一個枕頭,一些書,一個燒水壺,還有媽媽的照片。把這些東西全部地打了包,淩亂地放在屋裏,房間裏,就顯出了許多的落寞。滬妮不想仔細地品位自己的心情和情緒,她躲避著去思考,去感慨,慌亂地出去叫車,這麽多東西,搭公共汽車麻煩,一輛出租車應該可以把它們輕鬆地裝下。
  滬妮等在路口等車,看著街道。有一輛出租車經過,司機看著佇立的滬妮放慢了車速。滬妮往回走了兩步,表示她不乘車。滬妮依舊站在路口,翹首張望。她終於向電話亭走去。
  慢慢地撥了幾個號碼,終於沒有力氣把它撥完,重重地掛上電話,轉身跳上一輛的士。
  打開自己的門,屋裏已是一片敗落,書桌上放著肖文送給她的那個小木雕,默然地沒有一點表情。微風吹起窗戶上陳舊的深藍色的窗簾,把荒涼和空虛推向了極至。滬妮不敢更多地停留,拿起地上放的一堆東西,踉踉蹌蹌地跑了出去。
  新家在八一路的一條小巷子裏麵,都市裏的平民窟。老舊的班駁的木樓,底樓住了房東老兩口,二樓是房東的小兒子,一個隻讀到初中,現在沒有固定職業,但手上和脖子上都掛了金燦燦的鏈子,身上還有文身的,說不清,道不明的小夥子。還有小夥子的老婆,一個胖胖的,穿著時髦但低廉的,化著濃妝的女人,說是在經營一個小麵攤。三樓住了兩個在重慶工作的年輕男人,每次看到都穿著整齊的西裝,幹淨利落。滬妮估計他們是跑業務的。滬妮住在二樓,房東小兒子夫婦的隔壁。滬妮的隔壁,是個租住的女子,瘦小的身材,但是有男人樣堅硬的線條,和同樣堅硬的防備的目光。
  滬妮的新家有一張大大的很舊的木床,上麵鋪著同樣很舊的發黑了的褥子,屋裏還有一個半高的立櫃,小小的窗戶邊有一張桌子和一張已經破舊的藤椅。這是房間的所有東西。房屋的四壁用舊報紙糊過,但是也已經發黃,上麵布滿了灰塵,地板是木質的,上麵的油漆已經完全地斑駁脫落了。屋裏有一盞燈,是白熾燈,燈的質量應該是上乘的,上麵厚厚的灰塵和油煙說明了它悠久的曆史,燈被一條已經發黑的,裹了厚厚灰塵和陳舊蜘蛛網的,不能分辯其真相的電線拉著,吊在屋中央,風一吹,它就地搖晃著。很寥落的樣子。
  滬妮突然後悔自己這麽快就決定了租這裏,她沒有一點想要留在屋子裏的願望。但她最快找到的,價錢可以接受的,也就是這間房了。
  滬妮在散發著濃濃黴味的房中間愣了一會兒,開始收拾自己暫居的“家”。找不到從哪裏下手。床上的褥子太髒了,髒得滬妮不想用手去拉它。滬妮用指尖拈起褥子,拖動著。幹脆!狠了狠心,把褥子抱起來,扔到了外麵,隨著褥子移動的同時,灰塵也從裏麵飄散開來,滬妮感覺到反胃。端來一盆水,滬妮擦著床板,櫃子,桌子,藤椅,水黑黑地倒掉一盆,再倒掉一盆。慢慢地把自己的東西放上,房間有了一點溫暖的意思。滬妮已經滿身大汗了。
  去樓下的衝涼房衝涼,房東給了她和另一個女孩這樣的優惠條件,可以用他們的衝涼房。
  滬妮經過他們低矮黑暗的廚房,裏麵堆滿了胖女人擺攤的家當,擁擠,還混雜著各種調料的味道。
  走進他們自己用磚頭擴建的漏風的衝涼房,白天,裏麵也是漆黑一片。滬妮拉開電燈,裏麵有一個水龍頭,一個不大的儲水池,一個大桶,一張板凳。滬妮把自己的塑料桶放在裏麵,放上水,然後把衣服一件件搭在板凳上,慢慢地仔細地擦洗這自己的身體。她不想讓自己去注意自己目前的處境和將來的艱難,她讓自己的腦袋一片空白,可她還是流淚了,滬妮就這樣一邊流著淚,一邊給自己洗澡。
  第一天,躺在散發著黴味的陌生的床上,滬妮失眠了。她的每一根汗毛都拒絕了要和這張床融為一體,她厭惡這張床,厭惡這間屋子,她無法讓自己已經十分疲倦的身體安定下來。天快亮了,滬妮才迷迷糊糊地睡著。她夢見了媽媽,憔悴的媽媽,拉了她的手,她依舊是兒時的模樣,她們走著,在一片沒有顏色的荒野裏。滬妮很小心地走著,怕這樣短暫的幸福突然的結束……

  漂亮朋友
  滬妮去了解放碑一家大型商場做總台小姐,一個憑容貌和耐心贏得的職業。這是她能找到的最好的工作。工資不高,但足以維持生計。
  但她的工作是倒班製,她還有時間是空閑的,可以用這些時間來寫作,寫作是激流中的一根稻草,滬妮想要憑借這根稻草逆流而上,擺脫掉隨波逐流的無聲無息的可怕命運。這是她能夠住在這個地方,能夠站在總台裏機械微笑的精神支柱。
  滬妮正處在幻想的年齡,一個二十出頭的女子,一個漂亮聰明的女子,是不甘心沉澱在這個喧囂世界的低層的。世界以它自己的形式存在,街頭、角落到處充斥著金融、娛樂、廣告、行為藝術,報紙頭條爆滿的是吸毒、搶劫、強奸、世界金融風暴。這些都不關滬妮的事,滬妮隻希望自己不要在這個浩瀚的世界裏沉淪,發出一點聲響吧。
  站在商場底樓大廳裏的鮮花簇擁的前台裏,滬妮努力讓自己的臉上保持真誠的笑容。她不明白哪一種笑容是部門經理所要求的真誠的笑容,臉上能夠有笑容已經很不錯了。
  和滬妮一起當班的是一個有著驚人美麗的高挑的重慶女孩小言,在解放碑不難見到這樣美麗的女子,細膩的水分充足的皮膚,顧盼生輝的大眼睛,圓潤的嘴唇,精製小巧的挺拔鼻梁,近乎完美的標準瓜子臉。重慶是個盛產美女的地方。
  小言和滬妮一樣穿了合身的蘭灰色套裙,裏麵是潔白的襯衣。長發也是那樣挽成了一個結束在腦後,也是那樣幹淨利落的樣子。
  她們上班是不能坐的,幾個小時,就一直站在那裏,麵帶微笑。
  因為是晚上了,客人已經慢慢地少了起來。沒有客人上來谘詢的時候,小言會保持了微笑和滬妮說話,這是她上班唯一的消遣和樂趣。她說話帶了重慶人的特點,每一句話裏,都帶了粗口:“X 媽耶,老子腳杆都站軟了!”滬妮聽了她的話,都不知道該怎樣回答。小言也不用她回答,自顧自地說:“下了班蹦的去,去不?很多人的,很好玩。”
  滬妮搖了搖頭,說:“不想去。我又不認識你那些朋友。”
  小言笑起來,說:“你個傻兒,下了班就回去,在屋裏頭孵雞娃兒啊!今天不認識,明天就認識了嘛!”
  滬妮知道她的粗口是習慣性的,也不計較,笑一笑了事。
  有人朝這邊走來,兩個人都不再說話,臉上都掛上了很克製的職業化的笑容。
  一個媽媽帶了一個女孩,拿了買的東西來包裝。小言把東西接過來,三下五除二,一個精美的禮品就包好了。看著遠去的兩母女,小言說:“下個你包!你會包了吧?”
  滬妮說:“也許吧。”
  小言偷笑了一下,說:“你看那兩個X傻兒,是在拍電影嗎,還是啷個裏喲!龜兒兩個有毛病!”
  滬妮也看到兩個中學生模樣的人,在商場的角落裏擁抱接吻。滬妮還是那樣笑著,覺得在這裏上班的這幾天已經把這一輩子的笑都笑完了。
  “你信不信他們不是因為情不自禁,就是想在這裏刺激一下,生怕別人不知道他們長大了。”小言嘴角冷笑著不屑地說。
  “你怎麽知道?”
  “哈!”小言笑起來,得意地說:“我像他們那樣的年齡,也是這樣的。”
  又人上來問老人的用品在哪一樓。小言收起她大大咧咧的笑容,禮貌地用略帶一點重慶味的普通話告訴她:“在五樓嬰兒用品的旁邊。”看著客人走遠了,小言就說:“你啊,叫你記的東西都記得了吧?”
  滬妮說:“差不多吧。”
  滬妮和小言站在燈火通明的街上的時候,已經十點半過了。小言依舊有那個高大帥氣的小夥子來接她,小言跳上男孩單車的後座位,摟著男孩的腰,單車搖搖晃晃的,慢慢消失在有些霧氣蒙蒙的燈火輝煌的街道上。遠遠地,像極了懷舊老電影的畫麵,看得滬妮有些辛酸。
  滬妮慢慢地向“家”的方向走去,那裏離這裏已經很近,走個十幾分鍾就可以到了。
  滬妮走得很慢,她不想回到那間潮濕的密不透風的,悶熱還散發著黴氣味的“家”。每天下班前,是她最愉快的時間。下班以後,她都要不得不麵對許多的問題,比如她一直不適應的“家”。
  拐進小巷,所有的繁華都被拋在了身後,這裏仿佛與這個城市無關,這裏是破落的,比這個城市落後了許多年的角落。很髒的狹窄的小路,兩邊歪斜的曆史很悠久的老屋,穿著大褲頭光著膀子的男人和穿著皺皺的綿綢睡衣的女人,還有顫巍的老人,都喜歡搖了蒲扇坐在屋外的躺椅裏乘涼,也有的圍在一張油漆已經脫落的小桌子上打麻將或打紙牌。如果時間還早的話,你還會看到還有的把飯桌也搬到了屋外,上麵放了幾碟菜,沒有看相,但絕對有誘人食欲的香味。要不是一盆浮了厚厚一層紅色辣椒油的,裏麵煮了多種葷菜和素菜的小火鍋,一家人就圍了桌子,汗流浹背地吃得很是香甜。樹陰下幾個拉了二胡唱川戲的老頭意猶未盡,還在那裏一板一眼,拿腔捏調搖頭晃腦地唱著。
  滬妮推開了陳舊的紅木門,二樓的夫妻兩正吵得歡,女人的尖叫,男人的怒吼,還有撕打的聲音。
  關上紅門,房東老兩口都探了一張焦慮的臉出來,看看滬妮,再看看樓上吵鬧的房們。那扇門沒有關,所有的聲音都向外擠壓著,女人歇斯底裏地叫著:“老子不活了!老子死給你個龜兒!”然後是用勁的聲音,重重跌倒的聲音,還有東西滾落的聲音,然後男人罵著:“你個龜兒傻婆娘!老子給你兩個說不清楚!傻X1”然後男人出來了,光著膀子,手裏拿了一件衣服。女人披頭散發地攆了出來,一張胖臉哭成了一個大番茄,她沒有抓住男人,隻好衝男人的背影尖叫著:“你龜兒有本事一輩子都不要回來!死到外頭算了!”
  老兩口想攔住怒氣衝天的兒子,但那男人帶了很大的一股慣性,拉他不住,老漢隻有對他的背影威嚴地叫著:“六娃子!你給老子回來!”做兒子的頭也不回地走了。滬妮把自己為了躲避走路張牙舞爪的男人,而緊貼在牆上的身體放鬆下來,對著臉上帶著一些尷尬的老兩口笑笑,就上樓去了。
  隔壁間那個堅硬的女子豁然地打開門,她淩亂地披散著頭發,頭發枯黃,還有很多開叉了。她穿著皺皺的寬大綿綢睡裙,顯得身體更加地瘦小。她的眼睛小而聚光,還帶一點神經質的挑釁。這雙眼睛冷冷地瞟了滬妮一眼,然後快速地收回。她手裏斷著盆子,裏麵裝了毛巾肥皂之類的東西,劈劈啪啪地跑下了樓,很好精力的樣子。
  滬妮進了屋,一股熱浪撲來。這間屋的溫度應該比外麵高出兩度。滬妮坐在床沿上,慢慢地讓自己放鬆下來。那個隔壁還在哭泣的女人突然地發出了一聲很響的聲音,然後重重地摔門聲,劈劈啪啪下樓的聲音。兩個老人焦慮的聲音:“麗娟!你去那裏!……你回去!”聲音裏,帶著用力拉扯的跡象。失控的女人尖叫著:“……放開!他狗X的不要這個家了,老子也不要了!”粗大的女人占了上風,她跑出了家門。樓裏,又恢複了暫時的平靜。
  房間裏熱得厲害,熱空氣逼得人無處可逃,汗水濕漉漉地粘在身上,空氣裏又多了一股汗的味道。如果可以,滬妮寧願一天二十四小時的上班。走到小小的窗戶前麵,趴在桌上,那裏似乎有那麽一點風。從窗戶看出去,對麵也是一棟這樣的小樓,樓頂上種滿了葡萄、絲瓜還有番茄,淩亂而富饒。上麵還有竹竿搭成的晾衣架,上麵掛著夏天的衣服,男人的大褲頭,汗衫,女人的褲頭,奶罩和大大的睡裙。
  滬妮掏出一隻煙來,點燃,慢慢地吸著。不知是誰家的電視裏放著咿咿呀呀的川劇的聲音,讓滬妮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身在現代的大都市,還是年代陳舊的什麽地方。
  像每一個呆在房裏的時間一樣,很認真地對待著麵前的一堆稿紙。煙蒂堆了一些,手裏的筆也不停地寫著。其實寫的東西沒有多少是有價值的,或許一個晚上,都寫不出一句精彩的句子。但還是不停地寫,生怕一停,就在世界無聲無息的最低層沉澱得更深了,怕以後再也沒有力量把自己拉出來了。
  隔壁女子劈劈啪啪跑上樓的聲音沉靜很久以後,滬妮開始收拾自己的東西,拿了一個盆一個桶,拿了毛巾肥皂和換洗衣服出門。那個堅硬的女子還沒有進屋,在走廊上拿了長長的竹竿挑了衣服向很高的繩子上掛著。地上又是一灘水了。
  聽見響動女子又把她冰冷的目光投了過來,隻一瞬間,就收了回去。
  滬妮下樓,走進廚房,在走進衝涼房。裏麵一股熱氣和香皂的味道。
  把衣服脫下來,先把衣服洗了。如果洗完澡再洗衣服,就會又洗出一身的汗。洗幹淨的衣服放進盆裏,放在高處,然後開始洗澡。重慶的夏天如果沒有空調的話,那洗澡應該是一天中最美好的時刻,清涼幹淨的水,把累積了一天的汗,全部都衝洗掉了,至少在洗完澡以後的幾分鍾時間裏,人是很清爽的。
  身上的水還沒有擦幹,汗又冒了出來,就由它去了。
  滬妮站在堅硬女子剛才站的那個地方,用同一個竹竿借著走廊上的燈光晾衣服,這裏是見不到陽光的,她的衣服上都有了一股發黴的味道。
  紅門響了,一個穿戴很整齊的男子快步地上樓,臉上帶著被酒精灼燒起來的潮紅。他看到滬妮,眼睛亮了亮,學著電視裏的鏡頭很瀟灑地“嗨!”了一聲。現在許多人都會有這樣“向世界接軌”的動作,但這樣的動作放在這個不管怎樣穿戴整齊,但渾身上下都還透著土氣的人身上,不免讓人渾身起雞皮疙瘩。滬妮看了他一眼,拿起自己的空盆,麵無表情地回了自己的屋。她不討厭這個人的土氣,但她討厭這個人的虛浮和“白癡”,她不屑於和他說一個字。
  男子已經在滬妮麵前有過一次碰壁,如果今天沒有乘了酒勁,他也不敢再招惹滬妮。這樣的碰壁,難免讓人尷尬,還好,他又乘了酒勁,做了一個很洋派的動作,攤了手,聳聳肩,不以為意地笑笑,輕快地跑上樓去。
  滬妮把藤椅搬到床邊,把小風扇放在上麵,把風開到最大檔,然後躺在床上。什麽也不讓自己去想。風帶著熱烘烘的溫度,但多少比沒有的好,誰家的電視裏還在咿咿呀呀地放著川劇,滬妮聽著這個聲音,漸漸地變得遙遠,慢慢地睡著了。
  和小言關係密切幾乎是必然的,因為小言需要一個沒有人打擾的地方。
  在更衣室裏,小言脫下工作服,露出嫩黃的胸衣和底褲,很完美的身體,全身上下沒有一點瑕疵。滬妮麵對著牆壁,在旁人麵前換衣服,她做不到像小言那樣的自在。但是她感覺到了探詢的目光,在後麵,很細心地分析著自己的身體。穿上牛仔褲和T恤,因為天熱,頭發就還那樣盤著,隻把那朵黑色的稠花摘了下來。轉身看見小言穿著一條剛到腿跟的熱褲,一件黑色的吊帶衫上麵墜著一些銀色的亮點,長發已經披了下來,厚厚的,被染成了紅棕色。熱的不適對小言來說,遠沒有美麗來得有說服力。
  第一次小言提議到滬妮的出租屋去玩兒,滬妮覺得有些唐突。從來沒有人去過她自己的私人空間。但小言的快樂和熱情幾乎讓人不能拒絕。然後滬妮還是申明了自己那裏“不好玩”。事實也是這樣,滬妮自己都不喜歡呆在那裏,什麽都沒有,有什麽好玩的。小言不介意,喜滋滋地牽著小剛的手在後麵跟著,紅棕色的長發很有節奏地在腦後擺動著。
  在那個散發著黴味的房間裏,小風扇懶懶地吹著熱風,板凳上擺著小剛買了一些零食,三個人並排坐在床上,鞋都蹬在了地上,三雙光腳丫子就在床沿晃動,很無聊的樣子。氣氛有些尷尬。滬妮覺得自己要盡一點地主之儀,但是卻總是找不到很好的話題,不時地,氣氛都很冷淡。
  但是很快滬妮就發現了尷尬的隻是她一個人,他們兩個是不需要什麽話題的,甚至不需要第三個人的存在。滬妮突然明白了小言為什麽要在大熱的天,跑到這間悶熱的出租屋裏來的原因了。
  “我去買點西瓜,你們先坐一會兒。”滬妮站了起來。
  “你想吃西瓜嗎?”小言把偎在小剛懷裏的腦袋抬起來問,一臉不知情的樣子,其實她的眼睛已經開始迷朦了。她的樣子讓滬妮不好意思看她,似乎看了她,就是窺探到了她的秘密一樣。
  “是,你們先坐一會兒。”滬妮起來,餘光看見小剛的手在小言的腰間遊移,很進入狀態的速度。滬妮拉上門,向樓下走去,聽見小言放肆的尖笑聲。
  沒有目的地走在熱浪翻滾的街頭,街道兩旁做生意的小販用力地搖晃著手裏的撲扇。
  在刨冰攤前麵坐下來,要了一碗刨冰,慢慢地吃,驚心地涼。磨蹭著吃完刨冰,時間應該還太早,繼續向前走。在書攤前停下來,翻看著一些過期的雜誌,一些經過了別人手的舊雜誌,很便宜,但卻不想擁有它,因為它以前的主人來曆不明,沒準是個肝炎患者也未可知。放棄了那一堆的舊雜誌,進去一家音響店,就是這一次,滬妮喜歡上了王菲的歌,或許,該給自己買一個隨身聽,聽聽這些靈動的聲音。
  在街角拐彎的地方,滬妮買了一個大大的西瓜,很重,得雙手抱著。抱了這個西瓜,慢慢地往回走,想著小言他們兩個在床上溫熱地糾纏,在那個悶熱潮濕的房間。
  走在樓梯上,故意地把腳步放得重重的,木樓板發出虛張聲勢的悶響。
  門開著,小言是個聰明的女子。
  “哇!這麽大的西瓜!”小言歡笑著迎上來,表情有些誇張,眼睛裏還有星星點點的東西在閃爍。
  小剛興奮地接了西瓜,張羅著用一把小刀把西瓜開了。三個人抱了西瓜啃,汁水流了一手一臉。小言把手上戴著的一個裝飾戒指摘了下來,怕把它弄髒了,以前沒有見她戴過的,大概是剛才小剛送她的。戒指上鑲嵌著一朵紅色金屬的玫瑰花,應該不值錢,但戀愛中的人不在乎。小言又看了小剛,兩個人心照不宣地相視一笑。滬妮把眼睛錯開,狠狠地把自己手裏的西瓜咬了一個大缺。
  天天有夢,精力很旺盛的樣子,夢見陌生的街道,一輛輛的中巴車從身邊經過,每一輛經過,滬妮都追趕著,很惶恐地追趕,生怕坐不上,但事實上就是坐不上。街道是昏暗的,空無一人,隻有滬妮在惶恐地追趕那些狂奔的中巴車……
  先前的那部中篇被雜誌社退了回來,放在桌上,沒有一點價值,沒有一絲生機。第一次拿到稿費時的躊躇滿誌現在沒有了,隻有惶恐不安地擔心自己的出路。出路。不能一輩子庸庸碌碌地生活在最低層,太可怕了。
  因為害怕,所以把所有的空餘時間都用來寫作。趴在桌子上,一隻手拿著筆,一隻手夾著一隻劣質香煙,煙灰缸裏永遠是堆積如小山的煙頭。不管寫不寫得出來,都茫然地寫著,隻要在寫,就是有希望的。
  實在寫不出來的時候,就給自己的作品取名字,一個非常吸引人的名字,一個讓人看一眼就想要閱讀下去的名字。
  但每每吸引滬妮的,是不知道什麽地方飄來的電視裏的川劇唱腔,咿咿呀呀,要斷不斷的,激發著人蓬勃的睡意。
  在小言帶了小剛來的時間,房間就不屬於滬妮了。滬妮就有些遺憾地放下自己手裏的筆,擦掉臉上和手上的墨汁,去外麵溜達。然後回去再用濕毛巾把竹席仔細地擦拭幾遍。但躺在床上時,還是會想起小言他們兩個在床上糾纏的情景。
  小言開始給滬妮介紹男朋友,小剛的同學,一個高大但說不上英俊的男孩。坐在酒吧裏局促大男孩的對麵,滬妮心靜如水。
  “為什麽不行嘛?”洗手間裏,小言很懊惱滬妮的拒絕。
  “……”滬妮想著可以成立的原因,想了很久,突然醒悟地說:“為什麽行呢?我又不喜歡他!”
  “那你為什麽不喜歡他嘛!”
  “那我為什麽要喜歡他嘛!”
  “……你龜兒個傻兒!”
  “你龜兒才是個傻兒!”滬妮用普通話重複著小言的粗口,這句話就變得不倫不類起來,小言瞪圓的眼睛眯了起來,笑彎了腰,滬妮也笑起來。
  洗手間的門不斷地開著,不停的有漂亮得滴水的嬌小女子進來,嘟著鮮豔的嘴唇,撲扇著眼影下麵冰冷遊移的眼睛,焦躁地拍打關閉的小格門。從小格門裏出來的女子,就對了汙穢的鏡子,對著鏡子裏喜歡的自己不自覺地做出一些“酷酷”的媚態來,然後仰著漂亮的小腦袋再次投身到震耳欲聾的大廳,加入到鬼魅一樣搖晃的人群中去,釋放自己過剩的精力和情感。
  小言對和滬妮的談話已經感到了乏味,拉了滬妮的手離開氣味欠佳的洗手間。
  舞池裏,從小言和小剛的舞姿中似乎看得出他們在意淫,扭動的小言千嬌百媚,身體像一條性感地蛇一樣誘惑著年輕的小剛。如果自己也有她一樣的家,一樣健全的父母,那,自己也可以像她一樣,在一個安定的環境下,輕鬆地享受生活的快樂。滬妮這樣認為。
  但不久,滬妮就發現,小言的環境也並不是“安定”的,至少不是十分的安定。
  小言沒命地往臉上塗抹著各種東西,蜜粉,睫毛膏,眼影,腮紅,口紅,原本就驚豔的臉更加地不能逼視。她穿了一件很大的白色T恤,下身空空的,就穿了個褲頭。頭發用一個夾子隨意地夾在頭頂,有許多縷發絲垂下來,讓她的臉透了許多的嫵媚。
  小言坐在她的梳妝台前,一個半舊的桌子,上麵擺了一個缺了一個角的大鏡子,鏡子的缺口被充分利用,掛了一個綠色的,咧了嘴笑的布偶小青蛙。屁股下麵依然是一張半舊的凳子。陽光透過還算大的窗戶射進來,坐在床邊的滬妮就看到了小言逆光下精致的側影。
  小言的房間也是很簡陋的,一張舊的單人床,一個舊的衣櫃,一個簡易梳妝台,然後堆了半間房子的雜物。床上擺著的很大的棕色布狗熊和鏡子上吊著的小青蛙,還有梳妝台上的各色化妝品,給簡陋的小屋增加了些許女孩的芬芳。
  外間不斷地傳來麻將的聲音,還有女人們不斷的“碰!”“自摸!”這樣的聲音。那是小言的媽媽約了幾個和她一樣下崗的女人在打麻將。那些聲音裏還混雜了很大的電視的聲音,小言的奶奶在看電視,她的耳朵不好,把電視的聲音調得老大。小言的爸爸也下崗了,但不在家,到公園外麵的棋攤上下棋去了。
  滬妮看著小言,吸了一口煙,噴出一口煙圈,說:“其實你不化妝挺好看的。”
  小言頭也沒回地半眯著一隻眼,認真地給自己已經很長的睫毛上睫毛膏,一邊上一邊很小心地,盡量讓自己臉上肌肉不要動地說:“你懂什麽!……長這麽大了,……你化過妝沒啊!”放下手裏的家夥,小言把身子湊近鏡子,仔細地左右檢查一遍,然後回頭中氣很足地對滬妮說:“化妝是一種態度,是一種狀態,不純粹是為了好看,你知道吧。”
  滬妮笑笑,不置可否。
  小言瞥到滬妮手裏的煙,就從煙盒裏抽了一出來,點燃,把煙淺淺地夾在手指間上,淺淺地吸一口煙,慢慢地眯了眼睛吐出繚繞的煙霧,一副很有風景的樣子。然後她說:“吸煙也是一種態度,不是為了想吸。你就是這樣,吸那麽多煙,一點都不注意吸煙的樣子,白吸了那麽多煙,白讓尼古丁殺死你那麽多的細胞。”說完小言又很有風景地吸了一口,然後穿著她的白色大T恤在房間裏晃動著。
  滬妮看過窗戶,看到外麵的世界,外麵的風景很乏味,一堵長了青苔的青磚牆壁,看得到一扇窗戶,窗戶半掩著,掛了一條蘭色的男式短褲。挨近窗戶的地方有黃桷樹的綠色枝椏探過來。然後,就是霧蒙蒙的天空。
  小言住的地方也是城市裏敗舊的角落,不同的是,這裏是她的家,她一出生就住在這裏。小言是幸運的,在滬妮眼裏。她有父母,還有一個奶奶,他們一家四口,應該是美滿幸福的,她想不出來小言有什麽不愉快的原因,事實上小言也是很愉快的一個人。
  小言拿了一條包不住屁股的熱褲,和一件紅色的吊帶T恤,往自己身上比劃著,然後把它們穿在了身上。
  “我總有一天會離開這個鬼地方的。”小言邊穿衣服邊說。
  “嫁給小剛?”
  小言扯褲子的手停了下來,她看著前麵一塊浸著水漬的發黃的牆壁。很快地,她恢複了自己的動作。站起來,把褲子穿好,在鏡子前晃動著,審視自己。然後坐下問滬妮:“你覺得像我們這樣的人,是不是應該嫁給有錢人才甘心。”
  滬妮愣了愣,錢對她來說是個絕對很重要的東西。但還沒有重要到要犧牲自己的感情,她不想這樣說。自從離開秋平,小言是她唯一接觸的一個朋友,朋友之間,應該有共同的東西。於是她不置可否的笑笑。
  小言帶點沉思地說:“媽的,現在有錢人那麽多,別人怎麽過的,你看我們又怎麽過的,一個月辛辛苦苦地,就那麽一點工資,別人買一套衣服的錢都要我們掙好幾個月。”她低頭看看自己的衣服,說:“我們穿的衣服別人怕是擦桌子都嫌麵料不好吧。”
  滬妮把雙手撐在床上問:“那你和小剛怎麽辦?”
  小言點燃一隻煙,吸得不是那麽有風景了,她有點傷感地說:“我要是嫁給他,以後會比現在還更窮。每一個子兒都要計算著花,要養家了!X媽耶,老子才不幹呢!”小言把煙叼在嘴裏,沒有了一點風景,手不停地給自己戴著耳環,她的左邊耳朵上密密麻麻地有八個孔。
  滬妮笑著說:“那小剛怕是要去跳長江啦!”
  小言不置可否地笑笑,說:“有本事,拿一百萬來娶我,我要求也不高。女人嫁人那,就是第二次投胎,第一次……”小言四處看了看自己的房間,苦笑一下說:“第一次不好,你沒辦法了,但是你還有的機會,X媽曳,要是再嫁一個窮老公,那一輩子就真他媽完了。”然後搖著頭一副很害怕的樣子說:“要我一輩子過這樣的日子,我的嗎呀!還不如殺了我算了!”
  小言把她新擁有的手機拿起來看看,她在等人。滬妮站了起來,說:“我先走了,不當你電燈泡。”
  小言拉了滬妮的胳膊:“等等嘛,呆會兒讓他用車送你回去,懶得在外麵擠公共汽車。”
  滬妮笑著問:“小剛的自行車?”其實重慶人幾乎是不騎自行車的,這裏的地勢騎自行車會比較的辛苦,最主要的是這裏的居民區一般都有許多的坡坡坎坎,人馱著自行車的時間到不一定會少。
  小言不置可否地笑笑,帶一點神秘的表情說:“你呆會就知道了。”
  滬妮預感到了什麽。
  外麵傳來男孩很有禮貌的拘謹問候:“阿姨!奶奶!”
  女人的聲音有重慶人特有的爽快:“小剛啊,小言在屋裏。”然後嗓門突然地大起來:“小言!小言!小剛來了!”
  小言坐在那裏,有一點屏住呼吸的樣子,滬妮被她影響了,也不敢說話,隻是看了小言。她明白小言等的人不是他。
  小言站起來,走到門口說:“小剛,你回去吧,我和滬妮約了去逛街。”
  小剛走過來,眼睛裏多了許多的陰攉,這個聰明的男孩已經感到了嚴重的危機。他的眼睛裏有絕望的懇求:“我媽做好飯了,讓我過來叫你,叫滬妮一塊兒去嘛。”他把頭探過來,對滬妮討好地笑著說:“滬妮!一塊過去!”
  滬妮笑著搖搖頭說:“我不去了,你們去吧!”然後就起身要走。
  小言拉了滬妮的胳膊,說:“我們逛街去,我也不過去。”樓下傳來汽車喇叭聲,小言的眼睛躲閃了一下,說:“小剛,你回去吧,我不會去的。”
  小剛站著,一副倔強而且受傷的樣子。
  小言扔在床上的手機清脆地響起來,小言眼睛心虛地躲避了一下小剛的注視,說:“你走吧,我要出去了。”然後她走過去接了來電:“你等一下,我馬上下來。”
  然後她拉了滬妮,從呆立的小剛身邊經過,沒有看他一眼。走過外麵那間屋,滬妮很快地說:“奶奶!阿姨!我們走了!”小言的媽媽抬頭熱情地說:“走了,下次再來玩,啊!”她看到了小言的褲子,臉色變了,罵起來:“小言,個死女娃子,你看你龜兒穿得象個啥子哦!快點給老子換了!”小言的奶奶坐在她的床上看電視,一看見她們出來就顫巍巍地起來,咧了沒有牙的嘴,笑著顫巍巍地含混不清地說:“下次來耍,哈!小言,你早點回來,哈!莫又到深更半夜的……”小言的媽媽還在罵著:“你個龜兒是不是不聽話!喊你把褲子換了!別個穿的內褲都比你那條褲子大!小言!個死女娃子!”
  小言拉了滬妮一陣跑,把所有的聲音都拋在了身後。
  樓下不大的地方很勉強地停了一輛黑色的奔馳轎車,一個穿著休閑裝的,有些發胖的男人靠在車上,微笑地迎接小言的到來。滬妮腦袋有些發懵,這個男人不配小言,他大概有三十歲了,個頭不高,身體開始發福,他的眼睛裏沒有小剛那樣的清澈靈動,有的是被欲望汙染了的渾濁著遲鈍。他很有風度地拉開車門,小言上車之前仰頭看了一下,她的陽台上,站著小剛,一動不動地,看著他們。滬妮順著小言的目光看過去,她想起了秋平,在那個冬天的山頂……
  小言決定辭職了。
  下了班,換她們班的是另外兩個漂亮女孩,她們將從現在幹到晚上九點半。
  換了衣服坐在商場裏的快餐廳裏,這是她們最後一次在一起應付工作,以後,她們將過著截然不同的生活。小言終於像埋在沙子裏的珍珠一樣,浮出了海麵。
  滬妮要了一個魚香茄子飯,小言要了一個麻辣雞丁飯。飯很快地上來了,兩個人吃著,沒有一句話。
  許久,滬妮問:“你真的甘心?”
  小言點點頭,眼睛裏沒有一點陰攉,明亮而興奮:“滬妮!我就要成有錢人了!”然後低頭大口地吃著東西。
  “小剛呢?他還找你嗎?”
  小言點點頭,眼裏依舊地明亮和興奮:“滬妮,你不知道,你不知道這種感覺,如果你就要有錢了,很多錢!有漂亮的車,還有房,你會覺得很多東西都不重要了,一點都不重要!它一點也吸引不了我了!……至少可以說,它的吸引力比起‘錢’來,簡直是差遠了!”說完小言用腳跺著地板快樂地笑著:“我太高興了!我簡直不敢相信!”然後她安靜下來,把頭探過來神秘地問滬妮:“你知道他是怎樣向我求婚的?”
  滬妮嘴裏嚼著軟軟的茄子,茫然地搖頭。
  小言在她的新包裏翻起來,這個包就在她們商場買的,一千多的。小言從包裏掏出一串鑰匙,晃蕩著鑰匙衝滬妮笑著:“他給了我兩把鑰匙,一把是南方花園裏一套房子的鑰匙,都裝修好了的,一把是一輛桑塔那的鑰匙,然後他給了我房產證,上麵是我的名字和我的身份證號碼。”小言皺了鼻子陶醉地笑起來,裏麵不無幸福:“我當時就答應了!”然後她稍稍嚴肅了一點說:“滬妮,當一個男人給你這麽多的時候,你不得不相信他的誠意,他對我是有誠意的。”
  滬妮點點頭,如果哪個男人給她這麽多東西,滬妮覺得自己也會感動的,給予是容易的,但給予這麽多,除非是有非常的誠意,而且還要非常的實力。但她還是忍不住說:“那小剛可慘了。”
  小言臉上露出了惡作劇的笑容,說:“你要是覺得他那麽好,把他介紹給你,怎麽樣?”
  滬妮做了一個誇張的噴飯的動作,說:“當我撿垃圾的?”說了她就後悔了,她覺得這樣說對小剛不公平,那個幹淨的,透著薄荷味和陽光氣息的帥男孩。其實,他就是沒有錢而已,這是他唯一的錯,對小言來說,也是不可原諒的錯。滬妮低了頭吃飯,不再說話。
  “吃完飯帶你去看房怎麽樣?”小言的興致依舊地很高。
  “好啊!”滬妮也不想回到那間蒸籠一樣悶熱的房間裏。
  兩個人來到街頭,一股熱浪撲麵而來,小言招了一輛出租車,兩個人鑽進去,小言叫著:“師傅!把空調開大點嘛!想熱死人嗎還是啷個的喲!”
  司機很好脾氣地把空調開到了大檔,很無可奈何的說:“妹兒呐,你都不曉得現在的活兒好難做,一天都拉不到好多錢,空調還那麽廢油。”
  小言把眼一瞥,說:“空話多!”
  司機就不說話了。
  小言繼續興致勃勃地對滬妮說:“我現在在駕校報了名了,明天就開始上課。”
  司機又說話了:“妹兒呐,千萬莫來開車,女娃子家,找點輕鬆的事做就算了,莫來開車,累得很,女娃子家,吃不消的。”
  滬妮和小言就笑了起來,小言笑著說:“我就要來開車,跟你搶飯吃,你要啷個曬!”
  司機搖了頭,嘟噥著,不再搭話。
  車在南方花園停了下來,小言拉著滬妮,興奮地向前走著。滬妮突然地感到有點酸澀,她還在像一個浮萍一樣地飄蕩著,不知道將來會怎樣,會住在什麽樣的地方,會去到哪裏,甚至,會有家嗎?
  上了樓,進到五樓的一套複式房子裏,一進去小言就把落地的櫃式空調打開了。以滬妮那樣淺陋的見識裏,她還沒有見過這麽豪華的家居裝修,滬妮覺得隻能用豪華來形容,大理石的地板,誇張的很大的水晶吊燈,誇張的吊頂,當時很流行的噴塑彩點牆麵,鑲嵌著藝術石的電視牆,牆壁上裝飾有鐵花,大幅的小言和那個男人的婚紗照,齊腰的木質牆裙……所有該裝飾的地方,都裝飾了,不該裝飾的地方,也裝飾了。滿屋子的裝飾材料和豪華家具鋪天蓋地地向人壓來,透著爆發戶的特有的氣質。
  保姆房,客房,小言拉著滬妮一一地看著。然後興奮地拉了滬妮的手,向樓上跑去:“你看看我的臥室,我好喜歡!”樓梯的扶手是花樣很複雜地鐵花,樓梯的起始處,誇張地做了羅馬柱。
  上樓是一間很大的娛樂室,裝修得像酒吧裏的吧台一樣的酒櫃,裏麵琳琅滿目地裝滿了酒和飲料。大幅的落地窗前麵是一個塔塔米,上麵放著日式的沒有腿的椅子和矮桌子,桌子上是上好的紫沙壺茶具,和下麵的客廳一樣,也放了一個大的櫃式空調。因為裝修得不是那麽複雜,順眼了許多。
  小言拉著滬妮,一間間地推開房門:“這是客房,這是嬰兒房,這是書房……這裏!你看!漂亮嗎?”小言探詢地盯著滬妮,眼裏依舊帶著興奮的光。
  滬妮看到了一間麵積很大的房間,大幅的落地窗,很好的陽光照進來。房間裏鋪了粉紅的地毯,擺放著一套白色的,帶了金色扶手和花邊的臥室八件套,以後小言再也不用在那個已經缺了一角的鏡子前麵扮靚了,她擁有了一張很貴的梳妝台,上麵也不再是放著廉價的化妝品和香水,上麵擺放的是CD 、蘭寇、資生堂的化妝品和香奈爾的香水。
  白色的窗紗,粉紅色的窗簾,粉紅色的床罩,牆上掛滿了小言的巨幅照片。滬妮沒有擁有過任何一件象樣的家具,但這不說明她對家具沒有鑒賞力。在她的眼裏,好的家具是色澤溫潤,樣式大方、內斂的,帶著一些書香氣和文化氣的,而不是眼前的這樣浮華、單薄的漂亮東西。
  回頭看到小言殷切的興奮的目光,滬妮點點頭說:“挺好的!”有的時候,滬妮做不到直率。
  小言笑起來,跑進屋裏,把空調打開,撲在床上翻滾著:“有時候我都不相信,這套房子居然是我的了,真的不敢相信!”
  滬妮走進去,從窗戶看出去,一片綠化很好的草坪,裏麵有石質的圓桌和凳子,隻是因為天熱,裏麵沒有一個人,旁邊有一個網球場,依舊因為天熱而空無一人。
  小言已經跳了起來,跑到滬妮身後,問:“怎麽樣?還漂亮吧!”
  滬妮點頭:“真漂亮!”
  小言拉了滬妮又去了外間,坐在落地窗前的塔塔米上,一刻不停的小言打開了她的環繞音響,然後又拉滬妮坐在了吧凳上。兩個人開了一瓶王朝幹紅喝起來。
  看著朋友的新房,滬妮難免是有心酸的。她由衷地說:“小言,你的家真好。”所有的家對滬妮來說都是好的,不要說這樣大的這樣設備一應俱全的家,俗氣一點,虛浮一點,那些都不足以掩蓋這個家的舒適和溫暖。
  小言把臉湊過去,問:“要不要我幫你介紹一個張勇的朋友,也是鑽石王老五哦。”
  滬妮笑了,說:“我哪有你那樣好的運氣。”
  小言不以為然地說:“你不要不把這當回事,漂亮女孩,她的資本就在她年輕的那兩年,我們都是有這樣的能力脫貧的,你不要錯失了好的機會,過兩年人老了,想翻身就難了。”小言吸了一口煙,臉上帶了一點淒迷地說:“我可是受夠了窮日子的苦了,媽的,一家人都指望著我,當他們生的是一個銀行啊!……張勇還是我媽的一個朋友介紹的呢。”
  “你媽不知道你和小剛的事啊!”
  “怎麽會不知道!門對門的,怎麽不知道?還不是想靠女兒來翻身……”小言點燃一隻煙,慢慢地吸著,眼睛看著遠方說:“我當初不答應,就是因為是家裏給安排的,我氣不過,後來想一想,算了,這也是個好機會,張勇畢竟還不算太老,太糟糕……再說,我也不想再受窮了。小剛再好,他也不能給我我想要的,他還是要讓我受窮,我受不了……”
  滬妮低了頭不說話,想起自己一天吃三個饅頭,兜裏總共幾毛錢的情景,半天,說:“也許吧”
  小言恢複了她的愉快和欣喜問:“怎樣?我幫你介紹一個?”
  滬妮淡淡地笑了一下說:“算了,我也許在重慶也呆不了多久。”
  “回上海?”
  滬妮搖搖頭:“不回上海,也沒想好去哪裏。”
  小言笑起來,說:“扮酷!”
  滬妮搖晃著手裏的高腳酒杯說:“其實幾個月前就想走的,沒想到一留就留了幾個月。”
  “你家裏是幹什麽的?有沒有錢?”小言問。
  滬妮愣了愣,低頭喝了一口酒,說:“沒錢。”
  小言仰了身子說:“不會像我們家一樣,爸媽都下崗了吧。”
  滬妮又喝了一口酒,對小言的話不置可否。
  “那麽倒黴!”
  滬妮笑笑,很勉強的。
  小言好奇地問:“你以前在哪裏工作啊?來我們公司之前?”
  滬妮突然有了想要說實話的欲望,她說:“我在XX大學讀書。”
  小言不以為然地大笑起來:“那我還在清華大學讀書呢!靠!你以為你是誰啊!我不信你能把二十六個英語字母認全。”
  滬妮也笑起來,有些酸酸的。
  小言假裝認真地問:“那你怎麽來我們那裏做總台小姐啊?是不是要從基層作起啊?”小言說話的時候,眼睛裏有隱藏的笑意。
  滬妮就順勢半真半假地說:“我二年級還沒讀完就被開除了。”
  小言大笑起來,很刺激的樣子:“什麽原因?師生戀?”
  滬妮也笑著,說:“是啊!還懷了老師的小孩,結果去打胎的時候被學校知道了,就被開除了!”
  小言笑著,兩隻手猛烈地拍打著桌麵。滬妮也大笑著,揚著頭,直到笑出眼淚。
  小言好容易止住笑,喘了粗氣說:“我以前在學校讀研究生的時候,和我們學校那個老得沒牙了的老教授有了私情,生了個私生子,結果也被開除了!”
  兩人又爆發出一陣大笑,滬妮突然地走到塔塔米上,躺下來,麵朝著裏麵說:“我困了,睡一會兒。”
  小言來拉她,說:“你到臥室去睡啊!這裏睡哪裏舒服嘛!”
  滬妮一動不動。
  小言笑了笑說:“喝醉了,剛剛說胡話,現在要睡覺。”然後自己也倒在滬妮旁邊,呼呼地睡了。
  滬妮聽到後麵沒有了動靜,伸手把自己腮邊的眼淚擦掉。
  吧台上的那瓶王朝幹紅,就剩了一個底。
  酣睡被小言的電話驚醒,已經七點了。接了以後,小言就不放滬妮走了,要滬妮陪她吃晚飯,說張勇不回來吃飯,晚上有應酬。
  小言拉了滬妮去到樓下,打了電話訂餐,然後打開家庭影院,放了周星弛的逃學威龍。然後從冰箱裏拿了水果,兩個人又坐在那裏,大吃著冰涼的瓜果,從喉嚨裏發出傻傻的笑聲。
  飯菜很快地送了上來,很豐盛。一盤泡椒炒墨魚崽,一份酸菜魚,一份苦瓜燒肉,一份炒青菜,一份涼粉。滬妮看著送餐的小夥子一份一份地擺著,把桌子慢慢地占完了。她知道小言隻是窮慣了,沒有什麽安全感,現在是能抓住的東西,就要緊緊地抓住。
  十點多,滬妮一定要回去了。小言還要挽留她,讓她今天不回去了,小言不喜歡孤單。滬妮堅持地要走。她不能讓自己對這樣舒適的環境習慣,習慣和依賴這樣的環境對她來說是殘酷的,因為她沒有。就像她不讓自己習慣吃零食一樣。
  坐在工交車上,街景模糊地向後退著。汽車慢慢地向前行駛,滬妮恍然覺得,自己不知道要去哪裏,前麵,會是怎樣的一個地方,也許,那裏有滬妮想要的東西。小言的結婚,刺激了滬妮要早點離開,她要尋找,屬於自己的城市,自己的生活,自己的未來。重慶是不適合她的,這裏不是很發達,也沒有太多的機會,滬妮要向著更好的城市挺進,一個沒有牽絆的無產階級,最容易拋掉屬於自己的不多的東西,去爭取更好。
  第二天上班時,主管帶了一個依然是有著驚人美貌的女子過來,給滬妮和她互相介紹了一下。滬妮知道,她以後就和這個叫小芮的女孩一起搭班了。
  小芮有著和小言當初一樣的傲氣,她以前在另一家公司的總台做小姐,聽說這裏有人要走,沒等報上的招聘廣告出來就來麵試了。
  第一天,滬妮特別的不適應,她已經習慣小言了。再有幾天,就是小言結婚的日子。
  滬妮程式化地應付著來往的人群,她想要離開了,本來這座城市就不是屬於她的。可是哪裏又屬於她呢。滬妮相信自己找得到,她今年才二十二歲,一個還可以有很多夢想的年齡。
  滬妮看到了小剛的身影,他明顯地憔悴和邋遢了,眼睛裏的光彩也黯淡下去。他向滬妮走來,問:“小言呢?”
  滬妮說:“辭職了。”
  小剛扭頭走了,原本挺拔的背馱了下去。
  滬妮微笑著向一個客人講體育用品在七樓,心裏想著,要辭職了。辭職後可以去深圳,也可以去海南,一九九二年,這兩個地方都是那樣的對年輕人充滿了誘惑。張勇也是前兩年去的海南,然後發跡,再回重慶開的公司。那樣的地方應該充滿了機會。而且,有椰風海浪,溫情的浪漫。
  滬妮蜷縮地坐在窗前的沙發上,兩手托著腮。她的頭發披著,有些淩亂,深黑的眼睛看著牆上的一幅柔光鏡下不辯真相的“藝術照。”然後腦袋裏誇張地想象著“海南”,海南的大海,藍得有些不真實的天空,高高的椰子樹……就像在吃一碗麵之前,想象著它的味道是怎樣的美好,然後,才能有很好的食欲。
  更衣室的門開了,小言穿了一件鳳仙領高開叉的大紅旗袍出來。她低了頭在滬妮麵前轉了幾個圈問:“怎樣?”
  滬妮直起身子,搖了頭感歎地說:“真漂亮!”
  小言得意地仰起頭,看著滬妮說:“你今天啷個搞起的喲,就沒有說那件不好看!我還沒發現你這麽虛偽的呢!”
  滬妮沒好氣地說:“那你問我!”
  小言就笑了過來討好地說:“問真的嘛,哪件更好看嘛。”
  滬妮就說:“立領的更好看,那件領高的那件。”
  “為什麽?”
  “那件離傳統的樣式遠一點,經過改良的,帶點現代味,有味道些嘛。”
  小言笑了捏一下滬妮的臉說:“那我就聽你的了。”
  小言笑了去更衣室換下衣服。付了錢,向另一個攤位執著地挺進。
  兩個女孩拎了一大堆的袋子回家的時候,已經是下午六點多了。
  滬妮依舊陪了小言回去,還有兩天,就是小言舉行婚禮的日子,小言已經暫時住到了“娘家”,等待新郎來迎娶。
  小言的屋裏已經裝了空調,一人得道,雞犬升天。她的家已經發生了巨大的變化,全部“現代化”了。嫁給張勇的是她,但她的家庭顯然得到了許多的照顧。小言全家人的表情裏,都露出女兒欲嫁的欣喜,更有嫁了個好女婿的欣慰。小言父母的口氣裏,都透著一些討好的味道,這些情緒都被小言理解成是因為她嫁了一個金龜婿,因而對自己的父母更多了一些鄙視和對抗。
  小言的電話多起來,不斷有同學和朋友打電話向她祝賀。滬妮發現她其實是有很多朋友的。
  也沒有什麽事了,滬妮起身回去,小言吊著滬妮的胳膊說:“你明天一定要早點過來啊!明天不許回去睡啊,你得在這裏陪我。”
  滬妮答應著,向屋外走去。
  外間同樣裝了空調,沒有人打麻將了,一個二十九寸的菲利浦純屏彩電代替了以前那個二十一寸的彩電。小言的爸爸媽媽都在為後天的嫁女做準備。奶奶也顫巍巍地在旁邊“督戰”。小言的爸爸在用重慶味的普通話像個小學生一樣的朗誦賀詞,小言的媽媽很認真地聽著,不時地記一下需要改進的地方,其實很多準備工作到今天已經結束了。
  滬妮不忍打攪,但還是說了:“奶奶,叔叔,阿姨,我先走了,你們忙!”
  一家人停止了活動:“滬妮走了啊,慢點走哈,明天早點來哈,這兩天辛苦你了哈……”
  坐在公車上,滬妮看著這個本與自己無關的城市,她在這裏生活了兩年,原以為,在這裏會有一個新的起點,會有機會浮出死寂的水麵,到底,這裏沒有給她帶來什麽,也沒有一個新的起點。怎樣來的,再怎樣地走。無產階級,具有最徹底的革命性,滬妮深刻地理解了偉人曾經說過的這句話,現在的滬妮可以很輕鬆地放棄一切,因為她幾乎沒有一切,哪怕是放棄一個城市,選擇另外一個城市繼續生存。希望在新的城市裏。
  小言說得對,現在的中國在重新的劃分等級,階級劃分已經越來越明顯。即使沒有階級的劃分,也應該不會有人願意平庸地生活在死寂的水底,看著別人熱鬧地生活,滬妮明白了媽媽當初絕望的歇斯底裏,也明白了媽媽抱著怎樣無奈的心情讓自己在上海替她再活一遍。
  到底自己想要找的具體是什麽,滬妮其實並不明白,但逃離平庸,這一點是迫切的,也是堅決的,這是個有理由有資本幻想的年齡。
  看著窗外,未來是迷茫的,卻也是充滿希望的。
  爭取,是不容質疑的。雖然還不是很明確自己到底要爭取什麽。
  再進到那條小巷,已經十分熟悉親切的場景,熟悉的混雜的氣味,熟悉的人們依舊那樣地生活著,在外麵躺椅上納涼的,打麻將的,吃飯的,樹陰下拉了二胡唱川劇的,滬妮突然地覺得有點鼻子發酸,在這裏的一切,已經習慣了。
  推開紅門,幾天沒有吵架的小兩口又在吵了,女人的聲音尖利嘶啞,在指責男人的不忠。
  滬妮上樓,把自己關在蒸籠一樣的屋裏,開始收拾她的行李。寫完了但還沒有投出去的中篇,被小心地放進了包的底部。行李依舊簡單,在床上的東西還沒有收拾以前,一個不大的包就可以把東西裝完。這就是不添置東西的好處,想走,很輕鬆的就走了,不需要處理瑣碎的東西。
  隔壁還在撕心裂肺地爭吵,伴著清脆的煽耳刮子的聲音,和撕打的聲音。滬妮點燃一隻煙,坐在窗前的桌子上,對麵的樓頂上番茄已經紅了,竹竿上依舊飄揚著女人的睡裙,短褲和胸罩,男人的大褲頭T恤,不知道誰家的電視裏,還在咿咿呀呀地播放著川劇,混在小兩口的吵鬧中,更加地遙遠了。
  今天是滬妮在這裏的最後一個夜晚,滬妮要記住這一切,裹在熟悉的空氣和混雜的聲音裏,滬妮的眼淚流了出來,落在胸口,發出清脆的響聲。
  突然地,想起了肖文,不能自己地想起。
  “滬妮!”滬妮分辨不出呼喚來自哪裏,但確實是真實存在的。滬妮在黑暗中四處張望,不見一個有發出聲音的生物存在。
  “滬妮!”
  “滬妮!”
  滬妮在睡夢中被軟綿綿地扯了回來,睜開惺忪的眼睛,四周是城市裏不能黑盡的黑夜,嘈雜的聲音已經寂靜了,電視裏川劇的唱腔異常地清晰且遙遠。
  “滬妮!”呼喚來自樓下,是小言的聲音。滬妮徹底地清醒過來,一骨碌起身,跳到窗前,掀開窗簾,看見樓下站著的小言,旁邊,是小剛。
  滬妮躋著拖鞋跑下去開門,樓板上發出很響的聲音。打開紅門,路燈下麵,小言紅腫了一雙眼站在那裏,小剛也陰沉著臉。
  上了樓,滬妮就出來了,把兩個陰鬱的家夥留在房間裏,自己漫無目的地遊蕩在小巷裏。
  小巷裏有一些人因為貪圖外麵的一絲涼風,就在屋外的躺椅上睡覺,深夜的小巷,一樣地不覺得冷清。
  在大大的黃桷樹下麵坐下,應付著不時偷襲的蚊子,想著小言和小剛在竹席上溫熱地糾纏,這對青梅竹馬的情人,這對脆弱的抵不住一點衝擊的情人,這對欲罷不能的情人,這對年輕的不知道珍惜的情人。
  小言待嫁的夜晚,家裏來了許多的人,都是小言的朋友,年輕的女孩們,個個都有著重慶女子的細嫩膩滑的肌膚,生動傳神的五官,嬌媚的神情和爽朗的性格。小小的房間頓時擁擠不堪,根本包不住這樣熱火朝天的架勢。
  滬妮覺得自己或許不來的比較好,在這樣的人群裏,她不知道怎樣融入。她從來沒有試過和這麽多的人相處。但她還是決定留下,為了小言這個除了秋平以外,滬妮唯一的朋友。在沸騰的人群外,滬妮沉默著,不知道應該怎樣地和這些女孩一起放肆地笑鬧。
  小言的頭是在夜裏就要梳好的,她這一個夜晚,都不能睡覺。小言的父母像兩個陀螺一樣不停地轉動著,忙上忙下。小言的外奶奶則在梳妝的小言旁邊,顫抖了沒有牙的嘴,絮絮叨叨地說著一些很古老的,女人的話題。
  女孩們盡興地說笑,滿嘴的粗口。
  滬妮坐在角落的椅子上,點燃一隻煙,看著滿屋快樂的女子。她知道她們是能夠快樂的,在自己的城市裏,有自己的親人,自己的朋友,這樣的人怎麽能不快樂。小言還端坐在梳妝台前,做頭的師傅還在精益求精地擺弄著小言已經花枝招展的頭。
  滬妮真希望自己就是她們中平庸的一員,不用再去尋找,尋找屬於自己的城市,尋找屬於自己的生活。後天,滬妮就會離開這裏,離開這個讓她付出許多的城市,這裏不屬於她。她還得去尋找,直到找到為止。到底尋找什麽,這也是個模糊的答案。
  淩晨時分,女孩們都在小言的床上東倒西歪地睡了,沒有占了床的,就在地上的竹席上躺下,一樣地酣然大睡。
  小言的新娘裝也化好了。小言回頭問還坐在一旁的滬妮問:“怎樣?”
  小言的頭發被挽了起來,似不經意地垂了一些發絲在臉龐,一身素白的拖地婚紗,雖然在場合上有些不倫不類,但這些年中國就是這樣流行的,婚紗不是穿去教堂的,是穿去酒店直接宴請賓客的。沒有一個人會為此感到驚訝,因為現在中國的婚禮大都是這樣的。一個有著悠久曆史的文明古國,在婚禮這個問題上茫然到沒有了自己的傳統,因而婚禮就變得有些不倫不類了。新娘穿著潔白的婚紗穿梭在大魚大肉,酒水橫濺的酒席間。婚禮,就剩了一頓吃。滬妮不自覺地想象著自己的婚禮,要有潔白的婚紗,因為婚紗實在是漂亮,但一定得去教堂,在上帝麵前莊嚴的宣誓,無論疾病、健康、貧窮,都要與對方結為夫妻,彼此忠誠。婚禮,本該就是莊嚴神聖的。
  在精心地修飾下,小言的美是不敢直視的。
  滬妮笑了一下,說:“驚世駭俗!”
  小言笑起來,回頭左右照著鏡子:“真的?”
  滬妮肯定地點點頭。
  小言把椅子往滬妮旁邊靠了靠低聲地說:“你說今天小剛會來嗎?”
  滬妮問:“你在想他?”
  小言的目光黯淡下來,說:“他有錢該有多好,我眼都不眨一下,就嫁給他了。”小言揉捏著身上的婚紗,沉思地說:“他要我等他一年,他說如果這一年他有錢了,他就回來娶我,如果沒有,他就再也不會勉強我。”
  滬妮問:“放走他,你真的不後悔?”
  小言笑了一下,有點無可奈何的樣子,像是在說服自己樣地說:“窮日子太可怕了,我不想再過窮日子,再也不想過了。激情有什麽用,能當飯吃嗎,能代替好的生活嗎?”
  小言突然地笑了說:“要不要我給你介紹一個,說真的!”
  滬妮說:“我明天就要走了。”
  “不走嘛,到那裏不是嫁人,在這裏也可以找個有錢人嫁掉的嘛,像你這樣條件的人,不嫁有錢人就可惜了,白長了這樣的漂亮!”
  滬妮點燃一隻煙,沒有給小言,小言為了讓臉色好一點,今天不吸煙。滬妮看著彌漫的煙霧,悠悠地說:“我要換一個地方,重新開始,在這裏我已經沒有什麽激情了,換個地方,新鮮一點。”
  “還是決定去海南?”
  “是啊。”滬妮慢慢地吐著煙霧,想著有關海南的各種傳說,就是那些傳說,讓她對海南充滿了向往。
  小言沉默了一下,突然問:“你真的是大學生嗎?被學校開除了的?”
  滬妮笑笑:“我希望不是,這樣想起來還不是那麽不平衡。”
  小言的眼睛裏突然地就多了一些豔羨的目光,對混完高中的小言來說,“大學生”這三個字裏麵包含了太多讓人羨慕的內容。
  “怎樣?現在你家裏人是皆大歡喜吧。”滬妮有意要避開話題。
  “別提了!”小言擺弄著手裏的玫瑰花瓣,有些悵茫地說:“還好我吃得定張勇哦,誰家是這樣的,嫁女兒就像賣人一樣,想想,真不敢相信我是他們親生的!有這樣的父母嗎!”
  小言的情緒激動起來,抓扯著玫瑰花瓣說:“如果換一個人,我都不知道臉往哪裏擱的好,媽的!就是是張勇,我都覺得太沒有麵子了,你看看,家裏都添了這麽多東西了,還不夠,居然主動地開口問張勇要商品房,說是女兒交代出去了,也要享享清福了。就算我多半是奔了張勇的錢去的,可連我都沒有那個臉那樣張口去要什麽東西……還沒有嫁過去呢,臉就已經全部給丟光了……要是是小剛,恐怕我都不好意思跟他結這個婚了!”
  “我怎麽就有這樣的父母呢!”小言看著窗外深藍的天空,悠悠地說。
  對於兒女和父母之間的糾葛,滬妮是永遠不明白的,當然也沒有體會過,但那種感覺一定也是溫暖的,滬妮想。
  天漸漸地亮了,迎親的人來了。女孩們興奮起來,堵住門索要紅包。麵對忘我的狂喜和熱鬧,滬妮有點不知所措,這是她生平第一次參加婚禮,前幾天她是那樣地期待婚禮的到來。
  小言有點像個羞澀的新娘一樣端坐在床頭,滬妮沒法加入到轟鬧的人群裏,就陪小言在床邊坐了。
  迎娶者在被一番刁難以後,終於把新娘接走了。
  小言的婚禮極盡奢華。十五輛拉了花條的黑色奔馳車,在一九九二年的重慶街頭行駛,讓沿街的人無不駐足觀看。小言坐的那輛奔馳,在車頭上放了兩個小型的新郎新娘的玩偶,排在車隊的第一輛。滬妮和幾個女孩坐在另一輛車上。女孩們按捺了興奮看著車外觀望的人們,有個女孩豔羨地說:“能像小言這樣地嫁一次,也就真他媽沒有白活一回了。”
  車隊行駛得很緩慢,還繞了很大的一個圈子,不長的一段距離,用了一個小時才到。到酒店以後,稍事準備,小言就穿著那身潔白的婚紗,和西裝革履油頭粉麵的張勇站在酒店的大堂外麵像迎賓一樣地迎接客人,臉上帶著很有分寸地微笑。他們的身後,是一個用紅紙寫的牌匾,上麵寫著他們兩的名字,和他們今天的婚事。
  客人陸續地來著,小言戴著潔白手套的手已經握過了上百隻手,臉上的笑容也在開始僵硬。終於到了婚禮開始的時間。
  大廳裏賓客滿座,熱鬧非凡。台上早已給裝飾得繽紛喜慶,婚禮將像節目一樣地在上麵表演給大家看。
  滬妮坐在親友團的席位上,可以清楚地看到台上的一切。她被氣氛感染著,心情激動。婚禮進行曲奏響了,新郎先站在了台子的中央,他的旁邊是個穿了亮閃閃的衣服的男人,是個夜總會的主持人,據說是重慶夜總會這個行業的金牌主持人。本來是想要請電視台的節目主持人來做司儀的,但那個時候電視節目主持人還不懂搞笑,所以放棄。
  小言被她的爸爸挽了胳膊帶到台子上,很緩慢的腳步。小言爸今天也穿了一身西裝,很名貴的品牌,穿在他身上,也就像在夜市上淘來的幾十塊一身的貨色。小言笑著,由衷地,向一樣由衷地笑得臉都笑爛了的張勇慢慢地走去。小言爸也笑著,由衷地,笑得極其燦爛,眼睛裏有星光點點,從今以後,這個女兒就嫁出去了。小言爸把女兒的手放在張勇的手裏,小言的奶奶笑著,開始抹眼淚,小言媽明媚的眼睛裏也星光湧動。
  以後的節目就開始有些無趣了,事實上大概隻有滬妮覺得無趣,別人都在笑著,很開心的樣子。那個穿了今光閃閃衣服的主持人開始了他的“搞笑”。他讓滬妮和張勇吃吊著的一顆糖,讓張勇在觀眾席上煽動了手臂,像個蝴蝶一樣的朝小言“飛去”。他讓張勇和小言表演豬八戒背媳婦,滬妮看著小言潔白的婚紗,和她驚豔的臉龐,感到有些悲傷。婚禮不應該是這樣的。
  到了雙方父母發言的時間,張勇爸木鈉地站在話筒前說了幾句祝福的話,小言爸的發言又把婚禮推向了一個新的高潮。他自己寫的賀詞幾乎可以叫作打油詩,他一本正經地用了重慶味很濃的普通話來朗讀,台下的人笑著,前仰後合,幾個女孩甚至很響地拍了桌子笑。主持人終於宣布張勇和夏小言正式結為夫妻。
  小言換了一身衣服,紅色的吊帶晚禮服。如果時間允許的話,她今天計劃是要換五身衣服。小言挽了張勇一桌一桌的敬酒,手裏端了一個小小的酒杯,在嘴邊碰一碰,就算是個心意了。碰到愛鬧的客人,就非得把一杯全給喝掉。滬妮看了看這個龐大的場麵,應該有好幾十桌吧,她都為小言感到辛苦。
  桌麵上開始狼籍起來,客人們的臉也帶了油光地紅起來,酒宴開始散場,客人陸續地離去。留下的都是新郎新娘的好朋友,他們準備在四樓的卡拉OK去唱歌,或打牌,等到晚上,好給新郎新娘鬧洞房。喝多了的新郎新娘開了一間房,睡覺去了。
  滬妮向小言的父母和奶奶道別,然後離開。
  不想晚上去鬧洞房了,不知道怎樣加入的好,小言的朋友很多,而且,都很陌生。
  匆忙地搭上公共汽車,匆忙地走過那條小巷,匆忙地收拾好東西,有一班七點到廣東的火車。
  把媽媽的照片用塑料紙包好,放在貼身的口袋裏,一並放入口袋裏的,還有從銀行裏取出來的一千塊錢。
  滬妮拿上自己全部的東西,走到門口,停住回頭觀望,她應該要記住這裏,她要記住這裏。滬妮轉身,鎖好門。
  隔壁堅硬的女子穿了一件皺皺的綿綢睡衣出來,堅硬地看了滬妮一眼,然後很響地下樓。她沒有鎖門,應該是去這條小巷盡頭的公用廁所。
  滬妮走到樓下,房東太太看見滬妮就笑了說:“妹兒現在就走了?”
  滬妮把鑰匙遞給她,說:“是啊,您要不要上去看看?”
  房東太太一臉堆笑地說:“沒得啥子好看的,沒得啥子好看的,你走就是了。”
  廚房裏飄出一陣陣的香味,是房東兒子的老婆在為晚上的麵攤做準備。胖胖的女人端了一盆漂了油花的水,向外麵搖要謊晃地走來,滬妮趕緊側著身子給她讓了一條道。女人走到門口,把手中的盆往外一倒,一盆汙水就倒在了地上。
  “張家屋頭的堂客,你啷個又把髒水倒到外頭來了哦!啷個沒得耳性得哦!說過你好多次了哦?就是不聽!你那個水好髒哦!汙染環境嘛!”戴了紅袖箍的老太婆在外麵叫起來。
  “哎呀劉婆婆!天氣這麽熱,我灑點水降一下溫,好心好意的,還用的是自家屋裏頭的水呢!”胖女人說著就回了廚房,她正在忙。
  劉婆婆不依不饒地跨進了屋,滬妮走出去,把吵鬧聲拋在了身後。
  老屋邊的剃頭師傅正在給一個六十多歲的老頭修剪頭發,花白的頭發散了一地,老頭低了頭,半眯著眼,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樣。一聲驚呼把他從睡夢中驚醒:“李老頭兒!等會兒吃了飯要和你再來一盤,啷個說都要贏你一盤!”
  老頭想抬起頭來,卻被剃頭師傅按了頭,修剪脖子根的頭發,他隻好低著頭斜了眼很牛氣地說:“張老頭兒!讓你一個炮,一個馬,你也贏不了我!”
  站在一旁的一個剃著光頭的老頭一口唾沫吐在了地上:“呸!我讓你一個馬一個炮還差不多!”
  滬妮繼續向前走著,樹陰下還沒有唱川劇的老頭,現在時間還早。屋外依舊有人躺在躺椅上乘涼,肚皮上放著的收音機裏咿咿呀呀地放著川劇。兩個不大的孩子追逐著跑過滬妮的身邊。滬妮把背上的包聳了聳,包裏因為有一些書所以很沉。
  走出小巷,來到繁華熱鬧的大街。滬妮把包放了下來,駐足等待,腳邊的行李是一個鋪蓋卷和一個不太大的帆布包。
  幾分鍾過去,一輛中芭車在滬妮的麵前停住,一個女人扯了沙啞的喉嚨吼著:“妹兒納,火車站走不走?”
  滬妮彎身拿上行李,跳上了中巴車。
  還沒坐穩,中巴車就迫不及待地開足了馬力向前奔去,滬妮一個踉蹌,賣票的胖女人一把抓住滬妮的胳膊,說:“妹兒坐穩!”
  滬妮坐下來,來不及把自己的汗擦一下,先把錢掏給了那個在自己旁邊等待著的女人。
  中巴車浮躁地在這個炎熱下午的街頭行駛著,滬妮低了頭,昏昏欲睡,汗水濕漉漉地粘在她身上,一個夏天,都是這樣地粘著,似乎都已經習慣了。閉上眼睛,昨夜幾乎一夜未眠,但卻是怎樣也睡不著的。趕火車,怎樣把自己安頓在另一個城市,未來有太多的為可知的因素,讓滬妮不安。滬妮甚至有些猶豫,也許像小言說的那樣,在這裏找一個不錯的人嫁了,就不用再出去飄蕩。但是有太多的理由足以讓滬妮放棄這樣的念頭,預想裏有太多精彩的東西還沒有體驗。而且,向來滬妮最大的敵人就是自卑。
  火車站,和炎熱的天氣一樣的熱鬧。滬妮混在淩亂嘈雜的人群中,匆匆地向排了長隊的車門走去。
  上車,尋找自己的座位,把東西放好。一切安頓下來,汗水如注。滬妮把水和食物放在桌子上,再拿了兩本書下來,漫長的旅途,沒有東西來消磨時間是不行的。
  滬妮終於把自己放在了座位上,還好座位是靠窗的,一坐下來,滬妮才想到了傷感。滬妮認真地不能阻擋地傷感起來,還有太多的忐忑不安。第一次一個人坐上從上海到重慶的火車時,滬妮多少是帶了對未來的塌實憧憬的,她有一紙大學錄取通知書讓她對未來有足夠的信心,至少她的安身之處她是不用擔心的了。而現在,未來的一切都是不可知的。滬妮突然地感到害怕。但她卻不能不硬了頭皮繼續她的旅程。因為不管在哪裏停留,都是需要勇氣的,一個沒有家的人,在哪裏都是一樣的感覺,一種沒有根的感覺。
  熱。滿車廂無邊無際的熱還有悶,車廂裏所有的窗戶都大開著,頭都吹暈了,還依舊地熱。滬妮的口很渴,她忍耐著不去喝水,洗手間外麵的隊伍太長,而且,車上沒有水,能夠不去那個地方就不去的好。有嬰兒劇烈地哭起來,年輕的母親抱著他來回地在車廂裏搖晃著,哄著他希望快點止住令人更加心煩氣燥的哭泣。
  天漸漸地黑了,滬妮旁邊的一對年輕男女互相支撐著對方的頭睡著了,嘴張得大大的,不時發出輕微的鼾聲。他們大概也是出去找工做的,滬妮羨慕他們,因為他們是兩個人,他們不孤獨,也有人來分擔彼此的勇氣。
  滬妮對麵的一家三口農民模樣的人也開始在尋找好的睡覺的方式。男人鑽進了座位的下麵,把身體很舒展地放平了,很快地響起了呼嚕。女人坐在座位的最外麵,六、七歲的小男孩在座位上把身子躺平了,把頭枕在媽媽的腿上,睡著了,嘴角開始流出黏液。女人也歪了腦袋靠在椅背上,昏昏欲睡。
  滬妮趴在窗台上,看著漆黑的車外的世界,陌生的原野不斷地閃過,火車車身發出有節奏的轟隆聲。在這樣陌生的景致和持續不變的聲音裏,滬妮突然地覺得累了,她真希望火車就這樣一直的開下去,那麽她就永遠不會去麵對即將麵臨的一切。
  在火車的顛簸中,滬妮昏昏地睡去,再昏昏地醒來,窗外依舊地黑暗,然後再昏昏地睡去,反複許多遍以後,天蒙蒙地亮起來。
  旅途還很漫長,趴在窗邊,看著外麵的景色,非常地珍惜著車上的安閑和淡定。下車以後的所有情形,就都是未可知的了。

  天盡頭的悵茫
  在海南的新港下了船,滬妮就真的叫很茫然地不知所措了。碼頭一派熱鬧景象,許多大陸人還在潮水一樣地湧向這座在這幾年間有許多神奇的製富傳說的島嶼,這裏遍地是黃金,隨手就可以撅到一桶。但此刻滬妮的當務之急是趕緊給自己找一個安身的地方。
  上了一輛公車,不一會兒滬妮被吐在了海口的街頭。站在陌生的街頭,滬妮茫然地看著四周的一切。這裏沒有傳說中的繁華,沒有漂亮的摩天大樓,但有裝修富麗堂皇的酒店和夜總會等娛樂場所。沒有足夠寬敞漂亮的街道,但滿大街都跑著高檔次的小車,其中不乏奔馳,街道上已經很多的出租車,居然還被路人搶著上,幾個人攔了出租車,跟司機激烈地還價,誰出的價高誰上。這是個正在建設中的城市,隨處可見正在修建中的樓盤,到處都是工地,到處都是機械和灰塵,充滿了希望的感覺。當然,城裏也沒有令人向往的椰風海浪,不過有久違了的碧藍開闊的天空。周圍有許多的人來來往往,似乎可以證實這裏確實是售票員所說的,“海口最繁華的地段”。不久,滬妮就會從這些人流中分辨得出那些是本地人,哪些是大陸來撅金的人。
  滬妮拎了東西慢慢地走著,還沒有安定下來,就感到了這裏浮躁的空氣,或許這樣的煩躁來自她本身也未為可知。
  走過一家旅店,比較老的房子,小小的樓身上做了大大的招牌:XX賓館。但估摸這樣的“賓館”價格一定是低廉的。滬妮走進去,她隻是想趕緊地放下沉重的行李,然後痛痛快快地把幾天未洗的,滿是灰塵和汗水的身體好好的洗一洗,把已經發黑的白色T恤換下來,舒舒服服地睡一覺。
  “賓館”幾乎沒有大廳,在進門處有一個小小的窗戶,裏麵的人負責登記,就像一個小小的旅館一樣的。這樣的陳舊和簡陋給人安全感,這裏一定是不會很貴的。
  裏麵皮膚黑黑的女子用很生硬的普通話問滬妮要大鋪的還是套間,滬妮要套間,她想像不出一大屋子人擠在一起有多可怕。價格出乎意料地貴,滬妮還不明白,那個時候的海南,是個可以叫做揮金如土的地方,物價自然是不便宜的。滬妮躊躇著,還是決定住一天。
  交了押金,滬妮跟了那個普通話都說不明白的女孩,上了狹窄的樓梯,穿過狹窄的沒有燈的走廊,進了二樓的一間房間。房間小小的,就放了兩張床,一張桌子,兩把椅子,沒有空調,還好有一把風扇,一台小的黑白電視。房間有一個小小的洗手間,沒有浴缸的簡易洗手間。
  洗澡,洗衣服,把洗好的衣服掛在洗手間裏。把風扇打開,滬妮卻怎麽也不想躺到這張散發著陌生人氣味的床上。滬妮決定出去,認識一下她即將生活的地方,看看能不能發生一天就把工作找到的奇跡。
  街頭,太陽沒有一點遮掩地曬在人身上,卻比起重慶的熱來溫和了許多,因為這裏有風,滬妮茫然地向前走著,一個男子迎麵走來,走到滬妮麵前時很大方地問了一句:“小姐,包一晚多少錢?”滬妮沒想到他居然會說出這樣的話,於是惡心加憤怒齊齊地湧了上來,她瞪了他一眼,匆匆地離開。
  當她看見滿街穿梭的或風騷或扮淑女的,眼睛不停閃爍的女子時,明白了剛才那個男人那樣唐突的理由。“在北京嫌官小,在深圳嫌錢賺得少,在四川嫌結婚結得早,在海南嫌身體不好。”那個時候的海南,絕對是男人們是樂園。
  買了一份當地的報紙在街邊的椰子攤上坐下看起來,上麵的招聘廣告不多,而且大多是跑業務的。滬妮繼續向前走著,沒有忘記記住來時的路。
  天已經漸漸黑了下來,滬妮往回走去,今天她當然一無所獲。在路邊看到一個米粉攤,坐下來,要了一碗番茄雞蛋粉。滬妮的旁邊座位上是兩個黑瘦的年輕小夥子,穿著很普通,一副風塵仆仆的樣子,他們大口地吃著碗裏的米粉,不斷地發出“撲呲、撲呲”的聲音。
  米粉端上來,很大的一碗,卻沒有什麽味道。滬妮管不了那麽多,把沒有味道的米粉吃進去一大半,吃飯對她來說,早就不是品味的意義,而是最現實的:填飽肚子了事。
  回到住的地方,再衝涼,已經又是一身的汗了。
  衝完涼依舊地不想睡覺,把電視打開,卻收不到一個好看的節目,就放棄了,走到窗邊,看著窗外波瀾不驚的夜景,幾乎沒有什麽亮點的夜景,心裏的失望終於掩飾不住地狂泄而出。這裏根本不是傳說中想像裏的模樣,甚至找不到一點親切的感覺。這裏是一個剛剛被開墾的原野,但既然已經來了,就不要輕易退縮。不是有那麽多人發跡的傳說嗎?或許這個剛剛開發的地方,真的蘊藏了許多的機會也未可知。
  找到工作是在一個星期以後,滬妮搬離了那家“賓館”,暫時的在辦公室裏容身。老板答應她可以在辦公室的沙發上“將就”幾天。
  滬妮的工作是做老板的秘書,工資不高,至少不比在大陸高,但滬妮急需要工作,也就接受了。整個公司就幾個人,在龍昆南路的一棟小樓裏,一套兩室一廳的商品房。老板是個很不得誌的香港人,趕著政策來海口投資的。他四十開外,長得黑瘦,卻透著小生意人的奸猾和敏感。
  滬妮把自己簡單的行李搬進了公司。坐在經理室外麵的辦公桌上,滬妮暗暗地鬆了一口氣,老板已經交代了讓幾個同事幫她物色房子,她的正常穩定的生活就要開始了。
  滬妮衝了涼,躺在沙發上,翻開一本小說看起來。不確定的生活帶來的動蕩感稍稍地得到了一點安慰,心裏開始有些慢慢地放鬆。
  或許,明天同事們就會幫她問到房子,真正的擁有一個可以棲身的地方。生活,會重新開始。滬妮想象著未來,已經不敢有太多自己主觀願望的想象。
  門那裏傳來鑰匙轉動鎖孔的聲音,滬妮的寒毛立了起來,她緊張地盯緊了那扇防盜門,門上的插銷已經被她插上了。門被很沒有耐性地推了推,然後被很響地拍打起來,然後一個男人的聲音:“梅滬妮!你在裏麵嗎?開門!我拿一點資料!”是老板港味很重的普通話。
  滬妮起身,有些不安,但卻不能不開了門。
  老板進來,徑直去了自己的辦公室,滬妮坐在沙發上,等待老板辦完事出去。
  老板手裏拿了一點東西出來,滬妮站起來,說:“您走了!”
  老板卻一屁股坐在了沙發上,點燃一隻煙吸起來。滬妮僵立在那裏,預感到埋伏的危險。
  老板把一口煙噴出來,臉上笑眯眯地,他用手很隨意地拍了一下沙發說:“坐啊!站著幹什麽!”
  滬妮躊躇了一下,在沙發的邊緣坐了下來,然後又起身說:“我給您倒杯水吧。”端茶倒水,是這種小公司的秘書要做的事,滬妮知道這一點,也可以接受,誰讓自己在這裏做秘書呢。
  老板沒有阻攔,笑眯眯地看著滬妮接了一杯水給他端過來。
  滬妮把茶杯放在茶幾上,就又站在了旁邊。她已經地感到,自己就要失去這份工作了。
  老板依舊笑眯眯地,用他戴了碩大的鑲了綠色寶石的黃金戒指的手再拍拍沙發,說:“坐啊!”
  滬妮猶豫了一下,在沙發上坐了下來,她不怕他了,大不了一個走字。
  老板的身體湊上前來,一股奇怪的味道撲鼻而來,煙味,酒味,體臭味還有混雜的香水味,讓滬妮本能地向後避了避。老板把夾著香煙的手放在了滬妮的腿上,正想要說什麽,滬妮呼地一下站了起來,危險已經步步逼近,但滬妮沒有衝出去的勇氣,已經夜深了,也許外麵更加地危險。恐懼像夜色一樣襲來,鋪天蓋地的。
  老板的行為被中途打住,不由愣了愣,居然笑了一下說:“你就不要再裝了,出來撈世界的女人,還不就是那樣一回事,你跟了我,以後就不用這樣辛苦地做了,保你吃好穿好,用好還有的錢給你家裏寄。我可以給你租一套很好的房,你每個月的收入遠遠不止現在這個價。”然後他緊盯了滬妮問:“你有什麽樣的建議?可以提嘛!”老板是個粗人,就像要買一隻母雞一樣地坦率和直接,但她還是很講究地把“條件”說成可“建議”。
  滬妮猶豫了一下,這個老板不是個蠻橫的人,滬妮耍了一下小小的聰明,說:“我考慮一下,明天再答複你吧。”
  老板答應了,臉上有一片迷糊的笑容,令人惡心的樣子:“好!你好好想一想!相信你也是個很聰明的人,知道自己應該怎麽做的呐!”然後老板把煙摁滅在煙缸裏,站起來,在滬妮的臉上摸了一下說:“那我明天等你的好消息!”然後就拎著他的包出去了。
  把插銷插好,在沙發上坐了下來,滬妮明白自己隻有一條路好走了。
  在公司僅僅呆了一天,滬妮就拎了自己的行李又走在了街頭,滬妮咬著自己的牙齒,要自己不要哭,不要哭,沒有人在意你的眼淚,這個世界就是這樣的,一個缺少溫情的真實的世界,不要奢望太多。是的,不要把這個世界當成了格林童話裏的世界,這裏極其現實。
  街頭依舊地喧囂浮躁,塵土飛揚,赤裸裸的太陽沒有一點顧慮地直射著地麵。滬妮累了,站在一個十字路口不知該何去何從。把包放下,一屁股坐在了背包上,看著來來往往的高檔低檔的車流,和這個陌生的城市,眼淚終於執著地向地麵奔去,和汗珠一道,用不可抵擋之勢滾滾地向地麵奔去。
  滬妮還不知道,在海南,有多少抱著一腔熱情去的大學生因為找不到工作,去賣報,在大學生餐廳打工,或是做椰樹殼工藝品,還有多少人在弄到一點本錢以後,找到一點門路以後,開始走私彩電和錄象機。有門路的,就倒賣土地批文,或這樣那樣批文,奇跡般地暴富,然後麵對突然擁有的巨額財富急速地自我膨脹,揮金如土。錢來得太容易了,出租車司機,開飯館的,都高興客人的出手大方,更不要說夜總會的歌手和小姐。那個時候去海南的老外都感歎,海南的“小姐”,是全世界最貴的“小姐”。
  那裏是冒險家的樂園,奇跡在每一寸土地裏蠢蠢欲動,尋找它冒險的主人。一個蠢蠢欲動的傳奇城市。
  滬妮在那裏卻沒有容身的地方。
  未來的一切,都未為可知。
  不能再去找旅館,太貴了。滬妮走在博愛路上,整段路的房屋都帶著西方建築的樣式,但是是古舊的,房屋也已經破舊了,帶著班駁的痕跡。這樣的地方就是滬妮尋找的地方,古舊的房屋,房租都是便宜的。
  挨家地問有沒有房屋出租。不久,她看到一個招租的小紙條,上麵有電話號碼。滬妮把號碼抄下來,拎著已經十分沉重的行李,找到一個個公用電話,滿懷希望地撥過去,對方告訴她房子已經租出去了。廣告上的日期不是昨天嗎,昨天才貼的紙條,今天房子就給租了出去。滬妮悻悻地放下電話,打起精神,繼續向前走著。現在已經沒有一點退路了。
  空氣裏流動著異鄉陌生的氣味,一種上不著天,下不著地的感覺。很藍的天空,不時可以看到的椰子樹,都讓人感覺到這裏真的是一個孤島,一個離太陽很近的地方,一個靠近天邊的地方,一個如火如荼的地方。
  不管喜不喜歡這裏,留下來是最重要的,誰讓自己選擇了這裏。
  中午,滬妮在路邊小店隨便地吃了一點東西,又開始了漫無目的地尋找。路上,非常地想念重慶,那個算來已經熟悉的城市,那個城市裏的小言,一個可以說話的朋友。那段日子,在重慶解放碑居住的那段日子十分地令人懷念,而且感到溫暖。
  五點過,滬妮幾乎想哭,很不情願地折回去,租下了她已經看過的一間房,在博愛路的一個小胡同裏。底層,一進門就是一間很老式的廚房,進去是一個小小的院落。然後有三麵小小的磚牆平房圍住了小院子。房東一家住了其中一麵,滬妮要租的是旁邊一側中的一間,那間房大概有十六、七個平米,一張大床,一個桌子,一張椅子,這就是所有的家具。牆上已經泛黃,還有斑斑地剝落。水泥地麵也已經凹凸不平,但這個空間是獨立的。
  滬妮如釋重負地放下行李,隨滿嘴通紅的女房東去看廁所,女房東長得黝黑瘦小,說一口聽不太明白的“普通話”,隨時都在咀嚼檳榔,剛開始滬妮以為她的嘴在流血。
  滬妮看到了她隔壁兩間的房客,四個年輕的女子。她們應該是熟悉的,她們用家鄉話大聲地交談著,不時發出狂放的笑聲。她們把門敞開著,湊到門邊或窗邊來化妝,看見滬妮經過,就用貓一樣的眼睛,警惕地冷冷地注視著滬妮離開。女孩們屋裏是一片的浪籍。院子裏晾著她們漂亮的衣服和蕾絲內衣。化好妝,幾個女子就花枝招展地說笑著出去,院子裏隻留了她們混雜的香水味。
  滬妮很快地就把自己房間收拾了出來,然後鑽進房東自己搭建的衝涼房去衝涼,心裏還是浮躁得厲害,隻有找到工作了,才可能真正的安定下來。
  躺在床上,滬妮讓自己慢慢地習慣這張陌生的大床,或許自己會在這裏居住很久也未為可知。很疲倦地滬妮很快地睡了過去,她看見空無一人的街道,隻有自己在那裏等著車,許久,有一輛中巴車過來,上麵已經栽滿了人,滬妮擠上去,車開走了,滬妮發現自己依舊還站在那裏。滬妮走著,順著陰暗的街道,地麵幹淨得幾乎什麽都沒有,踩上去,一種極不真實的空洞,天際有黑色的大鳥飛過,翅膀震顫著,沒有一點聲息……
  滬妮手裏的個人簡介已經隻剩了一半了,但工作還是沒有著落。她已經知道了海南成為經濟特區以來,已經有十萬大軍下海南,還不包括隊伍龐大的從事“特殊職業”者。那十萬人,懷裏大都揣著響當當的文憑,而海南的就業機會其實也不是人們想象的那樣樂觀的。滬妮隻好一再地降低自己的標準。
  第五天,滬妮懷揣著重新複印的十份簡曆,去了一家房地產公司。她被告知隻能做業務員。每個月都沒有保底工資,拉到單才有錢提,滬妮說考慮一下,就出來了,她不想做這樣沒有安全感的工作,如果一個月都沒有做到一單,那不是一個月都喝西北風去。
  經過一家餐廳,門前用紅紙貼著招聘啟示,滬妮猶豫了一下,就進去了。
  第二天,餐廳門前,滬妮穿了一身大紅的旗袍,和另外三個小姐一起,站在了餐廳門前,就像四個鮮紅的布偶。
  做迎賓小姐,是滬妮的下選,原本滬妮是想要找份帶點技術或技能的工作,比如搞策劃,做設計,做秘書,做文員,但她沒有經驗,也沒有文憑。迎賓小姐是吃青春飯的,不能為以後找好工作積累經驗和業績。但沒辦法,生計是頭等大事,先找一份工作以後慢慢再說吧。
  這間餐廳從早上就開始營業,這裏的上午茶是很有名的,所以滬妮每天從早上一直工作到下午六點,然後另外的小姐來換班。
  於是,滬妮就每天穿了那身紅色的旗袍,像個帶著職業微笑的布偶,一次次地開門,關門。然後在沒有客人的時候,大家圍在一起,馬馬虎虎地吃飯。
  沒兩天,滬妮就發現了其實這工作也不錯,因為它的收入。
  如果一份工作不是自己喜歡幹的,那它帶來的錢的多少是說服人繼續的最好理由。
  突然暴富的“大款”們還不知道“大款”是怎樣花錢的,他們在極力地模仿大款的消費方式,在他們的圈子裏流傳著上廁所應該給守廁所的多少小費,到賓館應該給門童多少小費,到飯店應該給服務員多少小費,不給,或者給少了,那他自然就丟份了。所以,他們給小費是很大方的,有時候滬妮一天的小費就抵了半個月的工資。
  下了班,那三個女子匆匆地向另一個地方趕著,她們都還有一份工作要做,都是在娛樂城做迎賓或服務生。上晚班的小姐白天也都沒有閑著,大多都會去跑業務或做別的。她們都有自己很明確的目的,抓緊時間多賺一點錢,然後回老家,要嗎嫁人,要嗎自己開一個什麽小店。她們有自己的原則,就是不做“小姐”,但是在那個金錢讓人神誌不清的地方,在那樣一個物欲橫流的地方,那樣的原則誰肯定能堅持到多久。事實上在滬妮去那裏工作不過幾天以後,就有一個女子辭職了,說是被一個新加坡人包了起來。女孩們帶著豔羨的目光送她離開,滬妮感到有些不適應和傷感,這裏是物質的,純粹物質的的世界,這一點讓人不得不感到一些沮喪。
  滬妮把自己在重慶完成的中篇寄了出去,帶著一些不自信和茫然。第一篇中篇發表帶給她的躊躇滿誌已經在這麽長的時間裏花光了。但滬妮還是希望寫作是一條出路,可以把自己從喧鬧無聊的底層解救出來,可以把自己從死寂的水底解救出來。有點功利色彩,但真實而且迫切。
  滬妮在女伴的介紹下找到了一份夜間的工作,實際上是頂了阿芳的班,在XX娛樂城做了迎賓小姐。
  在餐廳下了班,滬妮就跟了那個叫阿梅的女子匆匆地向娛樂城趕去。中巴車上,滬妮坐在阿梅的旁邊,空氣裏依舊流動著那樣浮躁的空氣,滬妮知道自己也和這空氣一樣的浮躁,她控製不了自己,她感到自己就像一粒波濤中的沙礫,隨波逐流,不能自製。
  換上一條大紅的露肩裙子,裙子是仿造早年間歐洲貴族女式晚禮服的樣式,穿上人顯得高貴美麗,這樣的效果讓滬妮覺得啼笑皆非。裙子其實已經很髒了,散發著一股難聞的味道。
  滬妮和阿梅就在大廳的門口站了,帶著職業的笑容,迎接絡繹不絕的客人。
  晚間的娛樂城熱鬧非凡,台上不精彩的表演,二、三流歌手的演唱,和不怎麽會跳舞的女子穿著三點跳的豔舞。大廳裏,走廊裏,包房裏,滿是各地來的小姐,大多青春靚麗。她們已經開始避免一看就像個妓女樣的造型,大多淑女般的裝扮。她們躲在濃妝的後麵,向兜裏揣著鈔票的客人頻頻出擊。空氣裏滿是漂浮的妖冶的水妖,迷惑著夜裏迷路的男人。男人們自然沉溺在脂粉香中不能自拔,像個為所欲為的皇帝般,用錢買來他們最驕傲的享受。這裏是個錢操縱一切的世界。滬妮不斷地微笑著,點頭,重複著兩句話:歡迎光臨!您慢走,歡迎下次再來!然後心裏透著無盡的迷茫和失望。
  偶爾的,會有誘惑來臨,但滬妮厭惡一個平庸的男子經過自己,也害怕可貴的自由突然地沒有了,而自己停駐的地方,是一塊臭水溝。到這裏來的男人,有一個是好樣的嗎,滬妮不能認同。換工作,是一件常常考慮的事情,在這樣的地方呆久了,擔心會變得很遲鈍麻木。
  深夜兩點,下班了,站了一天的滬妮已經腰酸背疼。阿梅在車站和滬妮分手,很可愛的樣子向滬妮揮手:“再見!”然後看滬妮上了車。
  人是需要朋友的,特別是出門在外的人,特別是出門在外又從來沒有缺過朋友但朋友又不多的人,就像阿梅,阿芳走了,她得趕緊地有個朋友,能夠讓她在異鄉不會感到太孤單。滬妮了解小梅的感受,她自己也有強烈的傾訴的欲望,非常地想跟小言說點什麽,哪怕是一些沒有用的廢話,隻是想和自己熟悉的朋友說點什麽。
  回到家,隔壁的幾個女子還沒有回來,滬妮衝完涼,一頭倒在床上,睡得不醒人事。
  每天都這樣忙著上班,下班,再上班,微笑,反複地說:歡迎光臨!歡迎下次再來!每天都很忙碌,但每天都不充實。滬妮常常為自己的未來而焦慮,但目前隻能這樣,沒有足夠的條件去考慮別的。唯一的安慰是存折裏不斷增加的款額,讓人平添了許多的安全感。
  阿梅說她以後會回老家四川開一個美容店。滬妮不知道自己該回哪裏,她不知道自己的故鄉在哪裏,哪個城市可以讓她有回家樣的親切感覺,滬妮是個沒有故鄉的人,沒有根的人。就像一株植物,悲傷的是這株植物沒有根莖。一想到這點,滬妮就一點安全感也沒有了。
  滬妮在考慮要搬家,因為隔壁的一個女子好象是得了病的樣子。那個女子已經有些天沒有去上班了,每天開了門和窗,整天都是躺在床上,院子裏掛滿了她的內褲,一次她把內褲掛在了房東晾的衣服的旁邊,被房東好罵了一頓,還把自己那條挨了女子內褲的褲子給扔了。房東開始勸說那女子搬家。女子看了窗外,不理她。在她起來上廁所或衝涼的時候,走過滬妮的旁邊,滬妮就會聞到一股從她身上散發出的腐臭的味道。
  滬妮每天去衝涼的時候都有些心悸,想著女子也曾經把自己不幹淨的內褲也掛在鐵釘上過,還有這本就不幹淨的小衝涼房,裏麵每一點地方都留有那女子的痕跡,滬妮就渾身的不自在起來。
  有的東西,不由得人不去嫌棄。
  滬妮這才明白了為什麽海口的街頭有那麽多的藥店和診所,看來這裏是需要這些的。
  阿梅沒有找到兩室一廳的房,和另外兩個女子合租了一套四房一廳的房,那兩個女子是早就住在裏麵了的,她們有同伴回了老家,才對外招租的。滬妮和阿梅一人占了一個單間。
  仔細收拾好自己的房間,天都要亮了。阿梅大呼小叫了一會,就去睡了。滬妮點燃一隻煙,坐在床沿上,看著自己的新家。這裏是很新的,潔白的牆壁,還算新的床,然後就什麽也沒有了,倒也還幹淨利落。滬妮把自己的東西還那樣放在地上的包裏,衣服就用了幾個衣架掛在了牆上。
  把煙蒂摁滅,滬妮勉強自己躺在了床上,閉上眼睛心裏不知道這樣動蕩的生活還有多久才結束,還有多久才能夠賺到足夠的錢,讓自己可以過安定一點的生活,自尊一點的生活。不用站在那裏,對人露出卑微的笑容……
  遇到秦飛是在十一月,天氣慢慢轉涼的時候。滬妮已經慢慢地習慣了海南的一切,包括在有的水果上灑鹽和辣椒粉,包括看到海南人嘴因為咀嚼檳榔而滿嘴的鮮紅不再驚訝。一切,已經熟悉了。
  秦飛的出現似乎是必然,他常常地去滬妮上班的那家夜總會,每次都要滬妮帶他們去包廂,時間久了,就像是熟人了一樣。
  秦飛來海南要早兩年,但這兩年就足夠使他在海南成為了“大款”。從走私彩電到倒賣批文,到有了自己的房地產開發公司。短短兩三年的時間,足以讓一個人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
  一個和平時沒有不同的一天,滬妮帶著秦飛他們一撥人去到包廂的時候,秦飛突然地問:“到我的公司上班,怎樣?”
  “做什麽?”滬妮淺淺地笑著問。
  “做文員,要不,你看你還能做什麽?”
  “幹脆給秦老板做女朋友好了!”秦飛的朋友們像菜市場的魚販子一樣地大叫。
  滬妮低了頭離開,心裏有些許的隱忍。
  兩天以後,滬妮在秦飛的房地產公司上班了,做文員。收入比以前少了許多,誘惑滬妮的是工作的“健康”和“陽光”。就像小時候受到棒棒糖的誘惑。一種對“高尚”的向往,句像向日葵對太陽的向往。
  然後,是學電腦。
  電腦對對它一竅不通的人來說,是神秘的。滬妮因為學會了關機而暗自興奮了半天。
  秦飛對滬妮的追求似乎是必然的,很“健康”的追求。其實他本來是個很健康的人,大學畢業。滬妮很在乎這一點。隻是,常在河邊走,難免不濕腳。
  秦飛說:“做我真正的女朋友吧。”
  滬妮有些感動,因為他說他是真心的,因為他說他會娶她,因為他說他會對她負責,給她美好的將來。一個男人要給她他的將來,最有誠意的給予。滬妮覺得累了,想要停下來。
  秦飛還是個健康的男子,幹淨的氣味,直白的性格,不陰鬱,沒有陰影的人生經曆,這些,都吸引著滬妮。他是可以讓她走進正常的健康生活的男子。
  “不行!”滬妮說,因為她接受不了他。雖然他不醜,還很年輕,但她就是接受不了他靠過來的嘴唇,接受不了他靠近的身體,接受不了他陌生的氣息和陌生的皮膚的氣味。身體裏一種奇怪的抵抗。
  “我可以等你。”秦飛說。
  滬妮沒有回答,也許真的可以給自己留一條後路,有的時候,覺得很孤單,想要停下來休息一下。
  或許有一天,還要離開。滬妮想,感覺這裏並不是她要找的地方。
  突然的有一天,公司正在修建的大廈停工了,變成了一棟的“爛尾樓”,這裏就更顯了“天之角,海之涯”的淒涼。
  秦飛走了,確切地說應該是跑了。臨走的時候他找過滬妮,要滬妮和他一起走,他手裏還有幾十萬的現金,他說他們還有機會翻身。
  滬妮做不到,因為自己始終說服不了自己讓他靠近,當然,就更不可能隨了他離開。
  秦飛走了,滬妮心裏的猶豫徹底地沒有了。不用再舉棋不定了。
  滬妮決定離開,像候鳥一樣,去到一個溫暖的地方。一個容易覓食的地

  南方的相遇
  四年以後,深圳。
  深圳大學的教室裏,工業管理在職研修班的課程剛剛結束,學生們陸陸續續地離開。滬妮收拾好自己的東西,隨了人流慢慢地向外移動。
  她依舊留了一頭披肩的長發,穿著職業套裙,身上散發著淡淡的CD的“金色女郎”的香味,臉上化了淡得幾乎沒有痕跡的精致妝容。
  她是下班以後直接來上學的,一天的,不對,是長期的疲勞已經深深地寫在了她的臉上。這是個競爭激烈的城市,是個機會和陷阱一樣密集的城市,是個有多少付出就有多少回報的城市,是個憑實力吃飯的基本上對人很公平的城市,是個找工作不需要關係的城市,但有一點非常重要的,是你必須要有擊敗眾多競爭者的能力。深圳,是個鋼筋水泥構築的森林,森林裏,是真槍實彈的戰士,不敢有一點大意一點馬虎的戰士。滬妮也必須不斷地給自己充電,生存在激烈的競爭之中。
  初到深圳時,滬妮做過迎賓,前台小姐,文員,推銷員等等,四年之間,滬妮換了不下二十份工作。最大的問題來自於她在加班的時候總是要請假,來讀書。在讀研修班之前,滬妮讀了兩年的市場營銷大專班。一個現實的,容易謀生,容易融入主流社會的專業,生存是第一位的,寫作變成了放在書桌上的一疊稿簽紙,隻是放在那裏,偶爾的看到,心裏生出一些感慨,僅此而已。
  在那兩年,滬妮換了十幾份工作,沒有一個老板願意自己的員工在應該加班的時間,老是請假去讀書,培訓不是他的任務,他要的是一個完全盡職盡力的員工,一個一上崗就馬上可以用的員工。
  滬妮也麵臨過許多美麗富足的陷阱。但每每那時,滬妮都異常地珍惜自己的身體,像珍惜處子之身一樣的珍惜。她接受不了沒有感情的性交,和談一樁生意一樣地簡單“示愛”,所以她隻有靠自己。
  慢慢走過深大美麗的散發著樹和草香味的校園,路上隨時可見青春四溢的男孩女孩跳躍地走過,快節奏的笑聲和說話的聲音。默默地從他們身邊經過,有些感歎地覺得自己老了。二十七歲,在滬妮的眼裏,已經是個很“老”的年齡。
  細高根涼鞋踩在路上,發出有節奏的聲音,緩緩的,聲音裏也透了疲倦。
  走出深大的後門,旁邊就是車站,已經站了幾個人在那裏等車,不用坐車,為了減少自己路程上的時間,把房就租在了愉康附近,走過一個天橋,再經過一條不長的學府路,再進一個小巷,就可以到了。
  “梅滬妮!”
  滬妮轉回頭,看見同班的一個男子李維,一個普通到放在人群中就找不出來的平凡男子。男子快步地迎上來,臉上帶著他慣有的不耐煩的表情說:“時間還早,要不我們去喝點什麽?”
  “不了,我還要早點休息呢。”滬妮淡淡地回答。
  “我上次給你提的事情……”
  話沒有說完,滬妮就說:“對不起,我幫不了你,我上次不就回答你了嗎?”
  “不會吧,你來深圳都有幾年了吧,不會一萬塊錢都沒有吧!”李維還是一臉不耐煩的表情。
  “不是有沒有的問題。”滬妮冷冷地說,事實就是這樣,憑什麽要借錢給一個自己不信任不熟悉的人。
  李維不甘心地說:“你不相信我,我們可以找公證人,立字據……”
  “對不起,我不會借你錢。”滬妮轉身,她沒有耐心和這個人糾纏。
  李維失望地叉了腰站在那裏。
  上了天橋,滬妮把剛剛感覺上的不適很快地忘掉,社會上真的什麽樣的人都有,不得不多長一個心眼。就像這個李維,前段時間沒了命地猛追滬妮,但沒有結果,就直接地向滬妮提出要借錢,因為他在關外分期付款買房,頭款還差一萬。一個處心積慮的計劃,讓滬妮好一陣後怕。一個窮得叮當響的女子,也有人來算計。
  報上有常常看到戀愛中的男女因為錢的原因倒戈相向的例子,這是個太現實的城市。
  不長的天橋上擺了許多的地攤,靠著暖暖的明亮路燈,天橋上的世界依然如火如荼。賣水果的,賣花的,買臭豆腐的,賣深大美術係的學生自己做的陶瓷的,還有深大美術係的學生在那裏擺了攤畫肖像的。那是個男孩,瘦瘦的,齊肩的長發。在沒有客人的時候,他就畫自己的女朋友,一個有著胖乎乎臉蛋的女孩。女孩坐在那裏,有一絲絲的害羞,但眼睛裏更有對男孩的近乎崇拜的依戀。每每經過他們,滬妮的心裏都會有一些悵然若失的觸動。
  買了一束天堂鳥,買了一些蘋果,手裏的感覺突然地沉重拖遝起來,滬妮不由加快了步子,向前走去。
  走過喧囂的街道,拐進一條不窄的小巷,裏麵別有洞天地有了一片住宅區,一棟棟緊挨著的樓房,房子前麵是一棵很大的荔枝樹。
  這幾棟樓房的戶型一律是單身公寓,裏麵租住的大都是被時髦地稱作“白領”的年輕人,本科生和研究生居多。在這樣簡單的住宅樓裏,每天都可以看到穿著職業套裝,隨身帶著便攜電腦。行色匆匆的年輕男女。他們的房間也都是驚人的相似,一張床,一個簡易衣櫃,衣櫃裏不多但質地不錯的衣服。一個簡易書架,書架上擠滿了財經、英語、營銷之類的書籍,偶爾,裏麵間插著兩本世界名著,和兩本很流行的漫畫書籍。一台電腦,在房間的某個角落,放著一個很大的行李箱。喜歡舒適一點的,就會放一台電視。這是一個簡單的部落,他們中不乏有存款已經可以一次性買房的人,但他們依舊節約,控製自己的開支,因為他們的一切來之不易。還因為,他們大都還沒有確定下自己未來生活的城市,簡單的行李,可以讓他們更容易遷徙。他們慣性地努力工作,生活習性就像剛畢業不久的大學生,單純而積極。
  樓梯上,身後有急促的腳步聲。滬妮下意識的朝旁邊讓了讓。兩個不高的大男孩,穿著整齊地從她身邊經過,胖胖的男孩用很急促的語氣說:“好久沒鍛煉了,一身的肉都發癢,這個周末一定要去打羽毛球,怎麽都不加班了。”瘦瘦的男孩說:“你說的啊!不要到時候不見的就是你。每次說的比誰都起勁,一到時間就這樣事那樣事……”
  滬妮站在門前,把左手的花放在窗台上,然後一隻手在包裏掏著鑰匙。包裏的東西太多了,麵巾紙,粉盒,書本,筆,手機,錢包,小瓶的香水,口紅。手指觸及手提包裏麵的各個角落,終於把一串鑰匙拎了出來。聽著鑰匙在孔裏轉動的聲音,滬妮緊張的情緒放鬆下來,每一天最輕鬆的時間,是在自己屋裏度過的。而最愜意的,是洗了澡以後,躺在床上,想著還有這樣的幾個小時可以休息,可以舒適地躲在被窩裏,不用去管別的,心裏就有一種放鬆的滿足。
  打開門,把燈打開,然後拿了花進去。
  房間是簡單的,一張床,一個簡易衣櫃,一個簡易書架,一張寫字台,一把椅子,一台電腦。簡單,但很幹淨整齊。
  滬妮把寫字台上已經有些幹枯的白合花扔進了外麵的垃圾銅裏,然後把玻璃花瓶擦洗幹淨,盛上水,把天堂鳥插了進去,放在桌上,房間裏頓時的有了一些熱烈的溫馨。
  簡單地收拾一下房間,每天收拾房間的時間都是在晚上回來以後。然後衝涼。滬妮慢慢地做著這些,安定而滿足。
  不大的衛生間裏,瀘妮看著鏡子裏的自己,有了一些淡淡的悵然,洗幹淨的臉上,已經有了些許的憔悴,依舊是以前的模樣和五官,卻沒有了以前的稚嫩,因為煙和常常熬夜的原因,皮膚已經開始粗燥起來,有點沒有血色的青白,毛孔也已經粗大。滬妮有些傷感地把眼睛移開鏡子,擦幹淨身上的水珠,穿上睡衣,把小小的不快很快地拋開,舒適地躺在了溫暖的床上。翻開一本雜誌,不能抗拒地點燃一隻煙,癢癢的喉嚨,已經一天沒有吸到煙的滋味了。
  床頭櫃上,有幾個小小的鏡框,裏麵放著媽媽黑白的照片,照片裏有很好的陽光,投射在媽媽微笑的臉上,明媚安詳。
  看雜誌不過十來分鍾,睡意漸漸襲來。這是滬妮的催眠方法。興奮了一天的大腦很難短時間的安靜下來,慢慢地衝涼,看書,能夠很好地讓自己的神經安定下來,進入睡眠狀態。
  這時電話卻突然地響起,不看來電顯示,滬妮都知道是誰,在這樣的深夜給她電話的,隻有一個人,夏小言。
  小言在結婚兩年以後,因為張勇的不忠把張勇告上法庭,一個很好的借口。天知道,擁有了財產的小言,再也不會因為仰視張勇而迷戀他,她要自由,要想要的幸福生活,要她喜歡的男人,漂亮的年輕的富有的可以刺激她荷爾蒙分泌的男人。成功地離異,然後得到了三條至理名言,第一:結婚,絕對能保護女人的合法權益。第二:男人永遠喜歡新鮮的性伴侶。第三:一定要和你的男人結婚,而且一定要找有錢的男人。因為不管貧窮還是富有的男人,本性都是好色的,還不如找有錢的,而且一定要結婚,那樣在離婚之後,才會有合理的賠償。“男人,都是不想負責任的。”小言這樣說。
  小言就是這樣帶著張勇給她的兩百萬離婚賠償來的深圳,然後在不短的一段時間裏,抱怨法院的不公平,她沒有能夠和張勇平分家產。
  在這間不大的房間裏,兩個女子一起生活了不到兩個月,小言就搬走了。她擁有了屬於自己的房,三室一廳的,房產證上寫著自己的名字和身份證號。而且她自己的酒吧很快地就開張了。外加一個英俊而且荷包殷實的男子,顧鵬。小言如果決定要一個人,那麽這個人一定得有足夠的動作來表現他的誠意,就像那套三室一廳的房子。
  從此她可以從容地生活,挑選自己喜歡的有錢或沒錢的男人,隻要她願意。
  “喂?”
  “滬妮,你在幹嘛!”背景是嘈雜的各種聲音。
  “看書啊,你還在酒吧裏啊?”
  “是啊,今天酒吧來了個新人,品質不錯呢!”小言快樂地咯咯咯地笑起來,“怎麽樣?要不要過來看看?”
  “算了,明天我還要上班呢。”
  “你那個破班,有什麽好上的?改天我給你介紹一個算了,女人,不要做得那麽辛苦。”
  “那你不也是在做嗎?”
  “你怎麽不明白,我這做和你那樣做是不一樣的,我是自己做老板,你那樣辛辛苦苦的,還不是讓那些資本家剝削。”
  “顧鵬不在嗎?”
  “他管我!……他啊,又出差去了!”
  滬妮嬉笑著和小言瞎扯,在以前的許多個夜晚,滬妮就是這樣來治療自己強烈的訴說欲的。想說話,不管是和誰,隻要說話。然後滬妮發現自己隻有一個傾訴的對象,就是小言。
  放下電話,讓興奮的情緒稍稍平複,看著天花板,讓自己不要去想太多。對一個上班族來說,足夠的睡眠是怎樣的重要。
  在自己的耳朵裏放了兩個耳塞,防止被半夜加班回來的上下左右的鄰居吵醒,但要防止聽不到第二天早晨的鬧鈴聲。拉滅台燈,滬妮很舒適地躺在了幹燥溫暖的被窩裏。現在的滬妮已經學會了滿足,過去的傷痕該淡的已經淡化,不能釋懷的,也已經放進了心底。就象媽媽,最後看到的媽媽,這些都小心地藏著。有些東西,永遠都是殘缺的,永遠是生活的斷層,沒有辦法銜接。但不管怎樣人都還得活著,活著,有時候是人努力的最基本理由。然後,就是要活得更好。
  黑暗中,滬妮慢慢地睡著了,沒有夢。已經很久沒有夢了。
  開放式辦公室裏,滬妮抓緊時間整理著手裏的資料,她和旁邊座位上的兩個女孩一樣,做的是銷售助理,經常麵臨的是一大堆的資料和材料,還有電話。
  外麵的天空已經越來越黑暗,不到下午五點,天都已經快黑了。這在深圳這樣一個陽光明媚的城市裏,是很罕見的。不停地有同事走到落地玻璃前,擔憂地說:“不會是台風要來了吧,才六月呢,我的衣服還晾在外麵的呢!”“那算什麽,我的窗戶還沒有關呢!”
  “梅滬妮!你今天加班嗎?”坐在滬妮旁邊的張影扭著頭問,化著亮妝的臉憂愁地皺著。
  “應該不會加吧。”滬妮看了看自己手裏的東西,說:“最多在辦公室多待十幾分鍾。”
  “啊——!”張影用著台灣電視連續劇的腔調說:“齊麗也不加班,你們都不加班,就剩我一個人!”
  齊麗揚了頭說:“我昨天加到九點多還不是我一個人!”
  張影就拿了電話定餐,邊撥號碼邊說,“我的衣服全曬在陽台上的,不知道回去還有沒有一件掛在那裏。怎麽六月台風就來了,也太早了吧。”
  “這個季節,你還敢把衣服掛在陽台上曬。”齊麗不以為然地說。
  “我那件五百多的白色套裝第一次水洗呢,也掛在外麵的。”張影嘟噥著,突然地大聲起來:“喂,你家家樂嗎,我要一份魚香茄子飯!你在六點鍾準時送上來啊!我是XX公司的,姓張。”
  窗外開始有很亮的閃電,然後是轟鳴的雷聲。辦公室裏因為這樣的天氣而躁動起來。
  下班的時間到了,公司門前打卡的聲音清晰地傳到了辦公室裏,滬妮看了時間,匆忙地收拾東西,拿了每天必帶的晴雨兩用傘,向外走去。
  公司的樓下,有不少的人站在那裏,手裏拿著傘,卻不敢貿然地衝進傾注的雨幕裏。滬妮和有的人一樣,撐好傘,從容地離開了大廈。既然結局都是渾身濕透,就用不著去慌張地奔跑了。
  雨大,風也大,滬妮牢牢的抓緊了傘秉,走到車站,那裏擠滿了打著傘卻依舊濕漉漉的人。滬妮的下半身也已經濕了,銀白色高跟皮涼鞋被水一泡,滑唧唧的不舒服。及膝的白底蘭色斜紋的半身裙也已經濕漉漉涼冰冰地貼在了腿上,滬妮上身穿的是一件合身的白色一字領短袖絲質襯衣。本來很妥帖的一身裝束,被雨水弄得有些狼狽了。
  有一輛去蛇口的大巴停了下來,滬妮隨了人流慢慢地向前走者。下班高峰期,能夠上車就不錯的了。
  深圳人是積極的,每一個人都安靜地向車上擠著,很安靜地發現空位,保持了一定風度的快速地搶坐自己發現的空位,這裏的人是矜持的,是內斂的,是克製的,但絕對是積極的。也許因為大家都是移民,沒有太多有根的感覺的緣故。
  滬妮上車,裏麵已經很擁擠了,而且到處都是水,車頂有一處在漏水,所有的人手裏的傘都在滴水,濕漉漉地擠了一車本來衣著還算講究的人。滬妮站著,調整到自己最舒服的姿態,她要站上四、五十分鍾呢。
  雨傾瀉地下著,街上的積水越來越深。滿滿的一車人,和平時一樣保持著沉默。不斷有濕漉漉的人上車,下車。在經過四十幾分鍾擁擠的行程以後,滬妮在桂廟新村那個站下車,這裏是深大的後門,離她的教室比較近。
  雨大得驚人,雨點打在身上生生地疼,風也十分的狂暴。
  走上天橋,路上的行人很少,天橋上也沒有了平時的熱鬧,不多的兩個行人撐著傘匆匆地經過。滬妮用力地掌握傘秉,但傘還是被滑稽地吹翻了,就這樣滬妮被完全地暴露在了狂風暴雨之中。
  旁邊有人跑過,看著她善意地笑笑,頃刻之間滬妮渾身都濕透了,然後渾身上下都開始滴水,頭發,睫毛,衣服,沒有一個地方不在滴滴答答地滴水。滬妮因為自己的狼狽而懊惱,但又忍不住地想笑,有些尷尬,但不得不站在那裏修理形狀可笑的傘。她把傘骨用力地向下彎著,稍不留神,傘卻被風給吹了出去,結結實實地撞在一個男子身上。那個男子和兩個同伴一起,一人撐了一把大傘,卻是胸部以下,全都濕了。
  滬妮趕緊走上去,努力睜著被雨水迷糊住的眼睛,說,對不起。男子看著手裏已經變形的傘,再看看滬妮,就把自己的傘遞了過來。滬妮擺手說:“不了,謝謝你!”
  男子不由分地說:“拿著吧。”就把傘塞了過來,細長的眼睛裏有一種隨意的親切,滬妮的心不由得抖了抖,這雙眼睛似乎是熟悉的。
  “孟秋平!快點!”男子的同伴在叫他。
  滬妮驚訝地看了這個麵前挺拔英俊的三十來歲的男子,孟秋平。滬妮瞪圓了自己的眼睛。接過傘,看著男子飛快地躲進了同伴的傘下。
  滬妮突然大聲地問:“我怎麽還你?”
  男子回頭笑著說:“不用了,不值錢的。”
  滬妮站在那裏看著他們下了天橋,朝著愉康那個方向走去。滬妮轉回頭,慢慢地走著,她看看手裏的這把傘,很大,有一個手杖一樣的傘秉,傘是暗藍色的方格圖樣,很大方很男性。滬妮的心還在劇烈地跳著,她後悔剛才沒有把他叫住。秋平,不會真的是他吧?
  滬妮今天的課上得很心不在焉。秋平也生活在這座城市,一想到這點,滬妮就莫名地興奮起來。偷眼看了一下放在課桌旁邊的暗藍色的方格大傘,一股溫暖又辛酸的信息傳遍了全身。秋平,那個山頂上奔跑的少年。
  台風已經過去了,深圳又恢複了她晴空萬裏,陽光明媚的模樣。
  滬妮坐在靠窗的位置,看著美麗的深南大道,這裏高樓林立,隔離帶繁花似錦。一切,都是別樣的美麗。
  依舊在桂廟新村下車,車還沒有停穩,心卻先兀自地跳了起來,很幼稚的感覺,但自己是真的不能控製。滬妮低了頭,隨了幾個要下車的人向門口挪去。
  走上天橋,慢慢的。天橋上已經恢複了熱鬧,小販在路的兩邊擺了各種小攤,滬妮逐一地看著,很認真,卻不問價錢,也不理小販們的招呼。隻是不時地用眼角斜著台風那天那個男子來的方向,和前些天一樣,什麽也沒有發現。滬妮已經慢慢地移到了天橋的另一端,今天沒有課,滬妮又慢慢地往回挪著,買了幾個香蕉,買了兩個芒果,買了一袋水煮花生,再買了一束白合花,眼睛依舊不時地向那個方向瞥一下,懷著一些失望的悵然,滬妮慢慢地走下了天橋。
  一路上,從來沒有像這段時間這樣的注意過街道的行人。滬妮依舊的走得慢,那雙罩著一層冰一樣的眼睛注意著能看到的每一個人。其實她沒有問過自己遇到秋平以後怎麽辦,她隻是想遇到他,也許不敢相認,也許脫口就會叫出秋平的名字,那都是後話,她現在最想的是遇到他。
  街邊有一家桂林米粉店,不大,倒也還幹淨,滬妮走進去,問那個黑瘦的女孩要了一碗三鮮粉,慢慢地吃著,眼睛不自覺地留意著街道上來往的人群。
  滬妮這一桌還坐了兩個年輕的女子,也是一身很規矩的裝束,大概是哪家不大的公司的小白領吧。其中的一個女子化了有些濃重的妝容,小小的嘴唇抹得很是紅豔,卻苦了她要把一撮一撮的米粉送到嘴裏,還不要弄花了嘴唇。於是吃就變得辛苦起來,尖了嘴,很細心地把一小撮米粉仔細地送進嘴裏,再仔細地尖了嘴把米粉吸進去,然後如釋重負地咀嚼兩口,咽下去,再開始新一輪的辛苦。滬妮把目光移回街道,卻看見一個穿著灰色西褲和灰色襯衣的男子,背著一個便攜電腦匆匆地走過。滬妮的頭突然“轟”地湧上了許多的血液,心也不由得跳得更快了。慌忙地交付錢,慌忙地拎上自己的一包東西,跑出去,那個人卻已經不見了。滬妮緊走幾步,依舊沒有發現那個人的蹤跡。
  悻悻地站在路邊,悻悻地往回走去。
  衛生間裏,滬妮仔細地看著鏡子裏的自己,不知道從什麽時候起,滬妮開始珍惜自己。以往,滬妮沒有想到自己容顏真的也會變老,不管怎樣的熬夜,喝酒,抽煙,她都一樣的光鮮靚麗,但現在越來越發現不是那麽回事了,以前稚嫩的臉現在已經成熟了,皮膚沒有了以前的細膩和嫩滑,甚至嘴角兩邊的肌肉開始有些下垂。看著這些旁人注意不到的細節,滬妮感到了時間的可怕,心裏生出一些人控製不了的恐懼。
  一個人生活在這個世界,感覺是孤獨的。但滬妮也相信,在暝暝之中,一定會有一個人像自己找他一樣地在尋找自己,滬妮相信,不管他是誰,他一定會是自己的安全和溫暖所在。但是二十七歲的青春已經開始脆弱,鏡子裏的自己和兩年前比起來,已經不是那麽生動和嬌嫩了,於是不免地生出一些惆悵。滬妮看著鏡子幽幽地想,如果真的能讓她再遇到一個動心的對象,那就讓他早點來吧,青春已經不多了,讓他看看她青春的容顏吧,不要等到一切驕傲都不在了的時候,他才出現,也不知道她曾經怎樣地驚心動魄過。女人的虛榮,滬妮也是有的。
  滬妮擦幹淨身上和臉上的水珠,仔細地給自己的臉上抹著護膚水,眼霜,保濕液。這些東西也不知道有沒有用,但在心理上絕對是有慰籍的。
  穿好睡衣出去,把電滅蚊器插上,一股讓人有些窒息的味道散發開來。
  滬妮躺上床,用耳塞塞住耳朵,翻了幾頁書,就拉滅了台燈,手機在床頭櫃上一閃一閃地發著綠光,滬妮不想關掉它,滬妮知道那不可能,但她依舊等待有一天的深夜,手機親切地響起,那是個來自遠方的呼喚,親切甜蜜……
  滬妮沒有想到,她能再遇見秋平,明白無誤的。
  那是在十來天以後,一九九七年,六月三十日。
  這段時間的深圳籠罩在一種氣氛之中,那種氣氛是在激烈的歡騰前蠢蠢欲動的喜悅。在國泰民安的社會,人們關心的是賺錢享受和戀愛,沒有心思來想別的。但是香港回歸,人們的愛國熱情和民族自豪感被盡情地激發並釋放了出來,許多的人都興奮起來,很自然的興奮起來。人們都真心實意地表現出激動和快樂,不覺得一點矯情和做作,發自內心的驕傲和激動。有許多的人在開始準備,要見證那天的到來。內地也有不少的人湧來,在深圳等著那一天。然而深圳也有很少的人回內地“避難”,大多“避難”的人來自內地的偏遠地區,家裏人一封一封的電報催著,說有那麽多的軍隊進駐深圳,怕打起來,於是有那麽很少的一些人就請假回去了。
  平素就很漂亮的深圳街頭現在更是花團錦簇,彩旗飛揚。
  六月三十號,天空下起了細密的小雨,但這不足以抵擋深圳人的熱情。
  滬妮沒有去上課,她和小言一起,手裏拿了國旗和香港區旗,早早地站在了街道旁邊,
  人群是沸騰的。滬妮平素一點不關心國家大事,但她也抑製不住地激動,她也想像旁邊的女子一樣,尖叫著跳躍,還肆無忌憚地大笑著。小言緊挽了滬妮的胳膊,高高仰著她美麗的,精心修飾的腦袋,低聲嘟噥:“或許在家裏看電視還看得清楚一點呢。”
  “來都來了,就別想別的方式會更好了。”
  “本來嘛!”
  雨還在淅淅瀝瀝地下,頭發上的水開始向下滴著,滬妮捏緊了手裏的小旗,看著軍隊的車輛緩緩地開過。周圍鑼鼓掀天,人群湧動。
  “我們去洪湖公園看焰火吧!”有人叫著。
  提議提醒了周圍很多人,一群人向洪湖公園走去。
  新華賓館對麵已經簇擁了許多的人群,人們都緊盯了大廈上高掛的大種,接近十二點了。雨依舊淅淅瀝瀝地下著。小言和滬妮被一群精力十分旺盛的年輕男女衝散了,滬妮一個人站在人群的外圍,不安地張望著小言失散的方向。
  “滬妮!滬妮!你進來啊!進來!”滬妮看到小言在人群裏麵,揮舞著手臂叫著,化過妝的眼睛下麵已經是藍黑的一片。
  滬妮答應著,努力地向前移動。
  “滬妮!”嘈雜中,一聲驚異地呼喚被滬妮聽到了,滬妮緊張地,沒有張望,用耳朵來感覺那個人的存在,她不確定是不是自己的幻覺,因為這樣的呼喚已經響起過許多遍了,隻是在她心裏而已,滬妮默默地向前擠著,耳朵努力地分辨著那聲呼喚。“滬妮!”一個男子的聲音,有些驚異,有些遲疑,有些欣喜。“滬妮!”聲音來自不遠的旁邊,滬妮把頭轉過去,她看到一雙眼睛在注視著她,有些遲疑,有些探詢,那個天橋上的男子,因為他高高的個頭,在人群中很容易地就發現了他。“滬妮?”男子迎著她的目光不確定地叫了一聲。
  周圍的喧嘩頓時地寂靜了,時間停頓,連世界都退卻到了一個看不見的位置。滬妮不自覺地張圓了自己的嘴,瞪大了眼睛,看著那個在人群中慢慢靠過來的男子,那個天橋上的男子,那個在荒蕪的山脊上奔跑的英俊少年。滬妮又回到了從前,馬車慢慢地在山間小路上爬行,鈴鐺發出“匡當!匡當!”的聲音。滬妮的手裏緊緊地抱著一小包東西,裏麵有媽媽的照片,黑白的,照片裏邊陳舊的明亮的陽光讓滬妮感到一絲欣慰,因為照片裏的媽媽是在那樣的陽光下麵,美好而平靜。小包裏還有秋平剛剛送給她的一本《格林童話選》,書上還留有秋平的餘溫。書的扉頁寫著高爾基的一首叫做《海燕》的詩,滬妮還不是很看得懂,但她知道秋平是要她堅強,像詩裏寫到的海燕一樣的堅強。少年的情懷,是單純的。
  突然地滬妮感到了什麽,她感覺得到。她抬眼望去,在那個冬天荒蕪的山脊上,秋平奔跑著,向著他們出山的方向。馬車“蹄——踏!蹄——踏!”地向前爬行,慢慢地。滬妮固執地看著那個奔跑的少年,馬車遠了,滬妮轉回頭來,固執地看著。少年站在了山頂上,麵對著他們出山的方向,就這樣佇立著,像一個剪影,那個剪影就這樣留在了滬妮的心裏,曾經一度以為,已經遺忘了,其實,一直地留了下來。
  男子已經走到了滬妮的麵前,他分明已經不是那個記憶中的少年,他長大了,臉上的線條也成熟了,一張打動人的行雲流水的臉。他高了許多,也壯了許多。但他分明還是他,一樣的眼睛,眼睛裏是滬妮熟悉的光芒。“滬妮!”他肯定地叫了一聲。
  兩個人就這樣看著對方,隔著薄薄的雨簾,仿佛兩個人從來都沒有分開過,他還是他,她也還是她。
  “滬妮,真的是你嗎?”男子溫柔的聲音,象秋平的,又不象。
  “秋平?”她突然覺得冷,冷得想發抖。
  人群湧動起來,十二點快到了。滬妮有些站不住,她身不由己地要隨人流向前湧去。“滬妮!你過來啊!”小言還在那邊叫著。秋平抓住了滬妮的手,讓她不至於被人群擠走。
  滬妮的手就放在了秋平的手裏,做夢一般。跟著秋平在人群中湧動,滬妮又回到了從前,秋平帶了她向他家裏走去,她的臉上還掛著淚珠,她的手放在他的手裏,很安全很溫暖的感覺。她緊緊地盯著路麵,很小心地走著,她唯一報答他的方式就是不要摔倒,不要給他添麻煩,好好地走完這段路。他們走得很快,她捂在綠色圍巾裏的嘴發出“呼哧!呼哧!”聲音,他不時地放慢一下腳步,讓她不至於累到……
  滬妮偷偷地在自己的臉上掐了一下,生生地疼,這不是夢。她偷眼看了旁邊的人一眼,正碰到他的目光,就象以往一樣,什麽都沒有改變。
  所有人的目光都盯緊了那個高掛在大廈上的種,“五,四,三,二,一……回歸了!”整個深圳都沸騰了一樣,焰火在空中盛開,人們歡呼著尖叫著,有的人甚至流淚,沒有一點矯情和做作,很自然地激動,每一個中國人都能感受得到的喜悅和歡欣。
  “回歸了……”滬妮喃喃地說,臉上,已是濕漉漉的一片。
  滬妮和小言徹底地衝散了,手機沒有電了,秋平把自己的手機遞過來。撥了小言的號碼,被告知已經關機,大概也是沒有電了。滬妮把手機遞給秋平,兩個人相視著笑笑,仿佛已經一起經曆了一個世紀一樣的熟悉和親切。
  深南大道依舊地堆積著許多的人,據說還有人要步行到沙頭角去。
  滬妮和秋平慢慢地向南山方向走去,有許多的話,卻又不知從哪裏說起。
  “冷嗎?”許久,秋平問。
  滬妮搖搖頭,說:“不冷。”
  “沒想到在這裏遇見你!”
  滬妮微笑著。
  歡欣的人群不時從身邊經過,舞動著小旗,喧鬧著,發泄他們的快樂。滬妮走著,隨了旁邊的這個人一道,好象是許多年前的情景,卻又真真的是在他們都已經長大了,長得麵目全非以後,麵目全非到一種不真實的感覺,就在那一瞬間,世界又不在了,所有都隻變了無聲的背景,兩個人又回到了從前,那樣叫人揪心的過往。
  “秋平!”滬妮喃喃地低喚,眼睛迷茫地看著前方,一種不能把握的虛幻帶著悲傷控製了她。
  沒有回答,身邊的人隻是抓住了她的手,就像以前的許多次一樣,沒有什麽不同。滬妮心底湧起了許多的酸楚和幸福,那許多的酸楚和幸福糾纏著,憋漲在身體裏,翻滾著,從眼睛裏洶湧而出,流出像淚一樣的東西。滬妮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僵硬著自己的頭,沒有讓它偏轉了去看那個已經不是記憶中模樣的男子,她就想著他以前的模樣,想著她還是以前的樣子,穿著厚厚的小花襖,穿著厚厚的燈心絨的棉褲,脖子上圍著綠色的圍巾,把嘴和鼻都捂住了,隻露了兩隻大大的眼睛出來。就這樣走著,他拉著她的手,穿著藏青色的棉衣棉褲,慢慢地向前走著。
  經過一個報廳,秋平買了一份報紙,把它打開,舉在滬妮的頭頂。其實已經沒有用了,再細密的小雨,經過這麽長的時間,單薄的衣服早就已經濕透了,滬妮額前的頭發早就已經開始滴水,水滴綿綿的,很是溫柔,周圍的一切,都是溫柔的。滬妮自己舉了報紙,慢慢地向前走,仿佛這是一條沒有終點的路程,一直可以這樣走下去。
  “滬妮!滬妮!”
  滬妮循聲看去,小言的白色寶馬車擁擠地停在了叉路口的路邊,後麵緊跟的小車已經不耐煩地讓喇叭響成了一片。
  “上車啊,滬妮!”小言探出頭,凶惡地對後麵的車喊:“催什麽催!趕著去投胎啊!”
  “那,我先走了。”
  “好!我再跟你聯係。”秋平看著她,目光令人心碎地溫柔。時光令人暈旋地倒置,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
  關上車門,看著站在雨幕裏的男子,不知是什麽情緒讓滬妮感到輕飄也感到鬱重。
  “剛淘的?”小言低聲地問,語氣興奮而且充滿好奇。
  “一起上車吧,我送你回去!”小言很仗義地招呼秋平。
  “不了,謝謝!”男子的自尊不允許自己搭乘剛剛相逢的,夢想中女子的便車。
  “再見!”滬妮揮了揮手。
  “再見!”
  秋平突然地把身子探在車窗前,製止了要發動的汽車,“我還沒有你的電話號碼呢!”
  “哦!”滬妮驚覺,手忙腳亂地掏著紙和筆,把一串長長的號碼留在了紙上,像留下了最具誘惑的希望,遞給車外的男子。
  “再見!”
  “再見!”
  “……剛淘到的?”小言再一次興奮地問。
  “不是。”
  “看你那騷樣!還不是呢!”小言低笑起來。
  滬妮還是忍不住地微笑,然後笑出了聲,“太巧了。”
  “真的發騷了?很難得哦!”
  “你才發騷了呢!”
  “我是發騷,我常常發騷,有不發騷的女人嗎!那還是女人嗎!”小言振振有辭:“有像你這樣的女人嗎,沒有男人的精液滋潤的女人,是很容易枯老的!”
  “……受不了你!”
  “真的,像你這樣真是沒意思,找到一個馬虎吃得下的男人就那麽難?”
  “……沒你胃口好。”
  “你啊,就是抱的期望值太高了,把條件放低一點,你會享受到很多生命的樂趣。就像上次給你介紹的李兵,有錢,長得也不賴啊……”
  “他一點氣質也沒有!一點男人味都沒有。”滬妮想起那個長相端正身材高大,但一點都不氣宇軒昂的男子,好象那個男子的嘴唇還特別的紅潤,看著讓人心裏像爬過許多的毛毛蟲一樣難受。
  “剛才那個有男人味?”小言把腔調放得很是放浪。
  “……”滬妮還泡在喜悅裏,“是孟秋平,小言,你敢相信嗎,我居然在這裏遇到了孟秋平。”
  “就是你跟我說過的你小時侯的那個,那個幫你打架的孟秋平!”小言看著前方,街燈把她漂亮的臉照得忽明忽暗,在這些年裏,她無疑是發生了很大變化的,以前那個漂亮的小丫頭不見了,現在的小言舉止優雅華貴,看她優雅的舉止和表情,你大概不會想到會從她美好的嘴唇裏吐出這樣的話,“不會吧!這麽浪漫!那他現在是在做什麽?有錢嗎?有錢的話,你不是就可以考慮有個結婚對象了?……如果沒有錢,你也可以有個不上台麵的男朋友了!解決一下需要也是好的,看他的樣子也是蠻帥的,就是不知道,……能不能幹!”說著就笑起來,笑得很放肆。
  “你怎麽這樣說啊!”滬妮大聲地製止:“怎麽什麽事情從你嘴裏說出來,就變味了呢!”
  “本來嘛,有時候我都在想,你怎樣來解決你的問題啊?你不要告訴我你沒有欲望啊,你不會……”小言把臉轉過來,看了滬妮意味深長地笑:“自慰?”
  “你以為啊,都像你一樣,缺了男人就不能活了。”滬妮不想跟小言急,她說不過小言,小言對“性”在滬妮這個朋友麵前是從不忌諱的,滬妮也不會感到尷尬,兩個親密女人彼此分享私密話題,很自然不過。何況小言是那樣地“豪爽”。
  “本來嘛,吃、穿、住、行、性,是人生活的五大要素。你啊,就是這麽不現實。”
  “我有不現實嗎?”
  “誰在這樣的年代寫小說,小說裏還沒有什麽性描寫,誰就不現實。都什麽年代了,還在做這樣落伍的事。‘作家’?坐在家裏的就叫“作家”。”
  滬妮沉默了,她的生活狀況缺少說服力。
  把鏡子上的霧氣擦掉一塊,滬妮仔細地審視自己,秋平沒有看到她前些年的玉潔冰清的美好,但她現在也不是特別的不堪,還好,她依舊還能算是美麗的。
  用吹風把一頭的濕發吹幹,再用梳子梳,卻扯下一大把的頭發,滬妮心裏有壓抑的惶惑,據說許多深圳人都掉頭發,因為壓力的緣故。滬妮把一撮毛茸茸的頭發團了團,扔進馬桶裏衝走了。然後看著鏡子裏的自己,眼睛裏就流露出一些不能把握的悲涼。滬妮明白,一個人的一生,有許多事情都是自己不能把握的,就象一個人的衰老,還有別的。
  穿了睡衣出去,把燈關掉,就在黑暗中坐著,思緒遙遠。耳邊有蚊子“嗡、嗡”的聲音。滬妮起來,摸索著把滅蚊器插上,滅蚊器上小小的紅點亮了起來。滬妮轉身看到放在牆角充電的手機,它的指示燈閃著綠色的熒光,一閃一閃的,是等待的信號。等待一個遙遠的,未知的呼喚。
  手機始終沉默著,滬妮暗笑自己的迫不及待,已經是這樣的深夜了,一切都應該平靜下來了。
  但這個夜晚是無法睡去了,思緒被拉了回去,又拋了回來,感歎神傷的一個夜晚。滬妮索性坐了起來,點燃香煙,慢慢地吸著,一隻又一隻,紅色的小點在黑暗中一閃一閃的,兀自癲狂。
  角落裏的那把暗藍色的方格大傘靜靜地,發散著溫暖的信息。
  索性起身,打開電腦,瀏覽一下新聞,就去了聊天室。在聊天室裏,滬妮是安靜的,她不喜歡交談,哪怕是不相識的人,在這裏,滬妮更不知道怎樣地開口,說出許多希奇古怪的有意思的話。有人在和她打招呼,滬妮簡單地應答,然後看別人聊天,熱鬧,在旁邊感受一下就好了。
  天漸漸亮了,身體有虛脫的軟弱。煙灰缸裏蜷縮著許多被摁得彎曲了的煙蒂,燃燒過後沒有靈魂的軀殼,看著它們,滬妮的心惶惑地顫了顫。趕緊起身,洗臉梳妝。鏡子裏,一張疲倦憔悴的臉,二十七歲的青春,是脆弱的。
  往臉上細密地上著妝,蜜粉,眼影,眼線,睫毛膏,腮紅,唇彩,彩妝下,一張美豔動人的臉。滬妮有預感,她會再見到他。
  倒了一點卸妝水在化妝棉上,慢慢地把自己臉上的妝抹掉,然後上了一個和平時一樣的淡淡的妝。穿上一條白色的及膝短裙,配一件黑色的合身的彈性T恤,長發柔順地披散下來,那雙珍珠白的細高根涼鞋,再配一個白色的挎包,此刻的滬妮看上去是美麗脫俗的。
  比平時出門的時間還早半個多小時,不想再在家裏捱了,早一點走車也不擠。
  “梅滬妮,報表做好了嗎?”一個叫林霄的銷售經理站起來,把頭探出暗藍色的隔離板問。
  滬妮驚了一下,說,就好。鍵盤上的手指動得更快了。工作是非常重要的,在這個物質社會裏。敲完最後一個數字,打印出來,就給林霄遞了過去。
  每天上班都有做不完的瑣事,常常得會覺得乏味沒意思,總覺得有什麽更有意義的事可以做,但什麽事會是更有意義的呢,寫作?但那不能保證讓自己吃飽穿暖。換過那麽多份工作,事實上都是“我假裝給老板幹活,老板假裝付我工資。”或許是因為每一個工作流程分解得細的緣故,讓人覺得自己好象沒有做什麽要緊的有意義的事。
  打了幾個電話落實一些情況,然後再做文字工作。為了每個月的兩、三千塊錢,把自己的精力都耗了進去,幾乎沒有別的精力來為自己打算。拴在一些無關緊要的位置上,做著一些平淡無奇的小事……
  “梅滬妮。”林霄把報表放在了滬妮的麵前,打斷了滬妮不著邊際的臆想。
  滬妮抬頭,看見林霄有些惱怒的臉。
  “你看你,怎麽這麽粗心,趕緊改一改。”林霄沒有過多的責備,但看著自己犯的錯就夠滬妮冒了一身冷汗。她在價位的數字上多加了一個零。她犯了一個低級而嚴重的錯誤。還好林霄還沒有呈上去。
  滬妮趕緊紅了臉修改,暗暗地責備自己的胡思亂想,一向她的工作都是很認真的,因為她深知隻有認真的工作才能保證自己的衣食無憂,才能保證自己在這個平庸但對自己的生計來說很重要的位置上長久地呆下去。
  每一份工作都是馬虎不得的,不管它有多乏味簡單,隻要你還不想失去這份工作,你就要認真地對待。滬妮這樣對自己說。但是滬妮終究是有些魂不守舍的,秋平的影子在腦海裏揮之不去,年少的秋平,現在的秋平,還有包裏沉寂的手機。滬妮的心平靜不下來,一天的時間是這樣的漫長,而她的盼望又是那樣的迫切。秋平會給她電話,他說了的。他會約她嗎?滬妮忐忑不安,患得患失。在這一天中,她無數次地提醒自己,不要抱什麽幻想,不要有希望。在這一天中,她自己和自己掙紮,悵茫憂傷,筋疲力盡。
  五點半,秋平的電話還沒有來,手機安靜地躺在辦公桌上,像一塊壞死的機器。
  磨磨蹭蹭地收拾東西,失望是一口深不見底的黑洞,把滬妮活生生地吞噬了。
  “走啊!”同事們招呼著。
  滬妮強打精神地微笑,附和著,慢慢向外麵走去。他一定是已經有自己的生活了,滬妮想,然後看著已經晴空萬裏的藍天,深深地歎了一口氣,也許這樣是最好的。
  坐在教室裏,滬妮被她自己的不著邊際的思維牽引著,不得安寧。講台上,老師很乏味地講著,老師的嘴一張一合,從裏麵吐出許多的聲音,滬妮卻不能完整地撲捉到一句完整的。台下的同學很少,大概是因為昨天晚上睡得少的緣故,今天都想要早點回家,補補瞌睡的虧空。
  不多久,滬妮就發現今天自己坐在這裏完全就是徒勞的,什麽也沒有聽進去。但她還是寧願選擇坐在這裏,至少這裏可以對她沒有邊際的思維有那麽一點點的約束。
  老師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課本和講義,出去了,教室裏傳來“劈裏啪啦”的椅子翻起來的聲音,下課了。
  走出教室,天已經黑盡了,深藍的天空中,是閃爍的星光和寒冷的明月,在深圳這樣的城市裏,居然還保持了這樣潔淨空透的星空,不能不讓人感到欣慰。
  匆匆地走過校園,經過那些或三五成群,或形單影吊的青春洋溢的大學生,滬妮明白有的東西是真的回不來的,像已經失去的青春,還有身體的變化。滬妮下意識地撫摩了自己的小腹一下,那裏現在都還隱隱地覺得疼痛,一直痛到了心裏。
  滬妮再一次地檢查了自己的手機,它還有電,而且信號很好。
  走上被暖暖的路燈照得燈火通明的天橋,這裏依舊地熱鬧非凡,小販們都不吆喝,隻把價格用很大的字寫在紙板上,然後眼睜睜地期待每一個路過的人走近他的攤位。然後熱情地向你介紹他的水果的新鮮和味道好。
  那個畫肖像的男生還在那裏,沒有客人,但他還是在畫,他的前麵坐了他圓臉小眼的女朋友,女孩看著她的愛人,滿眼無法掩飾的近乎崇拜的愛慕。今天經過這裏,滬妮有格外揪心的疼痛。她匆匆地離開。
  經過學府路,然後又去了那家米粉店,要了一碗三鮮粉,坐在可以看見街道的座位上,滬妮記得有一次她在這裏看見了一個很像秋平的男子。
  手機依舊死一般地沉寂著,像一塊壞掉的破鐵。滬妮把手機放在桌子上,看著它,懷疑它真的已經壞了。
  米粉端上來,慢慢地吃著,心裏說服自己,現在時間還早呢。
  同桌坐了一個三十幾歲的女人,和一個背了一個小包的五、六歲的虎頭虎腦的男孩。女人穿著不太講究的職業套裝,臉色因為長期的疲倦而灰暗著,燙過的頭發胡亂地被挽在腦後。母子兩一人抱了一碗米粉“呼——哧,呼——哧”地吃著,男孩很認真地吃,卻難免地卻把米粉拖了一桌子,於是桌上身上臉上,全掛了白絲絲的米粉,女人就急了,一邊拍打著男孩身上的汙物,一邊從桌上的紙筒裏揪了紙給男孩擦臉,然後焦灼地訓斥男孩。但男孩依舊地吃地香甜,一筷子米粉又夾了出來,一小部分塞進了嘴裏,大多都又灑在了衣服上和桌上,女人惱了,長期緊張的生活讓她的脾氣惡劣,她一巴掌打了過去,一下把男孩的筷子打掉了,男孩嘴邊還掛著兩根米粉就咧了嘴哭起來,很傷心的樣子,女人還在高聲的嗬斥他,然後拿了一雙新的筷子給男孩。男孩很快地止了哭聲,臉上還掛著眼淚,就又開始香甜地吃起來。
  滬妮看著那個小孩,心裏有心痛的感覺讓她難受,匆匆地吃完碗裏的東西,在女人的高聲訓斥聲中,離開了米粉店。
  心情就這樣地低落了下來,那樣不堪回想的童年時光,還有那穿著藏青色衣褲,剃著鍋蓋一樣頭發的秋平,給她最多安慰的秋平。滬妮握緊了手裏的手機,時間還早,現在時間還早,她會等待,等待來自他的溫暖的呼喚。
  回到屋裏,還不想衝涼,怕呆會秋平的電話就會過來。衣服也沒有換,就這樣坐在桌前,麵前擺了書,卻是一個字也看不進去。十點了……十點零五分了……十點過十一分了,時間一點一點,一點一點,慢慢地慢慢地,艱難的爬過,周圍出奇地平靜,聽見的,隻是寂籟的聲音。
  手機已經從桌上移到了床上,不想再看著它了,不想太注意它了。
  白熾燈把房間照得很明亮,卻也清白的冰冷著。
  香煙還在指間燃燒,慢慢地,無奈地想要把寂寥都燃燒掉,卻不知道煙霧彌漫的,是更深更遠的,掙不掉的寂寥。
  走廊上有腳步聲匆匆地走過,偶爾還夾雜著輕快的口哨聲。不知道是誰把電視的聲音開得很大,裏麵正在播放著一部英文版的片子,很大的動靜,應該是個戰爭片,要不就是科幻片。樓下有人大聲地叫樓上的人。但是這些聲音都是和滬妮無關的,那些隻是電影放映時的背景音,和滬妮無關。
  改變了一下自己坐的姿勢,把煙蒂摁滅在煙灰缸裏,然後再掏出一隻555,啪的一聲,打火機的火頭上就跳躍著一小團火焰,很熱烈又很溫順地燃燒起來。滬妮把火焰湊過來,慢慢地點燃香煙,慢慢地噴出一口煙霧,看著飄渺的,沒有一點表情的煙霧把自己輕鬆地推向寂寥的深淵。
  慢慢地,開始找借口來說服自己,秋平一定是在加班,要不,就是把紙條弄丟了,他其實是想給自己來電話的。
  慢慢地把自己的衣服脫掉,心裏有一些麻木的疼痛,或許,她真的是不應該對他抱有任何幻想和希望的,畢竟,他們分開那麽多年,或許,他不是那個記憶中的秋平,不是那個山頂上佇立的少年,在分開的這麽多年裏,那個少年的秋平已經成長了,成長成了一個陌生的男子。
  去到洗手間,看到鏡中的自己,落寞寂寥的臉上,掛了清冷的兩行眼淚,不禁驚覺過來,提醒自己不要盲目地陷落。但又被自己說服不了,隻好懷了欲罷不能的疼痛,把自己放在了花灑下麵,指望那細密的小水注能夠多少減輕心裏的煩躁。
  低頭看到小腹上橫臥的疤痕,心裏的痛才像決堤的洪水一樣從眼睛裏洶湧而出,不管秋平是怎樣的姿態,她還能嗎,她還有能力嗎。滬妮聽見自己喉嚨裏啜泣的聲音,倉促而混亂,裏麵透著的絕望讓她自己都毛骨悚然。
  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痛惜生命裏曾經失去的東西,殘缺後對完整的渴望。
  秋平始終沒有來電話。
  滬妮平靜地接受,或許這樣是最好的,沒有開始,沒有掙紮,沒有痛苦。山頂上的少年,真的長大了,他應該有了自己的生活了,走出了那段已經陳舊的歲月。
  經過天橋,有了一些淡淡的惆悵。走下天橋,那絲惆悵還在。
  房間的角落裏,安靜地立著那把暗藍色的方格傘,像是來路不明的突然入侵物,不知道該怎樣處置的好。
  夜裏,總會想起那個下著細雨的回歸夜,夜幕裏動人心魄的麵容和令人心碎的目光,時間久了,常常地懷疑那是不是夢裏的情景。但消失的影像是那樣的真實,真實的就像昨天才發生一樣。
  枕頭邊靜臥的手機,在黑暗中耐心地閃爍著綠色的小亮點,但它始終是像壞了一樣,太過安靜,太過死寂。
  日子就這樣繼續,波瀾不驚,不能自己地隨波逐流。
  一切歸於平靜。
  當然,滬妮沒有想到自己留給秋平的那一長串電話號碼裏,有一個數字是錯誤的,也沒有想到在這個城市裏,有一個人為了找她已經撥打了許多的錯誤電話。滬妮也不知道她在悵然若失的時候,有一個人也同樣地為此而感到惆悵。
  城市裏沒有回應的呼喚。
  沒有邊際的等待。
  夏天很快地過去,秋天,冬天,也都在平靜中度過。時間就是這樣飛快地過去,不考慮人的年輕是怎樣的可貴,自顧自地按了自己的心願飛快地趕路。時間,也是人逃不掉,控製不了的,再偉大的英雄人物,也逃不開時間的糾纏,無奈地任由自己從年少的英姿颯爽,變到老年的垂暮。
  滬妮的時間也是這樣無聲無息地劃過,無聲無息地沒有留下一點痕跡。
  一個很平常的星期天,滬妮和小言在天虹商場裏慢慢地挑選。星期天的商場人是很多的,多得讓人感到有些窒息。
  小言興致很高地不厭其煩地比試了許多件衣服,當然收獲也是很大的。兩個人的手上,已經拎了許多精美的袋子。而小言不停隨著商品轉動的興奮的眼睛讓滬妮知道,她的朋友還沒有打算離開的意思。
  “這件,滬妮,這件你穿肯定好看的!”小言擺弄著一套銀白色的裙子說。
  “小姐你身材氣質都這麽好,穿上肯定很好看的。”服務員不失時機地勸說。
  “那試試吧。”滬妮淡淡地說。
  “好累!”小言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翹著腿,很悠閑地四處張望。
  在異鄉,朋友似乎變得異常地重要。總之滬妮和小言每個星期幾乎都要見一次麵,空餘的時間,寂寞的時間,一定要找對方來填充,不找不行,心裏欠著難受。
  滬妮在試衣間先看了衣服的價碼,六百多,滬妮決定隻是試穿一下。因為經濟的原因,滬妮的占有欲肯定是沒有小言強的,她可以很平靜地放棄自己非常喜歡的東西,從小就可以。
  穿好衣服出來,很隨意地照照鏡子,抵擋著小言誇張地讚美。然後進更衣室把衣服換了。
  “怎樣?不好嗎?”小言不解地問把衣服遞給服務員的滬妮。
  “走了,一般的,不怎麽喜歡。”然後滬妮在小言的耳邊輕聲說:“太貴了。”
  “幾千?”小言驚訝地問。
  “六百多。”滬妮感到自己的底氣不足。
  小言把眼睛翻到了天上,做出一副打死也不能理解的樣子,就像她生來就穿六百多一件的衣服一樣。然後回頭,讓服務員開票。當然,滬妮是不允許自己的朋友給自己付錢的,絕對不能允許。
  拎著計劃外突然添置的一件“貴”的衣服,心裏有占有的喜悅,也有一些自責,這個月的銀行卡裏,毫無疑問地要少六百多塊錢。
  “找個老公吧,你又掙不到大錢,找一個人來讓你變成有錢人,這絕對是一條捷徑,比你讀一百個在職MBA都管用。”
  “我還想找一個呢,但是也不能什麽人都要啊,至少找一個過得去的吧。”
  “你眼睛長到天上去了?你也不看看你,都快三十的人了,現在的小姑娘一代一代地冒出來,比你漂亮的多了,還那麽挑。我帶你看的那幾個,絕對配你綽綽有餘,你倒好,一竹竿全給打死了。那幾個人可都是有房有車的”
  “……我就是對他們沒有感覺。真的,不是我硬要抵觸,就是沒感覺,不騙你。”
  “或許你該去醫院看看?”小言很認真地說。
  “看什麽?”
  “看你是不是性冷感,如果不是,你應該是需要男人的啊,那樣你對男人的要求就不會太苛刻。”
  “你才性冷感呢!”滬妮有些惱火小言說這些事就像說一隻貓一隻狗一樣地隨便。
  “生氣了?不會吧,越來越小器了。”小言看著滬妮壞壞地笑。
  “……這裏的東西樣式都太規矩了。”小言說。
  “那你還買了那麽多。”
  “總可以淘得出一些東西的嘛。唉,這麽大的一個城市,購物都沒有特別集中的地方,沒有特別密集的商場。……現在重慶變化可大了。”
  “是嗎?我好久沒有去過了。”
  “解放碑那一塊好多大型商場,修得好漂亮,要逛,怕是幾天都把那些商場逛完。……以後我老了,還是得回重慶,天天吃重慶火鍋和小吃。”
  出了天虹商場,把手裏的東西放在車裏,一人手裏拿了一個冰激淩,往華強北裏麵走,在有精力的時候,步行可以發現很多意想不到的東西。
  一個小乞丐粘了上來,用髒手來拉扯滬妮的胳膊。
  “幹什麽!滾一邊去!”小言回頭厲聲嗬斥。
  小乞丐也是見過世麵的人,琢磨得出人的心思,拉著滬妮的胳膊嘴裏發出一些不知所雲的聲音。滬妮對乞丐的同情心已經所剩無幾了,但還是摸出一張零錢,被眼疾手快的小乞丐一把抓了過去,一溜煙跑了,回頭露出調皮的笑。
  “幹嘛給他錢!我最討厭伸手向別人要東西的人了!要錢自己掙去啊!做雞的都比他們這種人強一百倍!”
  “還不是想讓他趕緊走開,粘著人,多煩啊,再說,他好小呢,靠什麽掙錢啊。”
  “不會去撿垃圾賣報紙啊。”
  路旁傳來很蹩腳的黃梅戲唱腔,是一對眼瞎的夫妻,丈夫坐著拉二胡,妻子拄著拐杖,她隻有一條腿,然後很賣力地唱著《天仙配》。
  兩個人不由自主地停了下來,走過去,放了一張鈔票在他們麵前的碗裏,似乎是要針對剛才對待小乞丐的行為,說明自己其實是有同情心的一樣。然後,小言說:“怪可憐的,而且,他們也是在靠勞動吃飯呢。”
  滬妮笑笑,為她這個感性的漂亮朋友。
  沒有目的地向裏麵走著,看旁邊專賣店的衣服。手裏的冰激淩舔完了,就抱了兩份爆米花,邊吃邊走。
  越是走在人頭湧動的街頭,越是感到兩個人的親密。
  深圳看上去是年輕時尚的,不止是因為它效果圖一樣漂亮的街景,還因為到處年輕而且精力充沛的年輕人,一到休息日就白開水一樣泛濫的“休閑”情懷,自製的“休閑”激情。大的壓力之下,找著一點縫隙,難免誇張地發泄一下。
  裹雜在這樣的一群人裏,難免感到空氣的躁動。失業,就業,金融危機,偷盜,搶劫,殺人,強奸,都暗藏在看不見的角落裏,把它浮躁的氣味散布出來,所以城市的氣味,永遠地豐富、光彩、晦暗。
  兩個女子很自得地走在大街上,為一點小小的事情開懷大笑,再為一點小小的事情大聲地爭論,然後惺惺相惜對方已經不是特別年輕的美貌,在對方搖晃的湖水中窺到自己的投影。
  滬妮常常地感覺,如果沒有小言,這座城市就是蒼白的。
  但現在顯然不是,兩個女子興致勃勃地走進一家音響店,想要在琳琅滿目的貨架上找到可以讓自己露出或“金庸”式或“瓊瑤”式或“王朔”式的神情的音樂碟。
  隨著貨架慢慢移動,小言在不遠地地方散發著香奈爾的味道,還有她嘴裏爆米花微弱的脆裂聲。
  有什麽東西在自己臉上摸索,滬妮不自覺地抬頭看去,對麵,劃破時空的注視,來自回歸夜的那個孟秋平,來自少年時代的英俊少年。突然地,一切都安靜下來,像電影裏黑白的背景,生動的,隻是對麵的男子和呆立的自己。
  兩個人就這樣看著,時空像高速列車一樣錯亂地穿梭,過去,還有未來,仿佛就被他們這樣看進了彼此的眼睛裏。
  繞了一個大大的圈,又回到了原地,仿佛宿命的安排。

  突然成長的過往
  電話鈴的聲音在黑暗中特別的尖利。滬妮蹲在那裏,看著顯示屏發著綠光的手機,呆在那裏,不敢上前。現在的他,還是以前的那個秋平嗎,經過那麽多的時間,還有多少東西是沒有改變的。滬妮突然地感到悲涼,為什麽要讓她在這麽多年以後才遇到他,為什麽要讓她在這麽多年以後還要遇到他。無奈和悲傷的過往,齊齊地湧上心頭,化做冰涼冰涼的水珠,從眼睛裏流出來,滴落在她茫然的臉上。
  滬妮依舊蹲在那裏,看著那小塊綠色焦躁地閃動著。她知道隻要她走過去,按一下那個接聽鍵,她就可以聽到他的聲音,陌生又熟悉的聲音。但她就是沒有走過去的勇氣,或許希望比現實是更柔軟的。電話鈴響過以後,一切都歸於平靜,靜得出奇。
  滬妮慢慢挪到床上,看到手機上一個陌生的號碼。悠悠地歎口氣。
  慢慢地下樓,想著昨天他還拉了她的手,在這個樓道裏摸索地攀著,心裏有一些的歡悅,但不乏沉重。畢竟是事過境遷,今天的太陽比起十幾年前的,應該是新了許多的。滬妮眯縫著眼看著剛剛升起,還不是很晃眼的火球,感覺自己仿佛是經曆了許多年的老人一樣,今天的她,也不再是昨天那個係著小辮穿著花襖的小女子了,有些東西失去了,就永遠地不會回來,找不回來的。
  滬妮歎了一口氣,走下最後一級台階。向外麵走去,低了頭,大步地走著。
  “滬妮!”一聲低喚,像是從夢中發出的聲音。
  滬妮頓住了,她依舊保持著剛才的姿勢,隻是用自己的感覺來確定聲音是否真實。
  “滬妮!”陌生的卻也熟悉的呼喚。
  滬妮輕輕地呼出一口氣,轉回頭去,秋平站在那裏,很固執的姿勢,就像那年他站在山頂上的姿勢。滬妮注意到他換上了整齊的西服,很幹淨整潔的一身,上班族的標準形象,一個這座城市到處可見的普通男人,不同的是,他是秋平。
  “這麽早?”
  滬妮說:“是啊。”
  “我們一起。”秋平走上來,看著滬妮說。
  滬妮把眼睛移開,他和少年時的秋平總是有一點接不上軌,但他明明又是秋平。滬妮轉身,慢慢地向前走著。他的身上,散發著一股清新的味道,沒有煙味,也沒有香水的味道,是幹淨的太陽和甘草的味道。
  “我昨天晚上回去以後給你去了電話的。”
  “……我沒有聽到。”
  “我想也是,都這麽晚了,你應該睡了……”
  “……”
  “我今天早上一定要見到你……不然我心裏不塌實。”
  “……沒想到你住得這麽近。”
  “是啊,這兩年我們竟然住得這麽近。”
  很近就到了街邊,這裏有204路車可以坐,滬妮沒有停下來,繼續朝著深南大道的方向走去。她感覺到自己的身上已經在出汗,手心裏,也是濕漉漉涼冰冰的汗水。
  “你還好嗎?”秋平問。他們的話不多,莫名其妙來的拘謹,讓兩個人都有些沉默。
  “嗯,還好。”滬妮把眼睛從路麵的石板上收回來,轉頭很輕鬆地看了他一眼,然後笑了一下。秋平的胡子剛剃過的,下巴上青青的一片,他已經長大了。滬妮有些悵茫地想。
  “叔叔阿姨還好吧?”滬妮問,她喜歡自己的這個問題,這是他們共同經曆過後才會有的問題。
  “好……上個春節回去他們還念叨著你,說不知道你現在怎樣了?……”秋平轉過頭看滬妮,卻看見她眼睛霧蒙蒙的一片,就把話打住了。
  走上天橋,滬妮笑著問:“你記不記得刮台風的那天?”
  秋平疑惑地看她。
  “在天橋上。”滬妮微笑著提醒。
  “那是你嗎?”秋平驚異地問,那天他沒有注意那個女子的容顏。
  滬妮點頭說:“我聽見你的同伴叫你的名字。”
  “那你怎麽不叫住我?”
  “……我沒有反應過來。”滬妮低了頭說,然後笑笑。
  秋平也笑了,說:“是啊,太突然了,我那天聽見別人叫你,我都不敢相信真的是你。”
  滬妮笑笑,沒有說話。
  兩個人都笑起來。走下天橋,等車的人還非常的少。剛好有一輛113大巴開過來,滬妮就上了車,秋平也跟了要一起走,滬妮忙說:“你不用送我的。”
  “我也是這趟車。”
  滬妮紅了臉暗自責怪自己的自作多情。
  花團錦簇的市政府門前,兩個石雕的奮力拉犁的牛依然保持著那樣的姿態。秋平指了石雕說:“你看,這就是深圳人,深圳就是被許多這樣的人建設起來的。”
  滬妮看著石雕,心裏有一些感動,秋平還是那樣的單純,帶點正直的單純。
  今天的路程似乎特別的近,秋平一再地說時間還早,就跟滬妮下了車,穿過馬路,在一座大廈前停下,滬妮說:“你該去上班了,時間不早了。”
  秋平看著滬妮,眼睛裏有那樣令人心碎的溫柔,他說:“我看著你進去。”
  滬妮笑笑,走上墨綠色大理石的台階,拐彎處,回頭看,一個她熟悉又陌生的男子,一個氣宇軒昂的英俊男子,轉身向車站走去。
  進了電梯,心還在快節奏地跳動,深深地呼吸,讓它慢慢地平複。
  辦公室裏還沒有人,實在是太早了。滬妮趕緊站在窗玻璃前麵,看著樓下能看見的地方,人來人往,她發現不了秋平。慢慢地坐下,心裏有些惶惑的幸福,卻也是不安的。
  中午時分,小言的電話來了,電話裏小言打著哈欠問:“昨天你那個帥哥怎樣?表現不錯吧?”現在起床,對小言來說太正常不過。
  “什麽話?”
  小言輕笑,說:“你不要瞞我,他都送你回去了。我不想打攪你們的好事,昨天才沒有給你電話的,怎樣嘛?還不錯吧?一看就是那種比較有‘實力’的男人。”說完,又是一陣輕笑。
  滬妮有些惱了,很好的感覺,小言讓它變得猥瑣起來。滬妮說:“你再這樣說,我掛電話了!”
  “真生氣了?”
  “你說呢?”
  “算了算了,算我沒說……”
  在這座城市裏,非常盛產的是未婚男女,和泛濫的一夜情。小言的態度滬妮不能太過不滿,事實就是這樣。一個避孕套,一杯紅酒或咖啡,一次平淡或不平淡的邂逅,一點想要放縱自己的欲望,一對有些寂寞的男女,一句“不知道誰玩誰呢”,成就了這座城市裏多少的激情故事,或激烈的,或乏味的,充斥了城市的各個角落。……但滬妮不想要這些,在經過肖文以後,她珍惜自己猶如珍惜處子之身,不要和誰玩兒,不再和誰玩,不要那樣的遊戲。她沒有那樣的功力,來玩感情遊戲,所以,她隻有珍惜自己。
  隻是,她還有能力接受孟秋平嗎?這是個棘手的問題。
  下班的時候,手機突兀地響起來,鈴聲足以把疲憊的心擊得支離破碎。
  滬妮在自己的包裏摸索著,越急卻越是摸不到那小小的一塊。好容易摸出來,看見上麵果然顯示的是那個已經熟悉的號碼。滬妮已經坦然了許多的心,突然地又被撩撥了起來,期待,不安,激情湧動,她的身體裏,幾乎不能承擔這樣複雜的情緒,她想要崩潰。昨天初見秋平時的勉強的淡定她已經沒有了,經過一天的回味,經過一天的等待,經過一天的掙紮,少年時就隱隱藏著的情愫,在沒有他的時間裏反複咀嚼的有他的過往,都引發著她對他的渴望像火山一樣的噴發出來。但她還得忍耐,痛苦來自她必須忍耐。
  “喂?滬妮?是你嗎?”秋平遙遠卻明明又近在咫尺的聲音。
  “是我。”一天徒勞的掙紮,讓滬妮有些虛弱。
  “你怎麽樣?還好嗎?”
  “好。”
  “今天我要加班……”
  “哦。”無端地感到釋然。
  “沒有別的事,我改天再給你聯係。”
  “好!”掛斷電話,看著遙遠的天際,如果真的就這樣停下來,該有多好。
  躺在床上,眼睛卻看著不能夠黑盡的黑暗。近來發生的一切太過突然,也讓人感慨萬千,突然地就有了要傾訴的欲望。好久沒有動筆寫過小說了。
  因為太多的感慨而無從下筆,先取名字吧,書的名字,一個很古舊的故事,從山裏出來的故事,從昨天一直到今天,昨天像燃燒過後的灰燼,在今天的陽光裏漂浮。《時間灰燼》,對,就叫時間灰燼。
  滬妮起身,打開燈,打開電腦,坐在椅子上,可以用心潮澎湃這幾個字來形容,卻寫不出一個有意義的字來。
  燈光下,手機突兀地響起。滬妮看著它,站起來,抓起在牆角充電的手機,那個她已經熟悉的號碼。
  “秋平。”
  “滬妮,你還沒有睡?”秋平透著成熟男人味的帶磁性的聲音。
  “你怎麽知道?”
  “我在你的樓下,我看到你的燈亮了。”
  滬妮走到窗邊,撩起窗簾的一角,不大的空地上,秋平站在那裏。
  “你出來好嗎?我想看看你!”秋平的聲音低柔輕緩,像施過魔法的薄霧,讓滬妮輕飄起來,模糊起來。
  滬妮摩挲著打開房門,走到走廊上,她還穿著白色的,帶蕾絲花邊的睡衣。她看見了那個在山頂上佇立的少年。
  關了手機,什麽也不想去想了,她向樓下奔去,童年溫暖的延續,少年萌動的情愫,現在無法抵擋的讓人不安的誘惑,她奔了下去,不管了,什麽也不管了,隻要這一刻吧,就當老天隻給她這一刻吧,她要珍惜,哪怕就是這一刻啊。
  拖鞋在樓梯上發出“踢踢塌塌”的聲音,穿著拖鞋的腳[跑起來有些吃力,可是秋平在下麵等著的啊。依舊地狂奔,似乎這一生都在等待今天的奔跑,一切都無所謂了。
  他沒有遲疑,她也沒有遲疑。他抱住了她,她投進了他的懷裏,一切都是那樣的自然,好象他們從來都沒有分開過。
  深深地擁抱,似乎要把彼此擁進自己的身體裏,他吻她,吻她流著淚的臉,吻她冰冷的唇,她感覺到他的唇,很感性很體貼的唇。她聞到他身上陌生的氣味,男人的氣息,幹淨的,透著陽光和薄荷的味道,她深深地呼吸,這是她等待了太久的氣息。
  他低下頭,用下巴在她的頭發上摩挲著,喃喃地低語:“滬妮,我找到你了。”
  滬妮把頭深深地埋進他的胸前,茫然地,不想思考。有晚歸的人經過他們的身邊,很愜意地吹了一聲響亮的口哨,來表示他們的驚喜和驚訝。
  月光依舊溫柔地灑在已經開始慢慢安靜的城市,秋平用手摩挲著滬妮的頭發,低聲地說:“回去吧,好好睡個覺,明天還要上班呢。”
  滬妮把頭仰起來,看著這麽近的秋平,這麽近,多麽不可思議的幸福。
  “回去吧,乖!”秋平把手伸進滬妮的頭發,把她的頭湊過來,在滬妮的額頭上輕輕地吻了一下。
  走到樓梯口,轉過頭來,看見秋平站在那裏,月光下高大挺拔的身軀。“我明天給你電話!”秋平說。
  滬妮跑上樓去,站在走廊上看下來,秋平依舊站在那裏。滬妮躺在了床上,想著有一個人在那樣地守侯著自己,心裏暖得幾乎又要哭出來,把燈拉滅。然後輕輕地下床,走到窗邊,小心地撩起窗簾的一角,看到站在那裏的秋平。秋平慢慢地退後了兩步,然後轉身走了。一直到看不見。
  許久,才慢慢地睡著。滬妮看見了波光粼粼的大海,海水清澈溫暖,透著太陽照射的波紋,滬妮應該是在海底的,還有秋平,現在的長大了的秋平,他們手拉著手站在海底,看著五彩的小小的海魚從身邊遊過。他們觀賞著,感歎海底的世界是怎樣的美麗啊。突然他們站在了海邊,奔跑著,是少年時的模樣,他們笑著,很大的聲音,水裏看到小小的漂亮的銀色海魚……
  事態似乎是進展得很順利,一切順理成章一樣地自然。
  夜裏,滬妮躺在床上,看著手機的綠色熒光一閃一閃地,巴巴地發出等待的信號。滬妮知道他是不會來電話的了,一過十點半,他就不會再來電話。
  他會和別的人在一起嗎?這樣的想法有些猥瑣,但她忍不住地這樣想,因為她見過多少不忠的男人,她沒有信心。男人,該給他多少的信任才不算多呢。滬妮艱難地克製著自己的胡思亂想,重新打開電腦,寫出來的東西還是那樣的蒼白無力,但心裏的情緒明明是湧動的。
  她知道自己在盼望他,像一個饑渴的人渴望水和麵包一樣地渴望。
  但是,自卑永遠是滬妮最大的敵人,一個殘缺的女人,結局會是什麽樣的呢。
  看了一下時間,十一點四十了,滬妮起身,沒有開燈,慢慢地走到窗戶邊,小心地撩起窗簾的一角。樓下的空地上,空無一人。深深地失望如同這夜的黑暗,讓滬妮無法掙破,索性坐在了窗台前的書桌上,點燃一隻煙,慢慢地吸起來。耳邊有煙霧飄過的寂寥的聲音,空洞的。
  其實今天秋平是肯定不會來的,他現在在另外一個城市,他說的,他去出差了。
  再一次撩了窗簾的一角看著樓下的空地,秋平曾經在那裏守望過她的。
  秋平,秋平也是個男人啊,他也有男人的“品質”嗎?滬妮想起了肖文,現在她想起他還是很痛,深入骨髓的痛,他給了她太深刻的記憶,還有他最後的懦弱,他讓她一輩子也不會忘記,因為他給了她怎樣的痛,身體的和心靈的,他在她身上留下了永遠的痕跡。滬妮發誓不會再陪誰“玩”。到今天她不得不認為當年的舉動是荒唐的,是不值得的,對,就是不值得,他不值得她為他犧牲掉那麽多。秋平不會是這樣的。不會的,即使天下所有的男人都這樣,秋平是特別的,他是這個世紀僅留的好男子,一個善良淳樸正直不染風塵的男子,他是一塊金子。
  但是,或許他已經有女朋友了,甚至結婚了。滬妮歎口氣,或許那樣是最好的。沒有壓力,不用自卑。
  看著那個閃著綠光的手機,心裏有一種衝動,想要聽聽他的聲音。這種衝動已經壓抑很久。但和肖文的經曆讓她對給對方聯係有慣性的克製。她還在克製著自己,說不清楚理由。
  香煙還在指間燃燒,慢慢地,虛耗著它的生命。隻留下渺然的輕煙,漸漸地飄散。
  滬妮突然地把煙摁滅,跳下桌子,拿起枕頭邊放著的手機,沒有一點猶豫地撥下了那幾個數字。卻終究沒有按下那個可以接通對方的綠色小按鍵。這樣地重複了幾次,終於忍不住地伏在被子裏啜泣起來,和肖文的經曆給了她太大的影響,她不敢輕易地打攪到誰的生活。事情過了這麽多年,她還保持了這樣的隱忍。可她終究是不想在要那樣的經曆了的啊,重重地按下了綠色小按鍵,把手機湊到耳邊,緊張地聽著。通了。
  “滬妮,是你。”遠方驚喜的低喚讓她所有的疑慮和不安統統地消失了。
  “怎麽不說話?”秋平問,磁性的聲音裏滿是溫柔。“我好想你,忙完了想給你去個電話,但是又太晚了,怕打攪你休息。”
  “秋平!”滬妮心裏非常地愧疚,為她那樣地設想了秋平。
  “什麽?……你還好嗎?”
  “……好!你呢!”
  “好,……忙完了以後特別地想你!”
  “……”
  “滬妮,”
  “嗯?”
  “我在想以前……”
  “……”
  “想你走的那一天,我拚命地追,想要追上你,……我告訴我自己,以後,我要把你找回來……”秋平輕輕地笑了一下,很輕鬆愉快的笑了一下。隔著一條電話線的交談更自由。
  滬妮咬著自己的嘴唇,不讓自己哭出聲來,隻任了眼淚匆忙地向外奔湧著。
  “滬妮?”
  “……”
  “你還好嗎?”
  滬妮深深地呼吸了一下,說“好。”
  “你沒有哭吧?”
  “……沒有。”
  “沒有?那我剛才聽到的是什麽?是小黃狗在撒尿?”
  滬妮“撲哧”一聲笑了起來:“你才是小黃狗呢!”
  “……真希望你現在就在我身邊。”
  “……”
  “我想你!”
  滬妮也想說“我想你”沒,真的想啊,但她說不出來。她隻是問他:“你什麽時候回來。”
  “大概還有兩天,我就回來了。”
  “……那好,你早點休息吧。”
  “好,你也早點休息……晚安!”
  “晚安!”
  重新爬到床上,躺下,焦慮著,不安著,心裏終究是不塌實的。
  細致地上了粉底,然後細致地往臉上撲粉,很好的粉質,為了今天的約會,滬妮專門購置的。直到皮膚看上去重新的變得細嫩幼滑,看不到一點毛孔,才把粉撲放進了粉盒裏。用睫毛夾仔細地把已經很長很翹的睫毛夾得更加地根是根的清晰,用睫毛掖很仔細地染著,然後眯著眼睛,在睫毛根的地方,畫上很細的眼線,再用化裝棉把它仔細地暈染開,眼睛就變得更加的神采奕奕了。一點偏自然色的唇彩在唇間均勻地散開。滬妮審視著鏡中的自己。漆黑的,不用描一筆的略微上揚的兩道娥眉;大大的,深潭一樣的眼睛;小巧的,秀挺的鼻梁;很柔順的瓜子臉;很精致的尖尖下巴;很柔順的唇;中等的個頭,卻因為比例的完美:修長筆直的四肢,修長的脖子,讓她看上去高了許多,但卻依舊地感覺嬌小細致。一條白色柔軟的長裙,上身配著一件針織的,很柔軟下垂的銀灰色上衣,上衣長到剛剛把屁股蓋住,長發很自然地披在肩頭,站在鏡中的,是一個清秀飄逸的精致女子。
  時間還是充足的,滬妮慢慢地走到窗邊,坐在椅子上,點燃一隻煙,慢慢地吸著,心裏有一點點的不安。今天她和秋平第一次正式的約會。在以前的這些天裏,他們很少見麵,隻是電話裏聯係一下而已。
  看看時間,慢慢地把煙頭摁滅,慢慢地拎上乳白色的雙肩背包,關上門,深深地吸一口氣向樓下慢慢地走去。
  西餐廳裏,燈光華麗且昏暗,鋼琴聲悠悠地悅耳,這裏的一切是妥帖的。至少坐在秋平對麵的滬妮,就感謝這裏有些昏暗曖昧的燈光,她覺得她在某種程度上是把自己隱藏起來的,隱藏在昏暗裏,所有的一切都會變得自然和輕鬆一點。
  侍應生撤下已經很沒有看相的盤子,送上兩杯咖啡。滬妮往咖啡裏加著糖,足足加了三袋,她最怕咖啡的苦味。
  用小勺子慢慢地攪動著杯子裏褐色的濃稠液體,感受到四周是那樣地安靜,隻有鋼琴的聲音,在這裏麵,人們說話的聲音都不自覺地小了許多。滬妮還在慢慢地攪動著杯子裏濃稠的液體,她知道秋平在看她。把小勺提起來,放進了盤子裏,暗暗地深吸一口氣,抬起頭來,看到秋平的目光,溫柔的,卻也是火熱的。或許也是因為這昏暗燈光的掩飾吧,他才會放任自己這樣熾熱的目光,還有酒,他們剛剛喝了紅酒的。
  滬妮迎著秋平的目光,有一種情緒被麵前的目光鼓勵著,蠢蠢欲動。她對他笑了一下,嬌媚無比,她以為那是她最平常的笑容。
  秋平把自己的手伸過來,握住了滬妮放在杯子旁邊的,毫無戒備的手。滬妮的手指動了動,隻是下意識的,她並不想把自己的手移開,這樣感覺很好。
  “滬妮,做我女朋友,好嗎?”秋平用他很磁性的男中音低聲地問。
  滬妮低了頭,她想說:“好啊!”她想毫不猶豫地說:“好啊!”但是現在……
  “滬妮,你……有男朋友了嗎?”他盯著她,一字一頓地問。
  滬妮抬頭,看到他的目光,很執著地看著她。滬妮笑笑,搖了搖頭。
  秋平很釋然地笑了。
  滬妮看著他,很艱難地堅持著,其實她也隻有沉默而已,她不想拒絕秋平,他是一直都駐在她心裏最柔軟的地方的啊。但是,也不敢接受他。滬妮奇怪自己麵臨這樣的選擇並不痛苦,她的心依舊輕飄飄的,甚至因為和秋平在一起而感到快樂。
  “滬妮,你說話啊,答應我!”他微笑著,是她希望的,陽光燦爛的樣子。滬妮不由自主地點了點頭,真的不想拒絕。讓所有不堪的事都見鬼去吧。。
  秋平鬆了一口氣,笑起來,很舒展的樣子。他把她的手送到自己唇邊,輕輕地吻了一下。沉默著,許久,他才說:“滬妮,我會讓你幸福!”
  滬妮笑笑,心裏依舊是那樣輕飄飄的快樂。
  一頓飯吃了三個小時,十點鍾,兩個人決定離開,現在所有的背景對他們來說都是多餘的,他們隻要在一起,兩個人,很近的,就可以了。
  深圳的夜,同樣是如火如荼的,街頭車水馬龍,燈火通明,人群湧動。滬妮和秋平慢慢地走著,手牽著手。四周的一切對他們來說是模糊的,靜止的,熱鬧的世界對他們來說隻是一道模糊的背景,他們隻有對方,模糊的背景下他們才是光彩照人的主角。
  “滬妮,喜歡深圳嗎?”
  “還可以吧。”
  “我喜歡這裏,這裏很有活力。”
  “……”
  “也很漂亮。”
  “……”
  “以後我們就在這裏安家,好嗎?我們在這裏成家立業,生兒育女……”
  後麵的話都聽不進去了,笑容現在臉上凝固。
  “怎麽了?滬妮?”
  “沒有,我累了,想回去。”
  原本流光溢彩的城市黯淡下來。
  洗手間裏,滬妮站在花灑下麵,看著自己平坦細白的小腹上橫臥的疤痕。有著疤痕的小腹永遠也孕育不了新生命,那是一片不能收獲的土地,她是個不完整的女人,難道要把這樣的殘缺暴露在秋平麵前,這樣的不堪。為什麽還要讓他再走進她的生活,像曇花樣的驚現,過後該是怎樣的凋零和慘淡。滬妮勉強地把身上的水珠擦幹,躺在了床上。
  夜已經深了,周圍模糊的黑暗,就像滬妮心裏彌漫的對孤寂的恐懼一樣,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的感到孤寂的恐懼。
  腦子裏卻清晰地鬧騰著,越來越清晰。到深圳以後,最經常的就是失眠,以前因為工作,不斷地換新工作,不斷地要去適應,不斷地要去學習。但近段時間的失眠明明是因為秋平,在這樣的一個城市裏,這樣失眠的理由似乎有些可笑,但滬妮還是不能自己地失眠著。耳邊有蚊子“嗡——嗡——”的聲音,又忘了插滅蚊器了。
  起身,在牆角摸著黑把滅蚊器的插頭插上,看到那個小紅點亮了起來,黑夜中晶瑩剔透的紅,豔麗無比。站起來,把滅蚊器往房中間踢了踢。走到床頭,卻猶豫了一下,轉身來到窗前,撩起窗簾的一角,看著樓下的空地,心裏無端地就溫暖起來,卻也更加地悲傷起來。如果她是完整的,她會不顧一切地去擁有他,不顧一切地,她有資格。她想著,臉上已經是冰涼涼的了,一摸,很潮濕的一片。
  樓道嘈雜起來,兩個背了便攜電腦的小夥子很快地從滬妮的窗邊經過,嘴裏興奮地談論著什麽。滬妮驚了一驚,趕緊地把窗簾放了下來,臉兀自地紅起來。仿佛自己在做什麽很隱秘的事,卻被別人發現了一樣的。趕緊又回到床上,翻來覆去,終究是睡不著。點一隻煙,倚在床頭吸起來,黑暗中,紅色的煙頭忽明忽暗,很孤寂的樣子。
  索性打開電腦,寫著一些不知所雲的文字。
  公司這段時間在搞促銷活動,臨時招了一大幫促銷小姐,個個都很年輕水靈的樣子,呼啦啦一大排,站在小會議室裏接受簡單的培訓。
  滬妮和幾個部門的人忙著做一些準備,從文字的,到體力的。一份一份的報表,一箱一箱的專門做的小包的產品,用來派送的。忙的時候是充實的,閑下來卻不知道自己到底做了什麽。因為都是一些瑣碎的事情。
  天已經黑了,台上的主持人還在賣力地渲染著氣氛,說著一些不好笑的“笑話”,人群中有人淡淡地笑一笑,更顯出會場的乏味。有觀眾被請了上來,回答一些很幼稚的問題,一輪輪的比下去,然後分別獲得一些獎品,都是公司一些不值錢的小產品。然後是幾個穿著極少的,顏色鮮豔的女子在強勁的音樂聲中跳上了舞台。傲人的容顏,矯人的身肢,這是個美女橫行的時代,也是個美女泛濫的時代,滿大街充斥的,都是真真假假,真假難辯的美女。
  滬妮的手機響了起來,在嘈雜的各種聲音裏,很微弱地響著,但滬妮聽到了,她一直很留意手機的信息。是秋平,他今天又要加班,滬妮鬆了一口氣。把一顆心放了下來。
  活動持續了三天,三天沒有見到秋平,心裏是掛念的,但也是輕鬆的,或許這樣維持的時間會久一些吧。
  最後一天,活動一結束,部門的幾個人殘兵敗將一樣收拾著已經敗落的殘局,往車裏塞著零零碎碎的東西。肚子裏照樣是饑腸轆轆了。
  今天老板也來了現場,要宴請勞累了三天的員工。
  華強北一家羊肉館裏,一間叫“水雲間”的包廂裏,端坐著滬妮和她的同事們,和老板坐在一起,難免是拘謹的。
  老板卻一味地要融洽氣氛,大聲地說著“女士點菜!女士點菜!”最後一人點了一個菜了事。
  一群人是疲勞的,隻悶了頭吃東西。 “會事”的人會找個借口敬老板一杯酒,扯扯工作上的事情。一頓飯不到一個小時就全部搞掂。老板要送大家回去,經過深南大道,從華強北到南頭,往市政府方向去的人就自己回去了。
  四、五個人就擠在了老板的寶馬車上,一路有一句沒一句地找著話閑扯。崗廈,下了兩個人,白石洲,下了一個人,科技園,下了一個人,車裏就剩下滬妮和老板了。滬妮不得不強打了精神,想著說點什麽,總不能一路上就這樣悶著吧。
  好在今天的老板話是多的,他有許多的問題,滬妮隻需要回答就好了。什麽“來深圳幾年了”啊,什麽“在公司幹多久了”啊,什麽“是那個學校畢業的”啊,什麽“對公司有什麽意見或是建議”啊。一大堆的問題,。不知不覺,就到了桂廟新村那一站。滬妮如釋重負地說了一聲:“老板,我到了。”
  老板頭也不回地說:“你住哪裏,我送你進去。”
  滬妮說:“那怎麽好再麻煩您?”
  老板爽朗地笑了一下。說:“幾步路的事情,而且我這裏也不好轉彎。”
  “那麻煩您了,我就住在愉康旁邊。”
  “自己買的房?”
  “租的。”
  “戶口呢?辦到深圳來了嗎?”
  “還沒有呢。”
  “公司今年有幾個戶口指標,看能不能解決一下。”老板用很隨意的口氣說。
  其實滬妮對戶口的態度是不已為然的,戶口在哪裏對她來說都是一樣的,她不確定自己到底會在那裏安定下來,而且,以後也沒有小孩要讀書。但是滬妮還是謝了老板,也許他本身也隻是隨便地說說而已。
  車到了通向公寓樓的路口,滬妮說:“老板,我到了,謝謝您。”
  下了車,向裏麵走去。她不想車開到裏麵去,她擔心秋平會在裏麵等她,萬一誤會了怎麽辦,對他,她是很緊張很柔軟的。
  路上行人寥寥。高跟鞋踩在地上,發出很疲倦的清脆響聲,身影投在地上,忽長忽短,卻是寂寞的。空閑了,安靜了,就開始不能自己地想他,因為想他,而覺得格外地寂寞。肩上的包被拿在了手裏,很隨意地晃動著,幽幽的。有絲絲的風吹過,感覺到一點涼意,滬妮揚著頭,眯了眼睛,感覺著清風拂麵的愜意。還有絲絲的頭發,輕輕地拂過臉頰,涼涼的。
  穿過小巷,走進不大的空地,心裏無端地有些溫暖和盼望,四處看了一下,他不在,是啊,他還在加班呢。
  走上階梯,路燈已經修好了,昏暗的燈光,拉長的身影,走廊裏回蕩的寂寞的高跟鞋的聲音,一切都放鬆了,喧囂緊張的一天,在這裏就放鬆了。打開房門,把鞋蹬掉,放下包,換下身上過於合身的套裝,坐在床邊的地上,迫不及待地撥通了秋平的電話。
  有人說在深圳電話是不能缺少的東西,因為這裏的人是孤獨的,又是特別怕孤獨的,在這裏不褒電話粥的人是很少的。滬妮這兩天也開始褒電話粥。每天見麵的時間太少,幾乎沒有。還好有電話這個東西,可以讓他們感覺一下彼此的關愛。
  秋平用很平淡的口吻告訴她他還在辦公室裏,還要等一小會才會回去。在公司他都是這樣的一副語氣,淡淡的。掛了電話,抓緊了時間衝涼,插上滅蚊器,點燃一隻煙,安慰一下癢癢的喉嚨,然後抱了一本書看著,隻等了電話響起,秋平回到家是一定會來個電話的,很溫柔的聲音,很妥帖的關懷,還有電話裏的輕吻,是入睡最好的良藥。房間裏是靜的,翻書的聲音和煙燃燒的聲音,都是那樣的清晰。滬妮壓抑著自己的盼望,靜靜地等待著。
  第二天,不到十點鍾,滬妮就被部門秘書通知她到老板那裏去。滬妮有些忐忑,像她這一級的員工,是絕少有什麽事情要老板親自召見的。
  滬妮敲了敲緊閉的總經理室門。
  “請進!”老板從大班台裏抬起他精明的臉。
  滬妮推了門進去,老板微笑著從大班椅上抬起屁股,讓滬妮在沙發上坐。滬妮走到沙發邊坐了下來。老板笑著走過來,在滬妮的身邊坐了下來。一個不年輕的,但還算挺拔俊朗的男人。
  “阿梅啊,現在公司有幾個進戶口的指標,我看你工作表現還挺不錯的,考慮分配一個給你。”老板的上身向前傾著,滬妮聞到了他嘴裏陌生的氣味。滬妮屏住呼吸,笑笑說:“謝謝老板!”
  “主要是考慮到你一貫的工作表現都是很不錯的。”
  滬妮笑笑:“應該的。”
  “你看你今天有空嗎,想請你晚上一起吃飯?”老板臉上有控製一切的自信微笑,和眼鏡裏放肆地在滬妮臉上停留的目光,在他的王國,他當然地有絕對的權利,他以為。
  滬妮突然地喪失了所有的耐心,站起來,說:“老板,您還是把指標給別人吧,戶口我是無所謂的。”
  老板無所謂地語氣說:“隨便你。”
  滬妮走出總經理室,心裏十分的沮喪,她明白,恐怕是這份工作也保不住了。
  或許會被辭退,滬妮猜想,那就等著吧,反正辭退她公司應該要給他至少一個月工資的補償。這樣想著,工作也靜不下心來做了。等了幾天,卻一點事也沒有發生的跡象,那就先幹著吧,找一份合適的工作也是不容易的。
  周末的晚上,深圳的街頭,一個清秀美麗的女子款款的向前走著。她穿了白底圓點的及膝短裙,一件白色的合身T恤,米白色的細高根涼鞋,手裏拎著的白色小坤包不安地晃動著,披肩的長發被風吹得飄舞起來。她走的速度越來越快,她開始奔跑起來,沒有目的的奔跑。
  累了,倚著一個電話亭停了下來,彎著腰,用力地喘著粗氣,胸部劇烈地起伏著,好像不能承擔身體的重負。
  秋平,她發覺自己此刻是那樣地需要秋平。哆嗦著從包裏掏出手機,撥通了那個熟悉的號碼。
  “滬妮?”秋平的聲音是矜持的關懷,他今天有應酬,電話裏的背景音很空曠,夾雜著偶爾“砰!”的一聲,他應該在保齡球館。
  “秋平,你那邊什麽時候結束?”滬妮努力讓自己的聲音平靜地問。
  “不是很清楚,大概在十一點鍾左右吧,怎麽了?”
  “我在家裏等你!”掛上電話,長長的鬆了一口氣。茫然地四處看了一下,發覺自己是離書城很近了。慢慢地走著,已經感到有些筋疲力盡。走到車站,上了一輛往南頭方向去的車,坐在座位上,渾身就癱軟了下來。
  房間裏,很靜,沒有一點的聲音。衝了涼,穿著白色的有蕾絲花邊的睡衣蜷縮在床上,目光定定地看著牆角白色的表麵,思維卻是遊離的,過去和現在,她已經做了一個決定,她的命運由今夜來決定。今天夜裏的際遇讓她有了這個決心,讓秋平來決定她的未來吧。她是抱有希望的,她相信秋平是不俗的,可是,她又憑什麽來要求秋平是不俗的。
  思維依舊地混亂遊離。看來這份工作確實是保不住了。滬妮想起了今天夜晚的“應酬”。滬妮的應酬是很少的,而且都是和銷售經理出去的。今天老板的秘書卻通知滬妮晚上請客戶吃飯。和老板到了酒店的包間,卻發現裏麵再沒有別人。老板很有風度地求愛,然後很理性地開出了他的條件,而且馬上申明他永遠不會和太太離婚的,因為他重視自己的家庭。老板是個善於經營的人,不然他不會那樣直接,像在談一筆業務或購買一件商品。滬妮淡淡地,說自己要結婚了,男朋友肯定是不允許她這樣的。
  於是老板淡淡地祝福她,一頓飯沒有過多語言的結束。
  手機綠色的小瑩點還在閃一閃地等待著。樓道裏不斷地有腳步聲經過,每一次有腳步聲響起,滬妮都緊張地注意著,有腳步聲走過了,卻還是沒有停下來,懸著的心就隨了已經遠去的腳步聲把失望無端地拉長了。還有腳步聲還沒有到門前就已經消失了,懸著的心就像一籃失去重力支撐的水果,呼啦啦全掉了下來,很猛的勢頭,跌落到地上,卻沒有一點反彈的力氣。
  心裏是脆弱的,但必須要堅強。今天會把一切都告訴秋平,將來是怎樣的,都由秋平來決定了。他離開,她不會怪他。他留下,她將用自己所有的力氣來對他好,來珍惜他。
  突然地坐起來,或許這是和秋平的最後一次見麵,不能給他留下這樣平淡的印象。滬妮起身,給自己細致地化妝,然後對著自己的一堆衣服琢磨著,拿不定注意。換過幾次以後,終於沒有把最後一次換上的黑色的吊帶連身裙脫下。在鏡子裏審視著自己,確定是美麗的,然後穿了黑色的細高根涼鞋,拎了黑色的手提包出去。
  咖啡屋裏,二樓靠窗的位置,坐著一個黑衣的清麗女子,神情就像這昏暗朦朧的燈光一樣憂鬱。她的麵前放了一杯咖啡,已經有些涼了。音響裏放著一首低緩的曲子,在她聽來,也是悲涼的調子。向服務生要了一個煙灰缸,點燃一隻香煙,煙霧彌漫開來,幽幽地,透著一些悲傷。時間很慢很慢地消逝,滬妮甚至懷疑它已經凝固了。指間的香煙已經燃去大半,燃過的灰燼彎曲著,隨時都有要掉下來的可能,滬妮把煙灰彈掉,仿佛還彈掉了時間燃燒過的灰燼。如果過去的事也能像香煙的灰燼一樣被彈掉,然後就不存在了,該有多好。
  手機尖利地響起,突然覺得就是這樣一直等待也是一件令人愉快地事,至少是有希望的啊。
  電話裏秋平告訴她他已經到南頭了,滬妮淡淡地告訴他約會的地點。
  “怎麽?想在外麵坐坐?”秋平問,聲音愉快而親切,一個像白開水一樣淳樸幹淨的男子。
  “我在這裏等你。”掛了電話,心情緊張起來。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有的事情終究是要麵對的。
  頃刻,秋平夾著一陣風進來了。他還沒有換下上班穿的衣服,深灰色的筆直的西褲,灰色的燙得很整齊的短袖襯衣,灰色的有些反光的絲質領帶,幹淨的皮鞋,修理得短短的頭發。拎著一個式樣很大方的公文包。他看見了滬妮,微笑著走過來,微笑裏也透著陽光的味道。滬妮的心抖了抖,她就要失去他了。
  “今天這麽好的興致?”秋平在滬妮的對麵坐了下來,看定了滬妮,抓住滬妮柔軟白皙的手,送到唇邊,輕輕地吻了一下,然後低聲地說:“每天都好想你。”
  心裏有碎裂的聲音,感覺到疼痛,滬妮抽回自己的手,端起咖啡杯猛地喝了一口。
  “怎麽?你抽煙?”秋平看見了煙灰缸裏的煙蒂。
  服務生拿了水酒單站在了旁邊,秋平沒有看一下,就說:“來杯咖啡吧。”現在要什麽都是不重要的,重要的是和誰坐在一起。
  “來瓶酒吧。”滬妮說。
  秋平有些出乎意料之外地看了滬妮,問:“長城幹紅?”他高興滬妮今天有這樣的興致。
  滬妮點點頭。
  秋平又握住了滬妮的手,暖暖的手心,給過她多少的安慰和愛撫。滬妮貪戀著,不舍得再把手拿開。
  “這幾天還好嗎?”秋平問。
  滬妮點點頭,“我打算換一份工作。”
  “為什麽?有好的去處了嗎?”秋平不經意地問。
  “還沒有,準備重新去找。”
  服務生把酒送了上來,一人麵前倒了淺淺的一杯,動人心魄的紅。滬妮讓自己往黑暗裏再躲了躲,掩藏她不能細看的憔悴。
  “現在這份工作做起來沒勁了?”秋平還是隨意地問,他不在乎滬妮想怎樣工作,或是換不換工作,他已經想好了他們的未來,他有足夠的能力讓他們兩人過上富足的生活,滬妮的工作隻是讓她自己覺得充實一點而已。像滬妮那樣一個月兩、三千的工資,在深圳這樣的地方,也就是勉強養活自己而已,想成家立業,還是很具體的。而且,他不想讓滬妮為生計擔心。在他骨子裏是有些大男子主義的。
  滬妮看著神情輕鬆的秋平,想要說的話全都不想說了,這樣多好,就這樣該有多好。
  “怎麽啦?”秋平問。
  “……秋平,你想知道我離開你以後的生活嗎?”
  秋平沉默了一下,眼睛裏浮上些許的隱忍:“怎樣?你小舅舅他們對你還好嗎?”
  滬妮點點頭,說:“我想說的是我考上大學以後的生活。”
  “你不是在深大讀的自考嗎?”
  滬妮搖了搖頭說:“我以前考上大學了的,在重慶的一所大學。”
  秋平看著她,很平靜地。
  滬妮喝了一口酒,有些酸澀的味道。她接著說,說她的貧窮,一天就靠三個饅頭來維持生命,生命裏隻剩了饑餓,鋪天蓋地的饑餓。還有艱難的尋找工作的經曆,懷揣著用菜票換來的兩塊錢,坐上了去街區的中巴車,肮髒灰暗的燈光下,像商品一樣地坐著,等待別人的挑選……
  秋平從自己的座位上站了起來,滬妮控製著自己的顫抖,躲在陰暗的角落裏,看著自己麵前的酒杯,張揚的紅。秋平要走了,她不會怪他,她本來就沒有得到他的權利,隻是她還是忍不住地哭,眼淚滴落下來,掉在腿上,摔得破裂了,有很清脆的響聲,原本眼淚也是有生命的啊。
  低著頭,沒有勇氣看著秋平離開。山頂上佇立的少年,隻能永遠孤獨地留在記憶裏了。
  身邊卻溫暖起來,她顫抖的身體被抱住了,被一個很溫暖的身體抱住了。突然地沒有了一點力氣,偎在溫暖的身體裏,就給眼淚找一個歸宿吧。但這歸宿也隻是暫時的啊。滬妮堅持著要離開,秋平堅持地擁著她,堅持地製止著她的掙紮,他說:“滬妮,你以為我會因為這些離開嗎?你太小看我了……你的什麽我都可以接受,你還不明白,我們之間是什麽都可以接受的……我們要的是未來……”
  滬妮奮力地掙紮著,說:“不行的,我給不了你的!你家裏也不會答應的。”滬妮站起來,拿了包向外走去。
  服務生詫異地看著黑衣女子快步地走出去,高大的男子把一張鈔票放在桌上就跟了出去。服務生走過去,拿了鈔票,追出去向男子叫起來:“先生!找您錢!”
  男子頭也不回地走了。服務生笑笑,把門一拉,回去了。
  滬妮在前麵奔跑起來,低著頭倉促地奔跑著,感覺到沒有邊際的痛,把她整個人全部淹沒了。她想要他,很想要他,她希望他能接受她,但她發現自己不允許自己把事情說完,要離開,也要離開得美好一點,畢竟他是秋平啊。
  她被拉住,繼而被擁進了一個溫暖的懷抱,她熟悉的氣息,那樣親切的體溫,多想就偎在裏麵,停頓下來。
  “滬妮,你聽我說,我不介意,真的!”秋平低聲地說,用她那樣喜歡的語氣和聲調。
  滬妮沉默著,倔強地堅持。
  滬妮還是要往回走,她掙紮著,秋平就抓住了她的手,他喘著氣,執著地看著她,街道上有人在看他們。滬妮是沒有一點知覺的,她沉浸在自己的悲傷裏,他知道路人在看他們,但他無所謂,他隻在乎她。
  滬妮有了一些平靜,他拉著她的手向她的宿舍走去,他不時擔心地看看她,就像小時候,他接了她,拉著她的手,走著,都要不時地看看她,看她還在哭嗎,看她還好嗎。看到她,心裏的塌實就會多一點。她還是在拒絕他,他不擔心這點,他會讓她明白她在他這裏是多麽的美好和重要,不管她經曆過什麽。
  兩個人就這樣扯扯絆絆地走著,扯扯絆絆地上樓,開門,站在滬妮的房間裏。滬妮掙紮著,要掙脫他的手,他固執地握著。
  “我的手好痛!”
  他驚覺,他是太用力了。放開手,看到她白皙瘦小的手腕上烏紅的手指印。他的心疼起來,皺了眉,一迭連聲地問疼不疼,捧著她的手,就像捧著易碎的豆腐。滬妮搖著頭,說:“你走吧。”
  秋平固執地站在她麵前,說:“除非你不要再提那樣的話,不然我不走。”
  滬妮轉過身去,不想讓他看到流淚後零落的臉,她說:“我是認真的,我們不能在一起的。”
  “我不管別的,我隻要你的將來,我們可以像我的父母一樣,一生一世,不管發生什麽變故,都不離不棄,我們可以做到的……”
  滬妮艱難地轉過頭,推開秋平,她定定地看著他,說:“相信我秋平,我不能!”
  “為什麽?”秋平不解地問。
  滬妮沉默了,慢慢地,把自己吊帶裙的肩帶褪了下來。
  “滬妮!你幹什麽!”秋平按住她繼續向下滑的手,他的眼睛裏在冒火,他對她的感情是幹淨的。
  滬妮平靜地說:“我給你看一樣東西。”她的目光坦然而冷漠。那個疼痛的初夏,那個粉碎性的初夏,天知道,她曾經把她埋葬在了那個初夏,她忘不掉,不是因為她還眷戀他,是因為她是那樣地痛過,那種疼痛,她永遠也不會忘記,隨時,都可以清楚地感覺到,撕裂的痛。慢慢地褪下裙子,光潔勻稱的上半身展現在了他的麵前,他渴望過許多遍的身體。他看到她平坦柔軟的小腹上橫臥的蚯蚓一樣的疤痕,那樣的醒目。他抬頭看她的臉。她的臉上有死亡一樣地沉寂。她夢囈一樣地說:“因為宮外孕,輸卵管被切除,我以後永遠不可能有小孩了。”兩行眼淚從她深潭一樣的眼睛裏流出來,冰涼涼地掛在腮上,無奈的祭奠。
  他呆住了。
  她到底經曆了多少,墮胎,宮外孕,輸卵管切除,她到底還經曆了多少。可她明明就是他愛的那個女子,從小到現在,一樣的溫順,一樣的美麗,連眼睛裏透著的些許蒼涼,都沒有一點的改變。可是,在這些後麵,她到底還經曆了多少。他發覺自己是嫉妒的,嫉妒別的男人在她的身體上留下了永遠的痕跡。
  滬妮徹底地失望了,她知道結局是這樣的,她說:“你走吧,我想休息了。”
  “滬妮。”秋平心痛地低呼,他何嚐沒有顛覆的疼痛。
  “出去!”滬妮發狂一樣地把他推了出去,關上門,聽見自己的身體裏發出壓抑的撕裂的號哭。門外很安靜,他走了。
  世界毀滅後的沉寂,有一隻蟑螂很快地爬過,滬妮看著它,一直爬到了書架的下麵。
  頹然地倒在床上,身體上,手上還有他留下的餘溫,因為這一點,她就更加地愛了自己,她珍惜地看他在她手腕上留下的指印,把臉貼了上去,指印上落上兩滴晶瑩的水滴,順著手腕滑落下去。
  一直哭著,除了哭還能怎樣,一張不大的床承擔了虛脫無力的身體,每每脆弱的時候總會想到媽媽,二十幾年前的陳舊的陽光下微笑的媽媽,她在床頭櫃上的小鏡框裏存在著,唯一的依靠,唯一的安慰,卻虛無得沒有一點現實的痕跡。
  慢慢地,沒有眼淚了,卻怎樣也是睡不著的,就這樣躺著,動也不要動一下,耳邊有蚊子“嗡——嗡”的聲音,讓它咬吧,不想去插滅蚊器了。
  “鈴——!玲——!”手機來電的聲音,一定是自己在想象,這樣的深夜,誰會惦記你呢。“鈴——!玲——!”聲音是真實的,是他!滬妮跳下床,地上撒了一大堆她擦眼淚鼻涕的紙團。光了腳跑到門邊,撿起掉在門邊的手提包,她心痛地發現,她還是那樣的期待他。
  手機上顯示的卻是小言的號碼。
  她痛哭流涕地說,我想結婚了,我要結婚了,隨便什麽樣的人都可以,小言,你要給我介紹一個,一定!
  “到底怎麽了?”小言的聲音有些失控,酒精腐蝕了的聲音和意誌:“現在要不要過來?找點樂子?”
  “不要,我要結婚,好想結婚!”
  “好,要結婚還不簡單?怎麽,和你的孟秋平鬧蹦了?”
  “小言,我真的累了。”滬妮突然發現,麵對別人,她的自卑是很少的,她沒有想過別人會不會接受她,她隻想的是自己能不能接受別人。愛和不愛,決定了累或輕鬆。麵對秋平,她是累的。那麽,就找一個不會感到內疚和累的人吧。
  說了很久的胡話,流了許多的眼淚,滬妮才慢慢地安靜下來,有聲音的夜晚,變得不是那麽的寂寞。
  天亮的時候,從床上坐起來,身體的感覺是虛脫的,和心理上的感覺一致,床頭的煙灰缸裏,滿滿的一堆煙蒂,都是昨夜燃燒過後的灰燼。勉強地梳洗,換衣服,鏡中的自己是不忍多看的,二十八歲的紅顏是怎樣的脆弱,她急速地憔悴了,眼睛還是紅腫的。馬馬虎虎地收拾一下,就出門了,想著今天還要辭職,明天或者過幾天,就要去人才市場找工作,生命是低調的,但還得繼續。
  跨出門,白花花的太陽射得人眼睛都睜不開,天是藍的,世界是怎樣的多彩,但在她的眼裏,卻是暗的,無聊的。
  慢慢地走下樓梯,他會在下麵等她嗎,就像以前一樣。
  下意識地看了一下樓道旁邊,他不在。太好了,可是,心裏卻深深地失望。
  或許,這樣是最好的結局。他們彼此遠離,一個輕鬆的結局。
  遞上辭職報告,兩天後被通知移交手頭的工作。一切都很快,很順利。
  中午休息的時候,翻看著報紙,是否有合適自己的工作。工作,在人的生命裏占了多重要的位置。有人算過這樣的帳,一天二十四小時,人們睡覺的時間不會超過八小時,吃飯的時間不會超過八小時,做愛的時間不會超過八小時,休閑的時間更不會超過八小時,偏偏工作的時間卻在八個小時以上,人生活在世界上是身不由己的。可是不工作顯然是不行的,你要吃飯,要穿衣,要生活在人群中,如果你還不想完全地蜷縮在自己狹小的龜殼裏,你就得工作。還好,深圳應該算中國最好找工作的城市之一,這裏不需要憑關係,隻要有文憑,能勝任這份工作,你就一定能在這個城市裏找到自己的位置。這也是滬妮留在這裏的主要原因。所以,怎麽也要在工作之餘,去深大考文憑。
  下午,工作就移交得差不多了。用一個小紙箱收拾自己的東西,水杯,文具,一些自己的資料。部門的人都沉默著,偶爾經過,就用很平常的語氣對滬妮說:“有空來坐坐!”沒有人會問你原因,這是太正常不過的事。工作人員的流動性是很大的,人們已經習慣了這樣的離開,認識的人走了,再來了不認識的人,然後再走了,就這樣重複著,這是一個漂浮的城市,你永遠不知道要在哪裏停下來,你惟有前進,不敢有一絲怠慢地前進。
  兩天,都沒有秋平的電話,他真的離開了。
  去財務室結了賬,捱到了下班時間,才抱了紙箱離開,不習慣在上班的時間走在大街上。其實心裏是有些不舍的,這裏留下了她一年的痕跡,一年的時間,足以讓她在離開的時候,心存眷戀。這裏的一切,包括自己天天伏在上麵的工作台和電腦。
  電梯裏,擠滿了下班的人群,疲倦裏夾雜著下班後的輕鬆。她會在另一個地方找到這樣的感覺的。
  走出大廈,心裏有暫時的輕鬆,有一種勝利的姿態,沒什麽大不了,年輕的女人,總是會遇到一點像老板這樣的麻煩。是的,沒什麽大不了,工作,不要了,不會為了一些可笑的條件把自己出賣給那些猥瑣的男人。不就是幾個錢和一頁戶口嗎,她什麽都不在乎,隻在乎她自己的感受,這是個機會很多的城市,滬妮不怕他們,她能養活自己,她覺得她不比他們低賤,她不會向他們出賣自己。她比他們要高貴。
  可是,自己還是不輕鬆,沒有著落的工作,還有秋平,這兩天,她都在想他。蔚藍的天空,是蒼白的。
  遠遠地,她看見了他,很熟悉很溫暖的身影,修剪得很整齊的短發,一張行雲流水的臉。她低了頭,想要掩藏自己的憔悴,可陽光下沒有陰影。她向旁邊疾走,他跟上來,要拿她手裏的紙箱。她緊緊地抱住它,不讓他拿走。他放棄了,隻跟在她後麵。
  “我不想要小孩的。”他在後麵說:“現在要養個小孩太貴了,也太耽擱精力了,我就沒想過要小孩。”
  滬妮還是疾走著,他又堵在了她的麵前,很堅決地說:“我真的不想要小孩。”
  滬妮猛地轉身,向著相反的方向走去,他跟著她,固執地搶過她懷裏的紙箱,一隻手抱著,一隻手拉著滬妮的胳膊,向車站走去。滬妮掙紮,堅決得都忘記了自己為什麽要掙紮。紙箱被她掀翻了,拋在地上,裏麵的東西滾了出來,撒得一地都是。她看著他,眼睛裏恨恨的表情,他也看著她,一副不達目的不罷休的架勢。
  秋平先軟了下來,蹲下收拾地上的東西,高大的身軀,在地上收拾著細小玩意。滬妮看著,眼睛開始酸澀,她也蹲了下來。胡亂地把東西塞進箱子裏。秋平抱起箱子,拉了滬妮的胳膊,兩個人就這樣扯扯絆絆地走著。到了車站,還沒有車,秋平說:“不要鬧了,不管你怎麽鬧,都甩不掉我的。”
  滬妮突然地低了頭,她又何嚐不想放棄所有的抵抗。但她的抵抗也是為了他好啊。
  兩個人就這樣站著,秋平伸出一隻手來,環住她的腰,不時地低頭看看她,然後像哄小孩一樣地哄著:“沒事了,好了啊!”她的心陷落著,真想把自己就這樣交給這個男子了,不要將來,不要以後,有一天,算一天。
  車上,滬妮靠在秋平的肩頭睡著了。
  被秋平叫醒時,車已經到了桂廟那一站了。下了車,外麵還是白花花的太陽,突然地離開空調開得很大的大巴,就覺得外麵的溫度高得有些不可理喻。還好,這裏的夏天是有一些風的。學府路突然地變得長起來,秋平攔了一輛的士,兩個人就鑽了進去。司機問去哪,秋平隻說:“你往前走就是了。”對於的士來說,這段路又近得可笑。
  秋平抱著紙箱問:“怎麽回事?”
  滬妮看著窗外,說:“辭職了。”
  秋平突然地緊張,問:“你不是要離開吧?”
  滬妮轉回頭,看著他認真的緊張,就搖了搖頭。
  “你保證?”
  滬妮點了點頭。
  秋平抓住了她的手,很不放心地緊握著。
  滬妮的房間裏,秋平放下紙箱,四處看了一下問:“你沒有裝空調?不熱嗎?”
  滬妮心裏湧上一絲尷尬,她不是想買什麽就能買什麽的人,一台電腦花掉她大半的積蓄,還要留一點來防備換工作的零收入期。她打開風扇說:“空調對皮膚不好。”
  滬妮背過身去,然後進了洗手間,她在裏麵說:“你回去吧!”嘩啦啦地洗了手,聽一聽,外麵沒有什麽動靜。疑慮地出來,果然看見他還站在那裏,在看著她書架上的書。
  “坐!”他指著床鋪說。仿佛他才是房間的主人一樣。
  滬妮堅持著,抵抗他所有的建議,她就是要抵抗他。
  “就給我一次機會,好嗎?”
  風扇“呼—!呼——!”地吹著,空氣也被吹得躁動起來。有一刻的安靜。兩個人都沉默著,沒有語言。
  “你昨天沒有休息好?”秋平問。
  “沒有,我休息得很好。”
  “……我沒休息好,我一直在想你,這幾天我一直在想你。”
  “……”
  “……我不在乎以後有沒有小孩,現在有多少家庭都不要小孩的,這不是什麽問題。”
  “……”滬妮高築的防線在步步瓦解。
  “……要說我一點不介意是假的,但是,我能理解你。誰讓那個時候沒有遇見你呢,……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吧,我們重新開始。”他伸出手去撫摩她的臉,她的臉上已經又是冰涼潮濕的一片的。他把她擁進懷裏,她因為啜泣,口齒不清地說:“可是,我不能給你小孩。”
  他輕撫她的頭發,心疼地說:“傻!我才不想要小孩呢!”
  “可是我有那樣的過去……”
  “我真的可以不介意,那都是以前的事了,”
  “你是想要小孩的,你也會介意的。”
  “滬妮,你還不明白嗎,我們可以做像我的父母一樣,不管經曆什麽變故和磨難,都可以不離不棄的一對夫妻。你知道為什麽嗎?”
  滬妮看著他,她明白。
  現在這樣的城市裏,要找到一個自己可以完全不考慮對方條件的對象有多難,每一個人在戀愛之前,都會估量著對方的條件,看自己有沒有吃虧。每個人都像商品樣地把自己能公開的的條件攤開來,再把對方的條件翻來覆去地揣摩著,衡量著。人們是現實的,不管男人還是女人,因為社會太現實了。這是認真的戀愛是“正餐”,還有“加餐”,還有“零食”,不需要對方的以前,更不要對方的將來,不需要了解。我們認識了,我們做愛吧!人們接觸性器官就像餓了啃一塊麵包一樣隨意,遺忘比撒尿還來得快。愛情就像快餐樣的簡單,像焰火一樣激動人心,也短暫淩亂。
  她不要這樣的愛情,她珍惜自己,像自己是處子般的珍惜,她拒絕一切沒有愛的性交,她享受不來單純性愛的歡娛,更接受不了被物質收購的身體。她要的是最傳統的愛情,有安全感的生命裏水乳相融的平淡和關愛,她是個缺乏安全感的人。
  但是這樣的感情來了,她卻害怕起來,她真希望自己是個普通的女子,像小言,像每一個普通的女子,然後她可以驕傲地承擔他的愛,再把自己的那一份瀟灑地給出去。她想得到他,太想得到他。她把自己埋在他的懷裏,有安慰的哭泣,也是幸福的。
  秋平撫摩著她的頭發說:“因為我對你的感情已經太久了,滬妮,你明白的。對你我是真心的。”他捧了她的臉,她避讓著,不讓他看見她的憔悴。他固執地堅持,用手擦她的淚,然後吻她,她還在躲避,但她無法拒絕他的體溫,他帶著薄荷香味的氣息,她慢慢地停止了掙紮,熱烈地回應他,口紅在唇間頹敗,像零落的花瓣。

  物質的天使
  表妹漣青要來了,接到小舅媽的電話時,是滬妮剛在一家廣告公司裏上班第三天。那是晚上七點多,滬妮還在深大的教室裏上課。小舅媽在電話裏一再地暗示是他們一家人養大了滬妮,她說她相信滬妮不是沒良心的孩子,所以她很放心地把漣青交給滬妮。然後一再地申明他們一直不同意漣青離開上海,但是漣青小,沒見過什麽世麵,不知道上海是最好的城市,就讓她出來鍛煉一下也好。滬妮說,漣青沒有文憑,怕是要找到好一點的工作會比較困難。小姨媽說,你不也沒有文憑嗎。放下電話,滬妮才意識到,在這個世界上,自己還是有幾個親戚的。
  過了兩天,漣青來了電話,問房子找到了沒有,她不要和滬妮合租,她要租一套單身公寓。這是滬妮希望的,雖然她和漣青是表姐妹,但她們畢竟是生疏了,滬妮隻記得她黝黑的圓圓的胖臉,細小的眼睛,賴在臉上不肯挺起來的鼻梁。以後的漣青,滬妮是沒有一點印象的。於是滬妮趕緊在網上張貼了租房啟事,每天查看網上的招租廣告。漣青的電話沒擱下多久,小舅媽的電話就來了,要滬妮租一套兩室一廳的房,要漣青和滬妮住在一起,要滬妮“管著她,免得她翻天了。”電話裏吵得厲害,是漣青和小姨媽在爭吵,但這不妨礙小姨媽向滬妮下達任務。
  放下電話,滬妮又開始修改租房啟事,隻覺得心裏堵得厲害,她們在電話裏從來沒有問一下她的意見,她想不想和漣青合租,有沒有打攪到她的生活。誰讓滬妮是他們養大的呢。所以她們可以用那樣命令式的口氣和她說話。
  以後的幾天,滬妮一下班就到處去看房,看過的房很多,合適的卻沒有一套。秋平也開始幫她找房,動員了他的同事和朋友一起來找。幾天以後,忙亂地把家搬了,購置了一張新床,收拾出來,就打電話通知小舅媽:漣青可以來了,都準備好了。小舅媽在電話裏很“大人”的問:房間有熱水器嗎,家電齊全嗎……滬妮耐著性子一一回答。他們養大了她,所以他們理所當然地要求她。
  放下電話,看著這套陌生的房屋,想著還有一個陌生的人要加入這裏,就感到一些不適應,多少年,都是一個人住了。秋平還在拖著地板,而她已經累得不行了。坐在客廳的沙發上,也不忍心看秋平一個人打掃,就說:“別弄了,休息會吧。”
  “把地給你拖了,我看你是一點力氣都沒有了。”
  看著埋頭幹活的秋平,心裏裏有了一些潮濕,一點點的關懷,就足以讓她感到十分的溫暖。她跳起來,拿了抹布,把剛安排好的東西細細地擦了一遍。
  星期六的下午,滬妮就站在了羅湖火車站的出口處,接她已經認不出來了的漣青。手裏,高舉著一個牌子:梅漣青。秋平來不了,他出差還沒有回來。
  人流向外湧動著,有許多很年輕的麵孔,大概是剛剛從學校畢業的大學生吧。他們的臉上都沒有滬妮剛來深圳時的迷茫,他們大都帶著即將麵臨新生活的激動,大都躊躇滿懷的樣子。
  兩個拎著大包小包行李的女孩站在了滬妮的麵前,對她驚喜地微笑。兩個女孩是經過長途旅行的樣子,臉和手都不太幹淨,衣服上也散發著汗和火車上的那種特有氣味混雜著的味道。
  滬妮看著她們,不確定她們中的一個就是漣青。漣青的皮膚是偏黑的,眼睛是細小的,鼻梁是塌的,嘴唇是豐厚的,這是滬妮對漣青的所有印象。雖然她做好了“女大十八變”的心理準備,但她的準備裏沒有這樣大的變化。麵前的是兩個漂亮的女孩,一個留著長發有著細瓷一樣白皙的皮膚,明目皓齒,雖然長發淩亂地紮了一個馬尾,但一點不影響她的青春靚麗。留著短發的女子雖然有著褐色的皮膚和豐厚的嘴唇,但卻長了一對顧盼生揮的大眼睛,白分之一百的是個雙眼皮。而且,她的鼻梁驕傲的挺拔著,鼻尖還很洋氣地翹著。不可能會是她,再怎樣變也不會把根本的東西都變了。但這個有著褐色皮膚,耳朵上釘著許多個耳釘的美女,卻準確無誤地對滬妮叫了一聲:“表姐!”
  滬妮把牌子放了下來,看了她說:“漣青?”
  滬妮手裏就多了兩個很大的旅行箱,女孩的東西是很多的。滬妮肯定她們帶的幾個大箱子裏,一定有一大半都是一些廉價又時髦的衣服。還有一堆廉價的化妝品。拖著沉重的行李向大巴站走去,這個叫方紅雨的女孩要去蓮花山,她的親戚沒有來接她,因為知道有人去接漣青。滬妮真想把她放在車上就走了,這樣至少可以表示她不是隨便使喚的人,他們至少應該給她打個招呼,說兩句麵子上的話,但是都沒有,似乎什麽安排滬妮都應該要接受的一樣。但滬妮還是做不到,她看了紙條上的地址,她都找不到那個地方,不要說這個剛來深圳的小姑娘了。
  滬妮正在猶豫要不要叫的士,漣青已經卻很瀟灑地攔了一輛的士。司機下來把車的後蓋箱打開,努力地往裏麵塞著行李,然後每人的腿上還抱了一件,才勉強地把所有行李安排了下去。
  一路上兩個女孩興奮地鬧著,很年輕放肆的語言,很年輕放肆的笑聲。那種勢頭讓人們覺得,世界確實是她們的,因為她們的年輕,因為她們的美貌。
  的士開出不久,方紅雨就問滬妮借了手機,給她的親戚打了電話,說她們馬上就要到了。車到了約定的地點時,那裏站了一個已經很不耐煩的女子,應該和滬妮差不多的年歲,穿著居家的寬鬆衣服。她幫著她們下行李。然後拖了一個大大的行李箱離開。她一直唬著她的臉,似乎是滬妮給她帶來了包袱一樣,還不耐煩地嘮叨;“也不知道姨媽他們怎麽想的,當深圳遍地黃金啊,一個沒文憑的小姑娘,來找什麽工作啊。”方紅雨就暫時地收住了她的歡喜,衝漣青吐了吐舌頭,跟在女子後麵,顛一顛地走了。
  重新坐上車,漣青有一句沒一句地和滬妮說話。滬妮明白,以後要適應有她的日子了。
  簡直就不敢相信這幾個包能裝下那麽多的東西,一回到家,那幾個包就像爆炸了一樣,裏麵的東西呼啦啦地扯出來一大片。裏麵廉價時髦的衣服比滬妮想象的多多了。沙發上,地上,漣青的床上,到處是五顏六色的,各種質地的衣服。
  漣青衝完涼,穿上一件白色剛遮住屁股的大T恤走了出來。那些東西還堆在外麵,漣青就開始很興奮地看房間。
  客廳,擺放著一個三人沙發和一台電視,還有一部影碟機,牆角立著一個冰箱。旁邊還有一個餐桌和幾個椅子。滬妮的房間裏是她的電腦和一張床,還有一個簡易衣櫃,一個簡易書架。窗戶看出去是另外的一些住宅樓,一棟挨著一棟。漣青房間的窗戶看出去也是一樣的景色,隻是角度不一樣而已。漣青的房裏有一個大衣櫃,是房東的。然後有一張床,一張梳妝台。看著自己的房間,漣青無不委屈地說:“我房間裏的東西比你房間裏的東西少。”滬妮拿了衣服去洗手間衝涼,沒有理她。
  出來,看見漣青心安理得地坐在一堆衣服中間啃著蘋果看電視。房間裏有遭劫後的淩亂。滬妮不清楚這個小時侯驕橫的女孩現在是怎樣的習性,她麵無表情地說:“把你的東西收拾好再看。”
  “嗯!”漣青回答了,卻沒有動彈一下。
  “聽見沒有,你看家裏亂得有地方下腳沒有?”滬妮把腳下的一個布娃娃踢了一腳說。
  “休息一下不行啊!”
  滬妮就不想再說什麽了。客廳已經沒有地方可以坐了,滬妮幹脆回自己的房間躺了下來,夏日的午後是特別疲倦的,不要說還出去跑了一圈。
  電話鈴響了起來,滬妮知道是誰。拿起話筒,果然是小舅媽刀片一樣薄的聲音:“滬妮,你接到漣青了沒有?”
  “接到了。”
  “那以後你這個當表姐的就要多照顧一下她了,她第一次出門,從來就沒有吃過苦頭,你凡事就多擔待點了。還有,你到深圳那麽多年了,看能不能幫她找一份工作,隻要是坐辦公室的工作就可以了……”
  “小舅媽,找工作的事得看她自己的,我是一點忙都幫不了的。不過這裏的工作還是算比較好找的……”
  “你不要說這些了,再怎麽說,我們也拿你當親閨女一樣地待過,對漣青你可……我們對她去深圳也是不讚成的,上海哪一點不比深圳好?再說,一個人在外麵太辛苦了,但她就是要去,無所謂了,如果不行就讓她回來……”滬妮麻木地聽著遙遠的漂浮的聲音,他們有恩過她,所以有這樣的要求也是理直氣壯的。
  “要和漣青說說嗎?”聽到舅媽的話似乎已經接近尾聲。
  “你叫叫她吧。”
  “漣青!”滬妮把話筒遞了過去。
  把衣服抱起來放在另一堆衣服上麵,滬妮在沙發上坐了下來。等著漣青很不耐煩地跟她媽媽說完話,就開始了她的談話。她想是應該要和漣青談一次的。她對這個小表妹是有責任的。
  “你準備找一份怎樣的工作?”開場白很可笑,像老師對學生,或是長輩對晚輩。
  漣青愣了一下,或許她還沒有考慮到這樣具體。畢竟她才剛剛高中畢業啊。“隨便。”她很“隨便”地說。
  “你會什麽?”
  漣青又愣了一下,把眼睛從電視上收回來看了滬妮一眼,沒有說話。
  “電腦?”
  “……上網嗎?”漣青的眼睛裏露出很熱烈的光芒。
  “不是指上網,是說一些應用軟件……”
  “不會!”
  “……你外語怎樣?”滬妮沒有信心地問,一個高中畢業生的外語再好,好得過這裏大把大把的本科生、研究生甚至博士生的外語。問題提出來,滬妮就感到了這個問題的可笑。
  “……還可以吧。”
  “你高考的時候外語考了多少分?”
  “……四十幾分。”
  滬妮吸了一口冷氣,這也叫可以?“你應該繼續讀書的,你這樣找工作是很困難的。”
  漣青很不以為然地笑了一下,說:“你不也沒有文憑,不也找到了工作。再說,誰都知道深圳是個好地方,‘到北京嫌官做得小,到深圳嫌錢賺得少,到四川嫌結婚結得早,到海南嫌腰板兒不好。’別人都說深圳的機會是最多的了。”她突然臉上堆了曖昧的笑容問滬妮:“表姐,你去過海南,那裏‘那種’真的很多嗎?”
  “什麽?”
  “妓女啊?”
  滬妮奇怪地看了漣青一眼,然後把眼睛回到了電視上,一部韓國的電視連續劇,長得很像金喜善的女主角臉上被濃濃的粉妝武裝得密不透風,臉上帶著很濫的悲傷欲絕的表情正在黑夜的街頭狂奔,算不上英俊但表情裝束都很“酷”的男主角在後麵追趕著,很無聊的劇情。滬妮默然地說:“不知道。”
  “你會不知道?你在海南呆了那麽久。”
  “呆久了我就該知道了!”滬妮沒好氣地說。
  兩姐妹就不說話了,都盯著電視。滬妮拿起遙控板,開始換頻道,漣青提出了嚴重的抗議:“人家在家裏天天都看了這個節目的!”
  滬妮就把台又搜了回來。抓起茶幾上的一包瓜子,拿了一顆扔進嘴裏,嗑出瓜子殼,用手接了,放進煙灰缸裏。以後,她都不能在自己家裏隨便地抽煙了。
  “你男朋友呢?”漣青問。
  “你怎麽知道我有男朋友?”
  “煙灰缸是你用的?”
  “是我裝垃圾用的。”
  漣青很不以為然的撇了嘴笑笑。電視裏開始放廣告,漣青突然地把頭轉了過來,問:“表姐,你男朋友怎麽樣?有錢嗎?是幹什麽的?”
  “你問這些幹嘛!”
  “替你參謀參謀唄!還能幹嘛!”
  滬妮隻看了電視,不打算理她這個問題。
  漣青把身子湊了過來,很親昵地對滬妮說:“我要在深圳找一個有錢的男朋友。”
  “你想找就能找到啊!”
  漣青得意地笑了:“那當然!”
  一句不知天高地厚的話,把滬妮噎得話都說不出來,半晌才說:“你憑什麽啊!”
  “憑我的年輕漂亮!”漣青突然一副看破紅塵的樣子說:“不趁自己年輕的時候找個有錢的男朋友,這一輩子就很難翻身了。像我媽一樣,一輩子過窮日子。”
  滬妮斜眼看著自己這個年輕的表妹,嬌挺的鼻梁,顧盼生揮的大眼睛,和記憶中的她相差太遠了。“你整容了?”滬妮不經意地問。
  “怎麽,看得出來嗎?”漣青差一點跳了起來,翻著扔在茶幾上的小雙肩包,掏出一麵鏡子,仔細地看著自己的麵孔,一會把鏡子舉到側麵,斜著眼看,一會又把鏡子舉到正麵,就這樣翻來覆去地檢查起來。“看得出來嗎?”她轉過頭看著滬妮問,很認真的表情。
  滬妮搖了搖頭,說:“隻是和小時侯的樣子太不一樣了。”
  漣青釋然地笑了:“女大十八變嘛!”
  “舅媽就由著你去做?”
  “她敢不讓我去做!”漣青得意地笑了,語氣霸道驕橫。滬妮突然地覺得有些心酸,如果媽媽在,她是否也會用這樣的口氣來展示自己所受的嬌寵呢。
  漣青斜眼看著滬妮的胸部,滬妮察覺到了,下意識地含了含胸,“表姐,你應該去做做那裏,你那裏不夠大。”漣青說。
  滬妮聽這話有些惱怒,不是因為漣青說她“那裏”不夠大,而是覺得自己的隱私被別人窺探了,她沒好氣地說:“怎麽,你那裏也做過的。”
  和滬妮一起分享了部分秘密的漣青已經把她當成了知己,再說,她還是自己的表姐呢。她熱情地推薦起自己的胸部來:“是最新的材料做的,”
  “矽膠?”但凡女人,對這樣的話題都不會太不感興趣的,包括滬妮。
  “表姐你老土了吧,什麽年代了,還說矽膠是最新材料。是“水滴”。”看著滬妮疑慮的表情,漣青又補充說:“是水滴形的鹽水袋。”說著就拉了滬妮的手去摸自己的胸部:“你摸摸,很自然的,就是躺下都看不出來是做過的。”
  滬妮趕緊地把手抽了回來。問:“塞一個東西在裏麵,舒服嗎?”
  “沒感覺的,真的。”
  “有副作用嗎?比如,變形?”
  “你說的是矽膠,這可是鹽水袋,幾乎沒有什麽副作用的,即使破了都會被身體慢慢吸收的。再說,破的可能性太小了,它的承重能力很強的。表姐,你去做吧。”漣青熱烈地推薦。
  “我才不做呢。”滬妮簡直不敢想象把自己的身體打開,放一個不屬於自己的東西在裏麵,那種感覺想起來都覺得別扭。
  “隨便你了,”漣青把身子往沙發上一靠,說:“現在是什麽都要競爭的,自己條件不好的話,連老公都守不住,這外麵多少誘惑啊。”
  滬妮想起了秋平,秋平不會這樣的,他是不會在乎她的胸部不是太大的,再說,自己的胸部也不算小啊。滬妮平靜下來。
  “也許,我要去找一份做推銷的工作。”
  “為什麽?”
  “做推銷才能認識很多人啊,而且還能認識一些老板,像你這樣一天坐在辦公室裏,能認識什麽樣的人啊。”
  滬妮看著短發上滴著水珠的,滿臉都顯示著她是多麽年輕的表妹,朝氣蓬勃的表妹,幹淨漂亮的表妹,還有點急功近利的表妹,或許這才是所謂的新興人類,讓這個世界更加喧囂的年輕一代。。
  電話鈴突然地響起來,滬妮拿起話筒,是小言有些沙啞的聲音:“滬妮,是我。”
  “知道,什麽事?”
  “有空嗎?陪我健身去。”
  “今天不行,我表妹今天第一天來。”
  “已經到了。要不要我做東請她吃頓飯?”
  “算了,不用。”
  “那晚上到我酒吧裏來玩兒吧,你總不能把別人像你那樣的關在屋裏吧。”
  “算了,她還是個小孩子呢。”
  “得了吧滬妮,現在的‘小孩子’都比你像個大人。還有。”小言曖昧地笑起來,“不是主動要求相親嗎?怎麽又不來了?”
  “不想結婚了嘛,這還不簡單。”
  “你以為我不知道,是不是又和你那個小情人在一起了?”
  “是又怎樣?”
  閑扯幾句,放下電話,想起有兩個多禮拜都沒有和小言聚過了,心裏有些欠欠的。回頭看到往自己嘴裏塞著泡鳳爪的漣青,四周是堆積如小山的雜務,突然地感到很疲倦。就對漣青說:“我睡覺去了,你吃完這塊趕緊收拾一下自己的東西。”
  漣青嘴裏很含糊的答應著,眼睛還粘在電視上。
  不知道睡了多久,被重重地拍門聲吵醒的時候,知道自己是睡得很沉的。
  有些惱火地打開門,外麵站著漣青,手裏抱著一大包冬天的衣服,嘴裏邊撅著口香糖邊說:“我衣櫃放不下了,放一點在你這裏。”
  滬妮站在門口說:“不行,我的衣櫃也放不下了。”
  漣青探了頭往裏看,滬妮就側了身給她看,她房間裏的簡易衣櫃比漣青房裏的那個三開門衣櫃小多了。漣青晃一晃地回去了。滬妮就跟了過去,在客廳裏放了幾天的東西終於被漣青收進了她的房間。滬妮看見那個三開門的大衣櫃裏塞滿了衣服,簡直不感相信漣青的那些個旅行包裏裝了怎麽多的衣服。
  還是把那包冬天的衣服放進了旅行箱裏,整個房間是顯得擁擠的,到處都是漣青的痕跡。梳妝台上琳琅滿目的各種廉價化妝品,床上隨意地扔著布娃娃和衣服,地上放著一些空的啤酒瓶,(客廳裏的冰箱裏現在是擁擠的,各種冰激淩、汽水、水果、啤酒、小吃。)所以漣青的房間就有了那些東西的殘骸,地上,桌上,到處都是。牆上貼滿了漣青得意的收集品,全是一些明星的海報,電影明星,歌星,還有足球明星。然後還有她自己的,大副的“藝術照”。在朦朧的柔光鏡下也看得出她臉上有多少多餘的脂粉,媚俗的笑容,媚俗的裝束,媚俗的布景,照片中的漣青是驚人的媚俗的美麗,但照片中的人卻和現實中的人相差太大,大到幾乎辨認不出的地步。聽說現在在網上認識的對象,在接到對方的“藝術照”以後,都會要求對方另寄“生活照”,看來大家也都知道“藝術照”的欺騙性,但終究還是抵擋不了那驚人美麗的誘惑,花一大筆錢下來,拍一組絕美的照片,娛樂自己,也娛樂可以娛樂的別人。
  看看沒有什麽事情可以幫忙了,滬妮就打著哈欠回去睡覺,漣青卻跟了來,在後麵說:“表姐,我想上網。”
  “不行!”滬妮堅決地說,這兩天的接觸滬妮就知道對漣青不能有一點客氣,她很會粘人,也很會順著稈子往上爬。她不能縱容漣青,不然她的生活會遭到很大的打擾。
  “人家睡不著。”
  “你白天在家睡覺,晚上當然就睡不著了。明天就去人才市場去,找份工作,你看你來了幾天了,一點動靜都沒有。早點睡吧。”說著就把漣青關在了門外。
  躺在床上卻是真的睡不著了,滬妮就是這樣,睡到中途被打擾了,要再入睡就要很長的一段時間。索性爬起來,看看時間已經快兩點了。打開電腦,看到秋平淩晨一點多發來的簡短的郵件,郵件裏說他會在這兩天回來,他還說他想她,很美妙的感覺,在世界的某個地方,在淩晨一點多的時候,有個很親切的男子,在想她。滬妮慢慢地關了郵件。點上一隻煙,慢慢地瀏覽一些新聞,這夜的情緒溫暖塌實。
  滬妮真正地感受到了漣青到來對她生活的打攪,因為她剛來,她和秋平約會也要帶著她,不是滬妮自己要帶,而是漣青隻要知道滬妮是要出去“玩”,就不折不扣毫不猶豫地粘了上去。這讓滬妮和秋平的約會變得具體了一點,以前漫無目的的遊走已經取消了,他們開始看電影,去咖啡屋,打保齡球等等。滬妮還很長的時間都沒有去小言那裏,因為沒有了時間。而家裏的電話是常常占線的,漣青剛來深圳就有了褒電話粥的對象,就是那個方紅雨。據說方紅雨已經在一家很小的公司謀了一份職位,做老板的助理。在那樣幾個人的公司裏,那樣的職位的走向是有一定的不可預見性的。如果電話占線漣青又沒有褒電話粥,那麽她一定是鑽到滬妮的房間上網去了,網上有怎樣一片精彩的天地,在網上她都已經過上了“家庭生活”,在網上她舉行過隆重的婚禮,而且成功地犯了“重婚罪”,卻沒有人知道。一個多麽精彩的虛擬世界啊。
  月底,滬妮拿了數額驚人的話費單問漣青:“怎麽,我們是一人付一半呢,還是怎樣?”
  “我還沒有工作呢!”漣青委屈地大叫。
  “那你找工作去啊!”滬妮冷冷地說:“你知道這套房多少錢一個月?三個月以後,你要承擔房租的一半,還有別的費用,從下個月開始,也是一人一半。”滬妮交這套房的押金,還有預交三個月的房租已經把積蓄幾乎花了個精光。即使滬妮養得起漣青,也不能滋長了漣青好吃懶做的惡習。漣青噘了嘴,快步地回了自己的房間。滬妮不想低頭,她堅持著,漣青不能再這樣懶散下去,這樣對她自己沒一點好處。人是不能有惰性的,滬妮認為,人一旦有了惰性,就像吸食了鴉片一樣,很難根除了。
  沒幾天,漣青就找到了一份工作,在一家還不錯的公司做業務助理。滬妮都不明白她怎麽會被這家有名的家電公司錄取,看來深圳真是屬於女人的城市。狠狠心,把自己卡裏的錢取得再幹淨沒有,買了一部手機送給漣青,表示祝賀,也為了她工作的方便,還方便自己知道她的行蹤。她對漣青是負有責任的。
  漣青拿到手機時著實興奮了一下,就開始遺憾這手機不是她中意的那一款。滬妮冷冷地說:“你要喜歡那一款,就自己存錢買去。”漣青也不介意,拿了手機就開始撥號,要試手機的效果。
  “話費你自己交啊。”滬妮說。
  “知道知道!”
  第二天,漣青就開始上班了。
  已經有多久沒有見到秋平了?每天隻是簡短地通通電話,很簡短的。滬妮對自己說沒有關係,秋平忙嘛。事實上她是相信他的,她相信他說的每一句話,他說要她等他,因為他要娶她,那滬妮就會等他一輩子,她相信他。隻是,她很想他,卻不得不壓抑了自己的思念,壓抑了想要給他電話的衝動。因為也許他正在工作,她怕打攪他。
  周末,秋平還是說忙。滬妮說,沒有關係,你忙吧。放下電話,心裏卻很是悵茫。
  滬妮是匆匆忙忙趕回來的,想著是周末,也許秋平會約她出去吃飯,就趕了回來換衣服。現在,也不用急了。換了家常的衣服,看看冰箱裏,除了零食什麽可以當飯吃的都沒有。廚房裏,有一代麵條,呆會餓了再煮了吃吧。
  漣青也還沒有回來,現在她回來得都很晚,說是要加班。
  拿了一個蘋果,坐在沙發上看電視,心裏空落落的難受。拿起電話,隻有小言的號碼可以很理直氣壯地撥過去。不到一分鍾,滬妮就把今天晚上的失落打發了出去,她要去小言那裏,顧鵬今天也不在,出差去了。
  換了一條白色長裙,一件黑色真絲襯衫,準備出門的時候,漣青卻回來了。
  “你要出去啊表姐!”漣青問著就鑽進了自己的房間。
  “今天怎麽這麽早?”滬妮追進去問,她在想要不要把她也帶到小言那裏去,總不能把她一個人丟在家裏吧。
  “今天晚上有個很重要的應酬,我回來換衣服。”說著漣青就把身上的套裝換了下來。
  聽說漣青還有事,滬妮不免暗暗地鬆了一口氣。
  說話間漣青都已經淘汰了幾身衣服,最後換上去的是一條粉藍色的吊帶裙。她轉過身來詢問地看著滬妮。美得讓人有些嫉妒。
  “穿這樣怕不太好吧,你是出去工作的,又不是出去玩的。這樣穿你的同事和客戶怕是對你有別的看法哦。”滬妮不忘自己“表姐”加“監護人”的角色。
  “你隻管看好不好看就行了嘛。”漣青不耐煩了。
  “好看!太好看了。”滬妮揶揄地說。
  漣青不滿的嘟嚕著,去了洗手間,然後又很快地出來,往自己已經粉妝過的臉上飛快地填補著。然後拎了包就往外走。
  “你早點回來!”話說出來,滬妮就覺得自己真的是一個年歲很長的家長一樣。
  “我知道了。”漣青在外麵把話扔了進來。
  滬妮一走進熱氣騰騰的火鍋店大廳,就看見了靠窗位置上坐著的小言。小言還是喜歡那樣誇張地穿著,一件幾乎拖到地麵的黑色長裙,肩頭很優雅地在外麵露著,頭發做了花樣,高高的盤在頭頂,故意四處散著的幾縷發絲抹了折哩水,俏皮地從發結上伸出來,修長的脖子很優雅地支撐著漂亮的腦袋。臉上清淡的妝容,偏冷的色調,眼的四周恰倒好處地散著一些亮粉。驚世駭俗的美麗,動人心魄的高雅。
  一樣的年紀,小言看起來卻比滬妮年輕了好多,她是懂得愛惜自己的女人,她生命裏五分之四的時間都用來了保養。臉部皮膚保養,全身的香蕈療法,胸部的定期按摩,各種美體健身訓練,定期的洗腸,甚至定期的卵巢護理。皮膚,胸部,屁股是她生命裏最重要的內容。沒有人看得出來小言已經是快要往三十去的人。但是她也確實變了不少,和以前那個滿臉稚氣單純的女孩相比,現在的小言可以用“風情萬種”“優雅高貴”來形容,.此刻“風情完鍾、優雅高貴”的小言端坐在那裏,指間很講究地淺夾著細長的香煙,煙霧很飄渺地在她身邊繚繞,幫助她把“風情萬種、優雅高貴”推向及至。而且,這一隻煙,她不會抽兩口,她隻是把它很優美地叼著,如果吸了,那她一定不會讓煙進入自己的肺部,很快地就把煙霧噴了出來,她是個愛惜自己的人。
  小言看到了滬妮,微笑著向這邊揮了揮手。
  滬妮坐下,笑問:“怎麽?顧鵬很久沒有陪你吃火鍋了。”
  “他?出差去了!”
  “又出差了?”
  “是啊,本來想和他一起去香港的,這兩天又有點事要處理。你看看,還要什麽菜?”說著就把菜單遞了過來。
  滬妮看了一下滿桌子的菜,她喜歡的竹筍,金針菇、海帶都有了,就說可以了。
  鍋底是鴛鴦鍋,已經燒得滾開了。兩人往裏麵放著東西,小言一邊加菜一邊歎著氣說:“在重慶的時候多好,你什麽時候想吃火鍋,一出門,隨便找個破店,都可以吃到味道很正的,現在,一個星期也找不到一個人陪你吃一頓。”
  “小情人呢?怎麽今天沒有帶一個來?”滬妮揶揄地笑著問。
  “怎麽,你今天想叫一個陪你?”小言問著,手就伸向了旁邊放著的手機:“我現在幫你叫一個來?新來的,還沒有被完全地‘腐蝕’掉的,應該還比較好玩的。”
  滬妮連連地擺手:“不要!不要!留給你自己用吧!”
  小言笑了:“看你!又不是讓你去伺候別人,是讓別人來伺候你呢,不高興了你就打他,罵他,不要拿他當人看!你買他的那個時間段他就是奴隸,你是他的主人,怕成這樣!”
  滬妮攪著鍋裏的菜笑著說:“你別說,我對著他們還真是害怕,真的。我啊,是享受不來的!沒辦法。”滬妮想起有一次小言強給她“安排”了一個男子,滬妮是嚇得屁滾尿流地跑了。
  “沒出息!說!這段時間在幹嘛!那個什麽孟秋平還好吧?”小言問著,已經迫不及待地把一片燙得紅紅的牛百葉塞進了嘴裏。
  “好。”秋平溫柔地出現在了滬妮的腦海裏。
  “還真不一樣呢,有男人的女人,一看就滋潤多了。”小言不以為然地笑了。
  滬妮不以為意地笑笑:“你怎麽樣?”。
  “還不那樣。”小言邊說邊大吃著沾滿紅紅辣椒油的各種菜類,忙得不亦樂乎。
  “很過癮?”滬妮問。
  “什麽?”小言抬頭詫異地問。
  “火鍋。”
  “那當然,你不是重慶人,你不知道老長一段時間吃不到火鍋有多難受。”說著又從滾開的鍋裏撈上來一隻鵪鶉蛋,在嘴邊吹著,說:“我喜歡重慶,沒有一個城市讓我這樣喜歡過。”
  “想回去?”
  小言冷笑了一下:“現在?等老了以後再說吧。”突然又換下了她玩世不恭的表情,很認真的說:“我以後肯定是會回去的,在那裏才有根的感覺。”
  滬妮沉默了,在哪裏,她才會有根的感覺呢。手機突然地響起,滬妮趕緊在包裏翻騰著找起來,肯定是秋平的,漣青不會給她電話的。
  “滬妮,你在哪裏?”
  “我在外麵呢!”滬妮躲閃著小言探詢的目光和帶著揶揄的笑容。
  “我剛剛給家裏打電話,你不在。”
  “我在和小言在一起吃飯,在八登街。”看到小言越來越好奇的表情,就站了起來,走出去問:“你吃飯了嗎?”
  “吃過了,還有一些事情要處理一下,就可以保證星期六星期天完全地休息了。”
  “真的?”有什麽比兩個人在一起來得愉快呢。
  “真的!你什麽時候回去,要不我一會來接你。”
  “不用了,吃完飯我們還會玩一會兒,你忙你的吧。”
  “反正我今天不會太晚,你一個人回來我不放心。”
  回去座位上,小言笑著把筷子一放,說:“你那個孟秋平。”
  滬妮對小言是有訴說欲的,她微笑地說:“是啊。”
  “來真的了?”
  滬妮吃著碗裏熱氣騰騰的竹筍,沒有說話。
  “說真的,你們會結婚嗎?”
  滬妮放了一個竹筍在嘴裏,叫得脆生生地響,低了頭說:“也許吧。”然後又肯肯定地說:“要結的!”
  “他怎麽樣?”小言興趣很高的問:“有錢嗎?你還沒有告訴過我他有錢嗎?”
  滬妮看著麵前興奮的朋友,說:“你去居委會工作肯定會得大紅花的。”
  “別打岔,快說啊!”
  “沒房沒車沒錢,就是一個打工崽。”滬妮沒好氣地說。
  小言失望了,把身子向椅背上一靠,拿了筷子重新在鍋裏打撈起來:“我不是說你,滬妮,你這個人就是一點都不現實。人活在這個世界上首先應該是物質的,才有可能找到精神的東西。有了錢,你才會發現這個世界是屬於你的,就像對酒吧裏的“牛郎”,你給他錢,讓他幹嘛他就得給我幹嘛!你這樣,給你介紹像樣一點的,有基礎的,你不要,去找一個窮小子,你對自己就這麽隨便啊。”
  “你真的,……和你不喜歡的人做愛也不覺得難受?”滬妮低聲地問,眼睛裏好奇地笑著。
  “什麽話?當然不能和自己不喜歡的人做愛了!我什麽時候和自己不喜歡的人做了!”小言不滿地說。
  “那……你喜歡那麽多人?”滬妮不由地睜圓了眼睛。
  “有什麽不對嗎?而且,人有許多可愛的地方,比如張勇,是因為他有錢,所以他可愛。有很多的男人,就有擁有更多感情的基礎,比如顧鵬,有很多的錢,你就可以考慮嫁給他。隻有一些的男人,就像我店裏的“牛郎”,他們隻有外表和精力,他們也很可愛啊!那你就玩兒玩兒他,娛樂嘛,生活本來就應該是多姿多彩的。”
  滬妮笑笑,不置可否的態度,朋友之間,必須有一點共視才好的。
  桌上的菜完全地被消滅的一幹二盡,每次和小言吃火鍋都會感到肚子是那樣的不堪重負。結了帳,兩個女子滿意地向外走去。小言笑著拉了滬妮的手摸她的小肚子。滬妮的手在小言的小腹上感到隆起的幅度,然後兩個女子放肆地大笑起來。小言把手伸到了滬妮的小腹上,也是隆起的幅度,又是一場大笑。
  小言把車鑰匙交給門童,要他把車開過來。
  “你看,先有了物質,你才有可能享受精神的東西,你讓別人幹嘛,別人就得幹嘛,因為你花錢消費了,你給他們帶來了利潤,最重要的是你還得有輛寶馬,讓別人給你泊車也覺得是驕傲的。”小言恢複了她優雅的姿態,傲然地站在華燈之下。
  滬妮和小言是不一樣的,她與生俱來地就有一股書香的氣質和高貴,雖然沒有念完大學,她是清新的,雅致的,還微微地帶著一點憂鬱和滄桑,那是時間和生活留給她的痕跡。此刻她把手插在裙子的兜裏,很好脾氣地點頭說是。
  “真的,我真的希望你嫁個有錢人,那樣,我們還可以一起去香港購物呢。”
  “找不到,我有什麽辦法。”滬妮安靜地笑著說。
  女人在一起,難免地談論男人,時間一久,難免地生出一些分歧。
  小言很嫻熟地開著寶馬車,姿勢優雅。滬妮坐在副駕位上,看著徐徐後退的燈光下的街景。
  “噯!噯!說話!我又不是你的專職司機!”小言最受不了沉默,她抗議地說。
  “說什麽?你的顧鵬?”滬妮回頭笑著問。
  “可以啊,說顧鵬也蠻好的嘛。”
  “說他什麽?”滬妮揶揄地笑。
  “去你的,個死妮子!”
  滬妮笑起來,小言也笑著說:“我發現你比以前開朗多了呢!”
  “說真的,你打算什麽時候和顧鵬結婚啊。”
  “我打算有什麽用,人家老婆孩子都有的,我一個人打算有什麽用?”
  兩個人就沉默了,都默默地看著前方,前方,是塞得滿滿的車輛。
  “其實,結不結婚也無所謂,反正他老婆也不在這裏,我覺得我比他老婆還像他老婆。我們什麽都不缺,隻缺那張紙而已。”小言做出無所謂的樣子說:“而且,他對我也真的很有誠意。”
  滬妮知道小言說的誠意,就像小言駕駛著的這輛寶馬,這真的不能否認顧鵬怎樣的誠意。物質的程度,有時候真的可以說明一個人的誠意。小言說過,“他舍得給你啊!他舍得!”
  街道還在堵塞著,小言不耐煩地按著喇叭,後麵的車也開始按,前麵的車也在按,街道上一片喧囂吵鬧。
  電梯在八樓停了下來,還沒有走出去,就聽到了震耳欲聾的強勁的音樂,迪吧裏正熱火朝天地沸騰著。那是迪吧裏傳來的聲音。迪吧的對麵,還有清吧。這裏是小言的王國,是她不斷壯大的夜的世界。
  “去哪邊?”小言問。
  “還是去清吧吧。”
  小言笑笑,說:“其實偶爾去一下迪吧你會發覺自己更年輕的。”
  “算了,那裏太吵了,受不了。”
  坐下來,小言問:“今天要不要給你叫一個?”
  滬妮趕緊的擺手,以前她都從來沒有“要過”,今天更不能要了,秋平還要來接她呢。
  小言也不勉強,自己叫了一個挺拔英俊的小夥子過來,在她旁邊坐下。掏出煙來,在這裏麵,她勢必是要吸煙的,為了展示她優雅的吸煙的姿勢。遞了一隻煙給滬妮,自己再淺淺的夾了一根。男孩很識趣地打燃打火機,殷勤地把火苗湊到小言麵前。小言示意了一下,“懂事”的男孩趕緊討好地把火苗湊到了滬妮麵前。滬妮點燃煙,說了聲:“謝謝!”
  小言大笑起來,說:“你跟他有什麽好謝謝的啊!”笑著把煙點燃,然後湊到滬妮跟前問:“你看他怎樣?新貨,還沒有被‘架空’的。”
  滬妮下意識地看了男孩一眼,大概不到二十歲的光景,長得清秀英俊,身體上還沒有留下太多煙酒和欲望的痕跡,他的眼睛還算是清澈的。
  “把他給你怎樣,我再去挑一個。”小言說。
  “不,不,我不要!”
  “瞧你!是你玩兒他,又不是他玩兒你,是你要他幹嘛他就得幹嘛。你可以什麽也不和他做,不高興了你就打他,罵他,擰他,掐他,煽他大嘴巴!你還可以拿鞭子抽他!很過癮的!”小言露出了一臉惡作劇的壞笑。
  “你變態啊!”
  “看你說的,人有的時候是需要發泄一下的。”
  “別人就由了你這樣?”
  “這些人你以為是什麽啊,錢放在那裏,命都不要的!賤!一個比一個賤!不過,還是用自己的“勞動”換錢用,這一點來看,還是值得尊敬的。”
  滬妮不說話了,小言不知道她也“做”過,雖然曆時短暫,但畢竟是做過。她對“這些人”有一種本能的同情和理解。生活所迫,不得已而為之。
  “你看,我這裏生意還很不錯的。”小言淺淺地吸了一口煙,手臂搭在沙發上,眼睛四處看著,滿意地檢閱著她的王國:“有些香港的闊太太還定期地組團過來呢。”
  酒吧現在已經是座無虛席,裏麵坐滿了各種各樣的女客。她們消費著酒水、小吃,當然最主要的還是“牛郎”。小言在這裏已經成功地把男人變成了商品,供女人消遣用的“工具”。在某鍾意義上,她是女權運動的身體力行的執行者,雖然她壓根就沒有想過“女權”的問題。
  “顧鵬沒有意見嗎?”滬妮問。
  “什麽?”小言把目光收回來。
  “你一天泡在‘牛郎’堆裏。”
  “賺錢嘛,也是工作需要。他還是很相信我的。”
  “那你放心他?”
  “你看你,心眼小了是吧。我們都互相信任的。再說,就算他玩兒個把小姐,那也是在消費商品,不涉及感情的,兩碼事。……這樣的年月,難不成你還真的要求哪個男人會為你守身如玉,太幼稚了吧……再說,我們誰也不虧!”小言把男孩的耳朵拉了拉笑著說,順勢在他耳朵上吹了一口氣,很撩撥人的架勢,男孩很體貼地攬了她的腰。很懂得風情的樣子。
  “受不了你!”滬妮把目光移了過去。
  “看你!我給你說過多少回了,不要那樣約束自己,不要把條件定得那麽高,你會快樂很多的。”
  滬妮淺淺地笑笑,沒有說話。
  “哦,我忘了,別人現在已經有小情人了的人了。”
  滬妮拿起自己的科洛拉啤酒瓶,一揚脖子,喝了一大口。台上,一個男人彈著鋼琴伴奏,另一個男人用有點沙啞的聲音唱著:“是什麽樣的情深意重,直要兩個人拿一生當承諾……”台下的舞池裏,有幾對男女在其中翩翩起舞。女伴,大多是半老徐娘,臃腫富態。男伴,清一色的年輕英俊。他們臉上都帶著迷醉的表情,沉溺在煙酒金錢和欲望中的迷醉。男人們大多身體已經被侵蝕了,小言說他們一般隻能做三、五年,三、五年以後再棒的身體都會給他掏空,那才真的是“殘花敗柳”。說有許多做這一行的,有些在“從良”以後都會得上性冷淡,有的常常遭遇有性虐待傾向女客的,幾年以後幹脆就不能再過性生活了。代價是慘重的,但錢的魅力足以讓他們抱著僥幸心理,繼續在金錢和肉欲的旋渦裏掙紮。這裏的每一個角落,每一寸地板,就連空氣裏都充溢著物欲的誘惑,一個不能以真麵目示人的場所,也或許,這裏才是人們展現真麵目的絕佳地方。
  十一點半,秋平的電話進來了,他已經到了樓下。
  滬妮收起電話,拎上包說:“我先回去了,改天再給你電話。”
  “噯!你沒這樣現實吧!就這樣就把我拋棄了。”小言把纏在她腰上的手一巴掌打掉說。
  “不是,已經很晚了。”滬妮有些理虧地又坐了下來。
  “就不能讓他上來坐坐,連我他都不見見啊,顧鵬我可是在第一時間就讓你見了的啊!”
  滬妮猶豫了一下,說:“反正也是周末,讓他上來再坐一會也好。”
  小言卻阻止了滬妮打電話:“算了,你不是很喜歡他嗎,還是不要讓他知道你在這裏玩的好。”
  一聽這話,滬妮卻一定要讓秋平上來了。
  “你這人怎麽這麽倔呢,走了,走了。”小言拿了滬妮的手機,擁了滬妮往外麵走去,“什麽時候敲詐他一頓,也太便宜他了,就這樣把我們的大美女騙走了。”小言無不賣乖的說,滬妮笑起來,兩個人就嘻嘻哈哈推推攘攘地進了電梯。
  走出大廳,看見站在外麵的秋平,將近兩個星期沒見的他還和從前一樣,短短的,幹淨的頭發,行雲流水的臉龐,一落到滬妮身上就變的溫存關注的眼神。
  和小言告別,突然發現這座城市已經變得十分的可親,有小言,現在還有了秋平,然後,家裏還有了一個淘氣的表妹。
  夜的深南大道燈火通明,街道上依舊的車水馬龍,安靜不下來。誰能相信這樣一個漂亮現代的城市在二、三十年前還是一個落後的小魚村呢。
  現在的滬妮沒有精力來感歎深圳巨大的變化,她的心完全地放在了旁邊的秋平身上。他正拉著她的手,不時地能夠感覺到他溫柔的關注的眼神,一種被關愛被重視的幸福。滬妮此刻的智商,絕對是個低能兒。
  沒有什麽具體的話題,就這樣慢慢聊著,慢慢走著。
  “累嗎?”秋平問。
  “不累。”
  “還記得‘回歸’那天嗎?我們也走了好遠,還下著雨呢。”
  滬妮笑笑。
  “這段時間有沒有生我氣?”
  滬妮搖搖頭。
  “這段時間是太忙了些,不過今天忙完就會輕鬆一些的。”
  “……”
  “明天我想帶你去看兩樣東西。”
  “是什麽?”
  “你看了就知道了。明天我來接你。”
  “秋平。”
  “什麽?”
  “……你還沒有告訴我你的以前,以前,你就沒有女朋友嗎?”滬妮問。她心裏的一點疑問。
  “曾經有過。”
  “怎麽樣的女孩?”滬妮問,心裏有些酸酸的。
  “第一個是我的大學同學,一起出國留學,然後不回來了。”
  “那,你就沒有爭取?”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選擇,不用強求。我和她不是一個世界的人,她喜歡漂泊,向著一個顛峰一個顛峰地攀過,也許很久都不願意停下來。”
  “你怎麽不考慮和她一起留下呢?”
  “我和她是不一樣的人,我有我自己的生活軌跡,她有她的生活軌跡,了解以後,我們誰也不會為誰停留。而且,我肯定要回來的,我家裏就我一個兒子。”秋平笑起來,很釋然的樣子,“我不能讓我爸媽生我養我一場,到頭來,老了,還沒有兒女在身邊吧。”
  “她很優秀?”
  “應該可以說優秀吧。”
  滬妮心裏酸酸的,覺得灰心:“你……還會想她嗎?”
  “滬妮,那已經過去很久了。”
  滬妮低了頭,知道是自己的自卑在作祟。
  “那,第二個呢?”
  “好,今天我就全給你交代了,第二個,是我在深圳認識的,是我的同事。”秋平想起了那個十分年輕的女子,他的下屬,不算漂亮,但十分熱情的女子。曾經一度以為自己找到歸宿的孟秋平,最後被徹底地敲醒了,“深圳的女孩,太可怕了!”秋平想起來還覺得心有餘悸。
  “怎麽了?”
  “咱們不說以前的事好嗎?反正已經過去了,而且,我保證,一點不會帶進我們今天的生活。”秋平想起了那個坐著奔馳車離開的女子,也隻是想起而已。
  “還有嗎?”滬妮問,心裏酸酸的感覺愈來愈強烈。
  “還有一個,最早的一個,也是最後一個,就是你,梅滬妮!”秋平低聲地說。
  快一點了,漣青還沒有回來,滬妮焦躁地在房間裏走走停停,然後坐下來,再給漣青撥了個電話,還是關機。許多種假設在腦海裏浮現,令人更加地感到恐怖和不安。再不停地打電話,不停地聽到裏麵傳出::“您撥的用戶已關機,請梢後再撥”的聲音。滬妮坐了下來,手腳捏緊了的擔心,眼睛盯著電視,耳朵卻聽著走廊裏的任何一點聲音。可千萬不要出事啊。
  再一會兒門口有悉悉索索的聲音,漣青回來了,輕手輕腳地開門,輕手輕腳地想躲到臥室裏去。
  “漣青!”滬妮很威嚴地叫了一聲,她自己都厭倦了家長一樣的語氣:“怎麽這麽晚?”
  漣青像泄了氣的皮球一樣鬆了一口氣,直起她躡手躡腳時彎曲的腰,把整個腳掌都舒服地放在了地上,做出不以為然的樣子說:“不過就一點來鍾嘛。”
  “不過才一點來鍾?你來深圳才幾天啊?就這麽晚才回家了,你和誰在一起啊,還和那個客戶?你們都在談什麽業務啊?我告訴你,我是你表姐,舅媽說了的讓我看著你,你說,你今天晚上要是出點什麽事,我怎麽跟你家裏人交代。”
  “也沒什麽嘛,不就是和客戶一起去吃飯,然後去酒吧談業務嘛。”漣青低氣不足,磨磨唧唧地說。
  “談這麽久?”
  “又不是隻有兩個人,我們很多人的。”漣青答非所問地回答,因為她心虛,如果不心虛,她是不會回答表姐這麽多的問題的。她終於意識到了這點,於是她虛張聲勢地叫起來:“我怎麽了嘛,不就是和幾個人一起泡泡酒吧嘛,我都多大了,就像別人幹了什麽壞事似的!”
  滬妮也意識到自己是太不信任自己的表妹了,她沉默了,半天才說:“我隻是擔心你。”
  漣青馬上討好地笑了一下,她是個聰明的女孩,知道怎樣順著稈子往上爬,也知道怎樣給個台階就趕緊下。此刻她討好地對滬妮笑著,說:“想著是周末,大家就多呆了一會,下次不敢了,啊,下次不敢了。”
  “那好,趕緊衝了涼,早點睡。”滬妮把電視一關,站起來向臥室走去,真的很困了。
  “噯!”漣青討好地回答非常響亮。
  躺在床上,聽到洗手間花灑裏傾瀉的水聲,在安靜的夜晚,特別的清晰。滬妮翻了一個身,窗簾的縫隙裏,有燈光和月光頑強地透進來,夜,是黑不盡的。
  洗手間裏,漣青還在衝洗著自己的身體。她令人迷惑的,性感野性的身體。古銅色的皮膚在女孩中間是很少見的,偏偏她就擁有了這樣健康時髦的皮膚,綢緞般細膩幼滑的肌膚。她隆過的胸部不真實地尖挺著,豐滿異常。她想起剛才李老板看見她的身材時的表情,茫然的,目瞪口呆的,然後像少年似的激情似火的,激動得手足無措的樣子,漣青就得意地忍不住想笑。她用身體征服了李老板。漣青想起一句話,誰說的她忘了:男人靠征服世界來征服女人,女人靠征服男人來征服世界。她覺得這句話說得太對了。今天她就身體力行地實踐了這句話。她靠征服李老板,來贏得了一筆不小的買賣,她的第一筆單。
  漣青今天終於走出了大膽的一步,現在,她流了淚。
  原本她沒有想過要這麽做的,她到深圳來的目的是很明確的,就是找一個有錢的男朋友,不要像自己的媽媽一樣,為了買一條幾十塊錢的裙子還要想好幾天。她知道隻有找到一個有錢的老公,才能給她帶來富足的,安定的生活,自己去爭取太渺茫了,特別是看到表姐以後,她更加堅定了自己的想法。表姐也是個容貌出眾的女子,可她沒有好好的利用自己的資質,到現在二十八歲了還在過居無定所的生活,連安身立命的房子都沒有一套,眼看著人也就憔悴了,再怎樣,也比不上像她這樣二十不到的女孩嬌嫩了,在漣青眼裏,滬妮是可憐的,她已經沒有什麽本錢了,還找了一個沒房沒車的男朋友,那她就一點希望都沒有了,這一輩子,就這樣毀定了。她要以表姐為負麵榜樣,來激勵她為了自己的目標不斷努力。
  漣青還想起了她在上海的男朋友,一個北方過去的流浪歌手,一個對女孩具有顛覆性毀滅性能力的男孩。一個讓自己騰雲駕霧的男孩,他的反叛,他的貧窮,他不知道什麽時候離開的不確定性,都像毒品一樣地吸引著漣青。
  把男孩送上去新疆的列車以後,漣青自己也決定離開。男孩不會回去了,他說了他就是想抱著一把吉他到處走走。那一次漣青最後一次為他流淚,哭得鼻青臉腫。
  戀愛的滋味漣青已經嚐過了,還有別的東西在吸引漣青,一種完全不同於她以前的生活經曆的東西。一直如影隨行的貧窮,漣青要把它扔掉。這是個美女當道的社會,現在的社會已經把美女商業化了,這也許是一件好事。
  今天這樣的事,實在隻是個小插曲。因為那張單太誘人了,如果簽下那張單,漣青就可以得到一萬多的提成,一萬多啊,漣青長這麽大還從來沒見過一萬多有多少,那該有多大的一鏍。漣青猶豫著還是答應了李總的條件,不就是一次嗎,就當是被蛇咬了一口,以後不對人說,誰也不會知道,那錢可是真的,什麽都能買來,如果連著做一些這樣的單,漣青不用多久就是個小富婆了,她想起了培訓課上老師極具煽動性的話。再說,漣青也不是一個什麽都不知道的小姑娘,她哭是因為她是第一次把這種事當作了交換的條件。唯一遺憾的就是李老板今天沒有帶章去,漣青可是把合同帶上的,不過李老板答應了星期一就給她簽,還約了她去他的公司簽。
  這一晚漣青都睡得不塌實,沒有真正簽到誰也不會太放心。如果沒有簽到,那她的虧就吃大了,一想到李老板枯樹皮一樣又黑又粗燥的,已經有些顯老態的身體漣青就惡心,她以前的“夥伴”,哪個不是年輕富有朝氣的俊小夥。她要找的老公有錢是很主要的,但同樣重要的是他一定是年輕英俊的,她才能夠去愛他,她才能夠愛上他。她的要求是很高的,他要愛她,她也要愛他,不是一個“錢”字就可以把她買下的。她有些驕傲的想。現在有錢的人真多,有錢的年輕男人也真多,裏麵一定有一個是屬於自己的,漣青想著,對前途充滿希望地,很滿足地入睡了。
  隔壁房間裏,滬妮也睡著了,手裏拽著一個小小的鏡框,裏麵,是三十年前陳舊的陽光,陽光下,媽媽恬靜地微笑,美好而平靜。
  秋平來接滬妮的時候,滬妮才在洗臉。她有些沮喪讓秋平看到她狼狽的樣子。
  秋平把帶上來的早點放在餐桌上,就去廚房拿碗筷,很溫潤的感覺。滬妮趕緊鑽進洗手間,用濕毛巾冷敷她有些浮腫的眼睛。
  客廳裏傳來漣青還懵懵懂懂的聲音:“秋平哥,這麽早啊,你們要出去玩兒啊。”
  “是啊,又眼饞了。”
  “我要去!”
  “你睡覺吧,你看你,眼睛都還睜不開呢。”
  “不,我要去。你們讓我一個人呆在家裏怎麽玩兒啊!”
  “不——行!今天我們有正事要辦,不是出去玩。”
  “你們有什麽正事啊,騙我。”
  “不行。我們今天真的有正事。”
  漣青壞笑起來:“好,不打攪你們。”
  滬妮手忙腳亂地檢查自己的眼睛,好象還是有些腫,沒時間再去敷它了。手忙腳亂地往臉上塗抹著東西,聽見秋平在外麵說:“你去洗臉吧,看你,跟個小邋遢鬼似的。”
  “才不洗呢,你們又不帶我出去,我還要睡覺呢。”說這就踢塌踢塌地拖著拖鞋進了洗手間。進來把門一關,就坐在馬桶上悉悉娑娑地撒尿,滬妮也習慣了她這樣大大咧咧不拘小節,照樣在那裏忙自己的。漣青歪了腦袋半閉著眼睛,搖搖晃晃地把褲子穿好,擠了滬妮要洗手,邊洗邊說:“人家要向你求婚呢,還不快一點。”說著就搖搖晃晃地出去了,身上穿著她寬大的睡衣。
  滬妮瞪了她的背影一眼,什麽事,都可以讓她說得沒心沒緒。況且,秋平怎麽會這麽快就向自己求婚呢,滬妮從不給自己太大的幻想。
  一條牛仔褲,一件方格的休閑襯衣,頭發自然地披散著。臉上是清淡的妝容,但沒有把憔悴掩蓋住,滬妮有些遺憾,沒有讓秋平看見自己前幾年冰清玉潔的美好。
  “滬妮,包子都涼了!”秋平在外麵叫。
  滬妮低頭,撫在衣角上的手不動了。一聲“包子都涼了”,在滬妮的心裏很妥帖地熱起來,她打開門走了出去。看見穿著粗布休閑褲和白色T 恤的秋平坐在沙發上,很悠閑地翻看昨天的報紙,就像是這個家的男主人。他看到她,眼睛亮起來,她知道是因為了她。
  兩個人在餐桌前坐了下來。“你喜歡吃什麽餡兒的包子?”秋平問。
  “隨便什麽餡兒都可以。”
  “你可以挑一挑,我買了肉餡兒,豆沙餡兒,還有蔬菜餡兒的。”
  滬妮看著桌上豐盛的早餐,時間就回去了從前。在秋平家斑駁的飯桌上,推來推去的一碗煮麻雀。秋平吃著碗裏的飯,不時回頭看看滬妮,滿意地衝她笑笑。單純的少年的笑容。長大了的秋平還是這樣看著她,衝她笑笑,問:“蔬菜餡兒的?”
  滬妮點點頭,夾起秋平挑出來的包子,吃得很是專注。
  “喝點豆漿。”秋平把盛好的一碗豆漿放在滬妮麵前,再給自己盛了一碗。
  “你會寵壞我的。”滬妮突然說。
  “會嗎?可是我就是想寵你。”秋平微笑地看著她。
  “今天到底有什麽事啊?看什麽東西?你告訴我嘛,這麽神秘。”
  “到時候你就知道了。”
  站在空曠的房間裏麵,滬妮茫然地四處張望著。秋平高興地拉了她去看每一間房,主臥,父母的房間,書房,廚房,滬妮清楚了這是一套三室一廳的房間。她忐忑不安著,心裏也不能不有些興奮。
  “滬妮,”秋平抱住她說:“這裏就是我們的家了。”
  推開秋平,她看著他,問:“你哪來這麽多錢買房,首期得多少錢啊,你借的錢嗎?”她擔心他在承擔壓力,她並不想給他一點壓力。
  秋平笑了,說:“沒有,全部是我自己的錢。”
  “你哪來的這麽多錢?”
  “我掙的啊,我一年的年薪差不多有三、四十萬,工資,獎金,股票分紅加起來。而且我工作好些年了,你也看見了,平時我也沒時間沒地方花錢,我還是很節約的。所以,”秋平摟著滬妮的腰微笑了說:“你就放心地嫁給我吧。”
  滬妮笑了笑,心裏極度的自卑,她一點都沒有想到秋平是這樣的“富有”,她寧願秋平是貧窮的,她希望他們的差距不太大。秋平說他在深圳隻能算是脫貧了,可這樣的“脫貧”讓滬妮感到非常的自卑,她憑什麽來擁有秋平的一切。在秋平的懷抱裏,茫然地看著眼前的一切。
  “滬妮,我想讓你有種有根的有歸宿的感覺,這裏就是你的家。”
  站在寬大的房間裏,麵對在她心裏完美無缺的秋平,自卑像一條巨大的蟲一樣吞食著茫然的幸福。有時候,愛,是一種負擔,是一種不想卸下的負擔。
  但是滬妮還是決定承擔這個負擔,她沒有辦法放棄秋平,她不能給秋平一個看似完整的家,但她也做不到超然地離開,她離不開他,所以,她隻有微笑,安靜地微笑。
  滬妮站在窗前,貼著窗玻璃,看著遠處繁華的街景。秋平就在她身邊,在她身後用他的胳膊溫柔地環著她的腰。她竟然能擁有這一切,不敢相信這是真的。
  “喜歡嗎?”
  滬妮微笑著點頭。
  “走,我還要給你看一樣東西。”
  “什麽?”
  “走嘛!”
  一輛銀灰色的小車慢慢地從地下停車場駛了上來,明確地停在了滬妮麵前,門打開了,秋平坐在駕駛坐上:“上來吧,滬妮。”
  滬妮坐上嶄新的汽車,心情複雜:“你的?”
  “前段時間很多時間都用來挑房和買車,本來想讓你來挑的,想想也很辛苦,再說,你應該不會太挑剔吧,我就自己拿主意了。”
  “這車,真好。”滬妮調整著自己的心態,秋平買房買車不是很好的事嗎,難道希望他一輩子窮困潦倒才好啊。
  “這車便宜,才十幾萬,我有些同事開的車大多是四、五十萬的,我都有點不好意思把車開了去上班,又想想,就是代步的工具嘛,計較那麽多幹嘛。”秋平在小心地酬酢他的語句:“再說,都要結婚了,也該置這些東西了。”
  滬妮的手機響了起來,是家裏的號碼,漣青起來了,漣青是一個人呆不住的人,隨時,都要有人和她一起。現在她就非常強烈地要求要和他們一塊兒“玩兒”:“秋平哥和你說事兒也該說完了吧。”
  “我們哪有說什麽事兒啊,你少亂說。”滬妮下意識地否認著。
  “好好,你們的事兒也該辦完了吧,你們在哪裏嘛,我去找你們,我還沒有吃中午飯呢。”
  “你在家呆著吧,我們去接你。”滬妮說完看了秋平一眼,他隻微笑了一下。
  收了電話,滬妮問:“不介意吧。”
  秋平笑了一下說;“當然介意了,不過我們以後有的是時間。”
  漣青跑下樓看到車時尖叫了足足了三分鍾,興奮的讓別人以為那輛車是她的。她趴著身子在車上,又抱又親,高聲地叫著:“秋平哥,這車真的是你的!”她單純的快樂讓滬妮感到嫉妒,真希望自己也可以想她看到這輛車一樣地高興,但她就是做不到。
  “當然是我的了,昨天才開回來的。”
  “那不就是表姐的了。”
  “那當然!”
  “那也就是我的了。”漣青用她的邏輯馬上把車歸為己有。
  跳上汽車,漣青興奮地四處摸著,看著,一刻不得安寧,“你買房了嗎?,秋平哥。”她隨便地問。
  “買了。”
  “真的!你們要結婚了?”
  “是啊!”
  “什麽時候?”
  “快了。”秋平轉過頭看了滬妮一眼,意味深長。
  “那我以後不是就不用租房了嗎?”漣青興奮地叫起來。
  “可以啊,隻要你聽話。”
  “我保證聽話!”
  “我以後一直都隻能坐這個位置嗎?”漣青意識到什麽似地失望地叫起來。
  “怎麽,不滿意啊,還有一個位置給你坐。”
  “哪裏?”漣青很有興致地把頭探了上來。
  “車頂。”
  “秋平哥好討厭!”漣青很失望地往後背上一靠,有了片刻的安靜。滬妮和秋平都笑了起來。未來;對滬妮來說,是意想不到的一個大禮包。
  她好長時間沒有自己的家,但她即將有了。
  她好長時間不知道自己要在哪裏停留下來,現在她知道了。
  她好長時間沒有有親人的感覺,現在她有秋平了。
  她的未來,異常地明朗。幸福就是在她青春的尾巴上來了,明確無誤。
  房屋的裝修很快就開工了,滬妮的要求是簡潔,她討厭繁瑣複雜的裝修。而且,把錢耗到沒有一點實際用處的表麵效果裏,是太浪費了。秋平也認同滬妮的看法,但他要求的簡潔絕對不是簡單,他很認真地和設計師商量效果,從地板,到簡單吊頂的陰角線,到洗漱杯的安置,他都要求得很精密。
  而房屋裝修期間,去“工地”最勤的卻是漣青。她不坐班,一有時間就會去看她的新家,她已經自作主張地把秋平爸媽的房間分給了自己,新的安定的居所讓她興奮不已。而她現在最感興趣的,是對著汗流浹背的工人指手畫腳。監工對她來說,是另一種滿足。
  星期天和小言的聚會安排在了南澳,平時拚命的工作和學習,那空閑的時間是一定要拚命地玩兒的,一到星期天,你會看到平時穿著職業套裝的年輕男女們,迫不及待的換上了休閑裝,大肆地渲染著自己的“休閑”,努力地人為地製造著激情,大的壓力之後,需要的是完全地發泄和放鬆。如果做不到完全地放鬆,那就認為地製造激情,在這裏,你可以看到白開水一樣泛濫的“休閑激情”,和人們趨之若騖的“休閑情節。”
  在南澳的海灘,滬妮遠遠地看到小言的車停了下來,她穿了一條緊身的牛仔短褲,一件紅得耀眼的,前麵精致地繡著花紋的肚兜,抱了一個碩大的藍色的漲鼓鼓的遊泳圈跳下了汽車,向這邊走來,長發很有節奏地在腦後擺動著。在她後麵,跟著高大健碩的顧鵬,也是一身輕鬆的裝束,手裏,很模範地拎著一包東西,大概是毛巾泳衣食品之類。很登對的一對情人。
  滬妮停止了沙堡的建造,站起來,笑著向小言揮手。秋平也站了起來,拉了她的手,迎接她的朋友。漣青還坐在那裏,微微翹著她的嘴,表情嚴肅地給碩大的沙堡掏“窗戶”,臉上,是她撩頭發時留下的一道道沙痕。很不在意地抬頭看了一下跑近了的兩個人,女人漂亮,甚至比表姐和她都漂亮,這讓她高興又嫉妒,男人長得太粗獷了一點,沒有秋平哥好看,但他有車,而且他的車肯定比秋平哥的好,他看到了秋平新車後麵停著的一輛小車,在陽光下閃著冷冷的寒光。她沒有想到那是女人的車,那車理所當然是男人的。那他肯定更有錢。漣青又多了一點高興,她喜歡和有錢又年輕漂亮的人一起玩兒。
  滬妮給大家做了一個簡短的介紹,漣青有些興奮地站了起來,在她這樣的年齡,是很難不興奮的。她高聲地招呼新認識的朋友,臉上不自覺地露出很炫耀的笑容,在朋友聚會的時候她常常有這樣的表情,因為她是年輕的,她是漂亮的,而且,她理所當然的是主角,因為她從來都是主角,在家裏的時候。但她發現事實好象不是這樣的,秋平和顧鵬談話似乎比較投機,而且她也聽不太明白,就是聽明白了,也說不上話。表姐和小言也不時地把嘴湊到對方的耳朵上講小話,她根本不知道她們在講什麽,隻看見她們很過癮地笑。還好這樣的情況維持不到十分鍾。
  小言再從車裏走出來時,已經是一身“三點”的裝束了,她也是個喜歡張揚自己的女子,漂亮,就是用來張揚的。
  漣青不免地有了一些懊惱。她的泳衣樣式本來也還算漂亮,但被小言的這件活生生給比了下去。她甚至想不遊泳了,還穿了自己那條露了半個屁股的牛仔短褲和吊帶小背心,她覺得這樣她就不會被比下去了。但始終沒有能抵擋得了冰涼涼海水的誘惑,換上了自己那件兩截式的黃色泳衣,以前她很喜歡的泳褲外麵的小裙子,今天她覺得那條裙子特別的傻。還好表姐今天穿的是一件很傳統的泳衣,但好象也比自己的好看,至少沒有這樣可笑幼稚的小裙子啊。於是漣青就沉穩了許多,爬在她的遊泳圈上,看著他們在身邊遊來遊去。
  滬妮也是不會遊泳的,她也趴在遊泳圈上,為了保證漣青的安全,就跟了在漣青的旁邊,這樣漂著,遊泳對她來說是沒有太大吸引力的,但來海邊卻是誘惑人的,在來之前,總是把海想象得十分的美麗,等來了以後,發現想象中的情景比現實來得激情得多。人才是聚會的重點,如果換了一些人,那聚會就毫無意義了。秋平在她身邊,遊出去二、三十米,又再遊回來。小言和顧鵬非常“同舟共濟”的樣子,甩開手遊了很遠了。滬妮很羨慕他們,她也想像他們那樣,和秋平一起遊得很遠,但她天生就是個秤砣,一沒有遊泳圈就會馬上地沉到水底,而水底是那樣的可怕,水紋折射著陽光,冷冷地晃動著。
  滬妮很滿足地漂在水麵上,愛人,朋友,親人,都在她身邊,令人迷醉的陽光燦爛的日子。
  “滬妮!把遊泳圈扔掉,你才能學會遊泳。”秋平一浮一沉地踩著腳下的水說,他的臉上全是滴落的水珠,頭發上也是濕漉漉的,健康而年輕。滬妮在他的保護下扔掉了遊泳圈。他用手扶著她的腰,但她還是無可救藥地向下沉著。水下麵,幽綠的顏色,有明亮的光的波紋,奇妙而詭異,但滬妮卻不害怕了,秋平是不會讓她沉下去的。他把她抱了起來,她摟著他的脖子笑,他也笑。
  小言和顧鵬遊了回來,從他們身邊經過,很響的水滑動的聲音,和濺起來來的高高的浪花。
  漣青在一旁很無趣地四處看著。感覺很是無聊。看來找一個男朋友是當務之急的事了。
  中午,坐在南澳的一家飯店吃飯,兩個男子去外麵挑選海鮮,女孩們小聲地說話,說一些有趣的話題,然後放肆地大笑。
  漣青很注意地聽著她們斷斷續續的語言,結果發現自己還是一頭霧水,她們的聲音太低了。
  小言的聲音大了起來,在訴說她去陽朔的經曆。然後商量著什麽時候一起去,在那裏住上一段時間。
  漣青有些癡迷地聽著,說:“小言姐,我發覺你們的生活好……”漣青不知道該怎麽形容的好。
  “好什麽?”
  “你的生活好“小資”哦!”漣青由衷地感歎。
  “拜托!漣青,不要那樣酸好不好,現在最讓人惡心的詞就是“小資”了,過街老鼠一樣地讓人惡心。說得太多了,人人都在小資,就像以前的紅小兵一樣地“濫”。最見不得那些自以為小資的人了,做作,矯情,自以為是,其實一個個都是些沒品位的農民,不過剛進城幾天,剛把腿上的泥洗掉罷了,我說是農民還包括城市裏的“農民”。”小言解釋著,又所:“不然不會這樣一腦兒地像蒼蠅盯大糞一樣地盯上去。還以為自己去吃了幾次哈根達斯,喝了幾瓶洋酒,煮了幾壺咖啡,用了兩瓶香奈爾、CD,出去旅行幾次,就是小資了,惡心勁兒!”
  漣青無端地遭到打擊,但卻對小言突然地肅然起敬起來,左一個小言姐右一個小言姐的叫得歡快。
  “小言啊,不是什麽小資,是個很‘小資’的‘憤青’!”滬妮笑著說。
  “拜托,真的不要跟我說‘小資’,我真的厭惡那種矯情勁兒,我看著做“小資狀”的人,都會犯惡心。”小言認真地申明。
  漣青更加地‘信服’了小言,突然間,她好象也變成了一個‘憤青’,和小言激烈地談論著‘小資’的‘矯情’和‘自以為是’。
  滬妮安靜地聽著她們說話,快樂寧靜,秋平和顧鵬還在窗戶外麵,挑選品種繁多的海鮮。生活怎樣走到今天這樣的美好,讓人難以置信。
  星期天一早漣青就醒了,趕緊地起來和表姐搶洗手間,化妝,在滬妮疑慮的目光中匆匆地出了家門。
  找到李總的公司,秘書告訴漣青李總還在開例會,就客氣地把她讓到了會客室的沙發上坐下。可能每個聰明的秘書都不會生硬地對待隻身前來找老板的每一個年輕女子。
  漣青坐在沙發上,激動不已,也忐忑不安。今天,就可以拿到那個單,那意味著怎樣一筆數額對她來說巨大的獎金啊。她想叫,尖叫,卻惟有耐心地對待著手裏捧著的一壺綠茶,一小口一小口地呷著滾燙的茶水,好容易那個漂亮的秘書叫她過去。
  李總坐在大大的大班台後麵,煞有介事地皺了眉,處理了這份文件又是那份文件,一副日裏萬機的樣子。漣青調整著自己的表情,很誇張地叫了一聲:“李總早!”
  “坐!”李總手往旁邊的沙發一揮,漣青耐了性子安靜地坐在那裏,直等到李總從那一堆文件裏抬起頭來。
  李總是一個五十多歲的人,瘦小猥瑣,一身名牌“武裝”也把他從平庸裏拯救不出來,他無可救藥地醜陋而且氣度太不“非凡”。漣青低下了頭,實在不忍再多看他一眼,一想到自己還和他有過一次床第之歡,心裏就湧上許多的悲壯和酸楚。
  李總終於放下手裏的東西坐了過來,漣青迫不及待地把合同遞了過去,上麵她已經簽字蓋章了,就剩李總的簽字蓋章這份合同就生效了,漣青就可以有了她生平最多的一次進帳。用身體換來的。
  李總把合同順手放在了桌上,這個動作讓漣青心驚膽戰,一點不好的預感從心裏滋生出來。果然,他對漣青說:“梅小姐,是這樣的。”
  漣青覺得自己捏緊的手在開始出汗,她有些虛弱地聽著下文。
  李總繼續說:“公司剛剛開了會,因為公司這段時間的一些具體問題,決定暫時先不進行這個項目。”
  漣青驚訝得眼都要瞪了出來。忍著想要給他一巴掌的衝動說:“你前天不是答應我了嗎?”
  李總拿出他無賴的架勢,當然那個架勢被偽裝得很斯文了。他向沙發上一靠,說:“我也沒有辦法改變公司的決定。”
  漣青看著麵前令人可憎的臉,知道已經沒有餘地再挽回她的損失,一種受騙的感覺襲上來。
  “當然,我對這樣的結果也很失望。不過,我可以補償你,隻要你做得好。”說著,李總把他幹瘦的手放在了漣青的腿上,很隨意的姿勢,本來他就得到過她。漣青惱怒地抓起茶幾上的水杯給李總劈頭蓋臉地潑了過去,然後扔下雷霆大發的李總跑了出來。
  在陽光明媚的街頭,漣青走著走著就哭了起來,他媽的,沒一個好東西,以後誰也別想把老子給騙了,休想,就當買個教訓吧!他媽的!呸!漣青對著對麵過來滿懷欣賞地看了她幾眼的一個小夥子凶惡地吼了幾句:“看什麽看,死色狼!小心長雞眼!”小夥子趕緊打點了自己的眼光,低下頭匆匆地走開。
  漣青以後真的就很少被騙了,不管想幹嘛,先牽了合同再說。漣青在這個城市裏成長起來,以驚人的深圳速度。
  裝飾材料城裏,滬妮把幾塊地板磚翻來覆去地比較著,挑來挑去的,反而不知道什麽最合自己心意了。她轉回頭,看著旁邊已經沒有什麽耐心來挑東西的秋平問:“你說說嘛,看哪個好?”
  秋平煞有介事地看了,說:“你決定,我看都差不多的。”
  “這個好嗎?”滬妮指著乳白色的有著一些暗花的瓷磚問。
  “行!隻要你喜歡。”
  把帳結了,叫工人把幾大包磚送回去,暗暗地鬆了一口氣,又解決掉一樣了。
  秋平拉了滬妮的手慢慢地走著,邊走邊看兩邊玻璃門裏的各種商品,他們還有很多東西需要挑。
  家私店裏,很多家具都很讓人中意,但留意一下價格,發現也貴得嚇人。他們仔細地比較著樣式,比較著價格。其實現在買家具還早,買了還沒有地方放,但可以先挑一挑,免得到時候沒有那麽多的時間。
  秋平在一張很大的床邊看來看去,很簡潔的樣式,靠背很流暢的線條。“到時候我們就買這張床,怎樣?”他在床上坐了下來,向上彈了彈。
  “好啊,就是有點貴了。”
  “床是很重要的,你想想,人一天在床上要呆多少時間啊,床一定要買一個舒服的,看著也耐看的。”秋平看著躊躇的滬妮,露出他讓人驚心動魄的明朗笑容說:“再說價錢也不是很貴啊,你也看見了,那些床還要幾萬塊一張呢。”
  滬妮不再說話了,跟了秋平默默地走著,自卑感想海水一樣無可救藥地蔓延開來。
  “怎麽了?”秋平用探詢的目光看她。
  滬妮笑了笑。
  “累了?”
  滬妮再笑了搖頭。這份感情對她來說,是太沉重了。在她眼裏,他是非常優秀的,是無與倫比的,他可以擁有更好的女子,一個有父母的女子,一個在陽光下健康長大的女子,一個沒有那些不堪經曆的女子,一個從正規大學出來,月入比她高的女子,一個可以給他完整家庭的完整的女子……而她,卻什麽也給不了他。但卻怎樣也不願意放棄和他在一起的快樂。那麽,煎熬就成了必然,她會永遠地承擔這份重負。
  “我們回去。”他溫柔地看著她。
  “孟秋平!”一聲斷喝,把滬妮嚇了一跳,一個年輕的有著一張圓臉的女子站在了他們麵前,她笑著,很得意的樣子:“還給我們保密呢,今天被我逮到了吧!”她的身後,站著一個同樣年輕的男子,微笑地看著他們,表情是對陌生人的那種客氣。
  “我男朋友!”她熱烈地介紹。
  “這是滬妮,我的女朋友。”秋平擁了滬妮說。
  “你好!我是孟秋平的同事,李君!”女子熱情地伸出手來。滬妮握了握她的手,說:“你好!”女子的臉上一直洋溢著熱烈的笑容,一張沒有一點陰影的臉。
  寒暄幾句,兩路人就分手了。李君陽光燦爛的笑臉卻印在了滬妮的腦海裏,讓她的自卑繼續地滋長著。握緊了秋平的手,心裏卻空落落的沒有一點安全感,這種安全感不是秋平能給的,是滬妮自己的原因,因為她自己的缺憾,身體的,心理的。她很難掙脫。
  經過嬰兒房的家私,滬妮站住了,她輕輕地撫摩那些小小的床。她是渴望小孩的,這樣的年齡已經讓女人的母愛完全地成長了,她是想要一個可愛的,自己的孩子的,但永遠是不可能了。秋平拽了拽她,示意她應該走了。
  走出家私城,心裏卻難過的想哭。秋平的車慢慢地從地下停車場駛了上來,滬妮迎了上去,拉開車門,微笑著回應秋平令人心碎的淡淡微笑,然後看似心安理得地坐在了副駕座上。
  拎了大包小包的菜下車,滬妮還是第一次到秋平租住的房間來。秋平提議今天自己做飯吃,滬妮那邊都沒有什麽材料,就來了秋平這邊。
  上了二樓,走過光線昏暗的走廊,秋平打開了他的房門。一進門就是一個小得不能容納兩個人的廚房,但用品還是很齊全的,“我經常下班回來就自己煮麵吃。”秋平放下手裏的菜說。廚房的旁邊是一間小得不能同時容納兩個人的衛生間。從廚房進去,就是客廳了,不小,也不算大,裏麵的家具卻是很齊的,家電也齊。秋平說是一個同事離開深圳的時候賤賣給他的,整個一套,他全接了。客廳進去,是一間小小的臥室,一台電腦,一張床,一個衣櫃,再放不下別的東西。但房間是很整潔幹淨的。而且,沒有女人的一點痕跡。哪怕一點氣息。
  秋平打開音響,裏麵傳來齊豫飄渺的,不沾人間煙火的歌聲:“飄落著淡淡愁,一絲絲地懷戀,如夢如幻如真,弦輕撥,聲低吟,那是歌,啦,啦,啦……隻要你輕輕一笑,我的心就迷醉,隻要你的歡言笑語,伴我在漫漫長途有所依……”
  “這是誰的歌?”滬妮癡癡地問。
  “齊豫,齊秦的姐姐,這首歌是電影《歡顏》的主題曲。”秋平說著就把滬妮攬進了懷裏。滬妮躲閃著他的目光,在他這樣近的注視下,滬妮感到有些無處循形,眼角的疲憊,時間在臉上爬過的痕跡……她對自己已經不是很自信了。
  音響裏飄渺的歌聲:“有人說,高山上的湖水,是地球表麵上的一顆眼淚,那麽說,我枕畔的眼淚,就是掛在你心尖的一麵湖水,一麵湖水……”
  秋平固執地托起滬妮的臉,在他眼裏,是看不到那些疲憊和不年輕的。他眼裏的滬妮美麗優雅,透著書香的味道,眼角的一些細小皺紋,根本沒有被他放進眼裏。他看著懷裏的女子,他心裏聖潔美麗的女子,從少年時代就開始向往的滬妮,就在他的懷裏,而且,他們將步入婚姻,一生一世地長相廝守。他是個傳統的男人,是所謂中產階級的中間力量,他用自己的能力一點點的構築自己的世界,珍惜已經得到的一切。他的未來,已經和滬妮緊緊地聯係在一起,堅固而充實,他相信自己能給滬妮帶來幸福,他們的未來光明一片,他的生活真正開始了。
  滬妮看著他,她的愛人,心裏憂傷而甜蜜。她躲避不了他,因為她想得到他。
  他低了頭吻她,她被籠罩在熟悉的氣息裏,令人迷醉的男人的氣息,是秋平的,在心裏她一遍一遍地告訴自己,是秋平啊。她張開了自己的雙臂,摟住秋平的脖子,由了自己像一塊糖一樣地軟化開來,像羽毛一樣地漂浮起來,像個弱智兒童一樣的神智不清起來。世界不存在了,他們隻有彼此。如果世界就這麽簡單,該有多好。
  他們向床邊移去,不知道是誰帶了誰。她輕撫秋平T恤下麵很男性的肌體,欲望像巫婆一樣地把她拋進了深淵,不能自救。秋平反而是克製的,她是他聖潔的愛人,聖潔到他不敢草率地走出這一步。滬妮鼓勵了他,她熱烈地回應他的吻,手指輕輕地在他身體上撫摩,她的眼睛迷醉地半掩著,長長的睫毛神經質地抖動,精巧的鼻翼急促地一張一合。而她的身體,已經為他完全地打開了。
  他慢慢地除去她的外衣和長褲,素白細膩的肌膚,勻稱美麗的身體,隻是,在平坦的小腹上,橫臥了一道疤痕。滬妮把目光從疤痕上抬起來,用她深潭樣的眼睛看著秋平,如果他嫌棄這條疤痕,嫌棄她不堪的過往,嫌棄她的不完整,她是不會怪他的,她隻是害怕他會嫌棄。秋平愣了愣,用手輕輕地撫摸那道已經完全痊愈的傷痕,把滬妮緊緊地擁進了懷裏,在她的耳邊喃喃地低語。滬妮緊緊地閉上了眼睛,心裏如釋重負的幸福和憂傷衝破身體湧了出來,順著眼角流得滿臉都是。房間裏飄蕩著齊豫飄渺絕塵的聲音:“當星星在做最後一次眺望後,我打開深夜的窗,在地球另一邊的某個地方,有人默默地把窗打開了,說不出是冷漠或熱情的那人的臉,全然地朝向我,我暗中給他祝福……”
  尖利的手機聲仿佛在夢中響起,滬妮艱難地睜開眼,看到頭頂雪白的天花板,甚至分不清這是早晨還是下午。
  接通電話,裏麵傳來漣青焦慮的聲音:“表姐,你趕快過來,我這裏遇到麻煩了!”
  滬妮完全地清醒過來:“怎麽了?你在哪裏?”
  “我在蛇口的XX咖啡屋,你快點過來,叫上秋平哥,快點啊!我不跟你說了,我在洗手間打的電話。”說完就把電話掛斷了。
  “怎麽了?”
  “不知道,”滬妮趕緊地穿衣服:“過去看看就知道了。”
  找到漣青說的那家咖啡店,車還沒有停好,滬妮就跳下了車。她急匆匆的架勢讓剛剛出門的兩個女子嚇了一跳。
  在靠裏的一個座位上,漣青的臉上已經不耐煩到了極點。漣青今天一副盛裝打扮,短短的頭發吹得向上俏皮地翹著,還用摩絲把頭發弄的根是根縷是縷,臉上精致地化了不淡的亮妝,一條玫瑰紅的吊帶裙讓她看起來嫵媚妖嬈。她的這身裝束和打扮起到了預期的效果,旁邊的男子還在不遺餘力地勸說她去他家裏“看看”,甚至摟了漣青的肩膀往外拖。這讓漣青十分的惱怒,今天已經夠倒黴的了,原本興致勃勃地約了網上的一個“老公”見麵,還十分刻意地打扮了自己,沒想到在網上機智幽默的“老公”居然是這樣一副尊容,瘦瘦小小,尖嘴喉腮,居然還沒有到漣青的耳朵。長得醜也就罷了,還十分的猥瑣邋遢,一件灰色的皺巴巴的廉價短袖襯衣,居然配了一條小方格的短褲,腳上穿了一雙仿皮的涼鞋,頭發是髒的,髒的有些油膩。那個每天在網上要叫許多遍“老公”的人,那個在網上做愛、生小孩的人,居然是這幅模樣,漣青頭都懵了,這簡直就太令人惡心了,不知道他在網上 “做”的時候,有沒有想著自己在手淫,想到這點漣青就想把幾天吃的東西全都吐出來。
  確定漣青就是自己的“妻子”以後,男子的小眼睛裏放射出異樣的光芒,在確定了“關係”的同時,他就開始不遺餘力地邀漣青去他家“坐坐”,那種急迫的表情讓人痛恨而且惡心,漣青敢打賭他開始沒有一刻不在想著要和她真正地“做”,她渾身像爬滿了蛆蟲一樣難受惡心,而他,已經像鼻涕一樣地拈住了她,讓她走不了,跑不掉。他很有耐心地跟她磨著,勢必要達到目的,一次,就夠了。這樣一塊肥肉放走了,他會後悔一輩子的。試想在生活中,這樣的上等美女,他是想也不敢想的,感謝網絡,讓他居然已經和她“做”了許多次,但那些都不算,他下定決心一定要真正的做一次,不然就太遺憾太可惜了。
  漣青的忍耐已經到了極限,她惱怒地把搭在她肩上的黑瘦的手臂打下來,他並不十分堅持,很容易地就離開了。但不到一秒,又很頑強地附在了她的腰上。
  “你再這樣我報警了!”漣青怒目而斥。
  “至於嗎?不就是到我那裏去坐坐嘛,何況我們還是男、女朋友關係呢。”他放開她,做出一副很無辜的樣子說。
  “誰和你是男、女朋友了!?”漣青氣得叫起來。
  “漣青!怎麽回事?”滬妮有如神兵天降,穩穩地站在了還在拉扯的兩個人的麵前。
  漣青看見表姐來了,更加地有持無恐了:“表姐,他是個流氓!”她指著旁邊詫異的男子說。
  男子心虛地說:“誰是流氓啊。”
  “讓開!”漣青站起來踢了男子一腳。男子很不情願地把腿挪了一挪,漣青像逃避瘟疫一樣地抓了包擠出來。
  “出什麽事了?”秋平大步地趕了過來。
  漣青更加地神氣起來,又不敢在表姐和秋平麵前暴露了自己的真實動向,忙說:“沒什麽,就是碰到一個臭流氓。”說完又恨恨地盯了男子一眼,男子已經心虛到不敢再有一點什麽動靜,隻低了頭喝他麵前已經涼透了的咖啡。
  “沒出什麽事吧?”滬妮拉了漣青的手問,漣青突然地在心裏感歎,還是親戚不一樣啊。她堅定地點點頭,說:“沒事!”
  “要報警嗎?”秋平問漣青,其實是問給那個男子聽的。
  “不用不用,反正也沒有出什麽事!”漣青一迭連聲地說。
  三個人就往外走去,漣青緊緊地挽了滬妮,突然感到彼此間的相互需要,溫暖而妥帖。
  坐上車,漣青很誇張地拍了自己的胸脯大大地鬆了一口氣。
  “你今天要去見一個客戶,就是見的他嗎?”滬妮冷冷地問。
  “客戶還沒有來,就遇見了這個流氓。”漣青順口就編了瞎話,這對她來說太簡單了,在家裏,說瞎話就像呼吸空氣一樣的簡單。
  “你不認識他?”
  “誰會認識他啊?”漣青訕訕地笑了說。
  “以後在外麵小心一點,遇到這種事給我們打了電話還不夠,還要叫人,看見誰叫誰,沒看見誰也要叫,像今天你是完全可以叫服務員的。”滬妮確定了漣青沒有撒謊以後,開始教導她還太年輕的表妹。
  “知道了!”漣青誇張地答應,她知道她已經過關了,不用再有過多的解釋了。隻是,以後上網可要小心一點了,不能再隨便地和人見麵。表姐看見她上網的時候說過,不要和你都不認識的人在那裏聊天,一見麵,不定是多糟糕的人呢。優秀的人哪裏一天有那麽多的時間上網來聊天啊,上網聊天的人都是一些無聊的人。看來表姐說的也不是沒有一點道理,說不定她也遇到過這樣的事情呢。漣青看了滬妮的背影,像發現什麽秘密一樣地偷笑起來。
  不過,方紅雨的運氣就有夠好,見了一個網友,絕對的帥氣,不過很快地就沒有了下文。
  滬妮感到了肚子的饑餓,非常地餓,她想起來今天還沒有吃中午飯呢。中午的一幕在腦海中回味起來。她把手絞在一起,放在腿上,眼睛就看在了那裏,其實什麽也沒有看。轉回頭,秋平開車的樣子已經十分地嫻熟了,他沉穩地端著方向盤,眼睛沉穩地看著前方。就這樣看著他,他的臉,十分地迷人。秋平是感覺到她了的,他回頭對她笑笑,笑容平淡卻驚心動魄,“吃飯去?”他笑著問,語氣裏隻有他們才懂的默契。“好!”滬妮點頭:“要不我們還去你那裏,把買的菜做了。”
  “好,不然讓明天也不能用了。”
  “這麽早?”漣青問,她當然地認為五點來鍾吃晚飯是有些早了。
  滬妮看著路的前方,太重的幸福是需要適應的,以後,她會習慣這樣的幸福,不會再感到局促不安,不會再讓自卑壓得喘不過氣來,以後她會在秋平的注視下泰然地感受快樂,會這樣的。滬妮輕輕地吐了一口氣,安然地看著前方。
  秋平家裏的客廳裏,影碟機裏正放著周星馳的《大話西遊》。漣青和滬妮邊看邊摘著菜,廚房裏秋平正在煮餃子。
  “你們兩個,摘好了沒有?一心不可以二用的,快一點!”秋平開始催她們了。
  滬妮端了摘好的菜去廚房,擠在那裏洗菜。秋平把煮好的水餃盛在了盤子裏,客廳裏漣青的笑聲驚天動地。
  “好了沒有啊,你們兩個好慢!”漣青開始不滿地抗議。
  三個人都是不會炒菜的,秋平就主動承擔了這項重任,三下五除二地炒了幾樣菜,番茄炒雞蛋,涼黃瓜,韭菜炒肉絲,炒青菜。因為怕沒有炒熟,所以每一樣都炒過了,顯著很不新鮮的顏色。
  端上來,還是很歡欣的,有點像小孩過家家的味道。漣青尤其熱烈,揮舞著她塗著銀白色指甲油的手,拿了筷子就開吃,不過幾口,就把吃的興致全都打消了。菜沒有看相還不是最失敗的,最失敗的是味道很差。秋平做的幾樣菜味道是很差的,差得有些離譜,不知道放了什麽樣的調料,才能做出這樣離奇的味道。
  “不好吃嗎?”秋平問兩個筷子動得很不勤的女子問。
  “還好。”滬妮夾了一些青菜放進嘴裏。
  “好難吃啊!秋平哥,太難吃了!”漣青誇張地皺著眉說。
  “有那麽難吃嗎?滬妮都說還好呢。”秋平放了一筷子肉絲進嘴裏,不免皺了眉頭說:“是有些不好吃,但還是可以入口的嘛。”
  “你們兩個,要是以後都不會做菜,那吃飯是多難受的事啊。”漣青做出幸災樂禍的表情搖晃著身子說。
  從來對做飯不感興趣的滬妮開始想要學做飯了。一種想要做賢妻的願望,很土,但很真實的願望。
  生活是緊張的,工作,下班後還要學習。在不多的空餘時間裏,兩個人盡可能地見麵,哪怕就是一小會兒。滬妮自己都覺得奇怪,她不是個貪欲的人,但秋平卻可以隨時隨地的把她點燃。
  如果她有空,他也有空,他們會在他的房間裏見麵。那都是很夜的時候了,他加完了班,她上完了課。一個電話,或是他打過來的,或是她打過去的。滬妮就奔了秋平的房間去了,一天或幾天的不見,累積了許多的激情和思念。
  今天,在滬妮看來她已經有空了,她下課了。秋平的電話沒有來,她猶豫了一下,還是忍不住撥通了秋平的號碼,他已經快到家了。
  秋平住處外的走廊上,一個風姿卓越的女人慢慢向前走著。她長發飄逸,清秀美麗的臉上有些神經質的蒼白,迷霧樣的眼睛裏透著些許的滄桑,隱隱地還有一些星星點點的東西。女子一件黑色的襯衫,一條及膝的白色開叉裙,黑色的細高根涼鞋踩在地上,發出很有節奏的脆響。響聲在走廊裏回蕩著,顯得異常地空曠。來到她已經來過許多次的門前,停了下來,手還沒有來得及觸及到門板,門就開了,她被拉了進去。兩個人猝然地擁在了一起,一句話也沒有,他們狂熱地親吻,感受對方已經熟悉的溫暖的身體,衣服那些俗物紛紛從身上剝離,一句話也不用說,他們認真地交流,用感覺,用嘴唇,用身體。他們和諧地融會在一起,迷醉在對方熟悉的氣息裏,那一刻,他們於世隔絕。他們彼此深愛,用最世俗的方式。
  滬妮把手深深地插進秋平短短的頭發裏,他們身上的汗水已經交織在一起。滬妮看著俯在她上方的令她心碎的臉,重重地喘息,然後顫抖著聲音說:“不要離開我,一輩子,都不要離開我。”她是怕的,越是這樣的時候,她越感到害怕,一個從小就不敢奢望太多的女子,怎麽會有足夠的安全感呢。
  他把她更緊地摟在懷吻得她透不過氣來,“我要陪你一輩子,滬妮,一輩子。我愛你。”他低聲地在她耳邊說。她心碎得流淚,說不清是因為幸福還是憂傷。
  有那麽一刻,一切都平靜下來。滬妮在黑暗中摩挲秋平汗濕的臉,心中是幸福和無謂的憂傷揉碎的碎片。
  “你還好嗎?”秋平握住了滬妮的手。
  “好。”
  無言地擁抱,要用怎樣的方式,才可以把自己的愛釋放出來啊,滬妮的身體裏,還積壓著那麽多無邊無際的愛,她把自己深深地埋在秋平的懷裏,不想離開。
  但他們畢竟是要麵對生活的,滬妮慢慢地起身,穿上衣服。
  “不回去了。”秋平把滬妮的腰抱住了。
  “不行,漣青一個人在家我不放心。”滬妮虛弱地抵抗。
  秋平不再說什麽,快速地穿好衣服,然後把滬妮擁過來說:“房子裝修好了以後,我們就住在一起!好嗎。”
  滬妮點頭,每天回來都可以在一起,是多好的事情。
  電視開了很大的聲音,還沒有進屋就聽見了。打開門,豁然看見漣青歪躺在沙發上,穿著居家的寬大衣服,手裏捧著一個冰激淩,腳搭在茶幾上,笑得前仰後合。茶幾上放滿了她的零食和殘渣,電視裏,是現在流行的娛樂節目。
  “今天這麽早?”滬妮放下包問。
  “嗯!”漣青的眼睛緊緊地盯著電視,屏幕上,是兩個扮天真的眼角已經有了明顯皺紋的主持人。
  衝了涼,拉開洗手間的門,卻看見漣青倚在門口,臉上帶著神秘的笑。
  “彩票中大獎了?”滬妮往沙發上一靠。
  “表姐,你怎麽不問問我?”漣青笑得很是溫柔。
  “想說什麽?說吧!”滬妮坐下,笑著打趣。
  扭捏了半天,漣青還是說了:“我有男朋友了!”臉上,已經滿是幸福的光澤。女人,都是有訴說的欲望的,何況現成的有這樣一個訴說的對象。
  “幹什麽的?”滬妮警惕地問,她不能不問,這個表妹太年輕了,這是其一,小舅媽一個禮拜來一次電話向滬妮詢問寶貝女兒的情況,滬妮對她是有責任的,這是其二。
  漣青對滬妮的詢問沒有一點反感,她隻擔心她沒有傾聽的欲望,看來她是有的。
  “我們公司的,是市場部的一個小領導。”漣青的臉上和眼睛裏,都閃爍著興奮的光芒。
  “年齡很大了?”
  “哪!人家才二十五歲呢!”漣青驕傲地說,她索性把她的驕傲全部說了出來:“他是大學少年班的,十六歲就大學畢業了,然後就考上了研究生,他和秋平哥一樣,是個研究生。”漣青無不得意地說。
  “你們……是認真的嗎?”滬妮把手裏的遙控器放在了桌上,擔心地問。
  “哪裏話,怎麽不是認真的了?”漣青不滿地撅了嘴,撕開一包薯片吃起來,嘴裏發出脆脆的響聲,然後用含混不清的聲音說:“你以為就你和秋平哥是認真的,別人都是瞎鬧的!”
  滬妮就不好再表示什麽置疑了,在深圳這個城市,女人現實,男人一樣是現實的,一個不是太有基礎的男子,更是特別現實的,因為不是太有基礎,就希望自己的另一半可以幫自己撐起一半的天空。那個男的就真的是當真的?這是個不容易讓人掏出真心的城市。
  電視還在不停地換台,是漣青在換,總是很難得搜到一個好看的節目,坐在電視機前的時間有三分之二都是用來搜台了。滬妮突然覺得很無聊,站起來,又坐了下來,她在揣摩自己的語氣,盡量地不要像在管人的樣子,盡量做到像和小姐妹在一起探討對付男人的方法的感覺,其實是想讓表妹注意保護自己,滬妮慢悠悠地說:“你要注意一點啊,不要和他做什麽出格的事,男人得到了就不珍惜了。”姐妹之間,這些話還是比較好說出口的。
  “不會的不會的!”漣青做出很天真不更事的樣子,甚至還有一點害羞的嗔怪。看見表姐放心地點點頭,漣青覺得自己不去演戲簡直有點浪費了。同時,她心裏升起對表姐同情的情緒,表姐太天真了,太容易被騙了,真是有點可憐。她和高嘯海的第一次就跨越了那條界限,沒有那回事,兩個人怎麽算是在談戀愛呢,漣青覺得表姐真是迂腐得有些可笑。
  漣青陷入了曖昧的回味,在高嘯海的房裏,是他自己買的房,三室一廳。漣青發覺愛真的是堆積在很多具體東西上的上層建築,下層建築有“錢”、“房”、“車”、“年輕”、“英俊”等等。高嘯海勉強具有這樣的下層建築,至少以後肯定會有,他是一股“積優股”。所以漣青能夠愛上他。這個道理,好象是小言姐說過的,一點不錯。小言姐絕對的是一個“高人”。漣青想起在南澳飯店裏小言的話語。
  第一次約會,在酒吧裏坐了一會,高嘯海就邀漣青去他的住處“看一看”。漣青天真地笑著答應了,她知道等待她的將是什麽。她還是天真的笑著,說一些很幼稚的話,她想高嘯海是會喜歡這種清醇的樣子的,他肯定是喜歡的,他的眼睛就一直沒有離開過她,讓人得意的成就感。
  說實話,她是喜歡他的,他高大,漂亮,少年得誌,這樣的年齡就已經置下了自己的房子,在房價這樣高的城市。還很有文化,他是迷人的。現在這個迷人的大男孩就在自己身邊,眼睛一刻不停地看著自己。漣青因為他的鼓勵而特別地自信起來,因為自信而發揮得特別的好,她天真地說著一些傻傻的話,做出天真的,傻傻的表情。漣青覺得自己在他的眼裏一定留下了清醇可愛的印象,她很得意自己的表現。
  他的房間很有趣,很多好玩的東西,不出門就可以打很刺激的遊戲,扔飛鏢,跑跑步機。她發覺自己是越來越喜歡他。他向她靠攏來,她還是天真地笑著,手裏捧著他剛遞給她的從冰箱取出來的冰激淩。漣青心裏是清醒的,她知道他想要做什麽,他喜歡她,她高興地想。他吻她,同時把她的衣服剝得精光,她扭捏了一下,好女孩應該要扭捏一下的。她看見了他震驚的目光,像火焰一樣燃燒的目光。她的得意不能用語言來形容,當初鬧著去隆胸是多麽的正確,“魔鬼身材”,自己的就是標準的魔鬼身材。漣青想起了去隆胸的時候,看見一條廣告語:讓男人永遠地深埋在你的深穀裏。她就是要讓高嘯海永遠地埋在自己的深穀裏。
  冰激淩灑了,染了漣青一身,漣青有些懊惱,他卻更加地狂熱起來,用他的舌頭和嘴唇在她的身上吮吸起來,舔吃著粉紅色的冰激淩,然後粗魯地把舌頭伸進了她的嘴裏,冰涼涼的,帶者草莓的味道,他重重地喘息,粗魯地揉捏著她的身體,漣青想起她胸部裏的鹽水袋,醫生說可以承重多少呢,她忘了,但承重能力是很大的,她不用擔心什麽。漣青也開始呻吟,不是因為有“很舒服”,是因為電視裏錄象裏女人都是這樣呻吟的。漸漸地,她忘掉了冰激淩粘在身上的不適,高嘯海很重地刺激了她,他們換了很多種姿勢,他很認真,認真地沒有一句話,隻認真地投入到“做”的裏麵去。漣青有一刻的不悅,覺得他有些忽略了她本身,但她很快就釋然了,他不是在和她做嗎,怎麽會忽略她呢。她很配合地做著他要求的姿勢,最後他俯在自己的脖子上顫抖著爆發了。
  很快地,他衝了個涼,就睡著了。漣青有些覺得委屈,還是那種被忽略的委屈。高嘯海至始至終沒有一句話。以前和她的流浪歌手或同學一起的時候,也沒有人會說“愛”這個字,那是很土的,新新人類,是不會說這個字的,甚至連“喜歡”這兩個字也被株連了,但總還是感覺得到喜歡的感覺的,但似乎從“做”開始,高嘯海的“喜歡”就很難讓人感覺到了。漣青懊惱地把他推醒,他不解地問:“怎麽了?”
  漣青撅了嘴狠狠地看著他,卻不說話,難道她會混得沒出息到問他:“你喜歡我嗎?”她不會問的,她隻是狠狠地看著他。就在這個時候滬妮的電話進來了,問她怎麽還不回去,她沒有借口不回家。她說:“送我回家。”
  他起身,穿衣服,路上的話很少,和去的時候完全不是一回事了,漣青不明白中間出了什麽問題,自己哪裏做得不好嗎?但她又實在想不出來哪裏做得不好。她有些擔心他會不喜歡自己了,但為什麽在這樣短短的時間裏他就變了呢,一直粘在她身上的目光就不見了呢。漣青還是想不清楚。在以前的經驗裏,她都沒有這樣患得患失過,她是瀟灑的,正所謂:提得起,放得下。而以前的夥伴隻有讓她覺得纏得她煩了的,沒有一個像高嘯海這樣的,讓她覺得琢磨不透,可是越是琢磨不透,就越是想要把他琢磨透,況且,他的條件是她滿意的。有錢的大老板她覺得自己是見多了,一個比一個好色,所以太有錢了也許也不是一件好事,找個有點錢的,但錢還沒有多到在外麵胡搞的男人,是漣青現在的理想。而且,漣青的客戶一個比一個老,也沒有一個像高嘯海這樣帥的客戶。高嘯海在漣青的心裏越來越理想,越來越完美,越來越不能割舍。她覺得自己戀愛了。
  經過兩天的煎熬,漣青有事沒事都喜歡呆在公司裏了。他們不在一個部門,她找了許多的借口去他的部門。他跟她玩兒著捉迷藏的遊戲,對她若即若離。但最後他還是扛不住了,又約了漣青去他家。漣青釋然了,他還是喜歡自己的。以後他們更是常常地在他家裏約會,雖然每次約會的內容都是一樣的,這也很正常啊。但漣青卻常常地覺得自己有些患得患失起起來,甚至很想聽他說很土很肉麻的那個字,來證實他是否是喜歡自己的,但他從來不說。漣青有時候想,不說就不說,他們不是已經在談戀愛了嗎,定期的約會,關係已經那麽近,他們是正常的一對,無謂的擔心就讓它見鬼去吧。漣青給自己打著氣,就真的把擔心扔到了九霄雲外,快樂起來。
  以後的時間漣青開始“搜集”他喜歡自己的證據。而他們之間是越來越融洽了,話題也越來越多,他會去很遠的地方接她,按照她的要求跑去買她想吃的冰激淩,她還挑了一部最新款的手機給自己,當然是讓他付的錢,他們在午夜的街頭,在酒精的作用下嬉戲,在人來人往的天橋上接吻……漣青徹底地放心了,他是喜歡自己的。
  想到這些漣青很甜蜜地笑起來。她給自己的計劃,在表姐這樣的年齡,肯定已經是把自己給嫁出去了,工作隻是興趣問題,而不會像表姐這樣,是生活的來源。漣青會做個清閑的“太太”,有足夠的時間去美容,健身,享受生活,像小言一樣。漣青扔了一把薯片進嘴裏,脆生生地嚼起來,很是得意。
  房子的裝修完工了,這對三個人來說都是重要的,秋平、滬妮、漣青。沒有等一段時間,好讓裝修物質散發一下,就很歡喜地搬了進去。漣青更是把自己的房間布置成了一個嬰兒房般的可愛。其實她是住不了多久的,她自己是這樣認為的,她和高嘯海遲早是要住到一塊兒的,那時候她就有自己的地方了。
  搬家公司忙忙碌碌地把大小行李一件一件地搬進來,淩亂地堆放著,滬妮穿著牛仔褲和薄毛衣茫然地看著小山一樣的東西,不知該從哪裏收拾。秋平指揮著人安置大件的物品。電腦現在是兩台了,漣青嚷嚷著要放一台在她的房間裏,滬妮堅決地反對,怕她沒白天黑夜地上網。最後在書房放了一台,在秋平和滬妮的臥室放了一台。
  滬妮清理著衣物,她和秋平的衣服就這樣就掛在了一起,她撫摸著它們,心裏異樣地甜蜜。
  在前幾天她和秋平商量怎樣分配房間的時候,她是不想和秋平住在一間屋裏的,因為漣青和他們在一起。“那我以後偷著去你的房間被漣青看見了怎麽辦?”秋平笑著說:“沒什麽大不了的,反正我們春節回來就結婚了。”
  “誰答應你春節回來就結婚啊?”滬妮說。
  “我們不是說好了的嗎?春節先去我家,然後再去漣青家。”
  “那和我們結婚有什麽關係啊。”
  “去我家是讓我爸媽見見媳婦,去漣青家是拿你的戶口原件,開結婚證明,回來我們就可以結婚了。我好想結婚了。”秋平看著滬妮,眼睛安靜執著,一個很陽剛的男人溫柔起來,比女人具有更強的殺傷力。
  滬妮低了頭不說話了。
  “我們會非常幸福。”
  滬妮抬起頭來,隻有在昏暗的燈光裏,她才敢肆無忌憚地看著秋平,在這樣的光線裏,疲憊和憔悴是可以躲藏的。她盯著他問;“你真的不會後悔?”
  秋平拉起她的手,在她唇邊深深地吻了一下,搖搖頭。
  “表姐!”正在掛衣服的滬妮被漣青把她從臆想中拉了回來,“我的像冊呢?你看見我的像冊在哪裏了嗎?”
  “沒有,你再找找吧。”
  “是不是那些工人拿走了?”漣青氣急敗壞地說。
  “別人拿你像冊幹什麽?再找找吧,這麽亂,說不定就在哪裏呢。”
  一陣暈頭轉向地忙碌,總算把東西歸了位,秋平拿了大拖把拖地,滬妮和漣青就拿著抹布擦東西,收拾好以後,三個人也齊齊地累倒在了沙發上。喘息一下,秋平就拉了滬妮起來,很有興致地看自己家的“麵貌”。
  滬妮從沙發上跳起來,秋平從後麵攔腰抱了她,他們先看客廳,牆麵是最簡單的白,地麵也是白,不過白得要厚重一點,有一些淡淡的暗花,客廳的一角擺了餐桌,上麵吊著一個很別致的升降燈。牆角立著一個雙開門的冰箱,裏麵塞滿了漣青的各種冰激淩、汽水、啤酒和小吃。沙發是新買的,很暗的咖啡色,上麵散著中黃的墊子,茶幾上已經放上了水果和幹花,那是漣青挑的。電視櫃上的東西也放齊全了,一個簡潔、實用、溫馨的家。
  秋平還那樣擁著滬妮去書房,去臥室,漣青一副見怪不怪的樣子,很坦然地在沙發上大嚼她的土豆片。
  “滬妮,這裏就是你的家了,我們會在這裏過一輩子!”秋平在滬妮的耳邊輕輕地說:“喜歡嗎?”
  滬妮點頭,怎麽用“喜歡”兩個字就可以表達她的情緒呢,她飄飄然地幸福著,不再它求。“出去吧,漣青該笑咱們了。”
  漣青已經吃完了土豆片,開始消滅一個巧克力冰激淩。
  “你就不怕長胖啊!”滬妮警告地說,在她旁邊坐了下來。
  “要長胖的人,喝水都長胖,不長胖的人,怎麽吃都長不胖,我從來都這樣吃,什麽時候胖過了?”漣青驕傲地把腿搭在了茶幾上。
  “好餓哦,怎麽小言姐還不來啊!”漣青不滿地嘟噥著。
  滬妮看看時間,快六點了,搬家消耗了許多的體力,秋平也開了冰箱,尋找可以填肚子的東西。給小言去了一個電話,她正在來的路上。
  秋平打開一包餅幹,遞給了滬妮。
  “我也要!”漣青叫起來:“秋平哥偏心!”
  “你不是在吃東西嗎?”秋平說。
  “那我也還要吃餅幹。”漣青不依不饒。
  滬妮想起了小時候的漣青,凡是滬妮手裏的東西,她都搶著要……滬妮趕緊地把自己的思緒拉回來,那時候她還小,還是個不懂事的小丫頭呢。
  漣青起來去了她的房間,拖著拖鞋,走得沒精打采的。秋平看著她的背影問滬妮:“她今天怎麽了?”
  滬妮搖搖頭:“也許是因為今天她的小情人來不了的緣故吧。”
  “你見過他嗎?”
  “沒有,說是很不錯的一個小夥子。”
  漣青的房間裏,漣青用手機撥通了高嘯海的電話:“喂,你還在加班嗎?”
  “是啊!”
  “那你辦公室的電話怎麽沒有人接!”漣青厲聲質問,她躲到自己的房間裏來打電話,目的是不想讓表姐和秋平哥聽見自己的談話,但她的吼聲卻把外麵坐著的兩個人嚇了一跳。
  “我在外麵,有應酬。”對方淡淡地回答,“再說,你的朋友,我去有什麽意思啊。”
  高嘯海的一句話氣得漣青差一點沒有把自己的新手機扔出去。她惡狠狠地對著電話說:“好,高嘯海,你夠種!”
  掛斷電話,卻發現自己對他是沒有一點打擊的方法,她沒有辦法牽製他,也沒有辦法打擊到他,但她怎麽甘心。漣青已經開始察覺他們之間的問題,高嘯海除了和她做愛沒有別的要求,他不帶她和他的朋友一起玩兒,也找種種很幼稚的借口來拒絕參加她的朋友聚會,漣青甚至覺得那些借口是他故意讓它們很幼稚的,他都不會花點心思讓借口變得說服力強一點。而且,最重要的是,他現在都不再約她去他的家了,也就是他都沒有再約她了,這種情況已經持續了兩個星期。她找過他,他就一個字:忙!她在他下班的路上截住他,以為他沒話可說了,沒想到他還是麵不改色心不跳地說:忙!漣青就這樣把自己耗進去了,拔不出來,一天想的就是怎樣讓高嘯海就範。其實以前漣青也不是就一定認定就是高嘯海的,雖然他很優秀。但優秀的人多的是啊,漣青還是那樣的年輕,機會還很多,就這樣決定了自己的終身也是有些不甘的。但他卻讓她琢磨不透,讓她一步一步地深陷下去,如果他對她是嬌寵的,那她對他就完全釋懷了。
  氣急敗壞地想再把電話撥過去,卻被告知限製撥號。漣青徹底被激怒了,頭腦發熱地跑出去,抓起茶幾上的電話,也顧不了滬妮和秋平都在旁邊了,撥通電話就大聲地叫起來:“你他媽的給我走著瞧!”放下電話,她悲傷地發現自己根本就不知道怎樣讓他“走著瞧”。她茫然了。
  “怎麽回事?”秋平很認真地問,漣青有些懊悔不該在他們麵前打電話的。
  “沒有,一個客戶。”她心虛的不敢看他們兩個。
  “說實話漣青,是不是你那個男朋友。”
  漣青否認著:“一個客戶,說了要批貨的,都要簽合同了,又不要了。”搞不掂自己的男朋友,是件很丟臉的事,怎麽跟表姐說得出口,漣青放了一顆話梅在嘴裏嚼起來,忍住了想要傾訴的欲望。
  門鈴響了,打開門,小言穿著暗紫色色改良旗袍,肩上搭了一條鈷藍色的羊絨披肩,穿著細高根的尖頭皮鞋,風情萬種地站在了門前,身後顧鵬懷裏抱了一個很大的景德鎮花瓶。
  “今天路上堵車,半天挪不動一步,真是急人!”小言抱怨著就進來了。一群人又吵吵嚷嚷地看房間:“會不會簡單了一點?”小言小聲地問滬妮,怕秋平聽見不好。滬妮想起了小言家裏豪華的裝修,笑著說:“簡單一點也好做清潔嘛。”“這麽快就做賢妻良母了!”小言用胳膊碰了碰滬妮,很曖昧地笑了。“比起你和顧鵬來,我們可是慢多了。”滬妮悄聲地笑著說。
  小言送來的大花瓶被安置在了客廳的角落裏,漣青暫時地忘掉了心裏的不快,興奮地說:“什麽時候我們去弄點蘆葦來,插在花瓶裏,很好看的!”
  “你的小情人呢,上次,一個月前不是就說有小情人了嗎?不帶來讓我們這些做哥哥姐姐的給你審審,看合格不?”小言打趣地說。
  漣青笑笑,一副很大大咧咧地樣子說:“他啊,加班呢,一天也不知道忙什麽。”這樣說著,心裏卻是恨恨的,還有一些惶恐,笑起來就有一些不自然。
  小言不依不饒地說:“回去好好教訓教訓他!這樣重要的日子,加什麽班嘛。”
  漣青就訕訕地笑了,心裏發狠地想,一定要讓高嘯海有個明確的答複,他們之間到底是怎麽一回事。
  滬妮換了一身衣服出來,拎起包說:“走啊,都餓了吧!”
  漣青冷眼看著穿著白色小毛衣,黑色緊身短裙,腳下蹬著靴子的表姐,覺得自己的牛仔褲和大毛衣實在有些沒精神,但卻沒有心思換,反正也沒有人看。
  ‘“漣青,要換衣服嗎?你這衣服上好多灰。”滬妮說。
  “不換了。”漣青懶洋洋地從沙發上站起來。
  “怎麽,小情人不在,沒有精神啊。”小言打趣地說。
  “哪呀!我才不在乎他呢!”漣青強打了精神,做出一副不屑的樣子。
  秋平看顧鵬吃著被辣椒染得紅紅的腰片,問:“你不是四川人吧?”火鍋底料要的是鴛鴦鍋底,紅湯那邊是紅得一塌糊塗,裏麵厚厚的一層幹辣椒,顧鵬和小言很過癮地吃著。另外三個人就隻敢吃清湯的。
  “不是,我浙江人。”顧鵬夾了一根鴨腸在鍋裏涮著,說:“天天跟她吃辣的,現在隻要不辣還真覺得沒味了。”
  “不好意思啊,今天還讓你們陪我吃火鍋。”小言嫵媚地笑著說。
  “很好吃呢!”漣青碗裏已經堆了滿滿一碗的東西,還在手忙腳亂地在鍋裏撈著:“你們很笨呢,夾一塊,涼半天,吃了再夾一塊,很浪費時間的,你看,這樣一次多夾一點,吃起來就快多了。”
  “難怪我都沒吃到什麽東西,原來全跑到你碗裏去了。”秋平逗趣地說。
  小言放在桌上的手機叫了一下,是短訊信號。小言看了,淺淺地笑笑,對滬妮看了一眼,再暗示地笑笑,滬妮知道她肯定收到什麽好玩的短訊,每次收到好玩的短訊,她都會給滬妮發過來。果然,滬妮的手機也有了短訊提示。
  滬妮看著小言發過來的短訊:“女人的宣言:把六十歲的男人心搞亂,把五十歲的男人錢搞完,把四十歲的男人搞的妻離子散,把三十歲的男人腰板搞斷,讓二十歲的男人徹底完蛋。”小言俯過來在滬妮的耳邊說:“應該說‘往二十歲的男人兜裏塞錢’。”說完就低了頭喝麵前的粥,淺淺地笑笑,很優雅的樣子。滬妮笑笑,把手機收了起來。
  漣青卻不依不饒起來,非要搶了手機看是什麽好玩的東西,滬妮躲閃著,說:“有誰聽說過非要看別人東西的,不給,吃飯去。”
  漣青的好奇心就更重了,鬧騰著一定要看,滬妮打定了主意不讓這個小表妹看這些“不太健康”的段子,把包牢牢地拽在手裏,穩穩地吃起東西來。
  顧鵬也開始抗議:“噯!我說,有什麽好玩的就大家一起分享嘛,搞得人心癢癢的。”
  小言抬手從鍋裏夾起一片海帶,幽幽地說:“女人的私房話,有什麽好看的。”說著又衝著滬妮心領神會地笑了一下。
  “小器!女人就這樣,什麽東西都藏著掖著。”顧鵬說:“知道你們是在看黃段子。”
  小言隻顧吃她的東西,淺淺地笑著不說話。滬妮看了秋平一眼,碰到他的眼神,兩個人就相視一笑。
  “還是我給你們講個笑話吧,”顧鵬把筷子一擱,用濕毛巾擦擦嘴說:“有一隻老鼠,老是找不到老婆,好不容易,有一隻蝙蝠答應要嫁給它了,這隻小老鼠高興的一塌糊塗。別的老鼠就說它,高興什麽,這麽醜的老婆。小老鼠說:你們懂個屁!好歹那也是個空姐啊!”一桌人炸笑起來,漣青尤其地笑得響亮,笑著笑著就說:“咦,我怎麽沒想到要去考空姐呢?”
  一桌人剛剛平靜下來,被她一句話,又逗笑了,滬妮含著嘴裏的一口八寶茶,不敢笑大了,怕把水給噴了出來。
  漣青還是一副頓悟的樣子:“真的,我怎麽沒有想到去考空姐呢?”在她眼裏,空姐絕對是一個很有麵子很牛的職業,漣青的心裏激動起來,她決定留意一下招考空姐的消息。
  “空姐有什麽好的,還不是一個服務員,隻不過服務的地方在飛機上罷了。”小言不屑地說。
  漣青立即地覺得這話有道理,小言姐畢竟是小言姐。
  滬妮起身去洗手間,小言也緊緊地跟了上來。她今天穿得是很合身的旗袍,滬妮注意到她把披肩往下扯了扯,遮住了自己的小腹。“怎麽,又露‘原形’了?”滬妮揶揄地笑。
  “你的能好到哪裏去?”小言笑著摸滬妮的小腹。
  小言對著洗手間的鏡子給自己補著口紅,邊抹邊含混不清地說:“告訴你一個消息。”
  “什麽?”
  “顧鵬的老婆同意離婚了。”
  “真的!”滬妮為小言高興起來,又為顧鵬的老婆孩子感到有些灰心。小言還是那樣淡淡的鼓搗著自己那張臉。
  “價錢可不低啊。”
  “多少?”
  “講了很久的價,最後講到一百萬。”
  滬妮倒吸了一口涼氣,說:“這麽多?”
  “是啊,現在的人,誰的腦袋也不是白長的,一個個的,跟猴一樣地精。”
  “拿這筆錢……沒問題吧?”
  “要是拿這筆錢都有問題的話,我還會和他好嗎?”小言把粉盒放進包裏,轉身靠在墨綠色的大理石台麵上說。理著自己胸前的披肩,幽幽地說:“女人啊,還是應該有個歸宿的,如果顧鵬再不離婚,我也不會再和他耗了,我不是沒有別的人選,隻是我就是喜歡他,還好他現在就要離婚了。”小言得意地笑了。“你怎樣?他還好嗎?”
  滬妮淺笑著點頭:“蠻好的,我們春節會回他家,然後去上海辦結婚證明,回來就結婚。”
  “這樣就好,女人和男人耗,結不結婚都是耗,但結了婚始終是不一樣的,如果我沒有和張勇結婚,恐怕我現在什麽也沒有!”
  “覺得幸福吧?”小言把身子向前俯著問。
  滬妮笑笑,說:“你呢?”
  “我倒沒什麽感覺了,而且,說實話,我還有些猶豫,因為我現在不需要男人,沒有男人我都過得很好,隻是……越來越想要小孩了。”小言興奮起來:“你想什麽時候要小孩?我發覺我的母愛已經完全地蘇醒了,我特想要一個小孩。”
  滬妮沉默了,心裏的疼痛又慢慢地襲來。小言的話夢寐一樣地在耳邊響起:“有了小孩,我就安安心心地培養他,自己這輩子沒有得到的東西,都希望在他身上實現了,一定要他上大學……”
  “表姐!小言姐!你們躲在這裏說話啊,都在等你們呢!”漣青推了門進來,很快地把自己關進了一個小間裏。
  滬妮和小言對著鏡子檢查著自己,還是漂亮的,特別是小言,但是怎麽也和幾年前有些不同了。兩個女人無言地手拉手地向外麵走去。

  蝴蝶碎了
  滬妮、漣青和秋平一起去離他們那個小區不遠的超市買東西,小車裏推著滿滿一車的東西,幾乎都是一些食物,一大半是漣青五顏六色的零食,還有許多的菜,難得的星期天,準備就在家裏做東西吃。
  漣青還在不斷地往推車裏放著零食,到深圳來是很明智的選擇,從零食這一點就大大地改觀了,在家裏哪有這麽多的零食吃,媽媽一分錢一分錢的摳得可死了。現在,就是自己不工作都沒關係了,所有的東西都不用自己買,這一車的零食應該有兩百多塊,但都不用自己花錢。漣青正在得意的時候,卻聽見滬妮說話了:“漣青,自己挑的東西自己付錢啊。”滬妮邊說邊若無其事地看著琳琅滿目的貨架,漣青的心思做表姐的怎麽會一點不知道,她和秋平間的懸殊已經夠大,她已經夠自卑。如果漣青再這樣不懂事,她就真的很沒有麵子了。漣青現在不是在家裏住一兩天,有可能是很長時間的居住,不能讓漣青養成什麽都依靠秋平的惰性,如果滬妮自己的收入是很高的,也就由了漣青去,但滬妮的工資實在是隻能夠普通的豐衣足食,不能這樣地由了漣青“奢侈”。
  漣青頓時撅了嘴不高興起來,這段時間她的心情是很糟的,連表姐也來惹她。
  秋平推著車說:“她要挑就讓她挑嘛,大家晚上在一起吃著零食看看電視也是很好的,平時我們還沒有時間來買零食呢。”秋平對這些是無所謂的,滬妮的一切,他都理所當然的接受,不要說開心果一樣的漣青。
  看著不高興的漣青,滬妮不再說話了,她想起自己以前在小舅舅家生活時的心情,一種寄人籬下的無助感覺。突然怕漣青會也有這樣的感覺,就後悔剛才自己說的話,但說出去的話又收不回來了。就走到漣青身邊,很不經意的樣子,挽了漣青的胳膊。漣青是不記事的人,馬上就又笑逐言開了:“就是,又不是我一個人吃。”
  “要瓜子嗎?”滬妮有些討好的問。
  “要——!”漣青拉長了聲音說。
  電話鈴尖利地響了起來,漣青很快地接了電話,很欣喜地樣子。她總是希望電話是找她的,雖然找她的幾率很小。
  “表姐,你的。”漣青把話筒遞了過來:“是小言姐。”
  一個小時以後,滬妮和小言就在一家健身中心的器械室裏揮汗如雨了。
  小言擦著汗,看著前方,在跑步機上消耗著自己的熱能,然後淡淡地說:“我和顧鵬完了。”
  “怎麽?他又離不了啦?”滬妮喘著粗氣,把速度放慢下來。
  “不是,現在他想不離他老婆也不答應了。何況他們的手續都辦了。”小言關了跑步機,說:“走,洗桑拿去。”
  滬妮昏昏欲睡地靠在木牆壁上,看小言精力旺盛地用瓢加著水。
  “說吧,你們怎麽了?”
  “不是我們怎麽了,是他怎麽了。”
  “……他愛上別人了。”
  “或許那樣還好一些。……他完蛋了,他的公司被清查了。”
  “怎麽回事?”
  “我也不是太清楚內幕,我想連顧鵬現在也不是很清楚。他的貿易公司其實一直都打的是擦邊球,這次一定是有人暗地裏搞他,肯定的。他的公司已經被查封了。”
  “所以你們分手了?”
  “不然還能怎樣?難不成要我去養活他?”小言不屑地說。
  “……那他答應了?”
  “由不得他不答應。”小言冷冷地說:“愛情絕對是建立在很多具體條件基礎上的,金錢、實力、外貌,一個人可愛,是因為他擁有這樣條件,你想想,你會愛上一個沒有文化的農民嗎,你會愛上一個醜陋的家夥嗎,你會愛上一個沒有錢甚至窮得叮當響的人嗎,不可能的。”
  “那……他現在還找你嗎?”
  “找,整天像條瘋狗一樣地到處找我,找到又能怎樣?我肯定不會讓自己心軟的。找一個沒有錢的老公,想想就讓人覺得可怕,還惡心。我現在手機都不開了。”
  “難怪,我給你打了幾次電話都不通。”
  “唉!他的命也真夠差的了!”小言感歎著,懶洋洋地又起身加了一瓢水。
  滬妮看著自己朋友的背影,有些說不出話來。
  滬妮往包裏放著秋平的換洗衣服和一些日用品,心裏有一些分離的悵然。秋平又要出差,時間不長,一個禮拜的時間。
  秋平從電腦前抬起頭來,叫:“滬妮!”台燈溫柔的燈光把他的麵孔照得格外流暢。
  滬妮讓運動著的手部停頓下來,抬起深霧的眼睛,帶著一點癡迷地問他:“什麽?”
  “沒什麽,就是想叫叫你。”他溫柔地笑,穿著棉質睡衣的他格外的親切。
  滬妮放下手中的東西,慢慢走過去,用手環住他的脖子,把頭靠在他的頸脖上,摩挲著,問:“還有多久?”
  “快了,你要累了就先睡吧。”
  “我等你。”
  輕輕地吻一下,兩個人分開了,滬妮繼續收拾行李,秋平繼續他帶回家的工作。
  行李很快地收拾完了,秋平還在繼續。滬妮去到了客廳,打開電視,搜索著永遠定不下來的頻道。
  茶幾上永遠放著許多的零食,伸手就可以拿到。滬妮邊吃邊看電視,心裏淡淡的,靜如止水。
  門很響地被打開了,漣青一陣風似地走了進來,把門狠狠地關上,沒有像平時一樣地進來就蜷縮在沙發裏吃東西看電視,而是低了頭往自己的房間裏走。
  “漣青!”滬妮下意識地叫住了她。
  “幹嘛!”漣青頭也不回地進了自己的房間。
  本能地意識到有什麽不對,滬妮跟了上去,她自己覺得自己像個老師或家長,一個很不討人喜歡的角色。但她不得不問。
  “怎麽了?”滬妮問正在換衣服的漣青。漣青把黑紅方格的寬大粗布褲子和緊身小紅毛衣脫了下來,把胸罩也除去了,一個異常性感誘人的身體。很快地,這個美好的身體罩了一件寬大的睡衣。
  漣青抬起頭來,問:“什麽怎麽了?”臉上沒有一點表情。
  “你沒事吧?”滬妮試探地問,試圖在表妹的臉上找到一點蛛絲馬跡。
  “看你,我能有什麽事?”
  “那出來看電視?”
  “不了,在外麵跑了一天了,我衝完涼就想睡了。”
  滬妮退了出來,還坐在沙發上看節目吃零食,等著秋平伸著懶腰出來,告訴她,他的活幹完了。已經多久沒有看她自己的書了,沒心情,太多瑣碎的事情了。
  衛生間裏花灑噴水的聲音在夜晚特別的清晰,漣青站在下麵,忍不住地就哭了,她不得不承認,她被人玩兒了一把,被那個可惡的高嘯海。她現在恨透了高嘯海,因此她還恨被高嘯海擁有過的自己的身體,怎麽就這麽下賤呢,她流著淚給了自己一記耳光。
  以前她會很瀟灑地說:分手了,就不要去恨對方,因為恨和愛一樣是要付出感情的。這是她對她的一個小姐妹說的,在她那個小姐妹失戀的時候,這句話實際上也是她在別的地方看到的。但她現在恨高嘯海恨得牙癢癢,恨不得在他身上咬下一塊肉來才解氣呢。
  她緊握著自己的小拳頭,低著頭,腦子裏想的全是要怎樣才能打擊到高嘯海,和他的那個麵人一樣的女朋友。
  一想到高嘯海那個皮膚白得看得到頸脖處隱隱青筋的女朋友,漣青就嫉妒得要發狂。高嘯海還帶了那個白麵人一樣的女子宴請他部門的同事,算是把自己的女朋友介紹給了大家。看見漣青,高嘯海像個沒事人一樣,輕鬆得不能再輕鬆了。那自己是什麽,以前他們在一起的日子算什麽,漣青感到了強烈的被玩弄的屈辱,她要他付出代價。
  和方紅雨商量了半天,決定要高嘯海作出賠償,不然就讓他在意的那個白麵美人知道漣青的存在,讓漣青不好過,那他也不要想好過。
  高嘯海接到漣青電話時的表態,簡直讓漣青肺都氣炸了。他狂傲地說:“你想敲詐我,我憑什麽給你賠償,我們有談過戀愛嗎,我們不過就是你情我願的性伴侶關係,我看你是想錢想瘋了吧。”
  “臭流氓!”漣青隻能說這樣一句了,他說他不怕她去找小月,漣青恨恨地說:“走著瞧!”身體裏麵燃燒的,全是報複的火焰,一種要炸開的焦慮。漣青很難得的失眠了。躺在床上,兩側的手也緊緊地捏成了小拳頭,手腳蹦得筆直,放鬆不下來。
  秋平伸著懶腰來到客廳,他做完事情總是喜歡伸伸懶腰。走到滬妮旁邊,伸出手來。滬妮關掉電視,把手放在秋平的手裏,兩個人就一前一後地相擁著回了臥室。
  在臥室的陽台上,滬妮靠在秋平的懷裏,深蘭的天空裏,是明亮閃爍的星星。天氣已經漸漸地寒起來,微微的風吹著,很宜人的清涼寒意。
  “好難得,這個城市看得到星星,還這樣明亮。”滬妮喃喃地說。
  “嗯,它實在太年輕了。”秋平把下巴在滬妮的頭發上摩挲著。
  “……你確定叔叔阿姨真的能夠接受我嗎?”看著穿不透的夜色,滬妮問。
  “你知道嗎,滬妮,你的問題來自於你自己,你的自卑和自尊。不要再這樣來和自己過不去,你應該得到幸福的生活,我們理所應當地可以生活在一起,因為我們在一起是那樣的融洽,因為我們彼此相愛,還因為你是那樣好,滬妮,不要再和自己做無謂的掙紮,坦然地麵對這一切,你會輕鬆很多。”
  “……我好嗎?你真的不介意?”
  “把過去不愉快的事忘掉,在你還不能左右自己的年齡經曆的一些事情,就讓它過去吧。”
  “……可我……忘不掉。”
  “那就坦然地麵對它,那隻是一段曆史,永遠不會回來的曆史,代表不了什麽,你生活在今天和明天,過去,就是一些消逝的影象,就像你那篇小說的名字,時間灰燼,是時間燃燒過後的灰燼,你完全可以輕視它,它不存在了。”
  “時間燃燒過後的灰燼……可它真實地奪去了我的媽媽,讓我永遠地沒有了小孩……它燃燒過了,但灰燼留在了今天。”
  “滬妮!”秋平摟緊了懷裏微微顫抖的身體,說:“不要再和自己抵抗了,把那些負擔都扔掉,看看我們的生活,是怎樣的令人滿足。有人說我們生活的這個城市抬頭看不見星星,低頭看不見愛情。可是這些我們都擁有了,忘掉那些,享受我們現在的生活吧。”
  滬妮深深地吸氣,臉上是冰涼潮濕的一片,時間燃燒過後的灰燼,在她今天乃至明天的生活裏恣意地飛舞,鋪天蓋地,讓她無處藏身。
  朦朧溫暖的台燈下,他們做愛。在這個時候滬妮內心是平靜的,他們彼此完全地擁有,真正的擁有。她想要把自己給他,沒有別的比這個更貼切更好的形式。他很在意她的感受,有時候滬妮不得不假裝高潮,讓他可以沒有一點內疚地入睡。
  秋平可以很容易地把滬妮點燃,他熟悉的氣息和體溫,皮膚上洗澡水殘留的味道,都輕鬆地可以讓滬妮燃燒。
  身體在燃燒之後的倦怠,輕飄飄地擱在溫熱的床鋪上,像羽毛一樣地輕。秋平的一隻手搭在滬妮的腰上,很真實的安全感,滬妮把頭深深地埋進秋平的體側,睡著了。
  滬妮夢見自己站在一個古舊的空曠的大房間裏,穿著亞麻色的寬大袍子。房間很高,四壁已經脫落得班駁,房間裏立著已經脫掉漆的大柱子,天窗上,投下很好的陽光,那陽光分明也是陳舊的,三十年前的陽光,光柱裏,是許多的灰塵,反射著耀眼的光。赤裸的腳踩在幹枯的樹葉上,有脆脆的響聲。強烈的光下麵,一個男子的背影,有很親切的氣息,滬妮執著地向前慢慢走去,卻一直保持了這樣的距離,男子沒有回頭,她也沒有追上那個有著親切氣息的男子……
  迪吧裏喧囂浮躁,小言麵前已經放了好幾個空酒瓶,酒精在她身體裏火熱地燃燒。小言站起來,拉了滬妮的手,有些搖晃的,風情萬種地閃爍著迷人的妖媚的眼睛進了舞池。]
  四周是張牙舞爪的群妖,把自己拋了出去的人群。空氣裏彌漫著酒精的味道,人的體味,還有人飄散了的靈魂在擁擠地遊走。滬妮搖晃著身體,仿佛聽見坐在屋脊上的小妖在尖聲怪笑。麵前的小言瘋狂地搖晃著自己長發的腦袋,滬妮剛剛看見她吞了一個三角形的紅色藥丸。她答應過滬妮不要碰的東西,但她現在心情不是很好,她一定要吃,她說就一次,不會上癮的。
  有人擠了過來,摟住了小言。
  他的手抽動了一下,帶著一股血腥的味道,小言不動了,旁邊有人在尖叫,叫聲虛弱地被震耳欲聾的音樂淹沒了。人群躁動起來,四處逃逸,外圍的人不知所以,阻擋著裏麵逃跑的人群,場麵混亂起來。
  滬妮看見小言小腹部噴射出來的鮮血,她愣了足足有幾秒鍾時間,然後撲上去,想要把那個男人扯開。那個男子是顧鵬。
  “你幹什麽!她會死的!”滬妮歇斯底裏地尖叫著撕打還摟著小言的顧鵬。小言迷茫地看著麵前的男子,臉上還殘留著剛才的表情,迷亂,疏離、興奮,鬼魅,風情萬種,一絲奇怪的微笑浮在她的唇邊,像一朵絢爛的即將頹敗的玫瑰。
  男子又抬起了拿刀的手臂,再重重地刺下去……
  人群失控地尖叫和逃逸,滬妮撕打著力大無比的男人,她不能把小言從他的懷裏弄出來。空氣裏彌漫的是濃烈的血腥味。
  小言的身子軟軟地攤了下去。男子扔下懷裏的女子,大步地消失在擁擠的人群裏。
  醫院走廊的盡頭,滬妮蹲在手術室的門外,全身不能自製地顫抖,身上臉上,甚至頭發上,都是幹結了的血塊,小言流了多少血?一個人的身體裏居然裝了這麽多的血。不遠處迪吧的保安正在給公安提供情況,大聲地說著,手勢也非常地失控。聲音裏帶著恐怖的顫抖。
  手術室外的紅燈滅了,滬妮迎上去,醫生在滬妮現在的眼裏,是操縱著人的生死的神。滬妮看著這個四十幾歲的“神”的嘴巴。
  “神”說:“對不起!我們已經盡力了。”
  滬妮軟軟地滑了下去,覺得沒有力氣站著。
  車推出來,滬妮看到了小言,安詳蒼白的臉,美倫美煥的臉,驚世駭俗的臉,絕無僅有的臉。她怎麽會不存在?不會的。
  但是她的眼睛,始終沒有睜開。
  回到家,秋平還在出差,漣青也還沒有回來。
  滬妮脫下沾滿鮮血的衣服,把自己徹底地衝洗幹淨,吹幹頭發,然後躺在了床上,一切都會過去,一覺醒來,小言還會活生生地站在滬妮麵前,說著她永遠改不了的粗口,做著大家都看得到的優雅姿態……
  拉滅台燈,仿佛一個很重要的儀式,明天,一切都會從噩夢中醒來。
  漂亮的寶貝,不要開太過淘氣的玩笑;親愛的寶貝,睜開你塗著蘭色眼影的眼睛,讓噩夢醒來;可愛的寶貝……
  噩夢畢竟沒有醒來……
  小言的財產也很快地凍結了,公安接到舉報,她的清吧和迪吧都涉嫌組織容留賣淫,還涉嫌販毒吸毒。
  小言的世界顛覆了。
  最後一次地和小言見了麵,塗著濃妝的小言。
  化妝師大概不了解現在流行什麽妝,小言的臉被她塗得庸俗不堪。化妝師卻不顧滬妮的要求,說就是這樣化的。
  有些遺憾,滬妮知道小言是不能接受這樣的遺憾的。但滬妮也明白如果沒有那樣濃的妝容,就掩蓋不了小言現在沒有一點生命跡象的蒼白。
  小言真的走了。
  那天沒有她一個親人,滬妮在電話裏通知了她的家人。在知道已經沒有“別的後事”需要料理以後,她的父母決定不去了,讓滬妮幫著料理料理,因為奶奶正病得厲害,是腦溢血,小言的媽媽也病倒了。小言爸不能離開。
  滬妮不能再說什麽,輕輕地歎了口氣,擱了電話。
  坐在大巴車靠窗的位置上,滬妮把目光投向了窗外,如火如荼的深圳街頭,繁花似錦的深南大道,豔陽高照的林立高樓……世界是這樣的美好的充滿活力,也散發著希望破滅以後的腐爛味道。但這些和小言都沒有關係了,曾經她是這裏的主人,從容地享受著還隻有一部分人才享受得到了安逸,但隻在突然間,她把一切都失去了,甚至連她的生命。顧鵬那個她鍾愛的男人,把她毫不猶豫地拽進了無底深淵。
  車到了華強北,滬妮提前下車了。
  她和小言曾經來過這裏,逛天虹商場,去華強北的一家家專賣店,然後找一家日本料理吃她們都覺得難以下咽的壽司和生魚片,然後去女人世界和女兒國買便宜的讓人不敢相信的一些小飾品。小言是個絕對的購物狂,有著極強的占有欲。一天的購物,回去後,會發現裏麵有許多沒有用的東西,從幾十塊的小飾品,到幾千塊的衣服或首飾。然後沒有多久,又會滿腔熱情地投入到下一次的購物中。
  滬妮茫然地走在街頭,恐懼和悲傷一點一點地撕裂著她的身體。每一個角落,都有小言留下的痕跡,她仿佛還在這裏,但就是找不到她。
  在銅鑼灣商場旁邊,滬妮在花壇邊坐了下來,街頭的人影鬼魅一樣地晃動,天空開始下著細密的小雨,漫無邊際的細雨,漫無邊際的帶著死亡的冷寂,把滬妮層層地包裹住了。滬妮頹然地坐在雨裏,用眼淚來釋放身體所不能負擔的重負。夜色漸漸濃密,明亮多彩的燈光把夜晚染得比白天還要華麗,但是也詭異。
  有個三、四十歲四肢健全的女乞丐努力做出病態的樣子,彎著背,頭上包著一個毛巾,把自己臉上的肌肉皺著,虛假的很痛苦的樣子,她是很愛惜自己的,頭上戴著一頂很破舊的草帽。她佝僂著身子皺著眉在滬妮麵前伸出健康的染滿汙垢的手,眼裏是虛假的乞憐。滬妮厭惡地把頭別向一邊,女人不死心地粘在了旁邊:“小姐行行好……小姐給點飯錢吧……”滬妮猛地把頭掉回來:“滾開!別在這裏惡心人!”女人還不死心,用她固執的耐心繼續地乞討:“小姐你就給點飯錢吧……”“滾開!別站在我麵前!”滬妮叫起來。目光近乎惡毒地盯著令人生惡的乞丐。
  女人磨蹭著走了。滬妮還是坐在那裏,頭上身上都在滴水,她不想站起來,她沒有力氣站起來了。秋平的電話打過來的時候,滬妮對他說,她動不了了,她不想站起來了。
  然後他坐著耐心地等待,就像小時侯一樣,耐心地等待秋平來接她,秋平剛剛從機場回到家,他說他馬上過來,沒有他,她就沒有力氣站起來了。
  “小姐,你沒事吧?”有個三十來歲的女子打著傘在滬妮麵前停了下來,溫柔地詢問。
  滬妮看著她已經有些鬆弛的皮膚,就無可救藥地想起了小言的養身之道,三十來歲的女人,保養已經成了勢在必行的,不能不做的事。這是小言說的話。
  滬妮感激地對她笑笑,說:“沒事,我在等人。”
  “你都濕透了。”
  “沒事,我在等人,謝謝。”滬妮已經不能控製自己的牙齒,它們在劇烈地打著顫,就像身體一樣。
  女人走了,滬妮一動不動地坐著,手指用力地交纏著,來控製身體的顫抖。頭發淩亂地貼在臉上和肩頭。雨霧裏有一輛車疾駛而來,在街邊停了下來。穿著棉質大衣的秋平下車向這邊跑來。
  滬妮看著前方,秋平漸漸地跑近,帶著以往的溫暖,帶著承接的過往和現在,直至未來。她的溫暖與安全所在。如果整個世界都是冰冷的,至少還有秋平,秋平是她永遠的溫暖。
  秋平慌忙地脫下自己的外套,胡亂地搭在滬妮身上,然後緊緊地把她摟住:“滬妮,為什麽這樣折磨自己,會生病的!”
  滬妮靠在秋平的肩頭,說:“小言,死了!”
  “怎麽會事?”秋平驚訝地愣了愣。
  “是顧鵬,把她殺死了!”
  秋平把手放在滬妮的額頭上,確定滬妮沒有發燒。呆立了一下,然後摟著她快步地向車走去。寬厚的肩膀堅實有力。
  在車裏秋平把滬妮的黑色風衣脫了下來,裏麵的襯衣還是濕的,“你都濕透了。”秋平說。放棄了想要把她濕衣服都脫下來的想法。就這樣把大衣披在滬妮身上,把汽車的暖氣開到最大檔,用很快地速度駕駛著汽車往回趕。
  滬妮偷眼看秋平,他臉上的表情很嚴肅。滬妮突然地感到辛酸,“秋平,對不起。”
  “滬妮,不管遇到什麽事,不要折磨自己,你這樣讓我很心疼。”
  “小言是我唯一的朋友。”
  “……你說的是真的?顧鵬?怎麽可能?”
  “就是顧鵬,小言不和他好了……他也把婚離了,然後又被人暗算了,破產了……就把小言殺了……”
  “他現在人呢?”
  “不知道!”說著,滬妮已經是泣不成聲。
  “秋平……這幾年,在我最需要朋友的時候,我隻有小言……我們曾經一晚上通幾個多小時的電話……我們一起度過最難熬的時光……我們一起應付無聊,一起應付孤單……她現在很驚慌,很恐懼,很害怕,我感覺得到。”
  秋平伸出一隻手,緊緊地把滬妮放在膝蓋上用力交纏的顫抖的手握在了手裏,“有的事情我們無能為力,我們能夠做的,就是在盡力之後,勇敢麵對。我知道這樣說太殘忍了,但生活畢竟還要繼續下去,我們還想讓它更快樂地繼續下去。相信小言也是這樣希望的。”
  “小言來深圳以後,我才覺得生活原來是有樂趣的,不止是為了活著,不光隻有生命本身……原來生活還有這麽多的快樂……小言是個單純快樂的人,她不會去傷害別人,至少不會有意地去傷害別人,她其實是很善良的……”滬妮想起曾經的點點滴滴,忍不住地啜泣,她聽見自己喉嚨裏發出的悲傷的聲音,短促沉重,眼淚落在膝蓋上,異常清脆的破裂聲。還有媽媽的聲音,在那個寒冷的冬季……“秋平,生命好脆弱。”
  秋平把車停在了街邊,把滬妮摟進了自己的懷裏,他愛撫地撫摸著她濕的頭發,還有什麽語言可以安慰這樣的痛苦呢,良久,他才說:“滬妮,你還有我呢。”
  滬妮的手緊緊地他的脖間纏繞:“秋平,你答應我,一輩子都不要離開我,一輩子都不要離開我,如果死能把我們分開,你也要等到我死了以後,你才能死。”語言是斷裂的,因為太強烈的恐懼。
  “我答應你,滬妮,我們是永遠也不會分開的。”
  滬妮還是緊緊地纏繞著秋平,在他懷裏顫抖著哭泣……
  汽車在雨幕裏奔馳,濺起的水花突然地傾泄在路旁等車的兩個女子身上。兩個還十分年輕的女子破口大罵,隻兩句,其中一個就驚喜地追趕著汽車奔跑起來:“秋平哥,等等我,是漣青!”
  汽車沒有停下來,以很快的速度消失在了霧蒙蒙的雨幕裏。
  漣青失望地搖搖晃晃跑回方紅雨的傘底下,嘟噥這埋怨:“今天太倒黴了!”
  “認了吧,就像被蛇咬了一口。”
  “他是蛇嗎,別抬舉他了,他充其量是條狗。不對,是隻豬,是老鼠……”漣青口齒不清地說。
  “你這樣回去沒事吧?”
  “能有什麽事。”
  “你表姐不會怪你喝酒喝多了吧。”
  “沒事的,就說今天應酬,客戶酒量大。再說,她這兩天整個人都是怵的,我把家裏鬧翻天她大概都不知道。……她的一個朋友出事了,死了!”
  “真的!怎麽回事!”方紅雨尖叫起來,語氣裏有許多因為刺激的驚喜。
  “報紙上都登了,說夏小言,就是我表姐的朋友,把顧鵬搞得妻離子散,然後顧鵬因為做的生意不是很合法,被人算計,然後破產了,夏小言就把他給一腳蹬了,顧鵬氣不過,把她給殺了。”
  “真的,這麽精彩!”方紅雨京戲地睜圓了眼睛。
  “小言姐很漂亮的!也很有錢,還很聰明。”
  “真的?”
  “那當然!不然怎麽把顧鵬迷糊得家都不要了!”
  “唉!紅顏禍水哦!”方紅雨做出很世故的樣子感歎著。
  漣青想起了小言的樣子,眼睛幽幽地看著前方想,做一個像小言姐一樣的女人是很酷的,漂亮,有錢,然後把男人搞得神魂顛倒……
  一輛公車過來,方紅雨猶豫了問:“你一個人等車可以嗎?”
  漣青輕鬆地笑笑:“你別逗了,才多少一點酒啊,我才沒有醉呢!”
  “那你拿著傘,我先走了,啊!”
  “不要傘,”漣青把傘塞回方紅雨手裏,說:“我不要傘,反正這裏有雨棚,不喜歡拿傘。”
  “你小心點!”方紅雨在車門裏了還不忘回頭說一句。
  漣青向她揮揮手,靠在車站很大的燈箱廣告上,畫麵上是一個清秀得溢水的年輕男人,臉上帶著嫵媚的笑,他做的是一個手機廣告。漣青很厭惡這樣幹淨清秀得有些娘娘腔的男人,如果有別的地方可以靠,她絕對不會靠在看一眼都覺得惡心的廣告裏的男人身上。
  從寬大的牛仔褲裏掏出煙和打火機,用手掩著打火機,不讓風把火給吹滅,突然間覺得很寂寞,隻有用寂寞這個極其可恥的詞,才能準確地說明現在的心情。寂寞是可恥的,是萎靡的,是矯情的,是不可以在生活中存在的。生活中可以容忍孤單,但絕不容忍寂寞。漣青不能自己地想起了她的流浪歌手情人,那個冷冷的,酷酷的,其實很可愛的小嬉皮士。她是受不了他的懶散,他的貧窮,他的沒有計劃性和沒有目的性,但現在漣青卻非常地想念他,他們在一起非常地快樂,非常地合拍。唯一不快樂的,是他沒有很明確的將來。而且,他的包裏常常隻有幾個硬幣,很恐怖的一件事情。漣青非常非常地想要給他去個電話,但沒有他的號碼,他現在還在新疆嗎,還是去了別的地方。他的飄泊,給不了人一點安全感,但他對漣青的愛是真的。但那種愛也是飄渺的,沒有一點安全感。漣青感到了一種以前從來沒有過的失落和疼痛。失落是她的流浪歌手帶來的,疼痛是高嘯海和他的白麵美人帶來的。
  昨天,漣青拉了方紅雨在上班時間(為此方紅雨因為請了兩個小時的假,而扣了三十塊錢的工資),把那個叫李小月約了出來。
  電話打過去的時候,李小月是很驚訝的。漣青把排練了許久的話慢慢地說了出來:“你知道我為什麽知道這裏的電話號碼嗎?我還知道嘯海的床單是什麽顏色的,用的避孕套是多大號的,我還知道他身上有幾顆痣……”
  “你是誰?”聲音有漣青期望的顫抖。
  “你出來就知道了,我們應該好好談一談,幫助你了解你男朋友的為人,相信對你們的將來是有好處的。”
  掛斷電話,漣青問坐在旁邊的方紅雨問:“怎麽樣?你看她會來嗎?”
  “肯定會的,來的還很快呢!”方紅雨得意地叼著嘴裏的棒棒糖說。
  “我剛才說的還可以吧?”
  “棒!”
  “你說,她會告訴高嘯海嗎?”
  “告訴了又怎樣,反正你也不會再和他好了。”方紅雨把棒棒糖從嘴裏拿出來,十分懷疑地看了漣青:“難不成,你還真看上那個呆小子了。”
  “他才不呆呢,狡猾得很!”漣青拉了坐在台階上的方紅雨起來,兩個人開始往和李小月約好的地方走。
  “我這樣可以嗎?”漣青拿著粉盒問旁邊坐著的方紅雨。
  “你緊張什麽啊,你們兩個,不要看她現在擁有高嘯海,但主動的一方是你,她是患得患失的,你什麽也沒有,啥也不用怕,高嘯海回頭,是白撿的,不回頭,也就是現在這樣的局麵,天塌下來還是那麽一回事。”
  服務生把她們要的兩個聖代送了上來,草莓聖代是漣青的,香草聖代是方紅雨的。兩個女孩就認真地對付起麵前的甜點來。
  “來了來了!”漣青的手在桌子下麵激烈地拉扯著方紅雨的裙子。
  “來了就來了,你鎮定一點嘛。”方紅雨抬頭偷看站在門邊張望的皮膚白皙的清秀女子,然後很權威地說:“沒你漂亮!太普通了。”
  “真的?”
  “真的,像她這樣的長相,滿大街都是。”
  漣青就很釋然地坐直了身子,衝張望的女子揮了揮手。
  李小月滿眼戒備地走過來,然後滿身戒備地慢慢坐在了漣青的對麵。
  “小姐,請問您需要什麽?”
  “一杯咖啡吧。”李小月說著,慢慢地把包放在了椅子上,“你們找我?”很寒冷的目光,她應該比漣青她們要大個兩、三歲。聽說是把內地的工作辦了停薪留職,來深圳找工作的,還聽說是個本科生。瀝青分析這是她打敗自己的唯一優勢。
  方紅雨很不捧場地跟服務生交代著什麽,都沒有把注意力放在桌麵上,漣青有些惱恨地用腳踢了踢她。
  “有什麽事嗎?”冷冷的,拒人千裏之外的口氣。
  漣青有些緊張起來,李小月沒有她想象的方寸大亂的感覺,漣青反而有些亂了手腳,她自己也覺得有些奇怪了,約她來幹嘛?定定神,還是把架勢拿了出來,隻要想想高嘯海,就可以把戰鬥的狀態拿出來:“今天約你,,是想告訴你,關於我和高嘯海的事。”
  “你們的事,和我有關嗎?關我什麽事?現在,高嘯海和我很好,他以前的事,都和我沒有關係。”
  服務生把東西送了上來,一杯咖啡,還有一隻香蕉船,一個菠蘿船。漣青目瞪口呆地看著麵前的東西,說:“你送錯了,我們沒有點這些東西。”
  方紅雨說:“我點的。”然後把香蕉船放在了漣青的麵前。
  漣青心裏疼得一塌糊塗,今天說好了是漣青買單,這兩樣東西是有夠貴的,可以買一件象樣的衣服了。漣青狠狠地盯了方紅雨一眼,看見她很過癮地把一顆紅櫻桃放進了嘴裏。然後慢條斯理地抬起頭說:“要是沒有關係,你來幹什麽?是想我們陪你喝咖啡啊?”
  聽了方紅雨的話,漣青突然間腰就直了。
  李小月做出不耐煩的樣子說:“有什麽事你們就直說吧,我還有事呢。”
  “回家給高嘯海做飯?可不值得。”
  方紅雨的嘴就是厲害,漣青很高興她的即興表演,她們排練的時候,都沒有這些對白的。漣青等不急地要表現自己了,她按照她們排演了很久的話說:“我和高嘯海交往了很久,直到你出現,當然了,人都有選擇的權利,但他對人也太不負責任了……”漣青忘了下麵該說什麽,“……他的內褲都是我買的,他家茶幾上的幹花你看見了吧,也是我買的。”
  “我們會還給你。”女孩在壓抑著自己的眼淚。
  “他今天這樣對我,不敢擔保明天就不會這樣對你,你還是好自為知吧。我今天來,隻是想提醒一下你。我曾經,還為他做掉過一個孩子……”
  在那個女孩終於沒有忍住掉下眼淚的時候,兩個女孩惋惜地歎息著走了。出來就笑作了一團。漣青笑得有些想流淚。方紅雨彎著腰說:“我們倆今天吃的東西有兩百多塊呢,讓她買單去。”
  “就是,氣死她!你看她,眼淚就出來了……”
  “你真的做過小孩嗎?”
  “騙她的了。”
  “吃中午飯?你餓嗎?”
  “我好飽。”
  “我也是。”
  兩個女孩高興地嬉笑著離開。
  咖啡店裏的女子獨自在裏麵坐了許久,淚流滿麵。正如漣青她們期望的一樣,她受到了重大的打擊。高嘯海是她心裏絕對獨一無二的好男人,她為了他可以什麽都拋棄的好男人,大多數人來深圳都是為了自己的前途和事業,她的原因很簡單,就是為了青梅竹馬的高嘯海。現在她的天空突然地倒塌了。
  但她是為了他來的,拋家舍業地奔了他來的,她是不容易認輸,不容易被打倒的,她現在除了他,還有什麽呢?不可能再背了行李回內地吧,那裏,連工作都沒有了。
  李小月坐在咖啡店靠窗的位置上,怎麽也適應不了突然的打擊,真的是天地的塌陷。
  窗外,車水馬龍,如火如荼,這是個熱烈的城市,但李小月還是飄浮的,除了高嘯海,她沒有別的攀附物,至少她自己沒有別的發現。
  漣青惡作劇的報複帶來的快感沒有持續完一天,就被高嘯海從頭到尾地把快感澆滅了。漣青怎麽也忘不掉高嘯海電話裏的話:“你以為你是誰啊!爛貨一個!哪個男人會要你這樣一見麵就上床的女人啊!我告訴你,你打擊不到我們的,我把所有的事都告訴了小月,她原諒了,原諒我在寂寞的時候玩兒個把女人,我們什麽也沒有發生!你就省省心吧,不要像個巫婆一樣地做一些見不得人的事了,那隻會讓人更惡心你……”
  漣青哆嗦著想要罵人,一個字還沒有罵出來,電話就被掛斷了。沒有別的辦法了,隻有再約了方紅雨,在晚上,去了高嘯海的家。
  結果是不容人開心的。漣青覺得自己簡直就是自己找上門去受辱。高嘯海冷漠得仿佛他們從來沒有上過床,連沒有上過床的人都不會那麽冷漠和惡語相向。李小月更是堵在門口,以勝利者的姿態說:“以前我不在嘯海身邊,他在外麵做一些荒唐的事,招惹一些不檢點的女人,我不怪他,你不要再來打攪我們的生活了,你挑撥不了我們的。嘯海也跟我說過,你就是想要錢,想要他賠償,錢我們是不會給你的,別的隨便你了。”說完就把門關了。
  漣青愣了幾秒鍾,和同樣愣住了的方紅雨驚訝地對視了許久,這個女人,真的是已經得道了,超凡脫俗了,可以這樣平靜地接受自己男人的不忠,然後統一戰線了。
  漣青開始惡狠狠地踢門,腦袋被氣得發暈。門被踢的很響,方紅雨也踢,門沒有開,保安卻上來了,是高嘯海打電話讓樓下的保安上來的。
  漣青叫著,他們偷了我的東西!花瓶,幹花,裏麵非法同居了一對狗男女,他們偷了我的東西,那花瓶就放在茶幾上!
  門開了,花瓶和幹花被拿了出來,隨即門又關上了。兩個保安做了一個很禮貌的動作:“請你們離開,這裏不歡迎你們。”
  不甘心就這樣灰溜溜地離開,但保安的製服還是有一點威懾力的。漣青和方紅雨對視一眼,不甘心地離開。漣青手裏捧著花瓶和一束幹花。突然她轉回頭,把花瓶狠狠地向門上砸去,很清脆的破裂聲。然後快步地向電梯走去。
  然後她們去了酒吧,酒精和煙在身體裏燃燒著,讓一切變得不是那麽的具體,這裏是任人發泄的地方,放下所有的偽裝,露出本來的麵目,一匹狼?一隻母豹子?一條蛇?所有真實的麵目,都可以在這裏肆無忌憚地露出來,獸性的一麵。當然,你也可以加上一點天使一樣單純的偽裝。
  肮髒渾濁的空氣,空氣裏漂浮的曖昧的氣味,躲在人的麵目裏麵的獸性的欲望恣意張揚。
  漣青很快地喝多了,音樂非常地強勁,非常地刺激。她和方紅雨一人手裏夾著一隻煙,在完全忘我的,用力消耗自己殘留的體力的人群裏扭擺抽動,離奇地燈光分解著癡迷的臉,像夜一樣地琢磨不定。
  漸漸地,漣青感到了有趣,一雙男人的手,試探著在她腰間遊移。她回頭,用很挑撥的目光冷冷地看那個男子,一個令人心動的家夥,漂亮的外表,還透著一點成熟男人的味道,臉上架著一副細邊眼鏡,短短的平頭和健壯的體格讓人覺出他男人的強悍。
  漣青很快地把頭吊了回去,更加拚命地扭動自己矯人的身姿,如水蛇般撩人的身體。男人的手愈加地放肆起來,很老練很溫和地在漣青的腰際、屁股上令人心醉地撫摩。獸性慢慢地浮出體外。最後他們相擁著離開舞池,在走廊上激烈地親吻,漣青像水蛇一樣緊緊地纏繞著麵前很有魅力的男人。到處是酒精和煙混合的味道,到處是人們迷茫走失的欲望。昏暗的燈光裏,十分地神秘和詭異。
  原本他們也許是沒有想到在衛生間那樣肮髒不潔的地方做的,但他們已經沒有地方可以躲了,他們已經變成了兩隻野獸。男人很果斷地擁了漣青去洗手間,很有力的手臂,是和她經曆過的每一個男人都不一樣的感覺,最有能讓人釋放原始欲望的感覺。
  在男洗手間裏,他把她抱進了一個小間,她感到了一些害怕,突然間她想逃,他抓緊了她,狂熱地吻她,太刺激的感覺。他的手像蛇一樣在她身上遊移。很快地她的褲子就沒有了,她有些惱怒他把她的褲子丟在肮髒的地上,漣青把褲子撿起來,長褲,底褲,一件一件地往掛鉤上掛,就在這個時候,感到了身體漲裂的快感,她呻吟起來,很大的聲音,沒有一點假裝,很自然地呻吟起來。然後男人又把她抱了起來,讓她坐在他的身上,男人很粗地喘息,混雜著隔壁馬桶抽水的聲音,還有撒尿的聲音,還有臭味,所有一切,都強烈地刺激了兩個暫時忘記了自己的男女。門外有人在敲門,大聲地說:“哥們兒,悠著點兒,別著火了!”在叫聲中高潮像山洪爆發般的來臨,漣青聽到從自己的喉嚨裏爆發出奇怪地叫聲,顛峰過後,人就虛脫了。男人閉著眼睛,咧著嘴,高亢地粗喘起來,他顫抖著在漣青的身體裏爆發。
  慌亂地穿好自己的褲子,突然覺得這個地方是這樣的肮髒,髒得不想多呆一分鍾。
  “我怎樣跟你聯係?”男人意猶未盡地問。
  漣青很快地跑了,似乎這是保持自己驕傲的一種方法,到底是誰玩誰,誰放得下,就是誰在玩,誰放不下,誰就被玩了。
  洗手間模糊的鏡子裏,漣青看到自己淩亂的頭發和潮紅的臉,眼睛還在欲望裏神經質地掙紮。一種陌生的表情。漣青扭過頭來,那不是她,她跑了出去,在門口把一個剛進來的男孩撞得側了一下身,男孩立即興奮起來:“MM,不再玩兒一會兒?”
  再回到舞池,覺得已經沒有什麽意思了。一隻手搭在了漣青的肩上,今天的熱情已經用完了,她惱怒地回頭,要嗬斥打攪她的人,卻看見是方紅雨被燈光分離得很詭異的臉:“去哪裏了,我到處找你!”
  漣青搖搖頭,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拿起自己的酒瓶,一仰脖子,就進去了一大口。她覺得自己真的是已經很成熟了。
  此刻的漣青靠在廣告箱上,把玩著手裏點燃的香煙,眼睛很漠然地看著遠方,小男式的短發有些淩亂,大大的帆布雙肩包,黑色的緊身毛衣,寬大的牛仔褲,脖子上係了一條不能禦寒的細長的綠色圍巾。耳朵上的N個小銀環在燈光下很醒目地閃著寒光。
  “嘿,要我送你回去嗎?”是那個戴眼鏡的漂亮男人,他跟著自己的,漣青意識到這一點,難免的有了一點得意。男人一身很考究的衣服,在自然狀態下很淡定的神情,也許,他是個室內設計師。但不管他是什麽,漣青都不想和他再糾纏了,她要把主動權握在自己的手裏,她不和這樣“輕浮”的 人交往,如果他們是玩的話,也是她玩他,雖然他比她大了許多。
  隻是漣青沒有想到,這個酒吧裏邂逅的男人,會徹底地進入她的生活,讓她發生那樣突兀的事件。相遇和結果,都倉促地讓人始料未及。
  一輛車過來,漣青把煙頭扔在地上,用她的鬆糕鞋把它踩滅,然後沒有一點牽掛地上了車,她覺得自己真的是長大了。而且,世界上可愛的男人實在是太多了,特別在這座城市裏,到處都有受過高等教育,各方麵素質都不錯的年輕人,裏麵當然包括許多可愛的男人,一個高嘯海現在實在是算不得什麽。但不管他再怎樣算不得什麽,他也傷害到她了,她會報複,來排解心裏的怨恨。
  第二天,漣青就按照她和方紅雨的計劃,在公司的局域網上張貼了一張帖子,以一個受害女子的身份,向同事揭露高嘯海玩弄女性感情,肆意踐踏女性尊嚴等等。打不倒他,也得臭臭他。在高嘯海氣急敗壞地到處找她之前,她就交了辭職報告,離開了公司。
  離開時,聽到同事之間小聲地議論,公司裏彌漫著壓抑的興奮和躁動。漣青心裏實在的得意,想玩她?沒那麽簡單!
  當天,漣青就和方紅雨一道,去一家模特公司參加了麵試。
  出來以後,兩個人都笑得腰都彎了,原本就是愛笑的年齡,加上今天的一個惡作劇,再加上以後更加多姿多彩的生活。
  滬妮要把小言的骨灰盒送回重慶,小言曾經說過,隻有在重慶才有有根的感覺,重慶是她最喜歡的城市。
  甚至沒有請假,星期六和星期天,一共有兩天的行期,她不想在那座城市多呆。
  買了往返機票,然後拖著飄然的身體在繁華的大街上遊走。生命有太多的變數,一個美好的生命也可以以這樣的方式嘎然而止,還有什麽是可以把握的呢。
  蜷縮在沙發上,翻看小言遺留下來的照片。照片裏大多都有很好的陽光,陽光下小言很燦爛地笑,笑得嫵媚明朗,風情萬種。彩色照片裏的陽光明明還是新鮮的,卻因為小言的離開而陳舊了,突然地陳舊。
  門鎖開動的聲音,滬妮還是懶懶地靠在沙發上,一動不動,從此小言,也就隻存在在這些照片裏了。
  “滬妮!”
  滬妮抬頭,看見穿著整齊西服的秋平,手裏拎著他的便攜電腦。
  “今天沒加班?”
  “本來要加班的,想早點見到你,就把它拿回家裏來做了。”
  秋平在滬妮身邊坐了下來,滬妮疲倦地把自己的身體投向秋平的懷抱:“對不起,秋平,我總是讓你擔心。”
  “如果你需要我,我覺得很高興。”秋平撫摩著滬妮的頭發說。
  滬妮緊緊地摟著秋平的脖子,把自己的臉深深地埋在秋平的肩膀上,熟悉的令她安定但又癡迷的氣息。
  看著沙發上散落的照片,秋平問:“什麽時候出發。”
  “明天。”
  “幾點的飛機?”
  “十點四十的。”
  “我和你一起去。”
  “不用!”滬妮拒絕,那裏有太多傷心的記憶,她不想秋平去那裏。
  秋平堅持要陪她去,滬妮堅持地要拒絕,最後秋平贏了。
  走到機場出口處,沒有小言的家人,沒有人來接小言。
  滬妮懷裏緊緊地抱著小言的骨灰盒,小小的匣子,就是小言藏身的地方。
  周圍到處充盈著地道的重慶話,熟悉也讓人辛酸。沒想到離開幾年以後還會回來,是以這樣的方式回來。
  機場大巴離城區越來越近,滬妮緊緊地纏繞著自己的手指,眼睛看著窗外,不堪的過往,很真實地一幕幕再現,那些冰涼堅硬的過往。
  秋平抓住了她已經僵硬的手,“放鬆一點,滬妮。”
  可是她也是想要把那些都忘掉的,但它們事實存在過,就像時間燃燒過後的灰燼,到處飄散著,在昨天陳舊的陽光裏恣意飛揚,鋪天蓋地。
  重慶城區的變化是很大的,找小言的家費了很大的周折,周圍的房子都變樣了,滬妮和秋平是按照門牌號找過去的。小言的家,已經在一棟商住樓裏了。
  按響門鈴,裏麵傳來悉悉索索的聲音。滬妮突然地就想起幾年前的小言,穿著紅色吊帶衫,露著半個屁股的牛仔熱褲的小言,臉上新鮮得沒有一灰塵的小言。就在滬妮拚命要忍住自己眼睛裏往外擠的水樣的悲傷情緒時,門豁然打開了。門裏站了一個頭發已經花白的老婦人,目光呆滯,神情黯淡。看著滬妮懷裏的盒子,她臉上的肌肉突然地痙攣了,緩緩地伸出手,抱過骨灰盒,把臉埋在上麵,無聲地啜泣起來。
  “進來吧。”小言爸不知道什麽時候站在了妻子的身後。一樣是已經花白的頭發,一樣是暗淡的神情。隻是滬妮不知道他們的頭發都是在一夜間突然地花白了。
  外麵悉悉索索的聲音驚動了裏麵躺著的老人,斷斷續續的不清楚的聲音,陳舊得粘滿了灰塵。
  “媽,不是小言回來了,是小言的同學找她玩來了,不是小言。”
  粘滿灰塵的陳舊的聲音又斷斷續續地說了起來,聽不明白她到底在說什麽。
  “奶奶不知道?”滬妮問。
  “不敢告訴她。”
  滬妮把小言能夠留下的東西從包裏一件一件地拿出來,小言媽佝僂著她不久才佝僂了的背一件一件地撫摩,那些還留有她女兒氣息的遺物,沒有一點聲音地哭泣。小言爸站在妻子身後,顫抖著滿是胡須的下巴,眼睛裏淚光點點,這個家,突然地就染上了灰塵,變得陳舊起來。
  虛掩的門打開了,陽光直射進來,陽光的光柱下,站著一個挺拔的男人,他身體的邊緣因為光的緣故而模糊起來。男人的目光緊緊地盯在了小言媽手裏的盒子上,然後在幾個人的臉上搜尋著答案。他走進來,盯著那個小小的盒子問:“是小言回來了嗎?”
  滬妮茫然不知所問。
  曾經充滿陽光的少年已經長大了,粗糙的衣服,有些淩亂的頭發,被刮得發青的下巴,眼睛裏噴發的痛楚的火焰。
  滬妮想起小言的戲言:如果有一天真的碰得頭破血流了,再回小剛那裏吧,如果那個時候他還說他在等她的話。
  小言是回不來了,但也許她是以這樣的方式回來也未可知。
  小言爸啞著嗓子說:“不要再告訴別人。”
  男人的臉抽動起來,然後固執地掉轉了身,大步地向外走去。
  “小剛!”滬妮叫住了他,從包裏掏出那枚小剛送給小言的裝飾戒指,在那個炎熱的夏天的午後,在滬妮的房間裏,到處都是西瓜甜膩的味道,還有膨脹的熱浪和曖昧的味道夾雜著汗的氣味……
  男人微微地回過頭,倔強地看著滬妮手裏那枚有著一朵玫瑰花的戒指,臉上滿是眼淚,他沒有拿戒指,回頭很快地消失在陽光射進來的門外。滬妮的指尖,戒指上鮮紅的玫瑰獨自閃爍著耀眼的寒光。
  裏間又傳來斷斷續續的粘滿灰塵的陳舊聲音,還夾雜著咳嗽的聲音。滬妮從虛掩的門朝裏看進去,沒有拉開窗簾的房間很昏暗,在那間房裏,時間停止了一樣的緩慢。式樣很新的床上,隆起了不大的一塊。陳舊得像灰塵吊子一樣的聲音,就是從那裏;傳出來的。
  在大街上徜徉了很久,滬妮都沒有從小言父母家裝飾一新,陳設奢華的壓抑裏解脫出來。以前的小言,那個清新漂亮,稚嫩俗氣的小言充斥了滬妮的整個身體。
  “有什麽好玩的地方,我們去玩一玩。”秋平努力地想讓自己顯得輕鬆一點,好讓滬妮也輕鬆起來。
  “……我真的不是一個好向導。”滬妮抱歉地說,在重慶兩年時間,對重慶其實還是陌生的。“我帶你去看我以前工作的地方。”
  “好!”
  在解放碑找到當年的那家商場時,它已經變得幾乎不敢相認,解放碑一片,已經是怎樣的氣派和繁華。
  “這裏以前沒有怎麽漂亮的,已經改裝過了。”滬妮有些失望的說。進了大廳,當年的大廳是不能和眼前的相比的。總服務台裏麵,站著兩個玉潔冰清的絕色女子,重慶是個美女如雲的地方。看著那兩個女子,時間就回到了從前,那樣年輕得還不知道珍惜的時光,小言每句話都帶著的粗口,那樣還不知道作態的傻笑,下班時在門口騎著單車等待的小剛……那樣貧窮而又年輕的歲月啊。滬妮驚覺自己在懷念和感歎。她的懷念不是因為她老了,而是許多的快樂和悲哀都留在了記憶裏,在陳舊的陽光裏飛揚的陳舊往事。
  他們還去了滬妮當年租的地方,還好那裏還沒有拆,但外圍已經在開始拆遷了,一副大興土木的架勢。
  走進小巷,還是別樣的洞天。因為冬天,人們都不在外麵納涼了,但在外麵的爐子上生火做飯的女人們也是熱火朝天的。路邊,依然擺著修鞋鋪和剃頭鋪子,生意清淡,但也不斷地有客源。那棵很大的黃桷樹下還有老人在拉琴唱川劇段子,早早吃過晚飯的老年人開始把錄音機搬出來,腰間係了紅稠帶,或是拿著扇子,準備在不大的空地上跳老年迪斯科。不遠處傳來居委會老婆婆的叫聲:“關好門窗,注意防火防盜……”在這裏,時間是停頓的,空氣是舒緩得近乎靜止的。
  “你以前住在這裏?”
  “是啊,這裏房租便宜,離我上班的地方也近。”滬妮指著已經把紅門重新刷過的那棟小樓:“就是那裏,二樓的那扇窗。”
  “哪一扇?”
  “有一角窗簾的那一扇。”
  兩個人看了黑洞洞的小小的窗戶,都不做聲了。
  紅門嘎吱一聲打開了,房東胖胖的小兒媳婦懷裏抱著一個幾歲的孩子出來,後麵近跟著她幹瘦的丈夫,嘴裏還在不斷地說:“你龜兒個爛婆娘!是啷個看娃兒的嘛!娃兒發這樣高的燒!”
  “你說老子,你龜兒一天人都還看不到一個呢,老子一天在屋頭給你看娃兒,還要啷個嘛!”
  緊跟著老兩口也出來了,急急地跟在後麵。
  “哎呀,給你們說了喊你們不去,偏要去,發這樣一點燒,全家人都不得安寧了。”做兒子的不想讓老人出去。一家人吵吵嚷嚷地經過滬妮和秋平的身邊,走了。
  “張伯母,張伯伯,走哪裏去哦?一家人都出動了。”一個在門口燒飯的老太婆向一家人打著招呼。
  “李伯母啊,我們家孫兒感冒了,有點發燒,到醫院去給他看一下。”
  “嚴重嗎?”
  “不嚴重,就是發點燒,早點去看,不要拖,娃兒的毛病拖不得。”
  “對頭,現在的娃兒都嬌氣得很。”
  滬妮和秋平對視著笑了笑,慢慢地轉身離開,在這個時間幾乎停止的小巷裏,心境是格外地安寧。
  重慶的冬天已經很寒冷了,滬妮穿著黑色的大衣,脖子上圍著一條黑白格子的圍巾,是剛剛在商場裏買的。即便這樣,冷的風還是往衣服裏鑽著。
  “你冷嗎?”滬妮問秋平,他穿了一件防寒服,露出裏麵黑色的毛衣。
  “不冷,你冷嗎?你的手還是冰的。”秋平握著滬妮的手說。
  “不冷,隻是好久沒有試過這樣的冬天了。”看著已經大變的街頭,時間仿佛又回去了從前,其實今天一天,滬妮都在現在和過去之間徘徊。那樣寂寞孤單的除夕夜,那一個個接不通的絕望的電話。滬妮緊緊地抓牢了秋平的手,現在一切都好了,塌實而安全。
  在眾多琳琅的廣告牌裏,其中一個廣告牌引起了滬妮的注意,上麵豁然寫著:XX室內設計公司,由XX大學美術係主陣設計。突然地,肖文更清晰地浮在了腦子裏,帶著劇烈的疼痛。
  “我以前就在這所大學上學。”滬妮指著廣告牌說。
  “要不要去看看,反正回酒店還早。”
  “不去了,沒什麽好看的……我帶你去吃重慶小吃好嗎,很好吃的。離開重慶,最留戀的就是這裏的小吃了。”
  在好吃街一個小吃攤,滬妮和秋平點了滿滿一桌子的東西。酸辣粉,擔擔麵,窩窩頭,還有燙著吃的串串。夜色中的好吃街格外的熱鬧,從這裏路過的人,無論男女老少,手裏大多端著一碗酸辣粉或涼粉,要嗎就是玉米棒子和串串,邊走邊吃。
  秋平是怕辣的,他要的東西都一再地強調了少放辣椒,但還是被辣到了,嘴裏唏噓著,放棄了麵前的酸辣粉,用筷子夾了很小的窩窩頭吃起來。
  “小兄弟,吃不得辣哈?酸辣粉不放點辣椒就不好吃了。”係著圍裙的精瘦的老板娘手裏拿著湯勺笑著說:“要不我再給你燙一碗,一點辣椒都不放。”
  “不用了,謝謝,夠了。”秋平笑著回答。
  “吃這些東西能吃飽嗎?”滬妮問。
  “當然能了,經常加班吃的東西才是什麽都有,有時候吃麵包,有時候吃方便麵,有時候在外麵叫外賣。像我們這種人的肚子,是最好打發的。”
  滬妮不說話了,隻覺得心裏隱隱地心疼,就低了頭吃東西。
  滿滿的一桌東西,價錢卻驚人的便宜。
  “太便宜了點。”秋平付完錢感慨著:“這樣做也太辛苦了。”
  滬妮笑笑,以前,這樣吃一次對她來說是怎樣奢侈的一件事情。
  夜晚的解放碑更加地熱鬧起來,華燈溢彩,衣鬢飄香,許多人都在步行街流連往返,打發富裕的時間。
  酒店裏,秋平已經昏沉沉地睡熟了。滬妮輕輕地從他的臂彎裏撐起來,掀開白色的床單,輕輕地下了床。電視閃著單一的麻點,伴著電流沙沙的聲音。
  走到窗前,掀開窗簾,窗外是錯落有致的山城夜景,和依舊喧囂的不眠都市。這座城市,以後也許真的沒有機會再來了。無知得年輕得單純得讓人心碎的時光,被人不經意傷害的感情和身體……還有單純的,幼稚的,可愛的,俗氣的,幽雅的,成熟的小言,都隨了時間的灰燼飄散左這城市裏,亦真亦幻。心底裏,突然地生出許多的悲涼。

  迷路的小孩
  春節在惶惑不安和激動中即將來臨。秋平說他的父母已經把家裏布置好了,等著他們回去。
  漣青已經有一段時間沒有工作,有時候會去當當平麵模特,拍一些廣告或什麽宣傳圖片,她等著春節過後,再重新開始工作,現在,就權當作是一種休息。
  在幾乎所有的空餘時間裏,滬妮就徘徊在各個商場裏,為給秋平的父母買什麽樣的禮物拿不定注意,還有小舅舅和小舅媽的,今年還要回上海。
  春運還沒有開始,漣青和方紅雨就興高采烈地收拾好行李回去了。她們這樣的年齡,到哪裏都是高興的,隻要是愉快地變化,都讓她們高興。滬妮羨慕她們這一點,非常地羨慕。
  上完這一年的最後一天班,滬妮和秋平拎上大包小包的行李,登上了回去的飛機。突然地,有了一種回家的感覺,那個寒冷的村莊,沒有雪花的幹燥的寒冷。田野上荒蕪的淒涼。在心裏,是那樣的溫暖和親切,原來,那裏才是故鄉,故鄉,是在沒有親人的地方。
  窗外,是白茫茫的雲朵,看不到其他。穿著毛衣和粗布褲子的秋平在看一份報紙,小桌板上放著一杯冒著熱氣的咖啡,這是她的男人。滬妮無端地就從心理升起許多的甜蜜。她喝了一口自己麵前小桌板上的椰奶,慢慢地翻看著一本地理雜誌。不管飛機帶他們到什麽地方,她都是坦然的,幸福的。因為秋平在她身邊。突然地想起齊豫的一首歌:……車廂裏麵對麵坐著,你的眼底,驚慌少女的倒影,火車一直向前去啊,我不願意下車,不管它要帶我到什麽地方,我的車站在你身旁,就在你的身旁,是我,在你身旁!……
  飛機在城市的邊緣停了下來,出了機場,他們又搭上了汽車,方向背離喧鬧的城市。看著窗外越來越熟悉的模樣,沒有綠色的光禿禿的大樹,兩邊荒蕪的土地裏隻有留下的枯黃了的上一季的農作物的樁部。汽車不時地超過係著鈴鐺的經過的馬車,就像滬妮當年和小舅舅一起坐著的那輛馬車發出的聲音一樣。滬妮透過滿是霧氣的玻璃窗,看著越來越熟悉的風景,越來越近了……
  那個山頂,山頂上佇立的少年……
  滬妮沉默著,不敢回頭,身體裏有許多的感慨和悲傷,還有喜悅,齊齊地從眼睛裏流了出去,冰涼涼的,濕漉漉的。她被扳了過去,他溫柔地擦著她的眼淚,然後把她擁進自己的懷裏,兩個年輕的男女,依偎著,看著粘滿霧氣的玻璃窗外昨天的快樂和悲傷,慢慢地走到了今天。
  “秋平,我想下車。”
  “我們還沒有到呢。”說完這句話,秋平開始起身,“師傅,麻煩你停一下車,我們在這裏下。”
  “你們不是去縣上嗎,還沒有到呢。”
  “我們在這裏辦點事。”
  汽車決塵而去,兩個人拖著繁瑣的行李,往旁邊的小路上走去。
  滬妮依稀還記得這條路,驚慌,絕望,心裏漫無邊際的恐慌和肝腸欲斷的疼痛。她的整個世界,就是在這條路上徹底粉碎的。那天的人很少,秋平一家,還有兩個幫忙的人。在路的盡頭,那個被自己叫做媽媽的人,那個抱滬妮,親滬妮,給滬妮穿衣服做飯吃的人,被放進了土坑裏,然後掩埋了。滬妮不能接受就這樣分離,不能相信媽媽從此就離開她的生活,以這樣的方式。滬妮哭到臉色發青,轉不過氣來,但她們還是這樣分離了。從此,她就沒有了她。從此,她就開始孤單地生活在這個世界,卑微渺小。
  遠遠地,就看見了,那個拍著新土的小土丘,今天已經是個雜草叢生的荒塚。手上的行李紛紛落地,這些年的分離,沒有淡漠心裏母女相連的疼痛。滬妮跪了下去,撲在紮人的荒草上,仿佛媽媽溫暖的體溫。媽媽,滬妮回來了,女兒回來看你來了,你寂寞嗎,你孤單嗎,你還難受嗎。可憐的媽媽。那個站在大卡車上被捆成了粽子的媽媽,那個轟然倒在卵石上眼睛灰白的媽媽,那個身體上帶著傷痕,抱著滬妮失聲痛哭的媽媽,可憐的媽媽……那個曾經風姿卓越驕傲心高的媽媽……長大的滬妮更加地能夠理解和同情當初的媽媽,一種剜心一樣的疼痛,幾乎讓滬妮失去了所有的知覺,但願沒有知覺,不要有這樣粉碎一樣的痛楚。
  秋平在滬妮身邊慢慢地跪下,把沒有了一點力氣的滬妮靠在了自己的懷裏,啞著嗓子說:“梅阿姨,您就放心吧,我會一輩子照顧滬妮,不會讓她受一點委屈……”
  夕陽已經慢慢地染紅了天際,山間一座長滿雜草的荒塚旁,依偎地坐著兩個年輕的男女,夕陽照在他們臉上,很美好柔和安靜的光澤。旁邊,放著幾包行李。四周幹枯的雜草裏,偶爾跑過一隻覓食的野兔,帶動雜草一陣脆脆的響聲。
  暮色中,兩個年輕的男女在盤旋的山路上走著,去縣城的末班車已經錯過了,隻能看有沒有路過的便車可以搭乘。
  遠處,傳來“踢——塌——!踢——塌——!”的聲音,是馬車。
  “秋平,有車了!”滬妮突然地放鬆了腳步,鬆了一口氣。
  放下越來越沉重的包袱,秋平拉緊滬妮的大衣領口,問:“冷嗎?”
  滬妮搖頭,嘴裏呼吸出白色的霧氣。沒有月光,沒有燈光,夜色居然還是還是沒有黑盡。他們向身後張望著,山裏的世界早早地就開始休息了。
  馬車慢慢地停了下來,車上裹著厚厚棉衣,下身穿著皮褲,頭上戴著鴨舌帽的男人用嘶啞的聲音問:“你們要去哪裏啊?”
  “去縣城,車趕丟了。”
  “算你們運氣,我也去縣城,上來吧!”
  “好,謝謝你啊,師傅!”說著,秋平就把大包小包的東西放在了車上。
  “這麽多的東西!帶媳婦兒回家過年的吧?”
  “是啊!”
  “在外地上班的?”
  “是啊,一年也難得回來一次。”
  “在外麵好啊,我兒子也在外麵打工,在家呆著沒什麽出息。”
  “您是回家嗎?這麽晚了。”
  “啊,我拉了一些年貨去前麵那個莊,現在趕回去,老婆孩子還在家等著呢。”
  秋平拿出手機,還是沒有一點信號。
  “也許再過去一段就有了。”滬妮安慰地說。
  “沒事,我也沒有說好幾點種會準時到家的。”秋平笑笑,摟了滬妮的肩膀,說:“就要到家了。”
  抬頭看天空,居然從雲層裏透出幾顆星星,閃著寒冷的光芒。
  縣城的夜晚,因為春節將至而熱鬧起來,街邊掛滿了的紅燈籠和小彩旗,每個單位的大門口都張貼著對聯,掛著彩燈,不時有鞭炮的聲音,還有零星的焰火劃破黑寂的天空。
  秋平已經打通了電話,讓家裏等待的人不是那麽的擔心。
  路邊有許多清閑下來的人群,還有穿著新衣,掛著鼻涕的孩童,他們吃著包裏揣的各種零食,然後還不時地掏出一個鞭炮,點燃,拋出去,站在那裏看著鞭炮爆炸,然後很過癮地拍手歡叫。
  “好熱鬧!”滬妮說。在媽媽走後,她是第一次感受到春節的熱鬧,第一次把自己放在了熱鬧之中,而不是遠遠地看著別人的熱鬧,自己倍感淒涼。秋平帶給她的,實在太多。
  秋平跳下了馬車,向著前麵疾步地走去。一個單位的大鐵門前,站著一個向前張望的老婦人。
  “媽媽!”秋平拉住了老婦人的手,中國式的表達方式,他們沒有因為高興而擁抱或什麽,他們很含蓄地表達著自己的喜悅和對親人的愛。
  滬妮也下了馬車,慢慢地向前移動,透過歲月走過的痕跡,老婦人的臉上依稀可辯昨天的模樣和神態。滬妮又被真切地扯回了從前,那個陳舊的陽光裏灰燼飛揚的空間。
  “滬妮,過來呀!”秋平有些激動地催促。
  滬妮慢慢的走過去,看到老婦人的手臂慢慢地揚了起來,下巴顫抖著,親人樣的等待。滬妮撲進了短胖的臂彎,撲向了童貞的悲傷的過往。
  “阿姨!”從喉嚨裏發出的低喚,忍不住地,流著淚。
  “滬妮!來,讓阿姨看看你!”秋平媽推開滬妮,拉著她的手,笑著細細地端詳,臉上也是潮濕的一片。“嗯!長大了,真漂亮,和你媽年輕時……”說著,笑容就凝固了,她意識到不要說的好,“走,我們回家去,餓了吧,叔叔在家煮餃子呢。”
  “李老師!你不認識我了,我是狗旦他爹啊!”趕馬車的人突然地叫起來。
  “哦!是你啊,趕快下來,到家坐坐去。”
  “不了,我老婆孩子還在家等著呢,改天來給你拜年。”
  “好好!”
  “這兩孩子就是你的兒子媳婦吧?你好福氣啊!”
  秋平媽笑起來,“那你趕緊回去吧,真是麻煩你了。”
  “哪裏話,李老師,我那幾個孩子都是你教的呢!我們感謝你還來不及呢。”
  拎了行李走進鐵門,一所放假期間空曠的中心校。但校工樓還是熱鬧的。三樓的一間宿舍沒有關門,暖暖的燈光從裏麵射出來,被門框分割得整整齊齊的。
  走上走廊,響動聲驚動了裏麵的人,一個係著圍裙的還算挺拔的老人走了出來,然後迎上來。
  “老頭子,你看誰來了!”
  “滬妮!哎呀,你看……你媽這兩天天天念叨著你們要回來了,來來來,快進屋。”
  “爸。”秋平叫了一聲。
  “叔叔。”
  “噯!快進屋,進屋!”
  宿舍是兩室一廳的套房,客廳裏大大的書架在房間占了很大的位置,還有兩個辦公桌,該是老兩口一人占據一張,每天晚上在那裏備課和批改作業的戰場。簡單的布置,透著書香的味道。桌子上擺了滿滿的一桌菜。秋平叫起來:“媽,你們又做這麽多,得多久才能吃完啊。”
  “又不是做給你吃的,是做給滬妮吃的。”秋平媽嗔怪地笑了說,“去,洗臉去,洗了先吃飯,你們肯定都餓了。”
  “洗臉去,我給你們放熱水。”秋平爸往洗手間走去。
  “爸,我又不是不知道熱水怎麽放,我們自己來就行了,你和媽歇一會嘛。”
  “我是擔心滬妮找不到嘛。”
  “有我呢。”秋平摟住滬妮的肩膀笑著說。
  坐在桌前,有一種對狀況還不是很適應的暈頭轉向,秋平爸正張羅著倒紅酒,嘴裏念叨著這是個值得慶祝的日子。秋平媽把一個大雞腿放進了滬妮的碗裏。
  “阿姨,您吃吧,我自己來。”滬妮趕緊謙讓,緊張和不安也是有的。
  “滬妮,”秋平爸把酒瓶放了下來,慎重地說:“你們都快結婚了,就別叔叔、阿姨的叫了,該改改口了!”
  “就是,滬妮,你不知道秋平他爸和我知道你們的事有多高興。從小我們就沒有拿你當外人,秋平來電話給我們說了你們兩的事以後,我們更是拿你當自己女兒了。該改口了。”秋平媽也附和著說。
  滬妮難為情地偷眼看了秋平一眼,他正喜滋滋地笑著看她。
  “爸!媽!”親切的稱謂,把滬妮自己的眼睛感動到酸澀。
  一頓很美好的晚餐,電視裏播放著喜慶的節目,有一些媚俗,但很應景。飯桌上一家人其樂融融,幸福得讓人感到輕飄。
  秋平被安排在了客廳的行軍床上,滬妮住在秋平的屋裏。
  老兩口去洗臉的時候,滬妮悄聲問:“爸媽不知道我們是住在一起的?”
  “知道啊,我給他們說過的,大概是怕你多心吧,再說,他們是老師嘛,肯定是不提倡未婚同居的。”說到後兩句,秋平偷著調皮地笑了。回到家,不自覺地露出許多孩童樣的性子和表情,一個有愛的孩子才有的樣子。
  秋平的床柔軟幹燥,床單上還有陽光和肥皂的味道,很幹淨的味道。一天的奔波,滬妮很快地睡著了。
  她又夢見了媽媽,站在飄著灰燼的陳舊陽光裏,笑著問:“滬妮,你回來了?”
  滬妮想說話,卻說不出來,媽媽還是那樣問,聲音輕柔得像一片羽毛:“滬妮,你回來了?”
  滬妮想靠近一點,卻邁不動步子。腳下,是幹枯草地上零星的花瓣,四周,是耀眼的陳舊的陽光,陽光裏的灰燼折射著強烈的光芒。
  “滬妮,你回來了?”媽媽站在陽光裏,還是那樣微笑著問,頭發上,是陽光投射的光芒。
  滬妮出奇地安靜,她非常地想要回答,想要跑過去,依偎在媽媽的身邊,但她動不了,也開不了口,她隻能站在自己的角落裏,再一次聽見媽媽說:“滬妮,你回來了?”
  第二天,滬妮和秋平一家去了媽媽的墓地。在墓碑前燒了許多的東西,滬妮心裏有了一點安慰,在“那邊”,媽媽是富足的。秋平家一年會來三次,給滬妮的媽媽掃墓。清明節,春節,忌日。
  此刻滬妮的心酸裏帶了一些欣慰:媽媽現在一定感覺到了熱鬧,媽媽現在是不孤單的。
  許久,滬妮都不願意離開。
  “走吧,”秋平擁著滬妮的腰說:“過兩天我們再來看媽。”
  滬妮點頭,隨了秋平一家往大路上走去,寒風吹過,很是蕭瑟。
  在秋平家的日子安閑舒適。每天,都有學生和家長來拜年,房間裏每一天都是鬧熱的。一家四口一起看電視,聊天,一起上街買菜,還買一些以前漏掉的年貨。一路上,不斷地有人給老兩口打招呼,什麽樣的人都有,看得出來,他們是很受人尊敬的兩個老教師。
  時間很快地就到了除夕的夜晚,一個令人倍感淒涼的日子。但今年,顯然是不同的,滬妮覺得自己也是熱鬧中的一份子,快樂中的一份子。但這種情緒常常因為想到孤單的媽媽而突然地有些低落。但畢竟已經是很快樂的了。
  節日免不了的還是吃,桌上擺滿了各種食物,熱氣騰騰,香味四溢。電視裏自然是播放的春節聯歡晚會,雖然年年的春季聯歡晚會讓人覺得失望,但這似乎又是一個家庭過春節的唯一選擇,因為它是個應景的節目,而且不乏熱鬧和祝福。每個人麵前,都放了一杯紅酒,就是一年都不沾一滴酒的秋平媽,也端起了酒杯,這是個太特殊的日子。
  電視裏在放不太搞笑的小品節目,但今天的人們是可以原諒很多東西的,一家人吃著東西,聊著天,不時看看電視,對著強要撓觀眾胳肢窩的節目寬容地笑笑。
  “滬妮,你平時工作辛苦吧?”做媽的問。
  “還好,還不怎麽加班。像秋平就比較辛苦了,他是常常加班的。”
  “你工作常對著電腦嗎?”
  “會的。”
  “那可要裏電腦的距離遠一點的好,電腦輻射對身體不好。”
  “噯!”
  “你們回去啊,就把結婚證拿了,兩個人在一起,有個照應,我們也就放心了。”秋平爸發話了。
  “是的是的,先把結婚證拿了,然後我再請人幫你們挑個日子,把事辦了。”
  滬妮和秋平相視一笑,秋平說:“結婚證是要拿的,“辦”就不用了,反正在深圳也沒什麽親戚。”
  “那怎麽行?”秋平媽說:“不舉行儀式,不請你們的同事朋友,算什麽結婚啊。”
  “媽,這些事你就別操心了,我們都想好了,到時候去教堂結婚,也不請什麽人。”
  “深圳人都這樣結婚嗎?學外國人了。”
  “他們願意怎樣就怎樣吧,孩子們的事,我們還是不要管那麽多吧。教堂結婚也很不錯啊,是個好形式。”秋平爸拿出了他一家之主的口氣,慢條斯理地說。
  “終身大事,可馬虎不得。”秋平媽說:“不能讓滬妮受委屈。”
  滬妮的鼻子就酸了,放了筷子說:“媽,哪裏就委屈呢,不委屈。”
  “唉,看著你們這樣,我和你爸也就放心了,再過一、兩年,我們也退休了。到時候,你們有了小孩,趁我和你們爸爸還動得了,還能幫你們帶帶小孩,你們也都老大不小了。”
  滬妮身子顫了顫,低了頭看看秋平,他也正看著她,微微地搖了搖頭。
  秋平媽繼續地說著:“滬妮,你們年輕人不太注意,到你有了小孩的時候,可不能再做對著電腦的工作了,對孩子不好,輻射太大了。到時候就換個清閑的工作,實在不行,就別工作了,生了孩子,養好身體以後再說。”
  “媽,看你,我們都還年輕呢,哪能這麽早就要孩子。”秋平打斷了媽媽的話。
  “好好,我不說了,你們自己明白就好了。”
  “來,滬妮,吃魚,這是學生家長送來的,在河裏打的河魚,肉嫩,很香的。”秋平爸把一塊魚肉放進了滬妮的碗裏,猶如一座大山,壓得滬妮喘不過氣來。
  一頓飯,再也沒有滋味了。
  秋平父母依舊地氣定神閑,慢慢地吃著桌上的東西,饒有興致地看節目,斷斷續續地說兩句話,再舒心地笑笑,一副其樂融融安享天年的樣子。
  他們的幸福,讓滬妮感到了極度的罪惡感,她知道她會把他們的希望全部地擊碎,十分徹底地擊碎。她不能給他們留下未來的希望,她不能延續他們在這個世界的血脈,她會成為他們的罪人,或許秋平可以接受沒有孩子的事實,但他們是不會接受的,也許他們因為善良的品德接受這個事實,但內心一定是非常痛苦的。滬妮心痛起來,痛得四分五裂,她又剝離了這個歡樂的氣氛,身處其外,冰涼不安。
  滬妮慢慢地站起來。
  “怎麽?滬妮,你要拿什麽嗎?”秋平媽體貼地問。
  “不是,我去一下洗手間。”滬妮有些不能負重地逃離。慢慢地走進洗手間,把安逸的歡樂和秋平擔心的目光齊齊地關在了門外。
  站在洗麵槽前,看著鏡子裏的臉,安靜得沒有一點聲息。在心裏,徘徊不定,掙紮難安。手伸到水龍頭下麵,水聲嘩嘩的,手就這樣伸著,在冰涼涼的水裏,一直涼到了心裏。
  “滬妮,快點,是宋丹丹的小品。”秋平媽叫起來。語氣快樂滿足。
  “哎,來了!”滬妮應著,把手擦幹,走了出去,看見秋平擔心的目光。她對他笑笑,然後在自己的座位上坐了下來。
  “我應該給你家裏說實話的,秋平……我們真的可以在一起嗎?”滬妮拿著粘滿了泡沫的碗和抹布說。
  “別瞎說,今天過年,什麽也別說,以後,等以後,我們再給他們說。”秋平也壓低了嗓門說。
  外麵傳來腳步聲,兩人趕緊地把話打住了。秋平媽走了進來,臉上帶著很幸福的滿足,她說:“你們看電視去,還是我來洗吧,你們都不知道這些東西放在哪裏。”
  “媽,你就好好坐著吧,看你的電視去,這裏有我們就可以了,快去。”秋平說著就把他媽“趕”了出去。
  滬妮把洗過第一遍的碗放進水槽,秋平衝洗,水嘩嘩地流著,濺得到處都是。
  “秋平,我堅持不住,我覺得我在傷害你的父母。我……我們不能在一起。”
  “以後,以後我們告訴他們情況,但現在不行。”
  “真的……我們不應該在一起”滬妮的話輕若遊絲,艱難地從嘴裏吐出來。
  秋平把滬妮摟住了,用他濕漉漉的手,說:“不要這樣對我,滬妮,你這樣對我太殘忍了,你知道我已經不能沒有你了……而且,現在有多少人都是不要小孩的,小孩對我們來說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們在一起。”
  滬妮看他,這個她已經十分熟悉的男人,他眼睛裏的痛楚是真切的,那種真切深深刺痛了滬妮,讓她欲罷不能。而且,她是真的想“罷”嗎?她何嚐不想結束自己漫無目的的漂泊,和自己愛的男人一起,度過平凡又滿足的每一生呢。
  “答應我,滬妮,不要再跟我說這樣的話,不要再說了。”
  滬妮心裏艱難地掙紮,她知道“答應”是一個怎樣脆弱的形式,她點點頭,眼淚滑落下來,涼涼的。
  漣青一離開家門,就突然地成熟了許多,前些天在家裏的乖張跋扈自出家門以後,就很自覺地收斂起來了。看著她在家裏撒嬌的樣子,真是可恨之極。當然那裏麵還包含著滬妮的一點點嫉妒。看著小舅舅小舅媽不遺餘力地圍著漣青轉的情景,難免的讓人感到有些心理失衡。但自一離開父母的視線,漣青就成熟了,一副很懂事的樣子,跟在表姐和秋平的後麵。
  戶口簿,未婚證明,三張結婚登記照,再加兩個人的單人照。手續都齊了。有了這些東西,兩個人以後就是“受法律保護”的夫妻了,是一種形式上的認證,一種心安理得的擁有,有了一紙婚約,滬妮將不會再猶豫是否可以,不會再懷抱沉重的歉疚,她以為那種歉疚肯定地會輕一些,因為他們已經是夫妻了。把這些東西把玩了一陣,滬妮把它們關進了抽屜,然後把穿著白色絲質睡衣的身體很舒適地放在了床上。
  洗手間的水嘩嘩地響著,是秋平在衝涼。他已經請了一天的假,明天,他們去辦證。從此,他們就是夫妻了,他們的一生都會相依為命。一種幸福在身體裏蔓延開來。但也明明地混雜了一些虛假的東西,不可靠的東西。她摸著自己的小腹,這裏是所有的不可靠的原因。
  電話突兀地響起,沒有接聽滬妮就知道是誰來的。果然是秋平媽。她一再地叮囑明天早晨不能吃早飯,晚上休息好。她的緊張傳染給了滬妮,放下電話,滬妮的身體裏是跳躍的興奮和緊張。
  洗手間的水聲停了下來,然後門開了。隻穿了一條短褲的秋平用一個大大的毛巾擦拭著頭發,台燈下他的身體發出金色是光芒,動人心魄。從此以後,連做愛都是理所當然,受法律保護的了。滬妮奇怪地想。
  他走過來,隨手就拿起了床頭櫃上的書,然後拍拍滬妮的肩膀:“早點睡吧,明天還要起早呢。”
  滬妮翻身靜臥,暖暖的燈光攪動著人的神經,令人興奮不已。秋平的書在緩慢的翻動,很輕微的書頁翻動的聲音,定時地敲擊等待著的腦袋裏的一根弦。
  滬妮翻身抱住了秋平,一個自己愛著的,就要和他度過一生一世的男人。他放下了書,感覺到她的潮濕。他把自己英俊的臉俯了過來,沐浴露的味道和他特有的氣息強烈地刺激著滬妮的感官。他輕輕地吻她,慢慢地,吻變得激烈起來,在他的愛撫之中滬妮像花朵一樣地開放了。
  滬妮微微瞌上了眼睛,感受無路可逃的欲望的激情。秋平變得模糊起來。高潮把滬妮重重地拋向了天空,渾身忘我的酥軟,然後像片沒有思維的羽毛一樣,不能自己地又飄落下來。隨即而來的,是潮水一樣襲來的困頓。
  沒有理由再失眠,沒有理由覺得一點點的不幸福,世界就像鴨絨被一樣的柔軟溫暖,明天像甜膩的棒棒糖一樣在向滬妮招手。
  滬妮又做夢了,夢見自己踩在陌生的花瓣上,花瓣上閃爍著耀眼的露珠,那樣令人迷惑的七彩光芒。天空有蜻蜓在飛,許多的蜻蜓,五顏六色的蜻蜓,在滬妮四周很輕盈地飛舞……
  鬧鍾尖利的聲音把滬妮拉回了陽光明媚的清晨。睜開惺忪的眼,看見秋平懶洋洋地把手伸了出來,抱住滬妮的肩,在她的額頭上吻了一下說:“早上好!我的老婆!”
  滬妮笑了,有些不安。
  兩個人擠在了洗手間唰牙、洗澡。秋平很快樂地催促,說他的同事給他介紹的經驗,就是要早,過了那個點拿表格都拿不到,而且體檢什麽都排在了後麵,很耽擱時間的。氣氛歡樂,不容滬妮有一點質疑。此刻他們是飛在天空的氣球,飛得高高,但滬妮知道氣球是輕飄而且不實在的,沒有親人認可的婚姻,真的幸福嗎。但滬妮也不願意把飄在天空的氣球扯回來,她回避著一些問題,讓虛假的快樂把她自己催眠了。
  醫院裏的婚前教育教室裏,已經簇擁了許多年輕的男女,一看這樣的架勢,滬妮和秋平就做好了等待的準備。上午,忙碌地在幾層樓之間奔跑,在十一點多終於把手裏的化驗單全部交了出去。
  下午看錄象,介紹一些很基本的性知識,看到一半就被婦產科的醫生趕了出來,說是要在這裏上產前教育的課。
  一大堆人擁在了檢查室的外麵,向負責婚檢的一個老醫生投訴。不到十分鍾,這群人又坐在了教室裏看錄象,那個胖胖的婦產科醫生和她熟悉的那個產婦很傲氣地出了教室。
  教室裏認真看錄象的人不多,大多都在看報紙,還有人伏在桌上睡覺,其實他們隻是想在等化驗單的過程中,有個坐的地方而已。
  錄象在介紹女人的生殖結構,滬妮的喉嚨裏像哽著一塊雞骨頭一樣的難受,就是這個錄象,讓她有勇氣在領結婚證的那一瞬間,把飄在天空的氣球扯了回來,哪怕看到秋平失望到哀傷的臉。要得到許可。這是滬妮堅持的話。我不能欺騙老人。滬妮流著淚心痛地堅持。秋平看著飄遠的氣球愛莫能助,他隻能做到讓他的父母在暑假來深圳,然後找個機會告訴他們。他有信心他們一定會接受,因為他們的善良,因為他們都是老師,因為他們是那樣地喜歡滬妮,因為他們還算是開明的。但是他也不敢貿然地在電話裏講這件事,因為他們是老套的,是傳統的,還是很想抱孫子的。
  他們沉默了回去,手還是拉著手,隻是讓他們快樂的天空漂浮的氣球不見了。
  再等一等吧。滬妮這樣說的。
  好,再等一等。秋平妥協了。
  氣球一次沒有抓牢,以後還會有機會讓你抓住它不斷漂浮的細線嗎。
  日子很平靜地過著,匆忙平淡,平淡得連身邊的幸福都不容易察覺。
  周末的傍晚時分,滬妮係著圍裙開始燒菜。今天秋平會在家裏招待他大學的同學,因為大家都沒有見過他的新居,也都還沒有認識他結婚的對象。
  記得小言曾經揶揄地嘲笑過現在許多女人們努力的方向:在客廳像貴婦,在廚房像主婦,在床上像蕩婦。他媽的!你說現在的女人累不累,為了那些個不值什麽的男人,至於把自己搞得那麽下賤嗎?這是小言的原話。可是她因為男人把自己的命都丟了,一個把什麽都看得很清楚的女人,把自己丟在了自己的男人手裏。
  鍋裏的酸菜魚咕嘟咕嘟地冒著熱氣,這道菜也是小言教的。滬妮把自己會做的菜通通做了一遍。除過那道酸菜魚,還有一份回鍋肉,也是小言教的。然後是番茄炒雞蛋,涼拌黃瓜,一大鍋烏骨雞湯。小言一個月至少要喝一次烏骨雞湯,她說那是女人的美容湯,一個月至少得喝一次。
  空氣裏彌漫著油煙和菜的味道,沒有別人做菜時誘人的香味,隻是一種很普通的菜的味道。滬妮有些懊惱自己平時沒有從菜譜上學到什麽拿手的招數。其實她是願意取悅秋平的。用取悅這個詞非常地合適,滬妮是非常願意做到像小言批評的那種女人的,隻要秋平喜歡,她很願意像那樣“全麵”。如果小言在,她一定會嘲笑自己的,有時候朋友的嘲笑也讓人覺得愉快,隻要她還在。
  滬妮輕輕地歎了口氣,把菜一樣一樣地擺在了桌上,還有幾樣她在超市買來的涼拌菜和鹵菜,用來補救她不精的櫥技。
  然後洗臉,把蒙在臉上的油煙洗掉。再把有些淩亂了的頭發梳理整齊。端詳著鏡子裏的自己,深潭一樣的大眼睛,小巧挺拔的鼻梁,精致的嘴唇,象牙白的皮膚,瘦削的臉,尖尖的下巴。在外人看來應該還是漂亮的,甚至是很漂亮的。但在滬妮眼裏已經憔悴了,她見過自己幾年前冰清玉潔的模樣,對現在鏡中的自己,滬妮有一點無奈的憂傷。這越發地讓她感到幸運,因為她有了秋平,不管世界還有什麽樣的變化,總有一個人,她最愛的人,和她一起在承擔這樣的變化。
  客人一撥一撥地到來,都是還算年輕的男人,帶著他們多姿多彩的老婆或女朋友。這是一個健康的圈子,正常的工作,正常的生活方式。這座城市最普通的,被稱作“高級白領”或“金領”的中資階層,社會最穩定的階層,最努力的階層。靠自己腦袋的智商打天下的階層。
  一群閱曆豐富的人侃侃而談,其間也夾雜著一些或葷或素的笑話。桌上的菜沒有因為它味道的匱乏而影響到銷量,它們令滬妮十分滿意地削減著,酒瓶裏的紅酒也慢慢地減少,換來了飯桌上的人更加興奮地暢談。
  重重地摔門聲暫時地打斷了興奮地交談。漣青把高跟鞋摔在地上,赤腳走了進來。她平生最恨穿高跟鞋,一點都沒有她想要的那種酷酷的味道,還平白地把她的腳夾的生疼。如果不是導演要求今天的MTV一定要穿高跟鞋的話,她是怎麽也不會穿了高跟鞋去的,還一穿就是兩天。一上公共汽車,她就迫不及待地把鞋脫了,本想著下車穿的。但車到站以後,卻怎麽也不想再把腳伸進狹窄的坑裏去了。她就這樣拎了鞋一路走回來,路上有許多的人看她,她就瞪他們,心裏帶著一點得意。因為別人看她很有可能還因為她罕見的漂亮。拍這個MTV 的導演就一再地向漣青表露自己的心跡,下次他拍電視連續劇的時候,一定要給漣青安排一個角色。漣青淡淡地敷衍,她已經不是小姑娘了,想拿不可預見的“期貨”來引誘她,沒門!但漣青還是把自己的手機號碼留給了口水都快流出來了的導演,萬一他真的搞到一部電視連續劇呢,萬一自己真的憑借一個角色一舉成名呢,就像前些年太有號召力的“小燕子”。想著自己不可預見的輝煌未來,漣青很坦然地笑了。
  一群人都被門外突然進來的人吸引了,太年輕的臉驚豔動人,修長性感的身材,褐色的細嫩光滑的肌膚,有些淩亂的小男式頭發,耳朵上閃爍著的N個銀色耳環。
  “漣青,吃飯了嗎?”滬妮關心的問題非常地現實,對漣青的皮膚和身段,在她眼裏是次要的了。
  “吃過了。不過……”漣青很有興致地靠攏來,看了桌上的菜就失望地調轉頭:“你們吃吧,我已經吃過了。”
  “我小姨妹,梅漣青。”秋平因為酒精的作用顯得有些興奮。
  “過來和大家一起玩嗎?”滬妮隨時要表現自己對表妹的關懷,畢竟她是借宿在自己的家裏。
  漣青從冰箱裏拿了火炬冰激淩舔著,往沙發上蹭去。她敏感地感到有目光專注地在自己臉上遊移,突然地轉頭,伴隨著心裏惡作劇的竊笑,她要把這個偷窺的家夥嚇一跳。
  當她看到那張成熟漂亮帶點風塵的臉,臉上架著的細邊眼鏡,還有剃得很工整的平頭,她被大大地嚇了一跳。是的,被嚇到的是她,他似笑非笑的眼神也嚇到她了,她伸出的舌頭很性感地停在了冰激淩的尖頭上。真是見鬼了,在自己家裏碰到這個家夥。漣青馬上打消了自己要看電視的念頭,向自己的房間蹭去。
  “漣青,你吃點水果吧,朋友送來的,很新鮮的。”滬妮說。
  “是啊,很新鮮,還帶著葉子的。”漂亮男人說,嘴角帶著一絲冷冷的嘲笑。
  漣青把自己的舌頭收回來,說:“我吃冰激淩。”進門之前,她看到漂亮男人身邊坐著的女人,是一個還算清秀的女子,也戴著一副眼鏡,中學教師的模樣。漣青心裏暗暗的鬆了一口氣,那個女人比不上自己。其實她不知道那個女人同樣有著很拿得出手的學曆,並有一個月一萬多月薪的工作,在漣青眼裏,女人的工作,都是玩兒的,當然也不可能靠它賺到什麽象樣的錢。
  漣青釋然了,誇張地舔著冰激淩在漂亮男人似笑非笑的注視中驕傲地回了自己的房間。呆在沒有什麽娛樂工具的房間裏,漣青被外麵的聲音吸引著,其實心裏蠢蠢欲動的,不是漣青聽到的熱鬧,而是那個在酒吧裏遇到的男人。漣青下身熱起來,不由自主地潮濕著,欲望像水中的巫婆一樣誘惑了漣青想要站在他視線範圍裏,讓他看著她的美麗流口水。
  漣青坐不住了,憑什麽她要躲著他。她帶著一些不是十分自然的驕傲,在漂亮男人似笑非笑的注視下,坐進了沙發裏。組合音響裏正在放著雅尼的唱片《IN THE MIRROR》。啪的一下,把音響關了,打開電視,搜到一個有許多俊男靚女的青春偶像劇,看著,其實心裏突突地跳得厲害。背對著他們坐著,其實眼睛像長在了腦袋後麵一樣,前麵的東西,都迷糊了。
  漣青從雜亂的聲音裏分辨出酒吧裏的男人的聲音,低低的帶著性感的沙啞。他和他們在談論讀書時的一些笑話,然後笑起來,肆無忌憚。
  有人開始離座,去陽台吹風,看從那裏看出去的景致。
  男人端著酒杯走了過來,漣青渾身的肌肉都緊張起來。
  男人在沙發上漣青的旁邊坐了下來,很自然的模樣。漣青嚇得幾乎跳起來,她側目看他,他正帶著研究的表情似笑非笑地瞟她。
  身體裏有種東西在躁動,暖烘烘的一片,他特別的性感,他的身體周圍有強烈的磁場,撩撥著漣青的意識、乳房、全身,很難壓抑的衝動。
  “還好嗎?”男人問。
  漣青差點被自己的口水嗆住,她咳嗽了一聲,沒有回答。她是驕傲的。
  中學教師模樣的女子也走了過來,坐在了男人身邊,很溫順的樣子,勸男人少喝一點酒。
  男人用他性感的笑容注視那個女子,然後用很性感的聲音說,好的。
  心裏有那麽一點點隱隱的痛,漣青恨恨地決定不再給他好臉色看,可惡的男人!
  秋平走過來,向他們做了介紹。他叫顏穀,一個很奇怪的名字。女子的名字漣青忘記了,她沒有必要記住她的名字。
  “梅漣青……”男人在嘴裏玩味著,“很好的名字。”
  躺在床上,漣青還在回味他的話,希望從裏麵找到一些別樣的信息。但似乎什麽也沒有。
  漣青失眠了。滿腦子是那天在酒吧的激情場麵。她掙脫了被子,把自己身上的衣服全部剝掉,蘭色的月光透過窗戶照進來,把她修長性感的身體蒙上了一層很神秘的蘭色薄霧。她在床上痛苦地扭動著,低低的呻吟,想象他身上煙草和男人的氣息……
  電話尖利地響起,漣青很快地把話筒握在了手裏,她知道是誰,會在這樣夜深的時候,撥打她的電話,他在想她,她肯定。
  “喂?”
  “……”
  對方沒有聲音。漣青不甘心,“喂?”她再一次向他呼喚。
  “你好!”果然是他!漣青的血液在身體裏燃燒起來,很快的速度,無法控製的速度,幾乎讓人窒息的速度。
  “喂?”很庸懶的聲音把漣青嚇了一跳,她分辨出聲音來自表姐,她被吵醒了。
  “表姐,是我的電話!”漣青趕緊申明。
  “哦。”那邊的電話擱下了。
  “……”
  “你怎麽知道我是找你的?”顏穀說話的語氣也是那種似笑非笑的樣子,鬆鬆垮垮的。
  漣青很想把電話掛斷,如果家裏隻有她一個人,可以保證他下次打進電話表姐不會接的話,但現在的情況不允許她太過矯情,但漣青還是嚴正地威脅:“那我掛電話了!”
  “別!給你開開玩笑的,我就是找你的。”
  “你老婆呢?”漣青一邊說話,一邊用手玩弄著下身彎曲的絨毛。
  “她睡了。”
  “找我有事嗎?”漣青故意問。
  “我在想你!”
  聽著男人性感沙啞的聲音,漣青幾乎要粗重地喘息,壓抑著自己的氣息,把電話慢慢地掛斷了。
  漣青開始了她在深圳的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戀愛。純粹的偷情。所以他們比起一般戀愛的戀人多了許多的刺激和浪漫。
  他們是很登對的一對,有著狂熱的野性和充沛的欲望。他們在這座城市的每一個角落做愛。偏僻的小巷,公園的灌木叢裏,樓梯通道的階梯上,顏穀的別克轎車裏,所有可以的地方他們都做。還有他們做愛時他老婆打來的電話,也強烈地刺激著他們。這時候,顏穀會一邊抽動,一邊平穩了自己的聲音溫柔地回答老婆的詢問。然後兩個人更加狂熱地親熱,仿佛世界末日已經來臨,要在這樣很有限的時間裏,體會世間最美妙的感官享受。甚至在上班的時候,漣青有時也會想起他們在一起的情景,露出恍惚的神情。
  漣青滿意目前兩個人的狀態,沒有將來。他太老了,對漣青來說他太老了,他比漣青大了一輪。將來他都老得走不動了,漣青還會有盎然的生命力。他們的節拍是不合的,他們隻能擁有現在,現在的他們極其合拍。在漣青感到身體裏溢滿了對他的愛時,就會這樣來說服自己,她會找到更合適的,比他更好的。
  又是一次激情的約會,一個大雨的天氣。
  顏穀開著他的別克車,已經離開市區很遠了。他還在尋找,漣青的身體已經熱了起來,她知道他在尋找一個僻靜的地方。
  大雨冰冷地下著,車燈穿透眼前迷蒙的黑暗,透著詭異的氣氛。車終於停了下來。
  音響裏放著恩雅的《CHINE ROSES》,空間突然地變大了,冷風從空調口慢慢地吹出來,卻不能緩解身體的燥熱。漣青一翻身坐在了顏穀身上,伸手摘除顏穀的皮帶。金屬的聲音清脆的撞擊,兩個人都被激烈地刺激著,衣服被慌亂地剝掉,瀝漣青傲人的身體向後傾著,青春健美的身體在欲望的的張揚下,強勁地搖擺,她肚臍眼上的光環在夜色中閃耀著寒冷的光。他們不遺餘力地做愛,音樂在車裏回蕩,還有彌漫的身體的氣息,欲望的味道,還有……遊移在四周的死神的寬大衣袖……
  一輛大卡車疾駛過來,沒有發現轉彎處關著燈的小車。
  很強烈的碰撞,這輛發動著的別克車翻下了離路麵一米多高的雜草叢,先拋出去的是漣青,她驚訝地從顏穀身上摔了出去,撞開沒有關嚴的車門,撲倒在雜草叢裏,隨後汽車翻身壓在了她的半個身子上,血從她裸露的身體裏流出來,又被雨水衝走了……
  電話在半夜響起,滬妮從夢中掙紮著醒來,一個鮮紅的夢,漫天遍野的鮮紅楓葉,絢爛而絕望。
  電話繼續地響起,秋平昏沉地呻吟了一下。滬妮抓起電話,或許是找漣青的,半夜的電話,一般都是找漣青的,也許漣青今天睡得太熟了。
  放下電話,滬妮飛快地跑到漣青的臥室,淩亂的床上沒有人,漣青鍾愛的大狗熊孤獨地躺在地板上。滬妮驚恐地搜尋房間的每一個角落,希望發現漣青鮮活的身體,但房間在月光的籠罩下是死寂的一片。漣青真的不在。
  “怎麽了?”秋平睜著惺忪的眼在身後問。
  滬妮回頭,眼睛裏已是霧朦一片,“漣青……他們說她出事了。”
  秋平看淩亂的床鋪,在他們睡覺之前,漣青應該是在床上的,什麽時候,她又出去了?
  在醫院裏,隔著玻璃滬妮看到了血肉模糊的漣青,周身插了許多的管子,臉上戴著氧氣罩。在那裏他們碰到了顏穀的妻子李蘭,她的意誌幾乎已經被摧毀,目光呆滯,神情恍惚,她失去的,是她的世界,親密愛人背叛的世界。顏穀傷勢不重,已經蘇醒,也沒有缺胳膊短腿兒。隻是,在半個小時不到的時間裏,醫生宣布漣青不治身亡……
  黑色的恐怖,到處,都是黑色的恐怖,青春洋溢的漣青從此就在這個世界消失了,滬妮不敢相信這樣的事實。她無力地癱坐在醫院的走廊上,半夜的醫院非常的安靜,白色的燈光把整個走廊照得冰冷生硬,秋平辦好手續匆匆地走過來。
  滬妮軟綿綿地流著淚,腦子裏的世界混亂一片。
  漣青,終於徹底地自由了。終於掙脫了。你大笑吧,你尖叫吧,你做愛吧,你漂亮吧……漂亮的小孩啊。
  漣青的父母第二天就來了,震驚的悲傷讓他們一夜之間蒼老了二十歲。小舅媽瘋了一樣地撲向自己的女兒,驚聲尖叫,哭聲淒愴慘烈。小舅舅流著十幾年也沒有流過的淚,喉嚨裏發出嘶啞的聲音。
  滬妮遠遠地站著,她已經憔悴得沒有了人形,眼睛因為太多的眼淚而紅腫著。自從小舅舅他們來了以後,秋平和她都不能靠近漣青了,他們是罪人,他們沒有照顧好漣青。滬妮隻能遠遠地看著他們,世界上她僅有的親人們。
  漣青火化之前,滬妮找機會在她的右胸上墊了一塊墊子,重壓下,她右胸裏的鹽水袋破裂了。漣青是愛美的,她一定不能接受自己那樣的模樣。
  顏穀來過,小舅媽歇斯底裏地給了他重重的幾記耳光,直到打得她自己沒有了一點力氣,攤倒在地上嚎啕大哭。
  秋平走過去,默默地看著他,用隱忍的目光,然後說:“你怎麽可以這樣!”
  顏穀抬起他傷痕累累的臉,啞著嗓子說:“我很愛她,真的。”
  聽到這句話,滬妮哭起來,喉嚨裏發出沉悶的聲音。
  但漣青,就這樣離開了。
  滬妮還沒有從漣青離開的痛苦中走出來,她變得有些神經質了,她怕秋平開車,極力地說服秋平把車賣掉。她開始疑惑,為什麽自己身邊的人總是這樣地消失。半夜,滬妮會從夢中驚醒,鮮紅的夢境,淒愴的紅。她隻能緊緊地抱緊了秋平,她僅有的他。黑夜裏,她不知道該怎樣地去對抗過去,爭取未來。
  秋平絕對是命運安排給她的最忠誠最重要的愛人,他不遺餘力地挽救她瀕臨崩潰的意誌,他帶她出去郊遊,認識許多的朋友,他讓她參加健身班,參加義工活動,他自信可以帶她走出來,那個黑色的深不見底的黑洞。
  但是,伸手,滬妮就能觸摸到黑夜的孤寂和死亡的冰冷。
  她急速地憔悴著。她開始隱藏自己,把自己放置在黑暗中,掩飾著自己的憔悴和痛楚。
  但滬妮自己也知道是不能夠放棄的,她還不到三十歲,她還有秋平,她得要有力量,她要和過去對抗,她要向未來爭取。
  秋平說,休息一段時間吧,不要工作了。你不是喜歡寫作嗎?就在家做做自己喜歡做的事情吧。
  滬妮堅持著上班,害怕一個人獨處的時間。
  在盛夏的一個傍晚,滬妮和秋平去機場接回了秋平的父母。
  一家人歡喜團聚,但是滬妮明白,有的事情,她終於要真正麵對了。
  大家都回避著漣青的離開,一副歡樂融融的樣子。父母的臥室設在了過去的書房,漣青的房間已經改成了現在的書房,活著的人,會想盡辦法忘掉憂傷。
  為了陪父母,也因為這段時間工作的不在狀態,滬妮把職辭了。整天地在菜市場,廚房裏忙碌。滬妮已經能燒出各種不同的小菜,好看,也好吃。
  秋平回來,一家人就快樂地圍坐在一起,吃著飯菜,談論大家都感興趣的話題。秋平爸已經從一個沉默的男人變成了一個充滿溫柔的話多的老頭。特別在一杯酒進了肚子以後。但今天的閑聊顯然是秋平媽事先想了許多遍的問題。
  秋平媽接過滬妮給她盛的一碗魷魚湯,眯著她因為發福而顯得更小了的眼睛,臉上很愜意地微笑著說:“說吧,怎麽拖到現在還沒有扯結婚證,秋平,我可警告你,你可不許欺負滬妮啊,你欺負她,我和你爸可饒不了你。”說完,就拿細眯的眼睛慈愛地看看這個,再看看那個。
  滬妮把夾在筷子上的青菜送進嘴裏,嚐不出一滋味。她偷眼看秋平,他愣了一下,笑著說:“還不是想你們來了我們才去扯,大家熱鬧點嘛。”
  “又不是舉行儀式,就這兩天吧,我和你爸的意思都是就這兩天,你們把證扯了,名正言順的,不虧滬妮。”
  “好!”秋平爽快地回答,大口地吃著一塊雞腿,微笑地看著滬妮,眼睛閃閃地發著亮光。
  “扯了證,就可以計劃要一個小孩了,我明年就可以退休,到時候我來幫你們帶小孩。”秋平媽因為興奮而神采奕奕,臉頰上若隱若現地漂浮著兩朵紅雲。
  “你媽呀,想抱孫子都想瘋了!”秋平爸笑著取笑自己的老伴。
  “你不想?看見別人家的孫子還不是眼饞的不行!說我。”
  滬妮偷眼看秋平,他遞了一個眼光過來,非常地鎮靜,然後笑著說:“還早,還早!”
  “不早了,你想以後滬妮更辛苦啊……”
  “別說了,媽,吃飯吃飯,以後計劃就是了。”
  滬妮很清脆地嚼著嘴裏的芹菜,分辨不出一點味道。
  吃過飯,一家人圍坐在電視機前,翻看索味的電視節目,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嘴裏嚼著已經被滬妮去皮剃核的水果。
  氣氛歡樂融洽,滬妮身處其中,卻覺異常沉重。
  該是對秋平父母說明的時候了,結果怎樣,聽天由命吧。
  但是,直到兩個老兩口回房休息,滬妮也沒有張開嘴。實在不願意破壞這樣美好的氣氛。
  “秋平,應該對你父母說了。”躺在床上,滬妮輕聲地說。
  “不要!”秋平坐起來:“我不想冒一點險了,我們不要對他們說這件事。”
  “可是……秋平,我們不可以欺騙他們的。我們都做不到。”
  “……以後會有辦法解決的,現在不要說,實在不行,我們可以領養一個小孩,沒有關係的。”
  “秋平……”
  “不要再說了,滬妮,不要說,答應我,不要說,讓他們保持目前的快樂吧。”
  滬妮不說話了,她在黑暗中墜落,秋平都沒有把握。
  秋平的鼾聲漸漸響起,他愛她,因為愛,他有所有釋懷的理由,所以他很坦然地入睡,明天的事,大可以明天解決。但滬妮不行,因為問題在她身上,因為他們都是很傳統的人。但滬妮是要幸福生活的,她緊抓了綺麗絢爛的幸福,她的秋平,那個讓她可以把過去和未來銜接起來的男人,實在的不願意放手。不說吧,就讓大家都這樣快樂著,實在不行,就像秋平說的那樣,抱養一個小孩也可以。或許,過兩年,科學發達到不用女人自己來孕育小生命了,現在不是已經有試管嬰兒了嗎,或許他們可以要一個試管嬰兒,秋平親生的孩子……
  蘭色的月光下,滬妮慢慢地起身,走到窗台前,看著深藍天空裏點點的星星,在遙遠的天際閃爍著寒冷的光。陽台上的蘭花已經開了,在夜色中異常地妖豔迷人。
  但是,有的事畢竟是不能當它不存在的,特別是在這樣的時刻。
  家裏的兩個男人已經睡了,秋平媽叫住了滬妮。滬妮記得秋平進屋時的目光,他是叫她不要提起那件事。滬妮也暗暗地決定,不要提起,不提,永遠也不提。
  在橘黃的燈光下,秋平媽因為幸福的滋養而特別地慈祥,圓圓的胖臉透著發自內心的喜悅。她把滬妮拉在自己身邊坐下,掏出一個首飾盒,打開,裏麵是塊玉佩,晶瑩剔透,翠綠得仿佛要滴出世界上最純淨的水珠。一種不能負擔的重力向滬妮壓來。
  “滬妮啊,你們結婚媽也沒有什麽好送你們的,這塊玉佩是我和你爸結婚的時候,他媽媽留給我的,沒什麽用,是個意思。”
  “媽,還是你留著吧。”滬妮不敢伸手。
  “拿著,滬妮,以後我們都是一家人了,打小,就看見你和秋平那樣要好,你們也都是好孩子,知道你們在一起,我和你爸可都高興了……”聲音低低地,細柔地在耳邊盤旋,在房間裏縈繞,非常溫柔地,把滬妮的堅定一點點擠碎。
  “媽,有件事,我們一直想找機會對你們說,又一直不敢說……”
  同樣輕柔的話語,讓秋平媽的幸福飛揚的世界猛地沉入深穀,油光還浮在臉上,安定喜悅的神情卻不見了,滿臉的震驚,粉碎般的震驚。
  話沒有說完,秋平媽已經慢慢地站了起來,慢慢地進了自己的房間,房門輕輕地關上,輕輕的聲音,震得滬妮抖了抖。
  滬妮呆坐在沙發上,慢慢地把頭埋進膝蓋裏,用細長的手指抓扯著自己的頭發,她不是個可以帶給人幸福的人……
  “滬妮!”
  滬妮抬起頭,看見秋平站在了麵前,他一直在擔心。快速地搜尋她的臉,用他令人心碎的眼睛,他俯在上方的行雲流水的臉龐。滬妮抱住了他,她實在是不舍得放棄這個男人。
  他低頭撫摩她的頭發,低聲問:“怎麽了?滬妮,你告訴我。”
  滬妮抬起淚眼婆娑的眼睛,說:“我說了,我對你媽媽說了。”
  秋平不再問什麽了,他拍拍滬妮的頭,說:“先睡吧,明天我會和他們談的。別擔心。”事情已經挑開,秋平確實就不太擔心了,他相信自己的父母是還算開通的。他希望這樣。
  這個夜晚,滬妮又做夢了,夢見自己走在高聳入雲端的圍牆上,周圍有風聲呼呼吹過,為了不讓自己摔下來,她坐在了牆上,世界萬分的孤寂,空無一人的可怕。在心裏,卻是焦灼難安的,她要找秋平,她不見了秋平,可是在這高高的圍牆上,她該到哪裏去找……
  九點鍾,滬妮出門,去超市買菜。今天她沒有等秋平父母。事實上秋平媽到現在還沒有起床,這和平時太不一樣了。秋平父母都是習慣早起的人,九點鍾,他們已經晨練回來,吃過早飯,然後已經在超市裏挑選新鮮的蔬菜了。
  秋平爸今天也在回避滬妮的目光,滬妮沒有堅持,自己上街去。秋平已經請了假,他們一家人,需要談一次。
  滬妮懶洋洋地走在小區的小徑上,昨天的夢讓她今天精神不振,當然還有他們談話的結果,讓滬妮憂心衝衝。
  “滬妮,你公公婆婆今天怎麽沒有來晨練啊?”
  滬妮被一個有些蒼老但絕對有力的聲音喚醒,抬頭看見隔壁家的老頭陸伯正牽了自己的寶貝狗“乖乖”溜達。
  “陸伯早!他們……昨天睡晚了,今天起完了。”
  乖乖看見滬妮,拚命地朝她的腳邊蹭著,一隻精力特別旺盛的小狗。
  “睡懶覺可不行,又不是小年輕了,讓他們每天都要按時起床。”陸伯用力扯著自己的小狗說。
  “好!”滬妮低頭拍拍尾巴亂搖的乖乖,繼續向外麵走去。
  超市每天這個時候都有許多的人,辭職以後滬妮才知道原來上班時間也有許多人是不在辦公室裏的。在蔬菜架和肉架間來回走動的,或年輕或年老的女人們,職業就是買菜做飯,照顧家庭。
  在穿梭的人群中,不難看出有的女人曾經受過的高等教育,甚至還殘存著在職場上的幹練精明,但是家庭讓他們退了回來,心甘情願地駐守在後方,告別波瀾壯闊,一心一意地相夫教子,猶如宿命的安排。安寧但嫌過於平淡。
  沒有心緒地買了一些菜,就匆匆地向回走,結果,就像等高考結果一樣地緊張,比等高考結果緊張了許多倍,這是一生的命運。
  出門時勉強的淡定現在一點都沒有了,滬妮在街道旁疾走,世界退回到一個次要的角落,車水馬龍,人流湧動,都不過是晃動的風景,沒有聲音的風景。
  喘息著打開門,滬妮的心有些發顫,手也有些發顫,渾身都有些發顫。鼻尖,已經浸滿了細密的汗珠。
  小心地走進去,房間裏沒有一點聲音,客廳裏,沒有人。
  秋平媽突然的有些失控的聲音從他們的臥室傳來,把滬妮驚了一跳。聲音帶著失控和絕望的尖利:“不行,絕對不行,你爸沒有兄弟姐妹,我們就你一個兒子!”
  “……媽,現在不是有試管嬰兒了嗎……”
  “住口!沒有在母親肚子裏長大的小孩,怎麽會和正常的小孩一樣呢!”
  “……算了,由他們去吧,反正他們已經這樣了,你總不能讓滬妮走吧。”
  “可是我就是想留一滴血脈在這個世界上啊,沒有小孩的家庭不是完整的!我可以當滬妮是我的親生女兒,我們可以補償她……”
  “媽!你不要再說了!……我不會離開滬妮的。”
  “你!秋平!媽是為你好!一個人到頭來,他最大的幸福是他的孩子,是他流在這個世界的一滴血脈,你怎麽不明白!”
  “媽,我不會讓滬妮離開,我娶定她了。媽,你就點個頭吧!”
  “算了,就由了孩子們去吧。”
  “不行……沒有孩子就是不行。”
  “媽,我們今天不說這個事好嗎?以後再說。”
  “以後?等你們結婚以後?那還有什麽好說的!”
  “……反正,我這一輩子隻要滬妮。”
  “秋平!你怎麽還不明白!我是為你好,等你將來老了,什麽念頭都沒有了,孩子是你最大的驕傲和希望……”
  滬妮輕輕地退出了房間,輕輕地關上房門,提著一大包菜到了樓下草坪邊的石椅上坐下。在這件事情上,她是沒有一點主動權的,隻有等待,一個結果,或許結果已經出來了。深深歎一口氣,突然地,感覺釋然了。
  天空,有人字形的大雁飛過,這個美麗的城市是這樣的溫情脈脈。
  再回去,碰見秋平媽怒氣衝衝地提了行李要走,左邊是秋平,右邊是秋平爸,他們都在阻攔,他們都希望事情能夠中庸一點的解決。圓滿不了了,但可以折中。但秋平媽不能,她就秋平一個兒子,秋平爸就秋平一個兒子,她說得對,在他們都離開這個世界以後,還有一滴血脈,一點希望留在這個世界,作為他們的延續。
  看見滬妮,三個人都有些尷尬和為難,秋平的父母昨天一定是經過了一個不眠的夜晚,眼睛裏布滿了紅血絲,還有因為焦慮而突然憔悴的臉,這些讓滬妮感到內疚,她想要的幸福,是建立在別人的痛苦上的,不被祝福的幸福。
  秋平媽就說話了,揚著她淩亂的花白頭發說:“滬妮,你是個好孩子,……我沒有一點要衝你來的意思,……可我……就是想要個孫子。”說完,眼圈就紅了。
  “媽!你不要走,再陪秋平一段時間。”滬妮沒有想到這樣的結果,比她想象的還要強烈。她走上前,抓住秋平媽的行李,說:“再多住一段時間,算我求你。”
  “唉,你們有你們的生活,我也管不了你們,你們好自為之吧。”
  “媽,求你了,再呆些天。”滬妮抓住秋平媽的胳膊說。
  滬妮要不遺餘力地留下秋平媽,她得幫助秋平度過一段難熬的日子。事到如今,滬妮已經別無選擇,她不可能看著秋平媽的失望不顧,硬生生地嫁給秋平,她做不到,她唯一能夠選擇的,就是離開。
  “媽!”秋平懇求地叫。
  “老太婆,就再住段時間吧,你看你,這是……”秋平爸的語氣萬分地無奈。
  “媽,再說,現在票還沒有訂呢,要走,也要把票定好了才能走啊。”秋平說。
  秋平媽放下行李,重重地歎了一口氣。
  滬妮曾經在許多個平凡的日子裏渴望著發生能夠改變點什麽的事情,但生活總是以它最平淡的姿態削減著人的希望。幻想一點一點的破滅,人無可奈何地不得不隨波逐流,對命運再沒有做抵抗的勇氣和念頭,生活更加地真實和平淡。但滬妮遇到了秋平,他是讓她可以心安理得平淡生活的借口和理由,而且有了他,她又怎麽會平淡。生命的奇跡,眼看要消失了……
  離開秋平,萬分不得以。
  “秋平,再抱抱我。”滬妮幽幽地呼喚籠罩在月光中的愛人。
  “還不累嗎?”
  “不累,我還想要,我還要。”
  “吃不飽的小讒貓!”秋平打趣地笑。
  滬妮在喉嚨裏笑了一下,眼淚突然地滑落。趕緊地掩飾著把眼淚擦掉。他們緊緊地擁抱,蘭色的冰冷火焰在黑暗中瘋狂地燃燒,生命裏最後的有感知的時光,要記住啊,一定要記住啊!
  高潮把滬妮拋上了輕飄的雲端,四周空寂一片,隻有秋平,秋平的身體,秋平身體傳達的眷戀。秋平顫抖著在滬妮身體裏釋放,臉上表情有些痛苦,滬妮莫名地心疼。輕撫那張令她心碎的臉,這一生,她都會把這張臉刻在自己的心裏,永遠,不舍得忘記。

  沒有終點的旅程
  為秋平做好早飯,看著他出門,快樂的樣子動搖著滬妮的決心,但是,她已經別無選擇了。門輕聲地關攏,從此,他就走出了自己的生活,像一場放完的電影,像天空突然燃燒完的煙火,來不及歎息,已經灰飛煙滅。悲傷無法遏製地翻滾。滬妮跑進臥室,收拾著自己的行李,趁著秋平父母還沒有晨練回來,趕緊地逃掉吧。痛苦歡樂,都讓它灰飛煙滅吧,她的生命注定了失敗和孤寂,也許從一出生就已經決定了這樣的命運,無力抗掙,隻有選擇逃避,逃離,和幸福揮別,和愛人揮別,帶著空洞的軀殼逃離,這次離開,沒有山頂佇立的堅定的少年,他們不再會有相逢的奇遇,他們再也不會相遇了……
  行李極其的簡單,沒有秋平,別的東西還有什麽意義呢。
  放上兩封事先寫好的信,慌張地奪門而去,臨走,沒有忘記把鑰匙放在客廳的茶幾上。伴隨滬妮狂奔的,是思維裏漫天盤旋的尖叫的黑鳥,裂人心肺的疼痛……
  秋平是被父母通知回去的,眼前的一切,都讓人不相信滬妮走了,她隻帶走了一些衣服,因為匆忙,沒有來得及把自己的東西全部帶走。但是兩封信讓人明白,她真的走了。
  看過信,秋平癱坐在沙發上,秋平父母也都亂了方寸,不斷地自責。“她怎麽一點東西都不帶,一個女孩子,這樣出去,怎麽好?”
  秋平什麽話也說不出來,他隻想著柔弱的滬妮,像隻小鳥一樣衝進天空的滬妮,他珍愛的滬妮,許久,他才緩緩地說:“媽,滬妮是個柔弱的女孩,她好可憐!”話沒有說完,眼淚卻掉了下來,他站起來,向門外走去,開始了他的尋找。
  秋平媽捏著手裏的信紙,上麵要他們多陪陪秋平,幫他走出這一段的陰影……
  秋平媽渾濁的眼淚流了出來。
  經過了多少天的尋找,滬妮就像人間蒸發了一樣,沒有了一點消息。秋平端著碗,在父母焦慮的注視下扒拉了幾口飯,他已經明顯地憔悴了,但在父母麵前,還是要強顏歡笑的。放下碗,眼睛就盯住了電視,裏麵有滾動播出的尋人啟示,尋找滬妮的。還有幾家報紙,滬妮平時愛看的報紙上,都登了尋人啟示。一個多月過去了,沒有一點消息,但“放棄”兩個字是絕對不提的,人的精神被摧跨,心靈被掏空的時候,支撐他的就一定是信念,。他要找回滬妮,在兩年前的台風季節,他們在天橋上相遇,他們就注定了不會分離,他一定可以找回她,他不能不堅信。
  清水河,彌漫著垃圾臭味的老街盡頭,一棟兩層樓的破舊老樓,樓下是一對四川來的夫妻,在下麵十幾平米的房間裏開了一個小店,賣串串兼米粉。從旁邊的木樓板上去,是三間狹小的房間。
  其中的一間出租屋裏。沒有空調的房間鬱悶燥熱,熱騰騰的空氣在頭頂、四肢周圍緩慢地遊動。滬妮坐在窗前唯一的桌子前,手裏燃燒著一隻劣質香煙,夾煙卷的兩根手指已經被熏黃了,過量的香煙讓人有要嘔吐的欲望,還沒有食欲。頭發上和身上都散發著難聞的汗的味道,這些,對滬妮來說都無所謂了。生命又回複到隻有生命本身,而且,很徹底地回複,比以前任何時候都更絕對。唯一的寄托,是麵前的一隻筆和厚厚的一摞紙,什麽欲望都沒有了,都死掉了,都灰飛煙滅了,惟獨剩下了傾訴的欲望,和血管裏流動的鮮血一樣滾燙狂熱,勢不可擋。但這次的寫作已經絕對不是為了給自己找一個出路,就是傾訴,就像麵對小言時的傾訴。世界靜得可怕,因為沒有一個人可以傾訴。
  天黑了,天亮了,滬妮還在寫,害怕空下來的時間,有一種可怕的欲望死死地糾纏著她,她在拚命地掙紮。實在感到了腰酸背疼,還差一點點,那些飛揚的文字終於完成了,一挪屁股,就把自己扔在了床上,想象著秋平,秋平也這樣把自己放在了床上,他溫熱的身體,熟悉的氣息,他令人心碎的臉龐,心裏痛得想發狂,一個在陰森的叢林中瘋狂的女子,靜靜地仰臥在鋪著舊竹席的床上,瞪著幽黑的眼睛,撲閃著長長的睫毛,看著屋頂上租來的天花板,到現在,還是要流離失所,在這個世界,沒有一片天空是自己的,沒有一塊屋頂是自己的,沒有一丁點兒地板是自己的。離開秋平以後,什麽也沒有了,什麽也不想去擁有了。“過去”已經牢牢地俘虜了滬妮,“未來”已經徹底地拋棄了滬妮,跌得太重,就爬不起來了。滬妮把煙頭重重地按在自己的手腕上,那裏,已經留下了幾個已經開始流濃水的疤痕。“滋”的一聲,一縷輕煙突然地冒起,還夾雜著燒焦的糊味,一陣揪心的疼痛,痛快,舒暢,但還不夠。
  透過菲薄的窗簾,可以看到外麵的太陽是怎樣的明媚,就像夢裏的,陳舊的陽光。滬妮再一次被一種念頭緊緊吸引,像迷路的小孩,看著叢林中一點閃爍的燈火,忍不住地想要向前。或許,就可以走出這片漆黑森林,或許,可以開始新的生命,一次美好的生命旅程。人不是有輪回的嗎。
  在以前的日子裏,不管遇到什麽樣的事,滬妮始終像朵向日葵一樣,堅決地向著太陽開放,本能地希望自己一天一天好起來。以前的滬妮輕視對自己身體自殘的人,但她現在像依賴鴉片一樣地依賴著把煙頭向自己的手腕上按去,因為她怕自己會用抽屜裏一把生鏽的工具刀割斷自己的脈搏。死亡像個嫵媚妖豔的女巫一樣,在滬妮狹小的房間裏翩翩起舞,浮在空中唱著清幽的歌。有什麽理由讓自己留下,滬妮再點燃一隻劣質香煙,她在想一個可以讓她活下去的理由,哪怕隻有一個。但是沒有,她甚至懷疑自己,血管裏是否流著蘭色的液體,不然為什麽身體會這樣的冰涼,沒有一點生的希望。
  一個沒有父母,沒有親人,沒有朋友,還痛失了自己的愛人的人,一個沒有前途,沒有未來,沒有歸宿,沒有激情的人,一個空蕩的軀殼,留著幹什麽呢?
  樓下食物的味道不時地飄上來,那兩個不到五歲的四川小孩在尖叫著嬉戲,不時聽到他們的媽媽厲聲地嗬斥他們。有親人的人是怎樣的幸福。
  饑餓一如既往地襲來,卻沒有一點胃口,似乎真的沒有力氣了,沒有一點力氣來向昨天對抗,沒有一點力氣來向明天爭取。
  生命太灰暗了。
  起身,拉開抽屜,裏麵安靜地躺著那把紅色的工具刀,是這個透著黴味房間裏唯一鮮豔的紅。滬妮仔細地端詳它,也仔細地端詳著自己的生命,突然好想要一種解脫的輕鬆,解脫,徹底地解脫。
  滬妮慢慢地拿起工具刀,慢慢地把刀刃推出來,推出時工具刀發出“嘎嘎”的聲音,像醜陋魔鬼的笑聲。也許,她能夠和媽媽見麵了,還有小言和漣青。死亡也許隻是一個過程,為了更好的開始……
  刀劃過手腕,一種異樣的快感,滬妮深深地鬆了一口氣。嫣紅的血從手腕上的裂口處噴射出來,鮮豔淒愴,濺在稿子上,一切都結束了,痛楚,希望,滬妮的心激動地跳躍著,跳成了她生命裏最瘋狂的舞蹈。漸漸地,手麻木了,滬妮安靜地躺在床上,等待那一刻的到來。頭越來越昏,身體輕飄飄地懸浮。滬妮回到了過去,其實她一直就是生活在過去的,一個生活在過去的人,怎麽能擁有明天。
  滬妮看見了媽媽,陽光下漂亮的媽媽,四周是美麗的各種鮮花,蝴蝶在空中飛舞,攪動金色的光環。媽媽抱起了滬妮,小小的滬妮,滬妮笑起來,很響的聲音,生命裏重未感受的幸福……
  秋平家,剛吃過晚飯的秋平坐在電視機前,這是他每天必須做的事情,或許能從這裏發現一點什麽。秋平爸已經回去了,學校早開學了。秋平媽不敢丟下秋平一個人回去,她要守著兒子,當然更希望秋平有一天能緩過勁來,重新開始一次完整的感情。做母親的,難免自私。當然,她會擔心滬妮,畢竟她是喜歡滬妮的。
  洗衣機叫起來,被子洗好了。秋平媽站起來,準備把今天最後的家務幹完。
  “要我幫忙嗎?媽。”
  “好的,你幫幫我吧。”秋平媽憂心衝衝地看著萎靡不振的兒子,心痛不已。
  秋平把洗好的被子從洗衣機裏撈起來,不自覺地就想起了滬妮在的情景,他們端著盆子,把被子搭在大大的涼衣架上,滬妮說,以後就不會為晾被子這樣的事發愁了,反正家裏有了一個高高的涼衣竿,還是個大力士,然後她站在陽光下麵笑,臉上沒有一點塵埃,幹淨剔透,像是水晶做的女子……
  “秋平,你在想什麽?”秋平媽擔心地看自己發愣的兒子。
  “哦,沒有。”秋平把被子往衣架上放,秋平媽在一旁幫他。
  電視裏,播放著一條新聞,清水河的一個出租屋裏發現了一個切脈自殺的女子,因失血過多而昏迷。她樓下租住的一對四川夫妻因為看見屋頂木板上滴落下來的血跡才報的警。現場記者分析可能是因為失業造成女子自殺的原因,因為據樓下的住戶反應,該女子自搬來以後,極少出門……
  秋平重新坐在電視前,裏麵正在播放廣告,一個漂亮的女孩,可愛地撅著嘴洗臉,一個關於洗臉液的廣告。
  知道滬妮的消息,是在三天以後,看見前一天的舊報紙。不敢確定就是滬妮,但秋平的心不能遏製地狂跳起來,他抓了報紙,飛快地離開辦公室,到車庫取了車,飛快地向醫院趕去,但願滬妮是平安的,但願他還來得及。一向遵守交通法規的秋平在這一段路違規了。他闖了紅燈,然後還闖了單行道,他的後麵跟了閃著紅燈響著警報的交警車,他不惜一切,血紅了眼往醫院趕。
  醫院外科,秋平確定了那個女子就是滬妮,但是,她已經出院了,她堅持要出院。秋平癱坐在走廊的椅子上,欲哭無淚,身體被抽幹了樣的虛弱。
  然後,接受交警嚴厲的處罰。
  從此,滬妮就真的消失了一樣。這座鋼筋水泥做的城市森林,真的把滬妮掩埋了。
  從此,秋平愛上了開著車,在深圳的每條小巷兜圈,或許,可以再有一次奇跡,讓他們再在台風中相遇。
  但台風季節已經過了,又來了,又過了。生命裏,還有多少次台風可以經曆,特別是花樣年華的台風季節。
  茫然地尋找,盲目地等待,聽不到呼喚,看不到希望。
  能有的,隻有堅持。
  但是堅持,又會有多久呢?

  結局
  就這樣,兩年過去了,又是台風的季節。
  海南,酒店裏的XX膠卷專賣店裏,一個三十歲左右的漂亮也憔悴女子,臉上帶著淡然安靜的微笑,接待不斷前來買膠卷的顧客。她的臉有些浮腫,因為有那麽的一段時間酗酒造成的輕微酒精中毒,在生命失控的那段時間,人躺在煙和酒築成的廢墟裏,站不起來,直到有一天醫生告訴她,她突然發生的心髒顫動是因為酒精過度引起的,直到有一天,她決定就這樣平淡地生活下去,麵對所有的平庸和無為,隨波逐流的過下去。在這個島嶼上,在這個邊緣地帶。
  常常地沒有工作,靠寫作來維持生活,也常常地貧困,偶爾地,有一筆不算小的收入,但誰還在乎以後,有了,就用了,然後,再不停地寫,覺得孤獨了,就出來找份工作,不用做太久,因為不用太久,就會覺得膩了。所以,總是找不到太滿意的工作。
  在這裏的城市生活,人會有一種很滄桑的感覺,這個古代流放文人墨客的地方,至今還殘留著當時的蕭瑟和悲涼,而且那種情緒直至滬妮的心底,讓人更加感到“天之涯,海之角”天之盡頭的蒼涼。
  有新到的一撥客人坐在大廳的沙發上休息,等著領隊的取房卡。
  “孟總,你的房間在1206,可以看見海景的房間。”秘書把房卡遞給了一個穿著粗布休閑褲和T恤的挺拔男子。
  “謝謝!”男子接過房卡,帶上簡單的行李,向電梯走去。
  有客人在抱怨這裏的膠卷太貴了,滬妮淡淡地解釋,這是統一價格。
  生命仿佛在繼續,但每天同樣沒有新意的重複,又仿佛生命已經停頓了,時間很慢的蠕動,幾乎忘記了呼吸。遠處的海麵上有海鳥飛過,滬妮靜靜地看著它,有片刻的失神。如果已經丟失了足夠的力氣,就隻能對過去回避,對未來消極抵抗。盡管如此,還是偶爾會有一些不安分的因子跳出來觸動生命裏永遠的回憶。
  沒有夢的一個夜晚,很久都沒有夢了。尖利的鈴聲把滬妮從昏睡中扯回來,睡夢中是黑呼呼的一片,眼前也是黑呼呼的一片。打開台燈,旁邊是一疊淩亂的書稿,那是訴說欲望的結果。旁邊的煙灰缸裏,滿是昨天夜裏燃燒過的劣質香煙的灰燼。秋平曾經說過,昨天,隻是時間燃燒過後的灰燼,它飄在昨天的陳舊陽光裏。秋平不明白,有的灰燼像夢魔一樣飄進了今天的陽光裏,揮之不去。
  梳洗過後,穿上一條白色的棉質長裙和沙灘鞋。天還沒有亮。
  今天想去海邊看日出,看那樣驚心動魄的希望誕生的景象。好久沒有去看日出了。
  海風還是涼的,滬妮慢慢地走在鬆軟的海邊,海的盡頭是什麽,或許真的什麽也沒有了。
  海邊零星地走著一些遊客,都是趕早來看日出和拾海螺的。
  天漸漸地紅了,瑰麗壯觀的紅,淒愴鮮豔的紅,無與倫比的紅,一輪紅彤彤的太陽浮出了海麵,才露出那麽的一點點,光芒照在海麵上,波光粼粼地紅色裏,偶爾湧動一點冰冷的藍,水與火就這樣奇異地交融,仿佛冰冷的海水也在激情地燃燒……
  在遠處的沙灘上,一個穿著粗布短褲,白色T恤和沙灘鞋的男子正慢慢地在海邊漫步。他們部門開會,地點選在了這裏。昨天晚上入住的亞龍灣滬妮工作的酒店。
  沙灘上有一個顏色綺麗的海螺,是昨晚漲潮衝到沙灘上來的。他彎身把它撿起來,仔細地端詳,然後看著已經慢慢白亮的天空,悵茫若失地歎口氣。
  然後,他看見了遠處向這邊慢慢走來的女子,海風吹拂著她的長發和長裙,他無數次輕撫過的頭發,至今,還記得那樣的柔軟和冰涼。海風吹得她瑟瑟發抖,她抱緊了雙臂,慢慢地靠近了。
  他的心開始狂亂地跳動,是那張刻在他腦子裏的臉,一張憂鬱默然的臉,神經質的青白膚色,眼底深藏的荒蕪和悲涼。他茫然等待了兩年的女子……
  她停了下來,她看見了他,她在恍惚的夢境和現實之間苦苦掙紮。或許,她一直都在等待,在世界的盡頭等待……
  兩個人就又這樣注視著對方,幽幽地,過往和將來,仿佛就這樣銜接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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