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無弦:D級危樓

(2008-09-17 10:49:09) 下一個
  陳之夏踏著磚縫中冒出小草的台階走到門口。那是校園偏僻一隅的一座老磚房。夏天快到了,外麵的牆壁上爬滿綠色的藤蔓。
  正是夕陽落下的時候。金黃的溫暖光色透過古老的雕花窗欞照射在那個小小的有著光潔木製地板的舞台上,而下麵的觀眾席沉浸在陰影裏。如此強烈的光線對比,可以清晰的看到空氣裏的浮塵飛揚。
  舞台上坐著的四個人是之夏最好的朋友,叢恕抱著把吉它正在那裏咧著嘴笑。辛唯十分淑女的把長裙鋪開。陸橋盤膝坐著好像在想什麽心事。周宛身子朝前傾著聽著別人說話。
  還有兩個陌生人。一個托著下巴坐在角落的台階上,身影小而纖弱。另一個靠坐在觀眾席的第一排,上半身看不清楚,可是長長的腿伸出去搭在前麵的欄杆上,造型如線條流暢的弓背。
  很久以後陳之夏站在被告席上,腦海裏突然回想起這一幕,宛如看一副色彩柔和的油畫。畫上的所有人都曾經那樣深的影響過她的一生最後又不知所蹤。而那一刻,他們靜止而安詳地各在其位,仿佛永遠不會老去。
  “之夏,你來了。”
  畫麵驟然熱鬧地活動起來。
  是叢恕第一個衝她打招呼,順手在弦上一撥,悅耳的琴聲錚的回響在舞台上。坐在觀眾席的那個人轉過頭打量她,雖然瞧不太清楚,但憑著感覺,她知道他禮貌地衝她點了點頭,所以也頷首致意。劇團團長陸橋回過神,對她說:“來,之夏,介紹一下,這是校學生會副主席,分管文藝部的簡行一同學。”
  之夏心裏詫異,跟辛唯和周宛交換了一個眼神。他們的劇團非常小,隻有十個人,學校裏又已經有一個很風光的話劇社,通常情況下很少被人注意,更別提校學生會的高級幹部會親自過來了。
  陸橋站起來拍了拍身上:“這位陳之夏,是我們劇團的編劇,美工,還有財政主管。”因為劇團小,每個人都身兼數職。
  簡行一笑了,也站了起來,友好地伸手跟之夏相握。
  她這才看清楚他的樣子:目如寒星,眉毛濃且直,人並不見得多麽英俊,卻十分挺拔醒目。行為禮貌大方,氣質卻甚是冷冽。
  “我來,就是為了談談關於你們劇團的經費的。”簡行一解釋。
  學生會曾經幾次提出讓沙鷗劇團並到話劇社去以便更好的調配資源,可是陸橋總是不肯。簡行一隻能親自出馬說服他們。
  “你們跟話劇社有什麽不同呢?”簡行一問劇團骨幹。
  周宛笑嘻嘻地說:“我們還唱歌,還跳舞,我們實驗各種方式的表演,不僅僅局限於話劇。”
  “所以我們才叫劇團。”叢恕在一邊補充。
  簡行一笑笑,不以為然地說:“在話劇社也可以做到這些。學生社團並不是那麽死板的。據我所知,話劇社也做過很多類似的嚐試。”
  陸橋聲音低沉地回應:“話劇社是學校重點培養的社團,自然要反映當代大學生的主流風貌。”他故意把主流兩個字咬得很重。
  做為理科生,簡行一對於這些細微的區別並不關心。他隻是說:“你們想走小眾路線沒有問題,完全可以到話劇社裏去作為他們的一個分支。我跟他們談過了,他們很樂意做改革,給你們提供必要的人力物力資源。”
  陸橋挑眉,眼神中頗為揶揄,好像在問:“我們學校的學生會並到隔壁那所知名大學去,你樂不樂意,主席同學?”
  叢恕走上前吊兒郎當地把手搭在陸橋肩膀上。這個幾次被話劇社邀請過的大男生,笑容具有絕對的感染力。他晶亮的眼睛盯著簡行一:“不是常說什麽百花齊放嗎?文藝部裏也應該有些競爭機製吧。”
  簡行一皺眉:“學校不是市場。”
  叢恕說:“你真像我高中時候的班主任,巴不得把所有人都變成循規蹈矩的樣子。”他伸個懶腰打個嗬欠,“大學生活多麽無聊啊。”
  簡行一看著他。叢恕就是有這個本事,無論多麽挑釁無禮的話,從他嘴裏說出來都不會太讓人生氣。
  談判失敗,簡行一沒有固執己見,隻是冷淡地扔了一句話給他們:“做好經費計劃報上來,能分配到多少我不能保證。”
  叢恕摸著下巴看著他的背影:“沒有我想的那麽難說話啊。”
  陸橋瞟他一眼:“話劇社社長打算秋天的時候競爭學生會主席一職。簡行一也要參加競選。”
  幾個人賊兮兮地對視,故意做出恍然大悟的樣子,長長的哦了一聲。
  坐在台階上那個人站了起來,原來是個年紀很小的女孩,相貌十分出色。叢恕招手,她走到他身邊,他摸摸她的頭發,對之夏介紹:“這是我堂妹,叢容。”
  之夏對她笑,問:“你多大了?”
  叢容有些害臊,聲音小小地回答:“高二。”
  叢恕說:“她就在旁邊的附中上學,聽我說過幾次劇團,想過來跟我們玩。”他指著這幾個人對叢容道,“你想玩什麽,找他們好了。”
  “想演戲找辛唯,女一號,也負責美工,配樂。”辛唯笑笑。
  “周宛,女二號和公關組組長。”
  周宛翻個白眼:“就我一個人負責公關好不好。”
  叢恕隻是笑,又指著之夏說,“陳之夏,剛才陸橋介紹過的。”
  最後介紹陸橋:“我們的團長,也是一號編劇。”
  叢容好奇地問:“那你做什麽呢?”
  叢恕哈哈大笑:“我是死跑龍套的。”
  叢容當然不信,小聲的咕咕笑起來。
  三個女生帶叢容去吃冰。叢容才知道,那個頭發很短長得有點男孩子氣的周宛已經大三了,是劇團的老成員,跟陸橋交情最好。斯文漂亮的辛唯大二。而陳之夏最小,大一而已,所以她雖然看上去有點神秘且對什麽事都滿不在乎,卻還是會不時流露出一股稚氣。
  之夏他們也很好奇叢容:“功課不緊嗎?還來跟我們混,今年就升高三了吧?”叢容不好意思地笑笑:“我功課還行。”之夏他們多方打聽,才知道叢容跟叢恕一樣,從小是神童,過目不忘,念書對她來說根本不是難事。
  之夏很快就把經費計劃做好了。本來說好要跟陸橋一起拿到學生會去。可是陸橋臨時被班主任叫去,她隻好一個人過去。
  “找誰?”學生會值班的同學正在用電腦打遊戲,頭也沒抬地問。
  “簡行一。”
  “哦,他出去了。你要交東西,就進去放在他的桌子上好了。”
  之夏走進去,簡行一的桌子跟一般男孩的不同,絲毫不顯淩亂。她把那份計劃表用一個筆筒壓好,卻看見一封厚厚的信在筆筒後。上麵寫的收信人是簡行一,寄信人處驕傲自豪的寫著“父 簡言 母 鄭嫻”。
  之夏看著這封信,忍不住伸手過去摸著那厚實的牛皮信封,身後有人咳嗽一聲,她手一顫,轉過頭去。
  簡行一正站在門口有些吃驚地看著她。她明顯被嚇到了,表情卻很是平靜,還能鎮定自若地順手把放歪的信重新放好。
  “你好。”他說。
  “你好。”她微笑,然後又補充,“我來送經費計劃書。”
  “哦。”他走過去低頭看了一眼,她的字不像她的人,寫得很剛勁有力。他再抬起頭,她竟然已經悄無聲息地離開了。
  他下意識地走到窗口,初夏的熱浪迎麵撲來,道上的自行車鈴聲歡快的響起,樹蔭下白色的裙子一閃而過。
  社團活動經費批下來,不多不少,剛好夠計劃書上的數目。陸橋很滿意,他力排眾議讓才大一的之夏管財務,就是看準了她的細致耐心。隨後他對團員宣布,腦海裏已經有了個構思,需要大家恢複唱歌跳舞的排練。
  這十個人彼此心照不宣,秋天那個學期才會有各種演出的機會,說什麽吊嗓子練身段都是哄哄外人的。大家不過是要找個借口聚在一起胡鬧罷了。
  學校裏這棟樓是舊校區的小禮堂,若幹年後擴建,這裏早就廢棄不用,就被陸橋他們撿了個便宜,當作活動中心。
  下午時候人們陸續到了。木製地板踩著有嘎吱嘎吱的聲響,他們走得更起勁。吼歌的,在舞台中央假模假式編舞的,小小一個禮堂頓時被各種聲音給充斥了。而通常這時陸橋都是斜靠在一邊不說話。作為整個劇團的靈魂人物,他習慣於以沉默的姿態出現,享受冷眼旁觀的樂趣。
  之夏走到禮堂門口,聽著裏麵的歡聲笑語,猶豫了片刻,又轉身走下台階。迎麵遇到叢恕,他剛遊泳回來,頭發還濕漉漉的,嘴裏吹著口哨,一見之夏就喊:“怎麽不進去?”
  之夏笑了笑:“肚子有點餓了,想去找點東西吃。”
  叢恕馬上說:“那正好,我也餓了,一起去吧。”
  天還沒有完全黑,半枚白色的月亮掛在頭頂。他們默不作聲的在小路上走了一會,脫離了那個大集體單獨相對,竟然有點找不到話題。
  前麵的草叢微微一動,之夏瞧得真切,大驚之下後退一步,一把抓住叢恕的胳膊。叢恕被她掐得生疼,嘶了口氣,聽見她低聲說:“有蛇。”
  叢恕哈地一笑,上前去順著草叢看,一麵回頭道:“我從小就在這裏長大,見過好多次蛇了,放心,一般都沒毒。”
  “那你在那裏做什麽?”
  “想看看能不能抓一條回家燉湯。”
  之夏一陣反胃。叢恕抬頭招呼她:“過來吧,跑了。”又走了一會他偷覷她的臉色,恍然大悟:“你剛才嚇壞了?”
  之夏瞪他一眼。他咧嘴笑了笑:“那你不錯啊,居然沒尖叫。”
  之夏微微一笑,問:“原來你是教職工子女?”
  “你不知道?我爸媽是化學係的教授。”
  “書香門第,失敬失敬。”
  聊著聊著話題就多了起來。他們到學校的小餐廳,各自點了一盤炒麵繼續聊天。
  之夏問叢恕:“你怎麽會想到加入沙鷗的?”
  “我無聊找社團,踱來踱去,看見陸橋叼根煙戴個墨鏡站在那裏招新,很痞的樣子,就決定加入了。你呢?”
  之夏憋著笑說:“我跟你一樣啊。反正得找個社團加入,一眼就看到陸橋,所以就報名了。說實話,我沒什麽文藝特長,也沒有興趣愛好,也不知道他們為什麽會要我。”
  叢恕咳嗽一聲:“我們一直想找人管賬來著。”
  之夏知道他說的是實話,劇團裏每個人都很懶,除了鬧哄哄的排戲。她好奇地問叢恕:“聽說話劇團邀請過你好幾次,你怎麽不去?”
  叢恕聳聳肩,壓低了聲音:“其實我頂討厭拋頭露麵。我就喜歡跟沙鷗這幫人混。”
  之夏慢慢地開始了解,這個各方麵得天獨厚的男孩,可以純粹把好玩當作畢生的追求。
  原來上了大學,果然可以見到這麽多形形色色的不同的人。小叔叔並沒有騙她。
  回去的路上他們一人手裏拿一個冰激淩。叢恕送她到樓下,開始翻兜,居然真的給他掏出兩張紙巾來,塞到她手裏:“擦擦嘴,別叫你們屋的人笑話了。”
  之夏哦了一聲,不好意思的拿紙巾在臉上蹭,叢恕見她怎麽也沒弄對地方,忍不住伸手過去幫她擦了。
  之夏緩緩的抬起頭,一點羞澀的意思都沒有。藍幽幽的天空裏是一輪明月,叢恕看進她的眼睛裏,覺得那裏深不可測,水波蕩漾。他的心一慌,別過頭去。
  之夏輕輕笑起來:“我走啦。拜拜。”
  叢恕看著她步子輕快地上樓,下意識地摸了摸胳膊上剛才被她抓過的地方。月光很亮,他一眼就看見兩個小小的半月形印子,忙用手掌去擦。可是又怎麽擦得掉?
  “叢恕。”有個人在後麵喚他。他轉過頭去,看見之夏他們係的一個年輕老師林婕一臉促狹地看著他,“你也開始到女生樓下等人了?”
  叢恕尷尬地咳嗽一聲,倉皇離去。樓上樓梯轉角處窗口站著一個少女,見到他吃憋,嘴角不自禁地上揚。
  等他走了,之夏回屋取書包。九點多對她還是太早了,寢室裏有人,她怕吵,所以裝模作樣地要去上自習。
  她挎著書包慢騰騰地到處走,來到學校的體育場,坐在最上麵的看台上。下麵很多人在跑步。她百無聊賴地瞧了一會,突然認出一個人來。
  簡行一的身影完全可以稱得上矯健。他腿長,跑起來颯颯生風。之夏向前傾了傾身體,他恰好經過主席台,似乎有心靈感應一樣望過來。隔那麽遠,其實看不見主席台上的人,可之夏還是嚇了一跳,忙往後縮到陰影裏。
  這個人的一雙眼睛,簡直跟他的年齡不相稱,寒如刀鋒,銳芒逼人。
  之夏靠在後麵的牆上想了一會心事。突然聽見腳步聲。她抬起頭,看見簡行一正跨過欄杆走向自己,不由一陣口幹舌燥。
  簡行一走到她麵前,低頭看著她,神色裏有深思的表情。
  之夏老實不客氣地瞪回去。他開口詰問:“我的筆呢?”
  “什麽筆?”
  “我父親送給我的一支鋼筆,上麵刻著字的。你見過,在學生會我的辦公桌上。”
  之夏腦子轟的一聲,她站起來,借著台階的優勢跟他眼睛平齊,冷冷地看回去:“你幹嘛問我?”
  “那天你走了之後,那支筆就不見了。我就離開了一會,沒有別的人進去過。”
  之夏被他那種輕蔑的刁難口吻給激怒了,她把書包扔過去:“那你找找。”她砸的力道大,書包又沉,簡行一後退一步才接穩。
  她又挺直了腰,仰著下巴。
  簡行一沒法不注意到她發育得很好,曲線玲瓏,眼光略略轉開。
  她帶著睥睨的神情俯視他,一字一頓地說:“要不要搜身?我沒有意見。”
  他愣在原地,隨即有點磕巴地說:“算了,你喜歡就留著好了。”
  之夏轉了轉眼珠,笑意慢慢浮現。她的整張臉好像吸進月華,瑩然生光,有一層煙在她臉上微微浮動,叫人看不真切。她靠近他,用很低的聲音說:“膽小鬼。”
  她柔軟的肌膚幾乎就擦在他臉頰邊。簡行一平靜地把她的書包放在台階上,轉身走下去。
  之夏抱著手看著他,撇了撇嘴,又轉頭看向主席台的另一邊。那裏趴著一個人,她早就看見了,剛才他們對話那麽大聲,那個人想必也聽到了。
  之夏走過去,衝那人打招呼:“辛唯。”
  辛唯拍拍身邊:“過來坐。”又說,“簡行一那樣的人,追的人太多了。女生都想盡了各種辦法來吸引他的注意,他大概以為你也是其中一個。”
  之夏不置可否,卻去看她手裏的東西:“這是什麽?”
  “用來算命的牌。”
  “你喜歡玩這個?”
  “嗯,一直都很喜歡。”
  “那你能不能幫我算算,簡行一的筆到哪裏去了?”
  辛唯忍俊不禁:“我不是神棍。”
  她有一搭沒一搭地翻著手裏的紙牌,之夏看見那些圖案上的人或哭或笑,在閃動著冷冷光澤的牌麵上呼之欲出,沒來由地打了個寒戰。
  “你不會冷了吧?”辛唯詫異地問。
  之夏看看腕上的表,答非所問:“差不多是時候回去了,樓門要鎖了。”
  那一個晚上,之夏睡得很不踏實。她做了許多夢,一會夢見叢恕在樓下跑開的身影,一會夢見簡行一居高臨下地看著自己。她覺得一陣冷一陣熱,終於驚醒了,掙紮著起身給自己倒水。卻不小心碰到誰放在桌上的飯盒,咣當砸在地上。
  有人迷迷糊糊地探出頭看了一眼,又倒回去,很不耐煩地說了一聲:“真煩人。”
  之夏端著水杯,窗外竹葉婆娑,桌麵上明明暗暗的影子在跳動。胸部一抽一抽地疼,這種感覺特別熟悉。每次例假要來之前都會這樣。她伸手按住胸口,力用得特別大,往後慢慢躺回枕上。
  第二天之夏沒有去上課,自然也沒去劇團。到了傍晚的時候有人推開宿舍門探頭進來,卻是周宛和辛唯。
  “怎麽啦?”辛唯伸手來摸之夏的額頭。之夏並不是真的多麽不舒服,所以坐起來,笑著說:“想偷懶一天而已。”
  周宛埋怨:“早說嘛,我們還去給你打飯來著。”
  宿舍裏的女孩們陸續回來了,一看到之夏的客人,都表情冷漠地拿了書包就往外走。周宛平時是個不理事的,心思全被學習,劇團和做家教占據了,此刻十分吃驚,直愣愣地就問之夏:“你們宿舍的人孤立你?”
  之夏苦笑了兩聲,沒說話。
  周宛又轉頭看了看辛唯:“她們看你的眼神也很奇怪,你也招惹她們了?”
  好脾氣的辛唯有點尷尬。恰好這個時候電話響了,之夏接聽,原來是她小叔叔打電話過來,說是來城東辦事,可以請她吃飯。
  之夏忙不迭地答應了,還說自己要帶兩個同學去。放下電話周宛就推辭:“我不去了,明天還有測驗呢,我占了座兒去上自習。”
  之夏說:“那這盒飯怎麽辦?”
  “好辦啊。我帶回去放在係裏的冰箱,明天熱一熱吃。”周宛說著就老實不客氣的把飯盒塞回塑料袋裏。她也知道之夏是故意那麽問的:他們都清楚她家境不好一向節儉。周宛性格中有很大成分的大大咧咧,從來不推卻任何好意。換個女孩可能就對之夏和辛唯的這種體貼難以接受了。
  等周宛走了,之夏起來換衣服下樓。陳卓還有一個小時才能過來,她們就順著學校的主幹道慢慢地散步。
  辛唯說:“你跟你們宿舍的人是怎麽回事兒?”
  之夏想了很久,搖頭道:“我不知道。開始的時候我也想所有人都能喜歡我,可是處著處著就發現,無論怎麽樣,要討別人的歡心都是很難的。”
  辛唯勸她:“我們這個年紀的女生,都驕傲得很,也真得很。成年人也許你可以投其所好,可是她們不行。看不慣就是看不慣,哪怕你改了那些讓他們看不慣的地方,她們心裏也已經牢牢記得你的壞處了。”
  之夏發現,原來僅僅差了一級,辛唯的見識可跟自己完全不一樣了。之夏從來都覺得自己成熟,這下也不敢誇口,而是虛心求教:“那我到底怎麽了?”
  辛唯看著她笑笑:“一個人特立獨行,那是骨子裏的,你藏都藏不住。一般人都不喜歡特立獨行的人。之夏你不能否認你是個挺有想法的女孩吧?要做什麽有自己的一套辦法。”
  之夏想到叢恕和簡行一,有種被看穿的難堪。辛唯卻沒有繼續下去,反而說:“不過我也不是一個有人緣的,所以我的勸告沒有什麽用。”
  辛唯的處境之夏倒是明白幾分原因,無非是因為她長得實在太突出,哪怕她再溫婉再友好,也沒有人會喜歡一個跟著出去走兩圈,就有男同學來問她是誰的女生。
  之夏長長地歎了口氣:“辛唯你算命準嗎?”
  “有時候準有時候不準。”
  “說了跟沒說一樣。”之夏笑嘻嘻地埋怨。
  辛唯說:“我學習過很多很多種算命的方法。有時候我看著那一摞牌,心裏特別著急。你知道嗎,就好像下大霧,什麽都瞧不清,在那裏瞎摸,一直想,你倒是告訴我啊,到底會怎麽樣?”
  之夏的腳步略微停了停,有那麽一個瞬間她很想問問辛唯的事情,可是最後還是決定閉嘴。她們倆處得好,也是因為彼此都有分寸。之夏自己就不樂意別人問東問西。不過她突然想起了什麽,對辛唯說:“那今天可巧了,我小叔叔很博學很厲害,他自己說對周易很精通,對算命也有兩手。”
  “真的?”辛唯高興起來。
  之夏鄭重點頭:“我什麽時候蒙過你?”又覺得好笑,自己樂了一陣才告訴辛唯,“他以前就給自己算過他要找個什麽樣的人做老婆,後來找到我小嬸嬸,幾乎分毫不差,身高,長相,家庭背景。”
  “那他有沒有給你算過?”
  “沒有。”之夏的聲音低下去,好像陣雨前飽含雨水的雲壓在頭頂。她踢著路上的小石子,過了一會才說:“我覺得,他是怕算出來不好所以才沒算的。”
  辛唯愣了一愣,隨即像個大姐姐那樣摟著之夏的肩膀,給她無聲的安慰。
  等陳卓到了飯店,一眼就看見自家侄女難得氣質沉靜地坐在那裏,旁邊坐了一個極漂亮的年輕女孩。陳卓對之夏曆來偏心,之夏自己也爭氣,所以在這個小叔叔眼裏,侄女跟普通女孩簡直是雲泥之別。要見到辛唯才知道這個世界大了去了,所謂樓外有樓,山外有山是也。
  陳卓坐下來招呼點菜。辛唯本來有點局促,很快也就好了。陳卓雖然其貌不揚,卻是個相當風趣博學的人,和他談話永遠都不覺得乏味。辛唯請教了幾句周易,他立刻就侃侃而談。辛唯也選修過相關課程,卻覺得從來沒有人能把這樣一個神秘古老鑽研起來十分枯燥的事情說得這麽好玩。
  之夏卻不怎麽感興趣,聽了一會就問:“小叔,你能不能給辛唯算算呢?”
  陳卓笑了笑:“你們年紀輕輕的怎麽喜歡這個?我的意見是,命運這個東西不要去算,知道了沒好處,也沒有意義。”
  之夏和辛唯對視了一眼不吭氣。陳卓笑著說:“一定是在心裏罵怎麽有這麽一個糟老頭子這麽古板吧?”
  之夏樂了,給他夾了一塊魚。她的眼睛一向會說話,陳卓歎了口氣:“有時間我可以教教你們,你們自己研究去吧。這是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
  從那以後辛唯不再隨身攜帶塔羅牌。劇團裏的人鬧的時候,她就坐在一邊看書。她和陸橋一南一北,在那個喧鬧中心的兩端坐著。工人打掃禮堂也不勤快,偶爾有塵土揚起來。之夏好幾次乍然走進去,好像看到一張灰蒙蒙的老式黑白照片,裏麵最安靜的兩個人最引人注目。
  之夏忍不住問:“你不嫌吵鬧嗎?為什麽非要來劇團看書?”辛唯靠著窗子,用手指描窗欞的圖案,漫應道:“我就是喜歡跟熟悉的一大群人呆在一起,聽著他們吵一吵挺好的。”
  “你和陸橋真是太奇怪了。”周宛湊過來做了個總結。之夏卻不出聲,心有戚戚。
  周宛卻突然嗬了一聲,嚇得之夏從窗台上差點摔下來。順著周宛的目光她看過去,也不由瞪大了眼睛。簡行一正走進來,好像根本沒有注意到所有人都在看他,徑自坐在了觀眾席上。
  禮堂裏一下安靜下來。簡行一清清嗓子,給了一個官方解釋:“我觀摩每個社團的工作,做一份年終總結交上去。”
  陸橋遞了眼色,沙鷗的骨幹們以一種很自然的,不太引起人們注意的方式聚集在角落裏。
  “他到底來幹嘛?幫我想個法子把他給轟出去。”陸橋擰著眉頭,厭憎地朝觀眾席看了一眼。
  叢恕不以為然地說:“來就來唄。看一會沒人待見他自然就走了。”
  周宛卻支持陸橋:“有個人監視著我渾身都不舒服。”
  簡行一看了會那雜亂無章的排練,起身徑自走過來問:“陸橋,你們這出戲的名字是什麽?”
  “罪與罰。”
  “哦?”簡行一覺得出乎意料。
  陸橋懶得看他,說:“不是根據名著改編的,是我們自己寫的。”立刻又嗤笑了一聲,“想來你也沒聽說過原著,我跟你解釋個什麽勁?”
  簡行一雖然冷漠,但是涵養極好,從包裏掏出一個筆記本,認真地看著陸橋說:“說說你的構思吧。”
  陸橋愣了兩秒就投降了,也沒再敷衍他,跟他說了一下大致的構思,總體上來說,他的故事以未來世界為框架,通過抽象誇張變型的方式,解讀了年輕人的苦悶和內心的黑暗。
  簡行一一直默默地聽著沒有發表意見。到最後他說:“你們繼續排練吧。我過段時間會來跟進。期末的時候你們如果能有個雛形出來就最好。我會跟宣傳部聯係一下,看能不能幫你們安排一下九月的表演。”九月十月一向是學校各種活動的黃金季節,簡行一這麽做似乎顯得對陸橋的工作很支持。
  他把筆和筆記本收好,衝他們點點頭:“那我走了。再見。”
  叢容吃著一根冰棍目睹了整個過程。她是全場唯一一個目送簡行一離開的人。周宛拍拍她的頭:“小鬼,是不是覺得他很值得同情?我們可沒欺負他,是他先來幹擾我們的。”
  叢容笑起來,眼睛彎彎的,卻不答話。叢恕在一邊說:“不要小看了現在的高中生,他們班上稀奇古怪的事不少,一個個精著呢。”叢容撅了撅嘴,也沒反駁,可比在場幾個大學生沉得住氣多了。
  陸橋突然罵了一句髒話。大家吃驚地轉頭看著他。他一拍大腿:“簡行一剛才說什麽了?他說他還要來繼續跟進。媽的,給我下了一好大的套。”又指著他們幾個說,“你們白吃飯的?也不提個醒兒。”
  一直打算袖手旁觀的辛唯都忍不住噗哧樂了。
  陸橋納悶:“你們說,學生會為什麽搞這麽一個人負責文藝部?他全身上下哪裏有一個細胞跟文藝沾邊?”
  幾個人麵麵相覷。他們都過著這個學校的邊緣化生活,對於外麵的大事小事並不關心。最後周宛說:“把這個工作交給之夏去打聽吧,我們也好心裏有個底。”
  之夏氣不過:“為什麽是我?”
  陸橋點了支煙吐個煙圈慢吞吞地說:“因為你資曆最淺。”
  之夏回去琢磨了一番,覺得宿舍裏那幾個女孩肯定知道點什麽。她們的關係雖然冷淡,卻也沒有交惡到不說話的程度。有時大家高興了,也會在一起聊點不痛不癢的話題。之夏留了心思,發現簡行一這個名字出現的頻率可不低。
  她裝作好奇地問:“我認識這個人,他管我們社團。他很特別嗎?”這種肉麻的小女生腔調,讓她自己都起了雞皮疙瘩。
  果然女孩子們來了興致,開始大談簡行一和學生會裏的幾個所謂知名人士。之夏總結整理了一下,得出一個大致的結論:當年學生會競選,簡行一憑著演講橫空出世。他不像其它幾個候選人那樣參加過各種活動,在各院係甚至學校裏擔任過職務,所以可以說一點根基和背景都沒有。要不是演講表現出其它候選人不太具備的沉穩踏實以及其外表優勢吸引了大多數女性投票者,他壓根沒有機會成功。其實以前進學生會主席團的理科生就一直很少,他這樣的就更少了。主席團分配工作,其他三個主席本來各自不服,卻在那個時候空前團結,最後把學生會裏最沒優勢的文藝部和後勤部扔給了簡行一。後勤部裏唯一的閃光點勤工儉學中心也被單獨分了出來交給了正主席直接管理。
  簡行一是個很驕傲的人,從來沒有對這樣的安排表示任何不滿,也不見他跟那些主管學生工作的老師套近乎。所以在女孩們的嘴裏,他儼然有悲劇英雄的形象。之夏覺得十分可笑,私心裏想這也不過是另一種手段罷了,這一招叫做坐山觀虎鬥。老師們就那麽幾個,做學生工作這麽多年,什麽人沒見過?那幾個人各使心計,最後不過是落得個被平衡製約的下場。她卻沒說出來,原因不外有二,一來說了這群姑娘也不會相信,反而會對她更加不滿,二來她沒有義務去教育任何天真的人,她們不再天真,對她可不是件好事。
  簡行一後來一周來一次。那天正好之夏在台上唱歌,他們把流行歌曲和古典音樂都配上自己的詞來唱,也算是一種突破。可惜之夏生來沒有任何歌唱細胞,唱出來幹癟癟的,還偶爾跑調。陸橋在下麵捏著根煙直皺眉。
  之夏瞥到簡行一,也不扭捏慌張。而是在舞台邊緣坐下來,喝著軟罐飲料問陸橋:“有沒有可能把我這個配角刪掉?”
  陸橋說:“我們就這麽幾個人,大家都得上。你看周宛他們幾個,還演好幾個角色呢,換場實在是調配不開。你就努力努力吧。”
  之夏的小腿非常漂亮,光潔修長。她那天穿了最心愛的涼鞋,鞋頭側有朵淡紅色的花,在斜射進來的金色光線裏一晃一晃的。坐在觀眾席正中的簡行一平靜地看著前方許久,目光上移,和她的視線對上。
  她眉梢挑起,那小小的挑釁和沾沾自喜終於流露出十八歲少女的稚氣。簡行一嘴角掛起不易察覺的微笑。
  之夏排練完坐到角落裏。簡行一在 她的右側很遠處。她覺得整個右手臂都熱烘烘的,就幹脆趴在前排椅背上揣測。他完全可以任他們自生自滅,卻又為什麽要來插一腳?他不會那麽沒頭腦,沙鷗這次的劇目肯定不會得到學校的認可。他要是想以這個來搏出位簡直太愚蠢了。
  可是他如果是為了別的目的來的,也太不像他了。何況他一言既出答應了劇團要支持,將來反悔未免有失身份。
  越想越覺得整個事情很有意思。簡行一走了以後,她把自己得到的各種消息匯報給陸橋他們聽,卻沒提自己的分析和推論。果然他們都不甚感興趣,隻說外麵的世界很無聊。
  之夏暗自鬆口氣,這是她一個人的秘密遊戲。
  第一次完整排練的那天,叢恕帶著叢容來學校,他自己有事,就讓叢容跟著之夏。之夏沒課,一個人也覺得無聊,帶著叢容去吃了甜品,順道去找辛唯。
  辛唯正在水房裏洗衣服,之夏和叢容也不介意,就站在旁邊看著一邊聊天。因為有叢容在,他們的話題都集中在新劇排演上。
  之夏遺憾:“你要是能來演出就好了。我被煩死了,上一幕我要演個路人甲,下一幕要演個會唱歌的機器人。什麽和什麽啊?”
  叢容說:“多好玩兒。可惜我哥說了,看可以,加入還是不行。”
  “叢恕還有點當大哥的樣子嘛。”
  叢容吐了吐舌頭:“他就怕擔責任。二伯上次知道他帶我來這裏,把他狠狠地罵了一通,我都怪不好意思的。”
  之夏哈哈大笑,每次想到嘻嘻哈哈的叢恕吃憋,她就樂不可支。
  有兩個女孩走進來。水房和廁所是通的,她們也沒有刻意把聲音壓很低。有一個忿忿地說:“她在那裏指桑罵槐,簡直有病。我是氣不過,我要是他們宿舍的,早跟她翻臉了。”
  “她又不是第一次跟宿舍裏的人吵,見怪不怪咯。”
  “不就是一副耳環嗎?誰叫她洗了臉不收好,擱池子上。”
  女孩輕哧了一聲:“沒聽她說嗎,是男朋友送的。她男朋友是學生會實踐部的那個部長,左盛。”
  “搞了半天,原來是臭顯來著。不過左盛哪有她說的那麽好?學生會最不錯的還是他們的副主席。”
  之夏認得那兩個女孩,也跟自己一樣是大一的新生,所以到高年級女生樓裏說話沒有避忌。
  他們洗了手走了,三個人好半天沒說話,隻有眼神交流。還是叢容最先打破沉默,說:“大學生活也沒我想的那麽有意思。”
  辛唯笑了起來:“沒聽過那句話嗎,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尤其全是女生的地方,是非更多。”
  叢容轉了轉眼珠:“那你們幾個呢?”
  之夏笑著說:“我們還沒有朝夕相處,也沒有利害衝突,就沒到可以有是非的地步。也許將來會有,不能排除大家的共有特征啊。”
  叢容見他們倆平靜且不諱言,特別明白事理的樣子,一下子起了敬意。
  之夏卻轉過頭問辛唯:“你這條裙子不是昨天才穿了一天嗎?幹嘛洗這麽認真?不如攢著用洗衣機洗得了。”
  辛唯笑笑,也不辯解,把裙子擰幹,用衣架掛在走道頂上,然後招呼他們:“進來坐坐吧。”
  她從衣櫃裏拿了條裙子:“我換一下衣服。”說著把床前的簾子拉上。她剛才關衣櫃的動作特別快,之夏卻已經看到了裏麵。
  辛唯的衣櫃隻塞了一半。學校裏給的衣櫃是一格一格的,很小,所有女生都在抱怨東西沒地方放。可是辛唯卻是個特例。
  之夏回想了一下,發現辛唯的衣服確實很少,式樣也極樸素,但是因為幹淨,她本人又漂亮,人們的注意力都被吸引了,自然不會發覺她沒衣服可換。之夏暗自吃了一驚,更努力地回想,大家聚餐什麽的辛唯也沒有推辭過。隻是偶爾她在食堂遇到辛唯,會發現她隻吃二兩飯外加一個白菜。當時她以為辛唯是在減肥,現在看卻完全不是這樣。
  之夏想,辛唯原來是這麽一個好強的人,一點都看不出來她的窘迫。恐怕她的家境不比周宛好多少,給人的感覺卻完全不一樣,這個女孩真是成熟得不動聲色。
  辛唯換了衣服鑽出來,她穿了一身藍布裙子,頭發自然垂到肩膀,顯得格外的清爽。
  叢容忍不住哇了一聲。辛唯取了鑰匙招呼他們:“走吧。”之夏站起來,不小心碰到她的手背,脫口道:“你的手怎麽這麽涼?”
  辛唯一笑:“我一直這樣啊,哪怕是夏天手也是涼的。也許是貧血的緣故。不過,今天可能是因為緊張,要正式彩排了啊。”
  之夏和叢容都很意外:“你都演了這麽久了還是會緊張?”
  辛唯苦惱地皺眉:“會,一直都會。生怕演砸了。不怕你們笑話,我每次考試也覺得手腳冰涼。”
  之夏是知道辛唯因為成績好而拿特等獎學金的。她稍微思索了一下,就覺得這一切都不奇怪,在心裏歎了口氣。
  那天排練效果很不錯。陸橋一高興就說:“走,去吃一頓,晚上再去找個地方劃船。”
  之夏沒說話,辛唯則抿嘴微笑:“好啊,走吧。”又遲疑了片刻,去看周宛。
  周宛滿不在乎地收起書包:“你們去吧,我還得背GRE單詞呢。”
  陸橋瞪她一眼:“少來了,走,今天我請客。”
  周宛想了想:“那也行,我們去吃蘭州拉麵。”
  周宛的優點顯而易見。她並不是個很敏感自卑的人,反而很坦然,有點沒心沒肺。但她也不會過分,那些能讓她融入集體又不讓施惠人太破費的事情她都樂意接受,如果太奢侈她一定會用這樣那樣的借口給搪塞過去。
  晚飯後他們遊蕩到天黑才去劃船。其實是去附近的一個公園,等人都下班了,他們駕輕就熟的翻牆而入,到租船的地方把人家的船推出來。為了防止有人亂劃船,租船的辦公室把漿都收了起來。可是早兩年陸橋他們跟高年級師兄混,那幫人不知道從哪裏弄了漿,藏在公園很隱秘的地方,每次來他們都先去那裏取漿,然後再去解繩子推船。
  湖挺大。分為前後兩個湖,後麵那個小一些,還沒開發,十分荒涼,平時堵著不讓遊客劃船。而陸橋他們摸熟了地形,鑽橋洞,穿小河,愣是能到後湖去。
  折騰到那裏兩船人都是一身的汗,衣服粘在身上很不舒服。陸橋坐在船頭點了支煙,突然當頭澆下冷水,煙濕漉漉的留在手裏,已經不成形狀了。另一條船上的那夥人惡作劇得逞,笑彎了腰,舉著漿示威。
  “媽的。給我上。”陸橋大罵,一把從周宛手裏搶了漿劃起來。
  之夏見陸橋來勢洶洶,心裏有點打鼓。她穿了白色的裙子,要是淋了水可沒法見人了。叢恕樂嗬嗬地等著陸橋的報複,一麵回頭對之夏和叢容說:“你們倆要是怕,可以躲在我後麵。”
  叢容高興還來不及,怎麽會怕?第一個彎下腰去用手拍水。之夏往叢恕身後挪了挪,陸橋已經一漿拍過來,她把身子一矮,水全都潑在了叢恕身上。叢恕不甘示弱地還擊,之夏在他後麵可不好躲,不由自主地抓著他結實的胳膊,把身體貼得更近。
  那天沒有月亮,滿天都是星星,銀河都能瞧得清楚。水珠飛濺,晶瑩剔透,好像星星潑了下來。之夏偶爾一抬頭,看見叢恕嘴巴張得大大的在笑,一滴水珠順著他挺直的鼻梁滑落。
  之夏抓著他的手臂,一時忘記了閃躲,半身都被淋濕。
  等鬧夠了,叢恕轉頭看看她:“你沒事吧?”見她難得羞澀地側對著自己,白色的裙子裏竟能隱約看到裏麵似乎是粉色的花紋。他忙轉過眼睛,伸手把船頭藏的包找了出來。他本來在T恤外麵罩了短袖襯衫,剛才嫌太熱塞在了包裏。他取出襯衫,也沒看之夏一眼,手往前一伸:“喏,冷的話就披一披。”
  之夏沉默著穿上襯衫。船已經在湖心一個小島邊上靠岸了。叢恕和另外兩個男生先跳下去拉著繩子拴好,又伸手接之夏和叢容下船。
  在之夏的手放在他掌心的刹那,她飛快地瞟了他一眼,長長的睫毛下波光瀲灩。
  這是他們常來的地方。圍成一個圈開始聊天。叢恕沒有帶吉它,卻臨時想起把口琴塞在包裏。他的口琴吹得極好,琴聲如流水一般歡快悠長地回蕩在夜風裏,隨著水麵上一圈圈漣漪蕩開。
  沙鷗的成員除了之夏以外都愛唱歌,自然是一首接著一首。之夏起先跟著打打拍子,後來不知道怎麽了,眼皮沉重,竟然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隱約中聽到他們停止了唱歌,開始聊天。先是談這次的劇本,後來又談什麽愛情之類的話題。
  還是辛唯把她推醒。她揉著眼睛坐起來,辛唯在她耳邊笑著說:“你睡得可真香,叢恕一動都不敢動。”
  之夏這才知道剛才她靠的是叢恕的肩頭。她轉過頭,叢恕正揉著發麻的胳膊衝她笑,眼底坦蕩如大江映月:“之夏,你還是減減肥吧。”
  之夏一拳擂了過去。
  排練有了譜,之夏也開始打算著美工該怎麽辦了。她以前跟著小叔叔學過寫字,一手毛筆寫得很漂亮,畫也跟著芥子園畫譜學了那麽幾下,卻不是很出色。前幾次她都采取了外包的策略。反正陸橋也是個喜歡一手包的人,道具背景什麽的都是他的主意,之夏隻要找到合適的人實現他的意圖就可以了。
  之夏在宿舍裏沒有人緣,但是至少在高年級和外係男生中很能吃得開。她手頭寬裕,經常請人吃飯。而大學生搞個設計畫幾筆畫也就是圖個樂子,所以外包策略走得蠻順利。
  有幾個廣告係的男孩跟她關係最好,之夏想著先跟人說好了,放假以後也許能請他們專門幫自己兩天。她抱了資料到男生宿舍去找孟昭,敲敲門,正是孟昭自己來開的門,見了她明顯一愣,沒有露出往常那種和氣的神色,隻是冷冷地轉身往裏麵走,頭也不回地問:“有什麽事兒嗎?”
  男生宿舍裏一股說不清的怪味。之夏踩了一隻髒襪子,忙說了聲對不起,又抬頭微笑:“我們又要演出了。你有沒有興趣來我們劇團做美工?我請你吃飯。”
  孟昭坐在床邊盯著個桌麵發愣,許久才抬頭看她,眼神裏有種很複雜的情緒,甚至帶了點輕蔑。之夏一驚,倒沉著起來,笑了笑:“如果你忙,我就不打擾了。”
  “陳之夏。”孟昭叫住她,站起來走到她麵前,猶豫地說,“你到底把我當什麽人?”
  “朋友,好朋友。”之夏誠懇地說。
  “陳之夏,我告訴你,朋友不是這麽做的。你就想憑借我對你的好感支使我,沒門兒。”孟昭火了,粗魯地衝過去拉開大門,瞪著之夏。
  之夏雙手微微發抖,強忍著鼻頭的酸意,禮貌的點了點頭走出去。沿路碰上好幾個男孩,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總覺得他們每個都用一種奇異的表情在看自己。
  她走到陽光下,因為神不守舍差點被一輛自行車撞到。
  那種遭人厭棄的感覺堵在胸口,她覺得自己就要吐了。左右又沒有女生樓,隻能跑到一個垃圾桶邊低下身子。
  垃圾桶的鐵皮反射著刺眼的陽光。她感到眼角有點濕潤,可是始終都隻是幹嘔。
  有人在旁邊停下來看,還問:“同學,你沒事吧?要不要送你去醫院?”
  她努力擺擺手,卻又有一個人走過來,在自己後麵拍了兩下。她一下舒服多了,直起身子說了聲謝謝,看清楚那人之後愣了一下:“簡行一。”
  簡行一眯了一下眼睛,問:“你是不是中暑了?”
  “不是。我就是吃了不幹淨的東西。”她輕輕地說。
  “那我送你回宿舍吧。”
  之夏想了想,點頭說:“麻煩你幫我拿下書。”
  他本來以為她要讓自己扶住,手也已經伸了出去,卻沒想到她隻是把書放在他手裏,冰涼的手背細膩柔軟的滑過他的掌心,留下一道痕跡似的。
  他送她到樓下,頗有幾個認識他的人好奇地張望。她卻沒注意,隻顧朝前快步走,腳下一軟,差點跌倒。他立刻伸手扶住她,她抬起濃黑的睫毛看著他,臉上有種倔強堅忍的神態。他意外之後心倒反而軟了,神色放緩:“你上樓小心些。”在來往經過的人看來,他倆宛如一對戀人。
  之夏嗯了一聲,也沒說謝謝徑自上樓。她躺回床上,把臉埋在枕頭裏。
  原來有些事情是永遠不會習慣的。
  她當然知道孟昭對她頗有好感,也不是沒有下意識地利用這點好感請人幫忙。可是她一向不肯濫用這點優勢,如果是力所能及一定自己完成,如果不能就誠懇相求,並以禮回報。
  她冷冷地想,原來這就是我沒有利用到底的回報,下次幹脆讓他鞠躬盡瘁死而後已好了,那也算沒白挨了這一頓罵。
  過了兩天,叢恕聽說之夏沒找到人做美工,特意跑到樓下扯著嗓子喊她:“下來,我幫你找人畫畫去。”
  之夏笑了,手邊有個毛絨球,本來是拴在書包上的,這下順手拋下去,砸在他腦袋上,絨球在他頭上彈了一下,被他反手撈住。她清脆地回答:“給我五分鍾。”
  同屋的郭雲正在旁邊看書,聽到後抬眼問:“怎麽,你平時不是都叫廣告係那些人幫你畫的嗎?”
  之夏心中一動,說:“可不是嗎,不知道為什麽,突然就不肯幫忙了。”
  一般女孩流露出弱點,都是話題打開的好時機。果然郭雲見一向瀟灑自如的之夏也有吃憋的時候,立刻安慰了兩句,又說:“也不知道是不是那次吃飯的緣故。”
  之夏對著鏡子梳頭,停下手來,吃驚地問:“怎麽回事?”
  “我們跟廣告係聯誼,吃過幾次飯。”郭雲說,又看了看之夏,見她沒有問為什麽沒人通知她,就繼續道,“上周吃飯的時候,於真說漏了嘴,唉,你也不能怪她,也別跟她說是我說的啊。”
  之夏心裏大怒,我做了什麽見不得人的事情?有什麽可說漏嘴的?臉上卻露出焦急不解的神情,忙說:“放心吧,我不會說的。”
  “她就說你最近對簡行一有意思,拚命跟我們打聽消息,做劇團的工作也方便你多接近簡行一。估計孟昭聽了不高興了。我回來還說她呢,這種事情怎麽能跟外人說。”
  之夏沉默了一會,歎了口氣:“知道了,謝謝你。”
  那天她一直做出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搞得叢恕很不適應:“怎麽?美工沒幹好就這麽喪氣?陸橋自己都沒放在心上,你急個什麽勁兒。放心吧,我這幾個哥們不錯,我正攛掇著找他們一個加入我們劇團,這樣以後你就不用跑來跑去的了。就是不知道陸橋答應不答應,他也太挑剔了,各色!”
  之夏笑了:“你不懂。”
  叢恕轉身把那個小絨球彈到她腦門上。
  “走,吃冰激淩去。”之夏推了推他的胳膊。
  自那以後之夏冷眼觀察了宿舍裏幾天,發現他們不僅僅是對自己捕風捉影,好幾個女孩也是跟別人多說了幾句或者多問了幾句就被當成了倒追,心裏也就平衡了許多。不過她又發現,郭雲最近跟於真很不對付。那天於真回來得晚忘記打水,順手就從郭雲的暖壺裏倒了一點,結果郭雲回來大發脾氣,搞得於真也摔了臉盆。
  之夏覺得歎為觀止。一點點小事就可以借題發揮到這個地步。她學著他們的思路想了一會,覺得說不定郭雲和於真都喜歡上了孟昭,才造成這種局麵。想了想又認為不對,兩個女孩都有眾多追求者,孟昭哪裏有這麽大魅力讓她們焦躁若此。
  她突然想起於真和郭雲都加入了學生會後勤部,一切豁然開朗。又搖頭歎氣,自己不過是問了簡行一的情況幾次就落到如此下場,早知如此,那天簡行一送她回來她就該在樓下多展覽些時間。
  也許也不能責怪郭雲和於真。人都有天然的戒備和自私,微妙得很。之夏氣平了,倒想起另一層好笑來:這幫丫頭心思如此千回百轉,兵不血刃的手段也是一套一套的,對於簡行一這樣的人卻盲目崇拜一味美化,真是莫名其妙。
  眼看期末就要到了。她手上有幾張單子要交給學生會文藝部。剛走進辦公室,就覺得氣氛不對。她探頭看了看裏屋的情形。
  文藝部部長顧瑛白坐在那裏聽對麵那個人訓話,語調不高,卻冷得逼人:“期末馬上就到了,臨時怎麽找人?我上次問你你不還說人已經都齊了?”
  雖然被門遮住了視線,之夏立刻知道那是誰在發飆。想想顧瑛白漂亮得楚楚可憐,挨批時也跟常人沒什麽區別,可見這個簡行一不算是對女性抱有特別同情心的人。
  之夏悄悄的退到外麵站在走廊上看廣告牌,裏麵隱隱傳來啜泣聲,卻聽見桌椅挪動的聲音,而簡行一歎了口氣,往外走出來:“我已經跟王老師說了改時間。放心,她不會怪你,她已經罵過我了,下次你自己注意些,我也會多跟進的。”
  這家夥很有點做大事的樣子。之夏暗自點頭,更專注地看著廣告。
  簡行一出門看到她,不得不打招呼:“陳之夏。”
  她轉過頭,比以往任何一次都和顏悅色:“簡行一,是你啊?正好,我想謝謝你上次幫忙。等我交了這兩張表格,我請你喝飲料,好嗎?”
  簡行一疑惑地抱著手看她,她笑盈盈地回望過去。寒冬過了太久,突然來陣春風,他一下放鬆了警惕,答道:“好。”
  (劇透,別擔心,沒色誘。俺又沒寫宮廷文 *_^)
  樓下就有間很小的冷飲室,學生愛動,一般都買了就走,所以隻支了兩張桌子。之夏和簡行一坐下,之夏把點飲料的單子推過去:“想吃什麽盡管點。”
  簡行一微笑。之夏吃驚地看著他,原來他笑起來的樣子竟那樣溫文爾雅,跟平時的冷傲截然不同。之夏不免揣測這個人是不是把這招當作必殺技,偶一為之才能見血封喉。
  “我就喝杯冰茶吧,無糖的。”他說。
  之夏垂睫:“我吃一個草莓聖代。”
  冷飲上來,之夏問他:“你上次看我們排練,感覺如何?”
  他沉默片刻,老實答道:“很亂,很奇怪,也有點意思。”
  之夏嫣然一笑,近乎耳語地道:“其實,我也是這麽覺得的。”
  簡行一看她一眼,笑意漸起。她帶點活潑而叛逆的樣子,讓他又想起那天在運動場,她挑著眉說自己是膽小鬼。
  她以為自己風情萬種,攝人心魄,卻不知看越看越像個孩子。
  她又問:“你有什麽個人愛好?”
  簡行一轉動手裏的杯子。他的愛好早在校園BBS上被揭露得幹幹淨淨,她還要來問他?問的這麽直白,看樣子是真的一點都不知道。沙鷗這幫人真是活在世外桃源裏,我行我素。
  “下棋,畫畫,彈鋼琴,看科幻小說,打網球。”
  之夏同情地看他一眼:“你可真老派。”
  簡行一被這個評語噎了一下,半天沒做聲,才問:“你呢,你喜歡什麽?”
  之夏淡淡地說:“看書。除此以外沒別的了。”
  “也不喜歡演戲?”
  她笑著搖頭,眼眸璀璨:“我就喜歡跟他們在一起玩兒。可恨陸橋老把大家一個當兩個使,累死人。”
  簡行一忍俊不禁:“其實你更老派。”
  一來一去聊開,之夏發現簡行一真的是個很低調的人,至少裝得很低調,隻肯做自己該做的事情,盡力避免聚光燈下做秀。
  說話間他的電話響了,他衝之夏點頭:“我去接電話。”然後起身出去繞到小屋後。
  冷飲屋有個小小的衛生間,磨砂玻璃窗戶正好對著他站的方向。之夏溜到衛生間裏,果然可以將對話聽得清清楚楚。
  卻聽他斬釘截鐵地說:“我不去了,你們自己玩吧,好意我心領了。替我謝謝他。”
  之夏想,是“他”還是“她”?
  “不是,這種生日驚喜聚會我很吃不消,而且我不希望佳萍誤會。上次她那麽興致勃勃地準備,讓我怎麽回應?我不想她覺得我不識好歹,也不想給她無謂的……嗯,你明白就好。你們真想幫我慶祝,到時候我請你們唱卡拉OK好了。”
  之夏聽他快要說完,忙溜回座位上。
  他回來什麽也沒多提。有幾個男生衝進來買飲料,最後那個人就是叢恕。他看見之夏,又看見簡行一,睜大了眼睛,立刻又打了招呼,拿了東西就走,走的時候又忍不住回頭掃了兩人一眼。
  之夏心裏有些慌亂,表麵卻若無其事,跟簡行一又聊了一會才分手。
  回去的路上之夏的心思放回簡行一那個電話上。以她的判斷,簡行一是個不好相與的人,太有主見。
  本來想報複於真有很多種法子,最常用也最有效的手段自然是製造輿論攻勢。造謠中傷這種事之夏懶得去做。不過於真本身就有無數地方值得詬病,根本不需要之夏編造什麽。
  於真大概是宿舍裏家境最好的,所以穿衣打扮都與眾不同。她長得不算標致,可是皮膚好,頭發自然卷,個子又高,很吸引男孩子,裙下之臣眾多,每天都有人替她鞍前馬後,儼然405室的小公主。
  按理來說這樣的女孩應該對周圍的女生很不屑才對。但於真不是,她眼觀六路耳聽八方,誰有個什麽風吹草動她都知道,最不喜歡其他人有追求者。隻要誰的追求者稍微多了一點,她就立刻跟寢室裏其它人(當然除了之夏)關係特別好,孤立那個人,讓那人不好受。
  一年下來,宿舍裏每個人都跟她好過,也被她給過臉色。奇怪的是女孩子們也吃這一套,並不拒絕她的好意,似乎忘記了她也會這麽對自己。之夏想,也許於真做的正是他們想做的,隻是沒那麽明顯罷了。
  當然宿舍裏的人私下也會嘀咕,對於真經常性的腳踩幾隻船相當鄙夷。
  另一個讓人鄙夷的地方是她的虛偽。舉個例子,於真成績不錯,在班上名列前茅。測驗考試前她會抱怨:“唉,今天又跟小劉出去溜冰,完全沒有自習,怎麽辦啊?”成績發下來她就做出一種很驚異不敢相信的姿態說:“哎呀,這是怎麽回事,我以為我這門要掛了呢。你知道我根本沒好好上課,作業也沒做,居然考了個九十八。”
  開始的時候女孩們都很敬畏,原來宿舍裏住了個天才,自己拚死拚活考個九十,她不費吹灰之力就能考九十八。後來有人無意中發現,她每次考試前都在最偏僻的一個小教室自習,從早熬到晚,根本不是所謂的跟男孩子出去了。
  大家也不揭破,每次還聽她說,隻是態度就變得淡淡的。
  她認識了幾個高年級男生,經常能弄到往年的考試題,藏著不告訴任何人。直到也有人去要這些卷子,男生們說:“不是給了於真嗎?”別說同寢室的人了,旁邊寢室的同係女孩也憤憤不平。
  打擊於真的辦法也許就是替她宣揚宣揚所作所為。不過之夏相信會有人去做,而且這也見效太慢了。
  起先之夏想最有利直接的報複是帶著簡行一招搖過市,所以才有了今天的請客。可是現在她完全不需要這麽做了。這樣也好,省得讓自己成靶子,被他們聯手讓自己不得清淨。
  她一回宿舍就開始行動。先調查簡行一的生日,一邊經常性地提起叢恕,在給辛唯周宛打電話的時候也言必稱叢恕。
  叢恕的條件實在太具有說服力,不到兩天宿舍的人就都以為叢恕跟之夏走到了一起。
  之夏偷偷觀察郭雲和於真,發現他們果然在各自關心男孩子喜歡什麽東西,一向不去逛商場的郭雲去了好幾次。
  於是在一次全寢室一起吃飯的時候,之夏閑閑提起叢恕可能要過生日了,劇團打算給他辦一個驚喜聚會。
  “二十歲生日,一定要很難忘才行。”她說,目光一掃,郭雲和於真都若有所思。
  過了兩天她跟郭雲單獨去吃飯,又說起這個事情。郭雲忍不住詳細詢問之夏他們都準備了什麽,之夏說了幾句,又說:“不過也是叢恕這個人愛熱鬧,這樣做才有效果。有的人很低調,估計會反感吧。比如我知道那個簡副主席,他來我們劇團的時候就說過一次,最恨有人給他辦這種驚喜party。”
  郭雲一凜,隨即垂下眼瞼。之夏說:“要是誰巴巴地去給他搞這個,準下不來台。”
  郭雲笑了笑,把話題轉開。
  之夏也微笑。
  想利用陳之夏去對付別人,哪是那麽容易的事情?
  簡行一生日那個晚上,之夏一回宿舍就看見平時愛在鏡子前做麵膜折騰一個小時做保養的於真躲在自己床上,把簾子拉得嚴嚴實實的。
  之夏去水房刷牙洗臉,聽見同寢室的溫蕾,葉書涵和郭雲在竊竊私語。原來於真果然打算給簡行一辦個生日聚會。那天他們剛好學生會例會,他們偷偷在辦公室布置了一番,等簡行一一進去發現裏麵黑漆漆的想後退,於真已經撲上去尖叫著給他頭上撒花。
  簡行一當時沒說什麽,也耐著性子吹了蠟燭吃了蛋糕。但是臉色一點都不驚喜,搞得眾人,尤其是組織策劃的於真,訕訕地在會上坐了一個晚上。後來簡行一單獨讓於真留下談話,於真自然又高興起來,結果回來就臉色鐵青,爬到床上拉起了簾子。
  “她肯定哭了,我聽見了。”溫蕾斷言。
  “簡行一夠狠啊,就這麽拒絕了她?”葉書涵說。
  郭雲笑了:“簡行一很有原則的,最不喜歡跟手下牽扯不清了。再說,同在一個學生會,她做那麽明顯,他要是喜歡她,早就行動了,還用得著等到這個時候?我勸過她好幾次,她都不聽,非要搞這個事情,被我說著了吧?”
  也許是郭雲煽風點火慫恿了於真,而後輕描淡寫地顛倒黑白。又也許她真的勸了於真,但是半真半假語焉不詳,更激發了於真非要搞生日聚會的決心,而她自己可以在事後笑談對錯。誰知道呢?
  之夏一笑,嘩地把盆裏的水倒了。
  之夏去上自習。走到男生宿舍前麵的林蔭道,後麵有人喊她,她轉過頭,看見叢恕站在小賣部門口衝她招手,然後飛快地付了錢跑上來,遞了一個冰激淋給她:“喏,快吃快吃。”正是之夏最喜歡的芒果口味。
  上次被叢恕撞到自己和簡行一吃冷飲以後,之夏還沒機會單獨跟他說話。她怕陸橋他們知道自己跟簡行一過從甚密後會不高興,又不想專門跟叢恕說這個事情顯得很欲蓋彌彰。
  正在躊躇的時候,叢恕已經把他自己手裏那個冰激淋吃了大半,在嘎嘣嘎嘣地咬外麵的蛋卷,斜看她一眼,說:“怎麽了?又一副小老太婆的模樣。要不你跟我去打籃球吧,出身汗,啥事兒都沒了。”
  之夏連忙擺手:“不去。這麽熱的天。你看你,都曬成黑炭了。”
  “哈哈,說到這個,陸橋昨天的確對我進行了人身攻擊,說我太黑了,不符合他心裏的角色形象。”
  “活該。”
  “你不會也喜歡小白臉吧?”叢恕意味深長。
  “切。”之夏立刻抓住機會,“你瞎想什麽,我是在想,我們劇團這樣的小蝦米,還是應該跟上頭搞好關係。你讓陸橋他們可別誤會,我跟簡行一沒什麽。我是真的覺得有必要進行外交活動。”
  叢恕咧嘴一笑:“放心。你要是覺得有必要,我就覺得有必要。陸橋敢多說一個字兒,我就幫你揍他。”
  之夏眼尖,遠遠看見陸橋正坐在教學樓門口的台階上,說:“真是說曹操曹操就到。”
  天氣熱,陸橋上身T恤擼到胸口,下麵穿條大短褲,翹著腳勾著一隻人字拖在那裏一晃一晃的。還戴了副墨鏡,嘴裏嚼著口香糖。
  叢恕衝上去狠狠地拍了他的肩膀一下:“哥們兒,酷裝夠了吧?過會兒打球去。”陸橋抖抖手邊的塑料袋:“球鞋壞了,你看,我正打算拿去修。”
  叢恕捂著鼻子拿出來,看見整片底都快掉了,說:“你還是再買一雙得了。”
  陸橋不說話。叢恕突然想起什麽,對之夏勾勾手,叫她湊近了聽:“沙鷗一號秘密,這雙鞋是周宛送的生日禮物。”
  之夏早覺得劇團裏似乎暗流湧動,這下恍然大悟,誠懇地提意見說:“你就留著鞋做紀念唄。再買一雙打球用,你還真舍得這麽費這雙鞋啊。”
  陸橋懶洋洋地坐直了身子:“聽他瞎扯。我剛才去買過鞋,腳太大,剛好學校商店裏沒有我的號,明天出去買。”又轉頭看叢恕,“要不去打台球,我請客。”
  叢恕說:“那我們去遠一點。上次被我媽他們係的老師看見,回去跟我媽說,她念叨我好幾天。路過商場還可以讓你買鞋。”
  陸橋看看表:“要去遠的話吃了晚飯再去。食堂一會就開門了。沒事兒幹我們就去一食堂門口蹲著,第一撥進去打飯。”
  正說著話周宛也過來了,彼此打了個招呼。周宛問他們怎麽不上去自習,陸橋把計劃說了一遍。周宛跟他們關係雖好,可是頂看不上他們不學無術的樣子,說:“你小心期末考掛紅燈。還有你們要幹嘛就幹嘛,但別把之夏帶壞了。上大學,課外活動畢竟是次要的,學習是正經。”
  換個人陸橋早不耐煩地讓她一邊兒去了,可是遇到周宛,他也就是聽著,末了催她:“你快上去吧。等會人多了沒座位了。”
  等周宛走了,叢恕都快笑抽了。陸橋看著周宛進去的地方皺眉:“你說,怎麽有人這麽愛學習?我以前以為她是為了獎學金,後來發現也不是,她就是打心底裏熱愛,你知道吧,恨不得成個居裏夫人那樣的。”
  叢恕說:“你自己不喜歡,就當全世界都不喜歡。”
  陸橋摸根煙出來,四下看看,生怕被老師或者警衛處的巡邏隊看見,所以隻是在鼻邊嗅了嗅又放回去,說:“我是覺得挺沒勁,學的什麽玩意兒。”
  “要不你換個專業?”之夏說。
  陸橋看著天邊的浮雲,第一次露出迷茫的神情:“換什麽?我都不知道我喜歡什麽。”
  “當初是怎麽填誌願的呢?”
  “我爸填的。我隨他去,反正爭不過他,也沒想過自己喜歡幹嘛。要不是他揍我太狠,我連大學都不想考。”
  說著就覺得沒勁起來,陸橋站起來:“走吧,一食堂去。之夏你別跟著我們了。”之夏卻說:“我跟你們去吃飯,然後回來。”
  之夏再沒想到她回去上自習後看到什麽。她剛好去了周宛在的教室最後一排,周宛坐在中間一排,旁邊是個男生。兩個人專心學習,間隔中竊竊私語,被前排的人轉頭噓了好幾次。
  過了一會周宛拿著兩人的水杯下去打學校給學生準備的綠豆湯,遞給那男生的時候還幫他把蓋子都擰開了。
  之夏的下巴差點落到地上。這就是那個英姿颯爽的,被酷哥陸橋暗戀的周宛?
  她有點想換教室,就出去逡巡,看看別的地方有沒有空位,回來的時候剛好周宛和那個男生走出來。之夏還有點尷尬,周宛倒大大方方地說:“之夏,這是江和,核物的。江和,這是陳之夏,我們劇團的,大氣科學係。”
  江和對之夏點了點頭,之夏冷眼看去,此人戴著個眼鏡,是看著不醜也絕對麵目模糊的類型,有點暴牙,文弱木訥,十分書呆子氣,不明白為什麽周宛幹嘛對他那麽殷勤。
  後來之夏和辛唯都幾次碰到他們倆。甚至有一次看見周宛騎著自行車後座帶著江和趕去上自習。周宛踩踏板踩得是虎虎生風,之夏和辛唯在後麵看著做聲不得。
  女生之間的事情最好探聽。辛唯和周宛一個樓,不久就聽說周宛如何追求江和。譬如每天晚上都要打電話找人,譬如去他們實驗室邊看書邊等他。女生們聊起來都說周宛口味獨特。而據核物的女生爆料,江和對周宛也就是一般,那小子家鄉有個暗戀對象,據說貌美如花。江和把她的照片放在電腦桌麵上,別人都以為是哪個小明星。
  之夏忍不住想,不知道周宛有沒有去過江和的宿舍看過那台電腦。如果去過,那她神經可真夠強悍的。
  辛唯卻很細心。排練的時候,她注意到周宛包裏露出的GRE複習資料,上麵寫的是江和的名字,密密麻麻的筆記也不是周宛的字跡。
  之夏聽說以後,突然醒悟過來:“周宛沒有報什麽G班托班,就是自己學。”她沒再繼續說下去,和辛唯對視了一眼。
  辛唯歎口氣:“不知道陸橋有沒有聽到風聲。”
  “我看他這幾天抽煙特凶,應該是知道了吧。”
  劇團本學期最後一次排練,主要目的是為了看看雛形,方便陸橋暑假修改完善。
  那天簡行一自然也來了。照老樣子坐在第一排,一副若有所思高深莫測的樣子。
  之夏熱得一頭汗,還頂了個紙糊的盒子演機器人,汗水順著纖細的脖頸流進領口。旁邊的人在鬧,不知怎麽的說了句搜身。之夏正好轉眼看向簡行一,他抿抿嘴唇,朝前欠了欠身子。
  她安靜下來,站在熱鬧的人群裏微笑不語,如絢麗畫卷裏一枝素色的蘆花。簡行一突然意識到,之夏不是不能演主角,隻是她不想罷了。
  排練一結束簡行一就直接走了,隻跟陸橋說了句會再跟他電話聯係。
  沙鷗本來不想出名,可是被簡行一吊起了胃口,自然有了希望。見他這麽不鹹不淡的,好幾個人都挺生氣。
  陸橋的心思卻不在這個上麵。倒勸說了大家幾句,也沒說吃飯慶祝,讓大家散了。
  他們幾個自然是最後才走。周宛低頭整理道具,陸橋問:“要不我去買個西瓜?”
  周宛說:“你們吃,我還得去上自習,人家都幫我占好座了,不能不去。”
  “周宛,你在談戀愛?”叢恕問。
  “是啊。”她笑著抬起頭來。見幾個人都沒說話,她忙解釋:“我不是不告訴你們,就是覺得事情沒到那個地步不好說。”
  “這麽說,你們正式確定戀愛關係了?”之夏小心地問。
  “嗯。前天我才把話說開。”
  “怎麽突然想找一個男朋友?”陸橋聲音有點啞。
  周宛大方地笑起來:“找個男朋友有什麽不好?我們可以一起複習GRE,效率高啊。”她手腳麻利地收拾完東西,同他們告辭,急急地往外跑去。
  陸橋默默地看著她的背影。
  叢恕走上前拍拍他的肩膀。陸橋苦笑了一聲:“周宛這個人,做事一向目的明確。”這是他第一次對身邊的人做出評論,聽不出是褒還是貶。
  期末考結束,辛唯陸橋都回家過暑假去了。之夏不想回去,就整天貓在圖書館。周宛留在學校複習,見的機會不多。隻有叢恕家就在學校,倒是經常見麵。每周至少有三次,他們倆會帶著叢容去遊泳。半個夏天下來,之夏黑得快趕上叢恕了,怎麽抹防曬油或者美白霜都沒用。
  有時叢恕會單獨教之夏打籃球。偌大的操場上隻有他們兩個,傍晚的風吹過來,籃球拍在地上,聲音異常清脆。
  之夏很喜歡叢恕投籃的時候身形挺拔,眼睛微微一眯,手腕巧妙翻轉的樣子。可是她學了好幾次,始終有東施效顰之嫌。最後歸結為自己個子不夠高而作罷。
  她本來一點也不會打球,是叢恕手把手教出來的。慢慢的,叢恕運球的時候她也能上去搶兩下,隻是沒有一次搶到的。她有些灰心,叢恕就讓她,保證隻用左手拍球投籃,他們倆才算可以玩起來。
  不過之夏不大講規則,急了張牙舞爪地就過來,還會一把拽住他的胳膊。叢恕甩手,一邊叫:“我看你都在磨牙!是不是要把我的手臂給啃了?”說著就嘴饞了,拉著之夏去吃新疆羊肉串。然後說:“吃滿足了吧?不咬我了吧?”
  他們坐公共汽車回學校。車上人少,窗戶開得大,夜風把之夏的長發吹得極亂,還掃到叢恕臉上。他一把抓著她的發梢,烏黑的發絲如綢緞一般光滑,隱隱散發清香。他一時不知道是該放手還是該繼續抓著。
  之夏從玻璃裏看到後麵叢恕進退不得的狼狽神情,微微一笑,轉頭伸手攏住長發,然後半靠在那裏,側對著他。
  車子開開停停,人上來又下去。在一站一站的報站聲裏,一切都凝固了,一切又都在流淌。
  叢恕坐在之夏小而黑的世界邊上,熠熠生輝,仿佛夜空裏最明亮也最遙不可及的星辰。
  陳卓叫之夏過去住兩天。一到那裏陳卓就問:“你真的不回家?”
  之夏不說話。嬸嬸方嚴嚴端著一盤西瓜過來:“別理你叔叔,他就是嘮叨。”
  方嚴嚴是個典型的白領,能幹精明,最會察言觀色,做事也果斷,是真正的一家之主。她對之夏不錯,之夏想著一個人能愛屋及烏到這個份上,很不容易,因此也跟她十分親近。
  “好歹你過生日的時候回去一趟吧。”陳卓說。
  之夏問:“我爸他們給你電話叫我回去嗎?”
  陳卓說:“是啊,打了好幾次電話了。”
  之夏見他撒謊麵不改色,也笑了,懶得去揭穿他。要她回家,可以打電話到宿舍。
  方嚴嚴在旁邊伸個懶腰,她最近有點發福,小腹隆起。之夏立刻問:“你們要有小孩兒了?”
  方嚴嚴急得臉色都變了,立刻進屋照鏡子:“我胖了?難怪那天走大街上有人給我塞針灸減肥的傳單。”
  陳卓哈哈大笑。之夏吐了吐舌頭。
  後來陳卓跟之夏聊起:“我們暫時沒有打算要小孩兒。”
  之夏脫口道:“爺爺奶奶沒催你?”
  陳卓看她一眼:“嗯,沒有。”
  之夏悶悶不樂地想,是啊,陳家有後了,小叔叔也就沒有什麽負擔了,三十多歲有車有房工作穩定,盡可以玩兒,而不是考慮生小孩。
  她蠻懊惱自己提起這個話題,反而給自己添堵。不過陳卓的回答讓之夏有點如釋重負。她其實不是那麽想陳卓有自己的孩子。她到手的東西少得可憐,隻能自私了。何況,她心裏再自私,也不會真的有什麽作用,老天又不會聽她的心事。如果聽了,早就該讓她做小叔叔的女兒。
  她回學校以後繼續去圖書館攻讀阿加莎克裏斯蒂。夏日綿長,她有時趴在那裏就睡著了,醒來後發現自己流了口水,忙伸手擦。突然覺得不遠處寒芒閃爍。
  她一抬頭,看見簡行一。
  他抽了本書走過來,在她對麵坐下。之夏一瞥眼,看見是一本計算機教材,覺得索然無味。
  “你怎麽會在這裏?”之夏小聲問。
  “我家裏人過來探親,我就沒回去,一個暑假都在這裏。”
  “我沒見到你啊。”
  簡行一輕輕地笑了笑:“我一直都在。見到你好幾次。不過你玩得太專心沒注意罷了。”
  之夏抬眼,一雙眸子黑沉沉的,似乎帶著笑意,又帶著冷酷。她總在適合的時候戛然而止,把沉默當作值得玩味的交流。真不知道以她的年紀怎麽會如此無師自通。
  他們到天井裏透氣。之夏突然問:“你為什麽叫簡行一?”
  簡行一說:“我父親叫簡言,加起來有言行一致的意思。他們都說我們不像父子,倒像兄弟了。”
  之夏不吭氣,覺得空氣濕嗒嗒的,心裏長起雜草,原來簡行一話這麽多。
  “你呢?為什麽叫之夏?”
  “我是夏天生的,就之夏咯,多簡單容易。”她漫不經心地回答。
  然後他們居然就沒有再交談過。之夏站了一會,回到裏麵收拾了書包,衝他點了點頭就走了。
  八月初她還是回家了。她家離學校所在的城市坐車幾個小時而已。她行李不多,到了以後坐公共汽車回去。
  家裏父母陳晉蔣明月都不在,隻有陳得願一個人在家。他還在睡大覺,聽到客廳裏有聲音,睡眼惺忪地爬起來看見之夏,哦了一聲又轉回去了。
  之夏去廚房倒水,一麵冷笑,這聲哦算什麽?又沒人跟他說話,他哦什麽哦?
  陳得願,得償所願,這名字取得多拉風。單從名字上來看,誰想到他跟之夏是姐弟?這三個字往紙上一寫,陳晉蔣明月的沾沾自喜撲麵而來,令人掩鼻。
  晚上陳晉和蔣明月先後回來了,看到之夏也沒說什麽。蔣明月進去幫之夏把房間整理了一下,又叫之夏出來吃飯。
  之夏看到桌上的菜不少,心裏一動,等坐下才看清,其實還是陳得願愛吃的。合她口味的清淡的菜一個沒有。
  明明是挨這麽近的幾個人,卻好像有一層厚厚的玻璃擋在那裏。之夏想推,想砸,想撞,可是始終徒勞無功。
  這是之夏的斯芬克斯之謎,窮盡十九年都無法知道答案。為什麽,為什麽自己的生活跟別人都不一樣。
  正常的生活很難嗎?難道不是應該唾手可得?她陳之夏是犯了什麽錯要跟別人不一樣?
  有時她想,給我一個答案好了,哪怕是一個特別狠心的答案,讓我徹底死了這條心。告訴我,我不是你們親生的,多好啊,我也不用茫然這麽多年了。
  之夏從記事起就住在爺爺奶奶家。那個時候陳卓年紀也不大,還跟父母住一起,他看著之夏長大,叔侄倆感情一直很好,哪怕他上了大學以後也會去帶之夏玩,還教她練毛筆字。
  爺爺奶奶對之夏還算可以,不過兩個老人精力有限,又要照顧十多歲的兒子要他上好學,又要照顧孫女,總有疏忽的時候。
  後來有一次聊起,陳卓說之夏很小的時候被放在被子裏,爺爺奶奶出去了,結果回來的時候發現小嬰兒因為一直蹬啊蹬,把被子整個都捂到了頭上。如果奶奶再晚回去,小之夏可能已經窒息而死了。
  陳卓對之夏有愧疚,因為覺得自己分了之夏應得的關注。之夏心裏卻不這麽想,小叔叔是家裏的小兒子,跟兄姐們年紀差得又多,自然備受寵愛,他還肯一直陪著一個小屁孩玩,已經很不錯了。
  五歲那年之夏生了一場大病,爺爺奶奶打了個電話,來了兩個陌生人,要之夏叫他們爸爸媽媽。之夏已經有些懂事,羨慕別人都有爸爸媽媽,還在發燒就一直不停地叫,媽媽伸手過來她就一個勁拽著,睡著了也不肯放手。
  迷迷糊糊中她聽到媽媽在說:“哥哥他們也不能不管這個孩子吧?”奶奶接口:“你們也是名義上的爸媽,過來看看也是應該的。”
  媽媽又說:“大哥從來都是這樣,有什麽不能處理的事情就扔給別人。”
  “當初我們也沒逼你,你自己答應了的。”
  “算了算了,有什麽出去說。孩子還睡著呢。”爸爸勸。
  媽媽歎了口氣:“你看這孩子死死地拽著我。你們先出去,給我帶點東西回來吃,真是可憐。”
  這場對話清晰的印在之夏腦海裏,雖然她一直不明白前因後果。
  她有時疑心自己那麽小怎麽可能把每個人說的每句話都記那麽牢。可是仔細分析一下,每個人還真說了每個人會說的話,小孩子怎麽會自己編出來?
  那場大病之後媽媽多留了幾天在之夏身邊,還給她看了照片:“這個是妹妹。”又摸摸她的頭發,“陳家的女兒,不好當。”
  又過了兩年,之夏上小學一年級的時候,陳卓早去上大學了。她被爺爺奶奶送到了一個陌生的城市,來接她的,是另外兩個陌生人,身後還跟著一個小男孩。
  “叫爸爸媽媽。”奶奶叮囑她。
  之夏嚇了一跳,往奶奶身後縮。她明明記得媽媽不是這個樣子的。
  父母也沒有為難她,直接帶她回家了。其實父母從來就沒有為難過她,他們隻是不怎麽跟她親近,待她好像隔壁鄰居的女兒。
  他們起先住的是個大院,人很多,每家都認識每家。之夏有時跟小朋友玩,就有成年人來問她:“之夏,你有幾個媽媽?”
  她老老實實地回答:“兩個。”
  大人似乎很滿意她的回答,遞顆奶糖過去,又告訴她:“其實你隻有一個媽媽,就是現在這個。”
  之夏腦子亂極了,蹲在一邊嗚嗚地哭起來。弟弟陳得願走過來,一把搶過她手裏的糖走開。
  後來爸爸單獨跟她說話,也沒有發火,像對大人一樣說:“人家問你什麽不要回答。我們家裏自己的事情,跟外人沒關係。”
  隱約中,之夏感到在外麵的大人並非善意,而家裏的大人則是冷漠。
  她成績一般,考砸了父母也從來不說她。倒是整天拿著陳得願的卷子研究。
  她有次去學校辦公室,聽見裏麵的老師在說話:“那個陳家的小女孩,到底是不是他們親生的啊?”
  之夏立刻知道他們在說自己,往後麵縮了縮,悄無聲息地站在那裏聽壁角。
  “聽說是。他們還死不承認,非說是過繼的,幫妹妹的忙而已。”
  “真是可憐哪。弟弟可沒有姐姐聰明。”
  “那有什麽辦法?誰叫她是女孩呢?”
  之夏的整個童年都籠罩在迷惑當中。有時她跟媽媽出去買菜,上去抓著媽媽的手,媽媽也不甩開,隻是過了一會總會換隻手提包,不再讓她牽著。一家人看電視,媽媽洗了葡萄放在茶幾上,弟弟吃了又吐出來,拿著當子彈扔,砸到她身上,爸爸隻是皺眉:“地毯弄髒了。”竟然沒有一個人想起她其實還沒吃過葡萄。
  為什麽?從那個時候起之夏就在問。
  因為苦苦思索這個問題,她甚至沒有心力去結交好朋友。
  上了初中以後陳晉賺了點錢,還搬了家。金錢上他們從來沒有虧待過她,零花錢給得很大方。之夏用那些錢買了很多的書。因為她聽說,書裏有這世界上一切答案。
  書本的確教了她很多,讓她成為一個早慧精靈的孩子,她甚至年紀小小就知道了男女之間有一招叫做欲擒故縱。但是,她想要的那個答案從來沒有出現過。
  初三的時候她第一次來例假。母親給她買了衛生巾,教她怎麽使用,還泡了一杯熱紅糖水放在床頭。那之後,她特別想來例假,每個月都在數著天數怎麽例假還不來。
  上了高中以後,她印象特別深刻的那次例假,疼得天旋地轉冷汗直冒,不得不請假回家。暈暈乎乎的把髒了的衣褲放在衛生間裏。
  後來她聽見弟弟在那裏尖叫:“這是什麽,這是什麽?”過了一會,母親端了個盆進來:“之夏,以後你的這些內衣不洗的話就放在這裏,不要拿出去給弟弟看到。”
  她掙紮著抬起身子,迷惑地看著母親,她記得之前母親都會幫她洗幹淨的。母親卻隻是別過臉去淡淡地說:“你已經很大了,自己的事情要自己做,別老指望別人。”
  她沒有等例假結束就去洗衣服了。她慢慢地搓著,泡沫在她手裏冰涼的滑過,往事的碎片一點一點拚起。
  她終於明白了。
  她出生沒多久,媽媽就又懷孕了。為了能生下這個孩子,爸爸媽媽把她過繼給了姑媽,實際上,卻是由爺爺奶奶照顧她。那次生病她見到的,是她的親姑姑,卻不是媽媽。也許是因為這件事情,也許還有別的原因,姑媽和父親交惡,一直沒有往來。姑媽自己有了孩子之後,更不肯要之夏了。爺爺奶奶年紀大了力不從心,最後又把之夏送到了父母身邊。父母為她花了多少錢,她不知道。
  而父母為著麵子起見,一直對外宣稱之夏是過繼給他們的。
  附近的鄰居誰不知道真相?他們厭惡陳家,所以拿小孩子取樂。說之夏可憐,那始終是旁觀者一句不痛不癢的評論。
  不管怎樣,父親有句話是對的。自己的事情,再傷痛,再醜陋,也不要說給外人聽。不是當事人的人,永遠是看客。而看客,往往最涼薄。廉價的同情,不如沒有。
  誰也不願意做她的父母。
  有次小叔叔打電話來,家裏隻有她一個人,她立刻就哭了,哭得昏天暗地,說了什麽也不再記得,隻記得最後小叔叔說了一句:“去上大學吧,大學裏有很多好玩 的人,真的之夏,那個時候你可能就不在乎這些東西了。”
  就為了這麽一句,她努力學習。她的成績可以考任何一所大學。
  報誌願的時候她請父母去聽學校的講座,選擇學校和專業。她說的時候屏住呼吸,蠻以為父母不會去,但是父親看她一眼:“嗯,明天我去你們學校找你。”
  聽完講座之夏坐父親的車子回家。外麵下著蒙蒙細雨,雨刷嘩,嘩地緩緩刮著。父親一直沒有說話,之夏也不敢說。隻在快到家前麵的最後一個紅綠燈處,父親轉過頭很溫和地說:“我看這些學校都不錯。你就報個一流大學吧,你挺爭氣,弟弟該向你學習。”
  那一刻,之夏清楚地看到父親眼裏的局促和不安,好像在對一個陌生人禮貌地說話。
  他們都跟她說隨便,她喜歡去哪裏就去哪裏,想上什麽專業就上什麽專業,錢不是問題。
  之夏在聽到隨便那兩個字的時候突然醒悟了,沒有人關心她去哪裏,因為她微不足道。於是她在第一誌願上填了現在這個學校。
  離開的那個清晨,母親因為要給弟弟做早飯,沒去送她。父親親自開車把她送到車站。車站上有很多父母,而那很多父母都是跟著孩子一起坐車的。
  父親看到這些父母,竟流露出一點緊張,把她匆匆送上車就走了。之夏默默地看著,他表現得實在太像一個逃兵,不由女孩不嘴角掛起一絲嘲諷的笑。
  她多次讀過朱自清的“背影”。也多次拿那個清晨父親倉皇離去的背影做對比。隻有兩個字可以形容她的感受--“慘淡”。
  到了學校她給父母打電話,告知自己宿舍的號碼,還特意說:“媽媽,你拿紙筆記一下啊。”
  “嗯,嗯。”
  下一次打電話回去,母親尷尬地說:“我記在一張紙上,塞在兜裏,洗衣服的時候忘記拿了,你再告訴我一次你的電話。”
  掛上電話,她坐在宿舍裏,忘記了去吃晚飯。
  她選了一所學校,特意離家不遠也不近,不近是為了有掛念的可能,不遠是為了可以最快的回歸。可是,她又天真了。
  她的家,其實隻是那一張張匯款單。
  那是她剛滿十八歲的初秋。她所有的單純,熱烈,憧憬,隨著枝頭的黃葉一片一片落下,隻剩一顆光禿禿的心。
  後來有一次,小叔叔企圖安慰她,說了一句:“人和人是講緣分的。哪怕是父母和子女也是如此。”
  原來血緣也不能帶來緣分。她默默地低下頭。
  小叔叔又說:“你爸爸媽媽不可能不愧疚。但是孩子你知道,不是所有人都能坦然麵對他們的錯誤,而寧願選擇遺忘。”
  她記住了這句話。如果有片刻的軟弱或者又起了不切實際的希望,她就用來提醒自己。
  陳之夏,是被遺忘的錯誤。
  所以,她要被人記得,不管以什麽方式。
  回到家以後,之夏吃吃睡睡,餓了就下去買東西吃。也沒有人管她。家裏比她更懶的是陳得願,整天打遊戲,打完了就睡,睡醒了去冰箱裏找蔣明月給他留的飯菜。
  陳得願比之夏小兩歲,馬上就升高三了。為此家裏還給他請了個家教。
  之夏跟高中同學出去玩,忘記了拿東西,又折回家裏。走到門口就聽到裏麵嘻嘻哈哈的聲音,也沒多想,開門就進去。弟弟的房門半掩著,之夏還是一眼就看見那個女孩褪到一半的襯衫和胸罩圖案,而陳得願已經慌慌張張地站起來。
  她鎮定自若地走進去,拿了自己的東西,連看都沒有再看那兩個人一眼。
  陳得願一定害怕極了。
  之夏卻不打算說出去。她要等著,等著有一天陳得願的雄性激素分泌到失控,看看陳晉和蔣明月的表情。
  成績那麽差,還忙著跟女孩子發生關係。之夏輕蔑地冷笑。
  陳晉和蔣明月實在很有趣,難道一點沒有看出這個家教會給孩子帶來什麽影響嗎?
  當然,他們如果夠聰明,就不會讓自己的女兒當自己是敵人,而應該起碼維持一下表麵的親情。
  之夏又笑了。她可不是又在安慰自己?人家就是不在乎,才懶得去做表麵功夫。她一個小女孩兒,還能怎麽樣?
  她心中一動,有了計較。等陳得願出去,她進了他的房間。果然在床頭櫃背後摸到什麽。那是陳得願從小藏東西的地方。
  她掏出來一看,正是滿滿一盒保險套。陳得願雖然笨,這種事情上還是精明的。
  之夏先取了一個拿回自己屋子裏,找了根很細的針,摸到裏麵裝的東西,捏穩了,順著塑膠封口旁邊一點點紮下去。包裝袋顏色深,一針下去根本看不到針眼。她取出裏麵的東西,那是她第一次見到實物,未免有些厭惡。最後還是一咬牙拿起來對著燈光仔細看了很久,才找到那個針眼。她又實驗了好幾次,最終確定不會被發現,才回去把整盒都取來,一個一個的紮針,動作一絲不苟。
  她並不知道自己這麽做會不會真有效果。可是每一針紮下去,都帶來一陣近乎顫栗的快感。
  客廳裏的電話突然響了。之夏從容不迫地把盒子放回原位,攏了攏頭發出去接聽。
  電話那頭傳來熟悉的聲音:“之夏?”
  “是你,叢恕?”之夏意外極了。
  “快出來玩。蓮花路的小吃太多了,你來晚了我就不等你了。”
  之夏消化了一會才問:“你在G城?”
  叢恕哈哈大笑:“是。剛到的,才把東西放到旅館就給你電話了。”
  “你,你怎麽不通知我?”
  叢恕隻是笑,然後催她:“我餓死了,快點。”
  之夏飛奔進屋裏換了裙子,又洗了把臉,擦了一點點粉底和口紅,抓起錢包下樓。
  叢恕穿著花襯衫花短褲大拖鞋,整個人的打扮好像印尼華僑,皮膚又黑,不斷有人帶著好奇好笑地眼光打量他,等看清楚他的五官都露出驚異的表情,還忍不住一再回頭地看。
  之夏走過去,故意板著臉:“說好了你請客。”
  “嗯,自然。”
  她笑了:“快走,我也沒吃晚飯呢。”
  這是著名的小吃一條街,晚飯時候人最多,摩肩接踵。之夏和叢恕胳膊和胳膊無可避免的一再相碰。他的皮膚滾燙,好像從心底噴出岩漿一樣,之夏覺得自己後頸細細的新發都立了起來。
  之夏被走得快的人撞了一下,叢恕伸手一撈,緊緊地握著她的手帶她找地方坐好。鬆開手的刹那,他突然低頭看她,神情裏有一閃而過的迷惑,隨即就變成了一種莊重磊落的姿態。
  他們點了滿滿一桌小吃,還叫人開了幾瓶啤酒。之夏很快飽了就用筷子撥花生,叢恕吃得滿頭大汗都顧不上跟她說話。
  之夏突然覺得有人在盯著她一直看,她轉過頭,看見陳得願正慌忙轉開眼睛。
  真是狹路相逢啊。之夏瞥見他身邊的女孩,皮膚雪白,身材豐滿,在夏天的夜晚如一顆水蜜桃。
  之夏嘴角掛起奇異的微笑。陳得願嚇了一跳,以為那是一種暗示,忙拉了女朋友走過去,喊了一聲姐。
  叢恕滿嘴塞著東西抬起頭來,眼睛瞪得大大的。過了一會才忙把東西咽下去,拉開自己身邊的凳子說:“坐,坐,坐。你好,我是你姐姐的同學,我叫叢恕。”
  之夏也不表示反對,等陳得願坐下來給自己介紹,原來那個女孩是本市大學的大二學生,家境優渥,做家教也是為了體驗生活。
  之夏冷眼看陳得願,客觀來說,他眉清目秀,有幾分漫畫美少年的樣子,難怪女孩肯跟他在一起。
  隻是在場有個叢恕,雖然吃得一臉油光,還是把陳得願映得黯淡不堪,連他的家教姐姐都不住跟叢恕說話。
  之夏起身去廁所,陳得願從後麵跟上來,嘴裏含糊了幾聲算是把她叫住。之夏轉過頭,陳得願說:“那個,我昨天……”
  之夏見他憋半天說不出句完整的話,淡淡地說:“你的事我不想管。”
  陳得願放下心,歡天喜地地走了。等之夏去廁所回來,他們倆果然告辭了。叢恕也吃飽了,招手叫結帳。
  之夏帶叢恕在湖邊大道散步。涼風習習,柳枝輕搖,遠處傳來老年人唱戲的聲音,有鑼有鼓,十分熱鬧、
  “你跟你弟弟關係不太好?”叢恕突然問。
  之夏並沒當回事兒,隨便地說:“知道嗎,剛才是他生平第一次叫我姐姐。”
  叢恕略低頭,她漆黑的發頂有個小小的旋,隨著走動的節奏在他眼前一晃一晃。叢容在他麵前走也是這個樣子。
  “怎麽回事兒呢?”
  之夏抬起臉,眼神清亮:“也沒啥。因為我不是男孩兒唄。”
  叢恕聽說過這樣的事,卻沒真見發生過。他沉默一會才笑笑說:“那我們不說這個話題了,還是說說明天去哪裏吧。我打算在這裏呆三天。”
  之夏一路跟他說著話,穿著高跟鞋走得久了,腳開始痛,一瘸一拐的。叢恕把自己的拖鞋踢給她:“我赤腳走,沒事兒。”
  他的鞋大,之夏踢踢踏踏地踩在裏麵像劃船。他看了忍不住去踩後麵露出來多餘的部分,之夏一個趔趄,差點摔倒,氣得反身揍他。叢恕嘻嘻哈哈地跑開,卻太得意,一腳踢到花壇,齜牙咧嘴地抽氣。
  之夏叉腰看了一會,幸災樂禍地說了句活該,過去挨著他坐下,用胳膊肘頂頂他:“好些沒?”
  他揉著腳斜眼:“你踢一腳試試。”
  月亮已經升得高了。之夏雙手撐在後麵,仰頭看著。
  “這麽晚了,你家裏一定著急了,我送你回去吧。”叢恕還在用他家叢容所受的待遇來套之夏。
  之夏笑笑,站了起來。
  他堅持把她送到門口,看著她掏出鑰匙開門,屋裏漆黑一片,沒有誰為她留哪怕一盞燈。
  她小聲地跟他說:“我進去了,拜拜,明天我去找你。”然後躡手躡腳地往裏竄。
  門在他麵前輕輕合上。他愣愣地站了好一會才下去。
  第二天他們去了附近一個著名景點遊覽。那是沒改造過的舊城區,以石頭房子著稱。時光在那一塊一塊厚實的石頭上留下斑駁痕跡。街道窄窄的彎來彎去,人不多。不知哪裏在做棉花糖,香甜的味道若隱若現。
  走幾個彎還有小河潺潺流過,從前人家在裏麵洗米洗衣撐船。現在沒有人洗了,船也隻有給旅客的觀光船,船身窄而長,如魚兒一般靈活的穿行。
  他們坐在拱橋欄杆上歇腳。放眼望去,小河曲折蜿蜒,映著兩邊人家的房子,水影晃動。
  “之夏,咱們以後做朋友吧,就是那種特好特鐵的朋友。”叢恕慢悠悠地說。
  之夏挑眉。
  朋友是個什麽概念?她從來沒有過朋友。哪怕是辛唯周宛,在她心裏的定位也不過是親近的,處得來的人罷了。
  這大概會是種新奇的體驗。她說:“好啊。沒問題。”
  叢恕咧開大嘴笑了。他今天不知怎的穿了件鮮綠色的T恤。之夏看見他這個樣子,立刻想起那個被當作郵筒往嘴裏塞信的笑話來,指著他笑得上氣不接下氣。
  叢恕用腳去踢她,兩個人鬧了一會。
  叢恕說:“所以以後如果有人欺負你,你可以告訴我。如果有什麽不開心的事,也可以告訴我。”
  他是認真的。
  之夏被這一認知嚇到了,下意識地用手去捂嘴。指尖上似乎有股類似塑膠味的奇怪味道,讓她有點惡心。
  她趴在旁邊的欄柱上咽了幾口口水,突然想,難道她手上沾了避孕套的味道一直沒洗掉?
  她再也忍不住,跑到旁邊的垃圾桶前嘔吐了起來。
  叢恕走的那個早上,他們在火車站旁的咖啡廳坐著。外麵下起了綿綿細雨,窗子下麵的芭蕉葉被屋簷上落下的雨滴打得啪啪作響。
  “我先去陸橋家玩,再過兩天還要出去旅行,到時候寄明信片給你。”叢恕說。
  “去哪兒?”
  “新疆。”
  “呀,你可真能玩兒,一個人去?”
  叢恕沉默了一會:“不,還有個朋友。”
  之夏見他明顯不願意說是誰,也沒有追問。
  她其實很想他能再多留兩天給自己過生日,卻始終沒有說出口。
  重要的是,他來看過自己,什麽日子又有什麽打緊?之夏一直這麽對自己說。可是真到要分手的時候,又發現自己其實很在乎日子,很在乎細節。
  又或者,她真正在乎的,是能否過一個正常十九歲女孩都會有的生活:生日那天有人陪自己慶祝。
  過去的十八個生日,有幾次被家裏徹底忘記,有幾次學校同學會送張卡片,還有幾次蔣明月會臨時想起來給她下碗長壽麵。隻有小叔叔從來不忘記,會送來禮物,可惜他一直沒有機會親自陪她。
  她重重地歎口氣。叢恕逗她:“小老太婆,又不開心啦?”
  “小年輕,誰像你整天嘻嘻哈哈沒有煩惱?”
  “我沒煩惱?”叢恕幾乎怪叫起來,“我隻是很善於把傷口默默隱藏在心裏,你們看不出來罷了。”他誇張地一手按著胸口。
  “你可真是我們劇團的男主角。”之夏白他一眼。
  叢恕做了個鬼臉。
  之夏打量他,盯得他渾身發毛:“怎麽了,我頭上長角了?”
  “不是,覺得你明明是一個五講四美三熱愛的好學生,偏偏要裝叛逆。”
  叢恕大笑:“我需要裝嗎?”用力敲敲桌子恐嚇她,“陳之夏,你已經答應我要做一輩子的好朋友,特鐵的那種。如果你那天發現我的真麵目,可不許逃跑。”
  時間過得飛快,很快他就上火車了。火車長長鳴笛,轟隆隆緩緩駛出去。之夏站在月台上,叢恕在窗戶後衝她揮手。她突然緊著上前追了幾步,叢恕沒有再笑了,而是從兜裏掏出一樣東西給她看,正是她一直用來砸他那個小絨球。
  她破涕為笑。
  這是第一次,她送一個人離開。
  從來沒有人來,又怎麽會有人走?
  從來沒有得到,又怎麽會失去?
  火車終於遠去,之夏失神地站了很久,才往外走去。
  回到家她一眼就看到門口的女式涼鞋,陳得願的門緊緊關著。她從冰箱裏取了飲料回屋,隔音效果並不好,隔壁悉悉簌簌,隱約有個人哈的大笑出聲,還有桌椅在地上挪動的聲音。她厭惡得直皺眉。
  同樣是男孩子,怎麽就有人那麽幹淨光明,有人那麽猥瑣不堪?
  她拿了皮包又走出去,在外麵的冷飲店坐到晚上才回去。
  生日那天,她還在睡覺就有人摁門鈴。陳得願也在睡覺,想是不耐煩,用力敲了敲牆壁,示意她去開門。
  她穿得少,手忙腳亂的套了裙子出去,快遞的男孩差點都要走了。
  “陳之夏嗎?你的包裹。”
  之夏一眼看到箱子上寫的字,那是陳卓的筆跡。
  陽光嘩的灑進來,她眉開眼笑地簽收。
  拆開盒子一看,裏麵有個很大的Hello Kitty,之夏噗哧笑了。還有一個小盒子,注明是陳卓和方嚴嚴一起選的。
  之夏小心翼翼地打開,是一套漂亮的水晶首飾,耳環,項鏈,和手鏈。
  那一顆顆水晶珠子折射出彩色光芒。之夏屏住呼吸,用手指撫摸了又撫摸。
  她是大姑娘了,陳卓在這麽告訴她。這次的禮物異常隆重。
  她把耳環項鏈手鏈統統戴上在鏡子前一看,穿著睡衣的女孩那麽邋遢,一張臉卻被映得晶瑩皎潔。
  她快樂地洗澡刷牙,一直哼著歌,對出來上廁所的陳得願不滿的目光視而不見。
  她數數自己的錢,家裏給得不少,她也不愛花錢。一年下來剩了不少。所以她戴著新項鏈出門到電子城給自己買了一個手機,立刻給陳卓和方嚴嚴都發了短信道謝。
  下午回到家,陳得願說:“有好幾個電話來找你。”
  “啊?”之夏停下腳步。
  “一個男的,好像姓簡。”
  之夏嘴角浮起微笑:“嗯,知道了。”
  她快步走進衛生間擰開水龍頭,用冷水潑臉,畢竟大熱天在外麵走了一整天難受得很。
  她抬頭注視鏡子裏的自己,臉紅撲撲的,眼睛也格外的亮。
  慢著,她猛地一驚,像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手摸上了脖頸。
  那條項鏈不見了。
  沸騰的血液刹那間降到冰點。她覺得自己腳都軟了,手也在發抖,忙打開門衝出去。
  是在公共汽車上掉的?她明明在下車的時候摸過項鏈的。
  那麽隻能是從車站到家的路了。她記得自己在一家冰果屋停留過,人還挺多,也許就是那個時候擠掉了。
  她飛奔到那裏,一把抓住服務生問:“你們有沒有看到一條水晶項鏈?”服務生搖頭,見她急成那個樣子,還跟著她把所有桌椅下麵都找了幾圈,什麽都沒有。
  她又回到路上,一步一步的慢慢看,包括路兩邊的花壇和草地裏。見到遛狗的人還詢問。
  人們開始陸續下班,好多父母接了孩子歡聲笑語地回來。之夏低著頭,徒勞而絕望地把所有路走了一次又一次。
  天終於黑了。路燈亮起來,之夏坐在路邊花壇邊,失神地看著車燈一次次從前麵閃過,人們一次次從麵前經過,眼淚一滴一滴地落下,無聲無息。
  她回到家,陳晉在看報紙,蔣明月在收拾桌上的碗筷:“你怎麽回來這麽晚?我們吃過了,你要是餓冰箱裏有剩菜。”
  之夏默默地搖頭。
  她披頭散發失魂落魄的樣子終於引起陳晉的注意,他問女兒:“出什麽事兒了?得願說你慌慌張張地就跑下樓去了。”
  她本來不想在他們麵前露出一絲軟弱,可是這麽一句溫和的話一下擊穿了她。她哽咽著說:“小叔叔送我的生日禮物,項鏈,被我弄丟了。”
  陳晉愣了,過了好久才看了蔣明月一眼,彼此都十分尷尬。
  “什麽樣的項鏈?這裏有一千塊,你明天拿著自己再去買一條一樣的。”陳晉忙著掏錢。
  “別哭了。”蔣明月遞過紙巾,“我去給你下一碗麵條,你愛吃的,雞蛋西紅柿麵。蛋糕,蛋糕現在是來不及買了,明天再去給你買,成嗎?”她說話的口氣裏有種討好的意味。
  之夏接過紙巾:“我吃過了,還很飽,謝謝媽媽,不用麻煩了。”
  她回到屋裏,燈也沒開,衣服也沒換,就躺在床上。也許她該慶幸她沒有把耳環和手鏈也一起戴出去。
  可是,那再不是完整的一套。而陳之夏最痛恨殘缺的東西。
  也不知過了多久,陳得願來敲門:“你的電話。”
  她拉開門,陳得願把無繩電話遞給她。她縮回屋裏,輕輕地喂了一聲。
  “是我,簡行一。”
  “嗯,我知道是你。”
  “剛才接電話的是你弟弟?”
  “是啊。”
  “你怎麽了,好像不太高興。”
  “沒有。我隻是有點中暑。”
  “你好像一直身體都不太好。”
  “不是,是每次不好的時候都讓你看到了。你怎麽知道我家電話?”
  “學生會裏能查到學生的花名冊啊。”他輕輕地笑。
  “找我有事?”
  “沒什麽特別的,就想跟你說一聲,生日快樂。”
  她喉頭一下哽住。窗簾後露出半枚冷冷的月亮,屋子裏的家具都鋪了一層霜似的。
  她恍惚中忘記了自己在哪裏,忘記了自己在跟人說話。
  “喂,喂。”簡行一有點著急,“你還好嗎?”
  “我很好,就是有點累。謝謝你還給我電話,我很開心。”想了想,又強調了一下,“真的。”
  “那你休息吧。我們開學再見了。”
  “再見。”
  空調在頭頂嗡嗡地響。之夏揉了揉太陽穴,把耳環和手鏈收好。又去廁所衝了個涼,回來抱著那個hello kitty。她本來不喜歡這種小女生的玩意兒,現在也覺得很可親。
  手邊就是抽屜。她盯了一會,把hello kitty放一邊拉開抽屜,裏麵有個上了鎖的盒子。
  她用鑰匙打開。盒子裏裝了很多小東西,有耳環,有絲巾,有手鐲,有手表,最下麵是一支筆。
  她取出放在手上。鋼筆在月光下呈現漂亮的深藍色光芒,筆身上刻著金色的小字。
  那是一個“簡”字。
  之夏用拇指和中指靈巧地轉動這隻筆,麵無表情。
  暑假結束,回到劇團的時候陸橋宣布,他在假期裏跟簡行一通過電話,取得一致意見,做了幾個大的修改,需要加緊重新排練,準備九月底演出。
  陸橋說這話的時候聲音嘶啞,頭發亂糟糟,胡子也沒刮,更像一個頹廢的文藝青年。大家都知道他失戀,也不好勸什麽,隻能老老實實地做事。
  周宛卻私下跟叢恕之夏和辛唯說:“這個家夥,不聽我的勸,上學期掛了兩門。找了幾次任課老師都沒用,唉。”她痛心疾首。
  之夏有點緊張,問叢恕說:“不及格會有什麽後果?”
  叢恕悶悶地答:“達到幾門不及格,就會被勸退吧。”
  之夏心裏一涼。她倒不是多舍不得陸橋,而是怕這個劇團就這麽散了。
  “其實陸橋一直都過得不爽。”叢恕趴在窗台上看著遠方。
  之夏想起之前有一次對話,立刻問:“是不是跟他爸爸關係不好?”
  “他爸揍他,揍得很凶。”
  之夏不以為然,有人揍也說明關心,就怕根本沒人搭理你。
  但是之夏很快就發現自己錯了。他們一夥出去喝酒,陸橋喝多了開始說話,非拉著之夏的手去摸他的頭頂:“這裏有個凹,摸到沒?我爸急了,抄起一個啤酒瓶就砸到我腦袋上。從那以後我就老實了。”他打了個酒嗝,樂嗬嗬地說,“然後我就成了一學習工具。”
  他指指自己的腦袋,環視一周:“老子,呃,老子一點也不笨,要不怎麽考上這所大學的?老子就是麻木了,麻木你們懂不懂?學個屁,上大學是個屁。哈哈,老子終於自由了。”
  這也是周宛第一次聽到陸橋說自己的事。她目光一閃,垂下眼瞼,長歎了一口氣。
  叢恕去拖陸橋回宿舍,陸橋拚命掙紮,非說自己沒醉,幹脆還脫了上衣在飯館裏紮起了馬步,惹得眾人側目,服務員小姑娘躲在後麵偷偷地笑。
  之夏看見他腹部有傷痕,就聽見叢恕苦笑:“被他爸打過一次,聽說肋骨都斷了。”
  之夏差點跳起來:“這不是家庭暴力嗎?怎麽不去告?”
  叢恕看她一眼:“別傻了,那是他爹。街坊鄰居也不會管這種閑事,你是不是美劇看多了?”話音未落,就聽見一聲悶響,卻是陸橋倒在了地上,嚇得他們趕快圍了過去。
  叢恕扛著陸橋回家,陸橋半路醒了,靠著他又吼又笑又唱歌。見叢恕一個人沒法製住陸橋,周宛擼了袖子衝上去,一把拽著陸橋的另一邊胳膊搭在自己肩上。
  陸橋半眯著眼轉頭,也不知道是不是認出周宛,突然就不亂動了,而是吹起了口哨。
  他的口哨荒腔走板。他們卻聽出那是男生們唱卡拉OK都愛吼的“灰色軌跡”。
  酒一再沉溺 何時麻醉我抑鬱
  過去了的一切會平息
  衝不破牆壁 前路沒法看得清
  再有那些掙紮與被迫
  踏著灰色的軌跡 盡是深淵的水影
  我已背上一身苦困後悔與唏噓
  你眼裏卻此刻充滿淚
  這個世界已不知不覺的空虛
  Woo…… 不想你別去
  口哨聲突然停了,陸橋猛地彎下腰吐了一地,周宛的鞋子也報廢了。她蹲下去,輕輕地拍著他的背。
  之夏和辛唯在後麵看著。昏黃的路燈下口哨聲似乎還在飄蕩。之夏突然想起某天辛唯和她坐在運動場主席台,辛唯手裏翻動的塔羅牌。
  命運很多時候,隻是一條灰色的軌跡。
  之夏沒有問過周宛是否知道陸橋的心意。就算周宛知道,恐怕也不會因為這份同情跟他在一起。
  大學是自由的,可正是這樣一份自由,給了陸橋一個破罐破摔的機會。
  清醒後的陸橋繼續他若無其事的頹廢青年生活。新生招新,劇團又增加了兩個人,其中一個叫程澄的女孩很為陸橋的作風著迷,整天跟在他後麵問長問短。搞得別人老拿他們倆開玩笑,一見到陸橋就說:“哎喲,許哥,程程呢?”
  程澄是貨真價實的馮程程小姐。她長得甜美,成績很好,是本省高考第三名,從小還學吹長笛和畫畫。當初加入沙鷗是因為師兄叢恕在此。她的心路曆程轉變被陸橋他們寢室那幾個兩年多都沒談過戀愛的男生分析了又分析,最後得出結論:程澄不再喜歡叢恕,是因為叢恕太可愛了。
  叢恕跟程澄一樣的光明,相貌出眾,無憂無慮,整天嘻嘻哈哈,缺乏吸引女生的深沉氣息,程澄這樣的純情少女一定會覺得他很無聊。剛好能跟他做對比的,自然是陸橋。陸橋長得高大魁梧,叼根煙站在那裏眼神朦朧的樣子的確有幾分許文強的樣子,當然,是落魄,窩囊時的許文強。
  寢室裏的男生們雖然隻是旁觀者,但頗覺得揚眉吐氣。陸橋沒能吸引周宛,卻吸引了一個加強版的周宛,而且相貌可愛,簡直是枯木逢春,老樹開花。
  老樹陸橋卻沒有為此做出任何反應,或者說,他的反應很淡定。
  程澄來找他,他通常就會叫劇團那幾個人一起過來,來了以後大家玩成一片,他就坐在旁邊抽煙。
  叢恕好奇問過他:“你就壓根沒想過找個女朋友?”
  “我可不能害了她。”陸橋吐著煙圈說。
  “放屁。你演言情劇呢,浪子忍痛據純潔少女?”
  陸橋看他一眼:“你有沒有聽說過一種病,外表看來一點問題都沒有,但是背地裏是另一個人,特別……絕望,每天必須說服自己才能起床過日子。”
  “失戀?你對周宛還是放不下?”
  陸橋苦笑了兩聲:“你說是就是吧。叢恕,我很羨慕你。”又低下頭,“的確,很多人都認為這是自找的。”
  他聲音說得很低,叢恕沒聽清楚:“什麽?”
  “沒什麽。”
  等叢恕走了,陸橋一個人坐在舞台最角落的地方,看著頭頂黯淡的燈。
  不知道從哪一天開始,他的人生就是一個死循環。
  想要放棄,所以挨打,更想要放棄。
  想要去愛,得不到愛,更想要愛。
  作為一個男人,他無比鄙夷自己的痛苦軟弱,而這鄙夷和愧疚攪著他,又讓他陷入更深的絕望裏去。
  也許周宛是他的靈丹妙藥,可是她不肯做他的藥。
  也許程澄是他的光,可是他隻能躺在黑暗裏,揣摩窗外有光的樣子。
  直到有天他在網上看了一篇文章,知道這樣無休止的追悔自責懶惰自暴自棄,很有可能是一種叫抑鬱症的病。而對待這種病的第一要務就是,認識到這是一種病,而不是因為自己做得不夠好。
  你不能因為感冒而責怪自己。
  同理可證。
  陸橋稍微輕鬆了一下,立刻又陷入另一個循環去了:會不會這輕鬆隻是自己給自己找的借口,而自己不是病?自己是為了讓自己能好受點故意把不是病說成病?
  他被這些問題折磨得死去活來,最後他決定去校醫院掛個號看看。
  他剛說了兩句最近周宛的事情,醫生就用很溫柔和緩的語氣說:“我就知道是失戀了。是很難受。”
  接下來的半個多小時陸橋都在聽,而不是說。他心裏著急,因為知道周宛的事情僅僅是個誘因,而絕不是一切。但是那根本的部分在哪裏,他自己也說不上來。
  最後他忍無可忍,站起來俯視那個比自己矮小很多的醫生:“老子不是來聽人生理論課的。”說完摔門而去。
  他決定再也不提這個事兒。他受不了人家覺得他是因為失戀而痛不欲生。被同寢室的人知道,那不得笑死。
  誰他媽的沒有被拒過?這個學校裏但凡不錯的姑娘都拒過人,但凡不是簡行一和叢恕的男生都被拒過。
  陸橋又生出恐懼來,覺得自己怎麽這麽差勁,別人都能挺過去,他卻不能。
  他漫無目的地走著,走了很久才發現自己正往周宛住的樓走去。他停下腳步,點了一隻煙克製自己。前麵大路上周宛和江和正並肩走過來,江和還是那副呆呆的神氣,而周宛正在仰頭大笑。
  她那麽意氣風發,生機勃勃,哪怕身邊的人不能應和。他後退一步,自慚形穢,愈發覺得自己像一隻躲在洞裏的老鼠。
  他往回走去,走到樓門口前被一個輕柔的聲音叫住。他打個哆嗦扭過頭,看到程澄站在那裏,眼眸如寶石一樣璀璨。
  “你真的那麽不想見我嗎?”程澄問他。她個子嬌小,卻把高大健壯的陸橋逼得很狼狽。
  他低下頭,看見她鼻尖紅紅的,心裏愈發的煩躁起來。
  “沒有,沒有。”他別過頭,又下意識地去摸煙。
  她不知怎地膽大起來,一把抓住他去掏口袋的手:“好了陸橋,你別抽了,你想抽死自己啊?你要是真的覺得我這麽煩,我可以不來煩你,不過你真別抽了,成嗎?”眼淚忽然就掉了下來。
  他所有動作都呆滯起來,難以置信地看著她。
  從來沒有一個人對他說過這種話。
  他突然覺得自己特別混蛋。他陸橋已經那麽不開心了,他還拖著別人不開心。如果他能做點什麽讓別人好過點,那麽至少他活著還算有點意義。
  “你,你胡說什麽啊。”他笨拙地說,“我沒煩你,真的。就是覺得我這人是個混混,怎麽能耽擱你呢?”
  程澄破涕為笑:“我不怕被耽擱,我就想被你耽擱。”
  那個時候陸橋以為自己做對了,所以長長地出了口氣。卻不知道自己又往自己脖子上套了一重枷鎖。
  九月公演,沙鷗劇團風頭無倆,連話劇社成員都來觀摩。演出最好的兩場,因為爆滿沒有座位,有人不得不坐在窗台上看。
  這是劇團自己也沒想到過的風光。大家拚命恭喜陸橋,陸橋隻是很酷地擺手:“我們過得都不爽,就是以前沒人表現過罷了。”又說,“不過還是簡行一提出了一些修改意見,把容易招事兒的地方都給改掉了,這小子還真有點政治頭腦。”說完話就又坐到角落裏冥想去了。
  程澄笑盈盈地看他一眼,跑過去遞口香糖給他:“別抽煙啊,吃這個。”
  他居然順從地答應了。
  周宛抱著手在一邊,跟別人有說有笑。自從程澄跟陸橋的關係公開了以後,她跟陸橋幾乎沒再說過話,甚至連眼神交流都沒有。
  她對親近的辛唯和之夏解釋說:“怎麽著也要避嫌吧。”可是私心裏,不是沒有一點失落和介意的。
  人失去了一樣東西就會不開心,哪怕這樣東西本來不是自己心愛的。在這一點上,強悍如周宛也不能免俗。
  公演的幾天簡行一也來了兩次,一次是第一場,一次是最後一場。作為主管文藝部的負責人,他還在開場前講了兩句話,感謝學校的支持雲雲。
  他已經看過排練,所以也沒有專注地看戲。眼神不由自主地飄到一邊。之夏捧著她的紙盒正站在那裏準備出場,剛好簡行一的位置能看到她。
  她感到他的目光,一轉頭兩人視線相碰。她化了妝好像變了個人似的,成熟了不少。她大概自己也覺得了,不太自然地拉拉衣服。
  他無聲地微笑。她瞪他一眼,自己也笑了。叢恕從後麵走上來,拍拍她的肩:“輪到你了,加油。”
  簡行一眼波一閃,轉過視線,專心致誌地開始看戲。之夏撇了撇嘴。
  公演完以後,學生會競選就開始了。很多地方都貼了候選人的海報。校內各論壇裏都開始對每個候選人進行八卦討論。
  叢恕和之夏路過學校最熱鬧的中心那個廣告版,一人拿著一個燒餅指指點點。
  叢恕說:“我看來看去還是覺得老簡最有戲。”
  之夏差點一口噎死:“你,你叫他什麽?”
  他笑眯眯地說:“我覺得他人不錯,還叫我認識的幾個人到時候給他投票。你不是早跟我說要跟上頭搞好關係嗎?如果他做了主席,我們不就發達了?”
  之夏哭笑不得。
  隻有當她一個人的時候才會真正的仔細看那照片。他挑了一張黑白的,神態輕鬆自然的站在學校林蔭道上,把他平時的冷完全調和成一種篤定沉穩的氣質。
  之夏不知道,這張照片早被人掃描到網上津津樂道去了。她隻是長久地注視著,直到有人拍了拍她的肩膀。
  她嚇了一跳,忙轉過頭去,簡行一正站在她身後,目光也投向照片:“我都覺得不像我自己了。”
  “你還會有尷尬的時候啊?”之夏笑。
  他沉吟了一會,說:“我想請你幫個忙。”
  “哦?”
  “我想等沒有人的時候借用你們的禮堂練習一下演講。”
  之夏暗想,那你上一次是怎麽練習的?不過她還是爽快地說:“沒問題。我有鑰匙。我們一般周三下午都不去,你找我,我給你開門吧。嗯,不如我們就約好了周三下午兩點在那門口集合得了。”
  她還不想讓簡行一在樓下喊她。那可真成靶子了。
  仿佛看穿她的心思,他低頭笑起來:“行,就依你,不見不散。”
  禮堂裏就隻有他們兩個,已經是秋天了,穿堂風習習吹過,雕花窗欞的影子在地上深深淺淺。
  他說話語速不快,調子也顯得有些起伏不夠,缺乏熱情,可是邏輯清楚,簡潔有力,配合銳利的眼神,沉穩的肢體語言,十分賞心悅目。
  之夏坐在那裏,終於明白了當年他為什麽能力挽狂瀾,反敗為勝。
  “給點意見?”完了他跳下舞台,看著她。
  “我不懂。我覺得挺好的。”她眨巴眨巴眼睛。
  簡行一笑了,遞給她一張紙:“那你在下麵裝作聽眾提問吧。喏,問題都寫好了。”
  “簡行一同學,請問你,作為一個理科學生,你如果做主席會有怎樣的優勢,怎樣的劣勢,如果有劣勢,你會怎麽彌補。”之夏慢吞吞,幹巴巴地念出來,嘴角已經笑彎了,“怎麽會有這種問題?”
  “大概是想考驗我有多實誠吧。”他走回舞台,凝視著她,“開始吧。”
  正式競選的那天之夏到了會場,遠遠看見簡行一一身筆挺黑色西服的樣子,心裏馬上知道,他不會缺自己一票。
  她走出會場,門外桌上放著很多東西,其中有一個極漂亮的校徽,銀色,嵌在紅木的底座上,底座上浮雕精美,不知道是誰無意中落下。她眼風一掃,周圍沒有一個人注意她,就把書放在桌上做出想休息一下的樣子,校徽悄無聲息地落到兜裏。然後她快步走到街上,陽光照在眼睛裏,突然又有種頭暈眼花,想吐的感覺。
  “之夏,你沒事吧?”辛唯遠遠看見她,跑過來問。
  她抓著她的手站起來:“沒事。”
  “你臉色可真差。”
  “嗯,也許是看見簡行一太風光,心裏比較自卑吧。”之夏眨眼。
  “少來。”辛唯跟她一起並肩走。
  “我好久沒見到你了,你最近忙什麽?”之夏問。
  “我媽媽可能會調動工作來這裏,我前幾天陪她四處看看。”
  “你媽媽一個人來,你爸呢?”
  辛唯笑了:“之夏,你真是個很另類的家夥。從來不聽八卦的,對吧?”
  “啊?”
  “我沒有爸爸。他們都知道的。”
  “對,對不起。”之夏結巴起來。
  辛唯平靜地搖頭:“沒什麽,過去很多年了。工傷,一個意外,那個時候我才上小學一年級。”
  之夏全身冒冷汗。為什麽他們一夥人會走到一起,難道是冥冥中的安排?又或者,他們這樣的人認得彼此的氣場,所以才形成了這麽一個小集團?那麽叢恕這樣的異數又是怎樣來的?
  “不像正常的大學生吧。”不知道辛唯是不是看穿了她的心思,微笑著在說,“我們幾個都不像。對有的事情太關心,對有的事情太不關心。”
  之夏默默無語。
  “所以我覺得你應該跟叢恕或者簡行一在一起。”辛唯又說。
  之夏嚇了一跳,張口結舌地想辯駁。辛唯慧黠地衝她眨眼:“我真心這麽說。他們能帶給你你所沒有的東西。”
  之夏靈光乍現:“辛唯,你是不是談戀愛了。”
  也許是之夏眼花,竟然看見辛唯臉色微微變白。
  過了一會辛唯說:“算是吧。”
  “是誰?我見過嗎?”
  “不是我們學校的。”
  “哈哈,是隔壁的?”之夏血液裏那點好奇因子終於發作了。她一向知道別校男生為了辛唯慕名而來,本校男生憤憤不平,沒想到最終還是沒有花落本校,實在令人扼腕。
  “他工作了。”辛唯飛快地說了一句。
  “哦。”之夏這才注意打量起辛唯。她身上的衣服果然不同了,之夏對女性穿著打扮的細節曆來不甚在意,也是她現在穿戴價值不菲。包也換了,手上手表也是新的,甚至還有了一個最新款手機掛在包上。
  “那麽,他能給你你所沒有的東西?”
  “是,他身上有我想要的一切。”辛唯斬釘截鐵地說。
  之夏沒想到辛唯的語氣會激烈起來,一時有些不適應,卻也沒有再追究這個話題。
  他們吃了飯,之夏去上自習,辛唯回到宿舍。
  辛唯一進去就看見床上放著很大一束玫瑰。對床的沈娟誇張地打了噴嚏,一把推開窗,嘴裏念叨著:“花粉過敏真討厭。”
  劉英和範誌亭在旁邊頭也不抬地收拾書包,範誌亭說:“沈娟,你走不走?不是過敏嗎?非得等會被熏暈了才高興啊?”
  辛唯抿了抿嘴,看都沒看花束上的卡片,直接拿起來就往外走去。水房裏有個大垃圾桶,她把花束徑自扔了進去,經過的女生都看著她,有的吃驚,有的在看笑話,有的是鄙夷。
  回到屋裏,沈娟還愣在那裏。團支書範誌亭看了辛唯一眼,說:“辛唯,你最近怎麽這麽忙?係裏通知你去領獎學金來著。”
  辛唯啊了一聲,忙說:“謝謝,我忘記了。”
  範誌亭一笑:“那點錢又不多,你當然不用放在心上了。”說完和劉英一起拉著沈娟走了。
  辛唯覺得頭疼,挨著桌子慢慢坐下。
  她知道自己最近有點失常。按照她往常的脾氣,一定會先跟沈娟道歉,然後再去扔花的,結果沒有。她也應該會對範誌亭再多解釋幾句的,結果也沒有。
  頭頂慘白的日光燈照下來,她趴在桌上一動不動。
  是不是被人寵壞了自己呢?也許吧。
  她不是之夏,之夏有棱角,又懂得保護自己,而她,隻會退讓。
  所以很多很多次,她用這樣那樣的方法算命,想知道自己這樣一味退讓求全,會不會有個好結局。
  她是信命的。
  母親把她拉扯大,一路含辛茹苦她都看在眼睛裏,所以別人越同情她,她越要做得好,做得漂亮,做得大方,換來好報。
  她不想跟誰爭,她隻想要她所應得的。不過有句話叫做,匹夫無罪懷璧其罪,她卻忘記了。
  一進大學就有男孩成天在樓下喊:“辛唯,辛唯。”居然都不喜歡讓那個古板愛念叨的樓長用傳呼機喊人,就愛在樓下像宣告戰利品那樣喊她。
  有時半夜還來,樓上女孩咣當一聲推開窗吼道:“喊什麽喊?叫魂啊?”
  女生二號樓北側的女生都對這個名字不勝其煩。有幾次參加活動碰上外係的女生,一聽說她的名字,都斜著眼睛上下看她一遍,才似笑非笑地說:“久仰大名。”
  班裏有個男生叫張京,原來是劉英一個中學的同學,上了大學自然也關係不錯。開始班裏都傳他們倆青梅竹馬好上了,劉英在宿舍裏臥談也總是支支吾吾羞澀喜悅的樣子。
  那時沈娟範誌亭等女孩剛情竇初開,還在一堆戴眼鏡長青春痘的男生裏尋找白馬王子,就眼睜睜地看著寢室裏有緋聞出現,都對劉英甚為眼熱,有好多次說話夾槍帶棒,諷刺張京不夠高啊,臉上粉刺多啊等等。劉英氣得在屋裏哭過好幾回。
  這種時候辛唯最愛拿出一副善解人意的架勢安慰人。她溫柔成熟,自然可以充當知心姐姐的角色。有時她晚自習都不上了,就留在那裏陪劉英談心。劉英立刻覺得辛唯人美心更美。
  哪知一個學期過去了,張京同學對劉英沒有任何表示。寒假過節買車票回家,劉英特意去找生活委員要兩張票,要跟張京坐一趟車,張京卻說他先不回去,要留在這裏多呆幾天學習。
  過春節的時候高中同學聚會張京見了劉英躲躲閃閃。等寒假回來,一切真相大白。張京買了張去辛唯老家的車票,說要去看個朋友,其實是陪著辛唯一路回家,然後才輾轉回到自己家裏。
  從那以後,劉英再沒正眼看過辛唯。哪怕辛唯毫不猶豫地拒絕了張京。
  得罪沈娟也是類似的事情。不過更加升級。
  那一次被辛唯吸引的,是沈娟的正牌男友,外加他同宿舍的一個哥們兒。聽說兩個人還打了一架。沈娟被人告知自己的男朋友為了另一個女人跟人爭風吃醋打架鬥毆差點被學校開除,氣得衝回屋就想煽辛唯耳光,還是被範誌亭死死地拉住了。
  年終評獎學金全班投票,女生沒有一個給辛唯投票。幸好辛唯他們班男生占了絕大多數,她才沒在這個環節上吃虧,又因為成績出色,最後總分最高而拿了特等獎學金。
  辛唯覺得問心無愧。她從來沒有刻意去招惹過任何男生,還能要求她什麽呢?
  當然,她從來沒有對任何人冷若冰霜過。她對他們都和顏悅色,不遠不近。
  這不能怪她。從小沒有父親的她有意無意地享受被男性寵愛的感覺,也害怕為自己樹敵。何必得罪他們呢?也許將來他們會在她困難的時候幫她一把。
  這一點上辛唯做得極好。暗戀明戀過她的男生,幾乎沒有一個說過她的壞話。
  人生就是如此的平衡。她在同性身上失的分,在異性身上統統找了回來。
  之所以跟之夏周宛關係很好,也是因為他們都不是普通人,一個聰明懂進退,一個有著舍我其誰的霸氣。
  不過跟她們好上辛唯也是花費了一點力氣的。
  她沒有同性朋友,想來總是耿耿於懷。好容易遇到一個周宛,她溫婉而善解人意地上去結交。周宛家境也不好,雖然看著大大咧咧,但是總有些東西跟辛唯是共通的。辛唯揣摩她的心思,又無意中露出同病相憐的柔弱架勢,周宛天生就有點男孩氣,當然就跟她走得近了。
  後來來了個之夏。一開始辛唯並不喜歡她,這個女孩雖然沒有自己美,可是那股氣質獨一無二,一雙眼睛裏全是暗湧,實在是辛唯的勁敵。但是久而久之她發現,之夏雖然對技巧諳熟,實際還是個小孩子,並沒有真的對誰動心。更何況她招惹的都是叢恕這樣的小孩兒,和簡行一那樣城府頗深難以把握的男生,跟辛唯不是一個世界。
  辛唯突然憐惜起了她,猜想她一定有很多不為人知的過去。這樣的女孩其實不難接近,隻要讓她覺得自己成熟和善意就可以了。
  於是辛唯擁有了她在這個世界上唯二的兩個朋友。然後又幸運地遇到了男朋友,正式開始談戀愛。
  不過戀愛中的辛唯似乎有點得意忘形。她平素維持的彬彬有禮不是本能,所以在有點底氣的時候就消失了。
  辛唯坐在那裏,意識到這一點,嚇了一跳。
  晚上沈娟劉英和範誌亭回來,辛唯對著她們微笑,又說:“你們回來得晚了吧?我剛才看著你們肯定不夠時間打水了,就去幫你們也打上了。”
  三個女孩麵麵相覷:這個公主可真親民,也真恐怖。
  第二天辛唯去係裏辦公室拿獎學金。獎學金的大紅榜貼出來好久了,辛唯忙著談戀愛,一直沒有來看。
  她抬頭一看,居然沒有在第一排看見自己的名字,以為自己眼花了,再仔細一看,發現自己隻得了一個二等獎學金,連一等都沒評上,更別提特等了。
  她腦子轟的一聲,忙進去係辦的老師:“白老師,這次獎學金,我的分數不是最高的嗎?”
  白老師抬頭笑了笑:“這次改革,丘老師提出新的評分公式,係裏老師和學生幹部都同意了,怎麽,你沒聽說嗎?嗯,總之我們現在加進了很多考慮因素,比如對係裏學生工作的支持程度,學習的進步等等。要鼓勵大家各方麵全麵發展,也要給大家進步的動力嘛。”
  辛唯聽得渾身發抖。這個公式自然是最不利於自己的,她很少在係裏參加活動,學習也一直拔尖,哪有什麽進步的餘地?
  她渾渾噩噩地從白老師手裏拿了錢,隱約聽見係辦另一個辦公室傳來熟悉的笑聲,尖利,總帶著大喘氣的聲音。
  那是範誌亭,宿舍裏最醜的女生,也是宿舍裏唯一沒有談過戀愛的女生。
  辛唯的第六感一向很準,她走了幾步往裏麵一瞟,果然看見範誌亭和丘行舟談笑風生,範誌亭的小眼睛擠得都快看不見了,雙下巴也因為咧嘴動作太大而格外明顯。
  辛唯悄悄退後,趁沒有人看到她就已經下了樓。
  範誌亭恨她,她一直知道。因為實力實在太過懸殊,她壓根沒有放在心上。
  但是她疏忽了,範誌亭一直是個很會說話的女孩子,她在校辯論隊呆過,一張嘴能把死的說成活的,又能放下身段說奉承話,係裏老師沒有一個不喜歡她的。
  早些時候辛唯就聽到謠傳,說主管係學生工作的丘行舟跟範誌亭關係很鐵,卻沒在意。因為範誌亭外表的關係,也沒有人把這個當作緋聞,隻是想著兩個都長得不太好看的人大概惺惺相惜,成了哥們兒吧。
  這種異性之間的哥們兒一向是辛唯不屑一顧的。男女之間有什麽友情可言?丘行舟大概也就是喜歡聽聽範誌亭說好話罷了。
  她卻忘了更多的事情。
  丘行舟長得也難看,三十多歲了還打光棍,最愛跟女生打成一片,關心她們各方麵的情況。學生們一直議論為什麽這樣的人會分配來主管學生工作,後來聽說他是副校長的弟弟,也就不再覺得奇怪了。
  不過丘行舟舉止雖然輕浮,行為還是檢點的,除了油嘴滑舌之外沒幹過任何出格的事情。副校長那麽多敵人,這兩年來也沒抓住過他什麽把柄。
  隻有辛唯知道,他恨自己。
  當丘行舟還在念研究生的時候,就有人為他張羅對象。他卻誰都看不上,指明了要跟剛進大學的辛唯師妹吃飯。
  辛唯去吃了兩次。第一次見麵辛唯就否定了丘行舟,可是她沒有露出絲毫的不悅,笑靨如花,又安靜羞澀,頗具大家閨秀之風。害得丘行舟浮想聯翩。第二次吃飯她又去了,丘行舟當場就做了表白。辛唯那時還段數不高,支支吾吾含糊其辭。以為自己隻要沒說是,就是拒絕了,還拒絕得很委婉,不傷和氣。
  結果等丘行舟發現辛唯跟別的男生在湖邊散步,立刻勃然大怒,逼著辛唯表態。辛唯隻能明確說,隻想跟丘行舟做朋友。
  丘行舟冷笑,拂袖而去。
  等後來辛唯知道丘行舟的背景,又看到他被留在係裏管學生工作,心裏嚇得著實不輕,愣是不敢再在人前跟任何男生公開出入。
  丘行舟工作了一段時間,並沒有對辛唯表示出任何異樣。當年為他牽線的同學也已經出國了,係裏無人知道他們曾經有過這麽一段過去。
  辛唯也漸漸放下心來。卻有一次去係裏交一張表格,辦公室裏沒有人,她放了東西要走,覺得後背一陣冰涼,猛地轉頭,看見對麵辦公室那雙眼睛正盯著自己,目光又冷又濕又膩,像一條蛇。她被嚇壞了,倉皇逃跑。以後再見到丘行舟,她都會躲得遠遠的。而丘行舟也沒有再流露出同樣的目光。
  那是她唯一一次沒有善後好的男女關係。
  而現在終於嚐到了惡果。
  辛唯拿著裝了獎學金的信封衝下樓,在陽光下陣陣發冷,長久以來不能克服的不安全感終於迸發了。她從兜裏掏出手機,匆匆地撥了個電話,哽咽著說:“是我,我現在能到你那裏去嗎?”
  在辛唯跟同宿舍的女孩鬧矛盾的時候,之夏他們寢室也起了爭端,這次還把一向置身事外的之夏也卷了進去。
  起因是因為係裏組織的寒假去澳大利亞交流團。年級上兩個名額,係裏雖然沒有明說,但是也暗示過要一男一女。
  之夏他們年級有兩個寢室十二個女生,個個成績都不錯,選誰去的確是個難題。
  之夏這個寢室裏於真最有希望。她大一就考過托福,英語不錯,談吐也得體,副係主任一向都很喜歡她。
  隔壁宿舍的詹天意呼聲也很高。她是係學生會文藝部部長,活潑大方,又有個外國男朋友,英語也不在話下。
  於真對這個事情做出無所謂的態度,總是在宿舍裏說:“其實我不太想跟係裏的團去,太不自由了。我爸已經說了,想帶我們全家去大堡礁潛水,跟係裏去大概是沒這個機會的。”
  鑒於她一貫口是心非,屋裏沒有一個相信她的話。
  詹天意則似乎完全沒把這個事情放在心上,還樂嗬嗬地跑過來邀請大家一起去唱卡拉OK。之夏和於真都推說有事拒絕了。
  郭雲溫蕾他們幾個去了,回來在宿舍裏嘰嘰咕咕義憤填膺地說了半天,之夏才搞明白發生了什麽事情。
  詹天意的男朋友是來本校學習的留學生。這幫留學生在學校裏是一個很特殊的群體,他們住的禾苑也是全校最高檔的學生宿舍樓群。禾苑有個地下地下室,叫禾地,有舞廳,咖啡廳,餐廳和酒吧。
  不少女孩愛去禾地,因為那裏節目豐富,也可以順便練口語,如果能交個外國男朋友也不錯。
  詹天意就是在那裏認識了她的男朋友John。開始的時候女孩們還頗有微詞,覺得她處心積慮想找外國人攀高枝兒,時間久了,見兩個人甜甜蜜蜜老實本分,才少了很多流言。
  John在禾苑有很多朋友。他們見過詹天意,對她評價都很高,所以攛掇John讓詹天意帶她的朋友跟他們認識認識,看看有沒有合適的女朋友人選。
  John也很豪爽,包下一個卡拉OK大間,請詹天意的同學們去唱歌。所以那天的卡拉OK其實是個變相的相親會。
  郭雲回來了就不是很高興。她性格裏有點清高,覺得自己被輕賤了,一個勁地在哪裏說:“憑什麽啊,我好好一個人被放在那裏被人指手畫腳地評點。”
  溫蕾,葉書涵和白芳也說,那種感覺不是很好。
  於真在旁邊聽見,淡淡地來了句:“丫頭們,別鬱悶了。我知道詹天意這個人,有些事情她自己覺得無所謂,卻不知道別人覺得很有所謂。她大概也是好心。”
  之夏垂下眼瞼。於真說話的技巧偶爾還真能超水平發揮。
  過了幾天,John的一個朋友Sam追求白芳,被白芳拒絕了。小夥子倒也不氣餒,轉身就去追求詹天意他們屋羅靜杉。
  本來也不是件大不了的事情。可是不知道怎麽的,之夏他們宿舍的幾個人覺得詹天意他們宿舍的女生都太有心機,而羅靜杉又始終對Sam追求過白芳耿耿於懷,她的好友自然也幫著她。一來二去,兩個宿舍的關係就沒從前那麽融洽。
  之夏宿舍的幾個對詹天意的不滿暗自升級。他們寢室的也在怪她,覺得她有事沒事幹嘛找旁邊那幾個是非精去唱歌,去了還不領情。
  詹天意滿心委屈,吃飯的時候見到之夏就大倒苦水:“我哪想那麽多啊?大家都是一個係的,我怎麽可能不叫你們?去唱個歌又怎麽啦?大家交個朋友嘛,是他們自己想多了。憑什麽跟外國人交往就是有目的性很勢利的?他們自己態度不端正還怨別人。”
  這些話之夏自然沒有對別人提起。以為此事過了就過了。哪知過了兩個星期,又有人拿這個事情做文章,跟係裏的老師說,詹天意,羅靜杉等人思想起了變化,不團結同學了,交了外國男朋友尾巴就翹到了天上。
  詹天意在係裏也頗有人脈,打聽到這話,氣得回來就在水房裏義正詞嚴地罵了一通。兩個宿舍的人都聽見了,誰也沒做聲。
  於真這次沒趟這渾水,自然暗自慶幸。係裏的風聲也傳來,這次的名額就是給了她。
  她還沒來得及高興,另一波流言就來了。不知道誰打聽到,於真的爸爸以前跟副係主任是大學同學,所以什麽評審選拔統統都是做個樣子,她早就是內定人選。
  於真個性驕傲,自然受不得這種潑汙水的行為。她想來想去,隻有以前在宿舍裏聊天的時候提過兩句自己父親跟副係主任以前認識,那麽這個惡意中傷她的人自然是在自己寢室裏。
  她越想越覺得心寒,在宿舍裏嗚嗚咽咽地哭起來。女孩們麵麵相覷,不知道怎麽勸才好。隻聽見她說:“我對你們也算是真心了。你們誰想借衣服我沒借過?好多我都還沒穿過就借出去了。”
  這倒是真的。她雖然虛榮,但是物質上一向很大方。滿滿兩箱的衣服光彩奪目,誰想借都可以。那些價格昂貴的化妝品保養品也是隨便大家用,誰臉上要是出了什麽問題去找她,她準保熱心地拿出各種產品給你試驗。想來這也是她合縱的一個手段,所以雖然她老針對這個針對那個搞孤立,也沒人真跟她徹底鬧翻。
  見她哭得厲害,郭雲咳嗽一聲:“你想多了。你的事兒我可從來沒跟別人說過。”
  溫蕾接口:“是啊,我保證,絕對不是我說出去的。我可真沒覺得你是內定的。”
  白芳和葉書涵也立刻指天發誓不是自己。之夏眼見實在逃不過這一關,隻好一麵撫摸著自己胳膊上的雞皮疙瘩一麵跟著說:“於真你就別難過了。別人要整你總能找到辦法。你無心說句話,誰知道除了我們還有誰聽到呢?以後多個心眼吧。”
  於真漸漸製住了哭,一切似乎又重回風平浪靜。
  可是人人自危的時代開始了。隻要這個去澳洲名額一日沒定,身邊的人就一日不可靠。誰知道別人背著自己會做點什麽?
  那天之夏回去,宿舍裏郭雲正和葉書涵竊竊私語,一見到她就立刻不說了。之夏也沒放在心上,拉開衣櫃找衣服換。
  卻聽見葉書涵輕言細語地說:“陳之夏,恭喜你了啊。”
  “恭喜我什麽?”之夏從簾子後探頭問。
  “聽說去澳大利亞的最後名單出來了,你在上麵哦。”
  這簡直是晴天一個霹靂。鎮定自若如之夏也愣了一會,才說:“是聽說嘛,做不得準的。”
  她下了樓,邊走邊思考。她本想直接去係裏問個究竟,又怕落人口實,真讓人以為自己多麽眼熱這個事情似的。想了想,她去高年級男生那裏借參考書。
  係裏的副團支書王準上大三,以前對之夏態度曖昧過一段時間,後來找了別係的係花做女朋友,但是一直對之夏頗為照顧。之夏去了他的宿舍,隨便聊了幾句就套出了話。原來係裏真的已經定下了名單,十二個女孩裏選了兩個,要最後定奪,之夏也的確是兩人中的一個。
  “怎麽會是我?”之夏瞪大了眼睛。
  王準笑笑:“怎麽不是你?你各方麵條件是都不錯啊,你們劇團也有聲有色紅火得很。”
  之夏冷哼:“我可沒想去。”
  王準瞟她一眼,臉上露出意味不明的笑容:“他們都跟我說,你在跟叢恕談戀愛?”
  “呃,我們隻是好朋友。”
  王準眨了眨眼睛:“你知道叢教授是誰吧?他可是最年輕的院士,在學校裏說話曆來有分量,馬上就要當副校長了。”
  之夏倒吸一口涼氣。
  原來如此。
  堂堂化學係的知名教授會插手大氣科學係內部事務。這麽牽強的理由都有人信。
  可見隻要有人想抹黑你,總有辦法。而隻要有人抹黑,也總有人不分青紅皂白地全盤相信。
  陳之夏這次不知道被誰推上了風口浪尖。
  “那麽,名單裏另外一個人是誰?”之夏知道辯解一點用沒有,所以問了最關鍵的問題。
  “這個倒沒有人知道,我估計還是於真吧。”
  之夏笑了笑:“師兄,多謝你啦。”
  離開男生宿舍以後之夏心裏煩躁,突然想起辛唯沒有課,就順道去了她的寢室,可是敲了敲門,卻沒有人來開。
  之夏垂頭喪氣地轉身,卻有人喊她的名字,一抬頭,原來是以前跟自己一個高中的師姐舒欣。
  舒欣比她高兩屆,來這裏以後的老鄉會認識的,對她一貫頗為照顧。此時見到她笑盈盈地說:“好久沒有見到你了。到我們宿舍坐坐?我爸媽昨天來看我,帶了點月餅過來,馬上就要過中秋了麽,你也來嚐嚐,順便帶幾個回去吃。”
  之夏跟她進了宿舍,她倒了杯茶給之夏,宿舍裏還有兩個女生,磕著瓜子兒看小說,見到之夏還熱情地叫她一起磕。之夏暗自羨慕他們宿舍的融洽。
  舒欣問之夏:“你來我們樓幹嘛?”
  之夏想到辛唯人緣不好,就隻說:“找我們劇團的辛唯,問她點事兒。”
  “哦,她啊。我剛遇到他們宿舍的沈娟,還說起辛唯被係裏叫去了。”
  之夏心念一動,忙問:“怎麽啦?”
  幾個女孩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露出一副高深莫測的樣子,笑眯眯地不答話。
  之夏見過這種表情,這是有重大八卦時的表情。
  她立刻對舒欣說:“我不會告訴別人的。”
  舒欣喝了口茶,慢悠悠地說:“聽說有人跟他們係主任反映,辛唯在外麵傍大款,亂搞男女關係。”
  之夏一口氣堵在胸口,隔了好半天才說:“她是自由戀愛,學校管不了吧。”
  舒欣笑了笑:“是管不了。但是係裏肯定也會叫她去旁敲側擊一下。她畢竟入了黨,這麽做影響不好。”
  之夏想到辛唯是那麽好強的一個人,哪怕隻是被旁敲側擊,估計心裏也會極難受,不由歎了口氣。
  舒欣望著她:“你倒是個實心眼的小丫頭。”
  之夏第一次聽到這樣的評語,心裏覺得好笑,就索性裝得更像一點,天真活潑地說:“其實我覺得辛唯很好啊。這麽漂亮的女孩子,難得一點架子都沒有,挺能照顧人的。”
  舒欣輕輕笑了一下:“我也挺欣賞她的。”
  “哦,可是他們宿舍的人似乎對她不好,我們劇團裏也有人不喜歡她。我跟她沒那麽熟,一直沒鬧清楚怎麽回事。是不是有人嫉妒她?”
  “嫉妒?”舒欣對鋪的女孩語聲玲瓏,“別開玩笑啦。”
  舒欣也挑了挑眉,說:“之夏,不是每個人都會簡單地因為一個人太漂亮而嫉妒她。現在的女大學生都很自信,漂亮的覺得自己最漂亮,不漂亮的覺得自己有氣質,沒氣質的覺得自己頂聰明。不會人人都去嫉妒她的。”
  之夏呆了一呆。
  舒欣又說:“辛唯他們宿舍的女孩幾次跟我說過,她做人不夠真誠,表麵上做得太用力,別人倒不信了。”又笑著補充一句,“這話可不是我說的,我轉述而已,僅供參考。”
  之夏悚然而驚:為什麽我不討厭她呢,大概是因為我跟她一樣想維持表麵的完美,又沒成功。
  她冷汗漣漣,無心多做攀談,很快就告辭了。
  之夏從來不認為自己是個善良的人,她也無所謂。可是她介意自己是不是一個失敗的人。
  肚子餓得咕咕叫,她才意識到自己已經在校園裏晃蕩了很久,忙去食堂買飯,食堂已經關門了。她轉道去學生餐廳,抬著一盤炒飯在角落坐下。
  一個熟悉的背影落入視線。那是簡行一,而和他麵對麵坐著的是從前的文藝部長顧瑛白。
  簡行一順利當選學生會主席,而顧瑛白也參加了競選成為副主席。人們都說這屆學生會主席團前所未有的養眼。
  此時顧瑛白正巧笑嫣然地對簡行一說著什麽,簡行一似乎也笑了。
  之夏低下頭吃飯,暗自冷笑。她旁邊坐了個很年輕的男孩,她剛坐下就發現他臉紅了,有點手足無措。
  男孩子就是晚熟。那邊廂大一女生都在學著利用輿論打擊異己,他們還在因為看到一個長得不錯的女孩而緊張。
  之夏伸手去拿紙巾,男孩大概是想幫忙把放餐巾紙的盒子挪到她手邊,卻碰到她的手背,她手肘一抬,手邊的水立刻灑了,盡數潑在她的衣服上。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男孩大聲說,忙著抽出餐巾紙遞給她。她微微一笑:“謝謝你。”男孩又忙著招呼服務員:“請再上一杯水。”
  一陣擾攘,餐廳裏的人都回頭看他們,包括簡行一。之夏抬眼,裝作無意中看到他,先是意外,隨後露出燦爛的笑容點了點頭。
  之夏在乎嗎?她自己也不知道。但是有一點是肯定的,表麵上得裝得毫無芥蒂。
  她很快吃完飯離開,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身後的確有一道冷漠而鎮靜的目光在目送她。
  之夏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太好高騖遠了,一上來就挑戰這樣的高難度。早知道還是該用孟昭等人練練手。
  她心情惡劣到極點,一夜都沒怎麽睡好。第二天一大早就起床了,卻沒有課。宿舍不想呆,劇團太嘈雜,教室更無聊。她摸出手機給叢恕打電話,卻沒有人接,隻好戴上隨身聽耳機遊蕩,自己也不知道要去哪裏。
  學校東南麵是老的教職工宿舍,現在學校在離主校區幾個街口的地方建了新的小區分房給各個老師。第三期工程已經快結束,這裏也很快就要推倒,蓋一個大型體育館。
  之夏他們的任課教師有好幾個住在這裏,以前為了要分數或者考試前套題之夏跟著同學來過。記得那裏小賣部賣自家的豆漿油條十分可口。之夏便決定繞路過去吃早飯。
  天氣陰霾。遠處的雲黑沉沉壓在山頂,像是要下雨的樣子。
  之夏吃完早飯出來,盤算著是不是去圖書館看書算了,卻遠遠看見叢恕正向這邊走來,低著頭不知道在想什麽。
  之夏大喜,想追上去嚇他一跳,他卻轉進了前麵一棟樓裏。
  之夏納悶,叢恕家明明早搬了,他還大早上的來幹什麽?
  頭頂啪的一涼,已經開始下雨了。之夏來不及細想,跟著跑過去站樓門口躲雨。
  瞬間就成了瓢潑大雨,整個世界籠罩在雨幕當中。
  之夏站了一會內急,就轉身進樓找廁所。
  這棟樓是老式筒子樓,一條長的樓道,兩邊是宿舍。住戶已經搬得七七八八,又是白天上課的時候,裏麵一片安靜。因為設計的關係,樓道采光很差,而樓道裏的燈又壞了,乍一眼看過去前方黑而模糊。
  之夏慢慢地摸索進去,走了一會眼睛才適應。她記得每層樓都有公用的廁所在兩頭的最頂端。
  還能聽見外麵的雨聲。之夏這天穿了運動鞋,走起路來悄無聲息。
  突然有個聲音從一扇門後傳出來,似乎情緒很激動憤慨。之夏嚇了一跳,心想這建築也太差了,隔音效果可真不怎麽樣。
  她走了幾步突然停下。
  剛才那聲音是叢恕的。
  她心裏一急,又走回去細聽。這次傳來撞到門板的沉悶聲音,她連忙貼過去,卻聽見極粗重的喘息和壓抑的女性呻吟,聲音很快就遠了,想來人已經糾纏到了裏屋。
  之夏慢慢抬起頭來,認出了門牌號。那是她們係老師林婕的宿舍。
  而林婕已經二十八歲,而她前兩天剛剛宣布明年春天要結婚的喜訊。
  “陳之夏,你已經答應我要做一輩子的好朋友,特鐵的那種。如果你那天發現我的真麵目,可不許逃跑。”
  之夏鎮靜地去了衛生間,還對著洗手池上的鏡子整理了一下頭發,又鎮靜地回到樓門口。
  雨越下越大。她可不打算做出冒雨離開這種愚蠢的舉動。
  不知道過了多久,身後傳來腳步聲。她轉過頭看到叢恕,臉色蒼白,神情是前所未有的陰鬱,一雙眼睛黑得仿佛不見底的深淵。
  他發現她,隻一個眼神他就知道她已經知道了,卻仍舊麵無表情,根本沒有跟她打招呼,頭也不回地走進大雨中。
  叢恕回到家,渾身已經淋得精濕。幸好父母都不在,沒有人來追問發生了什麽。
  他走進浴室打開蓮蓬頭,還穿著衣服就坐進浴缸。滾燙的熱水澆在身上,他打了個激靈,開始慢慢地脫上衣。
  剛才的情形還曆曆在目。
  “你打算瞞我到什麽時候?”他一進門就質問。
  林婕默默地往屋裏走,卻被他一把拽住胳膊,不得已抬頭看著他。
  “好了好了,別生氣了,我今天不是專門要跟你解釋的嗎?”她像哄小孩那樣說,“輕點兒,你把我的胳膊抓疼了。”
  他鬆開手凝視她。
  “小恕,你不知道我的日子有多難過。我家裏一直一直催,我媽都快跟我脫離母女關係了。”她淒惶而溫柔地說,伸出手輕輕撫摸他的臉龐,“我舍不得你,我真的舍不得,可有什麽辦法呢?”
  “我記得你說過,你希望我們能在一起。”
  “我是說過。”她急切地說,“但是當時我沒想到家裏會逼我逼這麽緊。你是年輕男孩,很多事情你不懂。”
  “我不懂嗎?”他微微一笑,“結婚了就不用住這兒守著當講師掙那麽點錢了,多好。”
  林婕一怔,垂下眼瞼,苦笑一聲:“你就是這麽看我的嗎?”
  “那我應該怎麽看你?你當初說,賀煒追求你,你一直沒答應,因為你想跟我在一起,是你說的沒錯兒吧?”
  林婕笑笑:“小恕,我們怎麽在一起?等你畢業了,工作了穩定了,我已經過三十了。”
  他去拉她的手:“那又怎麽了?你知道我愛你。”
  她輕輕地說:“算了吧,小恕,你還年輕。你看學校裏那麽多女孩子喜歡你,你很快就能忘記我。”
  “你知道這是不可能的。”
  “小恕,你能不能別這麽自私?你能不能考慮一下我的感受?我眼睜睜地看著你在學校裏風光,看著我的學生對你明目張膽地追求,你知道我心裏怎麽想?”她憤怒起來,拉著他的手放在胸口,似乎想讓他聽見自己的心。
  她的柔軟溫暖讓他一下就忘記跟她爭辯。他想起上次在女生樓下被林婕看到,她很發了幾天小脾氣,就更加自責,上前一步摟住她:“婕,我可沒有跟他們任何一個來往。你別生氣。我都不怎麽跟他們說話。”手掌不由自主地滑進她衣服裏。
  “那個陳之夏呢?”她把臉埋在他的胸口悶聲問。
  “我們是好朋友,說得很明白的。我告訴過你,她喜歡別人,那個人比我優秀多了。我跟她隻是哥們兒,我們單獨相處都是打籃球,別的時候小容可都在。”她背上肌膚滑膩,他聲音變得低啞。
  “就算是這樣,我也受夠了這種日子。小恕,你將來還會遇到這樣那樣的誘惑,我年紀大了,經不起什麽打擊。”她的淚水濡濕他的襯衫。
  叢恕的心一緊,還沒來得及安慰,又聽她說:“再說,叢教授他們會怎麽想,你考慮過嗎?”
  “我喜歡的我爸媽就會喜歡。”他睜著眼睛撒謊。
  林婕一笑:“大家都在一個學校。你父母會不介意一個大你八歲的老師成自己的兒媳?”
  叢恕煩躁地說:“我父母不是那種會在乎別人眼光的人。隻要我們幸福,別人說什麽都不要緊。”
  “你可以不介意,但是,但是千夫所指的人是我啊。”
  他又是痛心憐惜又是失望,鬆開手:“那你就是鐵了心要跟賀煒結婚了?”
  她幽幽地歎了口氣:“我沒法拒絕他。上周他請了很多朋友,當眾向我求婚,我一時心軟就答應了。現在我父母也知道了,他們可高興了。你要我去告訴我父母我要悔婚,我做不到。”
  “你愛他嗎?”他近乎激憤地揚高了聲音,“你就能跟一個你不愛的人結婚?”
  她看著他,一雙眼睛裏有求懇,有不舍,有柔情:““也許將來有天你會感激我,沒有在今天阻礙你的幸福。”
  “那我走了。”他無詞以對,隻能笑起來,“祝你幸福。”
  她想也不想,一把抓住他的胳膊。
  下一個時刻,一切就混亂起來。他記得自己一下就把她壓在門上瘋狂地吻了下去。
  “抱我。”她在他耳邊輕聲要求。
  他像從前很多次那樣將她攔腰抱起,往裏屋走去。
  等一切風平浪靜,他看著天花板,突然自嘲地笑了。
  他們之間真的有愛麽?還是性多一點?
  他經不起這樣的自我詰問,跳下床穿衣服,在她驚異又無奈的眼神裏決然離去。
  熱水嘩嘩地衝刷下來,流到眼睛裏,他充滿挫敗感地捧住頭。
  到晚上他出現了感冒症狀,第二天母親唐笑然就要他在家裏休息一天。他反正也沒課,又不想見人,就躲在臥室裏打遊戲。
  第三天他也沒去學校。中午的時候有人來按門鈴,他走到門邊透過貓眼看到之夏,猶豫片刻,還是開了門。
  還沒等他開頭,之夏就笑盈盈地說:“我給你帶了很多好吃的。”她把塑料袋放在桌上脫去外套。
  她一直都是那樣的打扮。可是今天叢恕看來覺得分外刺眼。那貼伏的黑色毛衣把少女曲線展露得淋漓盡致,而她雪白的頸邊還有兩縷頭發調皮地溜到領口裏去。
  “你來幹什麽?”他冷冷地問。
  “聽說你生病了,我過來看看你啊。”
  “是不是覺得我很可笑?”他低沉地問。
  “沒有。”她的眼神平靜,“我記得你曾經跟我說過,要做朋友,無論你是什麽樣的人。”
  她並不相信無緣無故的親近,別人對她好她也未必就感激涕零。要到發現叢恕的秘密,她才真心開始接受這個提議。
  如果她曾經對叢恕有任何誤會,那麽對於沒有把握的人和事,她一向不糾結,很快就重新定位。
  “我是什麽樣的人?”他哈哈大笑,“外表很陽光,實際很陰暗猥瑣的一個,是不是?”
  之夏抬頭:“我沒有這麽說過。”她孩子氣般的執拗和女性特有的嫵媚立刻叫叢恕想起林婕。他驚得後退一步,這兩天苦苦壓抑的心底咆哮在橫衝直撞,試圖找到一個出口。
  “你走!”他厲聲斥道。
  她隻是靜靜地看著他,從那烏亮的眼眸裏,他看見猙獰的自己,和她的安詳形成鮮明對比。
  他瞬間被激怒了,不知道是因為被欲望折磨得太狠,還是因為對自己的苦苦拷問旁人不能觸碰。
  他抓住之夏的肩俯身吻了下去。之夏大驚,立刻偏頭掙紮,想用一隻手去推他。他成功地抓住那隻手,將它別到她身後。他力氣很大,單手就能將她兩隻手固定在身後。他用身體推著她,她狼狽後退,一下跌在沙發上。
  他壓上來,騰出右手去拉她的毛衣,在她的奮力反抗下隻推到她的脖頸,他幹脆往上一展用來蒙住她的臉,然後去解她襯衫的扣子。
  她沒有尖叫,隻是用膝蓋頂住,不讓他靠近,他不得不用另一隻手來拉開她的腿。
  這麽一分神,毛衣落下來,她想也沒想張口咬在他肩膀上。
  劇痛傳來,他整個人一僵,迅速放開她。而她用力太猛,滾下沙發,頭撞在玻璃茶幾上,發出一聲悶響。
  他嚇了一跳,脫口道:“疼不疼?”
  她狼狽地坐在地上瞪著他。
  他也滑坐到地板上,靠著沙發舔了舔幹裂的嘴唇,嗓子沙啞地說:“對不起,我是個混蛋。”
  眼淚不知怎地濕潤了眼眶。他埋下頭,用雙臂遮掩著自己,覺得幾乎沒法呼吸。
  一雙溫暖的手環上來,她輕柔的聲音在頭頂:“好了,沒事了。叢恕,沒事了。”
  之夏拉著叢恕坐到沙發上。他平靜下來,歉意地看她一眼,伸手去揉她的頭發:“對不起。”
  她倒吸一口涼氣。他的手也摸到了她後腦上的腫塊,立刻跳起來去找了個冰袋敷在她頭上。她本來想拒絕,可是他的手摁得牢牢的,她也隻有隨他。
  過了一會兒他放開冰袋,挨著她全身放得很鬆耷拉在沙發上,沒精打采的,像條炎熱夏天裏的大沙皮狗。
  “我遇見她的時候隻有十六歲。”他緩緩地開口,又躊躇。她握住他的手,笑了笑。
  “她是我爸爸學生的好朋友。”他得到鼓勵,繼續說。
  記憶回到十六歲那個夏天。
  少年去遊泳館遊泳,女孩們穿著遊泳衣從麵前不斷經過。男孩們在一邊不斷地偷眼看。
  叢恕有一種口幹舌燥的感覺,奇怪的熱流在身體裏遊走。
  “要不,遊了泳去我家看片去?”幾個好朋友裏的一個問。
  “去,當然去。”
  父母都不在家。男孩子神秘地拿出一張光盤。叢恕很早就聽說過這樣的片子,那天卻是第一次看。
  他記得那是夏日的炎熱午後。窗簾拉死,屋子裏很暗。汗水粘粘地流到背上,他側頭看了一眼同伴,他們都跟他一樣瞪著眼睛,表情緊張。
  他咽了咽口水,覺得這個夏天比往常都熱。
  晚上他做了奇怪的夢,醒來以後長出了一口氣,跳起來去浴室洗澡換內衣。
  回到學校,突然之間男生們的玩笑就多了起來,那種很隱蔽的下流通過彼此之間神秘莫測的笑容來溝通。女生們不知道是真的不懂還是假的不懂,總是追問:“你們說什麽啊?什麽意思?”
  以前他們會評論女生的長相,給她們打分。後來卻變成評論女生的身材,看誰發育得不錯,並以此給她們取各種外號,比如“小林莊”給了班上最沒有胸部的女生,因為小林莊是本市飛機場所在地。
  他們還發明了一種遊戲在課間玩耍。把一個男生扔在課桌的邊上,有人跳上去壓住他,一個,再一個,疊起羅漢。下麵那個人最難受,小腹頂住課桌邊緣直發痛,暗自發誓不再玩這個遊戲,可是轉身又忘記了,樂此不疲地捉人扔上去。
  那是另一種宣泄方式。他們在疼痛和渴望之中摸索著成長必經的道路。
  林婕就是那個時候走入他視線的。其實他認識她要更早一些。叢家聲當時帶三個博士,一個女博士的同屋就是林婕。有時過節叢家聲叫學生來家裏吃飯,聽說林婕一個人在宿舍,就讓把她也叫上。
  第一次沒見麵前,母親唐笑然對叢家聲說:“這個年紀的女孩怎麽會沒有活動呢,是不是長得不太好看?”結果見了林婕就知道錯了。叢家聲的另兩個學生,還有唐笑然自己的學生從此更喜歡到叢家來坐客。
  叢家聲還有點老派人的風流蘊藉,不願意幹涉學生的生活,對於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事情很樂觀其成。
  那天叢恕回到家,見林婕他們幾個來了,正在那裏坐著聊天,隻點了點頭,就去冰箱裏找冰激淋吃。林婕也進來,叢恕轉過頭,看見她站在那裏洗蘋果的側影。她穿了一身紅色的連衣裙,皮膚是健康的麥色,又運動得多,線條極其優美。
  叢恕心裏咯噔一下,視線好像粘住了,根本舍不得轉開。林婕抬頭,對他笑笑:“等會一起來吃。”
  通常他不太參與博士生談話,可是那一天,他居然傻愣愣地跟了進去,坐在一邊。他注意到林婕挺有學識,曆史文學美術音樂科學世界格局都能聊上一點,可是偏偏又不自矜,說話反而很柔,帶著少女的嬌俏。
  叢恕的心跳得很快。他別過頭看著外麵的豔陽天,突然想起四個字:在劫難逃。
  晚上他坐在電腦麵前發呆,朋友發來一個鏈接,他隨手打開,看了一眼就立刻關上。他左看看,右看看,叢家聲和唐笑然一個在書房一個在客廳。他躡手躡腳地去把門關好,又回來打開網頁。
  那些圖片和小說都是他從來沒有看過的,他以為上次看的片子就是極限,沒想到還有這麽多名堂。當然他後來知道,他們那天看的隻是三級片,還不是真正意義上的成人片。
  那種感覺很奇怪,血液流動得極快,他甚至能聽見自己血管突突跳的聲音。以前他也曾經想過這些事情,可是始終比不上見到寫實圖片和描寫具體的文字那麽衝擊力大。
  他一麵看一麵恍然大悟:“原來是這樣。”下意識的就想到了林婕,駭了一跳,拚命搖頭,想把這個具體的麵容從腦海裏搖走,可是始終沒有成功。
  最後他精疲力竭地躺在床上,在負疚和興奮中沉沉睡去。
  叢家聲的那個女學生張小帆借了幾本書給叢恕。本來說好下次來的時候叢恕還給她,可是叢恕徑自去了她的宿舍。
  門開了,林婕披著濕漉漉的長發站在那裏,見到他露出微笑,把他迎進去,說:“你等一會,小張應該馬上就回來了。”
  因為剛洗過澡,她的衣服穿得比較寬大。而當時叢恕已經長到一百七十五公分,一低頭就覺得頭暈目眩。
  林婕覺得奇怪,平時看見這個男孩都是一派陽光,標準高中白馬王子的形象,怎麽現在如此沉默?她遞過一杯水。陽光投射下來,照在叢恕半邊臉上,而另一半則沉浸在陰影裏,那樣漂亮完美的五官,純淨硬朗的氣質,她再沒在其它男性那裏見到。
  外麵蟬聲嘈雜,還有人穿著拖鞋走來走去。她和他都沒有說話,他抬起烏黑的眼,少年心事一覽無餘。
  她的腿微微發軟,原來那麽挑剔,那麽漫長的等待,隻是為了這一刻被誘惑的驚心動魄。
  後來他老去她們宿舍。
  張小帆有幾天出去旅行,宿舍裏就剩林婕一個。他教她下軍棋,嘻嘻哈哈地笑著,突然就安靜了。
  也不清楚他是怎麽吻上她的,好像在心裏預想了千百次,但是真的操作起來還是有點難度,需要她溫柔地引領。
  她靠在枕頭上,纖長的脖頸有汗水如露珠一樣滑下。他顫抖地貼上去,手指劃過她細膩的肌膚,蕩開水一樣的漣漪。
  他很快就繳械投降,不免心情沮喪。林婕側頭看他,突然微笑,嬌柔地勾住他的脖子,撒嬌地命令:“小恕,說你愛我。”
  “我愛你。”他想都沒想,立刻就說。
  他回到家,叢家聲正在看報紙,見到兒子笑眯眯地說:“臭小子,又野去哪裏了?你媽熬了綠豆湯,快去喝一碗。”他害怕看到父親的目光,連忙轉過身去。
  家裏又不斷的有學生聚會。叢家聲的一個學生已經對林婕表現出了很明顯的姿態,大家也會開開玩笑。叢恕正巧打球回來,聽了笑話以後把籃球往角落裏一扔就進屋了。大學生們也不在意,繼續嘻嘻哈哈。
  到晚上林婕打電話過來,聲音柔糯:“小恕,今天生氣了?”
  他怎麽會承認?隻說:“沒有,測驗成績不好。”
  林婕一直笑:“那出來我請你吃冰棍,心情就好了。”
  “太晚了,算了。”
  “小帆去露營了,你晚來也不會影響她啊。”
  他不說話。
  “我想你。”她低低地說。
  “我馬上過來。”他抓起外套,對父親說,“同學叫我去燈光球場打網球。”
  叢家對兒子一向很有信心,叢家聲也一直說:“男孩子別管太多,把男子漢氣質給管沒了。”這種放牛吃草,靠父母以身作則的教育方式,十多年來居然真的培養了一個四有新人。所以對叢恕的變化誰也沒有起疑。
  秘密腐爛在心裏,催生出奇異的花朵。越緊張,越愧疚,越不可告人,就越絢麗的花朵。
  他們的秘密關係一直保持了四年。其間林婕畢業,留校當了老師。
  第三年的時候賀煒出現了。賀煒是來他們學校商學院讀EMBA的,長得很普通,但是頗有身家,所以追求起林婕手筆很大,譬如包下整個俱樂部給她過生日,買機票請她去馬爾代夫過周末之類的。
  叢恕自然很不高興。但是林婕一向都很會安撫他。她在他耳邊輕輕地說起情話,所有海誓山盟,所有此情不渝,如此情真意切。
  而彼此的身體更加誠實。月光水一般灑下來。他看見她美好玲瓏的曲線,還和四年前一樣覺得口幹舌燥。
  經過時光打磨的林婕散發出成熟女性的甜美慵懶,叢恕身邊的女孩無一可與之抗衡。剛過去的暑假,兩個人還偷偷地去了一趟新疆。
  當然男孩並不會告訴任何人,陳之夏也曾經有讓他心慌意亂的時刻,隻是他很快就能控製住自己,目不斜視。暑假中間他一向有去看哥們的習慣,要去找陸橋,就順便看了看之夏,拜了把子,也算是讓林婕安心。
  暑假結束後事情急轉直下,他還要通過旁人知道林婕已經訂婚了。得到消息的那一天,他一晚上沒睡,躺在床上像一條瀕死的魚大口大口地喘氣。第二天一早,他就直接去了她的宿舍。
  “你是真的愛她,對吧?”之夏歎息地問。
  叢恕沒回答,頹喪地低下頭。
  “她呢,她愛不愛你?”
  “我不知道。我現在越來越迷惑,我們是因為什麽在一起,愛,還是,還是別的什麽?”他頓了頓又說,“我想,能夠忠實於對方,應該就是愛吧。所以我不理解她,我完全沒法兒判斷她是不是愛我。”
  之夏看看他,伸手過去揉揉他的頭發。她知道他痛,整整四年的回憶,已經是身體的一部分,就這樣生生切開,等於沒有上麻藥的截肢。
  他狼狽地笑起來,又問:“還疼嗎?”
  她搖頭。
  他們一起坐在沙發上,前麵的電視開著,誰也不知道在放什麽節目。
  之夏輕易地就理解了叢恕的感受。她自己也覺得奇怪,差不多的事情,為什麽自己就那麽憎惡陳得願,卻這麽同情叢恕。
  也許,這就是真正意義上的朋友吧。
  她靠著他,在這個暴雨過後的寂靜下午突然覺得,這個世界上能和她相依為命的,就隻有叢恕了。
  沙鷗又開始了新劇排練。之夏也見到了辛唯。
  兩個女孩坐在禮堂的角落說悄悄話。
  “你怎麽樣?”之夏關切地問,看辛唯的氣色,似乎也不壞。
  辛唯笑了笑,轉動手裏的紙杯:“還成。你也聽到流言了吧?之夏,你相不相信我,我沒有傍大款。”
  “當然相信了。”
  辛唯明顯地鬆了一口氣:“謝謝你。我是真的愛他,不是因為他的錢才跟他在一起。”
  之夏微笑。以辛唯的外表加上名牌大學的光環,她什麽人找不到?自然不會挑一個隻有錢的人。可是說那人吸引她的優點和金錢能單純地分割開來,辛唯那是自欺欺人。換做陳之夏,就不會找人剖白明誌。
  “你呢?你們係那些事兒解決了沒有?”辛唯問。
  之夏哈地笑出聲:“別提了。今天早上剛公布的人選,你猜是誰去?”
  辛唯想了想:“肯定不是於真或者詹天意,也不是你。”
  “Bingo!是我們宿舍的溫蕾,記得吧,那個很安靜的小姑娘。”
  “真是人不可貌相。”
  “他們說她爸爸是什麽市領導來著。”
  “這招扮豬吃老虎可害慘了你。”
  之夏聳聳肩:“無所謂了。我當時特別生氣,現在也沒什麽想法。反正最後的結果大家都看見了。說起來還有人對我深表同情呢,哈哈哈哈。”
  周宛走過來,對她們打了個響指:“姑娘們,去吃飯。我請客,學生餐廳。”
  之夏見她春風滿麵,心中一動:“GRE考得很好?”
  “臭丫頭,怎麽這麽精?”周宛笑著來彈她的腦門,被她躲開。
  叢容也來了,按照慣例女生聚會男生不得參加,四個人一起去了餐廳。
  “考了多少分?”辛唯問。
  “兩千四。”
  叢容說:“你知道嗎,在我們班,你這麽牛得不是凡人的,統統被叫做牲口。”
  之夏和辛唯笑不可抑。
  周宛笑嘻嘻地說:“還好,我還認識一個人也考了滿分。”
  “江和呢?”之夏問。
  “也不錯,兩千二。”
  “那你倆真要去美利堅雙宿雙飛了。”
  周宛笑笑:“我這個專業難申請,江和的最容易。我們還在商量要怎麽選學校呢,盡量離得近,或者各自去名校,到時候轉學在一起。”
  之夏難以置信地看著一臉陶醉的周宛:“你是真的很喜歡江和啊。”
  周宛一笑:“他聰明,有主見,很適合我。”
  趁叢容去衛生間,辛唯體貼地問:“你經濟上沒有困難吧?”他們都知道周宛考G考托的錢都是家教掙來的。而申請費用和之後交給學校的培養費對她來說數目巨大。
  “我二叔這兩年開鞋廠做生意,他跟我說了,我隻要爭氣出息了,他就讚助我。我們周家就我一個大學生,他不讚助我讚助誰?我這次考試考得好,準沒問題。”
  之夏和辛唯都是悲觀主義者,見她這麽自信滿滿,心裏都生出陰影,又不好掃興,所以隻是舉杯說:“恭喜。”
  之夏那個周末去陳卓家,把事情都匯報了一遍。陳卓問:“之夏你想不想出國?你要想,家裏總是支持的。”
  之夏說:“暫時沒這個打算。聽說國外人和人的距離很遠,我不喜歡。”
  陳卓看著她出神。方嚴嚴在旁邊磕瓜子,笑著說:“你小叔叔這兩天神不守舍的,不知道的還以為他外遇了呢。”
  陳卓瞪她一眼,歎了口氣:“之夏,這事兒還是得告訴你。你家裏最近出了點事情。”
  之夏一凜。
  “是得願。他闖了個禍。他跟給他家教的女生好上了。”
  之夏訝異,心裏想的是難道真是我得手了?不會吧,這概率多小啊!卻輕輕地笑:“小叔叔,你們也太古板了,現在早戀不是很正常嗎?”
  陳卓尷尬地咳嗽一聲:“不單單是早戀。那個女孩懷孕了。”
  之夏大驚失色:“怎麽會?得願才十七歲。”
  陳卓苦笑:“可不是嗎?你弟弟要是有你一半出息……唉……”
  之夏拉著陳卓的衣袖:“現在呢?沒什麽嚴重後果吧?”
  “女方的家長在你們市還頗有點勢力,得願算是闖了大禍。你爸媽被折騰得焦頭爛額,花了不少錢才把事情搞定。”
  之夏鬆了口氣:“那還好。那孩子呢?”
  “自然是不能生下來。她去打胎了。雙方家長約定,得願大學畢業他們就結婚,如果不結婚就再賠一筆錢,至於數目根據是誰提出的分手來決定。”
  之夏歎口氣:“這樣也好。”
  “你弟弟已經高三了,又搞這麽一通,我看他大概是要複讀了。”
  之夏沒有再多說。她跟家裏關係沒那麽親近,再顯得焦急熱心就太不自然了。
  陳卓遞了個眼色給方嚴嚴,自己起身去衛生間。方嚴嚴看著之夏,目光突然溫柔了。有些話,本來不該由她來說的。
  “之夏啊,你也是大姑娘了。有些事情對女孩子是很吃虧的。所以你要懂得保護自己,知道嗎?你是個聰明的姑娘,相信怎麽保護自己你都知道。如果不懂就問我。”
  之夏不說話,乖乖地點點頭。
  方嚴嚴又說:“我倒不反對婚前性行為。”
  廁所裏陳卓狠狠地咳嗽一聲。
  之夏和方嚴嚴都笑了。
  方嚴嚴壓低了聲音說:“他這個老古板。你別理他。男歡女愛最正常不過。但是記得,成年人做任何一件事情都要自己給自己負責。享受沒問題,防護最重要。用避孕套,計算安全期,緊急時服用緊急避孕藥,我都不用說了。反正你千萬別輸給得願。”
  像是共同完成了一個密謀,之夏和方嚴嚴相對微笑。
  懷著方嚴嚴最新灌輸給她的男女理論,之夏回到了學校。公共汽車上,之夏頭靠著玻璃,想起那個水蜜桃一樣的女孩,又想起陳得願在陰影裏目光閃爍的樣子。這樣一個結果,也許是因為她的緣故,也許不是,不管怎樣,她沒有預想中的痛快,反而全是茫然失落。
  因為劇團需要一個貼宣傳畫的板子,她被通知去文體中心領。她很少去那裏,繞了兩圈還是找不到地方,卻聽到悅耳的鋼琴聲。
  她下意識地走過去。
  琴房裏身形挺拔的男孩背對她坐著,她隻能偶爾看見他修長的手指滑過黑白琴鍵。
  一曲既畢。她走進去輕輕鼓掌。
  簡行一轉過頭,看到是她,頷首道:“是你。”
  “你彈誰的曲子?”
  “肖邦。”
  之夏聳肩:“反正我也不懂音樂,剛才隻是禮貌問問。”
  簡行一終於笑了,站起來看著她:“怎麽會來這裏?”
  “我來取宣傳板,還沒找到地方。”
  他皺眉:“怎麽就你一個人來?應該叫個男生。叢恕呢?”
  之夏挑眉:“我的事情跟他有什麽關係?他又不是我的跟班。”
  也許僅僅是錯覺,之夏看到簡行一的眼睛裏閃過一絲笑意,語氣也和緩了:“你一個人搬肯定不行。我等會帶你過去,幫你弄回去。”
  之夏微笑:“好啊,謝謝你。”身體卻沒有動。
  他明明說了等會。
  她漫不經心地問:“說起來,你為什麽很支持我們劇團?那個‘罪與罰’本來看著不像能成功的樣子。”
  “我想試試自己的能力。”他簡潔幹脆地回答。
  之夏靈機一動:“就好像你突然想加入學生會做主席一樣?”
  他有些驚異,隨即點頭:“是。本來從來沒想過,就有一天經過那裏看那些文科學生都在競選,就想我也許可以試試。挺有意思的,不是嗎?看看你可以做到什麽,改變什麽。”
  之夏本來對他熱衷於功利有些小小的鄙薄,這下全然放鬆了。
  他站在那裏,內心強大,充滿自信,篤定沉穩,對之夏而言有著難以言喻的吸引力。
  琴房是封閉的,頂燈是雪亮慘白的日光燈。可是照在之夏的眼睛裏卻似乎有寶石的光芒在流動。
  “不過當然,我去劇團還有別的原因。”他鎮靜地凝視她。
  她抿了抿嘴唇:“嗯。我們去領板子吧。”
  他一把抓住她的胳膊,語帶戲謔:“陳之夏,這下你想逃跑了?”
  “啊?”她故作不解。
  他的唇驟然印在她的唇上。
  雖然知道這個時刻遲早會來臨,之夏還是全身一軟,忍不住用力抓住他的衣服以支撐自己的身體。
  叢恕也吻過她。準確來說,那才是她的初吻。有時她會回想起他的熾熱迷亂,感覺異常複雜。
  而簡行一的吻,如同他的人,堅定,有力,幹淨,而且從容。
  她的青春是看不到邊際的荒野,除了肆意揮霍,似乎再也找不到別的方式來感覺自我。
  有一種疼痛,苦無出路。
  “這麽說,你們倆就算在一起了?”叢恕手裏拿著罐啤酒一邊喝一邊問之夏。
  “應該是吧。”
  “老簡很不錯,你有眼光。”
  “誰知道?”之夏伸個懶腰,“以後的路未必輕鬆。”宿舍裏於真郭雲等人還在熱烈討論簡行一主席的事跡,顧瑛白有近水樓台的優勢,校園裏總有人不斷提到他的名字。之夏不怕挑戰,但也不盲目樂觀。
  叢恕喝完一罐啤酒,又開了一罐,看著前方空蕩蕩的觀眾席,緩緩地說:“想那麽多幹嘛?享受當下吧。”
  隻有仔細觀察,才能看出他眼底的沉鬱。
  之夏沒有勸他,他也不想讓誰安慰,隻是不停地喝著啤酒。
  “你說,我老跟著你混,會不會變成一個酒鬼?”之夏突然笑著問。他一勾嘴角,臉上掛起招牌式的漂亮笑容,把手裏的啤酒罐捏癟,手一揚,易拉罐準確地落到垃圾桶裏。
  這個時候他的手機響了。他低頭一看,沒有接聽。
  “是……她?”之夏試探地問。
  “嗯。”他果斷地摁下拒絕接聽。
  過了一會,手機又響了,這次是發來短信。他盯著屏幕看了半天,垂下頭去,肩膀鬆垮垮的。
  之夏想了很久,終於說:“你想去就去吧,見最後一麵說清楚也是好的。”
  他抬頭看了她一會,笑起來:“陳之夏,你真不是一個諍友。”
  他們都知道,那是飛蛾撲火。
  之夏卻羨慕他有她所不具備的熱情,哪怕這熱情在逐漸消亡。
  為一個人忘記自己,這一點大概陳之夏一輩子都做不到。
  他跳起來,把她拉起來:“走吧。”
  叢恕跟之夏分手,來到林婕的宿舍。他站在門口想了很久,又轉身。門卻突然開了,林婕在身後幽幽地說:“我從窗口看見你進來,一直在想,你要等多久才會敲門。”
  他僵在原地。
  “進來成麽?別給人看到。”
  他咬了咬牙,又轉身進去。門在身後輕輕關上。
  他並沒有看她,而是直視前方:“我進來,並不是為了要怎樣。”
  “我知道,你是為了我好。”林婕的聲音不同以往的虛弱。
  他這才仔細看她。她的一張臉蠟黃,說不出的憔悴。
  “你怎麽了?胃疼的毛病又犯了?”他一下把決心忘到九霄雲外。她軟軟地靠過來,很低地嗯了一聲。
  他扶住她,把她送到床上,又給她倒了熱水吃藥。
  “你未婚夫呢?”他問。
  “你能不能不要提他,尤其是當隻有我們倆的時候。”她靠在枕上,淒涼地看著他,然後去拉他的手,像從前她不舒服的時候一樣放在她的胃部。他的掌心滾燙,仿佛有著某種療效。
  “我去給你買點東西吃吧。”他抽出手,又被她固執地拉住。
  “我自己已經熬了粥,喏,就是那個慢燒鍋裏。”她的做態裏一直保持著少女式的愛嬌和固執。
  他默默地注視她。她習慣用那樣的姿勢靠在床上,稍微側著臉看著對方。她是一個很會充分運用肢體語言的女性,舉手投足都是誘惑。
  他很多次夢見這樣的她,醒來時覺得胸口處一片荒涼,雜草叢生。
  “別走,好不好?留下來陪我成嗎?”她翻過身壓著他的手,臉緊緊貼著他的小臂。
  “好。”
  叢恕無眠。林婕的呼吸就在耳邊,在靜夜裏清晰異常。桌上電子鍾的時間顯示藍瑩瑩的。叢恕翻身坐起來穿衣服。林婕睡眠一向淺,迷糊著問:“怎麽啦?”
  他坐在床邊停住動作片刻,又繼續穿毛衣,然後把褲兜裏的手機拿出來打開後蓋,把裏麵的磁卡取出,放在桌上,果斷地說:“別給我打電話了。”
  林婕徹底清醒了,抱著被子坐起來看著他拉開門走出去。
  淩晨的室外很冷。叢恕拉攏衣領縮著脖子走著,內心充滿著痛苦和對自己的失望。
  他回到男生宿舍樓,樓道轉角處站著個人抽煙。他看清是陸橋,雖然一點攀談的欲望也沒有,還是走了過去。
  陸橋的樣子很糟糕。叢恕忍不住把他手裏的煙拿掉:“不是說了要戒煙的嗎?怎麽你談了戀愛倒更頹廢了?”
  陸橋看著窗外飄著霧氣的黎明喟歎:“哥們兒,幹啥都不容易啊。談戀愛也是個操心活兒。”
  平心而論,程澄是個很懂事的女孩子。可是這樣的女孩子往往有主見,她們不但對自己的事情上心,對周圍的人的事情也有自己的判斷。
  程澄對陸橋的改造當然是從確定關係那天的抽煙事件開始的。自此以後,陸橋想到的她會做,想不到的她也會做。
  她跟著他去買衣服,給他挑的衣服褲子都是深綠,迷彩綠,黑底綠紋,再加棕色或者黑色靴子。她把他往美軍陸戰隊隊員形象發展,從來不知道他頂不喜歡綠色,覺得像癩蛤蟆,也不喜歡穿靴子,哪怕冬天也喜歡穿夾腳涼鞋。
  她知道他不喜歡學習,沒關係。她給他找了很多關於戲劇方麵的書本,還經常拉他去隔壁某電影學院旁聽。她對於未來特別憧憬,以至於陸橋不得不多次對著鏡子打量自己的臉:將來我要成為曹禺呢,還是要做中國的莎士比亞?
  她在塑造一個王子,一個另類王子,不需要白馬,但是一定要符合她的另類幻想。
  而陸橋在這被改造的過程中深深惶恐。命運在他麵前飄忽不定,他自己都不知道身在何方,卻又有另一個人強行突破,要扯著他去他無意去的地方。
  很多時候她還是可愛的。陸橋挺喜歡她軟軟地靠在自己身邊,身上散發清芬。她會賴在他身上講別處聽來的笑話,尤其是一些黃色笑話,那個時候他就會恨不得吃掉她,於是深深地吻她。而男生們投來的豔羨目光也會讓陸橋有少許得意。
  她雖然偶爾發發小脾氣,但是從不像其它女孩那樣要男朋友鞍前馬後的伺候。她會主動到他樓下等他吃飯上自習去劇團。如果他遲到一個小時,忘記她的生日或者相識三個月紀念日,她都不會生氣,隻是會一直不說話,做出一副忍辱負重的樣子。
  陸橋常常需要揣測她的心意。遲到還可以有跡可循,別的就完全摸不著頭腦。她沉著臉不說話的樣子並不可愛,開始陸橋還願意逗逗她,後來就幹脆沉默了。他承認,他沒那個討女孩歡心的天分。
  程澄有些疑心陸橋不緊張自己的生氣,是不是因為別的緣故。所以她跟很多人去打聽陸橋的事情。她那麽開朗活潑的女孩兒,到陸橋的寢室巡視一圈,其它五個男孩都會覺得心情好了很多,然後竹筒倒豆子一般把陸橋之前種種有,或者可能有的小心思都說了出來,還對陸橋美其名曰,幫助他們互相了解。
  陸橋怒不可遏,上去就是一頓拳打腳踢。他一向有點潑皮的樣子,男孩們難以直攖其鋒,狼狽退讓。
  他回到她那裏,冷冷地說了幾個字:“別再找人打聽我。”
  程澄一下就哭了。
  他這次態度強硬,好幾天沒去找她。直到她哭腫了眼睛被宿舍的人看見,打個電話叫陸橋過去。
  他見到她,歎了口氣,伸手把她摟在懷裏:“好了,是我不對,不該衝你吼。”
  事後程澄仔細分析,陸橋對別的事情都抱著無所謂的態度,為什麽這個事情會令他如此反應激烈呢?答案隻有一個,他心裏還記掛著周宛。
  於是她開始盡量避免讓陸橋跟周宛單獨在一起。其實周宛早就已經跟陸橋生分了,她卻還做著一些徒勞的工作。落在陸橋的眼裏,不知道是該哭還是該笑。尤其是和周宛的瀟灑大方一對比,就更顯得這種行為幼稚不堪。
  陸橋外表是個流氓,內心是個陰鬱少年。他的愛情讓他喘不過氣,更想整天躺在床上,對於看不清前路的命運提出無數個問題。
  也許這一切結果確實起因於他不夠愛程澄。反過來,他又自責自己怎麽能對不起這麽好的女孩兒呢?他的循環又開始了。
  “如果生活是個婊子,老子現在就是一陽痿,操和被操都不行。”他冷冷地吐出一口煙,對叢恕說。
  叢恕想笑又笑不出來,隻能拍拍他的肩膀:“有什麽別憋著,多跟兄弟們聊聊,沒什麽過不去的坎兒。”
  陸橋嘴裏發苦,在那個瞬間,他嫉妒叢恕。
  這學期之夏周三有一門課下得很晚,每次到食堂都隻剩殘羹冷炙。所以簡行一有時請她另打牙祭。
  那天之夏好奇:“吃什麽?”
  “吃火鍋。”他水波不興地說了一句。之夏撇撇嘴,裝酷。
  他帶她去學生會他的辦公室,把大衣脫了,裏麵穿著白色襯衫米色毛衣。他挽起袖子找出一個小電爐和鍋,菜是從超市買來已經洗好的,一盒一盒整整齊齊放在桌上。
  熱氣蒸騰上來,他把菜和肉放下去。之夏存心袖手旁觀,在一邊笑盈盈地看著,忍不住好笑,覺得他形象反差實在太大,逗他道:“你怎麽什麽時候都這麽嚴肅?莫非是家學淵源?”
  他微微一笑,遞給她一個碗:“你可真猜對了,我爸爸的確看上去很嚴肅。以前同學到我家,都以為他不會笑,嚇得半死。其實他是個很幽默的人,但是天生的東西沒法兒改。不過我媽媽特別喜歡他這樣的,經常教育我男孩子不要遇到事情就咋呼。”想了想又壓低聲音道,“也是我爸告訴我,追女孩子要快,穩,準,時機到了該下手就要下手。”
  之夏睜大眼睛,笑不可抑。難怪簡行一當時幹脆利落地把自己搞定了。
  “你有過幾個女朋友?”她實在好奇。
  “零到十之間吧。”
  “切。”之夏對他的從前也不是真有興趣,也沒追問下去。
  “你爸爸是做什麽的?”
  “國家建築設計院的。搞建築。”
  “那你彈鋼琴的什麽是他讓你學的?”之夏剛說完話就被燙了一下,慘叫一聲放下碗。簡行一又起來給她找瓶裝礦泉水,一麵叮囑:“小心點。”
  他坐回座位上,回答前麵的問題:“是我媽媽。她是音樂學院的老師。”
  之夏沉默了一會,說:“你們家很幸福吧?”
  他凝神想了想,這下真笑了起來:“算是吧,他們也吵架,嚷嚷過要離婚。不過基本挺好的。”
  之夏心中酸澀。
  有人推門進來,聞到香氣探頭張望,卻是顧瑛白。顧瑛白看見之夏,禮貌地點點頭,又開玩笑:“你們可真會享受生活。”
  簡行一笑笑:“還好。”
  等她走了,簡行一看到之夏臉上有些許戲謔的表情,一雙眼睛光華流轉。她一向是個沉得住氣的女孩,從來不肯多說話,多要求。
  他湊過去,在她頰上輕輕一吻。她勾住他的脖子,本來一個溫馨的吻瞬間變成熾熱。
  之夏輕聲笑:“簡行一,我以後不敢再叫你膽小鬼了。”
  他一哂,並不接口。
  之夏沒想到,很快就有場風波來挑戰簡行一在大家心目中的形象。
  那天她剛走進宿舍樓,耳邊就傳來學生會,左盛,簡行一等關鍵字。
  一打聽才知道,校園BBS上有人匿名發帖,題目是:學生會幹部是特權階級嗎?文章指出,前學生會實踐部部長,現學生會副主席左盛,成績在全班中下水平,僅僅因為在學生會社會活動出眾而在保研名單裏占了一席之地。
  近來工作難找,考研競爭激烈,保研名額珍貴。所以帖子一出,整個BBS嘩然,各版紛紛轉貼討論,對於學生會幹部的不滿一時間甚囂塵上。然而半天過去,突然間所有帖子都被刪得幹幹淨淨。鑒於學生會主席團成員跟校學生工作領導有密切關係,也跟站方主管人員頗有私交,此舉被認為是學生會主席團扼殺不利言論的證明。而在這一場紛爭當中,除了當事人左盛以外,自然是簡行一的名字被提到最多。
  之夏見過左盛,他女朋友跟之夏住一個樓,兩人經常站在樓下接吻。他本人長得黑黑的,個子中等,理個平頭,整個人充滿活力,一看就適合做個社會活動家。本來多參加社會活動對保研評獎學金有幫助是大家都默認的事情,這次也不知道他惹惱了誰給單獨推了出來。不過當然,他成績也實在太拿不出手了。
  之夏好奇去上BBS,正看了一點,轉眼帖子又沒了。她詫異:莫非簡行一真有這本事?可是他明明早上都跟自己在一起。可見流言這種事情防不勝防。
  她去找簡行一,他老人家剛下了課正背著書包氣定神閑地往宿舍裏走。
  “老簡老簡,過來聊聊天。”對麵樓上有人熱情招呼。之夏和簡行一一起抬頭,看見她的死黨叢恕一臉八卦地趴在窗台上。之夏給了他老大一個白眼,換來他哈哈大笑。
  “我之前壓根沒聽說過這事兒,是剛才要上課之前他們給我發短信才知道的。”簡行一解釋。
  之夏佩服他居然還能好好地把課上完。
  “我跟他們說了,除非涉及個人隱私,其它的還是讓人議論去吧,這事兒到現在沒可能壓下去了。過兩天大家自然就忘記了。不過,”他歎口氣,“左盛保研的事兒,我看懸了。”
  聽他又分析:“其實這是有人不敢對係裏的評分標準發表不滿,拿學生會做文章。我們要真這麽有影響力,還輪得到我做主席?但事到如今,為著小左,也不能不作為。”
  之夏看深覺納罕,平時也不見他跟左盛關係多好,到這個時候他居然還有點義氣。
  那天下午BBS上就沒有再有刪貼事件,除非公布個人信息的文章。晚上大概十點左右,出現了一篇學生會發出的聲明,詳細闡述了學生會的職能,強調了學生參加社會活動的正麵意義,以及總結一年來左盛個人的工作情況。在征得當事人同意後,還公布了學生會曆年來主席團成員的成績,畢業去向等等統計數據說明學生會成員隻是得到了合理的獎勵。這篇聲明條理分明滴水不漏,不得罪各係,還把學生會摘清了,又順便給左盛做了辯護。明眼人一看就是簡行一寫的。
  聲明一發出,輿論呈現兩邊倒的趨勢。一方把學生會所有成員都說成投機分子,企圖在學生活動中討老師歡心,為自己將來保研評獎學金加分,或者近水樓台無恥地泡妞。這個觀點得罪了不少以前或者現在在學生會工作的人,他們旗幟鮮明地提出問題:“我們上大學僅僅是為了學習嗎?”他們舉例,一流大學畢業生畢業後不受用人單位歡迎,是因為不會處理人際關係,而為了未雨綢繆,參加學生會是有必要的。這一觀點自然引用了簡行一聲明裏的各種論據論點。於是這些人又被戲稱為狗腿子。
  而人民群眾的力量是無窮的。既然站方說不得公開討論當事人隱私,行,大家用暗語。一時間整個BBS上流行的特有名詞是“右衰”,“那個複雜的家夥”等等,說的自然是左盛和簡行一。左盛進大學以來種種事跡被揭露了個遍,意圖證明他真的是個衰人,不配得到任何表彰獎勵。連當年他大一新生杯足球比賽跟人吵架踢了人一腳的事也被挖了出來。
  簡行一也未能幸免。不少人嘲笑現在進入男色時代,一個從前完全沒有學生工作經驗的人居然成了學生會主席,可見現在女性多麽彪悍。還有人說他是杯溫吞水,假正經,等等不一而足。
  簡行一功課本身很重,處理這場危機公關自然勞心勞力,好幾天眼睛裏都是血絲。
  之夏倒一點也不擔心他。反正她也幫不上忙,照舊我行我素。不過世外桃源如沙鷗也在討論這個話題。他們當中有兩個今年要畢業,明年要畢業的更是不少,都很關心就業保研的事情。
  大家討論的時候周宛難得的沉默。大家隻當她要出國,這些事情自然不用操心,也就沒在意。倒是陸橋忍不住問了一句:“周宛,你是不是有心事?”
  周宛先是不肯說,後來才告訴大家:“我二叔讓我兩個堂弟和他外甥到廠裏去幫忙。可是他們幾個年輕,又沒什麽學問,捅了個大簍子,廠子差點垮了。我二叔這兩天頭發都快急白了,更沒錢資助我出國了。”
  程澄納罕:“不能再找別的親戚朋友借錢嗎?”
  周宛笑笑:“我家親戚朋友雖然多,都挺窮,指望不上。這筆錢對我們來說數目不小啊。”
  大家不知道如何勸起。倒是她自己又笑了:“算了,多想無益。我可以先填申請表,再跟江和商量一下想想別的辦法。”
  陸橋就是欣賞她這點大方硬朗,當年就是靠著這脾氣,她陪他一起把劇團發展起來。而她現在越是這樣,他心裏越是苦澀:我怎麽就這麽沒用,幫不了她呢?活著,真是一件沒出路的事情。
  程澄注視他,心中也是一酸。陸橋覺察到,卻什麽也沒說。
  氣氛有些沉悶,陸橋明知道自己該做點什麽,卻隻是自顧自地抽煙。就好像他生命裏很多的明知道,他隻能眼睜睜地看著自己不作為。
  幸好叢恕來了,精力十足地跑到舞台上拿著掃把當話筒演貓王,大家才又重新嘻嘻哈哈起來。
  這天他們原本計劃要排練,聊著天等了很久女一號辛唯都沒來。她從來沒缺席過,甚至沒有一次遲到,大家自然都很擔心。
  之夏給她打電話發短信沒有回音。周宛幹脆說:“我騎車過去看一下,很快回來。”
  半小時後周宛回來了,跟大家說:“辛唯家裏有點事情,不過來了。今天先這麽著吧。”
  等人都散去,她才跟之夏,陸橋和叢恕說:“我過去的時候整個女生樓都在議論呢。說是那男人的老婆找上門來了,正在外麵談判。”
  幾個人愣了很久,叢恕才問:“她男朋友已婚?”
  周宛白他一眼:“可不是麽。”
  之夏的手機突然響了,她慌忙去看,卻是方嚴嚴給她發的短信:“到你們學校門口的‘半點心’咖啡屋來,我有事找你。”
  之夏來到“半點心”門口,踟躕了片刻還是推門而入。
  方嚴嚴正在那裏喝咖啡,態度十分鎮靜從容。
  之夏走過去坐下:“嬸嬸。”
  方嚴嚴展顏一笑:“難得你還肯叫我一聲嬸嬸。”
  之夏感覺到自己的手指已經變得冰涼,又聽見方嚴嚴問:“之夏,我問你,我這麽多年對你怎麽樣?”
  “很好。”
  “是啊。”方嚴嚴喟歎,“我沒有個兄弟姐妹,就把你當自己妹妹了,雖然你比我小一輩。記不記得有什麽好吃的我都不許你小叔叔吃,還留著等你來?上次去你爺爺奶奶那裏全家人圍著得願轉,我是怎麽一直陪著你?還有,我怎麽帶你去買衣服買化妝品甚至幫你挑內衣?你還記得嗎?”
  之夏低頭:“記得。”
  “所以你就是這麽報答我的,是吧?介紹一個年輕貌美的小丫頭給你小叔叔。之夏,我一向覺得你人小鬼大,卻還是低估了你。”
  之夏還想垂死掙紮:“嬸嬸,你在說什麽啊,我聽不懂。”
  方嚴嚴滿臉笑意往後一靠:“不懂嗎?你小叔叔都和你那個好朋友辛唯上床了,你還不懂啊。看見辛唯吃著穿著用著你小叔叔買的東西,是不是覺得跟她關係更近一步了?”
  “我真的不知道。”之夏低聲喊。
  “那他們認識不是你介紹的?”
  “我隻是,隻是想讓辛唯跟小叔叔學周易算命。”
  “哦。”方嚴嚴輕描淡寫地說,可是她眼睛裏有火焰在燃燒,跟平時相比判若兩人。
  之夏在那個時候隱約意識到,無論怎麽辯解都沒有用了。
  盛怒之下的方嚴嚴根本不想講道理。她被傷得太突然,也太重,理智再也不起作用,看見任何人都想遷怒,更何況是陳卓的侄女,辛唯的朋友,陳之夏。方嚴嚴見過有些女性在遭遇非常狀況的時候采取極端行動,心裏甚為不屑,到今天才理解了是為什麽。她心裏有把火在燒,燒得自己和別人都體無完膚,隻有最後一絲殘存的清醒控製著局麵沒有崩潰。
  “不管怎麽樣,去勸勸你那個朋友,不要再來糾纏不清。這一次我沒直接去找學校,也是看在她年輕的份上。她要是還執迷不悟,不要怪我不客氣。”
  之夏愣愣地看著方嚴嚴的臉,一字一句咬那麽重,表情有些許猙獰。
  方嚴嚴拂袖而去。之夏坐在那裏很久,服務生上來問:“小姐,要喝點什麽嗎?”她茫然抬頭,又搖了搖頭。
  她走到街上去,臉上有點濕意。原來是飄起了很細的雪花。她掏出手機給辛唯發個短信:“到禮堂來。”
  她發著抖坐在沒有開暖氣的禮堂裏。有扇窗戶沒關嚴,風嗚咽著吹進來。她卻懶得站起來去關上。
  她最後的淨土被剝奪了。
  從此以後,她再也沒有一個家可以被收留。
  她所向往的,冬夜裏的爐火和燈光都熄滅了。
  想到這些,她麻木地歪歪嘴,像是一個自嘲的笑。
  腳步聲響起。她沒有回頭,直到來人在她麵前站定。
  之夏翹著二郎腿抬頭看辛唯,她臉色慘白,瞳仁黑得幽深。
  之夏笑了:“什麽時候開始的?”
  “有次我遇到不懂的問題單獨給他打電話請他出來見麵。”
  “瞞著我?”之夏哈哈笑了,“原來是你主動的。為什麽啊?我小叔叔雖然有點錢,也不算大富翁啊。”
  “我對他,是真心的。我告訴過你。他懂的那麽多,我喜歡跟他學東西。”辛唯的聲音很低,仿佛一陣風就能被吹散。
  之夏霍地站起來,辛唯跟她對視,楚楚可憐。
  厚實的雲層散開了一點,露出太陽的一小部分。陽光在辛唯頭發上鑲了一層耀眼的金邊,而她的整個臉卻是黯淡的。
  “下賤!”之夏揚手就是一耳光,辛唯被打得偏過臉去,身體撞在座椅的扶手上。
  之夏冷笑一聲揚長而去。剛好門又開了,叢恕急切地跑進來,看見她剛來得及喊了聲之夏,就被她暴怒地推開:“滾!”
  叢恕想追上去,卻看見辛唯蹲下去哭了起來,隻好又折返回去。
  之夏走在回去的路上,先是慢慢走,而後越來越快,最後幹脆狂奔起來。路上眾人側目。
  她跑得太快,沒看到一個台階,啪的狠狠摔下去,雙掌被擦破了皮,膝蓋也火辣辣的疼痛。
  她卻沒顧得上,跳起來上氣不接下氣地跑到學生會。
  簡行一他們正在開例會,門突然開了,之夏大口喘著氣站在那裏一聲不吭地看著他。他愣了幾秒,立刻說:“你們自己繼續吧。我出去一趟。回來看會議記錄。”
  他在所有人詫異的目光裏走到門口,一把攬住之夏的肩帶她往外走。
  “出了什麽事?”他低聲問,她卻不肯回答,隻是說:“帶我去你那裏吧,我想好好休息一下。”
  簡行一的宿舍一向沒什麽人。有的是本地學生,很少出現。有的已經搬出去跟女朋友同居了,還有一個沉醉於打電腦遊戲,整天泡在網吧。
  之夏一頭栽在他床上,臉埋在枕頭裏。她恢複了知覺,好像連骨髓都是疼痛的。
  她死死咬緊牙關,聽見簡行一在頭頂焦灼地問:“之夏你到底怎麽了?你不要嚇唬我。”
  如果是叢恕,也許她就會靠在他肩頭哭出聲。但是想到他的折返,她心頭又是一痛。
  她能對簡行一說什麽呢?這個秘密的疼痛有一部分來自不可言說的羞恥。
  她最親愛的小叔叔。
  他等了一會,最後把外套脫掉,小心地平衡著身體躺在她身邊留出的窄小空間,一手抬著她的頭,另一手穿過她的脖頸下麵,把她整個圈在懷抱裏。
  她漸漸停止了顫抖,頭靠在他的肩窩裏。
  “挪進去一點,嗯?”他的氣息拂過她的額頭,她乖乖地往裏挪了挪,他跟她擠在小床上,順手把簾子拉上,好像整個世界隻剩他們兩個。
  “手怎麽了?”他這才注意到她掌心的傷口,要坐起來,“我給你拿點酒精擦擦。”
  “別。”她立刻反對,雙手死死抓著他的衣襟。
  他無可奈何地躺回去,一手輕輕撫摸她的頭發。
  簾子的縫隙透進冬日的昏黃陽光。她感覺自己如同一片斑駁的樹葉掉落在泥濘裏,很快就要腐爛。
  “之夏。”簡行一身上有很幹淨好聞的味道。
  她抬起頭,把唇覆在他的上麵。她從來沒有這麽主動過,簡行一愣了一愣,開始熱烈地回應她。
  呼吸漸漸急促起來。她和他的青澀身體都曾在某些夜晚蠢蠢欲動苦無出路,而現在,她就在他懷裏,唇齒糾纏。
  他終於無法控製自己,伸手去解她的皮帶扣。她腰側的肌膚感到一陣涼意,隨後被他的手所覆蓋。
  她又開始戰抖。青春的欲望無可抵擋,生理上焦躁,心理上寂寞。
  她拿不準自己該不該生氣,該不該在這個時候叫停,因為她害怕卻又向往,想被快感救贖。
  突然傳來開鎖的聲音。他一凜,手收了回去,用腳一勾把被子拉開,蓋在她身上。
  不知道哪個同屋回來了。簡行一和之夏都有些感激此人來得正是時候。
  她抬眼無聲地和他交流。他眼裏露出一絲無奈和歉意。她背轉過去,蜷起身子,然後向後摸到他的手,拉著他從後麵抱緊自己。
  這種姿勢異常安全。她閉上眼,一滴眼淚滑落到枕上,而膝蓋上感到濕意,似乎是掙破了的傷口重新開始流血。
  回到宿舍,自然已經所有人都知道了她跟簡行一的關係,一進去大家都帶著驚異和不屑的眼神看著她。
  剛好叢恕又跑到樓下叫她的名字,那種不屑自然更深了,也許還帶著一些不忿。
  她鎮定地坐在那裏一動不動。叢恕等了許久,終於走了。
  簡行一也聽說她跟叢恕鬧矛盾不理睬的事情,開玩笑問:“不會你要跟他絕交吧?你還去劇團嗎?”之夏懶懶地說:“放心,我不會那麽幼稚。過兩天自然就去了,我也不會跟誰絕交。”
  簡行一莞爾:“那就好。”
  之夏看他一眼,真是好風度夠大方。
  上完課走出教學樓,台階上坐著一個大男孩,一看見她就跳起來徑直走到她麵前,把她沉重的書包抓過來背在自己肩膀上。
  之夏忍不住說:“簡行一會吃醋的。”
  叢恕本來還在想該怎麽開口,現在被她逗笑了,說:“老簡不會這麽小氣了。”
  之夏笑笑,一路前行。頭頂天空陰沉沉的。
  “之夏。”叢恕轉頭。
  “別跟我提那個名字。”之夏緩慢地,壓抑地吐出幾個字。
  叢恕揉揉她的頭發:“你忘了我們在你家鄉說過什麽的?我是你的鐵哥們兒。”
  之夏眼眶一酸。
  “你有沒有告訴老簡?”他們坐在運動場的主席台上,裹著衣服發抖聊天。
  “沒。”之夏悶悶踢著欄杆,“叢恕,我該怎麽辦?”
  “你要是不想去劇團了,我們就退團,陸橋會明白的。要不我們叫上你家老簡,再叫上叢容去旅行?”
  “天這麽冷,去哪裏啊?”
  “南方吧。”
  “又逃課?”
  叢恕咧嘴一笑:“我倒忘記了,你我無所謂,老簡肯定不答應。”
  之夏低下頭,突然快速而決絕地說:“我恨她。”想起她還正二八經地對自己宣揚過她的真愛,更覺得自己可笑和整個事情的惡心。她終於理解了她們宿舍對她的厭憎。
  叢恕愣了一下,拍拍自己的肩膀:“過來,好好哭一場。”
  之夏把頭靠過去,又抬頭:“我那天太激動,忘記警告她不準再插足我小叔叔的家庭。”
  “我已經跟她談過。”叢恕看著前方的運動場,“她不是那麽壞,應該會收手的。”
  “她這樣的騙子也能相信?”之夏冷冷反詰,隨即靠在叢恕肩膀上小聲地啜泣起來。她給方嚴嚴發過電子郵件,發過短信,都如石沉大海。將心比心,受過屈辱創傷又倔強的方嚴嚴怎麽會跟辛唯曾經的密友來往?哪怕她知道之夏所做的一切純屬無意。
  叢恕想起辛唯淒楚無助的表情,歎了口氣。是與非,同情和不同情,都不再重要。
  他們倆並沒有退團。之夏去跟大家活動,卻對辛唯視而不見。不過有正經事的時候也會交談,語氣極為冷淡。叢恕他們幾個旁觀,都覺得對於一個十九歲女孩而言,之夏控製得太好,旁觀者心情也隨之黯淡。而辛唯卻也堅持著如平時一樣的活動,大概是為了不讓人看笑話。方嚴嚴的雷霆手段有了作用,她和陳卓再沒有聯係,整個人憔悴不堪,叢恕等人也不忍心苛責,知道最真實情況的始終隻有他們幾個人而已。
  一切似乎就這樣風平浪靜地過去了,除了一道裂痕在提醒著當事人發生過什麽。
  而亞馬遜熱帶雨林裏也許正有一隻蝴蝶扇動翅膀,平靜海麵下次風暴不知何時到來。
  那天早上還沒拉開窗簾,就覺得外麵亮白一片,似乎太陽已經升老高了。看看表,才七點多。之夏起床洗漱,剛回來宿舍傳呼機就叫她下去取東西。
  她心裏納悶,披了件大衣下去一看,外麵銀裝素裹,竟然下了一夜大雪。而樓長遞給她一個小箱子,看著也不像郵遞過來的。再仔細研究,似乎是個小冰櫃。
  她打開一看,裏麵一個憨態可掬的雪人,頭上還戴著頂紅色的小帽子。雪人的嘴巴用紅羅卜雕出,撅得老高。身前還掛了個牌子,之夏認出是簡行一的筆跡:“陳之夏之像”。
  心裏有什麽突然鬆動,又酸又軟,她把牌子翻過來,後麵還有一行字:晚上一起吃飯,去大禮堂party。
  原來這天是聖誕夜。
  之夏抽了抽鼻子,笑起來。心裏又緊張,覺得宿舍暖氣太足,雖然冰櫃本身能保持一定低溫,始終怕化了。所以她又折回去管樓長借了一條繩子,把小冰櫃放在外麵窗台上再綁緊。
  下午簡行一來找她,吃了飯一起去大禮堂,跟著做遊戲和跳舞,熱得一身汗。之夏拉著簡行一直說:“哎呀呀,看不出來,你玩起來還挺瘋。”
  簡行一斂眉注視她:“我覺得有必要讓你對我進行深入了解,你實在是對我所知太少。”
  之夏哈哈大笑,突然湊上前在他耳邊輕吹一口氣,拂在他耳垂,癢癢的:“我喜歡你神秘點。”
  “哦,你喜歡我,還是喜歡我神秘?”簡行一好整以暇地問。這是小小的微妙報複,她從來沒有說過她喜歡他。
  之夏眨了眨眼:“你說呢?”
  裏麵實在人太多,之夏覺得喘不過氣,就拉著簡行一到湖邊散步。
  湖邊人也很多,還點了好多蠟燭。雪人也堆了不少個。
  “那個小雪人是你自己堆的嗎?”之夏問。
  “當然。”
  “嘖嘖,真看不出來。喏,這是送你的。”
  “什麽?”
  “泥人。你看像不像你啊?”
  “你這可是東施效顰了。”
  之夏嗤之以鼻:“這玩意兒可得提前用照片訂做的。”又嫣然一笑,“看來你跟我有那麽一點點心靈相通。”
  “隻有一點點嗎?”他忍著笑神情自若地看著前方。
  “臭美。”之夏踹他一腳,卻被他靈活躲開。
  時間就快到十二點了。簡行一用力握她的手,看她的眼神帶著笑意和溫暖:“許個聖誕願望。”
  “十,九,八,七,六,五,四,三,二,一。”數不清的人在一起吼。
  之夏的心卻瞬間空落落的。
  還有什麽願望值得她鄭重許下?除非時光能夠倒流,除非一切可以重來。否則所有的傷口都會留下痕跡。
  她嘴角掛起一絲苦笑,正好數到零,簡行一低頭溫柔地吻在那個笑容上。
  十二月三十一號那天,陳卓給之夏發了個短信,說元旦請她吃飯。她立刻回了個好,然後通知簡行一自己晚上才能回學校。
  她見到的陳卓表麵上跟從前並沒有不同,修飾得很整潔。他永遠是個得體的男人,雖然外表並非出眾。尤其是氣質溫和,在這個快速急迫的時代顯得尤其可貴。
  兩人對坐的開始,竟除了之夏喊那聲小叔叔,再沒有別的對話。
  之夏愣愣地看著他,不知道是心疼他,還是恨他,還是別的什麽。
  最後陳卓清清嗓子,掏了個盒子出來:“丫頭,新年快樂。”
  之夏打開,那是一個極漂亮的藍色錢包,時尚又帶著少女的活潑色彩。她脫口道:“叔,你現在可越來越會給女孩子買東西了。”
  陳卓的臉色一下變得很難看。之夏知道自己說錯了話,卻沒有歉意,而是繼續問:“你跟嬸嬸怎麽樣了?”
  陳卓歎口氣:“還在溝通。”
  “那……你跟她呢?”
  陳卓沉默了一會,艱難地說:“已經結束了。”
  之夏睜大一雙清亮的眼盯住陳卓,想從他臉上尋找端倪,卻一無所獲。
  不過離這麽近,之夏才發現陳卓茶色眼鏡後眼眶布滿血絲,看來他的日子極難過。
  那天方嚴嚴話裏話外不像要徹底跟陳卓決裂,那麽她用什麽手段把陳卓收拾得服服帖帖?年輕的之夏還不能想象。
  “大人的事情你不明白。我跟你小嬸嬸,以前也不是沒有摩擦。”
  之夏怎麽會被這種論調搪塞,挑了挑眉天真地問:“你不是以前算過嬸嬸的樣子嗎,你應該知道你們倆之間有問題啊。還是你當初也算到了今天?”
  陳卓終於被激怒,拂然變色,語氣嚴厲起來:“之夏,你不打算開開心心地過個元旦了,是嗎?”
  之夏也激動起來,淚水奪眶而出:“叔叔,你為什麽,為什麽,會跟她在一起?我不明白。”
  陳卓看著她,方才自私任性的小女孩終於露出本來單純而脆弱的麵目。
  而之夏自己也猛地一驚,我是不是嫉妒辛唯,有同齡人分去了小叔叔對我的好?
  “我今天叫你來,不是想跟你討論這個事情的。”陳卓放緩了聲音,遞過紙巾去,“你也不要再想著,我跟她……確實已經了斷了。”
  “那你跟小嬸嬸什麽時候能和好?”之夏不是不知道自己幼稚可笑,卻沒法控製。
  “我不知道。”他摸摸她的頭發,“別哭,沒到離婚那個地步呢。”
  多麽奇怪,聽他的意思,竟然也不想跟方嚴嚴分開。
  他們食不知味地吃了一頓飯,然後到一個遊樂園玩了大半天。
  分手的時候之夏覺得特別愧疚,拉住陳卓,輕輕地說:“小叔,我要是說錯什麽,你別生我的氣。”
  陳卓笑了笑:“傻丫頭,我怎麽會生你的氣。這件事情,的確是我不好。”他停了停,抓住之夏的肩膀看進她眼睛裏,“答應我一件事兒,別讓辛唯的日子太難過。她是個可憐的孩子。”
  之夏垂下眼瞼。如果真是這樣,為什麽你要讓她卷入這種事?而她做這些事情的時候有沒有想過會給我帶來什麽樣的影響?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我也可憐,但我明知道不對還肆意妄為地刺激你。她可憐,不代表我不能恨她。
  陳卓也不再勉強,拍拍她的頭頂:“汽車來了,上去吧。”
  之夏坐在車上把錢包掏出來又看了看。實在是漂亮,漂亮得令她立刻就聯想起辛唯的渾身穿戴。
  她中途跳下車去了趟商場。陳卓買的是專賣店產品,隻要有收據就能退。而他還恰好把收據放在了袋子裏。他以前不是那麽粗心的人,最近神思不屬才這樣。
  “你確定你要退?”售貨小姐熱心地問了一句,“這個版本在中國發行得不多,很多女孩子想要都買不到呢。”
  之夏斬釘截鐵地說:“要退!”
  她經過一家模型商店,想要不要給叢恕送份禮物,反正手裏剛退了不少錢,就走進去仔細挑選。
  一個小男孩和他媽媽走進來。年輕的媽媽問:“我訂的東西到了沒?”
  店員笑著拿出來:“到了。”
  小男孩一看就歡呼起來,指著那艘漂亮的船說:“是我的名字。”樣子神氣極了。
  “是,寶寶新年快樂。”媽媽蹲下去親了親他的胖臉頰。
  之夏神色一黯,迅速離開商店,到樓下喝飲料。正要結帳的時候又碰到母子倆,剛好過來坐她旁邊。小男孩嚷著渴,又要吃這吃那,媽媽對之夏笑笑,領著兒子到前台自己挑選。
  那艘漂亮的小船就放在桌上。之夏死死地瞪著,掌心冒汗,心頭狂跳。
  他們坐在一根柱子後麵,剛好往來的人看不到她的舉動。她又探頭看了看,前台人很多,母子倆沒有個十多分鍾是回不來的,而十分鍾已經夠她從容地離開了。
  她飛速地伸出手去,指尖剛碰到船身就聽到後麵傳來腳步聲,她立刻鎮靜地湊近過去做好奇觀看狀,對那個母親抬頭不好意思地笑笑:“真漂亮。我有點近視,抱歉啊。”
  年輕的媽媽笑起來:“也不貴。可以考慮給男朋友訂做一個。”
  之夏飛紅了臉。小男孩坐回座位上,一把抓過船,警惕地看著之夏。
  “小偉,不要沒禮貌。姐姐又不會搶你的。”女子板起臉,對之夏歉意一笑,坐下接聽電話,“我們已經找到座位了。你快來吧,你兒子要喝的東西太多了,我搞不定他。”
  之夏慢條斯理地喝完東西起身走出飲料店,這才發現自己後背全是冷汗。
  “陳之夏,你想害死自己啊?大庭廣眾的,你頭昏了?”她嚴厲地責備自己。明亮的玻璃裏映著她的樣子,原來眼淚已經不知不覺地流下。
  那個陳之夏,是她最厭惡的陳之夏。
  人們或許會以為那表情是悲傷,其實那是恐懼。她對自己的期許一向很高,卻一再置自己於險地。就好像中了毒癮,明知道不應該,卻完全不能控製自己。
  簡行一的電話打過來:“要回來了嗎?別太晚,天黑不安全。”
  她去他宿舍找他,一見麵他就問:“臉色怎麽這麽難看?”
  她心情煩躁,隻說:“我昨天看到你跟顧瑛白單獨吃飯了哦。”
  簡行一笑笑,並不相信。隻是追問了也不會有結果,隻好沉默。
  她坐到他的電腦前,見他上BBS,好奇地問:“來教教我,這東西怎麽玩。我現在還隻會看首頁文章。”
  簡行一教她用telnet方式看文章,之夏很快上手,隨處亂翻文章。卻看到簡行一的大名在某個文章的題目上,進去一看當下大笑不已,搖晃他的胳膊:“哎,他們在討論你呢。喲,還提到我。哇塞,他們說我夠酷,這形容詞我喜歡。什麽?我不夠漂亮?切,沒眼光。”
  簡行一但笑不語。
  她很少笑得這麽誇張,眼淚都要笑出來了。
  他看了她很久,目光漸漸溫和,終於幹脆有力地把她拽到懷裏吻住。
  他一直是個行動派。
  她懶懶地靠在他懷裏,再不去看什麽BBS。簡行一問她:“你今天做什麽了?”
  他的眼神清冽銳利,之夏心一跳,笑眯眯地說:“跟家裏人吃飯。吃醋了?”
  他凝視她幾秒,往後靠在牆壁上,不動聲色地卷著她頰邊落下的碎發。
  “你好像有心事?”之夏決定先發製人。
  “今天跟上屆主席團的幾個吃了頓飯。以前那個主席,曹寶生,你還記得嗎?他工作大半年了。回來跟我們說,混得不爽。他一直想從政,當初畢業的時候學校讓他選留校還是去地區共青團,他選了後者。結果適應得很不好,拉著我吐了半天苦水。”
  之夏詫異:“你好像蠻同情他?”
  “他個人能力不錯。他想走的這條路不容易,一步沒選好,後麵就難走。”
  “你看問題很清楚明白麽。難道你也想從政?”
  “沒想過。隻是看到自己的同事這樣,比較感慨。”
  之夏坐正了身子,摟住他的脖子:“我覺得啊,你還是當個冷酷的壞人比較有魅力。”
  簡行一失笑,摁著她的後腦勺吻上去,熱烈得有點霸道。
  迷糊中之夏想:“哎呀,我原來這麽享受如此這般。難道我跟叢恕一樣,對生理的重視大於精神?”
  可是不管多麽美妙的愛情,她始終覺得自己已經垂垂老矣,心底荒涼無依。
  學期很快就結束了。考完最後一門,之夏去係裏拿東西,剛好看見下麵教師辦公室裏林婕正在搬箱子。好幾個學生都去幫忙。之夏繞過去打聽,原來林婕調動了工作要走了。
  之夏心想:“她要去什麽地方攀高枝兒了?不是說今年挺有希望評上高級講師嗎?”又想,“不知道那個笨蛋知道不。”正拿不定主意要不要透露給叢恕聽,林婕的目光轉過來。
  之夏立刻乖乖地喊了一聲林老師,又說:“祝你一切順利啊。”
  林婕含笑道謝。兩人目光相碰,女孩眼裏有洞察一切的嘲諷和冷酷,林婕一愣,隨即微微一笑,嫵媚而鎮定。
  這一回合,平手。
  之夏有預感,她跟這個女人的交手會不止一次,他們如此相似又截然不同,理所當然的要成為天敵。
  她回到宿舍後收拾東西準備回家,白芳在那裏喊:“陳之夏,有人找。”
  之夏轉頭,看見辛唯站在身後,不覺納罕:她還沒想好怎麽下手,這人就自動送上門來看她臉色了。
  之夏冷冷地問:“你來幹什麽?”
  辛唯也不動氣,照例和婉地說:“我想叫你跟我一起去周宛那裏。”
  之夏一驚,和辛唯對視一眼,以往的默契還在,自然知道不方便在寢室說,於是套上大衣往外走。
  他們倆一路沒有說話,之夏也不主動問,看她要賣關子到什麽程度。眼見她領著自己往校外走,之夏起疑:“你這是去哪裏?”
  “周宛在外麵租了房子。”
  “她到底怎麽了?”之夏停下腳步,大有你不說清楚我不去的架勢。
  辛唯輕輕歎氣,用手拉緊圍巾,之夏這才注意到她衣著又恢複到以前的樸素。
  “她去流產了。”
  之夏後退一步,幾乎不相信她的耳朵:“你說什麽?”
  辛唯無奈地看著她:“這種事兒你總不能要我在大街上跟你詳細解說吧?”
  之夏隻好繼續往前走,一麵壓低了聲音:“你怎麽知道?”
  “我陪她去的。”辛唯淡淡地說。
  之夏看她一眼,突然有點佩服她。在這個事情上她還挺講義氣。要知道周宛他們為了之夏,也對辛唯冷淡了不少。
  “我幫她買了點東西過去,都是補身體的。不過我媽媽也過來了,她身體也不好,我怕自己忙不過來,就叫上你。”辛唯又說。
  之夏心慌意亂地嗯了一聲。
  離學校不遠處過了一片菜市場就是平房民居,居住條件很不好,有些人用來租給學生,價格便宜,還頗受歡迎。
  辛唯掏出鑰匙開了門。之夏看清這是小小的一間屋子,隻有一張床一把椅子和一個桌子,帶一個很小的廁所和洗手池,牆壁上的灰黃色斑塊顯示這屋子年久又缺乏維修。床上簾子拉得嚴實,想來是周宛在裏麵睡覺。
  辛唯找出電爐和鍋,接了水煮紅糖雞蛋。兩個人手腳盡量放得很輕,還是把周宛給吵醒了。她拉開簾子,看見之夏笑了笑:“來啦?”
  之夏被她的樣子嚇了一大跳。平時生龍活虎的周宛蒼白憔悴,眼神黯淡地靠在那裏。
  “你怎麽樣?要不要喝熱水?”之夏看到有熱水瓶,忙問。
  周宛點點頭。之夏倒了熱水,一手扶起來想喂她喝,她卻自己伸手接住了:“我還沒那麽嬌弱。”
  屋子裏安靜得隻有她喝水的聲音,和電爐上漸漸開始滾起來的水聲。
  “我自己能照顧自己,不用這麽興師動眾。”周宛笑著說,嘴角卻是一抹慘痛。
  之夏難過起來,替她摁緊被子:“別見外。”
  辛唯坐在椅子上看著她:“你就別想太多了。人都有難過的時候,熬一熬就好了,朋友就是這個時候幫忙的。”
  周宛躺到床上,眼淚慢慢地滑落:“我可真沒想到,自己會有這麽一天。”
  之夏無可奈何地想,是啊,你不是一向都該保護好自己的嗎,怎麽會這麽糊塗?
  聽見周宛又說:“我們倆出去玩,他非說不想用避孕套試一次,我算了算還是安全期,也就答應了,因為地方偏僻,第二天沒去買緊急避孕藥。怎麽想到就這麽一次就……”她壓抑而痛楚的哭聲響起來,之夏和辛唯坐在那裏,陽光從小窗透進來,一片慘淡。
  “都過去了。”辛唯過去輕拍她的後背。
  過了很久周宛平靜下來。空氣裏有紅糖的甜味,她抿了抿嘴唇閉上眼睛。
  “趁熱喝好不好?”辛唯問她。她隻是搖頭:“沒胃口。”
  之夏一把攥住她的手:“那也得喝。對你自己好,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辛唯也說:“是啊,你先喝了騰出鍋來,我好煮雞湯。”
  周宛吃完了說要去廁所。暖氣不夠足,之夏他們怕她冷,幫著穿了好幾層。看見她起身蹣跚的樣子,之夏不忍地別過頭去。
  到了傍晚時分之夏跟辛唯商量:“我回宿舍收拾一下東西晚上過來吧。主要她得老上廁所,一定得有個人跟過來。”
  辛唯說:“也好。幸好這床還夠大,你們擠擠就行了。我明天可以過來陪著。”
  周宛強笑道:“不至於吧你們倆。”
  之夏和辛唯異口同聲地說:“你好好休息,別多說話。”
  回去的路上暮色蒼茫。之夏一直沒說話,隻是低頭看著腳底的路,卻在某個路口等紅燈的時候問:“是不是,很可怕?”
  辛唯沉默一會,說:“她本來是吃藥的,我都不知道。後來血流個不停,卻沒有,沒有東西下來,隻好給我打電話。我看見她的時候都快嚇死了,不是難受得不行,她也不會叫我啊。我們去了醫院一照B超,知道沒流出來,隻好人工……我一輩子都不想再去醫院的那個地方,太可怕了。你知道嗎,對她的身體損害也很大。我看她沒一個月是別想恢複過來了,以後懷孕還麻煩著呢。唉,真是,太慘了,那個江和不是個東西。”她畢竟也是年輕女孩,遇到這種刺激受不了,話嘩啦啦的就說多了。
  之夏頭暈眼花,突然想起夏天蓮花路上站著的宛如水蜜桃一樣的女孩。她蹲在路邊幹嘔起來,額頭上全是冷汗。
  辛唯嚇了一跳,忙去拍她的背:“沒事兒吧?唉,怨我,不該跟你說的。”
  之夏苦笑著搖頭,定了定神站起來看著辛唯,想,原來我們都是一樣的人,誰也沒比誰好。
  “之夏。”辛唯覺察到她態度的改變,伸過手去扶著她。
  這一次她沒有掙脫。
  兩個女孩在黑夜裏無聲地達成諒解。
  那天晚上之夏和周宛躺在一個床上。周宛的呼吸很沉,應該是因為胸悶惡心的關係。
  “要不我幫你把枕頭墊高點兒?”
  “不用。”
  沉默了一會,周宛說:“你說,我聰明嗎?為什麽人人都誇我聰明,我卻做了這麽笨的事情?”
  “你覺得自己為什麽不聰明?跟江和……上床嗎?”
  “不是,而是鬼迷心竅地跟這個人好上了。”
  之夏翻身,語氣變得憤慨:“他是什麽玩意兒啊?他知道你這事兒嗎?他還是男人嗎?”
  “我沒告訴他。在這之前我們就分手了。”
  “為什麽?”
  “我不是沒錢交申請費和培養費嗎?跟他商量,他說他家也很普通,拿不出錢來。其實我也真沒想指望他。就打算好工作一年攢點錢再出去找他。他滿口說好,甚至還說,如果我實在出不去,到時候結婚算了。”
  之夏苦笑,想起江和那麵目不清的模樣,恨不得現在就過去找到此人一把拽下來暴打一頓。
  卻聽周宛又說:“他拿錄取通知書特別早,一月初就有了。當時我還特別高興。可是上上周他約我出去,說是他家裏不同意我們倆的事情,覺得等一年對雙方都不公平,又不想他太早結婚。所以,他要分手。”
  之夏罵了一句髒話,又覺得自己太激動不合適,所以對周宛說:“算了,這種人……”
  周宛平靜地截斷她的話:“我知道。我其實就是很憤怒,很傷心,想找人說說。”
  “要不,我幫你罵他?或者我們一起罵他?”
  周宛被她逗笑了:“好啊。”
  之夏立刻在黑夜裏雄赳赳氣昂昂地開罵:“流氓!人渣!敗類!白癡!”
  周宛邊聽邊笑,之夏卻聽出不對,知道她哭了,伸手摟著她的肩膀,聽見她很低很低地說:“所以我他媽的是個大傻叉,大傻叉!”
  之夏的眼眶也濕潤了。
  這長長的夜,失敗和痛苦交織,前路沒有星光。
  周宛恢複得不算太好。她雖然沒說,之夏和辛唯也看得出她著急,就勸她:“欲速則不達。”
  周宛不說話。之夏心中一動,說:“你不是想趕著回去過春節吧?這可不成。你別在路上折騰了。”
  辛唯看她一眼,眼裏有隱憂:那也不能讓周宛一個在這裏過春節啊。
  之夏說:“我本來也不打算回去的,正好留下來陪你。”
  周宛連忙說:“這怎麽行?”
  之夏微微一笑:“我家裏不會在乎的,我寧願留在這裏。”
  辛唯自然是知道的,周宛也隱約有所耳聞,均是相顧淒然。事後也證明,之夏回不回去果然無關緊要,陳晉夫妻倆隻說了句知道了,就帶著陳得願去了父母家過年。
  不過當時還是之夏先振作起來,笑盈盈地問周宛:“你想吃什麽?我跟辛唯去買年貨。”
  之夏其實手藝一般。除夕晚上她在餐館訂了菜然後送上門,又管同班男生借了個電視過來看春節聯歡晚會。
  兩個女孩裹著被子坐在床上,把桌子拉到床邊,邋遢地一邊吃東西一邊看電視。不斷地評論著真難看,哎喲我的媽,怎麽這麽土。
  屋子很小,聲音很大,居然真的有幾分熱鬧的意思。
  快到十二點,聽見外麵有小孩又叫又笑,還伴隨著劈裏啪啦的聲音。周宛跳下床,用手把窗戶玻璃上的霧氣抹掉,看見院子裏的人們在放鞭炮和煙花。五顏六色的光芒飛濺旋轉開來,映亮人們的笑臉。哪怕門窗緊閉,濃濃的火藥味也竄了進來。
  之夏站到她身邊:“新年有什麽新的願望?”
  “振作起來,找個好工作。”周宛毫不猶豫地回答。
  之夏看著她,心底升出無比敬意。她始終還是那個強悍有力的周宛啊。
  隻是在臨睡前,周宛突然很輕地說了一句:“之夏,我算是真正明白了那句話,以前覺得太文藝很搞笑。”
  “哪句?”
  “心裏有塊東西死了,再也活不過來了。”
  之夏握著她的手,說不出任何安慰的話。
  叢恕聽說之夏沒回家過春節而是跟周宛在一起,什麽也沒多問,而是帶著吃的前來看他們。也許跟林婕的一段感情已經讓他明白,男女之間的事情可以多麽複雜莫測。
  而簡行一則是在春節給之夏家裏打電話之後才發現她沒有回家。
  他馬上給之夏打電話:“你一個人在外麵過春節?”
  “哪有?還有劇團的周宛和她的幾個朋友呢。”
  簡行一沉默片刻,問:“你怎麽不告訴我?”
  之夏笑嘻嘻地說:“這有什麽區別嗎?反正我回家和沒回家,你都見不到我。”
  “我擔心你。”他聲音裏似乎有一絲失望。
  之夏無端煩躁,卻也不敢對他發脾氣,隻是笑:“我是成年人了,有什麽好擔心的。我保證,哪裏也不亂跑,就在學校周圍活動,成嗎?”
  她其實不太會撒嬌,存心這麽做的時候也帶著股桀驁硬朗,還有點孩子氣的不自知。
  簡行一微笑:“好吧,多吃點好東西,別虧待自己。”
  仿佛一陣電流順著手機通過心底,她聲音低下來:“你回來的時候要帶土特產給我。”
  “一定。”
  這複雜而微妙的感情,剛好適合十九二十歲不安的青春。
  快開學的時候周宛搬回宿舍。誰也沒發現端倪,隻道她跟江和分手受了刺激,形容憔悴。
  那天之夏抱著一堆書去圖書館還,看見光禿禿的樹底下一個修長挺拔的身影。她立刻高興了,大聲叫:“簡行一。”就這樣跑過去,沒提防腳下的冰還沒全化,一下摔了個屁墩,書撒了一地。
  簡行一奔過來拉她,嘴裏問:“摔疼了吧?”
  她抬起頭,皺著眉卻在笑:“疼啊,你摔一跤試試。”
  被拉起來後她揉著屁股,恨恨地說:“這下丟臉丟大發了。”
  簡行一在給她撿地上的書,忍不住笑著歎氣。
  “你怎麽早回來了?”之夏把手插到他臂彎裏。
  “想著給你送土特產唄。”他輕描淡寫地回了一句,也不知道是真是假。他社會活動那麽多,怎麽會專門為之夏回來?
  之夏帶了簡行一送她的東西去周宛宿舍分食。突然傳呼機叫了:“周宛,318室周宛在嗎?樓下有人找。”
  之夏明顯感覺到周宛身體一僵。
  樓長又喊:“周宛,陸橋找。”
  原來不是江和。那個瞬間,周宛是覺得怨憤還是期盼,她自己也說不清楚。
  “來啦。”周宛答了一聲,對之夏說,“你陪我下去吧。”
  “不好吧?”之夏踟躕。
  周宛一麵裹圍巾一麵冷靜地分析:“陸橋好久沒來找過我了。他準聽到什麽風聲。我又不想他安慰我,也不想他的程程小姐誤會。”
  “好了,不就跟著你下去見陸橋嗎,說這麽大通話。”之夏笑著站起身。
  陸橋坐在花壇上抽煙,見了周宛看了她半晌,說:“我請客吃飯。”
  周宛剛想拒絕,他就說:“媽的,不給麵子是不是?”
  周宛倒笑了,拉著之夏說:“我們得吃貴點的。”
  席間之夏實在受不了陸橋看周宛時的憂鬱的浪子眼神,說要上廁所接電話,被周宛狠狠地掐了一把也不改口,生生地逃離出來。
  陸橋敲敲桌子:“你要是還當我是哥們兒,有事就得跟我說。”
  周宛笑著說:“也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情。”
  他拿眼睛斜睨她:“還不是?你看看你自己,瘦成什麽樣了?”
  周宛頂回去:“有你這麽安慰人的嗎?非逼著我在麵前承認我痛苦我難受?”
  陸橋正要再點一支煙,手在一半停住,又把煙和火機塞回兜裏,嗬嗬地笑了兩聲:“我的錯,都是我的錯。”
  周宛低下頭:“行了,我知道你是關心我。”
  他隔著桌子凝視她,好久沒有這麽近的看過她,他衝口而出:“我不過就想看看你過得怎樣。”
  周宛微笑:“為了一個人死去活來,那不是我的風格。”又警惕地瞪他,“你可別去找事兒啊。”
  陸橋嘿嘿一笑:“你這麽一說,倒提醒我了。”
  周宛幹脆利落地說:“你要去就去,出了什麽岔子可跟我沒關係。”
  陸橋不說話,若有所思地轉動著杯子。
  “我要是傷心呢,你揍死他我也還是傷心,我要是不傷心呢,你揍死他跟我有什麽關係?當然,你要是能把他揍得對我死心塌地,那也成。可是你能麽?要是你能,可不馬上發財了,這學校裏就無數單生意等著你做。”
  陸橋還是把煙點上了,吐了口煙圈:“行了行了,別跟教導主任似的。我不騷擾他,我鄙視他,好了吧?”
  周宛終於被逗樂了,罵他說:“有那份閑工夫多想想自己的事情,別總那麽二。”
  “周宛。”他的手放在桌上,食指和中指夾著煙,煙灰灑在桌麵上。他看她的眼神裏有太多內容。
  她專注地盯著那白色的煙灰,想了一會一字一句堅定地說:“我真沒事兒。你別老瞎擔心,讓程澄知道了不好。”
  “我最近在外麵找了個活幹,幫人潤色劇本,挺有意思的。”他好像沒聽見,自顧自地說。
  “哦,那挺好的。”
  兩個人一直沒再說話,直到之夏回來。
  晚上程澄要去唱卡拉ok。陸橋跟著去了,一進包廂看見兩男一女。其中一個男孩陸橋見過,是程澄的表弟宋磊,女孩是他女朋友,另一個男孩則被介紹為程澄的好朋友葉正波,從小一起長大的。
  陸橋摸出煙,他最近又開始當著程澄的麵抽煙了。也許是上次吵架他態度太凶,程澄也沒多管他,隻要不是太凶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他看著麵前這幾個人,尤其是那個青梅竹馬的葉正波,心裏不免納悶,程澄跟這麽好的人混,怎麽就偏偏看上了自己。
  他們幾個興高采烈地唱歌,陸橋窩在沙發一角翹著二郎腿神遊天外。程澄塞話筒給他:“我幫你點了。”
  陸橋抬眼一看,是Beyond的“大地”。他懶洋洋地開唱,一開口另外三個都明顯被震了一下,程澄笑眯眯地看著他。
  開玩笑,沒什麽資本他會把沙鷗撐起來?
  不過隻唱了一首他就不肯繼續,說是嗓子疼。程澄忙著給他另叫了一壺胖大海。
  宋磊的女朋友見他高大魁梧,雖然樣子長得普通,可是眉宇間一副落拓浪子的形象,又唱得好歌,早就心生仰慕。再聽說他身在一流大學,搞個劇團,就更好奇了,坐過來問長問短。
  陸橋不勝其煩。借口說要給朋友打電話出來坐在街邊抽煙。這夜星光特別好,清澈得好像伸手就能撥出一道漣漪來。
  他坐了好一會,恨不得時間天荒地老就這樣停下來。冷不防街上有車摁了下喇叭,把他驚醒了,怕程澄著急,忙摁滅了煙進去,轉角處有人也在抽煙聊天。
  陸橋認得那聲音是宋磊。他正想繞道走,卻聽見自己的名字,不由站在那裏聽。
  “我跟音音說,別盲目崇拜。那姓陸的不是什麽好東西。搞劇團不就是為了泡妞。”
  葉正波說:“別被你姐姐聽見了。”
  宋磊嗤之以鼻:“表姐那是鬼迷心竅了。姑媽他們找人查過這個陸橋,就是個混混。也不敢說她,怕她逆反心理。”
  “不是名牌大學的嗎?”
  “名牌大學怎麽了?我跟你說,我看這個人喜怒無常,像是精神不太正常。”話音未落,宋磊看見陸橋慢慢地踱出來,一時呆住。
  陸橋伸手拿下他的煙,用力拍他的肩:“該進去了。”似笑非笑,樣子十分恐怖。
  唱完歌回去的路上,程澄問他:“你們一起回來,小磊他們後麵就都沒了興致。出什麽事兒了?”
  陸橋看她一眼:“怎麽?怕我把你表弟和竹馬給帶壞了?”
  程澄用胳膊肘拐他:“什麽竹馬竹馬的。”笑著依偎過來,“你今天是不是有心事?”
  “沒有。別瞎想。”
  “你今晚可抽了好幾支煙。我沒說,可不代表我沒看見。”
  陸橋站定腳步:“好了,上樓吧。”
  程澄說:“放假不熄燈,急什麽?”又裝作漫不經心地問,“你今天中午哪裏吃的午飯啊?”
  “‘一家人’。”
  “跟誰呢?”
  “你都知道了還問。”
  程澄沒想到他這麽直言不諱,一時愣在那裏,好久才把掛在他胳膊上的手抽回去。
  陸橋摸摸她的頭發:“還有陳之夏也一起。你這都不許,以後我怎麽在劇團混。”
  程澄盯了他半晌,緩緩地說:“要不是你今晚神不守舍的,我才不問呢。”然後再沒看他一眼,轉身上樓。
  春天的時候沙鷗的新劇搞得有模有樣了。
  簡行一問之夏:“你這次演什麽?”
  之夏轉轉眼珠:“你好久沒來看我們排練了。你也太實際了,釣了魚就不再喂餌。”
  簡行一低頭堵住她的絮叨,之夏狠狠地咬他一口,他低低一笑,再次進攻。簡行一話不多,行動倒是曆來幹脆,技巧更是一點就通,日臻化境。所以兩人雖然不如一般校園情侶那樣成天膩在一起,但是以質取勝。之夏常想,叢恕迷戀林婕可真是太有道理了。
  她賴在簡行一胸口嗓子啞啞地抱怨:“陸橋這次居然要排練一個純潔的童話。把好幾個世界著名童話串起來,盡量唯美。”
  “很有眼光啊。”
  之夏撇嘴:“我一看他們溫情脈脈就笑場,所以這次我負責燈光,音響和協調,場外工作人員。”
  他捏捏她的鼻尖:“敬業,敬業,知道不?”
  “得令。”她從他腿上跳下地,“我這就敬業去了。您繼續忙哈。”跑到門口又跑回來飛快地在他唇上親了一下,笑眯眯地說,“這次BBS上又傳你跟文藝部的一個小姑娘。緋聞太多影響仕途哦。”說罷揚長大笑而去。
  那天排練完,叢恕叫住之夏:“明天有空嗎?”
  “嗯。”
  “陪我去個地方。”
  之夏很少見他這麽鄭重,脫口道:“是不是跟林……老師有關?”
  叢恕垂下頭,失神半天才笑著說:“我是沒法瞞住你。嗯,我想去看看她。她沒有結成婚。”
  之夏一凜,一直看著他不說話,叢恕抬起頭,碰到她寒星一般的眼睛,忍不住伸手去捂:“別瞪我。我沒別的意思,隻是想看看她過得好不好。”
  “那為什麽要我跟你去?”她恨恨地別過頭去。
  他隻是笑。
  之夏當然明白,有個外力作用,他不會再被蠱惑留在那裏。她歎口氣:“我下午沒課。”
  林婕調到本市一所三流大學教書。這所大學沒有大氣科學係,因為林婕學的是大氣化學,所以讓她去了化學係。
  坐在出租車上之夏納悶地問:“她為什麽要調過來?是可以直接升高級講師嗎?”
  叢恕說:“可能這邊壓力小吧,適合做少奶奶,悠閑自在。可惜不知道又出了什麽事。”他偏過頭看著外麵,無奈地笑了兩聲。
  他們在青年教師宿舍樓下下車。這幢樓並不比當年林婕住的條件好,外麵看又舊又破。
  之夏說:“我在外麵等你,你自己進去。要是三十分鍾你不出來,我就進去敲門。”叢恕好奇:“臭丫頭,為什麽不是一個小時?”
  之夏一本正經地答:“我對你體能的估算而已。”
  叢恕哈哈大笑,敲了她的額頭一下轉身跑了進去。之夏拿本小說坐在外麵的花壇上看書,其間有不少男生經過回頭看她,還有兩個試圖搭訕,被她友好地打發了。
  林婕打開門看到叢恕,明顯吃了一驚,閃過一絲複雜的神色,低聲說:“請進。”
  叢恕打量她的屋子,跟從前沒有什麽區別,保持著單身女性盡可能的整潔和溫馨,卻不奢華。
  “你好嗎?”
  林婕遞給他一杯茶,笑容依舊嫵媚,隻是帶著些無奈:“你都看見了,你說呢?”
  “你跟賀煒是怎麽回事?”
  林婕抱著膝蓋坐在沙發上,她後麵是窗戶,陽光給她勾勒出剪影,臉上表情卻不太看得清楚:“他在外麵有人了,這婚還怎麽結?”她的聲音懶懶的,飄忽不定。
  叢恕雖然已經有心理準備,這個時候還是不知道該怎麽勸慰,隻能愣愣地坐在那裏,看著她一直一直笑,然後突然把頭埋在臂彎裏。
  他坐到她身邊,抽出紙巾塞到她手裏。她無意識地握住他的指尖,他渾身一僵,往旁邊挪了一點。可是她哭得太傷心太壓抑,他終於沒忍住,伸手抱住她。她的身上始終有股很淡的香味,甜卻不膩。他低下頭,嘴唇在她的發間摩挲。她伸出雙臂摟住他的腰。
  他的下頜咬得極緊,明明知道不可以,卻還是如落水的人那樣陷入漩渦。她的嘴唇,她的肌膚,她呼吸的聲音,依然那麽神秘讓人沉醉又想探索。
  林婕身後的小茶幾上放了一個小鬧鍾。叢恕一眼瞥到,想起那三十分鍾的約定,悚然一驚,把林婕推開,狼狽得滿頭是汗,不住說:“對不起。”
  林婕也平靜下來,用手裏的紙巾擦去眼淚,輕輕一笑:“小恕,你來做什麽呢?”
  他舔舔嘴唇,別過頭去:“你到一個新地方,工作還順利嗎?”
  林婕久久地注視他,好像有很多很多話要說,那神氣有點嘲諷,然而話到嘴邊卻變得柔和了:“挺好的。”
  叢恕鬆了口氣,誠懇地說:“你要是有什麽不開心想找人聊聊,盡管給我打電話。我的電話是這個。”他在桌上的便箋簿上寫下自己的號碼,林婕隻是微笑,看都沒看一眼。
  叢恕站起來告辭:“我先走了。”走到門口又撐住門框看著她,“不管怎麽樣,我希望你一輩子都開心。”
  林婕一怔,沉思片刻,走過去又把門重新關上。叢恕心狂跳,卻沒有挪動身體,那個瞬間他有種要徹底投降的絕望。林婕抬起頭認真地說:“賀煒這個人風流慣了,一向不太注意。我以前都不知道。你……要是有時間還是去醫院檢查一次吧。”
  叢恕腦子轟的一聲,反應過來之後眼神驟然銳利,好像錐子一樣紮到她眼底。
  他們倆默然無聲地對視著,她平靜極了,似乎不打算為任何指責做辯解。最終,他的表情轉成濃重的悲哀。
  “你要保重好自己的身體。”他艱澀地說,然後頭也不回地離開。
  林婕在門口站了一會才把門關上,不由自主地走到窗口往下看。樓下年輕的女孩如同蝴蝶一般輕盈地跳起來跑向叢恕。
  再美貌也敵不過時間。林婕的手死死抓住窗簾。
  叢恕根本沒有回頭看一眼。倒是年輕的女孩忍不住轉頭,和她視線遙遙對上,突然做了個極醜的鬼臉,才哈哈笑著追上叢恕。林婕心頭一痛,卻揚起了下巴。
  其實之夏雖然在這次無聲的較量中站了上風,心裏卻在打鼓。白色窗簾後的林婕固然臉色蒼白,卻愈發我見猶憐。之夏有直覺,這女人不會永遠都呆在這個地方。這也是第一次之夏對年齡差距有了深刻的認識,倒有幾分佩服起林婕。
  陳之夏自己不知道,她固然聰明,卻太過倔強,永遠學不會能屈能伸。
  回去的路上叢恕一路沉默,隻是快到學校的時候突然哈地笑出聲來。
   “想什麽?”之夏用胳膊肘捅捅他。
   “想到陸橋說的一句經典名言,實在是越想越覺得有理。不過算了,不能跟你說,女孩兒不適合聽。”
   “切,拿喬。”
   叢恕拿了籃球在操場上打,之夏坐在一邊,見他動作激烈表情裏有些猙獰,暗自慶幸自己做了明智的選擇沒有陪他玩。誰知簡行一過來接她,一見興起,也脫了外套上場加入。
   兩個男孩個子差不多高,身形都很挺拔矯健,在籃球場上你來我往,倒讓之夏看得目不轉睛。簡行一不常練習,自然沒有叢恕打得好,可是姿勢漂亮,速度又快,倒也沒落多少下風。
   之夏從兜裏掏出一塊巧克力啃著,突然有種錯覺,自己和其它的大學生沒有什麽不同,正在無憂無慮地享受著青春,對未來有許許多多的幻想。
   打了大概有一個多小時,兩個人的T恤後背都濕了才下場。叢恕抓了外套擦把臉:“我回去了,不當電燈泡了。”
   簡行一牽著之夏的手去食堂,路上之夏半開玩笑地問:“你為什麽從來不為我吃醋?”
   他明顯沒當回事兒,閑閑地答道:“啊?你說誰?哦,叢恕啊。你們倆一個劇團的,要有什麽早就有了,何必等到跟我扯上再發展?再說,他爸媽都是學校裏知名教授,給他膽子他也不能明目張膽撬人女朋友啊。”
   之夏這次真被他噎著了,好半天說不出話,想甩開他的手,卻被他死死握住。他回頭看著她,露出那招見血封喉的笑容,之夏噗哧笑出聲來。這個家夥,天生的冷靜聰明,有什麽辦法?
   周末有流星雨,學生會自己包了一輛車去山上露營。之夏上車的時候見到左盛,他看上去挺萎靡,女朋友跟他說話也很難見到他笑。他這幾個月的日子實在不好過,走到哪裏都要承受異樣的眼光。
   到了山頂大家各自散開,簡行一和之夏挑了一片偏僻的草地。簡行一帶了睡袋和毯子,鋪開來可躺可坐。之夏則帶了一包零食,就放在頭邊,一邊看著星空一邊吃。
   頭頂夜空清澈如水,山下燈火仿佛隻在舊夢出現。男孩們在遠處撥著吉它,中間夾雜女孩清脆的笑聲。
   “我們就這麽躺一個晚上?流星在哪?”之夏問。
   簡行一笑了:“你還真是不浪漫啊。”
   之夏想了想:“要不我們來講故事?”
   “故事?我怕我講得把你悶死。”
   “那你說說你今天為什麽老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
   簡行一沉默了一會:“今天剛聽說,左盛的保研名額取消了。”
   “是嗎?真是可惜。”
   “學校的處理方式很有意思,又回去修改了他們係保研的積分公式,說社會活動是彈性分數,占的比重太大不合適,還美其名曰輿論監督。這種事情居然有回溯力,真是意想不到。小左挺冤枉的,本來也不是他的錯。他也沒想著一定要保研,之前還跟我說過想找工作,這下時機都錯過了。我想著怎麽幫幫他。”
   之夏翻個身側著和他麵對麵,鼻尖都差點碰到他的鼻尖:“太意外了,你居然是一個熱血青年。”
   簡行一一樂,手臂從她脖下穿過讓她枕著:“因為我覺得他能力不錯,實在可惜。我說了不要說我的事情,你一定會被悶死的。”他親親她的唇,“之夏,你老把我想得高深莫測。”
   之夏在他肩膀上偷偷地笑:“怎麽啦?女朋友崇拜你還不好嗎?”
   “沒了解的崇拜讓被崇拜的人也有點害怕啊。”他笑著去尋找她的嘴唇。
   因為是在公共場合,他們吻得很小心。那樣的小心翼翼極力克製,倒形成一種別樣的甜蜜和溫柔。
   她漸漸淘氣起來,好像一個孩子在和人捉迷藏。簡行一不得不伸手握住她的下巴,重重地咬了她一下。之夏第一次發現他的眼神雖然少有波動,但是異常清澈。
   她一直笑,他也沒法繼續,隻好額頭抵住她的,輕而急促地喘氣,過了一會才說:“要不你來講故事好了。”
   之夏想了一會,慢悠悠地開始講:“說有個獵人去山裏打獵,卻發現兩個人十分病弱哼哼唧唧地躺在樹下,就過去問他們怎麽回事。其中一個人就說,我進山迷路了到山民家裏投宿。他家有個女兒美若天仙,我實在把持不住就跟她好上了。可是被她父母知道了,把我臭罵一頓,還差點挨揍。他們想來想去,決定招我做女婿,我也就答應了。”
   “但凡美若天仙的少女都是狐仙,對吧?”
   “討厭,別打岔。這個人又說,我老婆原來是在這個山裏幹活的,還是輪休製,上五天班休息五天。我也沒反對,隻是過了大半年我生病了,整天咳嗽,就出去散步,結果發現我老婆坐在別人懷裏跟人賞月,喏,就是這個家夥。”
   “我們倆扭打起來。我老婆居然還在旁邊笑。看我們打得差不多了才說,其實我說的輪休,是在你們倆之間輪休啊,這不是生怕把你們倆累壞了嗎?不過現在你倆身體也不成了,算了,放你們走吧。於是我倆就在這裏了。”
   “等他們身體好了些,獵人帶著他們回原來的地方一看,都大吃一驚。原來他們所住的地方隻是幾尺的土洞,周圍是難以立足的崎嶇之地。可是當時他們在漂亮寬敞的大院子裏如履平地。其中一個人指著地上的碎瓷說,啊,啊,這是我那天失手打碎的啊。可是這周圍都是懸崖峭壁,我當時是怎麽回事能上樓下樓毫不費勁?” (出自《閱微草堂筆記》)
   之夏停住了。簡行一問:“後來呢?”
   “後來啊?”她輕聲笑起來,“沒有了啊,獵人就教訓他們說,世界上哪有免費的午餐,你們倆要不是為美色誘惑,又怎麽會出這種事?”
   “哦。”簡行一有些失望,這種帶點情色意味的故事最後成了說教,自然無趣。
   之夏平躺著看頭頂夜空。浩淼星空璀璨,在星子和星子之間是亙古無盡的黑暗。那遙遠的光芒,好像幻境一樣不真切。
   “我記得那個故事裏說了這麽幾個字:四顧徘徊,皆惘惘如夢。一刹那,真相,原來隻是一個小土洞。”在簡行一以為她睡著的時候,她突然說。
   簡行一側頭凝視她。她神情迷惘,在星光下也好像一個夢。
   “之夏,你想太多了。要多笑。”他捏她的鼻尖。
   她狡黠一笑,立刻報複:“說得好像你很了解我似的。”
   “看,流星!”他大叫一聲,手臂指著天空。她被唬了一跳,忙著去看,哪裏有什麽流星,不免去打他。
   “真的,真的我沒騙你啊。好大一顆。”
   “不是說下流星雨嗎?雨在哪裏?簡行一你這個騙子。”
   遠處男孩們唱到興起,歌聲越來越大,隨著夜風傳到耳邊。
   月光下的城 城下的燈 燈下的人在等
   人群裏的風 風裏的歌裏的歲月聲
   誰不知不覺歎息 歎那不知不覺年紀
   誰還傾聽一葉知秋的美麗
   早晨你來過 留下過彌漫過櫻花香
   窗被打開過 門開過人問我怎麽說
   你曾唱一樣月光
   曾陪我為落葉悲傷
   曾在落滿雪的窗前畫我的模樣
   那些飄滿雪的冬天
   那個不帶傘的少年
   那句被門擋住的誓言
   那串被雪覆蓋的再見
   ----“月光傾城” by 老狼
   鬧了半天,簡行一疲倦地合上了眼睛,翻個身,把臉埋在之夏肩頭,迷迷糊糊地說了聲:“我愛你。”居然真的睡著了。
   之夏全身一僵。終於有一顆流星從頭頂滑過,光華轉瞬即逝。
   進入晚春,夏日的酷暑已經可以預見。這一年,似乎比往年都要熱。
   之夏去圖書館看書,樹影斑駁地在頁麵上搖晃。因為想要清靜,她去的是舊樓,中央空調不起作用,隻能把窗戶大大地開著。風一陣一陣吹進來,帶著花朵的香味,這裏雖然熱一些,也算是種補償。
   外麵天井角落裏有情侶在竊竊私語,說到甜蜜處一起笑起來。之夏把落到腮邊的頭發挑到耳後,不經意地往外張望,卻看見是室友郭雲和一個男孩子。
   她把書合上,微微有些發愣,想起一些陳年舊事。
   這個男孩子是前幾天來的。他來之前宿舍裏女孩們都取笑郭雲太過緊張。之夏聽了幾次才知道,原來男孩是郭雲青梅竹馬的戀人,郭雲對他一直念念不忘。說起他,郭雲的一雙眼睛流光溢彩,不會騙人。
   之夏想,原來當年郭雲和於真鬧矛盾另有原因。雖然自己最後仍然得手了,但是真相與自己想的略有偏差。跟所有聰明人一樣,陳之夏偶爾會犯自以為是的毛病。再比如對辛唯,她居然絲毫沒有察覺異樣。
   那麽會不會,她在判斷有些人的時候,也同樣一廂情願了呢?她猛然警醒,決定把這個教訓時時刻刻記在心裏。
   看了看表,已經到了和叢恕他們約著去買書的點,她起身收拾東西,背著書包慢慢地走了出去。
   老遠就看見叢恕坐在花壇邊上,正在撥手機。從她看見他到她走近,他連續撥了兩個電話,似乎都沒有人接,在那裏眼神發直神遊天外。
   “發什麽呆?”她笑嘻嘻地過去拍他的肩。叢恕幫她把書包扔到自行車把手上掛著,隻是嗬嗬笑了兩聲。
   他剛從醫院回來。檢查一切正常,他當然鬆了一口氣。可是又很自然地開始擔心林婕有沒有事。他打了好幾個電話林婕都沒有接,也許從那天起,他們倆的紐帶就被一個殘酷的現實給割斷了。隻是這些話太難以啟齒,他對陸橋和之夏都不能提一字。
   之夏也隱約猜到事情和林婕有關。她並不欣賞叢恕過分寬厚太為他人著想的性子,總覺得這樣下去他會被很多事情糾纏得不可開交。可是她自己不就是因為被叢恕同情憐惜而成為他的朋友的嗎,所以也沒有立場說什麽。
   兩個人都有心事,一路無話。
   經過大氣科學係係門口,之夏突然想起自己本來該去領一份材料,便對叢恕說:“你等我一會,我上去馬上就下來。”
   沒想到電梯壞了,隻能走樓梯。三樓全是老師的辦公室,少有學生去。之夏下樓時轉過拐角去上衛生間。
   “她可真是竹籃打水一場空啊。”有人笑著在裏麵說。之夏認得這聲音,是係裏的一個女老師,年紀三十左右,教過之夏他們一門課。
   她心裏念頭一閃,推門的手又縮了回去。
   “可不是嗎,當初走的時候不情不願,不過想著至少能嫁金龜婿,也就懶得折騰了。”另一個聲音接口,似乎是係裏辦公室的一個工作人員。
   兩個人說話聲音都低,卻含著不可抑製的笑意。之夏立刻知道她們說的是誰。
   “她平時看著挺會做人的。到底得罪了什麽人?聽說她在那邊的日子也不好過。”
   “不知道了。連係主任都保不住她,可見不好惹。”
   之夏聽見衝水的聲音,連忙放輕了腳步悄悄後退,從一道側門溜下了樓梯。
   真關心孩子的父母怎麽可能會對孩子這麽久的異樣毫無察覺?
   燦爛的陽光透過玻璃照花了眼,陳之夏因為嫉妒而黯然神傷。叢恕真是個幸福的家夥,不犯錯是父母的寶,犯錯也是父母的寶,被保護得那麽周到。
   而她陳之夏,無論做對做錯都無人關心,所以一步都不能行差踏錯。
   她走出門,叢恕正站在樹蔭下乘涼,見到她露出雪白的牙齒:“陸橋發短信來催了。快走快走。”一麵跳上車子去,把墨鏡往鼻子上一架,神采飛揚。他總是這樣生機勃勃,很快就能把自己從低沉中打撈出來。
   之夏心裏本來有點猶豫,此刻倒下定了決心。
   何必告訴他呢?看著他快樂輕鬆的樣子,她至少可以相信,這個世界是有人能得到幸福的。
   ---------------------
   過了兩天周宛過來。出事之後她身體一直不太好,饒是這樣,也堅持咬牙四處奔波找工作。她實在是個能幹聰明的女孩子,被好幾個單位錄取。拿到錄取通知書後,跟辛唯來找之夏一起出去吃飯。
   “幹杯。”之夏舉起啤酒杯。
   周宛笑笑,三個人碰杯。
   “你最近身體還好嗎?”辛唯問。
   “還行。就是老做噩夢。我躺在雪地裏,一直流血,張嘴想叫救命,卻一個字都喊不出來。周圍沒有一個人來救我。”周宛輕描淡寫地說,好像在講別人的事。
   辛唯和之夏對視一眼,心下難過。
   “你會選哪個單位?不會離開這裏吧?”之夏岔開話題。
   “不會。待遇最好的一個單位還是這裏,而且我想準備出國辦手續什麽的,還是在本市方便,離學校近,跟老師也容易見麵寫推薦信。”
   “那就好。”之夏由衷地說,“你要是走了,我們都會舍不得。”
   周宛低頭笑:“你們倆也要畢業的,難不成大家都留在這裏?”
   說著三個女孩就傷感起來,聊起今年劇團還有幾個人要畢業,明年陸橋辛唯叢恕畢業了,就真的不剩什麽人了。而之夏最慘,是最後一個離開的。
   “別說這些不開心的話了。”周宛一笑,振作起來,兩手同時捏了捏她倆的臉蛋,“丫頭們,我們班明天租學士服照相。你們來跟我合影吧,打扮得漂亮點。”
   周宛發了話,他們哪敢不從。第二天她們倆都穿了裙子,化了淡妝去找周宛。一看周宛,她穿著襯衫長褲,外麵披黑色學士服,金色印邊,頭發理短了,極其英姿颯爽,倒把她們倆襯得太女孩氣。
   周宛一手摟一個,笑著說:“看看我,左擁右抱的,可有福氣了。來幫我們拍一張。茄~~子!”
   那是她們唯一一次合影,照片上周宛好像一個驕傲的男孩子,摟著兩個笑靨如花的少女洋洋得意。將來的某一天,之夏會坐在那小小的空間裏取出這張照片,陽光無聲地照在上麵,反光晃眼得人的表情都快看不清楚了。
   她用指尖一點一點地把照片撕碎,碎片落在腳邊的陰影裏。
   “陳之夏,該上庭了。”女警察一邊開鎖一邊叫她的名字。
   她平靜地站起身,嗯了一聲。
   隻是現在,沒有誰想到這結局,哪怕萬分之一的可能。
   學期眼看著又要結束了。大家都忙著複習考試,去劇團的次數也少了。好容易聚在一起一次,自然玩鬧了個夠。之夏他們心細,發現程澄和陸橋又不對付,隻是掩飾得很好罷了。
   “這次又為啥吵架?”去吃夜宵的時候,叢恕跟陸橋勾肩搭背,問。
   陸橋悶笑兩聲,過了好久才被他們套出話。原來陸橋一直在幫人寫劇本,卻不是什麽正式的渠道,而是給電影學院的學生捉刀。這個學生家境不錯,就是成績差,高考分低得一塌糊塗,最後家裏找關係送到這個小電影學院念編劇,混個大學文憑,說出去也好聽。此人進了大學終日遊手好閑,不知怎地跟同樣遊手好閑的陸橋認識了。陸橋還比他多個特長,兩人一合計,一個出錢,一個發揮興趣愛好,皆大歡喜。哪知卻被程澄發現了,十分生氣。
   “我寫著挺開心的,沒什麽不好,她就跟炸鍋似的,一直念叨我。”陸橋歎口氣,掏出煙來抽。
   最敢教訓他的本來是周宛,現在因為關係尷尬,也不便發表意見。倒是叢恕樂嗬嗬地說:“你以後就打算朝這條路發展的話,現在練手也沒什麽不好。”
   幾個女生都狠狠地剜了他一眼。
   陸橋喝了一口啤酒:“老子給他寫的那個劇本,讓他在學校裏得了一個小獎。不是我吹,咱這水平,雖然業餘,但是勝在有想法。”
   這倒是有目共睹。大家都替他可惜,但是誰也幫不上忙。不過據陸橋自己說,因為這次寫得好,他代筆的那個學生十分高興,放話說要幫陸橋找人推薦。他家裏也是有點關係的,否則也不會讓他混進電影學院。
   這種旁門左道的路子雖然讓在座幾個都感覺很不妥,卻也沒有更好的法子。
   說著話,陸橋啃著雞腿抬起頭,眼光一掃,表情頓時凝滯,隨即眼神裏出現幾分凶狠,配合著那一嘴油光,特別像一個梁山泊的好漢。
   之夏他們回頭一看,江和正和一個相當搶眼的小姑娘手拉著手走進來,有說有笑的,突然感到好幾道目光射向他。他打了個激靈 ,看清楚人,臉色立刻如死灰一般,低聲對那個女孩說了句什麽,兩人匆匆離去。
   周宛垂下眼瞼,神色平靜。那一頓飯大家吃得沉悶,很快就散了。
   之夏和辛唯想陪周宛回宿舍,被她斷然拒絕。看著她的背影,之夏歎口氣:“沒想到,她對江和感情這麽深。”
   辛唯笑了笑:“有些人是日久生情的,可能她自己都沒發現。”
   之夏不語。跟辛唯聊感情?還是算了吧。她怕自己一不小心就要刻薄地問一個:“你是怎麽追我小叔的?跟比自己大十多歲的男人擁抱接吻是什麽感覺?”
   那天晚上陸橋也沒閑著。他跟叢恕去了核物大四男生在的樓,一腳踹開房門,也不說話,抱著手看著江和。
   江和同寢室的男生正在打牌,都愣了一下。還有人仗義,很橫地說了一句:“想幹嘛?”陸橋眼一斜,冷笑數聲。叢恕笑眯眯地朝前一站,掃視一圈,說:“咱哥兒幾個出去聊聊?讓人說說私事兒?”
   陸橋的潑皮相加上叢恕不經意流露出的狠勁一時倒真的震住了人。陸橋笑著對江和勾勾手指。
   江和蒼白個臉走出來:“你們想幹嘛?”
   “放心,老子不動手。”陸橋嘴上說著,卻一手去提他的領子,江和瘦弱,在陸橋麵前毫無招架之力,心又虛,隻覺得陸橋的唾沫星子都噴到了自己臉上,不得不別過頭去,嘴裏卻在低聲為自己辯解:“如果你喜歡了很多年的人突然對你說她也喜歡你,你會怎麽辦?”
   “呸!男人就得像個男人!你他媽的要變心可以,可是唧唧歪歪的拿家裏不同意說事兒,老子鄙視你!傻逼,有種做還沒種承認了?”陸橋聲音低沉地笑,說完了手一鬆,江和趔趄著後退數步。旁觀者竟沒有一個人再說一句話。
   “廢物點心!”陸橋扔下一句話,揚長而去。
   出了樓一陣風吹過,他卻打了個哆嗦,心裏乍然湧起一個念頭:“我他媽的不是五十步笑百步嗎?我對著程澄也是一縮頭烏龜。”
   “罵得好。”叢恕還在對剛才陸橋的義舉頗為讚賞。陸橋神色一黯:“你先回去,我還有點事兒。”
   那天晚上他喝了很多白幹。雖然酩酊大醉,他還記得去周宛宿舍的路,蹣跚著走到樓下,躺到在花壇邊上。
   每天清晨周宛總是最早出來的學生,尤其是那件事情以後,她更加堅持每天早起跑步。這一天她雖然一夜失眠,還是掙紮著起來穿上運動衣和球鞋。剛走到門口,覺得腳有點發軟,不免後悔自己逞強,想折返回去,卻一眼看見陸橋,心裏一驚,忙奔過去推他:“你怎麽了你?”見他臉色難看得要死,胡茬邋遢,還渾身酒氣,又氣又急,聲調都揚高了。
   陸橋睜開一雙血紅的眼睛,認出是周宛,嗬嗬地笑著坐起來:“沒事,沒事,就在這裏躺。。。。。。。躺一會。”
   已經有工人開始在樓門口打掃,不斷好奇地往這邊張望。
   周宛隻得伸手托住他的手臂:“走,我送你回宿舍。看你醉成什麽樣了。”
   “我沒醉。”他突然冷靜下來,把手抽開,眼神陰鬱但是清明。
   周宛沉默一會:“那我去跑步了。”
   他一把扣住她的手腕,用勁奇大,她疼得差點掉下眼淚:“陸橋,你發什麽瘋?”
   “我想跟你談談。”
   周宛情知躲不過,隻好說:“行,我們換個地方說。”
   他們不約而同的向著禮堂方向走。這一路誰也沒有說話,仿佛永遠也走不到頭。
   他們踏上石頭台階。牆壁上藤蘿綠得森然。
   周宛掏出鑰匙要開門,卻覺得肩膀一痛,很快就被陸橋抓著轉過身,後背頂在牆壁上。她的手下意識地往後一撐,摸到層層疊疊的葉片。而陸橋的唇已經壓了上來。
   無聲地掙紮當中,陸橋的唇被咬破了,鮮血流到兩人嘴裏,陣陣腥苦。
   周宛摸到陸橋的頭,毫不留情地扯著他的頭發。他卻不管不顧地繼續吻著。
   “你他媽的放開我!”周宛終於得到機會,尖利的聲音劃破清晨的寧靜。
   陸橋停止了動作,卻還把她圈在手臂和牆之間,低著頭喘著粗氣。
   周宛掙出一隻手,給了他一個響亮的耳光。
   他狼狽地站在那裏,嘿嘿地笑了,盯著她的眼睛,極其緩慢地說:“我愛你。”
   “可是我不愛你。”她並不回避他的眼神。
   “你愛。。。江和?”他純粹是覺得奇怪,反而沒有感到痛苦。
   “當然。”她冷笑了,“實話告訴你,我跟他上過床,還有過一個孩子。怎麽?不相信?去問問辛唯和之夏。”
   他打了個哆嗦,難以置信地看著她,過了好久才有所動作。出乎周宛意料,他用手很溫柔地撫摸她的臉龐,那情緒裏混合著憐惜,自責,痛苦和不甘心。
   她不知哪裏生出的力氣,一把推開他跑下台階,看著上麵那個茫然得像個孩子似的陸橋說:“我跟你是不可能的。你死心吧。”
   沒有光。他獨自一人被關在黑暗的洞裏。偶爾想要逃跑,卻摸到光溜溜的洞壁,連落腳點地方都沒有,徒勞地滑落下來。隻能躺在洞底的泥濘裏喘氣。
   他搖搖晃晃地走回去,自己還在傻樂:“原來我這麽厲害啊,沒摔一跟頭摔死。”
   “陸橋。”程澄急切的聲音傳來。原來她一大早也來等他了,本來想認真跟他談談,讓他改變一下自己,可是一看到他的樣子,一腔想說的道理化成了憂慮。
   “你怎麽了?你去哪裏了?你們宿舍的說你一晚上沒回來?你跟誰喝酒去了?”她連珠炮似的問。
   他看著她。這個女孩有著飽滿光潔的麵龐,那麽可愛,那麽充滿活力。
   他錯得實在太離譜。他比禽獸還不如。
   “程澄,我們分手吧。”他清晰而堅定地說。
   自從看過流星雨那天回來,簡行一就覺得之夏變得有點奇怪。她不是一個會鬧小脾氣的女孩,現在卻總是跟他鬧別扭。有時相當熱情,有時又很抗拒似的變得冷淡。
   他完全不記得那個晚上有什麽異樣,之夏又是個旁敲側擊都不起作用的,所以隻能很冷靜地靜觀其變。
   放假以後女生宿舍樓管理很鬆,男生也可以上去。之夏他們宿舍的人都回家了,有時簡行一就跟樓長說一聲然後上去找她,在那小小的宿舍裏一起看書,聊天,吃西瓜,喝冷飲,當然,很多時候是親吻愛撫。有幾次差點擦槍走火,還是簡行一定力好才生生打住。他其實不知道,之夏並沒那麽在乎,隻要做好安全措施,她挺樂意跟簡行一一起探索性愛的美妙經驗。不過她還是個有點傻的妞,更喜歡看簡行一努力克製自己那個費勁難受的表情,覺得特別好玩,所以也就要做愛這個念頭拋到了腦後。
   那兩天之夏又有點不對勁,既不去他宿舍,也不肯要他去。他去圖書館逛了一圈,想了想還是踱到她樓下。樓長不在,他也懶得等,直接上了樓。
   天氣熱,一般人都會開著房門,之夏的房間門卻緊緊地關著。簡行一敲門喊她的名字,之夏並沒有應答,他聽見裏麵叮鈴桄榔的不知道什麽聲響,很快,拖鞋聲踢踏踢踏的近了,她拉開門,對他笑了笑:“你怎麽來了?”
   “怕你午覺睡多了,過來看看你。”
   他徑自走到桌邊坐下。見他額頭上都是汗,她拿了塊幹淨的手帕去水房用冷水打濕。
   簡行一長腿一伸,不知道碰到床下的什麽,好奇地俯身去看。床下有個很漂亮的小盒子,掛著把鎖,卻不知為什麽沒有插到鎖眼裏。他一向是個君子,知道不該看不該碰的東西就要當作沒見過,立刻直起身子。可是之夏已經進來了,見到他的動作眼波一閃。
   她若無其事地把手帕遞過去。
   一切正常。
   等簡行一走了,之夏鬆了口氣,背靠在門上,差點癱軟過去。他們越親近,她就越危險。想到這一點,她焦躁得想砸東西。
   可惜,她對自己能否洗心革麵毫無把握。
   她趴在床上,心底生出絕望的感覺。她曾經控製了又控製,還是不行,比毒癮還可怕。
   一切的恐懼從簡行一那句我愛你開始。
   簡行一,為什麽你不是一個陰暗的,充滿了心機的,一肚子壞水兒的家夥呢?
   我多希望你是個陰暗的,充滿了心機的,一肚子壞水兒的家夥啊。
   她好像傳說裏被哪吒抽了筋的龍太子,隻能狼狽無助痛苦地趴在那裏。
   她洗了把臉冷靜地想了想,不管怎麽樣,她都不能做得太明顯,倒讓簡行一真對那個小箱子產生懷疑了。所以她對著鏡子重新化了點妝,給簡行一打電話:“你在哪?我到你宿舍找你好不好?“
   那個夏天格外的熱,連風都刮得很少。她有天跟叢恕站在樓下吃冰棍,看見簡行一和一個女孩一起並肩走過來,那個女孩之夏沒見過,高挑,修長,打扮非常現代,好像畫報裏的模特兒。
   之夏心裏一動,拉著叢恕站到樹後去。叢恕皺眉:“你幹嘛偷偷摸摸的?”
   “噓。。。。”
   他們在樓門口停住,女孩不知道跟他說了句什麽,他笑了笑,又搖頭。女孩突然哭了,簡行一一愣,沉默地站在那裏,想了很久終於伸出手去,指尖剛觸到她的頭發,她就趴到他肩上抽噎起來。
   之夏冷冷地看著,心裏倒湧起一種痛快的感覺。叢恕尷尬地咳嗽一聲:“現在的女孩子可真夠大膽的哈。”話音未落,就見之夏已經走了出去。
   她裝作剛剛經過的樣子愣在原地。簡行一抬起頭,和她的眸子對上,立刻把女孩推開。
   之夏心裏冷笑,來不及啦,你可真倒黴。身體上卻做足了戲,往後退了兩步,然後轉身飛奔而去。
   簡行一追上去拉住她的胳膊。之夏自己不知道,她的眼睛黑沉沉的,竟沒有憤怒,也沒有傷心,隻有一種近乎嘲諷的冷酷。
   “之夏,她是我朋友的妹妹,遇到點傷心事。。。。。”也許是已經習慣或者有了心理準備,他的解釋也用了十分平和的語氣,隻是那眼神,仿佛可以穿透到她心底。
   之夏聲音尖利:“你不覺得這個借口很糟糕嗎?”狠狠地甩開他的手,“簡行一,我容忍你很久了。跟別的女生單獨在一起談心聊天很有意思嗎?還發展到擁抱了,很好啊。你這個學生會主席當得真是風光!”
   她的話堪稱尖酸刻薄,一氣說完後拂袖而去。
   簡行一沒有再追上去,看了她的背影許久然後轉身。叢恕在他身後,張大了嘴巴握著都快化了的冰激淋,一臉錯愕,帶著點同情看著他從自己身邊經過。
   回到寢室的陳之夏第一件事情就是收拾行李,學校也不想呆了,思來想去還是隻能回家。她把櫃子裏的衣服都扔到床上心煩意亂地挑選著。桌上放了麵鏡子,晃著下午的日光,她猛地抬頭,看見鏡子裏自己的半張臉,不由後退一步,心裏立刻想到四個字:麵目可憎。
   可是,自己看見自己麵目可憎,總好過被人看到吧?
   她啪地把鏡子蓋在桌子上,惡狠狠地重新開始收拾。
   她臨時起意,隻訂到大後天的車票。這期間簡行一來找過她若幹次,她都避而不見。
   臨走前她去陳卓那裏拜訪。陳卓夫妻都在,之夏見了方嚴嚴心中自然是緊張的,卻沉住氣沒有做出訕訕的要忙不迭討好的表情。果然不需要她做任何表示,方嚴嚴已經端著茶和水果上來招待她,還跟陳卓一起詢問學校裏好不好,期末考成績出來沒有。
   三個人坐在那裏認真地演戲,小心翼翼地回避著某些話題,大大方方地裝作一切從來沒有發生過。
   陳卓最吃力,這一切都起因與他不太光彩的行為。眼看著周圍的人賣力地替他遮掩,倒更生出一種尷尬。換作平時他可以不管不顧的一走了之,偏偏他又舍不得離開這兩個人。不過男人能為家裏人窩囊一點,算是巨大的優點。這也是為什麽方嚴嚴最終原諒他的原因。
   之夏還覺得失落。方嚴嚴說話的內容似乎跟從前沒有區別,語氣卻再不相同,好像隔著一層磨砂玻璃看風景。眼神也沒有了以往的溫度。陳之夏是過錯方的支持者,這標簽恐怕永遠也脫不掉了。方嚴嚴如今對之夏下意識地提防,生怕她再把大學裏年輕貌美的女生帶入陳卓的生活。
   這世界上每一件事都有其痕跡,或深或淺,哪怕用一模一樣的材料去填補也不能完好如初。
   之夏垂頭喪氣地回到學校去。夕陽下麵,大男孩坐在那裏低著頭不知道想些什麽,整個人無精打采的,全然沒有平日的冷靜從容。
   之夏後退一步。簡行一卻已經看見了她,跳起來帶著點期盼的神情走過來。
   “你出去了?”他隨便挑了個開場白。
   她卻懷著惡意地輕笑起來:“是啊,我去取回家的車票了。明天一早就走。”
   簡行一一愣,說:“那我送你去車站。”
   “不用了。我打出租車,方便又快。”
   他靜靜地凝視她,過了好半天才說:“我不想給自己找什麽借口。不過之夏,你別急著跑回去好嗎?你可以發脾氣,甚至可以揍我,隻要你別老想著要走,別跟我藏著你的想法。”他的語氣一貫的缺乏起伏,之夏卻一陣心酸。
   她終於明白了,那不過是家教,那不過是個性。
   她帶著點絕望的悲哀看著他。原來他真的是那樣單純幹淨的人。陳之夏從來不曾試圖了解他,而是一味的把他往自己的想象裏套。反而是他,早就看穿了她,忍耐著她。
   他聰明,卻還不夠聰明,不知道暴露了這一切就是在逼迫之夏。她麵上若無其事地經過他:“我跟你,沒什麽好談的。我也沒有脾氣要發。勞駕,借過。”
   冷淡往往代表不能控製的憤怒,信焉。
   她對自己憤怒至極。
   回到家很快又過生日了。叢恕來電話約她去海邊,說好幾個劇團的人,包括叢容都要去,被她推掉了。
   她整天懶洋洋地呆在家裏。陳得願闖了禍以後整個人也蔫蔫的,見到她更不說話,眼珠好像死魚一樣沒有生氣。而陳晉和蔣明月的心情也不好,有時當著她的麵就念叨陳得願,而陳得願則擺出一副死豬不拍開水燙的樣子,兩人也無可奈何。隻能每天詢問他在補習班的情況來當作合理的關心。陳得願不想說,飯桌上的氣氛就變得古怪沉悶。之夏當作不覺,吃過飯就回屋裏看小說。
   生日那天陳卓還是送了禮物來,是一套適合少女用的護膚品。蔣明月也記得給她買了蛋糕,陳晉壓了一千塊在她枕頭下麵,畢竟二十歲是大生日。
   好像一切都在好轉,其實情況比從前更糟。
   空調出了問題還沒來得及找到人修。之夏躺在床上,背上全是汗,粘著床單。她連動都懶得動。
   門鈴響了好一會。她聽見陳得願不情不願地去開門,過了一會在她門口喊:“你的東西。”
   她坐起來,聞見自己身上酸酸的汗味,覺得一陣惡心。
   那是一個小盒子,一看那筆跡就知道是簡行一的。她粗暴地撕開膠帶,盒子裏的東西一下掉到床上。
   那是一個書本一樣大小的相框,裏麵是一副畫。少女坐在樹下,頭頂星空一顆流星拖著長長的光尾劃過。
   不得不承認,簡行一畫畫很傳神,尤其是把她半仰著頭若有所思的神情捕捉得很好。
   之夏一咬牙,相框落到垃圾桶裏,傳來玻璃碎裂的聲音。
   工人終於來修空調了,陳之夏披散著頭發坐在床邊冷冷地瞪著他的一舉一動,他連杯水都沒好意思要。
   然後蔣明月提著蛋糕回來。
   吃了飯陳晉夫妻下去乘涼散步。陳得願打遊戲。之夏繼續看小說。
   客廳裏電話不斷地響。陳得願不耐煩,吼了一句:“陳之夏不接你電話!”隨手就把話筒放在邊上。
   一陣陣忙音短促到了殘忍的境界。
   之夏跳下床,從垃圾桶裏翻出相框。玻璃碎片在畫麵上劃出淺淺的印子。
   她與這種心頭鈍鈍的絞痛睽違許久,隻能愣愣地坐在那裏。
   終於,她的手指摸到那早已關機的手機。屏幕亮起,無數條短信提醒她閱讀。她想了很久,又按下了關機鍵。
   秋天開學,叢恕在學校外麵租了兩室一廳的房子,成為劇團的另一個據點。小叢容也考上了旁邊一所大學,整天都跑來找他們玩。
   叢恕租的房子大,硬把陸橋拉來一起住。據說陸橋最近狀態很不好,總是整日躺在床上一動不動,連劇本都沒有再寫了。搬過來住以後,至少有叢恕每天笑嘻嘻地叫他一起打籃球台球。
   對於租房的原因,叢恕的官方解釋是,家裏太膩味,宿舍裏太吵。而真實的原因隻有之夏一個人知道:叢恕發現了林婕為什麽調離本校。
   也不知是誰無意中泄露給叢恕的,他跟父母起了激烈爭執,隨後就搬出了家裏。也不再花家裏的錢,就幫人做項目,他手裏本來也有曆年來長輩給的壓歲錢,數目不少,足夠支撐下去。反正他也已經大四了。
   之夏對此做法頗不讚同,卻也不敢勸,隻是問他:“你還這麽愛她?為她費這麽大勁。”
   叢恕笑了笑。那天去醫院在外麵等著接受化驗,來來往往的人好像都在看自己,那種尷尬和自責永生難忘。偶爾想起來,他又很痛惜林婕,不知道她是怎麽熬過來的。他沒有事,但是林婕呢?想必生理心理都遭受了巨大打擊,而他卻幫不了她。
   他十分感謝她,沒有為了自己的麵子而隱瞞情況。
   隻是愛情,突然沒有了。好像遇到陽光的冰,悄無聲息的融化。他仔細想過,他對她沒有怨懟,僅僅是在那個刹那,意識到他們生活在兩個世界。他為人太簡單,回想起來,真不知道自己是哪一點吸引了林婕,讓她跟自己在一起這麽久。
   而當他以為一切都過去的時候,真相卻突如其來地拜訪。
   “我隻是不喜歡他們對待她的方式。”他雙手枕在後腦,看著一片光斑隨著窗簾的拂動在天花板上晃動,“這對她太不公平了。”
   之夏失笑。如果給他一把劍,他大概立刻就要去行俠仗義了。
   公理和公平這樣的字眼,之夏很少去思考。而叢恕實在盲目,忘記了一個二十四歲的成年女性與十六歲未成年人交往發生關係,本身已經缺乏了公平性。
   “我們在一起,真的有過很快樂的日子。怎麽能全算在她頭上呢?”像是看穿之夏的想法,叢恕認真地補充。
   之夏這一次頗為汗顏。和一個人深入交往的好處就是,你會不經意的發現對方的閃光點,和自己映照。
   金色的陽光跳躍在叢恕的睫毛上,他的眼睛裏卻漸漸湧起悲哀:“你知不知道很多人背後是怎麽說我爸爸的?”
   之夏搖搖頭。
   叢恕苦笑兩聲:“不知道也好。”
   “嗯。”之夏不以為意。想想也知道,叢教授有名了,在學校裏有了地位,自然有人非議。
   她卻萬萬沒猜到,其實讓叢恕真正介意的,是安在叢家聲頭上的“學霸”兩個字。
   男孩第一次知道,搞學術也有拉幫結派,黨同伐異,其間人際關係之錯綜複雜,鬥爭之微妙曲折,堪比政治內幕。
   誰說科學就是真理?你還要有發言權呢。而叢家聲當年的導師後來赫赫有名,科研又走對了路子,這幾年風生水起,頗有點順我者昌逆我者亡的意思。職位越來越高,訪談越來越多,儼然科學界明星。申報科研經費或者研究基金的人,哪個不想著要跟叢教授套套近乎?而要評上院士,也絕對不是多篇傑出的論文就能成功的,因為還有叢教授的意見必須考慮。
   叢恕想不通,父親是那樣一個熱愛科學兢兢業業的人,培養出來的學生有相當一部分很有成就,怎麽就被安上了這樣一頂帽子?在他眼裏,叢家聲對他的學生多麽和藹可親,關懷備至,而為人又是多麽的謙和有禮,溫文爾雅。
   叢恕以前也聽過風言風語,但絕不會相信。可是借他人之手收拾林婕,叢家聲做得易如反掌。這是一個叢恕怎麽也無法否認的活生生的例子。叢家聲甚至可以做到,林婕到了別的學校也不得安生,評職稱,漲工資,都比別人難。幸好林婕科研不算突出,否則這又是一個叢家聲壓製年輕人發展的實例。
   叢恕曾經給林婕打過電話,直接地問:“你調工作是不是因為我爸爸的緣故?”
   林婕沉默一會,才說:“小恕,有些事情你不必知道。”她對他到底有一份情誼。那天見麵她欲言又止,大概就是把控訴生生吞了下去。
   叢恕腦海裏靈光一閃,脫口問道:“那你結婚的事。。。。。”
   林婕笑了:“算了吧,小恕,何必追究。賀煒也的確不是個好人。我沒嫁給他,也算運氣好。”
   叢恕放下電話,難過得胃裏直翻騰。
   這一次,他當然並不僅僅是為林婕打抱不平。但是,他說不出口。回到家他隻是質問父親林婕工作調動的事情。叢家聲一點也不否認,並且罕見地疾言厲色,把叢恕訓斥了一頓。叢恕則吼道:“你可以要我們倆分開,但是請不要用這種方法!”
   父子倆爭執不下,他憤然而去。叢家聲也沒有來找他,唐笑然來過兩次,都被叢恕勸了回去,她夾在父子倆中間進退不得。
   見叢恕沉默,之夏也不說話,坐在椅子上用腳尖踩地上的影子。
   “那麽你呢?你真的跟老簡掰了?”叢恕搖搖頭,把那些念頭暫時拋到一邊,關切地看著之夏。
   “是啊。”她伸了個懶腰說。
   “其實我看他不是個花心的。。。。”
   “吃雪糕啦~~”叢容提著一大桶雪糕進來打斷了他倆的談話。她毫不知情,還在很八卦地問之夏和簡行一之間的事情,之夏坦白地笑笑:“我有好久沒有見到他了,他的事情跟我無關。”叢容吃驚地睜大眼睛,想要問,又被叢恕的眼神製止。
   之夏當然是在撒謊。分手以後,她比從前更了解簡行一的行蹤。他不斷來找她,她總是極其冷淡。然而轉過身,她會悄悄出現在他可能出現的任何地方,或者注意別人嘴裏是怎麽談論他的,她甚至還專門在BBS上注冊了一個帳號,以便搜索關於他的主題。
   她的感覺異常複雜。簡行一是這樣一個自律且喜怒不行於色的男孩子,要判斷他的真實想法就需要從蛛絲馬跡著手。之夏自認為敏銳,又比別人都更接近過他,所以總能推斷出很多結論。
   比如,他今天開完例會以後出來沒有去琴房,應該是心情很差。這次的活動他親自拍板選了一款淡藍色的海報,應該是因為之夏的緣故,因為他自己是不喜歡藍色的。還有,他淩晨三點還在線,說明他失眠難以入睡。種種例子,不一而足。
   但是另一方麵,她又看到簡行一若無其事地經過他們以前常愛一起去的咖啡屋,還禮貌地招待朋友吃東西,一點也沒有觸景生情的意思。還有他參加了一次畫畫展覽,筆觸冷靜,功力更漲,哪裏像是失戀的樣子?又比如說,他最近跟顧瑛白老在圖書館附近出沒,似乎不打算拒絕新的戀情。如此例子,同樣不一而足。
   之夏迷惑了,她不知道自己的判斷是不是正確。簡行一在她離開之後到底是痛苦還是無所謂?她也不知道自己的心情是什麽,她是在因為他那麽容易就忘記自己而傷心呢,還是在為他的痊愈鬆一口氣呢?畢竟,這是她人生中難得的,純屬為對方著想而做出毫不利己的決定。
   不過有一點她很確定,不管她心裏怎麽想,她都有自製力再不跟這個人來往。她還沒有自私無恥到這個程度,而且即便她自私無恥了,也不見得給自己帶來什麽好處:將來有一天,他也許會發現她的秘密而對她嗤之以鼻。
   她最為滿意的就是,他們的分手過渡平和。除了那天她歇斯底裏地發作之外,再沒有任何難堪或者劇烈的傷害來結束這段感情。
   然而她錯了。她對自己的了解還遠遠不夠。
   有天晚上,之夏突然半夜醒過來,胃疼得一跳一跳的。她用手按住,想著這也不過跟痛經差不多,便沒太在意。可是翻來覆去怎麽換姿勢都沒用,好容易熬到早上,起來給自己倒了一碗熱水。
   郭雲見她臉色蒼白,忍不住問:“你怎麽了?”
   之夏指指自己的胃,苦笑一聲。躺回床上眼前一陣陣發黑,咬緊牙關才能不讓自己呻吟出聲。
   郭雲洗漱回來一看,說:“你今天別去上課了。我到時候幫你打飯回來。”
   於真也湊過來。她因為上次澳大利亞的事情同仇敵愾,對之夏改變了態度,所以也接口道:“是啊,要是抽查點名我幫你答應一聲兒。回頭複印一份筆記給你。”
   之夏笑笑:“多謝。”
   她們都走了,空蕩蕩的宿舍裏漂浮著陽光和灰塵。她努力張大嘴巴喘氣,以為這樣就能緩解疼痛。剛開始那種針紮一樣的感覺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鈍刀割肉一樣的疼痛。她能感覺汗水順著額頭流到枕上。
   不知道為什麽,她倒有種額外的痛快感,好像靈魂飄在天花板上抱著手冷冷嘲笑:“陳之夏,你活該。”
   整個世界安靜而冷清,隻有那諷刺的桀桀笑聲和她自己粗重的呼吸聲刮擦著耳膜。
   有人在外麵敲門。她勉力爬起來,迷糊地想:“是誰沒帶鑰匙?還是樓長來檢查?”
   門口站的卻是簡行一。之夏愣了兩秒,實在撐不住,顫顫巍巍地往回走,被他一把托住手肘,送回床上。
   她合上眼,微笑道:“你怎麽來了?”
   “我在路上遇到你們宿舍的同學,她們跟我說你病了。”他俯身凝視她,她急促的呼吸讓他的心猛地一揪,他當機立斷,“我送你去校醫院。”說著就去拉她。
   之夏不是不知道自己的樣子狼狽邋遢,心裏有些光火,推開他的手:“沒必要。”看他那樣子一時半刻不像要走的,隻好坐起來,掙紮著去刷牙洗臉。
   簡行一尷尬,又不好勸阻,隻能默默地坐在凳子上等她回來,再一次說:“這下可以去了吧?”
   之夏又好氣又好笑,觸到他的眼神,突然就軟弱了:“好。”
   他用自行車帶她去醫院,因為怕她沒力氣抓不牢摔下去,所以隻是推著走。之夏勉強抬頭看他,在陽光和陰影交錯之間行走的大男孩有著極讓人安心的背影。這麽近,隻要伸伸指頭就能觸碰到他。他曾經和她更近過,那些吻和擁抱,竟然在陣陣疼痛中變得清晰起來。
   到了醫院他把她扶下去找個地方坐好:“你等著我,我去掛號。”
   經診斷,之夏犯了急性胃炎。醫生開了藥以後叮囑簡行一:“讓她多喝點水,餓一兩頓。”又轉向之夏說,“飲食要規律,別吃太刺激的東西。你們這些孩子,就是不注意自己的身體。”
   之夏嘿嘿一笑,簡行一忍不住伸手揉揉她的頭發,看著她抬起的眼眸苦笑。
   上樓的時候他問:“要不我背你上去?”之夏搖頭,他就隻能用手扶著她。在病後輕微的眩暈中,她不由自主地抓緊他的手,頭靠在他肩膀上。
   在那細小的,可以喘口氣的生命縫隙裏,她有刹那幻覺,以為自己跟校園裏那些無憂慮的少年情侶一樣,可以肆無忌憚地享受被寵愛。
   她想念他,比她自己以為的還要多。
   “要不,你回去休養兩天吧。”回到宿舍他說。
   “不用了。哪有那麽嬌貴?回去還要坐好幾小時車呢。”
   “我可以送你去你小叔那裏,打個車很快的。”
   之夏一凜,抬起寒星一般的雙眸看著他:“你知道我小叔住在哪裏?”
   “我們家跟你嬸嬸挺熟的。小方姐不是做建築材料的嗎,上次說起她侄女也在這個學校。。。。”
   之夏一個字都沒有聽進去。她心裏有股無名鬼火在燒。
   原來他早知道了。
   他一定是早知道了。
   所以上次之夏見過方嚴嚴後那麽反常,他什麽都沒說,也沒問。
   “你走吧,我要休息了。”她冷冷地下逐客令。
   簡行一愕然,隨後好脾氣地笑笑:“我先幫你倒點水,這些藥你記得吃。。。。”
   之夏不知哪裏生出來的力氣,跳起床霍地拉開門:“慢走不送。”
   郭雲他們正好回來看到這一幕,陳之夏跟個瘋子一樣披頭散發地對簡行一惡語相向。簡行一呆了呆,慢慢地站起來,經過她身邊,還不死心地說:“你保重。。。。”
   “別再來找我了。”她在他耳邊用很低的聲音咬牙切齒地說。
   宿舍裏的人麵麵相覷,帶著同情的神色看著他垂首離開。
   為什麽會搞得這麽難看,到最後沒給他留一點餘地?陳之夏把臉埋在枕頭裏,對自己豎了個中指。
   簡行一後來的消息是叢恕陸陸續續告訴之夏的。他有好幾天沒有去上課,後來去了,跟往常一樣不愛說話,就是上課明顯在走神。
   有人看見他跟他們宿舍的幾個人去喝酒,沒喝夠,又搬了兩箱回去喝,一屋子的人酩酊大醉。據說他很難得的失態,眼眶都喝紅了。
   還聽說他在學生會例會上莫名其妙地發了幾次脾氣。又聽說。。。。。
   之夏並不拒絕叢恕給她傳達這些消息。
   這未免有點索然無味。她原以為他會完全不動聲色呢。
   他真的就是一個普通的男孩子,失戀的時候跟其它人沒有什麽不同,會軟弱,會痛苦。那麽想來,他也會跟其它人一樣,過一段時間就恢複了,斷不致痛不欲生癡情到死。
   有誰會記誰一輩子?
   之夏無所謂地聳肩,從草坪上跳起來對叢恕說:“走,吃飯去了。”
   回到宿舍,郭雲他們對她都淡淡的。她們都覺得此人不識好歹,惡劣至極。之夏卻不以為意。那天早晨郭雲於真對她的善意已經讓她決定,以後如有摩擦,也要對兩個小女孩以忍讓為主。
   而澳大利亞事件後一直對之夏頗有回避的溫蕾也不回避了,跟葉書涵在那裏做竊竊私語狀,聲音不大不小,剛好傳到之夏耳朵裏:“聽說他退出了全國學聯主席的競選。”
   “真的啊,可惜了。都說這次他很有希望來著。”
   “有什麽辦法呢?誰叫他運氣不好。”女孩溫和柔媚地歎息一聲。
   之夏冷冷掃視過去,嘴角微微上挑,一雙眼睛仿佛會說話:“運氣不好?你們豈不是更不好,跟我一個宿舍。小心,小心啊。”
   女孩立刻噤聲。
   於真在旁邊看著,又覺得特別解氣,居然說了一聲:“跟自己啥都親眼見到似的,又不是知音雜誌。”
   之夏垂睫微笑,從包裏掏出一本剛買的雜誌推過去:“要不要看?我覺得這個女孩長得有點像你。”
   叢恕聽到謠言跑來安慰之夏:“你別想太多。老簡這個人其實不是很熱衷於這種事情,應該不是因為你才放棄競選的。”
   之夏衝他眨眨眼:“什麽啊?他沒為我死去活來形銷骨立嗎?”
   叢恕注視她,她雖然口上在開玩笑,可是眼睛裏卻黑憧憧的,全然無光。
   他搔搔腦袋,坐在體育場主席台的台階上歎口氣:“為什麽?他哪裏不好?”
   之夏靠在欄杆上,突然想起很久以前的某個夜晚,簡行一從下麵跑上來,冷淡且不耐地質問她,他的筆去了哪裏。
   他應該一直這樣冷淡且不耐就好了。
   她輕輕地笑了一聲:“原因很簡單,我發現對方給不了我我想要的,我也給不了對方他想要的,就分手唄。 ”
   叢恕眯著眼看著這個早熟的怪人。她笑嘻嘻地湊上來:“我今天可累了,你背我下去好不好?”
   叢恕想了想,老老實實地蹲下去:“上來吧。”
   男孩的身體都是一樣的,健壯而充滿生機,滾燙又寬厚。
   她趴在他的背上,聽見自己的心跳,每一下都好像牽動一根看不見的細絲磨著心髒。
   體育場緊挨著娛樂中心,不知道什麽人在那裏大聲地放老唱片。
   “我隻能一再,讓你相信我。那曾經愛過你的人,那就是我。”
   之夏閉起眼睛。
   對自己,要比對別人還冷酷。不管多麽傷心也要毫不猶豫地舍棄。
   那是她的生存規則。越涼薄,越安全。
   這一年,簡行一大四,計劃到本市另一所頂尖大學去念研究生。而叢恕現在做項目的那個公司很欣賞叢恕,早早就承諾了一份不錯的工作。
   辛唯也已經大四了,正忙著做畢業設計。她這次跟的導師是附近跟本校有密切聯係的著名研究所裏的一位知名教授。辛唯成績好,在報名要跟這位教授的名單裏名列前茅。後來因為報的人太多,前五名又分數相差甚微,各有優點,係裏委決不下,就抽簽決定,恰好抽到了辛唯。
   可還是有人不信剛好會這麽巧,私底下風言風語地傳是係裏的某個老師喜歡辛唯乖巧,說什麽抽簽,反正又沒有人去監督。
   辛唯當初報名的時候是衝著這個教授的學術水平去的,想著臨畢業能多學到一點東西是好的。後來才知道這個老師在工業界人脈甚廣,往屆畢業生凡是跟他的去向都不錯。所以每次都擠破了頭。
   她還在要不要讀研和工作之間權衡,聽見流言暗自懊惱,早知道這樣就不要去趟這個渾水了。畢業這個事情是人生分水嶺,當然殘酷。有些男孩本來從不同她計較,可是事關前途,也不見得個個都對她和顏悅色。所謂憐香惜玉,那也是有條件的。
   這雖然不是多大的事情,換作陳之夏說不定還暗自得意一把,然後我行我素。偏偏讓辛唯遇上了,她一向想得多,就覺得一口氣很堵。
   辛唯的媽媽李楠已經調到了本城,當年父親走的時候還留下一套房子,前幾年都是租出去的,現在正好收回自用。辛唯每周末都回家陪伴母親。
   辛唯思前想後,覺得這個機會是上天給自己的啟示,還是找工作的好,所以回去就想跟李楠商量。她把這個老師如何如何了不起跟李楠一一道來,李楠聽了以後卻說:“你可以爭取上這個老師的研究生啊。哦,保研隻能在本校內?還是上研好了,你這個成績都不用考試,多劃算。”
   李楠一向對女兒寄望甚高,說這話也在意料之中。
   辛唯心裏卻另有想法。若不是為了母親的緣故,她原本壓根不想考慮上研。她一直以來用功得狠了,其實不算多麽熱愛學習。這麽年複一年的繼續下去,實在有點力不從心。而且李楠身體不好,雖說有醫療保險,各種補藥理療也很花錢,自己早工作了就能早日撐起這個家。所以她又說:“媽媽,係裏的周老師也說,早工作幾年的工作經驗也很寶貴,還積累了資曆。現在一個好單位要找到好位子越來越難了,要趕快占上。”
   李楠溫和地看她一眼:“囡囡,你的孝心媽媽知道。但是現在大學生滿坑滿穀不吃香了,你還是爭取上研的好。”
   辛唯苦笑,如果給其它人知道了,一定腹誹她占著茅坑不拉屎。想到學校裏那些亂七八糟的事情,她歎了口氣,又揣測不知道丘行舟會不會在保研這個事情上給自己下絆子,前途實在堪慮。如果上了研,這些飛短流長是不是還要跟著自己?如果工作了大概要好些吧。社會上混過的人哪裏像學校裏的孩子那麽沉不住氣,隻看表麵?可是這些煩惱自然是不能跟李楠說的。
   辛唯恍神的時候,李楠穿過窄小的客廳到陽台上用竿子收臘肉,瘦小的身子微微往後仰著,一縷花白的頭發挑在耳後。她最近手有點抖,拿東西老不穩,叉了幾次都沒叉到,發出叮咣的輕響。辛唯一驚,轉過頭去。
   旁邊高樓把這座小樓擠得很尷尬,采光都沒了。就是夕陽下去的時候難得有陽光斜射上陽台,李楠整個人沐浴在光亮裏,輪廓有些模糊,就看見一雙手伸到陽光沒照到的地方,抓著竿子顯得格外幹瘦,線條也格外清晰嶙峋。
   辛唯一陣心痛,忙著衝上去說:“我來我來。”
   飯桌上辛唯挖空心思地講有趣的事情給李楠聽,不知怎的說到回來的路上遇到一個認識的叔叔讓自己搭車:“好多年沒見啦,他居然還認得我。不過我還是沒敢坐。”
   李楠點頭,又問:“是那個給你買過小皮鞋的劉叔叔?”
   “嗯。”
   李楠沉默了一會,說:“下次見到也不要輕易搭車。隔這麽多年,誰知道變成什麽人了,記得沒有?”她的語氣難得那麽嚴厲,辛唯忙不迭點頭。過後才想起來,母親應該是有點不高興,因為那個劉叔叔是父親以前的同事。母親不樂意跟他們再來往,當年那雙小皮鞋好像也是不知所蹤。記得曾經問過一次,李楠隻說:“皮子不好,我怕你走路硌腳,扔了。”
   辛唯一邊洗著碗一邊為母親心酸不已。李楠在外麵看電視,她可以想象李楠的表情,哪怕電視上是喜劇人人都哈哈大笑,李楠也是一副安靜而憂愁的樣子。手指上全是泡沫,在燈光下閃著七彩光芒。
   辛唯覺得肩頭異常的沉,也覺得這個世界是如此讓人孤單。
   她突然想起某個似曾相識的場景,她在洗碗,有個人走過來說:“洗碗還是應該戴手套。”一麵說著一麵從背後用手臂環住她,拉著她的手在水管下衝幹淨了再用毛巾擦過,戴上手套才讓她繼續。
   那麽體貼,那麽寵愛,完全不求回報。又那樣值得信賴。她再沒有遇到第二個人像他。
   開始的時候她僅僅是存著儒慕之意,覺得他甚是博學,引經據典侃侃而談,自有一派風流態度。再後來才發現他不隻這點好處。跟他相處是極其愉快的經驗。不管你說多麽傻的話,他會耐心地微笑傾聽,還時不時加幾句深入人心的評論。她那些不值一哂的煩惱到了他那裏都是可以理解的成長的疼痛。
   漸漸地,她迷戀上看他說話時一挑一挑的眉,他在桌上輕叩的修長的手指,他哈哈大笑時露出的雪白牙齒。他既不英俊也不高大,可是跟他在一起辛唯覺得無比舒服。回到宿舍她會忍不住揣測,他在家裏對他太太是多麽的溫柔體貼又不失男子漢的擔待。想著想著就有點難過。
   她並不是一點掙紮都沒有。那個時候害怕極了,又不能跟任何人說,隻能拚命看書控製自己不去聯係。可是熬不過三天就又忍不住打電話過去。她安慰自己這隻是一場無望的單戀,隻要她不表白,就不算破壞別人家庭。
   這麽天真的想法,瞞得過自己,卻怎麽能瞞得過對方?陳卓開始回避見她,每次見麵也總選在人多的地方。他不再和她對視著說話,眼神輕輕地就飄了過去。而辛唯卻注意到,當自己離開桌子轉過身,他的目光又悄悄地尾隨了上來,帶著一點疼痛的無奈。
   男人性格裏那點猶疑怯懦被她解讀為殘餘的孩子氣。她愈發地迷戀他,尋找一切可能的借口和他聯係。
   見到之夏的時候她愧疚嗎?肯定的。隻是她的渴望填得心裏那麽滿,哪裏有精力考慮別人怎麽想。
  辛唯記得陳卓帶她去書店挑書。快到父親節了,書店裏也用漂亮的廣告做促銷。辛唯快速走過,然後站在走道裏失神,連擋了別人的路都不知道,還是陳卓伸手把她拉開,低頭看她的時候臉上閃過一絲惻然。
  挑完書她問陳卓要不要一起去吃晚飯。好像一直在等待著要回絕這個要求,陳卓流利而飛快地說:“不去了,晚上得回家。”又笑著拍拍她的頭,“早點回學校,太晚了不安全。”
  她跟他彬彬有禮地告別。目送他走得遠了,天開始下起雨。人們都站在書店門口躲雨,而她一個人站在幾乎遮不住雨水的地方輕輕發抖,臉上分不清是雨水還是淚水。
  “唯唯。”有人溫柔地呼喚她。她抬起頭,看見陳卓站在雨裏看著自己,再也沒忍住撲到他懷裏:“你回來了,我知道你會回來的。”
  他帶她到賓館沐浴換衣服。她試探著踮起腳尖吻他的嘴唇。他的嘴巴裏有淡淡的煙草味,還有酒的味道,原來剛才他走後,忍不住坐在街邊小店裏喝了一杯。
  濕漉漉的衣服裹在身上,讓兩個人都瑟瑟發抖。她的眼眸籠罩著水氣,美得不可思議,柔弱得讓人心疼。也許該進浴室的,當衣裳被扔得七零八落,她發現自己已經倒在溫暖的床上。
  那是她生命裏最美好的一段時光。他沉著,自信,溫暖,能教給她太多東西,又不要她付出什麽,隻是一味地寵愛她。而她的回報,則是永遠不提他的家庭,不提任何要求。
  有幾個晚上,她做了噩夢哭著醒來,陳卓抱著她,輕輕拍她的背:“唯唯,怎麽啦?做了什麽可怕的夢?”她抽抽嗒嗒地說:“我夢見爸爸了。他特別帥,特別高大,拉著我去買東西,可是我一轉身,就再也找不到他了。我跑啊跑,隻看見地上有很多血,卻看不到他,然後就醒了。”陳卓歎氣,溫存地吻她的額頭。
  這就是純粹的愛情吧。她和他並不企求多餘的東西,隻在能廝守的時間裏纏綿著互相依戀著。
  這神仙也比不上的快樂因為短促而被她銘刻在心。以至於後來發生的種種,包括之夏的一個耳光,也沒有讓她後悔。
  一切都值得。她沒有想過傷害方嚴嚴,她隻是不斷地給予陳卓他需要的。這麽好的男人,配得到世界上最好的東西。
  分手的時候他很決絕。最後一次見麵,他說:“唯唯,是我做錯了。我害了你。我們不能再見麵了。”他把一切責任都攬在自己身上,她的眼淚迅速奪眶而出:“不是。你沒有害我。”
  不等她爭辯,他掏出一個存折,靜靜地凝視她:“唯唯,我不能再給你什麽。這些錢你拿著,以備不時之需,密碼是你的生日。”
  她呆呆地看著他站起來,再沒看自己一眼走了出去。她的腿軟得沒有起身追上去的力氣。對和錯的定義在她心裏瘋狂盤旋著,愧疚和不甘混和成奇妙的毒藥,痛苦和無奈在骨髓裏滋滋作響。
  她沒有取那些錢。隻要那些錢還放在銀行,她的愛情就依然純真。
  辛唯憑著這個信念走過了最難熬的時光。而在這個夜晚,她回想起往事,不禁淚如雨下。從前多美好,現在就多麽不可忍耐。
  有誰能真正地關心她愛護她幫助她做她的港灣?她有太多的煩惱和痛苦找不到人解答。
  周一的早晨回學校前,她忍不住再一次去到陳卓上班的大樓下。從前有幾次,她會堅持送陳卓來上班。當然不敢走在一起,所以她裝作路人跟在他身後,貪婪地看著他的背影。在他要進樓之前,他會轉身給站得遠遠的她一個微笑,那充滿溫情的眼神深深地烙在她心底,讓她在每個泣不成聲的夜晚翻檢出來熨貼自己。
  周圍一切場景還如昨天一樣。人們匆匆忙忙地從她身邊經過。她站在花壇邊望過去,通常這個時候他都該來上班了。她看看表,他要遲到了。
  難道他去出差了?還是,他換了工作?哦,也許方嚴嚴生病了他在家裏照顧她?
  各種奇怪的聯想在腦海裏翻騰。她絕望地咬住下嘴唇。
  然後,她還是看見了他。他正停了車子從停車場走過來,一身西裝筆挺。他走路有一點點外八,加上開始微微發福的小腹,到底顯出了中年人的疲態。而他從前,多麽的精神奕奕啊。
  辛唯哀傷地注視他,幻想他會不會還有那個習慣,往這個方向看一眼。
  然而他並沒有。他表情嚴肅,目不斜視,好像把很多事情都放在心裏沉甸甸的。他筆直地走到門口,跟著玻璃旋轉門進去。
  辛唯怔怔地立在那裏,許久之後才轉身。
  不能打聽他的消息實在是件可怕的事情。到現在她還想知道他的一舉一動。而他的生活,已經把她卸載,繼續前行。
  她把頭靠在公共汽車的車窗上。那個方嚴嚴到底有什麽好?她對他做了什麽?下了什麽蠱?還是說,他是真心愛她,所以沒離開她?
  這是辛唯第一次認真嚴肅地考慮陳卓的家庭關係。她驚異地發現,她其實是嫉妒而憤恨的。
  可是從前困擾她的愧疚感卻不存在了。做為被遺棄在後麵的那個人,她需要一點這樣的情緒來減輕自己的痛苦。
  電話響了。這是她唯一還在使用的陳卓留給她的東西。她掃了一眼電話號碼,心髒開始狂跳。
  “唯唯,剛才你是不是去了我們公司樓下?我好像看見一個女孩兒,特別像你,不知道是不是我眼花了。”
  陳之夏憤怒而哀痛的臉在腦海裏一閃而過。
  “是我,我想你,特別想你。”她輕輕地說,帶著孤注一擲的絕望。
  在這個幹冷的初冬早晨,人們開始了一周最繁忙的生活。誰也沒有注意到一個少女講電話時語氣裏輕飄飄的愛情和溫柔,在人海裏相同的事情每天不知道要發生多少。
  而對於陳之夏,鋪墊已接近充分,相關人員已將就位。命運虎視眈眈,蓄謀已久,等的就是這最後一刻布局,微不足道又至關緊要。繩套終於擺好,待她自己引頸就戮。而記憶,將永遠定格在即將到來的那個夏天。
  自從和程澄分手以後,陸橋就盡量避免在校園裏見到她。可是學校就這麽大,所有學生的日常生活都在裏麵完成,想要徹底不見一個人,特別是眼光一掃準能在熙熙攘攘人群中認出的人,幾乎是不可能的。
  陸橋好幾次遠遠看見她,原本還帶著嬰兒肥的臉明顯瘦了下去,說話做事總是心不在焉的樣子。陸橋想,為了我這麽一個差勁的人,值得嗎?
  他不那麽愛她,不代表他對她沒有感情。她好像一麵鏡子,照出那個自私而卑微的陸橋。
  最近陸橋覺得很煩,周圍的所有人都很煩。誰要是說個什麽,他就會想,你他媽的算什麽東西啊,就會一張嘴誇誇其談,或者,你丫以為自己很幽默是吧,我看是腦子壞掉了。
  而這麽想的最終後果是,他惡狠狠地對自己說,不過這世界上最不是東西的,就是你陸橋咯。
  他老是夢見自己和程澄分手的那個場麵,心髒被一把大手捏住:我怎麽會這麽做?我可真是禽獸。而他每次不敢想起周宛,因為她那個冰冷而決絕的眼神會讓他喘不過氣,疼得麻木,而感受到那種麻木,他又清楚地知道那是因為太疼。這是壓倒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叢恕敲門,笑嘻嘻地探頭進來:“老陸,走,打球去。”
  他坐在椅子上發了片刻呆,才慢吞吞地起來去找襪子。
  天氣很冷,他們卻穿得很少,因為打了一會腦門上冒熱氣。陸橋這一方今天處於劣勢,主要總是配合不好,單靠陸橋一個也無回天之力。
  中間休息了一會重新上場。陸橋傳了幾次球,快速跑到合適的位置,然而球卻沒有給他,反而到了別人手裏,沒有判斷好時機貿然出手,連籃板的邊都沒擦到。
  他在心裏暗自靠了一聲。下次再拿到球索性自己帶著硬衝進去。來攔他的正好是叢恕。他不知哪裏來的一股倔勁,不管不顧地繼續朝前衝去。旁邊的人就看到一個一百八十五公分的壯漢呼嘯而上,速度驚人,表情猙獰,狠狠地撞在叢恕身上。也算高而結實的叢恕剛好沒站穩,整個人往後飛去,摔在地上。
  陸橋做完動作就後悔了。也許完全是幻覺,他耳朵裏清晰地聽到一聲哢嚓,響亮得令他打了個哆嗦。
  他把球一扔跑過去看叢恕。叢恕滿頭是汗,閉著眼睛皺著眉頭,一手撐在左腿小腿上。大家不敢輕易去拉他,都蹲下圍住。過了一會他才睜開眼睛對陸橋苦笑一聲:“老陸,我的腿好像斷了。”
  他被立刻送往醫院,小腿骨折打了石膏。
  陸橋都懵了,隻會呆呆地扶著他,醫生叫幹嘛就立刻一陣風似的去幹嘛,一回來就條件反射一般抓著叢恕的胳膊,恨不得把他抗在肩上。
  那種讓肺部抽搐的,好像溺水接近死亡的疼痛再度襲來。
  我怎麽就這麽差勁呢?陸橋咬緊下頜,喘著粗氣。
  叢恕倒樂嗬嗬地不是很在乎的樣子,對嚇壞了的同伴們說:“老子也有打球光榮下場的時候啊。”
  “靠,不顯擺你會死啊?”有人笑罵。
  他們回了家,陸橋忙前忙後地想要學著伺候他,叢恕連忙擺手:“哎哎哎,我自己來。斷條腿老子就動不了了?”
  叢容和之夏來看他,叢容一見他就快哭了,還是之夏鎮靜,跟叢恕調侃了幾句讓叢容轉移了注意力。
  那個下午叢恕沒課,隻好坐在床上發呆。樓層太高,又不能趴在窗台上跟在宿舍一樣看看有沒有美女經過。打遊戲也已經膩味了。光碟也看了好幾遍。多出來的時間簡直不知道怎麽打發。
  之夏來找他,帶著一大包零食,都是他平時喜歡的。兩個人邊吃邊聊天。
  他內急要去廁所,顫顫巍巍地站起來,想耍帥所以沒用拐杖,單腿跳著進去,出來還做了一個金雞獨立白鶴亮翅的高難度動作。
  之夏撇撇嘴,把絨球砸他腦門上:“小心另一條腿也摔斷了,你就該哭了。”
  “我靠!”
  他咒罵著跳回床上。之夏低頭看他腿上的石膏,上麵好的位置已經被跟他一起打籃球的那幾個占了。之夏甚是不滿:“他們太沒公德心了,讓我簽哪裏啊?”
  叢恕說:“喏,你用紅色筆。我會不準別人用這個顏色簽的。綠色專門留給小容。周宛那天給我電話,要我留個紫色的給她。老陸讓他用粉紅,惡心死他。”他把左腿搭在右膝蓋上,把小腿側後的位置露出來給她。
  之夏一笑,低頭認真地在石膏上畫上一隻豬摔到在地四腳朝天的樣子,旁邊注:叢恕糗樣,陳之夏記錄。
  叢恕百無聊賴地撓撓頭,又不好意思催促,隻能抱著手低頭看她。
  冬日午後的陽光像是一匹金色輕紗在飄拂。她鬢邊細小的絨毛清晰可見。因為促狹得意,她嘴角上揚,長長的睫毛好像蝴蝶翅膀在扇動。
  叢恕心裏咯噔一下。剛認識的時候,她也會不時給他這樣的一聲咯噔。他老覺得迷惑,為啥自己有時對著哥們兒會緊張。他明明心裏全是林婕啊。後來他倆打打鬧鬧隨意慣了,就幾乎沒有再這樣。
  如今這感覺又回來了。他咽了口口水。她頭發上的清香鑽到鼻子裏,他突然很想低下頭去,輕柔地用嘴唇貼在她臉頰上。
  他往前稍傾。之夏嘟囔:“別亂動。”
  他立刻清醒了,嚇了一跳:“叢恕你真禽獸啊,居然想親自己哥們兒。你怎麽不去親陸橋?”想到那種可能,他成功把自己惡心到了,猛地打了個寒戰。
  有人在敲門,之夏剛好完成了她的大作,笑盈盈地說:“我去開門。”
  不一會,外麵傳來之夏標準的乖孩子式腔調:“唐老師好。”隨後她跑進來抓起自己的包,給了他一個鼓勵的眼神,“我先回去了,明天再來看你。”
  唐笑然手裏捧著大大小小的保溫桶進來,一見到兒子的樣子眼眶就紅了。唐教授在講台上那可是以儀態萬方著名的,幾時流露出這種小女人做態?
  叢恕陪著笑臉:“媽。”裝出一副特別饞的樣子,“哎呀,你給我帶湯來了?真好真好。”
  唐笑然把兒子揪過來上上下下看了好幾遍才放下心,然後就開始碎碎念:“你骨折了也不趕快通知爸爸媽媽?你知不知道你老媽我接到陸橋的電話差點心髒病發?”
  叢恕咧開大嘴露出大白牙裝憨厚,被唐笑然狠狠地在腦門上戳了幾下。
  唐笑然把叢恕最近生活的大事小事都問了兩遍以上,才說:“你給我搬回家裏住去。”
  “房租我交了半年的。”叢恕還徒勞掙紮,被唐笑然一個淩厲的眼神嚇得縮了縮頭。
  “你走了以後,你爸爸嘴上沒說,可是起得越來越早,都是因為睡不著。”唐笑然輕輕地說。
  叢恕低頭。
  “最初聽到你跟,跟林婕老師的事情,你爸爸愁得,幾個晚上都沒睡,又不敢說你,就在書房裏看書。小恕,你一向是個好孩子,你爸爸不想打擊你。他說了,年輕人總有行差踏錯的時候,父母能不動聲色地幫你把好舵就行了。”
  “我雖然寵你,可是自問還比不上他。你看,你從小到大都是想幹什麽就幹什麽,你爸幹涉過你沒有?他對你寄望多高啊,可是也愣沒讓你一定要怎麽樣,他老跟我說,望子成龍是不好的,讓孩子自由發揮吧。但是有些事,觸及他的底線,他不能不幹涉你,你明白嗎?他不是想阻止你談戀愛,你看,如果你跟之夏這樣的女孩來往,我們都不會說什麽。可是林婕老師不一樣,她有挺多經曆。人生跳階段的體驗往往不見得是好事。爸爸媽媽看人很準,林婕。。。。太成熟了,不適合你。”
  唐笑然一點也沒有說林婕的不是,倒讓叢恕內疚起來,本來想爭辯幾句的,也說不出口。
  晚飯的時候叢家聲親自過來,一句舊事都沒提,像從前那樣既和藹又輕鬆地詢問叢恕的情況。叢恕說不想回家,他居然也沒有勉強,反而笑眯眯地對陸橋說:“是,男孩子都喜歡跟同齡的人紮堆,我們理解。那就拜托小陸你多看著點叢恕了。”
  叢恕這才真的慚愧了。陸橋出去以後父子倆進行了一番長談。叢家聲說:“不管你怎麽看爸爸,你隻要記住一點,爸爸永遠是你的爸爸。任何時候,你闖了多大的禍,我都不會袖手旁觀。”
  “知道我為什麽沒要你回家嗎?你媽本來要我今晚就帶你走的。我是想,你已經二十一歲了,成年男人,不需要還整天在父母羽翼下生活,出來鍛煉鍛煉挺好。不過,你既然享受了成年人的自由,就得有點成年人的本事,不要太輕信於人。”
  他索性開誠布公地對叢恕說:“我知道有人把很多事實誇大了傳到你耳朵裏。兒子,你現在理解學術圈不是淨土,那麽也就該理解有紛爭的地方就不會客觀。我在圈子裏這麽久,不可能沒幾個看我不順眼的人,話說回來,這個世界上誰沒有幾個敵人?小林的事情,我承認我是操之過急了,但是也並非全像你想象的那樣,她換了學校我還在過問她的事情。有人知道她得罪了我,踩她也是很正常的。這筆帳總不該算到我頭上吧?這就是人生,你將來還不知道要見到多少類似的例子。”
  叢恕默然無語。叢家聲麵對的壓力和各種不得已,他竟然從來沒有仔細想過,實在是個不合格的兒子。
  他想,他要學著不輕信於別有用心的人,也要有自己的判斷能力。但是無論如何,父親就是父親,無人可以取代。做兒女的,不該評判父母,更不該讓父母傷心。
  因此,當叢家聲含蓄地提出希望他還是不要工作,再繼續深造,他痛快地答應了。
  知道了這個決定後,之夏十分高興,因為這就意味著叢恕可以繼續留在學校。叢恕看著她笑盈盈的臉,心情更好了。她是那樣難得放鬆的女孩,所以他老叫她小老太婆。這樣明麗的笑靨,才應該是這個年紀的女孩該有的。
  通常有課的時候,陸橋就用自行車馱著他去學校。那天下了課陸橋早就等在外麵,把他扶上車以後問:“去哪裏吃?”
  “南街口吃蘭州拉麵吧,好久沒吃了。”叢恕咽口水,抬起頭身體卻一僵。
  陸橋順著他的目光望過去,一個看著十分眼熟的漂亮女子站在那裏,黑色大衣格子圍巾,大冬天的也掩不住極端曼妙的身材。饒是陸橋這樣不解風情的人看了心頭都是一蕩。
  “那個,老陸,你不是要去圖書館還書嗎?要不你先去,過會再來接我。”叢恕拄著拐杖跳下車後座。陸橋識趣地點點頭,正要走又被他喊住,低聲叮囑道:“這事兒別告訴之夏。”
  陸橋詫異地看他一眼,臉上隨即浮現曖昧不明的笑容,做出一副心領神會的樣子跨上車一溜煙就騎跑了。
  叢恕沒想過林婕會公然地回到學校來找自己,所以等陸橋一走,他立刻問:“怎麽了?是不是出什麽事情了?”
  林婕微笑著看看他,心中湧起一陣傷感,這樣真的情懷,將來再也不會遇上了。
  “沒有,我就是想過來看看你好不好。你怎麽把腿弄斷了?”
  “打籃球摔了。”叢恕不以為意,再看她幾眼,突然醒悟過來,“你是不是換工作了?”
  “嗯,我到一家大公司上班了。”
  “恭喜啊。”叢恕由衷地說。林婕那個專業很難在公司裏找到合適的位置,她在這麽短時間裏就找到一個,而且從頭到腳煥然一新,實在是難得。
  “我要去B城工作了,臨走前來跟你道個別。”她扶著他找到一個地方坐好,也不顧自己渾身名牌,跟著一起坐了下來。能夠這樣毫不顧忌地坐在一起,感覺的確不錯。
  “我很抱歉發生那個事情。”叢恕說。
  林婕當然知道他指的是什麽,笑了笑道:“過去的就過去了,不用再提。塞翁失馬焉知非福。如果繼續呆在這裏,我也許就一輩子做講師了。”
  “別。。。。怪我父親。他的本意不是。。。。”
  林婕恍然,男孩終究不想讓別人記恨自己的父親,所以一直耿耿於懷。其實她已經沒有芥蒂。當然,那時叢恕去看她,她的確心懷怨恨,有過衝動要把叢家聲所作所為統統告訴他,幸好理智阻止了她。
  她已經離開那個圈子,叢家聲的所作所為再也影響不到她。她誠然想過報複,不過何必呢?叢家聲已經垂垂老矣,而年輕的叢恕前程似錦,將來誰知道他會不會對自己有什麽幫助。為了一時意氣拋棄這樣一支潛力股,不是林婕的作風。
  “我知道。叢教授不是那樣的人。”林婕嫵媚一笑。
  叢恕一麵跟她聊著天,一麵無比感慨,也許是林婕變了,也許是他看人的眼光變了。如今的他,終於能明白唐笑然為什麽說他們不合適。
  他的毒癮徹底解除。她就在他身邊,比以往還要美麗,他卻終於不再悸動。
  林婕臨走的時候,叢恕叫住她,想了想卻笑起來,誠懇地說:“祝你一切順利。”
  其實他很想問,你的病好了沒有,還是,你從來沒有病過?但是不管答案是什麽,都再無關緊要。
  那個周末是周宛的生日,辛唯和之夏約好了去她那裏慶祝。自從周宛工作了,她們還沒去過她的住處。
  給她們開門的是一個約摸十八九歲的女孩,眉眼有點像周宛,但是神情明顯木訥許多,哪裏有周宛機靈強壯的樣子。女孩說話口音挺重,之夏他們要分辨好久才知道她是周宛的堂妹周嬋,現在住在周宛家,而周宛剛下樓買水果去了,叫他們等一會。
  周宛租了一個一室一廳的房子,麵積不大,看上去倒是很新。客廳裏放一組沙發,一個小電視,餐桌椅子一套,角落裏還有一個折疊床。零零總總加起來顯得十分逼仄。
  之夏和辛唯坐在大沙發上。周蟬坐在旁邊的小沙發上,膝蓋夾攏,雙手插在那裏,縮得像一隻小老鼠。三個人枯坐一會,辛唯笑笑:“請問,有沒有水?”
  “啊?哦,有的。”周蟬忙起身,因為太急,撞到茶幾角,疼得一瘸一拐地進了廚房。
  兩杯熱氣騰騰的水端上來。眼看她直接就要往玻璃茶幾上放,之夏眼疾手快地抽了本雜誌墊上,心裏詫異她的手似乎挺耐燙。果然一放下水杯她就忙著搓手,之夏問:“你的手疼嗎?拿點牙膏來擦擦。”
  周蟬隻是笑,也不動,就在那裏搓手,還不時吹吹。
  辛唯問:“你來找周宛玩?”
  周蟬睜大眼睛,辛唯又問一次,她才說:“我來上班。”
  “你在哪裏工作?”
  “超市。”
  辛唯和之夏都想,她這個樣子難道是做售貨員?她跟錢打交道,那真讓人提心吊膽。
  有人開門進來,正是周宛,辛唯和之夏都不約而同地鬆口氣。
  周宛見到她倆笑笑:“來啦?沒等急了吧?”又扭頭說,“東西都放廚房裏吧。”
  原來她身後還跟著一個年輕的男孩,眉眼一看還是周家的人,個子不高,身板倒是相當結實的樣子。周宛說:“我弟弟,周嘉。”
  之夏辛唯忙跟他打招呼,男孩抬眼,粗魯地點個頭算是回應,拎著手裏大包小包進廚房去了。周宛低聲說:“別理他,他就這個樣子,家裏寵壞了。”
  客廳裏擠五個人明顯不夠,周宛說:“我們進臥室聊吧。”話音未落,又有人開鎖的聲音,一個跟周宛差不多年紀的女孩走進來,一臉疲憊的樣子。周宛介紹:“我表妹,羅珍珍。”羅珍珍嚶了兩聲,羞怯地笑笑。
  之夏和辛唯訝異得說不出話。周宛這個家簡直像一個無底的聚寶盆,拿出一樣東西,再掏,得,又出一樣,源源不絕。
  她們三個進了臥室,外麵三個明顯放鬆了很多,用家鄉話在那裏大聲問候聊天。
  “他們都住你這裏?怎麽擠得下啊。”辛唯說。
  周宛一邊剝桔子一邊說:“嗯,珍珍跟我睡,小嬋睡沙發,小嘉睡折疊床。”語氣十分平靜。
  之夏忙說:“等他們工作上了軌道,也不用都擠這裏了。”
  周宛一笑:“看吧。等找到工作才好說。”
  “周蟬不是已經解決了嗎?”
  “她跟你們怎麽說的?”
  “在超市工作。”
  “幾個月以前就被辭掉了。她高中都沒畢業,算賬也不清楚。去蔬菜部搬東西,每天早上五點就得到。我沒法天天送她,叫她自己坐公車,帶她坐了一周公共汽車,結果她還是搞不清楚,試用期遲到了三次,就被開了。”
  “不能換成下午班?”
  周宛看之夏一眼:“就這搬東西的工作也有等級呢。沒個關係沒個突出的地方,人為啥安排你做下午班?大家都想做下午班啊。”
  “那她就這麽一直閑著?”
  “嗯。中間還給她找了一個類似的。你知道他們這種工作,早上一直到下午兩點,中間沒時間吃飯。大家都躲在攝像頭拍不到的地方偷偷吃點運進來的水果。偏偏就她笨,沒藏好,被人抓住。我還出了兩百塊買她偷吃的那兩個桃子,真夠貴的。”周宛隻是笑。
  “那你表妹呢?”
  “她身體一向不好,當然做不了這種活。她高中畢業,能找到辦公室小妹的工作。不過老嫌苦,做不了兩天就辭職了。到現在換了四份工作了。她今天那東倒西歪的架勢你們也看見了,我看明天她又得辭職。”
  “她周末還上班,那也怪辛苦的。”
  “不是,她說自己英語不好,叫我給她報了個英語班,上課回來一般都很蔫。”
  “你。。。。不說說她?”
  “我說什麽啊,那可是客觀條件製約。我上次抱怨了兩句,我媽親自上門罵了我兩天。”
  之夏存著最後一絲希望問:“那你弟呢?他一個大小夥子不愁找不到工作吧。”
  “他跟人打架,沒惹上官司就是好的了。我也不敢輕易讓他出去,總要挑個他不能隨便惹事的地方,看著周圍的人都正經才能讓他去。”
  之夏和辛唯麵麵相覷。周宛把桔子遞給他們:“吃吧。你們等我一會,我換件衣服,我們出去吃飯。”
  趁她去衛生間,之夏對辛唯說:“這頓我請客,你就別管了。”
  辛唯斜她一眼:“這點錢我還出得起。”兩個人都有些懊惱,沒有搞清楚狀況就過來,平白給人增添負擔。他們請客呢,周宛欠了人情,心裏肯定也不舒服。
  周蟬周嘉聽說能出去吃飯都很高興。羅珍珍也一掃疲累之態,特意到衛生間裏抹了點口紅跑出來。
  他們去了隔壁一家小館子吃晚飯。之夏做主點了好多菜。周宛看出他們倆的用意,勾了勾嘴角,也沒阻止,看著弟弟妹妹興奮不已的樣子,麵無表情。
  周蟬他們來了以後就沒在外麵吃過,都忙著低頭吃菜吃飯。吃得飽了才抬頭想跟辛唯之夏說兩句話,可是終究說不慣普通話,最後還是三個人一邊竊竊私語去了。
  之夏去隔壁買了一瓶香檳給大家滿上,她和辛唯對周宛舉杯:“生日快樂。”
  周蟬一愣,這才緩過勁來,忙著也跟著舉杯,又有手肘拚命捅周嘉和羅珍珍。周宛看著他們單純而笨拙的樣子,太陽穴隱隱作痛,心中湧起無可奈何又憐惜的感覺。也許,她就是比他們幸運了那麽一點而已。
  吃了飯周宛讓弟妹都先回去,然後跟辛唯之夏找了一家咖啡店。她一坐下就點了一杯特別濃的苦咖啡。之夏說:“都晚上了,你喝了別睡不著。”
  周宛笑道:“離睡覺還早呢。我接了私活兒,通常要到半夜兩點才完事兒。不喝杯咖啡怕是頂不住。”
  之夏和辛唯不知道怎麽應對,隻能從包裏掏出生日禮物給她:“生日快樂。”之夏送的是水晶別針,辛唯送的是香水,都想著她上班了能用上,現在看來真是華而不實,還不如直接送現金呢。
  周宛接過:“謝謝。”她拆開包裝輕輕地撫摸了一會,心中太多感觸,又抬頭看著她倆鄭重地說了一次,“謝謝。”
  “劇團最近怎麽樣了?”她問。
  “還行吧。本來要排新劇的,結果叢恕腿折了,隻好等他好了再說。”
  “嗯,我本來說要去看他的,可是實在抽不得空兒。之夏,你幫我用紫色筆寫個周宛到此一遊好了。”
  “成啊。”
  “陸橋還好麽?”
  “老樣子。”
  周宛若有所思。她們坐在靠窗的桌子邊,外麵車燈路燈明亮,照著她手裏的水晶別針和香水瓶子,折射出漂亮的光芒。
  “他今天本來特別想過來。還是我說這是女生聚會才作罷。他也不敢扔下叢恕一個人在那裏。”之夏解釋道。
  “不過來也好。”周宛從包裏掏出一包煙,抽出一根手勢熟練地點上。
  之夏和辛唯早被震驚得麻木了,也沒問她什麽時候學會抽煙的。
  淡白的煙圈在空氣裏浮蕩。周宛突然想起來,歉意地看著她們倆:“不介意我抽煙吧?”
  “沒事兒沒事兒。”
  “以後陸橋再說要來,你們千萬攔著。”周宛叮囑。
  之夏苦笑:“以他的性格,怎麽會不來看你呢?”
  周宛注視著自己手裏的煙,輕聲說:“我是不會見他的。”
  辛唯勸:“你有心事別老悶著。至少他是關心你的,跟他說說會舒服點兒。”
  周宛格格笑出聲來:“辛唯啊,你平時挺明白的一個人呢。你說我跟陸橋怎麽能攪在一起?兩個陷在泥潭裏的人,誰來拉誰一把?我跟他在一塊兒,兩個都要玩兒完。”
  之夏遍體生寒。
  “你們家那幾個弟弟妹妹,就不能在家鄉找工作嗎?”之夏終於忍不住問。
  周宛搖頭:“你不懂我們的規矩。我們那裏幾十年才出我這麽一個有出息的,那是整個大家裏的福氣,不能一個人獨占。總得幫襯家裏。”
  之夏不解:“你再出息也不能拖上這麽幾個人吧。你也不過剛工作而已。”
  “他們哪懂?”周宛笑著說,又招手讓人加咖啡,“都覺得我從此就是鳳凰了。”
  “隻差一步,差點我就可以逃出生天了。真是可惜。”周宛臉上浮現淡漠涼薄的笑容,注視著外麵的燈火,隨手把煙頭摁滅。
  跟周宛告別後,之夏問辛唯:“回學校嗎?”
  辛唯搖頭:“我回家。你先上車,我看你上了車再走。反正我家不遠,附近也很安全。”
  之夏看她一眼,沒有應答。辛唯心頭一凜,這雙眼睛仿佛有種洞悉一切的力量,實在太可怕。隻是她辛唯也是沙鷗一號女主角,她微笑著和之夏對視,神色間全然是大姐姐一般的關懷。
  等了很久公共汽車沒來,之夏說:“我打車回去得了。你也不要老陪我。”看著她上了車,車子開遠,辛唯鬆了口氣,立刻打個電話:“我完事兒啦,你到車站接我好不好?”
  對方自然答應。她輕輕地笑著,說:“那一會見。”又撥了一個電話:“媽媽,我是唯唯。嗯,今天晚上我不回來了,我和之夏剛從周宛家出來,我不放心她一個人回學校,我還是跟著回去好了,我明天早上再回來。嗯,知道啦,我會小心的。”
  見過周宛之後,辛唯為自己感到慶幸。在她就要被湮沒之前,遇到了陳卓。
  他們倆誰也沒有提過未來。辛唯卻很放心,陳卓是值得信賴的,他一定會給她一個交代。
  她站在路燈下,心裏充滿了溫情。她對童年的記憶已經模糊了。她出生在這個城市,又隨母親遠走他鄉。這一刻她突然想,她小時候是不是來過這裏呢?父親是不是牽著她的手呢?
  家裏父親的舊照片已經找不到了。想來是母親怕觸景傷情。但是辛唯記得父親的樣子,高大英俊,笑起來十分爽朗。
  “爸爸,保佑我能跟陳卓在一起吧。”她在心裏默默祈禱。
  陳之夏當然不知道辛唯會不吃一塹長一智。她的眼神犀利僅僅是天生的而已。對於辛唯要回家看母親,她不疑有他,因為印象裏辛唯的確是個極孝順的女兒。
  她坐在出租車上,對那個多嘴司機的唧唧呱呱充耳不聞。路燈一盞一盞後退。她也想起了童年。那個時候陳卓還沒有自己現在年紀大,曾有一次帶著自己出來吃夜宵,坐公共汽車坐錯站了,隻好打的回去。到了地方才發現錢沒帶夠,還差五塊,幸好那司機喜歡之夏可愛甜美,也沒做計較。
  當然那不是這座城市。可是每座城市的夜色都是一樣的。每次看到華燈初上,一個城市籠罩在燈光裏,之夏都會特別感觸。
  每一盞燈都是一個故事。她卻覺得自己像一個幽靈,在故事和故事之間的黑色地帶穿行。
  車子到了校門口,她下車走進去。經過校學生會的樓門口,忍不住看了一眼。窗戶黑黑的,她從前愛去的辦公室沒有燈光。
  她繞道去買零食,卻遠遠看見那個熟悉的身影,心頭一動,往陰影裏一站。
  真是成習慣了啊,她自嘲地想,跟老鼠似的。
  簡行一跟顧瑛白走在一起,神態十分熟稔,又不是情侶間的親密。越是如此,越顯出曖昧的張力。
  之夏怎麽會忘記,簡行一那性格,天生就容易跟人曖昧。
  親眼看到他真的繼續前行了,之夏心裏空落落的。她本來以為自己會有更激烈的情緒,就好象他們剛分開的時候一樣,可是也沒有。
  她對自己放下心來。
  第二天她給叢恕打電話,叢恕說:“你來我家玩兒吧。我爸媽都不在。對,我今天回家來住,我家昨天有親戚來,我回來陪吃就順便住下了。他們今天去度假村,就我一個人。陸橋老鄉來了,容容跟著去渡假村,我一個人可無聊了。這不是欺負我腿腳不方便嗎?”
  之夏想起自己還肩負著要幫周宛簽名的重任,就過去了。出宿舍樓的時候聽見前麵女生抱怨:“我那根簪子很漂亮,我男朋友從雲南帶回來的,哪裏買得到一模一樣的?唉,我就放在水房不到十分鍾。”
  之夏別過頭,掌心起了汗。不知道是誰,跟她有一樣的毛病。這偌大的女生樓裏,整日裏笑語晏晏,花團錦簇,卻有那麽多無法訴諸於口的秘密如地下河流在黑暗裏交錯流淌。
  叢恕一個人在家裏唱卡拉OK,專挑女生的歌唱,自己笑得快瘋了:“我學得像不像,像不像?”
  “無聊。”之夏給他一個大白眼,起身活動活動腿腳。
  他家的書房有個大大的書案,潔白的宣紙鋪在上麵。之夏進屋去看書,順便看書房裏掛的字。叢恕拄著拐杖跟進去問:“寫得好不好?”
  之夏抿了抿嘴:“很好。不過太跳脫,跟這個恕字倒不相襯。”她一直記得當初被第一次介紹的時候,叢恕說:“不是樹林的樹,是寬恕的恕。”那個瞬間,他格外的成熟穩重。
  “再寫一副給你看看。”他說。
  “你不唱歌了?”
  “我一個人唱太沒勁了。”
  “要不我加入你?”
  “別!”他心有餘悸地大吼,跳過去拉了張椅子支好左腿,擼了袖子開始研磨。之夏站在案邊抬頭看他即使不笑也神采飛揚的樣子,心想他父母讓他學毛筆,大概是要讓他靜心的緣故。
  叢恕沉著地寫字,卻覺得旁邊一雙大眼睛骨溜溜的直轉很讓人心浮氣躁。他把筆一放,墨汁濺在手指也不介意,笑嘻嘻地問:“這個如何?”
  之夏低頭一看,紙上寫的是“一夏之”,頗有幾分淋漓狂放的意味。
  “一夏之什麽?”之夏好奇地問。叢恕無辜地說:“沒想好。”
  之夏微笑,手指輕輕的撫過紙邊:“那以後想好了要寫完啊。”
  “你來寫兩個。”他把筆遞過去。
  她挨著他站好,問:“寫什麽?”
  “隨便。”
  她想了想,用小楷寫道:“××××年十二月三日,晴。我到叢恕家做客,他唱卡拉OK,很可怕。”
  叢恕看她用毛筆鄭重其事地寫下OK兩個字母,笑得差點被口水嗆到,也顧不得反駁後三個字,一把搶過毛筆,寫道:“××××年十二月三日,晴。Miss Chen came to visit me. ”歪著腦袋洋洋得意地問,“怎樣,我這幾個英文字母有沒有點魏碑的意思?”
  之夏大笑,又搶過毛筆寫道:“××××年十二月四日,晴。叢恕吹牛閃了舌頭。”
  叢恕寫:“××××年十二月五日,陰。陳之夏8746 。”
  “8746是什麽?”
  “被氣死了。”
  “切!”她刷刷的寫了幾個字,如行雲流水一般煞是好看,又像中文又像英文,叢恕撓頭:“這是什麽?”
  “火星語啊,你不懂的。”之夏轉身手一抬,筆尖軟軟地劃過他的額頭,因為蘸墨太飽,墨汁順著他的鼻梁流下。他呆呆地站了一會才想起來用手去抹,自然是整張臉都花了,氣得烏拉烏拉怪叫。
  等洗了臉出來,叢恕氣也消了。躺在沙發上對之夏說:“我們開始記日記吧,挺好玩的。”
  “你啊,總是想起一出是一出。”她才懶得做這種無聊的事情,所以隻是笑著不答應,反而跑到電視櫃前翻找光碟,“我想看大片。”
  他笑嘻嘻地看著她,心頭軟乎乎熱烘烘,好像剛出爐的新鮮奶油蛋糕。
  寒假過後陸橋戴著副墨鏡回來了。叢恕湊過去哈哈地笑著:“幹嘛?Man in black?”等他摘下墨鏡不由大吃一驚,繼而憤怒地說:“你爸又。。。。”
  陸橋坐下不出聲,看著前方發呆。叢恕愣愣地看著他,簡直不敢相信這個一百八十五公分的,能把自己撞骨折的大個子會被打成這樣。
  “我可能要退學了。”過了好久陸橋啞著嗓子說。
  “為什麽?”
  “我上學期又沒及格。”
  叢恕鬱悶得要死:“你隻差一個學期就畢業了。”
  陸橋笑笑:“是啊,沒辦法,人不爭氣嘛。叢恕,我收拾收拾東西過兩天等係裏通知下來就走,你也別住這裏了,回家去吧。”他那種平靜地承認失敗的樣子在叢恕看來實在太令人難受了,他想也不想就說:“我讓我家幫你疏通疏通關係。哪怕留一級也好。”
  陸橋搖頭:“別費這個勁了,我爸已經來過,上下求過不知道多少人了。其實再呆一年估計也是老樣子。”
  叢恕急了,一把揪著他的領口吼:“那你他媽有什麽打算?你現在這個樣子能去哪裏?”
  陸橋一臉無所謂的樣子。叢恕無可奈何,隻好出去找路子。很不巧的是,叢家聲剛出國考察去,出了什麽事還是得找唐笑然。唐笑然聽他說了,搖頭歎息:“這跨係插手學生事務,你把我跟你爸爸想成什麽能人了?”
  “媽,就幫幫看能托什麽熟人打招呼吧。”叢恕軟磨硬泡,唐笑然不得已隻好說:“我問問。”
  叢恕心裏也知道希望不大。這中間層層關係轉折太多,叢家聲唐笑然不方便插手的地方多了。
  陸橋也清楚這一點,所以一直很安靜地收拾東西。之夏辛唯他們來了,也說不出什麽勸慰的話,隻能拖著他出去大塊吃肉大口喝酒。
  “兄弟,我其實特想去做民工。”有一天傍晚,陸橋握著罐啤酒,靠著窗子看著外麵的夕陽說。叢恕一口酒嗆到,陸橋伸個懶腰:“老子人高馬大的,有的是力氣,給人做個體力活不錯。我是想明白了,做人不能想太多,過點簡單的生活挺好。”
  叢恕苦笑,有這個勇氣就不該這麽大人還挨揍。
  “你不是說想去做編劇嗎?這麽快就放棄了?”
  陸橋沉默很久,指指自己的腦袋說:“說實話,我這裏亂成一鍋粥,寫不出什麽。我反正是廢了,不想再給家裏添堵,就這麽著吧。到處走走看看,也一直是我希望的。”
  叢恕明白了。這是一個契機,是陸橋解放自己的契機。他胸口始終有種悲壯的浪漫主義情懷,他這樣的人,需要粗糙生活的砥礪,學校裏這種生存環境並不適合他。
  這一次,叢恕沒有勸他。
  外麵有人敲門,叢恕去開門,看清來人愣了愣,立刻回頭喊:“陸橋,有客人。”
  來的正是程澄。叢恕笑著說:““我正要出去,你們慢聊。”抓了外套和自行車鑰匙就往樓下竄。
  陸橋站在那裏呆呆地看著程澄,好半天才想起把手裏的啤酒給放到一邊,招呼她:“坐,坐。”然後給她倒水端過去。
  程澄微微一笑,接過放在茶幾上,看著他認真地問:“你還好嗎陸橋?”
  “挺好。”
  她隻是抿嘴微笑。他摸不著頭腦,又不敢貿然說話,隻能沉悶地坐一邊。
  “你這裏,很好啊。”她環顧一周說。
  “嗯。”他點頭,“你呢,你最近怎麽樣?”
  “很好。”
  他們不痛不癢地寒暄了兩句,程澄看看表:“哎呀我該走了。”
  陸橋意外:“這麽快?”
  “是啊,還有好多事兒要做呢。”她站起來,他也跟著起身。他的影子斜投過來,將她籠罩著,她抬起頭關切而溫和地叫了一聲“陸橋”,她的眼睛裏有種陸橋難以捉摸的傷感和飄忽。
  “要好好把握機會,照顧好自己。”她深深地看他一眼。
  叢恕在下樓看到有賣烤玉米的,饞勁上來,買了一個坐在花壇邊啃。啃完了正在褲子上擦手就看見程澄下來了,低著頭,看不清表情。他心裏詫異,轉身又買個玉米拎著上去,一見陸橋就問:“她怎麽這麽快就走了?”
  陸橋悶聲道:“不知道。她就上來說了幾句要我好好保重,自己照顧好自己之類的話就跑了。可能是聽說我要走了來道別吧。”
  再次見到程澄,他心裏有太多複雜的感覺需要消化,默默接過玉米啃著。叢恕不敢打攪他,退到自己屋裏。
  過了兩天係裏的決定下來了,要求陸橋在最後一個學期集中補考,如果都通過可以得到畢業證書,如果不通過則得到肄業證書。
  陸橋一下就愣了,站在係辦公室好半天沒緩過勁。
  “小夥子,加把油。一咬牙努力一下就過去了。”通知他的那個老師過來拍拍他的肩。
  陸橋的心髒開始抽緊。那張晶瑩的小臉仿佛又在眼前,早已褪去當初的稚氣,認真地看著他,帶著一絲溫柔說:“要好好把握機會,照顧好自己。”
  這再也不是當初那個在他麵前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的小女孩。
  他慢慢地轉身,腳步越來越快,衣裳被風鼓起,大步向著女生宿舍跑去。
  誰都知道她出身優渥,家裏父親叔叔伯伯都大有來頭。也不知道她怎麽就肯為了一個已經離開她的前男友,要家裏人費那麽多心思。
  陸橋曾花無數時間死太多腦細胞為程澄找理由,在這個刹那他終於明白,沒有什麽為什麽。就像他對周宛一樣,哪怕她對他根本不屑一顧,他也願意為她赴湯蹈火。
  他一氣跑到女生宿舍樓下,扯著大嗓門喊:“程澄,程澄。”
  她們宿舍沒人答應。他又跑去找樓長:“請幫我呼一下209室的程澄。”樓長傳呼了幾次,也沒有人作答。
  “唉,別叫了,她們屋的人不在。”一個女孩下樓取信,見陸橋死氣白咧地要樓長繼續呼叫,便好心提醒。
  “你怎麽知道?”陸橋轉身問。
  女孩笑著說:“我住208室,當然知道了。程澄退學去英國念書了,今天走,她們屋的人都去機場送她了。”
  如同腦門上挨了狠狠一棍,陸橋機械地重複:“退學了?”
  女孩認出他,從前樓門口一直摟著程澄的可不正是此人?她同情地搖搖頭:“早知如此,何必當初。”
  陸橋已經奔了出去。被他攔下的出租車司機也陪老婆女兒看過若幹言情電視劇,見這牛高馬大的小夥子嗓音都變調了,嚷著“去機場,快!”心裏就明鏡似的,揚高了聲音含著一絲興奮道:“成,您可把安全帶給我係好咯。”
  司機夠意思,四十分鍾就把他送到了機場。他扔下兩張一百頭也不回地往裏麵衝。國際大廳裏到處是人,他橫衝直撞,不知道得了多少白眼。
  巨大的電子公告牌上顯示去英國的飛機將在二十分鍾內起飛。他環繞一圈,隻看見黑壓壓的人頭,終於忍不住大聲喊:“程澄,程澄。”
  在他附近的人被嚇了一跳,都不自覺地後退幾步。陸橋的樣子當然很可怕,一雙眼睛通紅,聲嘶力竭,脖子上青筋迸出。
  程澄,至少讓我跟你正式地說一聲再見,說一聲感激。
  “飛往倫敦的飛機馬上就要起飛了,請乘客們到××號登機口登機。”頭頂不斷盤旋著柔美的女聲。
  陸橋跌跌撞撞地奔跑,世界在他眼裏變形,拉大,又縮小,那一幕幕離別哭泣好像荒誕劇一樣扭曲著。
  突然,他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在機場商店門口,那是程澄的室友。他忙衝上去一把抓著女孩的肩,大吼道:“程澄呢,程澄呢?”女孩被嚇得尖叫,待看清楚是他才收聲,其它幾個在商店裏逛的女孩也衝了出來,將陸橋團團圍住:“幹嘛?神經病啊你。”
  “對不起。”陸橋後退一步,低頭看著女孩們,“程澄呢?”
  “早上飛機了。”女孩們憤怒而不屑地盯著他。
  “走了?”他喃喃。
  “切。假惺惺。”不知誰高聲說了一句,其它人都哈哈笑了起來,“可不是嗎,假惺惺。”
  陸橋也不分辯,整個腦子已經木了,隻能站在那裏喘粗氣。
  有人拍拍他的肩,他下意識地轉身,一張似曾相識的臉出現在後麵。那是一個眉清目秀的男孩,對他笑了笑,一拳打在他臉上,又是一拳。
  他沒有抵抗,地板又滑,一下摔在地上。保安已經忙著跑過來,男孩拍拍手揚長而去。保安沒找到罪魁禍首,問了他幾句怎樣,他隻是搖頭,保安就走了。
  鹹而腥的液體從鼻管流出。他想起那個人是誰了,那是程澄的青梅竹馬葉正波。
  他抱著頭,坐在熙來攘往的機場大廳,聽見自己的心髒是如何艱難而沉重地跳動著。
  他活該挨揍,隻兩拳便宜了他。
  什麽叫窩囊,這就叫窩囊,連被愛都被愛得這麽窩囊。
  飛機一架又一架起飛,轟隆隆地飛過頭頂,向著遠方而去。
  走出機場的時候陸橋突然想,他們都說有種東西叫責任感,可是如果你太痛,痛得完全無法站起來,又怎麽還會顧得上別人?
  程澄走的那天周宛回了一趟母校。她還在聯係申請出國,大學同學有個關係不錯的上了研究生,她就把地址填到她那裏。正好出來辦事,就順道過去取信。
  她不敢填家裏的地址,之前要申請材料的時候就讓寄到家裏。周蟬好奇的拿著信看來看去,見她回家無限崇拜地問:“姐,這是英文嗎?這是國外來的信嗎?”羅珍珍也跑過去看,隻認得the,of 和周宛名字的拚音,乖巧地閉嘴不語。
  周嘉自然更看不懂。不過他甕著嗓子問了一句:“姐你為什麽跟國外聯係?”周宛笑著答:“大學同學給我寄的信啊。”心裏暗自惱怒,平時呆頭呆腦,這種時候可一點都不含糊。
  果然周嘉跟家裏說了情況,父親打了個電話過來就是一通臭罵:“好好的找到工作了又想折騰什麽妖蛾子?你不把弟弟妹妹給我看好了看我不打斷你的腿。”
  周宛一回去,周嘉正躺在她床上看漫畫,見到她就問:“姐,給我十塊錢。”
  “你要幹嘛?”先前的厭惡又拋到腦後,因為新一輪的煩惱又來了。
  “租書看。”他還老老實實地回答。
  周宛想冷笑,到底是自己的親弟弟,又不想為了十塊錢讓他沒臉,所以還是掏給他。羅珍珍立刻就說:“姐,我想買雙鞋,這雙太硌腳了,疼。”
  果然上趕著就來了。周宛深恨周嘉蠢,不懂避開羅珍珍要錢。
  “明天我陪你去買。”她隻能說。
  打那以後,她再沒敢讓人把信寄到家裏,私下裏也教訓了周嘉一次,讓他不要當著別人的麵要錢。哪知這倒成了周嘉有恃無恐的理由,數目要得越來越大。
  周宛問他:“你整天看這些漫畫幹嘛?有時間多看看中學課本。”
  周嘉梗著脖子跟她強:“我看不懂。爹讓我進城又不是來看課本的。”
  她怒極,狠狠地戳他腦門:“那就是讓你來看漫畫的?”
  “我在家無聊嘛。”
  “小嬋怎麽就不覺得無聊?”
  “切,那個木榆腦袋。”
  周宛被驚得笑出聲,周嘉的臉立刻就沉下來,一整天都在家裏砸鍋砸盆,罵罵咧咧的。直到周宛再也忍不住,一拍桌子:“周嘉,你再給我嘴裏不幹不淨的試試。”
  周嘉不吭聲了,周宛也沒得寸進尺。她怕他翻了臉一摔門跑出去闖禍。身強力壯,頭腦簡單,衝動魯莽,放出去就是社會危害。
  想到這些,周宛的太陽穴疼得不行。同學看她臉色不好,就問:“進來躺會,喝點熱水?”周宛不想當著她的麵拆信,所以道謝以後就走了。
  已經接近三月份,她還沒有聽到任何好消息。上BBS上看帖子,好多人都已經拿到offer了,就更加著急。因為經濟原因,她隻申請了五所學校,別人都是二十所以上的廣撒網,她想想都覺得自己危險,可是又沒有辦法。
  她好像在一個山洞的窄處被夾住了,前後都進退不得,眼前又一片漆黑,隻能苟延殘喘,等待一線天光。等待的過程如此漫長,如此折磨人,意誌被緩慢地淩遲著,她想要尖叫,又無處可尖叫,還得整天強顏歡笑。
  她取了信出來,走到一個無人的地方拆開。還不是錄取通知書,要麽是通知她材料已經收到了,要麽是學校簡介。她重重地歎口氣,又去學校外麵找個網吧上網。沒有收到任何電子郵件。
  還要這樣心神不寧多久?還要做多久的噩夢才不會晚上做夢見收到據信一輩子就在那間小公寓裏白了頭發?
  她咬著牙走出來,周蟬從家裏給她電話:“姐姐,晚上吃什麽?家裏沒菜了,我沒錢。”她冷冷地說:“去管周嘉要,不給就告訴他沒飯吃。他準有。你們自己買菜做飯,我不回來了。”
  早應該把家裏電話也掐掉省錢,可是又怕那幾個惹了禍找不到她。她惡狠狠地想,這麽瞻前顧後的,哪裏還像周宛啊。
  前麵有人剛從出租車上下來,目光和她一碰,彼此都愣了一下。
  過了一會周宛才想起來,這家網吧後麵就是叢恕他們租的房子,難怪會看見陸橋。
  她本來隻想打個招呼就走,可是看見他衣襟上全是血,臉色又難看得嚇人,就走不了了。
  周宛上前問:“你幹嘛去了?快上樓去歇著。”
  陸橋任她拉著他上去開了門把他推到沙發上坐著,麵無表情,好像一個人偶。她在另一邊坐下,想勸他兩句,又沒詞。她知道他難受,她知道在黑暗裏撞得頭破血流是什麽滋味。
  她去冰箱裏拿了兩罐啤酒,遞給陸橋一罐。
  冰涼的酒精刺激在嘴巴裏,她仰頭靠在那裏,喃喃道:“陸橋,我說啊,別老跟自己較勁了。理想是什麽?白扯!”
  她的聲音裏帶著太多感傷絕望,陸橋終於動容。暮色清冷,屋子裏光線朦朧。他清楚地看見她眼睛裏有淚光一閃而過。
  “周宛。”他嘶啞著嗓音,手摸索過去抓住她纖細的手腕。她居然沒有掙脫,又喝了一大口酒。
  他伸出另一隻手撫摸她的臉龐:“你怎麽了?你也不開心嗎?”語氣像個孩子一樣充滿不確定。
  她看著他微微一笑:“我才知道,我剛進大學的前兩年,是我這輩子最開心的時候。”
  是啊, 那個時候他們剛剛認識沒多久,整天泡在一起搞劇社,無憂無慮,情愫懵懂。
  那個時候他們怎會料到今天的漸行漸遠。
  那個時候他們都還以為未來的路四通八達,還以為隻要敢想就能做到。
  他沉痛地把額頭靠在她的上麵,然後用雙手緊緊地摟住她。
  也不知道是誰主動,唇舌就自然地糾纏在一起。越來越濃的黑暗裏,他們聽見彼此的喘息如森林裏蠢蠢欲動的野獸。
  他拉著她踉蹌進入臥室,砰地把門帶上。然後死死地把她抵在角落,一邊吻著,一邊用力撕扯她的衣服。她覺得疼,可又覺得過癮,也就依葫蘆畫瓢用力去扯他的。她指甲尖,在他血肉飽滿的健壯身體上劃出一道道痕跡,他卻渾然不覺,猛地推進,兩個人同時倒抽一口涼氣,不知道是因為滿足還是因為疼痛。
  遠處路燈慘淡地照進一片似有似無的光影。她睜開眼,看到他麵容微微扭曲,突然想起一個人,立刻就要掙脫。他哪容她在這個時候撤退?一把按住,攻城掠地,肆虐無忌。
  外麵隱約傳來聲音,好像是叢恕回來了。兩個人都全身一僵,他低頭凝視她,把左掌堵住她的嘴巴不讓她叫出聲,更激烈地動作起來。因為緊張,反而格外刺激,如同火舌舔著,冰水淋著,巔峰立著,深淵墜落著。
  終於,他脫力一般倒下,卻還沒有忘記從身後抱住她,胸膛貼住她的背,手臂把她環繞,形成一種保護的姿態。周宛從柔軟漸漸變僵硬,然後推開他,拉起被子在黑暗裏坐了一會,起身穿衣服。
  陸橋沒問她去哪裏,靜靜地看著她推開門走出去。
  叢恕回來匆匆收拾了東西又跑了出去,似乎根本沒有覺察家裏有一個客人。周宛拿了自己的包離開。下到樓下,第一件事情就是去買緊急避孕藥。
  她又繞到網吧查電子郵件。這一次,她心情平靜了很多。
  信箱裏有一封未閱讀的新信,開頭的第一句話就是:“僅代表××大學××係,向您表示由衷的祝賀。”
  她終於有機會做個忘恩負義的人了。
  嘴角揚起一絲微笑。隻是想到黑暗裏坐著目送她離開的大男孩,她突然覺得難以呼吸。
  周宛再不肯見陸橋,給她打電話也不回。陸橋自然非常難受,但無論如何也不能辜負程澄的心意,隻能咬著牙開始早出晚歸地上自習。他沒有養成學習的習慣,就不斷地喝咖啡,抽煙,刺激著自己,也麻痹著自己。目標越明確,心裏反而越空越煩躁。
  有時晚上疲倦不堪地回家,看見叢恕活蹦亂跳地在那裏打遊戲,他突然迷惑地想,人的命運居然會有這麽大差別。出身決定論某種程度上可真沒錯兒。他自己都沒察覺到,他在漸漸疏遠叢恕,
  當然陸橋也會抓緊劇團排練。沙鷗現在可比當年紅火多了。陸橋想著要找個人把劇團接手,順便多讓新人鍛煉。叢恕和辛唯也就不再是男一女一的角色,兩個人都有了很多自己的時間。
  叢恕在家貓著寫畢業論文,正寫到酣處為自己聰明絕頂而洋洋自得,叢家聲給他打了個電話:“回來一趟,我們一起去看看你大伯。”
  叢恕忙穿戴整齊了跑回去,叢家聲和唐笑然在商量帶的禮物夠不夠。
  “大伯怎麽啦?”其實叢恕對這個大伯幾乎沒有什麽印象,就知道他兒子自己堂哥是個搞銷售的,見過寥寥數麵。
  叢家聲回答:“他生病進了醫院。”想想又補充了一句,“肝癌。”
  叢恕打了個哆嗦。
  叢家興的病已經進入肝癌晚期,並且已經骨轉移至胸椎。叢恕和從容見到他的時候,他正被疼痛,黃疸和腹水折磨著。叢容看到他痛苦的樣子,忍不住向叢恕靠攏,叢恕摟著她的肩,看著這個長相熟悉的陌生人,心中惻然。
  病房裏人不少。起先叢恕還以為是大伯的同事朋友,後來才知道,原來除了嬸嬸家以外,還有大伯的情人一家,居然都在搶著伺候他,搞得病房裏氣氛十分詭異。
  “兩個女人一直吵吵吵,爭風吃醋,都沒發現他身體不舒服。後來還是兒子覺得不對,帶他去醫院一看,得,晚期了。後悔都來不及。”從容的父親叢家振私底下告訴叢家聲。
  叢家聲無可奈何地歎口氣問:“那現在他們還鬧什麽?”
  “那邊也生了個兒子,自然要是錢。大哥遺囑還沒立呢。”
  叢恕和從容偷聽到內幕,麵麵相覷,好半天說不出話。
  叢家聲說:“我們也隻能盡心了。疏遠那麽多年,你我更不好插手他的家事。大哥這個人哪,唉,做事糊塗!”
  他招手叫兩個小輩過來:“有時間多來看看大伯,一有什麽不對就馬上通知大人,知道嗎?”
  叢家聲叢家振自認為對叢家興已經算仁至義盡了。可是在叢家興眼裏也不見得感激,如果自己兩個女人圖的是名分,是錢財,那麽自己兩兄弟圖的就是麵子。知識分子道貌岸然,在他臨終前居高臨下地來關懷幾次,說些不痛不癢的話,弄點華而不實的補品,總少了幾分普通人的溫情。他早就下了斷言,這兩個弟弟偽善到家,真是一點沒錯。
  所以他一直脾氣極壞,罵身邊的每一個人,罵醫生,罵護士。叢家聲叢家振嘴上不說,心裏想的都是,到底是個白眼狼。當年為著從家的家產兄弟反目,兩個弟弟就對哥哥有了這個評語,如今看來都得到了映證。叢家聲隻說他做事糊塗,不過是口上積德罷了。
  這些恩怨曲折叢容都是不知道的。叢恕約略有些印象。那年叢家興從他家一甩門離去,在樓道裏留下振聾發聵的一句話,讓叢恕至今都耿耿於懷。
  叢家興說的是:“所謂教授,就是禽獸!”
  可是如今見到叢家興叢恕又覺得異常同情,這個人一輩子賺了不少錢,卻沒留下什麽。他明顯對絕大部分人心存恨意,麵對死亡都無法消退怨氣。但是又沒有辦法,病情到了這一步,折磨得太厲害,再高大的男人也隻能任人擺布。
  他對之夏形容說:“大伯就默不作聲地躺在那兒,疼的時候哀嚎,不疼的時候死死地盯著每個人看,看得人心裏發毛。”
  之夏也打了個冷戰。
  “我真的很想幫幫他,又不知道怎麽幫。”叢恕頹然道。
  之夏拍拍他的胳膊表示安慰。這種事情,總是容易讓人覺得有心無力。
  叢恕一個人跑去看大伯,不敢帶叢容,是怕她看了難受。他聽說大伯是搞房地產的,就帶些財經新聞什麽的去念給大伯聽。叢家興倒也不阻止,能耐心聽他念。
  叢恕念著念著,覺得對方一雙渾濁的眼瞪著自己,到底有些不舒服,放下雜誌看著他:“大伯,怎麽啦?要不要我叫護士?”叢家興搖搖頭,眼神裏有一點悲哀和無奈。叢恕突然意識到,這是一雙垂死的人的眼睛,也許,叢家興看到的,是普通人所不能見,是命運,抑或是死神?
  外麵傳來孩童咿咿呀呀的聲音。叢家興慢慢地轉過眼,叢恕也跟著轉頭,隻見大伯的情人抱著一個不過兩三歲的小男孩兒走了進來。叢恕立刻明白,這是自己那個素未謀麵的小堂弟。
  他忍不住起身去看,小男孩烏豆一樣的眼轉個不停,格格地笑著,天真可愛得不得了。他又去看叢家興,叢家興卻一點要看兒子的意思也沒有,反而不耐煩地說了一句:“帶他來醫院幹什麽?還不趕快送回去!”女子委屈地說:“還不是想讓你看看兒子嘛。見見他你心情好,也有利於治療。”
  “他兒子天天在這裏守著他,他哪裏心情不好了?”門口有人冷笑著接口。卻是叢家興的原配,身後是叢恕的大堂哥叢忍。叢忍是個很安靜的人,都說搞銷售的長袖善舞,他卻一副老實巴交的樣子,總是忙前忙後,幫父親排泄,擦身,一句多餘的話都沒有。但是即使是這樣,叢家興也不太喜歡他,似乎總嫌他性格磨嘰。
  “哎喲,這幾年家興天天都陪著小樂,寵得跟什麽似的,見到就笑成一朵花兒。這兩天小樂沒來,沒看家興臉色都差了嗎?”
  “是,是,叫你兒子給他老子擦身去。去啊。”
  一個反唇相譏,一個寸步不讓。
  叢忍想勸母親,拉了拉她的衣袖:“算了,媽,別說了。”
  他哪裏勸得住,病房瞬間就成了戰場。叢家興直挺挺地躺在那裏,臉色灰敗,充耳不聞。
  叢恕悄悄退了出去,想叫護士去管管。卻聽見那些小護士在那裏發牢騷:“每次都要吵,真沒公德心,隔壁病房的都被煩死了。”
  “兩個老婆都不是省油的燈啊。”
  “活該,自作自受。”
  “唉,你們也不去勸勸?”
  “勸什麽?張醫生上次去說了幾句,被那兩個女的倒過來一起罵,拉著他哭天喊地的,非說他沒本事,救不了人。”
  “護士長上次也去過啊,結果也是一頓好罵,說不給病人多吃點好藥,護理不周到什麽的,真是本事了。”
  “行了行了。”護士長過來了,看到叢恕歉意地笑笑,對幾個小丫頭說,“能撒手不管嗎?啊?小張,跟我一起過去看看。”
  過了一會終於消停了。哇哇哭著的小男孩也被抱了出來。叢忍慢慢踱出來,坐到走道旁的椅子上,頭往後一靠,靠著牆壁發呆。
  他眼圈都黑了,胡茬亂長,樣子疲倦得不得了。叢恕立刻跑下去買了一杯茶一杯熱果珍,回來問:“你要喝哪種?”
  叢忍看了一眼,接過果珍喝著。叢恕也慢慢啜飲他那杯茶。他一向不是一個好的安慰者。
  “醫生說,可能就這一兩周了。”叢忍突然說。
  “啊?”叢恕一開始還沒聽明白,後來回過味,愣在那裏。
  叢忍低下頭,雙手握著紙杯,肩頭緩慢地聳著,一滴眼淚無聲無息地落入杯中。
  叢恕抬起頭,走廊盡頭的窗戶外麵天空陰沉沉的,不知何時下起了雨。
  生命如此無稽,又如此殘酷。
  叢恕離開醫院,沒有帶傘,就把運動服的帽子戴到頭上匆匆奔到車站,剛好車子到站,他竄了上去。
  雨淅淅瀝瀝地下著。他頭靠著窗子,失神地望著外麵。
  過了一會雨停了,叢恕拉開窗戶,新鮮空氣衝進肺部,一直壓抑到難受的腹部終於感覺好些了。
  車子在紅燈處停下。他突然看見一個紅色衣服的明麗少女正坐在街邊咖啡店臨窗的位子,一手撐著下巴,不時抬頭望著。隔著老遠叢恕都能感覺到她那種興奮喜悅的心情,跟自己形成天壤之別。
  “辛唯在這裏幹嘛?”這個念頭隻是一閃而過。
  他移開眼,看到街角轉來一個三十歲左右的女子,走路的姿勢有點奇怪,硬邦邦的有些機械,好像馬上要去打仗。而她散發出來的那種氣勢也的確有種軍人的殺氣和冷酷。車子開動的瞬間,叢恕看到那女子正猛地拉開咖啡店的玻璃門。
  轉過身叢恕就徹底把這一幕忘記了,他的思緒重新回到醫院裏去。
  而咖啡店裏的辛唯正抬起頭,臉上還笑盈盈的,一看到方嚴嚴向自己走來,腦子裏立刻轟的一聲,笑意全凝結在臉上。
  陳之夏接到電話的時候剛洗澡回來,對著鏡子梳頭。她頭發特別容易纏,每次都要費好大勁才能梳通了。
  “我說你換種洗發水好了。”於真在那裏抹粉底,照來照去地準備打扮好了去跟男朋友看電影,一邊不忘建議道,“我現在用的那種就不錯,洗了以後特別順。就是貴了點。下次你試試,試著好用我幫你買。沙龍產品,外麵商場都買不到的。”
  “好啊,謝謝你。”之夏漫應著。
  電話響了,之夏沒動,以為是於真男朋友打來的。於真卻說:“應該是你的,你家裏早上就打了兩個電話來問你的情況呢。”
  之夏吃驚,忙拿起話筒,居然是爺爺陳守中的聲音:“之夏,你下課了?”
  “嗯。”
  “那好,你晚上到我這裏來。”
  之夏一愣:“出什麽事了,爺爺?”
  陳守中沉默一會,之夏清晰地聽到他在平複情緒的喘氣聲:“回來再說,電話裏說不清楚。”
  之夏揣測,莫非是奶奶生病了?
  她跟祖父母關係僅僅一般而已。被接回家以後陳晉和蔣明月經常帶姐弟倆回去過節,一開始之夏特別高興,覺得是要去見真正的親人了。哪知到了那裏,祖父母並沒有她以為的高興和熱情,倒是見了陳得願一副見了星星月亮的歡喜模樣。
  之夏轉不過腦子來,她以為隻有陳卓有這個待遇呢。她不嫉妒陳卓,那是肯定的,可是陳得願,憑什麽啊?他甚至不是爺爺奶奶身邊長大的。
  年紀越長,越看出自己和陳得願待遇的不同。之夏的心也就淡了。原來父母對自己的態度,一部分傳承自祖父母。難怪當年姑媽會摟著自己說陳家的女兒不好做。
  不過對祖父母她倒沒太多怨氣。現在聽說要立刻回去,她心裏惴惴不安地擔心好一陣子。
  去買票的路上她給叢恕打電話,叢恕一聽她要買晚上的車票就說:“你多買一張,我送你過去。”
  “應該沒事兒。你好好寫畢業論文吧。”
  叢恕當然不會答應,笑嘻嘻地說:“幾個小時的車程,不算什麽。我正好在路上再構思構思。”
  “你要寫什麽驚世駭俗的論文啊?”
  “告訴你你也不懂。跟你說,諾貝爾獎就等著我了。”
  “也不怕閃了舌頭。”
  開過玩笑後之夏感覺好了許多。她買了車票,收拾了行李,想起給陳卓打電話。
  陳卓卻沒有接。之夏想,難道小叔叔先過去了?那看來事情不妙。
  上車的時候她心裏有些忐忑。不過有叢恕一直在旁邊鬼扯他那篇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論文,她很快就放鬆了,不多會就覺得眼皮沉重,放心地把頭往叢恕肩頭一靠就睡著了。
  列車轟隆隆地在平原上穿行。濃稠的夜色籠罩大地,隱約可見經過丘陵的影子。之夏偶爾醒來,聽到車輪有節奏的聲音,一把抓到叢恕的胳膊,覺得安心,又換個姿勢繼續睡。也不知過了多久,有人捏她的鼻子,她惱怒地睜眼,叢恕咧著嘴嚷嚷:“到了到了,睡得跟隻豬似的,口水流了我一胳膊。”
  之夏瞪他一眼,看看表,差不多快十一點了。兩人下了車打車去之夏家,叢恕送她上樓,門是虛掩的,裏麵有人在怒氣衝衝地高聲說話。兩人俱是一愣,叢恕也不好多留,衝她揮揮手,低聲說:“有什麽事兒給我電話。”
  之夏一推開門就愣了一下,爺爺陳守中正對著陳卓吼著什麽,奶奶蘇闌則在一邊抹眼淚。客廳裏還坐著兩個人,一個是方嚴嚴,還有一個不認識。他們仨也像是剛趕過來,行李箱還扔在一邊。
  陳守中說到怒極之處:“那個姓辛的是個什麽東西?”手揚到一半,蘇闌已經顫顫巍巍地起來護在兒子麵前:“有話好好說。”
  陳守中忿忿地放下手,眼風掃過之夏,甚是淩厲:“到屋裏去,過會我有話問你。”
  之夏漸漸回過味,囁嚅著喊了聲爺爺奶奶小叔嬸嬸,垂頭往屋裏走去。
  而陳卓已經用一種盡可能平靜的語氣問:“你們把孩子扯進來幹嘛?”
  “孩子?你不是還跟孩子上床的嗎?”立刻有人諷刺他。之夏打了個寒戰,再沒想到從方嚴嚴嘴裏會聽見這樣惡毒下作的話。
  “都給我閉嘴!”陳守中嗬斥。
  方嚴嚴挑眉,冷笑兩聲,她身邊那個人給她一個眼神以示安撫。
  陳守中正在盛怒當中,如果辛唯在場,隻怕要被他生吞活剝了。偏偏陳卓還為之夏辯解,方嚴嚴又火上澆油,他轉頭對著之夏怒罵道:“那個姓辛的是不是你的朋友?”
  “爸,這跟之夏沒關係!”陳卓霍地站起來,“她什麽都不知道。”
  “不知道?我今天給她宿舍打電話的時候仔細問過了,她現在還跟那個辛唯經常來往。小方不是已經告訴過她那位小姐不是好東西了嗎?”陳守中厲聲道,盯著之夏一字一句地問,“你怎麽會交了這麽一個朋友,啊?還是你們物以類聚?我們陳家怎麽養了你這麽一個孩子?”
  國人素有株連九族的傳統,之夏終於見識到了,抿著嘴不發一言。
  “怎麽不說話了?我說的是事實咯?”
  “出了什麽事,我完全不知道,你們要我說什麽?”她異常平靜地回答。
  陳守中氣得全身發抖,手指著她吼:“你還狡辯?是不是你把那個姓辛的介紹給你小叔叔?是不是你一直跟她來往結交?你要但凡有一點良心,就不會再跟這個人有一絲一毫的瓜葛。”
  之夏納罕極了,這話怎麽不對著陳卓去說,而跑來罵自己?而她確實無法為自己辯解,隻能低下頭去。
  之夏畢竟還年輕,不能理解陳守中此刻的心態:自己好好一個兒子,本來千好百好,怎麽突然除了這種事,自然是別人教壞的。狐狸精辛唯自然不是什麽好東西,介紹狐狸精給自己乖兒子的之夏當然也不是什麽好東西,壞的都是這幫人小鬼大的女孩子,不然兒子怎麽能變成這樣,還讓別人找上門來給自己陳家沒臉?如今局麵成了這樣,當著外人罵陳卓他還是心疼,自然就隻能犧牲之夏了。
  正不可開交之際,門又開了,陳晉夫婦匆匆忙忙地趕來,一見這架勢都是吃驚不已。陳守中見了他們兩個,更是喋喋不休。
  陳晉聽了半天明白過來,賠笑道:“爸,之夏才二十歲,就算有時不懂事,也不至於存心做什麽壞事。”
  之夏本來沒指望他為自己說話,這下倒意外抬頭,就被父親嚴厲地剜了一眼。再看看母親,蹙著眉看都不看自己一眼,臉上跟罩了一層嚴霜似的,心下登時雪亮。父親素來怪爺爺偏疼小兒子,這下為了陳卓還把他也間接罵上了,他自然不答應。
  陳守中才懶得聽陳晉怎麽說,劈頭蓋臉就是一頓罵:“你教的好女兒!女生外向,一點沒錯兒,白養了。”
  如當頭一盆冰水澆下,之夏呆在那裏動彈不得。原來這麽多年,她以為還殘存的些微溫情隻是假象。她以為自己再也不會傷心,哪知心裏還是有一塊喀喇喇碎裂開來。
  蔣明月在一旁忙勸道:“爸,你別生氣,動了肝火多不好。我們之夏隻是個孩子,哪有那麽多心眼?”瞅了一眼方嚴嚴,又道,“我們大人自己處理事情,就算小孩有過錯,哪能真怪到她頭上?誤會了,肯定是誤會了。我回家好好說說之夏,以後做事不能傻傻的別人說什麽就信什麽。”
  還沒等方嚴嚴自己說話,陳守中已經冷冷道:“二十歲了還算小孩?那個姓辛的也不過二十一二歲,心腸壞透了。要不是我追問小方,還不知道陳之夏這麽膽大包天。”
  陳晉蔣明月不得不噤聲,臉上無光,心裏又詫異。陳守中和蘇闌把陳卓看得天上少有地上無,覺得世間所有女子都配不上這個小兒子。一直以來,他們都不太喜歡方嚴嚴,今天倒是奇了,言語間竟對她多有回護,為了她連陳晉也舍得痛罵,簡直匪夷所思。
  “這麽晚了,該休息了。”方嚴嚴旁邊那個人突然插話。之夏這才注意到他,神色陰沉,說話和身體語言跟一般人不同,有種壓迫人的氣勢。卻聽他又似笑非笑地說:“你們可以不睡覺,我堂妹不能不休息啊,別忘了,她是孕婦。”
  “什麽?”陳卓跳起來,看著方嚴嚴震驚得無以複加,“你為什麽不告訴我?”
  方嚴嚴好整以暇地坐在那裏:“你關心嗎?你老婆兩個月沒有來例假了你居然注意不到。哈哈哈哈,少裝模作樣了。”
  陳卓看向父親,陳守中並沒有任何吃驚的表情,隻是失望而憤怒地看著他。
  原來如此。眾人恍然大悟。陳守中和蘇闌一定早就知道了,否則又怎麽會如此興師動眾?
  這當口還能睡得著的,就隻有方嚴嚴和她堂哥了。哭過,震驚過,鬧過,傷心過,甚至想自殘過,方嚴嚴現在已經平靜得很。
  第二天天還沒亮所有人都起來了,個個沉著臉吃完早飯。陳卓被陳守中叫到書房去,蘇闌頭疼回屋歇息,陳晉和蔣明月都跟著去照料。方嚴嚴和她堂哥在陽台上喝著飲料說話。隻有之夏一個尷尬地留在飯廳。
  她想了很久,靜靜地走到陽台上。方嚴嚴眼皮都不抬,靠在躺椅上輕輕搖晃著。
  “嬸嬸,我真的不知道他們還繼續有來往。我如果知道,一定會阻止她的。”她懇切地看著方嚴嚴,心裏殘存的僥幸是,如果方嚴嚴肯原諒她,或許陳家也就不再怪她。
  方嚴嚴終於轉過頭來,上下打量她片刻後微微一笑:“你知道嗎,其實我一直都覺得陳卓有點變態,特別喜歡小女孩。”
  之夏的腦海有刹那空白,踉蹌後退,一把捂住嘴,轉身往廁所飛奔而去。隨即傳來撕心裂肺的嘔吐聲。
  “嚴嚴。”堂哥有些不忍心,喊了一聲。
  方嚴嚴坐直了身體,雙肩輕輕發抖,一字一句地說:“我不是沒有原諒過。你知道被人在同一個地方戳兩刀的滋味嗎?我恨他們每一個人。”一手不由自主地按住小腹。
  接下來發生的事情好像一出黑色的荒誕鬧劇。兩百平米房屋內,每個人都不得不聆聽著書房內傳來的咆哮聲。
  陳卓似乎在辯解,隨後聽見重物落地的聲音,接著是花瓶砸碎的聲音。
  之夏一手扶著馬桶,半跪著垂著頭,嘴角噙著一絲微笑。
  想不到平時看著慈眉善目的陳守中爆發起來能量如此之大。
  “爸,爸。”陳晉焦急地去拍門。
  之夏緩緩站起來,用水漱漱口,用麵紙擦幹淨臉才走出去。
  陳卓打開門走出來,這個天之驕子樣子狼狽極了,嘴角還帶著瘀青。
  “去,去給小方認錯!保證再不犯了!”陳守中咬牙切齒地說,一麵又說,“小方,你跟阿卓進屋去,讓他給你道歉。”
  方嚴嚴坐在沙發上,好像根本沒聽到陳守中的話,隻是低著頭長發垂下遮住臉。陳卓咬緊下頜走過去,在方嚴嚴麵前蹲下:“對不起,是我錯了。我再不會這麽做了。”
  方嚴嚴一動不動。
  “我混蛋。我鬼迷心竅。嚴嚴,你原諒我。”
  之夏抱著手在一邊看著,心底湧起無窮無盡的悲哀。如果方嚴嚴不懷孕,陳守中會讓兒子這麽屈辱地認錯嗎?而陳卓的話語裏,又有多少是真心實意呢?
  而她更明白方嚴嚴的心意。方嚴嚴就想讓陳卓在這麽多人麵前丟臉。陳卓說什麽其實都沒用,越說多,越自取其辱。
  陳守中到底舍不得兒子,打斷陳卓的話不讓他繼續說下去,問方嚴嚴:“小方,有什麽,你說個話。你要陳卓以後怎麽做,都隨你。”
  方嚴嚴終於抬起頭,緩慢地吐了四個字:“我要離婚。”
  蘇闌從臥室裏走出來,一聽見這四個字就脫口道:“那怎麽行?你懷著我們陳家的孩子。”
  方嚴嚴眼中露出一絲譏嘲的笑容:“這個孩子我不要。”
  陳守中臉色驟變:“你說什麽?”
  陳卓也迅速蒼白了臉,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嚴嚴,別說賭氣的話。”
  實在是太好笑了。陳之夏悄悄後退,重新走到衛生間裏,把衛生紙卷起來塞住耳朵,自己坐在馬桶上,用毛巾捂著耳朵。
  她的腦袋嗡嗡做響,外麵的爭執聲還是不可避免地支離破碎地飄進耳朵。
  隱約裏好像聽見說原來方嚴嚴的堂哥是個警察,還是個當官的,有他來幫著鎮場子,不怕陳家欺負方嚴嚴。而方嚴嚴似乎拍出一紙離婚協議,要陳卓淨身出戶。
  兩個相愛的人最終兵戎相見,真是悲哀。
  之夏捧著頭,死死咬住嘴唇。為什麽這麽多人鬼迷心竅?陳卓如此,方嚴嚴如此,陳守中和蘇闌也是如此。
  而陳之夏就在這場戰爭裏被四處亂飛的彈片傷得體無完膚。當然,還有那個可憐的,還沒成形的孩子。
  她知道事情還遠沒結束。等陳卓的事情解決完了,自己也逃不掉。
  外麵突然安靜下來,之夏放下雙手,聽見方嚴嚴的堂哥冷靜而充滿威懾力的聲音:“不同意,那好,我們先回去,等你們想清楚了再來找我們。”
  大門被猛地關上。
  “陳卓,你怎麽這麽糊塗?”過了很久,陳守中喟歎。他蒼老的聲音裏不剩多少憤怒,卻充滿蒼涼。
  “為了一個黃毛丫頭,你就什麽都不顧了?老婆懷孕了不知道,老婆把什麽都捏在了手裏你也不知道。你。。。。。我怎麽生了你這麽一個兒子啊。”
  “去,去求你老婆,求到她回心轉意為止。”陳守中已經失去了當初的威勢,幾乎是在懇求兒子了。
  陳卓一直維持著緘默。之夏想,他居然一句也沒爭辯過,沒說他愛辛唯,沒說就是要跟她在一起。
  她一點也不了解陳卓。
  “爸!”一聲焦急而淒厲的呼喊劃破耳膜,然後是慌亂的腳步聲,蘇闌那沒有意義的哭喊聲,陳晉打電話的聲音。
  之夏偷偷打開門,從縫隙中看見陳守中暈倒在地。
  世界亂了套。辛唯好本事。
  陳守中被送到醫院,隻是心髒病突發,並沒有生命危險。
  等忙亂過了,陳晉和蔣明月帶之夏回家。剛好陳得願要出門,見了父母還能站好了喊一聲爸媽,而遞給之夏的眼神則充滿了幸災樂禍。之夏冷冷地瞪回去,他頭一縮抓著鑰匙就跑了。
  陳晉也無力追究他要去那裏,隻是疲憊地坐在沙發上揉著眉心。
  “去休息吧。”蔣明月勸說,同時看了之夏一眼。陳晉卻搖頭,往後一靠,帶著一種灰心的神氣,無可奈何地看著站在那裏一動不動的女兒。
  “之夏,你為什麽這麽做?”
  “我什麽也沒做。”
  “我知道你對家裏不滿意,可是沒想到你不滿意到這個程度。”
  之夏受不了陳晉語氣裏那種故作平淡的哀傷,一點也不激烈但是字字要將她釘在恥辱柱上的淡然,她立刻揚起聲調:“你們也未免太高看我了。小叔叔三十多歲了,難道要我看著他?要我為他的行為負責?”
  陳晉意外,盯著她看了好久才起身,負著手在屋裏走了兩步:“我不是要你對你小叔叔負責,我就是不明白,你明明知道那個辛小姐不是好人,你怎麽還能跟她繼續來往呢?她從前就差點毀了你小叔叔的生活。”
  之夏無詞以對。這的確是她的死穴。當初就不該一時心軟。
  陳晉歎口氣:“之夏,你就這麽恨我們?”
  之夏打了個激靈,猛地抬頭看著他:他們居然不是對她的心思一無所察。
  陳晉從她眼睛裏清楚的看到那種不能置信,居然還帶著點驚喜。他太不明白這個女兒了,簡直像一個怪物。
  他皺眉,語氣嚴厲:“因為我們更疼愛弟弟一點,所以你就故意跟一些亂七八糟的人來往,算是報複,對嗎?你做事完全不考慮我們的感受,甚至故意要傷害我們的感情,是不是?之夏,我們供你吃,供你住,到底有哪點對不起你?”
  之夏睜大了眼睛,有一句話在胸口咆哮,下意識道:“不夠,還不夠。別人的父母不僅僅是你們這樣。”
  “別人的父母?”陳晉被戳到痛處,反詰道:“你該回家的時候不回家,跟男同學隨便來往,讓人追到家裏也不說,大晚上在外麵勾肩搭背地晃蕩。你去問問,哪家的父母會像我們這樣寬容?”
  之夏又驚又怒,恨不得找把刀子立刻劈了陳得願算了。又想冷笑,這是寬容還是不關心?真會往自己臉上貼金。
  陳晉見她一絲慚愧之意都沒有,就繼續斥罵:“你明明知道弟弟可能闖禍,你也不對我們說。陳之夏,你的心裏到底在想什麽?你一個孩子,怎麽可以這麽,這麽。。。”他一急,話不經思考就衝了出來,“這麽沒有基本的道德廉恥?”話一出口他就後悔。
  她終於被他們記得了,卻是以這麽一個方式。
  之夏在心裏哈哈大笑,痛快淋漓,那些語句終於決堤而出:“是啊,我是丟人現眼,怎麽了?是,陳得願歸我管,我還紮破他的避孕套呢,怎麽樣?”
  話音剛落,屋裏的三個人都愣住了。
  隨後,像放慢動作一樣,陳晉的手高高抬起,緩緩落下。之夏的頭偏到一邊,眼冒金星,耳朵嗡嗡直響。
  “陳之夏,你真是作孽啊。”陳晉沉痛地喊。
  而之夏捂著臉轉向他,嘴裏全是腥味,輕輕地笑了笑:“為什麽,你們為什麽要生我?”
  她把那個問句留在身後,拉開門就走了出去。
  她身上隻有幾十塊錢,剛好夠買一張回去的車票。一路不吃不喝回到學校。第一件事情就是發了個短信。
  辛唯推開小禮堂的門。觀眾席的椅子一排排朝前延伸,椅背在陽光下閃爍著光澤。清晨的一切都是那樣清新芬芳,充滿活力。
  隻除了舞台上站的那個人。舞台周圍沒有窗戶,即使是最明亮的白天也比其他地方黯淡。而她抱著手站在那裏,渾身散發著難以言喻的陰鬱氣息,好像是沼澤裏泥的味道。
  辛唯慢慢地朝前走去。
  “我以為你不敢來。”舞台上那個人笑著,一邊拉了一下開關,一束燈光從頭頂地打下來。
  辛唯在舞台下站定,抬頭平靜地看著陳之夏。
  陳之夏快步走到舞台邊緣,沒有用台階,就這樣徑自跳了下來。辛唯不得不後退一步。
  陳之夏大笑,眼神卻無比冷酷: “你放心,這一次,我不會打你耳光。”說罷揚長而去,留下身後燈光慘白,照射在布景上。
  那布景剛完成了雛形,上麵還有陳之夏親筆寫上去的劇名。
  這將是陸橋在沙鷗寫的最後一出劇:罪與罰--續。
  。。
  之夏回到宿舍才覺得全身虛脫。她昨天深夜回到學校,樓門已經鎖了,不想進去,就幹脆到小禮堂貓了一夜。因為太晚,她給叢恕打電話時他的手機已經關機。
  那一夜,她隻能一個人在憤怒和悲傷中顫抖著,覺得時間過得異常緩慢。她每次模擬著將要發生的場景,就覺得血液都湧到頭頂,興奮得嘿嘿冷笑。每次摸到臉頰,就覺得心髒被死死地壓迫著,疼痛得喘不過氣。
  她不知道自己怎麽熬過來的,回到宿舍才想起,她已經將近二十個小時沒有吃喝和合眼了。
  她胡亂泡了一包方便麵吃完,倒頭用被子蒙著頭。雖然頭痛欲裂,但是終究太疲倦了,她昏昏沉沉睡去,一覺醒來已經下午。
  她坐在床沿發了一會呆,理清了思路,去梳洗打扮一番。叢恕還是沒有給她回電話,她也顧不上了,直接去到男生宿舍樓找人。
  開門的人看到她明顯吃了一驚。他們已經很久沒有見麵。他一時竟不知如何措辭。
  “簡行一,我想請你幫個忙。”她直截了當地說。事情到了這一步,她才不覺得有什麽還會讓她羞恥。
  他深黑的眼眸久久凝視她,終於,他點點頭:“盡管說。我盡力。”
  “學生會不是能查到學生的花名冊嗎?我想找個同學的地址。”
  他一愣:“我已經卸任了,不再插手學生會的事情。”
  她焦急起來:“你認識那麽多朋友,總能幫上忙吧?”
  他思索片刻:“好,我先打個電話問問。”
  他打了幾個電話,最後一個人似乎一口答應,簡行一轉頭問她:“你要查誰的地址,什麽係什麽名字?”
  之夏忙道:“我怕記不住,能不能我給他發個短信,他把地址也回到我手機上,省得我還用紙筆抄了。”
  簡行一不疑有他。
  之夏鬆了口氣。如果簡行一真的知道一些事情,那麽一提辛唯的名字他必定起疑。幸好他永遠是個君子,不該問的從不多問一句。
  她按照簡行一的口述記下那人的手機號,抬頭笑笑:“謝謝你。”
  他送她到門口。在樓梯轉角處她終於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他一手撐著門站在那裏,無聲地目送著她。她逃也似的飛奔下去,很快就被別的念頭占據了身心。
  她收到地址後去了一趟網吧,打開WORD,運指如飛地開始寫文檔。幾乎不需要思考,那些話語就自然而然地流了出來,她嘴角浮起淡淡微笑,被電腦屏幕的光一照,顯得尤其莫測。
  過癮,簡直太過癮了。她寫完之後拍拍手,跟網吧主人詢問好如何操作,打印了一份文件,又打印了一份地址,然後將原文件刪除,清空垃圾筒,揣著打印出來的紙直接去了郵局。
  郵局旁邊就是銀行。她寄了信經過,不由停下腳步。
  如果她有骨氣,就不該再要家裏的錢。隻是,家裏還會給她寄錢嗎?她苦笑起來,走到取款機前,想看看自己還有多少餘額夠撐多久。
  也許她該現在就去勤工儉學中心報名。她也二十歲了,應該餓不死自己。實在不行,哪怕去做小姐也成啊。
  她對自己輕聲笑起來。
  提款機顯示了一個數字,她驚異地揉揉眼睛,沒有看錯。
  她立刻跑進銀行要求查詢,查詢結果顯示,今天一早就有人給她直接把錢打進了帳號。
  整整十萬。足夠她交學費,肆無忌憚地活到畢業了。
  她噗哧笑出了聲。銀行工作人員想,現在的學生,可真不得了,這麽有錢。十萬哪,難怪這麽高興。
  陳之夏一路笑著,簡直眼淚都要笑出來了。
  這是什麽意思?一次付清嗎?十萬塊,買斷二十年父女情誼,從此兩不相欠。
  很好,很好,至少她現在是個富女,將來一時找不到工作也不用發愁了。
  她走得太急,腳下一崴,差點被一輛自行車掛到,手肘還狠狠地被車把撞了一下。
  騎車的人跳下來想道歉,她擺擺手,匆匆離去。
  手機響了,是陸橋來的電話,而一接通,傳來的卻是叢恕的聲音:“是我,之夏。”
  “你怎麽都不回電話?”之夏鼻頭一酸,險些當街哭出聲來。
  “我手機丟了。”他囁嚅道。
  “你在哪裏?”
  “醫院。”
  之夏魂飛魄散:“怎麽會在醫院呢?”
  叢恕語氣哀傷:“我大伯過世了。”
  之夏這才放下心,甚至忘記勸慰,隻說:“你什麽時候回來,我去找你。”
  叢恕沉吟半晌:“你到醫院來找我吧。”
  之夏太想趕快見到他,一放下電話就往校門外麵跑去打的。到了醫院按照他說的地方找病房,這才覺得疑惑:“如果是他大伯過世,要我去病房幹嘛?”果然一推開門,看到叢恕頭上裹著紗布坐在病床上。叢容陸橋和唐笑然都在,神色間均有鬱鬱之態。
  “唐老師。”之夏還沒忘記基本禮貌,但是話音在微微顫抖。唐笑然一直很喜歡她,因此笑了笑說:“之夏,你們幾個陪陪叢恕,他爸爸那邊還有點事情要處理,我過去看看。”
  等唐笑然走了,之夏也顧不得儀態,憤怒得眼睛通紅,質問叢恕:“你幹嘛騙我?”
  叢恕隻是很無辜地嗬嗬笑著。
  叢容在旁邊輕聲接口:“哥哥沒有騙你,我大伯的確過世了。是嬸嬸讓他別說他自己也進了醫院,怕你跑過來路上太急出什麽事。”
  之夏輕輕地啊了一聲,再也說不出話來,忍了那麽久的眼淚就這樣無聲無息地流了下來,哽咽著問:“怎麽受傷的?”
  “遇到有人搶劫。拿了我的錢包手機還不算,還給了我一棍子。”叢恕照舊用他大大咧咧的語氣解釋。
  之夏心中一動:“你在哪裏被搶劫?”
  “X市。”叢容氣呼呼地說,“他也沒告訴你吧?他一個人跑出去玩,大半夜的去找賓館才出了事情。被人送到醫院。我二伯伯他們連夜趕去,今天才把他接回來。”
  之夏瞪著叢恕,他一雙眼睛清亮溫和,不易察覺地對她搖了搖頭。
  全身的力氣都被抽幹了。在經曆了那麽強烈的憤怒和悲傷之後與這樣的溫情邂逅,陳之夏再也沒有強撐下去的能力,雙腳一軟,趴在他的床邊痛哭失聲。
  陸橋拉拉叢容,兩個人悄悄退了出去。隔壁床的病人都好奇地轉過頭,心想至於嗎,這小夥子不是看著好端端的嗎?
  叢恕慌了手腳,想去拉她她固執地扭著身子,隻能拚命揉她的頭發:“哎,別哭啊,我就流了點血而已。沒變傻,真的。要不我給你背圓周率?”
  她反手抓住他的手,淚眼婆娑地看著他,像是生怕他突然飛了。
  叢恕凝視她,突然笑著刮了刮她的鼻子,又往旁邊挪了挪,拍拍自己身邊的空位:“坐上來。”
  她照他說的做了。他伸手攬著她的肩頭,任她像從前那樣在他衣服上蹭著眼淚鼻涕。
  這一次格外不同,他能感覺到她的哭聲裏有種絕望到極點的慘痛。
  才目睹了死亡不久的男孩自己也很難過,不知道如何能夠安慰她。
  “你很傷心嗎叢恕?”
  “有點。你呢?出什麽事情了?”
  “沒什麽。讓我哭一場,哭過這次我就再也不哭了。”
  辛唯神思不屬地走在回家的路上。
  方嚴嚴懷孕了。剛才陳卓在電話裏平靜地通知她,並且要她冷靜一下,好好過自己的生活,兩個人暫時不要見麵。
  她自己都沒意識到自己在輕輕地顫抖,腦海中反複出現的,是陳卓溫柔的眼睛,陳之夏那抹冷笑,還有方嚴嚴那種混合著憤怒鄙視的臉。那天的見麵快得如電光火石,她呆若木雞地看著方嚴嚴走近,一杯水潑在自己臉上,然後冷冷地說:“陳卓不會來了,你滾吧。”然後方嚴嚴就走了,留下她在眾目睽睽中狼狽至死。
  這原始得近乎潑婦的行為,也的確有著莫大的效果。
  辛唯卻沒料到方嚴嚴還有最後一招。她不是不知道夫妻間有些事情不能避免,但是一直都在拒絕去想。如今這個消息徹底打垮了她。
  這個狀態下她隻想一個人呆著,可是李楠給她發了好幾個短信,她實在不能不回家。
  門虛掩著,好像是特意為她留著。她推開門走進去,客廳裏很暗,李楠佝僂著縮在沙發上,顯得人特別瘦小,而她手上死死地攥著一封信。
  “媽。”辛唯勉強露出一個笑容。
  李楠抬頭,眼眸好像罩了一層薄薄的冰:“你終於回來了。”
  “出什麽事了?”辛唯脫下外套掛在架子上。
  “唯唯,你是不是在跟一個已婚男人交往?”
  辛唯的手停住。
  “是不是?”不等她答話,李楠的聲音已經揚高。
  “是。”她垂手站在那裏,
  李楠的雙唇微微顫抖,像是根本不敢相信:“為什麽?”
  “我愛他。”如果說之前還有太多複雜的情緒混亂了頭腦,那麽這一刻辛唯徹底地清醒了。
  她愛陳卓,什麽都肯給他,包括幸福。如果他要她走,她一定不會苦苦哀求。如果他要她留,她一定不會退縮猶豫。
  “你是瘋了說出這種話。”李楠把信紙團成一團,握在掌心站起來,“你連對和錯是什麽都不知道了嗎?你年紀還那麽輕,就要把一輩子毀在一個男人身上嗎?”她聲音越來越高,到最後竟有幾分淒厲。
  “媽媽,你別生氣。我自己的事情,自己會處理。”她小聲說。
  “處理什麽?”李楠逼到麵前來,“你馬上跟他一刀兩斷!”
  辛唯不出聲。
  李楠見她不說話,又問:“我跟你說的你聽見了沒有?你馬上跟他一刀兩斷,不準再去見他。”
  辛唯還是沒說話。她不願意對母親撒謊,更不願意拿自己的愛情來撒謊。
  李楠震驚地看著她,像是不敢相信眼前這個就是從小就乖巧的女兒。
  “你是吃了秤砣鐵了心了?”到這個時候,她的聲音反而小了下去,顫顫巍巍地問。
  “媽媽,我自己的事情會處理好的,我跟誰交往,不影響我將來的上進心。我會。。。。”
  “你是不想要我管你?這麽大的事情你都不要我管你?”
  “媽,我不是。我隻是。。。”她狼狽得詞窮。
  “是什麽?你就這麽容易上當受騙,被一個男人幾句甜言蜜語就騙了?已經結婚了還來勾搭小姑娘,真是畜生。”
  “媽,陳卓不是這樣的。”辛唯一急,說話突然就流利了,“我們是真心相愛。”
  啪的一聲清脆響亮。辛唯捂著臉,而李楠舉起的手還沒來得及放下,在半空顫抖著,過了很久她才說:“我是你媽,我不會眼睜睜看著你做錯事。”然後一眼也沒有再看她,徑自走進了臥室。
  李楠堅持的原則是,辛唯一天不認錯不答應跟陳卓斷絕來往,就一天不要回學校。
  辛唯也不辯駁,隻是不吃飯。母女倆就以最老套的情節互相耗著。
  半夜裏辛唯醒過來,覺得不但心口疼,身上也疼。想了好久才知道,原來身體如實地反應著她餓了這個事實。
  她歎了口氣,披衣坐到窗前。
  長這麽大,李楠第一次對她動手。直到現在耳邊還嗡嗡作響。她知道,自己疼,母親更疼。
  可是實在是舍不得。明明知道是錯,也沒法放手。那種五內如焚的苦,不經曆不知道。
  也許可以怪給命運,為什麽不安排他們早點相遇。不知道多年前陳卓蓍草車卦的時候有沒有預見到這個劫數。
  她悄悄走到客廳,那揉皺了的信還在。是用電腦打出來的,上麵有幾個字眼頗為觸目驚心。主動,勾引,投懷送抱等等。可以想象寫的人以怎樣鄙視侮辱的神情在形容她。李楠對女兒到底還是不忍心,沒有進一步的用這些指責傷害她。她低下頭,眼淚落在信紙上,又從光滑的紙麵滑下去。
  到了周一,李楠到底心疼女兒,讓她回了學校。臨走的時候母女倆也沒有對視過,彼此都心事重重。
  她去了研究所工作,下午六點多回到學校。看了看手機,陳卓還是沒有聯係她。
  她覺得異常疲勞,卻也不想回宿舍休息,就往沙鷗的小禮堂慢慢踱去。
  一輪明月掛在天上,小路被照得如同鋪了一層霜。暖春到來,樹林裏花都開了,香味飄得老遠。周圍情侶一對對從身邊經過。
  辛唯此刻想起的,卻不是陳卓,而是父親。如果有機會,她會希望能跟父親說說自己的想法。人這個東西實在太複雜了。是和非在強烈的感情麵前也會模糊了界限。沒有誰願意被千夫所指,隻是開頭的時候想得太簡單,等陷下去已經萬劫不複。想必父親能理解吧。
  禮堂的門開著,裏麵的笑聲不時傳來,那樣隱隱綽綽,似流沙經過指縫,是她去不複返的青春時代。
  她站了一會,看自己的影子在月光下被拉得老長,然後轉身而去。
  迎麵和一個人狹路相逢。月色正好,那人臉上神情纖毫畢現:先是一驚,隨後是憎惡,很快又變成了冷漠不屑,手插到口袋裏去。
  真是巧。辛唯本來也想去找她。
  “是你寫的信?”她聲音壓得很低。
  “什麽信啊?”之夏回答得也很輕,乍一看好像兩個女孩在親密地說悄悄話。
  “你把我跟你小叔的事情告訴了我媽媽。”辛唯看著她的臉,突然住嘴。陳之夏故意的。她連裝裝樣子都不屑,隻是笑著,輕描淡寫地否定,明明知道騙不了人,隻是為了侮辱自己。
  “有證據嗎?”之夏斜睨她,“有的話來打我啊。不過,難道你不是第三者?”
  “是又怎樣?我跟他你情我願,用不著你來評判。”辛唯口不擇言卻底氣不足。
  “我還是那兩個字,”之夏笑意盈盈地說,“下賤!”
  辛唯想起李楠傷痛的樣子,突然也火了,語氣前所未有的強硬:“不管我錯沒錯,這是你我之間的事情,為什麽要扯上我媽媽?她身體不好,你怎麽忍心讓一個老人。。。。”
  “錯了。”之夏傲慢地打斷她,“這是你和陳卓之間的事情。為什麽又要傷害我嬸嬸,我們家,還有,我?”
  之夏的眼神讓人聯想到一把刀麵生了鏽但是刃口仍然鋒利的刀子。
  辛唯原本以為自己隻要有愛就無所畏懼,可是現在她不能確定了,因為對方變得實在太可怕。
  “陳之夏,你瘋了。”她喃喃道。
  之夏撇撇嘴,細聲細氣地說:“就算我瘋了,也要拖著你一起瘋。”又輕聲笑起來,從她麵前揚長而過。哢嗒一聲極為細微,辛唯並沒有聽到。
  黑色的奧迪緩緩停在路邊。辛唯奔過去,飛快地拉開車門坐到副駕駛座。她側頭去看坐在駕駛座上的男人,大半個月不見,他顯得憔悴了很多,不過因為瘦了的關係,倒比之前顯得年輕些。
  他轉過頭,對她溫和地笑笑:“唯唯,你好嗎?”
  所有的委屈都在胸口翻騰,她卻極力克製著自己:“很好,你呢?”手伸過去握著他的。
  “我很好。”
  “我想你。”她說著,眼眶終於紅了。
  他摸摸她的頭發,擰鑰匙打火:“想吃點什麽,我帶你去。”
  “不要。”她固執地摁住他的手,“我不餓。你多陪我坐會。”她不願意去公眾場合,隻想跟他單獨呆著。
  陳卓歎了口氣:“唯唯,給我點時間,我會給你一個交代。”
  他誤會了,以為她這麽執拗是要逼他做個決定。辛唯心頭一酸,抱著他的胳膊就哭了起來:“你說什麽啊?我隻是想見見你,我不想要怎樣。你不知道,我多難受。”
  他費勁地抽出手摟著她。外麵下起了小雨,淅淅瀝瀝地落在車頂上,前窗玻璃上,側鏡上。整個世界在雨水的痕跡外形成一個模糊的影子。
  “你怪我嗎?”她心裏惴惴不安。
  “別傻了。要錯,都是我一個人的錯。”
  在任何情況下他都能維持一份溫柔大度,讓她萬劫不複。
  而她的眼淚流到他嘴裏,明明是苦的,卻帶著不可抗拒的誘惑力,像是一劑鴉片。
  欲望與沉淪互為因果。不知道是因為已經沉淪了才有更強烈的欲望,還是因為有強烈的欲望而更加沉淪。
  天漸漸黑了下去。
  臨別的時候他又吻了吻她,她心滿意足地下車,完全忘記了一個事實:這次見麵對他們關係將來的走向沒有絲毫幫助,他沒有給她任何可以預期的承諾。
  雨已經停了,她臉上帶著笑意輕盈地跨過一個個水坑,嘴裏還輕輕哼著歌。卻突然覺得有些不對,抬起頭來。
  路的盡頭站著李楠,並沒有看她,眼睛死死地盯著陳卓車子離去的方向。
  辛唯打了個哆嗦,忙跑過去:“媽。”
  李楠沒有看她一眼,轉身往巷子裏走去。母女倆像是在比賽一樣在濕漉漉的路上快步走著,全然不顧水濺在身上。
  一進門李楠就走向自己的臥室,辛唯想跟上去,門卻在她麵前砰地關上。
  “媽。”她急切地拍門,“媽,你出來跟我說句話,我們談談好不好?”這個瞬間她覺得母親像個任性的小孩。
  裏麵沒有動靜,她把耳朵貼到門上。突然門上一聲巨響,震得她耳膜發疼,卻是李楠把什麽東西砸到了門上。從那稀裏嘩啦的聲音判斷,應該是床頭的花瓶。隨後李楠尖銳地責罵聲響起:“你還當我是你媽媽嗎?啊?我辛辛苦苦把你養大,你一句話都不肯聽我的。你嫌自己犯的錯還不夠多是嗎?”
  “媽,我錯了,你先出來,出來我們再說。”她懇求著。
  “辛唯,你要那個男人還是要我?”
  辛唯覺得荒誕,這情景,好像電視上的民國電視連續劇。可是她隻能順著演下去:“媽媽,媽媽。你開門好不好?”
  “你要還想見我,就答應我再也不去見那個男人。”李楠在裏麵歇斯底裏地吼。
  辛唯心裏湧起不安:“媽,你在裏麵幹嘛?”
  “你還關心我幹嘛?你鬼迷心竅了,你連你媽都不要了。”又是一樣重物砸在門上。
  那玻璃還是瓷器碎裂的聲音讓辛唯心驚肉跳。
  “你跟辛培華一樣,鬼迷了心竅!”李楠尖利的哭泣聲響起。
  辛唯聽見父親的名字,定在那裏,一動也不能動,隻是嘴裏喃喃地道:“別說了,媽,你別說了。”
  “狐狸精把他勾引跑了,你現在自己要去做狐狸精?辛唯,我白養你了,白養你了。我不如死了算了。這麽多年是為什麽啊?你有沒有廉恥?你怎麽會是我的女兒?”李楠嚎啕大哭,傷心欲絕。
  海市蜃樓刹那間消散。她建立起來的一切美妙回憶被踩在地上成了泥。
  隱隱記得的那些爭吵在此刻尖利得如同地上碎裂的玻璃片。
  “辛培華,你要去哪裏?老婆孩子你都不要了嗎?”
  “對不起。”
  “那你滾,永遠不要再讓我見到你。”
  “車禍?跟我有什麽關係,我們已經離婚了。”
  “我要離開這裏。不勞你們費心了。我再說一次,辛培華跟我沒有任何關係。”
  辛唯踉蹌後退,被身後的沙發絆到,差點倒翻過去。
  不想承認的事實,始終是事實。
  而陳卓溫柔的笑意和親吻居然在這個瞬間無比的清晰真切。
  所有碎片翻滾起來,如同沸了的水,滾了的油。她覺得那種痛讓她連自己的心在哪裏都感覺不到了。
  她閉上眼睛用力喘了幾口氣。突然發現屋裏不知什麽時候變得靜悄悄的。
  她大驚失色,撲上去再次用力拍門:“媽,媽,你不要嚇我。你在幹嘛?你說話啊。”
  裏麵沒有任何動靜。辛唯用力擰門把手,差點把自己的手腕撅斷。
  她猛然想起母親愛在針線簍裏藏鑰匙,立刻拉開櫃子把針線簍拿出來。上次縫扣子的時候李楠把一根針插在線上沒收回去,辛唯一翻,深深紮在食指尖上,疼得她眼前一黑。匆忙拔出來,在嘴裏吮口血,把所有東西都倒在地上。她終於看見幾把晶亮的鑰匙,忙撿起來過去一把一把的試。
  第三把鑰匙把門打開了。辛唯踩著一地的玻璃片衝進去,看見李楠臉色蒼白地倒在床上,魂飛魄散。
  她忙著抓起電話要撥120,卻被悠悠醒轉的李楠握住了手腕:“不用。”李楠掙紮著要坐起來,辛唯隻好放下電話去扶著她。
  李楠額頭唇邊全是汗水,辛唯用手去擦,聽見母親顫顫道:“不用,應該是血糖太低。”辛唯馬上跳起來去廚房裏衝了一杯糖水,拿在手裏喂李楠喝下去
  李楠漸漸恢複過來,靠在枕上喘氣。辛唯輕輕問:“媽,你是不是以前也有過這樣暈倒?”
  “嗯。”
  “你怎麽都不告訴我?”辛唯抽抽嗒嗒地哭起來。
  李楠睜眼,悲哀而嚴肅地看著她,想伸手去摸她的頭發,卻又放了下來。辛唯看見她的眼神,想也不想就挨著床邊跪了下去:“媽媽,是我錯了,對不起。”
  李楠歎了口氣,語氣變得極為和緩:“唯唯,你就這麽喜歡他?他哪點好,說給媽媽聽?”
  “他成熟,穩重,博學,寬和。”辛唯覺察到母親態度的改變,心裏陡然升出希望來。
  李楠點點頭,微微笑了笑:“他叫什麽名字?”
  “陳卓。”
  “做什麽工作的?看樣子混得不錯。”
  “是啊,他在××公司做部門總經理。”
  李楠又笑了笑,過了很久,笑意終於斂去:“你要是真的知道自己錯了,就答應我,再也不去見那個人。”
  辛唯一愣,隱約覺得不對,本能地叫了一聲:“媽媽。”
  “我的話已經放在那裏了,有他沒我。你要是非要跟他在一起,可以,你以後別再踏進這個家門,我是死是活都跟你沒有關係!”李楠快速而決絕地說。
  辛唯聽見那個死字,覺得五髒六腑都攪了起來,淚如雨下:“好,媽媽,我答應你,我不再跟他來往。“
  李楠終於伸手摸摸她的臉:“起來吧。”仔細端詳女兒的神情,那麽神不守舍,那麽痛苦悲哀。李楠勾了勾嘴角,看來隻有釜底抽薪才最有用。
  李楠睡著後,辛唯渾渾噩噩地回到屋裏。她覺得頭好像被千萬根針紮著,呆呆坐到電腦旁,無意識地開機,聯網。她的QQ上所有頭像都是灰色的,其實她也沒有幾個好友,隻是這個時候她特別想看見那個叫“等待明天”的人。那是陳卓的QQ。
  她點開,打了幾個字又刪去。再打,再刪。最後隻能頹然的關上窗口。
  她覺得異常寒冷孤單,就到校園BBS上想看看有沒有人可以說話。網絡有點慢,BBS首頁拖了很久才打開,她就眼睜睜看著首頁十大新聞一條一條顯示出來,嘴唇微微發抖,腦海裏乍然一片空白。
  陳之夏學到了最簡單最直接也最有效的報複方式。
  最好的朋友當然有最精彩的料可以爆,這才是貨真價實的出賣。有文字,有照片,甚至還有做過處理把別人名字隱藏掉,辛唯親口承認是第三者的錄音。
  網絡時代,隱私多媒體呈現。
  而那些早就等著看戲的人好像鯊魚聞到了血腥味,終於一哄而上。
  學校裏已經鬧翻了天。這是本校建立BBS以來最大的八卦話題,辛唯好像被剝光了拉到陽光下展覽。她同宿舍的同學,同樓的女孩,愛慕過她被她拒絕的男孩,因為畢業問題感到不公平的同學,每個人都在講述關於她的故事。
  她虛偽,冷漠,無情,花心,懂得賣弄姿色換取自己想要的。
  從前對辛唯還有些好感的男孩們現在見到她要麽懷著好奇評判的心態打量她,要麽給一個鄙夷的眼神。盡管她在研究所呆的時間比較多,終究還是要回學校,走到哪裏都有人指指點點,還有人大聲地,不懷好意地講笑話諷刺她。
  甚至有人不斷地給她發汙言穢語的短信,或者打電話,一接通就破口大罵。
  網絡可以讓評論者徹底隱身不會被反過來審視,所以一個人的道德缺失一旦被赤裸裸地公開了,所有激烈的評價包括謾罵都不費吹灰之力。而這個社會正在以一種光怪陸離地姿態沉淪,人們痛心疾首,見到這樣典型的無恥的例子,愈發不會手下留情。
  辛唯不敢回宿舍,因為她不得已關了手機,有人打電話到宿舍,嚴重幹擾了宿舍同學的生活。她們原本就憎惡她,這下連基本的禮貌都不會顧忌,不斷用言辭刺傷她。她也不敢回家,生怕麵對李楠,也怕被李楠問出端倪。隻好長久地逗留在研究所裏。
  可是導師含蓄地提醒她,一個大姑娘家,天黑了留在大多是男生的研究所裏影響不太好。而她好幾次經過機房,發現研究所的研究生也在上那個BBS,人們一見她進去就立刻停止說話,裝模作樣地開始幹點別的。極端好強愛麵子的辛唯隻能當作沒看見,悄悄退出去,身後馬上又響起了各種聲音。
  陳之夏拿準了她的七寸。她被兜到一張網裏,那張網每條經緯都是鋒利的刀刃,漸漸收攏,要將她生生淩遲。她垂死掙紮,全身是血。
  而始作俑者陳之夏卻沒有一直留在學校欣賞自己的傑作,而是坐著公共汽車前往城市的另一邊。
  她很久沒見陳卓了,約了在他辦公室樓下見麵一起吃飯。她在那裏等了很久不見陳卓,就給他打了個電話:“叔,你還不下班嗎?”
  陳卓吸口氣,苦笑著說:“抱歉啊之夏,我忘記約了你。我現在不在辦公室,我在家。”
  “我過來找你。”之夏立刻說。
  陳卓猶豫了一下,好像那邊有敲門聲,他匆匆說:“先這樣吧,你先回學校,我再跟你聯係。”
  之夏一驚,突然想起方嚴嚴那個表情陰狠的表哥來,當即揚手叫了一輛出租車直奔陳卓處而去。
  她在樓下看到一輛卡車,工人正從樓上把東西搬下來。那些家具都是之夏熟悉的,她愣愣地站在那裏,嘴裏好像嚼了黃連。
  方嚴嚴從旁邊一輛車裏下來,遠遠地看著她。之夏拿不準要不要過去,她倒對之夏招了招手。
  之夏衝她走去,她的衣服穿得很寬鬆,本人又一向豐腴,之夏不確定她是不是還懷著孩子。不過她的氣色不好是顯而易見的,這場戰爭沒有勝利者。
  “嬸嬸。”她還是叫了方嚴嚴一聲,即便在那樣被傷害過之後。從某種程度上說,她理解方嚴嚴,如果不是有感情,就不會被對方傷害進而激烈地反擊。
  方嚴嚴感慨而哀傷地看著她,輕輕地問:“有什麽想要拿去做紀念的嗎?”
  之夏搖頭。
  “我再也不是你的嬸嬸了。之夏,希望你一切順利吧。有些我說過的話,是無心的。你別放在心上。”
  “我知道。”
  方嚴嚴看著這個成熟懂事的女孩,重重地歎了口氣。
  “你就這麽便宜了她?”之夏突然問。方嚴嚴一愣,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眼裏浮現一抹歉意,她的確是錯怪了之夏。
  “沒有誰便宜誰的。這樣的丈夫早分手是我的運氣。”方嚴嚴頓了頓,笑 來,“不過我不覺得你小叔會娶她。”
  “啊?”
  方嚴嚴眨眨眼:“這是女人的直覺。”
  見之夏猶自狐疑,方嚴嚴終於吐露:“今天你小叔叔心情很不好,你等會上去要小心些。辛唯的媽今天到他單位大鬧了一場。”她攤手,“你小叔也要麵子,尤其是在這種國營大單位。今天這麽一鬧,真是難看。”
  之夏明白了。辛唯的媽媽存心要拆開他們。光腳的不怕穿鞋的,這破壞力可大了去了。陳卓和辛唯這下更是前途堪憂。
  她想到陳卓遭遇的難堪窘迫,心中一痛,對方嚴嚴說了聲再見,轉身飛跑上樓去。
  方嚴嚴的警察表哥拿著清單指揮著工人搬什麽不搬什麽。陳卓正安靜地站在屋子的一邊看著他們忙忙碌碌。他的風度一向極好,這麽大的事情也好像同自己無關。直到他看見咚咚從電梯跑過來,站在門口睜大眼睛看著一切的之夏。
  陳卓微微動容,之夏已經快步朝他走過去:“小叔。”
  他笑了笑:“等他們走了我們泡壺茶喝。”
  等工人們真的都走了,他們坐在沙發上。巨大的等離子體電視已經被搬走,客廳顯得空蕩蕩的。之夏進廚房泡茶出來,陳卓疲倦地揉著眉心,抬頭對她微笑:“餓了嗎,我們叫外賣好了。”
  他強撐著做樣子,讓之夏特別難過。她看著他說:“小叔,今天是不是發生什麽事了?”
  “你遇到嚴嚴了?”陳卓立刻想到,隨即搖頭歎氣,“她跟你小孩子說這些幹什麽?”
  “我已經二十歲了。”
  陳卓笑起來,點頭道:“遇到一些不愉快的事情。辛唯的媽媽。。。。不知道怎麽找到了我的公司,到我辦公室哭鬧了好幾次,還驚動了我的上司。”
  “她太過分了。”之夏脫口道,對辛唯的厭惡又增加了一層。
  陳卓沉默了一會,並未置評,反而說:“之夏,我在考慮一件事情,我可能要離開這座城市了。”
  之夏大驚,咬著嘴唇說不出話來。陳卓又說:“你先不要告訴別人,這隻是一個初步計劃而已。”
  “不要。”之夏微弱地喊。
  陳卓無奈地看著她:“對不起。”
  眼淚簌簌而下,她哽咽不能成聲:“你別走啊。你走了我怎麽辦?”她伏在他膝蓋上,瘦瘦的肩胛骨一起一伏。
  陳卓難過極了,澀然道:“傻孩子,別哭。我這是工作需要,該為小叔高興對不對?”
  “不是,我知道不是。”她悶聲喊。
  他撫摸她的頭發,像哄孩子那樣拍她的後背:“對不起,之夏。是我不好。我連累你很多,讓你難受了。”
  “不,不怪你。”她抬起爬滿眼淚的臉肯定地說。
  陳卓不忍看她,略略別過臉去,想了一會才問:“你夠錢花嗎?你爸媽如果為難你,跟我說。”
  之夏隻是搖頭,抓著他的袖子,眼淚打濕他的膝蓋:“我不要錢,他們給了我很多錢。”她很想求他留下來,卻意識到如果不是因為自己的固執,他不會被最後逼到山窮水盡,不得不避開人們的指指點點而遠走。
  “別哭之夏,別哭好嗎?將來有合適的位置,我還是會回來的。再說再過一年你也畢業了,未必就留在這個城市嘛。”
  她並沒有被說服,隻是知道不能再哭下去給陳卓更多的壓力。她平靜了一下情緒,坐到一邊,抽出紙巾擤鼻涕。
  “小叔,我一直想問你一個問題。”
  “你說。”暮色已經徹底降臨,他把客廳裏的燈全部打開,愈發顯得家裏一片狼藉。
  “你愛嬸嬸還是辛唯?”
  長久的沉默後陳卓說:“我不是不愛嚴嚴,隻是我們之間其實有很多問題,並不像你所看見的那麽和睦。”既然已經說開來,又沒有更好的傾吐對象,陳卓索性繼續道,“嚴嚴是個太有主見的女人。我在外麵也算能呼風喚雨,回到家累了,還得事事遵照她的意思去做。”
  之夏無語。方嚴嚴的確不夠溫柔。而她也沒想到,那樣懂得愛惜女性的,溫和的陳卓,也同樣需要溫柔。
  “至於唯唯。。。。我本來一直希望能夠照顧她,直到她不再需要我。她是個好姑娘,對我很好,我並不想讓她傷心。”
  之夏靜靜地思索著這番話。或許正是陳卓對女性的理解和關懷,他才容易對某些女性產生感情,也格外容易吸引某些女性。不管陳卓願不願意承認,那樣年輕美麗的身體永遠有著致命的誘惑力。而他對辛唯的感情,摻雜著新鮮,憐惜,刺激,男人的滿足感,還有一點別的什麽。
  之夏不會評判陳卓,隻是突然悲涼地覺得,一個人要出軌,要變心,理由可以千奇百怪,甚至無關愛情。
  陳卓看看表:“太晚了,我送你回去。”之夏也沒有堅持,跟著他一起下樓。
  到學校門口,之夏下車,回頭再次望望陳卓,他眼神複雜而溫柔,克製又無奈。
  之夏揮揮手,飛奔進學校裏,眼淚再次湧出。
  不管怎麽徒勞,最後還是什麽都沒剩在手裏。失去的,還是失去了,再大快人心的報複也無法挽回什麽。
  隻是到底是誰埋下的種子,長出今天的惡果?
  在這樣的情緒之下,陳之夏無法入睡。她給叢恕打電話,叢恕說:“我看老陸今天也很不爽,要不我們去劃船吧。”
  他們很久沒有去公園了,從前那些快樂的時光現在回頭看好像已經是上個世紀的事情。
  沙鷗還是那個沙鷗,人比以前多了很多。隻是把目光逐一掃過去,已經有些熟悉的麵孔消失,成為記憶。
  這次陸橋,叢容,之夏和叢恕一個船。兩個壯勞力一起開動,卻比其它船都要慢,眼看著別的船已經在前麵水花四濺得打成一片,他們的還在波光粼粼的湖麵上緩緩地漂浮著。
  叢容本來是個特別活潑的姑娘,見到陸橋和之夏意興闌珊的樣子也不敢說話,卻對叢恕說:“哥,你帶口琴沒有?”
  叢恕摸摸了兜,咧嘴一笑:“嘿,走運,真的帶了。”
  月光照在水麵上,隨著口琴聲好像有層薄霧在流淌。
  “我來唱一首歌,古老的那首歌,我輕輕地唱,你慢慢地和。”
  陸橋整個人一震,抬頭看著叢恕。而之夏也心裏一酸。這首歌,他們曾經無數次地在沙鷗禮堂舞台上唱過。隻是這一年發生太多的事情,再也沒有人記得。
  前麵打水仗的人聽見了,也不由自主地停下來,然後向他們靠攏。
  “是否你還記得,過去的夢想,那充滿希望,燦爛的歲月。
  你我為了理想,曆盡了艱苦。我們曾經哭泣,也曾共同歡笑。
  但願你會記著,永遠地記著,我們曾經擁有,閃亮的日子。“
  -----羅大佑“閃亮的日子”
  劇團的成員跟著琴聲一起唱著,而陸橋和陳之夏卻不約而同苦澀地想:“什麽是理想呢?這個世界上有那麽多光明的,美好的東西,他們都在追尋,卻不是我。我的生活,是在人生中灰色的泥沼跋涉,那些細小不可對人言的,甚至可以說是猥瑣的小事糾纏著我。你越想掙脫,反而越陷得厲害。原來不是每個人的青春,都可堪回憶。”
  叢恕吹口琴的樣子異常專注,尤其引人注目地是他的眼睛,那樣明亮有神,充滿著笑意和感染力。
  陸橋看著他,心裏的挫敗感如同一團濃霧包圍過來。為什麽,他總不能跟叢恕一樣,把所有煩惱不愉快都拋在身後?到底是性格決定了,還是環境決定了,他們之間的截然不同?
  而之夏看著叢恕,卻感覺有一股涓涓細流從心底最深處湧出,帶著微弱,卻不可忽略的暖意,在嚴酷冰川下無聲流過。
  這覆蓋冰雪的荒野,也許隻需要這麽一股暖流,就能讓跋涉的人繼續下去。但也有可能,嚐試過這樣的溫暖之後,更不堪忍受寒冷,而徹底失去希望。
  他們再次劃到湖心島上。因為人多了,圍成一圈太擠,之夏和叢恕走到小島的另一邊。
  有一棵樹歪歪的長到湖麵上,之夏想爬上去,腳下一滑,樹皮被蹭下去,把水麵明亮的影子打成了若幹碎片。她一點不害怕,反而在那裏繼續低頭用腳把脆弱的樹枝和樹皮撥下去。
  叢恕抱著手在一邊笑:“你要是掉下去我可不救你啊。”
  之夏白他一眼:“我遊泳好著呢,誰要你救。”
  叢恕齜牙一笑,伸出條腿蹬在樹幹上,隻輕輕一動,之夏就被晃了起來,氣得她大叫:“叢恕,你給我停下來。”
  叢恕大笑,也不敢真玩過火了,就在一邊坐下,吹著口哨,挑著手邊的小石頭。
  啪的一聲輕響,之夏順著看過去,隻見小石塊在湖麵上跳了三下,噗通沉到水裏。
  又是一塊。
  “一,二,三。。。。七。”之夏替他數著,笑道,“看不出來,你還真有兩手。”
  “初中苦練三年呢。”
  “一,你居然有這麽好的耐心。”之夏一麵感慨,一麵在樹上像走平衡木一樣來回走著。叢恕早見怪不怪,也不製止,而是悠然回憶:“是啊,當時暗戀一個小丫頭,跟她比賽誰打水漂打得好。”
  “你贏了嗎?”
  “當然。”
  “那那個小丫頭有沒有成你女朋友?”
  “沒有。我還沒來得及表白,她就轉學走了。”
  “她長什麽樣?”
  “很可愛,有一對大兔牙。”
  之夏終於安靜下來,坐在樹幹上輕輕晃著腿。
  “叢恕。”
  “嗯?”他漫不經心地答。
  “如果你有天發現我是個壞人,你會怎麽辦?”
  叢恕意外,挑眉看著她,十分不耐煩:“你最近可真羅嗦。這問題不是討論過了嗎?我答應你一輩子都力挺你。”
  大男孩豪氣幹雲地笑起來。
  之夏看著他側麵的輪廓,那樣漂亮俊朗,他自己卻從來不覺得,老是做出一些誇張的不顧形象的醜怪表情,包括現在,他也在極力張大嘴巴的笑,以為自己是黑社會老大立下了雷霆萬鈞的誓言。
  她也忍不住微笑了。
  可他卻突然不再笑,轉頭看著她,眼神裏充滿平靜的悲哀:“放心,我不會走的。”
  他當然知道這場巨大的校園風波是由誰引起的。他為她感到難過。而生平第一次,他違背了自己的準則,決定不用對或者錯去衡量一個人。
  他不願意責備她,怕在她已經鮮血淋漓的傷口上撒鹽。他想,如果他對她好點,那麽她不再痛苦,也就不會再去傷害任何人。而他也常常自責,自己畢竟不能讓她免於傷害。
  在那個瞬間,陳之夏也生平第一次想要很溫柔地親一個人,親在他柔軟的嘴唇上,閉上眼睛慢慢摩擦,讓心裏最黑暗的地方進來一點光亮,或許,就可以長出一朵絕無僅有的花。
  他看了她很久,又突然笑了。水麵上的光在他臉上映出光亮和陰影。
  “這兩天我反複的在想,很多事情我從前居然一直沒有意識到。”他的聲音雖然不像陸橋的那樣低沉磁性,卻別有一種質感,尤其是在這樣舒緩卻又充滿感情的時刻。
  之夏的心怦怦直跳。她一直等待,卻又不敢等待的什麽,正向她走來。
  叢恕撓撓頭,自己也有些不好意思,飛快地瞟了她一眼:“我喜歡你。很久以前大概就喜歡了,就是一直。。。。”
  之夏也低下頭去。湖水輕輕地拍打著岸邊,好像一首搖籃曲。她真正體會到少女的羞澀緊張,臉頰發燒,那些書上看來的技巧完全不管用了,心頭又柔軟又滾燙,無數話語起伏蕩漾。
  叢恕重重地咳嗽一聲:“我想那次我去找你,可能真的是有很禽獸的意思吧,就還以為自己特光明磊落來著。”
  之夏被他逗樂,噗哧笑出聲,終於肯抬起頭大大方方地看著他,一雙眼睛裏波光瀲灩。
  他呆了一呆,隱約記得剛認識的時候她就是用這樣的眼神讓愣頭愣腦的自己心慌意亂。
  他突然也明白了。在很久很久之前,她就偷偷地愛上他,所以會容忍他一切荒唐的行為,所以會對林婕始終有著醋意。
  在這彼此洞察心意的刹那,他們居然一動沒動,照樣一個坐在地上一個坐在樹上,默默聽著水聲和遠處同伴的笑聲。
  過了很久,他笑了笑,對著她伸出右手去。她跳下樹朝他走去,把手遞在他掌心,人也跟著半蹲下去。
  他深深地看進她眼睛裏去,嘴角慢慢咧開一個笑容,又帶著點傷悲和感慨。在她把手交給他的時候,他就在想,她應該把她背負的那些擔子也一起交給他就好了。他已經浪費了太多時間,沒有能夠好好的照顧她。
  而她也在想,是不是真的,老天關了一扇窗,會再開一扇窗呢?可是容不得她懷疑,在最絕望的時候,她一直知道,他會在那裏笑嘻嘻地等待她,幫她把沉重的書包接過去抗在肩上。
  他的目光滑到她的唇上,似乎覺得有股芬芳的令人眩暈的香味傳來。他靠近她,非常小心,生怕動作太魯莽打破這個夢境。她微微合上眼,長長的睫毛如蝴蝶翅膀一般扇動著。
  “走啦走啦,太晚了。”不知誰猛地朝他們跑過來大聲吼著。
  叢恕沮喪地歎口氣,對之夏做了個鬼臉,兩個人一起笑起來。他把她拉起來,手一直沒有鬆開。
  回到船邊,劇團的人見了,嘩地笑了一片,還不時有口哨聲響起。叢恕洋洋自得地挑眉,哈哈大笑跳上船去,又轉身來接之夏和叢容。叢容微笑著看之夏一眼,分明也很高興。
  船槳深深插入水麵,蕩起一片片漣漪。之夏扭頭又一次看了一眼這個小島。如她所料,他們再沒來過這裏,那是劇團最後一次劃船。
  他送她到樓門口。阿姨已經在催大家:“到時間啦,快點進來,又不是明天見不到,別難舍難分的了。”
  他們都樂了,雖然覺得彼此笑得很傻,可是還是忍不住一直笑。
  眼見實在拖不得,之夏頓足:“我上去啦。”叢恕一把拽住她的胳膊,飛快地在她額頭上一吻。之夏回頭瞟一眼,見還有人磨磨蹭蹭地往樓裏走,便雙手摟住他的脖頸,吻在他的唇上。
  這個吻深而短暫,如電光火石那樣驚心動魄,酥酥麻麻的感覺從頭頂瞬間傳到腳趾。
  她不得已放開他,笑著揮揮手,跑上樓去。
  叢恕站在那裏老半天不舍得走,隻是嘿嘿地傻笑著。突然覺得後背也開始酥麻,不由轉身抬頭。之夏站在二樓的窗戶邊看著他微笑。
  此情此景似曾相識。叢恕的嘴咧得老大。之夏衝他做手勢,叫他快回去。他一步三回頭,最後做了一個打電話的姿勢,之夏拚命點頭,他才飛奔而去。之夏看著他跑遠,因為跑太快,襯衫都被鼓了起來,好像一張帆。
  她輕輕地笑出聲,覺得嘴裏鹹鹹的,這才知道自己不知什麽時候流淚了。眼看著叢恕的背影終於消失不見,她像個委屈的孩子那樣用胳膊抱緊自己,趴在窗台上,嗚嗚的哭出聲來。
  哭過以後睡覺睡得特別香甜。她一睜眼已經接近中午了。她起來洗漱打扮,然後給叢恕發短信。她記得他今天早上要去醫院複查頭上的傷,所以留言說中午一起吃飯。
  可是等到晚飯後他也沒有來找她。她開始瘋狂地胡思亂想,想起他上一次被打劫,嚇得心都要跳出來了,忙著去找陸橋。陸橋詫異地抬眼:“他好好兒的啊,跟他媽媽回家了。剛走沒多久。”
  之夏的心一沉,沒有再追問什麽,慢慢地走回宿舍去。
  太陽剛剛落山,隻能看見遠處群山的山頂被勾勒出一道亮邊,天空裏淺紫玫紅如水彩一般暈染開來。隻是很快的,天就全黑了。
  那個夏天發生了很多很多事情,許多年後每一個當事人都還記得最微小的細枝末節。
  周宛下了火車回到家,羅珍珍正在沙發上看電視,周嘉則在一邊低著頭鼓搗什麽,嘴裏念念有詞。原來他最近跟下麵租書店的老板混熟了,還管人借到掌上遊戲機來玩。
  “姐,回來啦?”羅珍珍馬上起來給周宛倒水喝,周嘉也暫時放下遊戲機看著她。周宛異常疲倦,接過水,強打精神問了一句:“你們都吃過了嗎?”
  “嗯。”
  她起身到廚房去,垃圾桶裏全是方便麵袋子。她苦笑一聲,自己也搜出一包方便麵,煮了鍋開水,站在一邊發呆。
  羅珍珍跟進來,細聲細氣地說:“姐,我來幫你煮。”周宛看她一眼,發覺她臉色不太好,就問:“你是不是又不舒服了?”羅珍珍笑笑:“有點兒。昨天今天特別忙,都沒空吃午飯的。”他們的家鄉話本來聽上去快而脆,她說話卻故意把尾音拖長,顯得像個大城市的姑娘,嬌嬌嗲嗲的。
  “哦,那你去歇著吧,我自己來。”周宛淡淡地說了一句。羅珍珍沒得到安慰和鼓勵,不免有些失望,悻悻地退了出去。
  周宛確實並不關心她是不是真的不舒服,而是提心吊膽地想,她不會又要辭職吧?想到這一層,她從廚房探出頭叫周嘉過來,問:“你的工作怎麽樣?”
  周嘉被打斷了興頭很不高興,粗著嗓子說:“還成。”又洋洋得意地說,“有幾個哥們兒不錯。”他不說還好,一說周宛反而緊張起來:“交朋友要慎重。”
  “知道了知道了。”周嘉不耐煩地轉身。水咕嘟咕嘟地開了,周宛一手撐在灶台,覺得頭有點暈 ,又追問了一句:“周蟬呢?還沒回來?”
  “在裏屋咧。不知道搞什麽鬼,還把門都鎖了。”
  周宛一凜,忙過去敲門:“小嬋,是我。我回來了。”
  過了好半天周蟬才磨磨蹭蹭地把門打開,一雙眼紅通通的,明顯是在屋裏哭。
  周宛急了:“怎麽回事兒?”
  周蟬哇地一聲哭出來:“姐,我把,把你給我買的手機給弄丟了。”
  周嘉倒是第一個跳起來的:“我靠,你笨豬啊你。”周蟬找到一個工作,這次做得還算順利,就是要在路上耽擱,有時還有夜班。周宛擔心她的安全,買了個手機給她,讓周嘉和羅珍珍都眼紅得不得了。
  周宛心情本來就很糟糕,見周蟬抽抽嗒嗒一副窩囊樣,氣不打一處來,也顧不得責備周嘉,自己就說:“哪裏丟的?怎麽不回去找?就會在家裏哭。”
  她從來沒有用這樣的語氣對周蟬說過話,周蟬一愣,哭得更傷心了:“我,我不知道,我去找過了,沒找到。”
  “什麽好玩意兒在你手裏都是糟蹋了。”周嘉氣得大叫。
  羅珍珍也在一邊氣呼呼地說:“小嬋你怎麽這麽不小心。姐姐好不容易給你買一個。”
  周宛被他們吵得頭嗡嗡作響,喝了一聲:“都別說了。”又指著周蟬說,“你,好好回憶一下今天都走過什麽地方,在哪裏還摸到手機,哪裏就沒有了。”然後轉身去拿自己的手機給周蟬的打電話。
  不出所料,沒有人接。她狠狠地把手機往沙發上一摜,突然聞到一股糊味,叫了一聲糟糕往廚房裏衝進去。
  水已經燒幹了,鍋底黑乎乎的一大片。她想都沒想就伸手去拿,指尖劇痛,鍋子咣當落在水池裏。
  外麵三個弟弟妹妹還在爭執。她定了定心神,打開水龍頭衝著紅腫的手指。
  隻聽砰的一聲,似乎是關門的聲音。她忙出去看,周嘉恨恨地站在那裏喘粗氣,羅珍珍怯生生地說:“周蟬跑了。”
  周宛一愣,抓起皮包就追下去。可是她一路勞頓趕回來,又連晚飯都還沒吃,哪裏趕得上周蟬?追到小區外麵大街上就徹底失去了她的影蹤。
  周宛隻能慢慢地沿著街走,好像心裏很著急,又好像並不在乎,整個人仿佛浮在半空中。
  街燈下人來人往,同她擦肩而過。紅綠燈變換交錯,一輛輛車子停下,又開向遠方。
  她的背已經濕了,頭發也粘粘的,覺得頭實在痛得厲害,腿上跟灌了鉛似的,就靠在路邊的欄杆上歇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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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們是在領事館見麵的。
  這是周宛第六次去簽證了。從她所在的城市去領事館,還要坐幾個小時的火車。她告訴弟弟妹妹自己要加班晚點回來,然後跟單位請了假去簽證。怕誤了第二天的工作,隻敢當天來回。不過請了六次假,領導分明已經很不高興了。
  原來拿到錄取通知書還不等於成功。她在BBS上學習了很多攻略,包括儀表,笑容,應答等等,統統沒用上。有兩次簽證官都沒怎麽看她,就直接給把材料遞還出來。
  她查找相關資料,發現拒簽次數最多的是八次。很多人最後不得已隻能去了加拿大。她後悔自己怎麽隻申請了美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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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轉過頭,腦子裏轟的一聲,表麵上卻很鎮靜:“啊,真巧,江和,是你啊。”
  江和點點頭:“我回國。。。。”又看看身邊的女孩。女孩很乖巧地說:“我去那邊買根冰棍兒。你們慢慢聊。”
  那真是一個漂亮的女子,完全可以當畫報模特。周宛微微一笑:“你太太?”
  “是。上周結的婚。”說完他自己也覺得難堪,咳嗽了一聲。
  “簽過了?”
  “對啊,這種偕行簽證還挺好簽的。”江和一下又興奮起來。他一向是個愛因斯坦類型的人,專注於研究,專注於自己腦子裏的事,對人情世故一竅不通,又喋喋不休地講了會自己本來還擔心不好簽,沒想到簽證官還不錯,那個老黑的口音不錯,他在美國呆了一年聽力漸長等等。
  周宛耐心地聽著,心裏盤算著什麽時候該說要走。江和突然意識到什麽,尷尬地問:“你呢,你簽過了?”
  周宛搖搖頭。他哦了一聲,不知道該說什麽,又問:“沒想到你真的又申請了。什麽學校?”
  周宛把學校的名字告訴他,他皺眉:“這個學校一般吧,在中西部,中國人不多,你專業又不好,難怪簽不著。你應該試試東西海岸的好學校,多申請幾所。”
  要真跟這個人結了婚,真得整天跟在他屁股後麵幫他收拾人際交往的爛攤子。周宛安慰著自己,一麵笑著說:“謝謝你的建議,我要回去了,我們再聯絡。祝你新婚愉快。”
  江和一下不知道該怎麽接口,看著她笑盈盈地對自己揮手轉身而去,還跟從前一樣瀟灑大方,英姿颯爽。那種氣勢讓他自慚形穢,好像今天沒簽過的是他,去差校的是他,還單身一人很悲慘的也是他。
  江和卻不知道,周宛走到街角等車,看到他們夫妻手拉著手甜蜜地吃著一根冰棍時,踉蹌後退,麵如死灰。
  她記起了那些夜晚,噩夢和鮮血鋪天蓋地。她記起那個還隻有蠶豆大小的孩子。她記起自己躺在手術台上,萬念俱灰痛不欲生的感覺。
  原來,她始終還是太年輕,並沒有修煉成百毒不侵的金剛之體。縱使愛情早已死亡,身體和心靈上的傷口都還汩汩流血。
  也許每個人一生都會做一件蠢事,周宛未能幸免。
  而此刻,在這個疲倦到極點的夜晚,一向強悍有力的周宛終於覺得,未來黑得跟墨汁一樣,完全沒有希望。命運待她如此冷酷,努力和執著又有什麽意義?
  陸橋頹然掛上電話。記不清是第幾次,周宛拒絕接聽他的電話。他自然不會不識趣,開始每天,後來每三四天打,再後來每周打,到現在,一個月打一次,對方仍舊不打算和他恢複邦交。
  對這個鐵石心腸的女人,他實在沒法憎恨起來。相反,他憎恨的對象是自己。
  他不想整天見到叢恕,就搬回了宿舍。宿舍裏的人早就司空見慣,每天他默默地坐在一邊發呆,他們照舊說笑。如果他沒吃飯,就幫他帶一份上來。除此以外,也做不了什麽了。
  他們都已經找到工作,就等著畢業後狂歡,然後老老實實地去掙錢。
  陸橋卻還懸著,無論是畢業還是工作都毫無著落。他低頭猛嘬一口煙,又開始打電話。
  “老陸,咳,別著急嘛。我真的把你的劇本給我認識 的所有人都推薦過了。我爸的關係都沒放過。給點時間,好吧?對了,我介紹你去的那個劇組,我把你的東西也給導演看了,你要是實在等不及,可以直接問問他的意見。”
  那是他在電影學院認識的朋友。對方還算夠哥們兒,一次捉刀成功後對他的事很上心。
  陸橋看著自己被煙熏得有點發黃的手指,把煙摁滅,站起身來打算找一包方便麵泡。
  “陸橋,鍾老師叫你到她辦公室一趟。”同屋從外邊回來,一進門就通知他。他剛把調料包撕開,想了想,把飯盒扣上,決定現在就去係裏。同屋在後麵問:“你不吃?我先泡了啊。”他粗重地嗯了一聲,跑到樓下一看,罵了一聲操。
  原來他的自行車被人偷了,隻剩個後輪孤零零地被鎖在欄杆上。他隻好走著去係裏,太陽特別毒,曬得柏油路都起煙,到了係辦的樓前,他已經後背都濕透了。他拿眼偷覷自己在玻璃裏的樣子,還算勉強能見人,轉到廁所用水衝了把臉,拉拉衣服,這才走進鍾老師的辦公室。
  “陸橋,來啦?”老太太正在看文件,見到他慈祥的一笑,摘下老花鏡,“坐。”
  辦公室裏的沙發已經有年頭了,陸橋這麽大個兒一坐下去,連老太太都聽到了彈簧繃的一聲,忍不住笑了。看著這大小夥子,老太太心裏也是一陣難受,用盡量溫和的聲音說:“補考成績都出來了。你一共補考了五門,過了四門。”
  陸橋抬了抬眼皮,沒出聲。
  老太太還想安慰他,“我問過你導師,你的畢業論文其實做得挺好。又要寫論文,又要補考,這個成績已經很不錯了。”
  陸橋咧了咧嘴,笑比哭還難看:“謝謝您。”
  “別灰心。肄業證書也有用。”
  “嗯,知道了。”
  他晃晃悠悠地走出樓去,門口遇到同伴同學,想來已經知道了消息,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遞了兩支煙給他。
  炎炎夏日下,籃球撞擊在水泥地上發出脆響。陸橋伸手,籃球如流星一般飛出去,砸在籃板上,在籃框邊緣繞了兩下落下來。
  額頭上的汗流到眼睛裏,迷得眼睛有點辣痛。他用力一抹,跑過去把球撿起來在手上拍著。後麵有人喊他的名字,他轉過頭,是一個同屋。那人跑過來:“我靠,你不怕中暑啊?”一麵又說,“你爸媽來了,沒找到你,我讓老劉帶他們先去學校招待所住下,你趕快回去衝個涼換身幹淨衣服。”
  該來的總是會來。陸橋把一桶涼水嘩地澆在身上,饒是天氣那麽熱,皮膚上也起了細細的雞皮疙瘩。他用毛巾擦著頭發走回宿舍,看清坐在屋裏的人,全身不由一僵。
  屋裏坐了一男一女,都顯得瘦而且文質彬彬。那是陸橋的父母陸開和彭詩華。
  同屋幾個男孩勉強找到兩個尚且算幹淨的杯子,一人下去買了一大瓶可樂,給陸開和彭詩華倒上,給陸橋一個眼神,紛紛找借口溜了出去。
  陸橋套上一件t-shirt,默默轉過身,立刻就覺得臉上一陣火辣辣的疼痛,卻是陸開撲上來就給了他一個耳光。
  彭詩華急了,上來想攔,被陸開一掌推開,然後一腳踢在兒子小腹上。
  彭詩華低聲喊:“幹嘛?別打了。”
  “你他媽的給我閉嘴。”陸開低聲罵,“瞧瞧你生的這個不爭氣的兒子。”反手又是兩個耳光打在陸橋臉上。
  一家人像是早已有了默契,動作很激烈,卻沒有發出很大的聲響。
  陸橋低著頭默默閃躲,陸開一麵動手一麵低沉地罵。如果不是親耳聽到,很難想象一個看上去是個知識分子的男人嘴裏會有那麽多汙言穢語。
  陸開揍了半天,還連帶彭詩華也挨了兩下,想想不過癮,抄起一把椅子就往陸橋身上砸。陸橋下意識閃躲,左肩還是挨了一下,正好打在鎖骨上,疼得他倒退數步,撞在書架上,書架上的書嘩啦啦掉了下來。
  陸橋同屋幾個哥們兒本來就不放心,跑到隔壁宿舍坐著,這下聽見聲響跑進來。看到比兒子瘦比兒子矮的陸開居然能把陸橋打成這樣,都嚇得半死,忙著衝上去攔著:“陸伯伯,有話慢慢說,別打了別打了。”
  陸開也是一時急了,否則平時不會在人前動手,隻好忿忿將椅子放下。有人笑道:“快開飯了。伯伯,我帶你們去我們學校最好的餐廳吃一頓。”
  陸開不說話,嘴裏哼了一聲算是默許。陸橋的眼卻看向母親。眾人這才注意到彭詩華臉色蒼白,原來她剛才幫兒子擋了幾下,被砸中了腰,疼得厲害。
  陸橋眼神一閃,不知道哪裏來的勇氣,抬頭狠狠地瞪著陸開。陸開心下本來有些後悔,卻被他死倔的眼神給激怒了,反手又是一個耳光。
  陸橋想也不想,伸手就是一推。他那麽大個子,力氣又足,真要還手陸開絕對不是對手。他那一推胳膊肘正好撞上陸開的下巴,眾人來不及扶,而陸開已經撞在了高低床上鋪的邊緣。
  陸橋卻沒看見,他已經轉身往外奔了出去,一麵跑一麵忍不住在樓道裏放聲嘶吼,惹得整個樓的人都被嚇了一跳。
  也不知道跑了多久,陸橋覺得全身的水分,包括血液,都被蒸發幹了,才頹然地停下來,一屁股坐在地上。
  太陽終於落下去一點,接近傍晚,已經沒有那麽熱。隻是地麵還是滾燙的,隻是他也顧不得了,索性往後呈大字型一趟,瞪著頭頂藍得接近透明的天空。
  他並非不理解陸開的心情。作為文革後第一代大學生,陸開本來也算是天之驕子,前程似錦。沒想到在單位裏的派係鬥爭裏站錯了隊伍,升職加薪一直無份,隻好辭職下海。下海之後他才知道什麽是百無一用是書生,碰得頭破血流,隻好又上岸,回到原單位做一個不大不小的辦公室主任,直到今天。
  那種無法自我肯定的感覺糟透了。有時它能讓你沉默地感覺骨骼都被壓得吱吱作響,像是被困在墓穴裏的屍體,呼吸不到一絲新鮮空氣。有時它能讓你全身都被憤怒占據,想要尖叫想要咆哮想要放把火燒光這個世界。
  陸開好歹有陸橋做為希望和發泄出口,陸橋呢?
  還有什麽比他們父子注定都是失敗者更讓人難堪的?
  粗糙的地麵堅硬地頂著陸橋的背,頂到發痛。手機響起,他突然意識到,今晚他答應了要去劇組幫忙開工。
  他硬撐著到劇組去,所謂幫忙,不過也就是打打下手而已,哪裏需要壯勞力哪裏就是他。他平日都是得空仔細觀察拍戲是怎麽一回事,從劇本到實現中間又是如何操作。但是這一天他實在難受,隻顧悶著頭苦幹。當中去買了一次夜宵,回來一點食欲都沒有,見眾人吃得開心,就獨自走到後麵抽煙。
  他渾身疼得厲害,剛才去廁所照鏡子的時候也看見自己臉上有瘀青。別人都當年輕小夥子一時衝動跟人打架,也不好問,倒給他省了好多麻煩。
  他彎腰想蹲下去,這才覺得肋骨處如針紮一般,方才搬東西的時候竟不知怎的沒有覺察。他掀開已經沾了一圈白色鹽漬的T恤,看見自己腹部一大塊烏黑。又斜拉下領口,看見傷痕,忍不住罵了一句髒話。
  陸開年紀漸漸大了,下手倒一直很重。
  他點了根煙,看著青煙嫋嫋升起,前方樹梢上掛著半枚月亮,那一陣煙仿佛就要飄到仙境一般,不由恍神半晌。那種深而且鈍的痛小口小口地齧噬著他的心髒。
  他抬手看表,一瞥眼卻看見垃圾桶裏有什麽東西特別熟悉。他伸手掏出來,那沾著煙灰等穢物的一疊紙赫然是他寫的劇本。他站了很久,拿著進衛生間,關上門,扯了些紙坐在馬桶蓋上小心地擦著封麵。
  有人走進來,他渾沒在意,隻是低頭一點一點地擦著,直到聽到自己的名字,才一凜,聽出那是導演的聲音:“小夥子挺勤快的,不過那劇本,真是垃圾。”
  最後四個字如重錘一般敲在他太陽穴上,他眼冒金星,差點喘不過氣。等他們走了,他踉蹌奔出去,看見鏡子裏的自己滿眼血絲,表情灰敗,如喪家之犬。
  真是垃圾。
  他自以為傲的最後依憑終於全然崩塌。他雙手撐在洗手台上,看著自己的手止不住地顫抖。
  外麵有人大聲叫他。他把劇本別在牛仔褲後麵的兜裏走出去,行屍走肉一般開始工作。
  收工的時候已經接近天亮。他在清晨的薄霧中踽踽獨行。從前他還會在陰鬱不安的心情裏欣賞一下這個城市早晨的清新,那時他總是靈感如泉水般噴薄,一麵走一麵在痛苦與創作的快樂裏顫栗著。而今天,他覺得自己每一個細胞都麻木了,散發著惡臭,像一堆垃圾。
  最可悲的是,這堆垃圾還有思維有感覺。
  手機提示音響了。他下意識地拿出來一看,發現自己錯過了好幾個電話和短信。
  “你爸爸進醫院了,快來。”
  他重重地倒抽一口涼氣,發足向醫院狂奔而去。找尋一圈沒有蹤影,才又去看短信,原來後麵還有幾條說陸開已經沒事了,回了招待所。
  他即刻趕往招待所。要敲門之前卻不免踟躕,生怕太早吵醒了父母又要挨罵。最後他還是輕輕地敲了兩下,想著要是他們沒聽到就算了,過會再來。
  彭詩華打開了門,一臉憔悴,看見兒子臉上一喜:“橋橋,你去哪裏了?害得我擔心一晚上。”
  “爸呢?”
  彭詩華歎口氣,為難至極,用很低的聲音說:“橋橋啊,你。。。你闖禍了。你爸爸頭上撞了一下,流了點血。”
  陸橋大驚:“要不要緊?”
  彭詩華搖頭,反而說:“你呢,你身上的傷要不要緊?”
  陸橋苦笑:“沒事兒,習慣了。”
  彭詩華眼圈登時紅了。
  她身後陸開咳嗽一聲,分明是醒了,冷冷地說:“叫那個小畜生進來。”
  陸橋走進去,彭詩華把燈打開,護在兒子身前,一麵說:“橋橋,快給爸爸認錯。”
  彭詩華在女性中算是身量很高,足有一百七十公分,可是陸橋仍然能從她頭頂看過去,父子倆無聲無息地對視著。
  陸開頭上貼了塊紗布,臉色很難看。他本來就瘦,表情又因為常年不得誌而顯得有點尖刻,此刻更是陰鬱憔悴。
  陸橋被他打慣了,出了任何事情都第一反應一定是自己不對,此時更是把當時一推的勇氣拋到九霄雲外,縮了一下脖子,輕聲說:“爸,我錯了。”
  陸開咬著牙笑道:“出息了哈,敢打你老子了。”
  彭詩華忙說:“橋橋再給爸爸道歉。”
  “你閉嘴!”陸開嗬斥。陸橋默默地走上前去,站在他的床邊,等待暴風驟雨來襲。把彭詩華嚇得臉色蒼白,忙跟上去隨時準備要護住兒子。
  出乎意料的,陸開這次沒有動手,隻是久久地注視著陸橋。陸橋感受著他的目光,覺得脖子後的汗毛都豎了起來。
  方才接到短信時他被嚇成那種樣子,才知道無論被打得怎麽狠,這份親情始終深厚。其實他不知道,陸開正是用這份親情為要挾,讓自己形成了一種心理定勢,不聽話就是錯的,不聽話就要挨打。陸橋外表彪悍,內裏永遠是個害怕動輒得咎的孤獨的孩子。
  陸橋做好了準備要被痛打一次,下決心無論如何也不可還手。卻聽見陸開用極失望極沉痛的聲音說:“我怎麽就養了你這麽一個廢物點心啊,還心黑得對老子動手了。”
  陸橋打了個哆嗦,抬眼看著他。這是生平第一次,他俯視著比自己矮小的父親,覺得他可憐,更覺得自己可憐。
  他慢慢地往後退去,帶著錐心的絕望。彭詩華一把拉住他的手,懇求地看著他。他卻輕微地搖了搖頭,掙開母親,魁梧的身體微微地駝著,開門走了出去,臨到門口,又轉頭說了一句:“爸,對不起。”
  陸開有些震動,啞著嗓子長歎:“我沒趕上好時候,你趕上了,你怎麽就,就這麽不爭氣?”
  陸橋輕聲笑了一下,再不回頭。
  他漫無目的地走出校園。已經到了上班時間,車輛行人都很多。他卻如同一隻鬼,慢悠悠地飄著,每一步都踩不到實處。
  他終於在一個路口站定,摸了摸兜裏的煙,發現煙盒已經空了,又揣回去,看著前方飛速行駛的車輛,不由自主地朝前踏了一步。
  尖銳的刹車聲響起,一個司機探出頭來怒罵:“找死啊?大清早的一邊兒死去。”
  他低下頭,嗬嗬地笑出聲來。
  陸橋在街上遊蕩的那個早晨,辛唯正帶著一罐煨了一晚上的湯往醫院趕去。
  “你真是有福氣。女兒那麽漂亮,又那麽乖,聽說還是名牌大學的畢業生?”剛走到病房門口,辛唯就聽見李楠同病房的一個老太太在說話。她知道那是在說自己,就沒有立刻推門進去。李楠一向喜歡聽別人誇女兒,辛唯很想聽聽李楠這次會怎麽應對。
  李楠隻略微沉默了一會,隨即用一種很客套的標準語氣笑道:“哪裏啊,小時候也皮著呢。又愛生病。”
  這短暫的沉默旁人一定忽略了,隻有辛唯的心向下一沉。
  “當媽不容易,不過這不是都補回來了嗎?看看你女兒多孝順啊,我家那閨女,唉,不說了。都說娶了媳婦忘了娘,我家這個嫁了人就忘了娘。”
  “你放寬心。我看你女兒女婿都不錯,外孫多可愛。”李楠聲音裏帶著疲倦,明顯是在敷衍。老太太卻眉開眼笑:“我家曉光啊,我們帶著他上街,不知道多少人回頭看。好多人都問我他是不是混血呢。”
  李楠笑了笑,沒有接口。
  老太太又笑道:“不過也沒你女兒漂亮,那天我還聽見那幾個小護士在羨慕呢。她有男朋友了嗎?肯定追的人一大把挑花了眼吧?”
  辛唯適時地推門而入:“媽。”又轉頭對老太太含笑點頭,“胡奶奶。”
  “唉,乖。給你媽媽帶什麽好東西了?喲,這湯可真香。小李,你福氣好啊。”
  李楠忙說:“快給胡奶奶也盛一碗嚐嚐。”
  “不用,不用。”老太太推脫著,辛唯已經微笑著拿過她的飯盒倒了一碗。老太太一嚐,讚不絕口,也不好意思打擾他們娘倆說話,就自己顫巍巍地去樓下花園活動腿腳去了。
  “媽,今天感覺怎麽樣?”隻剩母女倆單獨相對的時候,氣氛有些冷場,辛唯輕聲問。
  李楠看著窗外的樹葉發了會愣,才說:“不錯。我問過大夫了,過兩天就可以出院。”
  “快喝湯吧,涼了不好喝。”
  病房裏隻有瓷勺碰到碗邊的輕響,李楠喝湯幾乎沒有聲音。那種安靜,讓辛唯如坐針氈。她有好幾次企圖打破堅冰,李楠卻眼皮都不抬,始終不肯搭理她。
  辛唯看看表:“媽,我下午還有個麵試。先走了啊。”李楠閉目靠在床上,似乎是睡著了,辛唯無奈,正好趕上護士進來,又小聲叮囑了幾句才離開。
  回到家匆匆洗了把臉換上襯衫套裙,辛唯注視著鏡子。自己的臉色很難看,嘴角耷拉著,顯得比實際年齡大了幾歲。而那種神氣既熟悉,又很不討人喜歡,因為沒有一個人會喜歡一張整天哀怨的臉。她無意識地拿起胭脂和口紅塗抹在臉上,隨著鏡子裏的形象一點點鮮亮明媚起來,她心裏的煩躁也升到了頂點。啪地把口紅往桌上一扔捂住臉龐。
  思緒又回到那一天。她到係辦去,正好在樓梯口遇到主管學生工作的丘行舟。她硬著頭皮喊了聲丘老師,丘行舟笑笑:“你來得正好,到我辦公室一趟吧。”他的聲音雖然柔和,卻總讓辛唯聯想到蛇軟而靈活的身體。
  樹上的蟬已經開始叫了,枯燥單調,摩擦著耳膜。辛唯正襟危坐,而丘行舟則翹起二郎腿。
  那天的對話很長,辛唯早已忘記細節,隻記得他的皮鞋錚亮,腳尖一點一點的在那裏晃,讓她有些頭暈,又覺得惡心。
  丘行舟親自通知她,今年係裏的保研名額因為這樣那樣的原因有所變動,要砍去一個,而被砍去的,正是辛唯的。
  她甚至沒有為自己辯駁一下,隻是平靜地抬起頭,幽黑的眼眸裏看不到一絲情緒。辦公室裏一陣令人尷尬的沉默。他們都心知肚明一切是起因於什麽。
  反正事情已經糟糕到不能再糟糕的地步,多一樁她也不在乎。她起身說了一句知道了謝謝,快步離去。
  走出辦公樓她才想起,自己可以承受這個結果,但是李楠卻不能。她的腳直發軟,走到一張長椅上坐下,心裏第一個念頭是,可不可以這樣一直隱瞞下去,先找到一份好工作,然後再跟李楠慢慢說。李楠見她工作如意了,也許就能接受得好些。
  她念頭既定,就想給陳卓打電話。號碼按了一半又停止。她已經給他帶去夠多的麻煩,又怎麽忍心讓他再為自己發愁愧疚?
  也許是因為匆忙上陣,她對於麵試求職的經曆還少得可憐。發了很多份簡曆,參加了幾個招聘會,都沒有得到正麵回複。
  周末回到家,開門之後李楠並沒有像往常那樣迎出來。她順到聲音走到廚房,李楠正在洗菜,好像根本沒有聽到她進來。她有些心虛,喊了一聲媽,李楠還是沒有抬頭。她手足無措地站了一會,上去想要接手:“媽,讓我來吧。”李楠手一甩,啪地打在辛唯手背上。電光火石之間,辛唯看清李楠的表情,那種長年累月不變的哀怨令她嘴角耷拉著,在憤怒的時候顯出幾分陰冷,讓辛唯打了個哆嗦。
  客廳裏的電話響了,辛唯看李楠沒有去接聽的意思,隻好自己去接。拿起話筒之前她瞟了一眼來電顯示,號碼有些眼熟。一個陌生的聲音震耳欲聾地傳來:“你知不知道你女兒是個第三者?你們家是怎麽教育的?做人不能太無恥。她不配被保研,她活該。”她想也沒想,立刻掛了電話,因為用力過猛,手帶到旁邊一個小瓷像,瓷像落在地上摔得粉碎。
  她渾身冰涼,發著抖轉過頭,李楠也已經跟了出來,雖然目光正投向自己,卻是渙散的,仿佛聚焦到了遠處某個地方。辛唯突然明白過來,這樣的電話已經不是第一次打來了。她下意識地低聲叫起來,把電話線一拔,手撐在桌上喘著粗氣。
  李楠從她身邊經過,走進臥室,關上了門。
  辛唯跌坐在沙發上。她的頭頂是吊扇,正發出輕微地嗡嗡聲飛快地轉著。好像有本恐怖小說裏,電扇落下來,還在飛速轉動的葉片足以殺人。
  落下來吧,讓一切結束,一了百了。也許她都不會覺得疼,因為精神上的疼痛已經接近淩遲。
  剛才那個號碼和她的大學裏那些常用的IP卡電話亭號碼很相似。之前BBS上有人貼過她家的電話,還沒等辛唯要求,版主已經自覺地刪貼警告不得公布他人隱私。然而,還是有有心人記了下來,不斷地打電話來替天行道。
  當夜李楠的膽結石發作,被送進了醫院。
  雖然沒有任何證據顯示膽結石的發作跟人的情緒有關,可是辛唯不能不把兩件事情聯係起來。想必李楠也是這麽認為的,因為手術後,她再沒跟女兒說過話。
  辛唯覺得身體裏有一根弦繃著。這根弦堅硬,擦著她的骨骼,帶來鈍而深沉的疼痛。而她能感覺到這根弦已經繃到了極致,隨時有斷掉的可能。如果斷掉,是不是就能貫穿她的身體,帶來血肉橫飛的快感?
  幸而她的手機響起:“唯唯,你好嗎?”陳卓溫和的聲音傳來。辛唯再也忍不住,哇地一聲嚎啕大哭起來。
  陳卓及時趕來。他安慰了她很久,直到她情緒平複下來,他才談到最實際的問題:“你經濟上有沒有困難?”見辛唯不語,他又說,“我給你那張存折你還沒有動過。我又往裏麵加了些錢,應該夠你應付一陣。”
  她茫然地抬起眼,情緒裏混合著羞愧和震驚。羞愧是因為她已經知道李楠去陳卓公司的事情,震驚是因為他的話語裏有種告別的意味。
  他低頭看著她懵懂的樣子,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而是緊緊地擁抱她,對她說:“我幫你找找朋友,下周你去麵試,好嗎?”
  在這場擁抱中辛唯明確地感覺到,陳卓的身體底部散發出一股衰老的氣息。他的激情消磨殆盡,那力不從心的疲倦不僅僅體現在生理上,也體現在心理上。
  陳卓也許是個自私的人,但他也是一個普通的人,傷害了別人他自己未必好過。當然,這種不好過,也未必會防止他再次犯錯。
  辛唯昏昏沉沉地答應了陳卓的提議。她已經沒有多餘的精力去再想別的。
  然後,在李楠的持續冷淡中,就到了麵試這一天。她努力讓自己再次振作,走到鏡子前把頭發梳好,拿著皮包走了下去。
  那一天她的反應很慢,好像思維和身體分家了,總是徒勞地想抓住對方話語裏的真正含義,卻總不能成功,不得不一次次地請求對方:“能不能再重複一下問題?”
  麵試官很詫異。本來這個麵試僅僅是走一個過場,可是辛唯的表現糟糕得出乎意料,所有問題都沒答上來。這樣漂亮的女孩,腦子又這樣不清楚,真是大忌。
  辛唯別的沒有領會,卻看到了麵試官眼裏的遺憾和隱隱不屑。
  空調車上冷氣開得很足,她一上去就覺得手臂上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陳卓打電話過來詢問情況,她想了想,隻對他說:“還好。”其實她不能瞞下去,卻說不清為什麽要騙他。也許是再不願意當著他的麵暴露自己的軟弱無能,給他增添無謂的煩惱。
  陳卓鬆了口氣,沉吟了一會,仿佛下定了決心一般說:“唯唯,我很快就要調離這個城市了。你要好好照顧自己。”
  “你說什麽?”過了好半天,她才顫抖著追問了一句。
  “我要走了。”
  “是。。。。因為我媽去了你公司?”
  他苦澀地笑笑:“是總公司的決定,正常調動。傻孩子,別多想。”
  電話不知道什麽時候掛掉。
  人的眼淚怎麽會有那麽多,仿佛永遠也擦不幹。她從車上回到家,眼看著天黑了下去又亮起來,眼淚始終沒有停過。
  會不會一切都是噩夢,突然在某個點,瑟瑟發抖的她會醒過來,發現原來這麽劇烈的痛苦都是假的,都是幻象?還是,時間是永遠跋涉不到終點的荒原,一路無望?
  她想過哀求他,抱著他的腿苦苦的哀求,訴說她的愛情和不甘心,用盡所有力氣留住他。如果他不答應,那麽她就死給他看。
  她在腦子裏模擬了一千一萬次,卻始終隻是在她的無人角落繼續哭泣下去。
  她沒臉求他。是她把事情弄得一團糟。如果她沒有追求他,如果她沒有再去他公司樓下找他,如果她能對李楠做好表麵工作,如果。。。。。。。
  在那麽多的假設之後,她心裏充滿了無可奈何的憤怒。她甚至開始恨李楠,為什麽要把自己生到這個世界上來。
  想到母親,她沒有覺得安慰,反而有奇異的念頭在心裏滋生:我不想要父母。如果我是孤兒就好了,那麽就可以一走了之,不必有那麽多不忍心。
  她憎惡自己身上的牽絆。她渴望永久的黑暗。
  早晨醒來以後,陳之夏又在床上躺了很久。牆壁上貼了一張日曆,陽光從床上布簾的縫隙透進來,她頭一偏就能清楚地看到今天的日期。
  失去叢恕的消息已經整整一周了。
  和陳晉蔣明月決裂之後,之夏早就做好了最壞的打算,那麽現在,也隻不過是又重新回到原點罷了。之夏扯扯嘴角,失神地盯著頭頂的床板。
  天亮得太早。其實每天早晨例行播放的廣播都還沒有開始。如果仔細聽,可以聽到屋裏幾個女孩平緩的呼吸聲,不知道是誰還在做夢,嘟囔了兩句夢話,又翻了個聲睡去了。
  枕頭旁的手機振動起來。之夏拿起,看到一條新的短信約她到操場見麵。她立刻翻身坐起來,躡手躡腳地跳下床洗漱,飛快地換了衣服跑出去。
  她從來沒有跑那麽快過,感覺肺都要爆炸了。等看到那個坐在主席台上的身影,她突然泄力了,彎下腰雙手撐在膝蓋上喘氣,喉嚨火辣辣的疼痛。
  “你好久沒有出來晨跑了吧?”頭頂有個聲音笑嘻嘻地說,然後來拉她,“走走,快走走,這樣猛地停下來不好。”
  她被叢恕拉著往上慢慢地走,到了他們常坐的那個台階,之夏一屁股坐下去。叢恕拍拍她的頭頂,自顧自地跳到欄杆上坐著,長腿一晃一晃。
  之夏抬頭看著他。他的輪廓在晨曦中顯得格外俊秀,而那雙明亮的眼睛帶著笑意注視著前方。如果不是太熟悉眼前這個人,也許,她就會忽略了他所有愉快表情下隱藏的悲哀。
  “這個星期我一直呆在家裏想一件事兒,所以沒來找你。”他開口了,又笑了笑,扭頭看著她。她站起身來,挨著他趴在欄杆上。他的手臂貼著她的,散發著滾燙的熱度。
  “之夏,”叢恕抿了抿嘴唇,用右手敲敲自己的腦袋說,“我去醫院檢查的時候,發現這裏出了問題。長了。。。。一個惡性腫瘤。”
  她一動不動,臉上平靜的表情也維持了很久。最後,她直起身,走到他後麵用力抱住他,臉緊緊地貼著他的背。他由著她去,直到汗水漸漸滲出。於是他轉過身一把摟著她,低下了頭。
  之夏永遠記得那個吻,綿長,甜蜜,而溫柔。
  他們沐浴在清晨溫暖的陽光下,鳥兒在梧桐樹上清脆地鳴叫著。叢恕一手攬在她的腰上,一手在她臉頰上輕輕撫過。
  他們都很熱烈,卻誰也不著急,仿佛有長長的一生足夠完成這個吻。
  叢恕歇了歇,微微離開她,眼睛裏滿含著笑意。她卻氣惱,往欄杆上一坐,固執地摟住他的脖子,開始另一輪的纏綿。
  他有幹淨爽朗的味道,像是在陽光下曬過一天的棉被,讓人想整個的賴著埋在裏麵。他們清晰地聽到彼此的心跳,在這安靜的隻有兩個人的世界裏敲出奇妙的協奏。
  天空裏的雲彩慢慢從頭頂流過,樹葉的影子一點點推移。
  滄海成為桑田。大陸板塊靠近,撞擊,改變著形狀。火山在噴發,風暴在咆哮,大雪落下來,地麵震動著。
  一切毀滅了,又重生,重生了,又毀滅。
  自始至終,陳之夏都沒有流過一滴眼淚。
  她的心腸本來就比任何人都硬。
  他們拉著手去食堂吃早飯,然後在校園裏閑逛,又去吃飯,上自習。一天一天,能在一起的時間都粘在了一起。
  之夏還有點擔心:“叢老師唐老師會不會生氣啊?”
  叢恕笑了笑:“我爸媽說這樣挺好。他們也沒時間管我。”
  “啊?”
  短暫沉默後,叢恕說:“我媽去了鄉下,聽說有中醫偏方。我爸整天跟美國那邊打電話聯係。”
  之夏咬住嘴唇,手上卻感到突然一緊,叢恕死死地攥著她的手彎下腰去。她還沒有來得及反應,裙子鞋子都濺上了嘔吐物。叢恕鬆開她,一手撐著膝蓋,一手去抹嘴。她扶住他讓他坐下,看見他臉色灰敗,麵部肌肉在抽搐,這才意識到他在經曆著劇烈疼痛。
  陳之夏腦海一片空白,隻是下意識地抱緊他,讓他的頭靠在自己胸前。他瀕死般大口大口地喘著氣,手指緊緊扣在扶手上。
  那是她第一次見到叢恕發病。很快就習慣了。隻是回去以後躺到床上,一閉上眼睛,就看到叢恕英俊的臉扭曲著,汗水從他額頭不斷流下,隨即痛苦地蜷縮起來,整個人都在顫抖。於是她也感到鑽心的疼痛,不得不蜷起身子,捧住自己的頭,類似於抽泣一般開始喘息,眼眶卻始終是幹的。
  為了不加重叢恕的負擔,叢家聲和唐笑然都提出不要公開他的病情。叢恕自己也盡量延長能在學校裏悠閑自在的時間。
  那時陸橋補考的結果還沒有出來,晚飯後偶爾在操場上打球。叢恕和之夏散步經過,就有同伴招喚他:“喝,叢恕,裝斯文啊。上來打球。”
  叢恕想了想,把飯盒往之夏手裏一塞就跑上去。之夏想阻止他,又覺得為難,因為他看上去那麽飛揚跳脫,那麽快樂。所以她隻是在場邊用手形成喇叭狀大聲喊:“隻準打一場啊,電影要開始了。”旁邊的人一頓哄笑。
  一場打下來,之夏忙著去給他擦汗。陸橋在一邊瞪大了眼睛,過了一會才脫下自己的t-shirt在臉上一抹,取笑叢恕說:“你怎麽回事?談了個戀愛變得嬌滴滴的。”他拍拍叢恕的肩,“朋友,你的反應越來越慢了。”叢恕無憂無慮地張大嘴巴笑起來,陸橋看他一會,苦笑兩聲,搖頭走開。他們走的時候也沒有打個招呼。
  叢恕並沒有注意陸橋的冷淡無禮,他牽著之夏的手,一邊轉頭問:“沒生氣吧?我就打一會兒而已。”
  之夏嫣然一笑:“笨蛋,我生你的氣幹嘛?不過電影真的要開場了。”扯著他往前快步走去。
  因為腫瘤生長的部位比較深,醫院已經決定放棄手術,開始化療。趁他去治療和休息的時候,陳之夏忙著上網查找資料。
  “極易複發。”
  “劇烈頭痛,噴射性嘔吐,發作性眩暈。。。。”
  “病情進展快,病程通常在一年以內。”
  這些字眼不斷撲麵而來。開始她還覺得五髒六腑痛得絞起來,三伏天裏陣陣發冷,後來竟然漸漸麻木了。
  她退出登錄,渾渾噩噩地走出來,看了看表,叢恕應該已經回家了。正是下午的時候,叢家聲和唐笑然都有課,她立刻加快了腳步趕到叢恕家。
  叢恕正坐在沙發上打遊戲,因為視力有所減退,所以眯眼眯得很吃力。見她去了,他笑嘻嘻地把遊戲柄遞給她:“你來玩。”之夏挨著他坐下,開始專注地玩。叢恕像隻小狗在後麵輕輕蹭她的頭發,一麵津津有味地指點:“拿這張卡炸他,對了。好,這裏你別拐彎,朝前走,前麵有顆星星,問你要錢還是要星星的時候你得要星星。”
  漸漸地,他聲音小了下去。等之夏聽到輕而平緩地呼吸,她把電視關了,躡手躡腳地放下遊戲柄,轉頭看他。因為太疲倦,他睡得很熟。之夏拉過薄毯蓋在他身上,仔細低頭看著他。
  這個人,外表上真是得天獨厚。讓身為女性的陳之夏都忍不住汗顏。她在他左邊臉上親了一下,又在右邊臉上親了一下,然後蜷在他身邊緊緊貼著他。
  他的眉頭突然鎖緊了,嘴唇也抿起,牙關咬得死死的。之夏一凜,坐起來拿藥,一麵在他耳邊輕聲問:“叢恕,你是不是又疼了?”
  他呻吟了一聲,睜開眼睛,眼神迷茫。之夏托著他的胳膊想把他扶起來,他卻已經徹底清醒了,笑了笑,抓著她的手:“不是,這次不是頭疼。”
  “做噩夢了?”她問。
  他凝神看著天花板不吭氣兒。
  之夏也不催,隻是反握住他的手。過了一會他才說:“不礙事兒。”
  “夢見什麽了?”
  “很奇怪,我居然夢見我大伯了。”他努力搖了搖頭,像是要擺脫某種極不愉快的回憶,翻身坐起來,“我去衛生間擦把臉。”
  之夏坐到桌邊,隨手把他合上的筆記本電腦打開。看來她來之前叢恕也上過網。火狐開著,其中一個tab的內容跟先前之夏看到的差不多,卻說得更詳細。
  “失語,癲癇。”之夏不由自主地念了出來。卻聽到很低的呻吟,她立刻跳起來衝到衛生間,猛地拍門:“叢恕,叢恕,你怎麽啦?”又拚命擰把手,卻擰不開。
  她覺得頭暈眼花,又不敢吼出聲音,所以隻是一邊拍門一邊說:“洗手台上就有止痛片。你吃一片。”
  隻隔著一道門,她卻沒法進去幫助他,隻能聽著他壓抑的呻吟,雖然很輕,卻好像擂鼓一樣擂在她心上。她轉身去廚房想找把錘子把門把手砸開,剛走了沒幾步聽見哢嗒一聲。
  她又轉回去擰門,這下開了,但是叢恕的身體堵在門口,她隻能小心地擠進去。
  病情惡化得實在太快。疼痛來的時候,他竟然虛弱成這樣,半靠在牆壁上,閉著眼睛,下頜咬得極緊。之夏看到他手邊撒了一地的藥片,問:“你吃藥了嗎?”他很輕地點了點頭。她半跪著把他摟在懷裏,用下巴摩挲著他的頭頂,覺察到他又密又硬的頭發已經稀疏了一些。
  “叢恕,叢恕。”她唯一能做的,就是輕柔地呼喚他的名字。在他獨自在黑暗中穿行的時候,讓他不覺孤單。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他緊繃的身體放鬆下來,衣服已經被汗水濕透了。
  她親親他:“好些了嗎?”
  他閉著眼睛,突然笑了笑:“沒事。嚇到你了吧?”
  “切,小看我。”
  他還是笑,笑得很吃力:“剛才我做夢來著。”
  “嗯。”
  “你說,我是不是最後要跟我大伯一樣?”
  “別說傻話。”
  “之夏,你能想象我不會說話了,不斷發作癲癇的樣子嗎?”
  胸口被什麽堵住,她幾乎說不出話,過了好半天才掙紮著說:“快別說話了。我扶你進去。”
  他睜開眼睛,很簡短地說了一句:“我多不孝啊,讓我父母受這個罪。”還不等她回答,就努力支撐著站了起來,搖搖晃晃地往屋子裏走去。
  她跟過去,替他倒了杯水。他緩過勁兒,開始感到後悔,剛才那些話,無論如何也不該跟她說的。她像看穿他的心思,把額頭貼在他的額頭上,很小聲地叮囑: “叢恕啊,有什麽話你都可以跟我說。不準你一個人悶在心裏。我年輕,扛得住的。你要是不跟我說,我會生氣,不但生你的氣,更生我自己的氣,你知道嗎?”
  她真是會點他的死穴。他乖乖地點了點頭。
  她滿意地笑了,親親他的嘴唇。
  那天晚上,他堅持要送她回去,正好叢教授也要回學校有事,就開車送他們到校門口,約好稍後來接兒子。
  已經比較晚了,好多學生都已經上完自習往宿舍走。叢恕看看手表:“快到點關宿舍門了。”一拉她的手,“快跑。”
  在之夏還沒有反應過來以前,她已經跟著他在跑了,她甚至沒想到要阻止他,隻覺得風呼呼地吹過耳邊,不知哪裏種著梔子花,香氣清澈地浮蕩在夜色中。叢恕嘴裏呼喝有聲,快樂得像匹野馬。他的T-shirt被風鼓起,像一麵要出海的帆。
  之夏轉頭,一輪圓月掛在墨藍的天空,皎潔的月光正好勾勒叢恕的輪廓,他濃黑飛揚的眉毛,挺直的鼻梁,還有整個人挺拔的姿態,從頸到肩到背。
  月光如水,夜透明而清澈。
  到了宿舍樓前,他們停下,叢恕喘著氣問她:“累不累?”她搖搖頭,踮起腳尖替他擦額頭的汗水。
  他定定地瞧著她,低頭吻了吻她的臉頰:“對不起。”
  對不起,我食言了。
  對不起,還是沒法陪你走到最後。
  對不起,讓你一個人麵對這個我來過又離去的世界。
  她搖了搖頭,手臂用力抱緊了他。
  陳之夏知道自己其實是外強中幹。在這段苦如黃連的日子裏,隻要不在叢恕身邊,她就變了一個人,變得暴躁,陰沉,更加冷漠。若幹年後她回頭看自己,覺得自己的確不夠堅強。當然,年輕也是一個理由。總之她麵對死亡和自身的絕望,處理得其實相當糟糕。
  她獨自走在校園的時候,有時會突然停下來,陰鬱地注視著來來往往的人群。這個世界和她無關,她在泥沼裏呼吸著腐朽的味道。
  在陸橋與父親決裂,周宛睜著眼睛回想自己在大使館前的遭遇,辛唯哭得失去力氣的那一天,陳之夏接到陳卓的電話。剛看到屏幕上顯示的號碼,她就差點要哭了,抖抖索索地拿起來接聽,喊了一聲小叔就停住了。
  “之夏,怎麽了?“陳卓溫和地問。
  她隻是搖頭,突然想起來對方看不到,才連忙說:“沒什麽。小叔,我想過去看看你,好嗎?”
  “我這裏一團糟,還在收拾東西呢。”
  之夏心一涼,這才想起很久之前陳卓就告訴過她,要在這幾天離開本市。
  “我明天就走了。下午的飛機,走之前我們吃個飯?”
  “好啊。”她木木地回應。
  她陳之夏運氣真差真差真差!心裏有什麽在尖叫。為什麽世界上那麽多人,她隻有自己一個可以依靠,想停下來休息片刻都是妄想?
  她抬手一掃,桌上的書啊飯盒啊統統落了下來,發出巨響。
  寢室裏沒有人。她枯坐了一會,才慢慢蹲下去把東西一樣一樣地撿起。
  第二天一早,叢恕和她都有考試,考完了約在一起見麵,然後手拉著手去劇團慶祝期末考結束,還有叢恕這一級的畢業。
  劇團裏好些人都在,看到他們倆不免起哄。之夏笑盈盈地,更用力的摟著叢恕的胳膊。而坐在人群裏的辛唯,麵色慘澹地注視著這驚心動魄的幸福一幕。
  之夏眼光都沒有掃過她,卻叫了一聲:“周宛,你怎麽來了?”周宛微微一笑,並不答話。
  叢恕這才覺察到,自己的幾個好朋友都心事重重。他看了看之夏,後者明白了他的意思,鬆開手。他笑著在角落裏抓了把掃帚,跑到後台去。之夏挨著周宛坐下,又看了看陸橋。她怎麽會沒發現這幾個人今天十分反常。不過目睹別人的痛苦,未必會讓自己的痛苦減輕。何況她覺得,跟自己的問題對比起來,他們都是小題大作。
  想到痛苦二字,之夏一凜。她不能,不能給自己任何提示。她必須精神飽滿地去笑。
  如果給她一個細微的裂縫,她怕大壩會在瞬間崩潰,洪水要吞沒一切。
  人們轟然大笑起來。隻見叢恕不知哪裏弄來個紅外套,頭上包個翠綠的頭巾,嘴邊點了一顆媒婆痣,正勾著腰癟著嘴走出來。一百八十公分的大小夥子裝老太婆,完全不顧及形象。
  叢恕在舞台中央站定,把用來做拐杖的掃帚往胸前一握,當成了一個麥克風,然後他就開始扭著秧歌唱歌,唱的卻是麥克傑克遜的Billie Jean。
  大家都笑瘋了,捧著肚子前仰後合。陸橋,周宛,還有辛唯卻帶著點疑惑苦笑地看著他,看著這個幸福的外星人。之夏清楚地聽見陸橋在這歡樂的時候歎了口氣。
  鬧夠了,叢恕抹把臉把頭巾扯掉,外套一脫,接過別人遞來的吉他,對他們幾個眨了眨眼:“兄弟我再表演一曲,獻給我幾個老朋友。”
  他的目光裏有著別樣的深意。多少年以後,不知道你們還會不會記得我今天唱的這首歌。
  之夏喉頭一緊。
  流水一樣的旋律從他的指尖淌出,他明亮的眼睛看過每一個人。
  “我來唱一首歌,古老的那首歌。我輕輕地唱,你慢慢地和。
  是否你還記得,過去的夢想,那充滿希望,燦爛的歲月。
  你我為了理想,曆盡了艱苦。我們曾經哭泣,也曾共同歡笑。
  但願你會記著,永遠地記著,我們曾經擁有,閃亮的日子。”
  無論他變成什麽樣子,他永遠是她那顆熠熠生輝的星辰。日後懷念,隻需要仰望星空。
  謝謝你,親愛的朋友,贈與我閃亮的日子,贈與我這樣完美的告別。
  之夏別過頭,握緊了拳頭。其他所有的人毫不知情地熱烈鼓掌。
  下午叢恕跟著唐笑然去醫院。之夏一個人在學校裏遊蕩。她腦子裏充斥著各種幼稚可笑的荒誕念頭,比如說,如果叢恕不跟著自己回家,不被傷到腦部,會不會就不得腦瘤?或者醫生就不會檢查出來,然後那個腦瘤就悄悄地自己消失了?
  誰能說清楚,生命中的意外,是否也是宿命的一個部分?而她陳之夏的一生,就因為這樣一個接著一個的意外而被注定。
  她坐車去機場送陳卓。看見自己的臉映在玻璃上,灰敗得可怕。
  陳卓選擇了夜間的航班離開這座城市。叔侄倆默默無言地站在大廳裏,周圍人來人往。該說的話都已經說完了。
  之夏抬起欲哭無淚的眼,努力地對陳卓笑笑,卻看見他鬢邊的白發。
  “小叔。”她輕輕地喊,終於哽咽了。
  陳卓笑了:“別哭喪著臉,下次旅行到我那裏去,好玩著呢。”又拍拍她的肩膀,“之夏,你的世界大得很,路還長得很,一個城市,一段日子,對你來說真的不算什麽。一切都會好的。”
  他還是那麽會說話,卻忘記了自己是為什麽要逃離現在的地方。
  時間無限,空間遼闊,可是記憶不會放過你。
  之夏目送他走進安檢口,最終消失在人群裏。她站在那裏一動不動,整個身子都麻木了,還是保安過來,同情地看著她:“小姐,你沒事吧?”
  她倉惶地搖了搖頭,踉蹌後退。
  回到學校她直接往禮堂而去。遠處有轟隆隆的聲音傳來,夏天的暴雨也許頃刻將至。
  周宛卻比之夏先一步到達禮堂。她自己也不清楚是為什麽,今天請了假回學校。到處溜達了一圈之後,又下意識地回到禮堂。
  一推門她聞到一股難聞的味道,皺眉去摸牆上的開關。卻隻摸到一個,啪的一聲,舞台頂上的燈開了。周圍還是漆黑一片。隻見舞台上有個人盤膝坐著,正仰頭往嘴裏倒酒。
  正是陸橋。
  周宛愣了一會,忘記問他怎麽不開燈嚇自己一跳,默默走上前去。她注意到陸橋竟然抗了幾箱玻璃瓶裝的酒放在身邊,有啤酒,白酒,還有葡萄酒。
  看到周宛來,陸橋並沒有詫異。又開了一瓶往嘴裏灌。
  周宛跳上舞台,在他身邊坐下,自己拿了一瓶,也咕嘟咕嘟地喝了幾大口。酒精入腹,火辣辣地灼燒起來。她立刻覺得頭暈,想起自己沒吃晚飯,難怪醉得快。
  此刻,一條纖細的身影剛好來到禮堂外。舞台頂燈很暗,從外麵看幾乎看不到光亮。她以為裏麵沒有人,低頭找著鑰匙,卻聽到身後的腳步聲。她猛地轉頭,看見之夏走過來。
  兩個人都愣了片刻。陳之夏沒有像往常那樣用一種銳利傲慢,甚至是惡毒的態度對待辛唯,而是麵無表情地從她身邊經過。
  倒是辛唯沒有沉住氣,大喊了一聲陳之夏。之夏停下腳步,卻沒有轉身。
  辛唯的嗓音尖利而且微微顫抖:“我的確錯了,錯的離譜。隻是真正傷害你的人並不是我,你何必一定要趕盡殺絕呢?因為我是個弱者,你隻能找弱者下手,對不對?那些真正不給你機會,不讓你好過的人,你卻無可奈何。”
  之夏全身一僵。
  辛唯控訴得沒錯。這件事本身很簡單,是她無處發泄的怒火,針對了一個手腕心機都遠遠比不上自己的人。陳之夏不但卑鄙,自私,而且懦弱。但是她卻不想去反省。
  So what?
  此刻的她,絕望得連憎恨都失去了力氣,哪裏還顧得上別的?她保持著沉穩的步伐往裏麵走去,不打算把這塊小天地讓給任何人。
  看著之夏走進禮堂,辛唯也失去了力氣。她也沒有好多少,她也不過是在借題發揮。她很少有什麽勇氣去質問,去反駁,而這種軟弱,卻未見得是善良。隻是不知怎的,想清楚了這些,該說的話也說出了口,她感到一種輕鬆。陳之夏給她的傷害,已經扯平了。
  她跟著走進禮堂去。
  看到舞台上喝酒的人,之夏和辛唯都沒有吃驚,而是很自然也跳上去跟著一起喝起來。
  酒精真是一樣好東西。
  一道雪亮的閃電從窗邊劃過,頭頂的燈驟然一暗。
  陸橋嘿嘿地笑了起來,環視一圈那三個臉色慘白的同伴,可以想象自己的樣子也不會好多少。
  “陳之夏,你來幹嘛啊?”他大著舌頭問。
  之夏想了想,說:“我小叔走了。我剛送走他。”
  辛唯沒有抬頭,卻很明顯身體震動了一下。
  陸橋仿佛在欣賞他倆的痛苦,嘴角勾起一絲笑容,又看看周宛,笑容漸漸由殘酷變為悲愴。
  也許是酒精的緣故,也許是這個舞台曾給予他們太多的維係。這個刹那,他們突然感受到自身的痛楚和他人的痛楚是那麽相似。
  陸橋喃喃喟歎:“活著,活著究竟有什麽意思?”下一秒鍾,他突然發狂一般站起來,指著他們三個,“滾,快滾。讓老子一個人呆著。”
  辛唯和之夏都嚇了一跳,卻坐在那裏不動。周宛卻也突然跳了起來,罵了一句髒話,指著陸橋的鼻尖大聲吼:“你他媽的在衣服裏藏了什麽?”
  之夏看過去,果然發現陸橋外套的裏麵有個瓶子。周宛已經撲了上去,陸橋縱然牛高馬大,也是一個趔趄,塑料瓶子落在地上,咕嚕嚕滾到舞台漆黑的角落裏。
  聽見藥片在裏麵響動的聲音,他們都已經知道那是什麽。
  周宛揚手一個耳光:“陸橋,你這個傻瓜,你這個傻瓜。”隨即跪倒在地,再也忍不住,眼淚潸然而下。
  辛唯一把捂住嘴,無聲地痛哭起來。而之夏則閉上眼睛,死死咬住嘴唇。
  陸橋卻笑起來:“媽的,老子在這裏醞釀半天,還是沒法對自己下手。”他跳下舞台推開窗戶,雨水被風吹進來,淋了他一頭一臉,他對著天空大吼:“為什麽?為什麽?”
  活著,活著到底有什麽意思?每個人的一生當中,一定都會有一些時刻發出這樣的疑問。隻是他們問這個問題的時候實在太早。
  過了很久,周宛掙紮著站起來走過去掩上窗戶,疲倦地召喚自己的同伴:“走吧,該回去了,這麽想下去有用嗎?”她聳聳肩,“有些答案可能不是憑我們自己能找到的。”
  也許,要得到那個答案需要借助一點命運的龐大力量。也許,下一個轉角,它就在守株待兔。
  又是一道閃電落下。震耳欲聾的雷聲滾過頭頂。
  傾盆大雨瞬間來到。
  第二天是個豔陽天。暴雨過後總是格外的熱。早上寢室裏就熱得人一身汗,幾個電扇一起開著也沒用。想睡懶覺的人睡不住,隻好唉聲歎氣地爬起床,商量著去買西瓜回來解暑。
  陳之夏一直躺在床上沒動,背已經濕透了,卻懶得去管。同屋說話的聲音很大,她厭惡地翻個身,扯了兩團衛生紙塞進耳朵。
  牆上的呼叫器卻響了起來,樓長的大嗓門衝過衛生紙的封鎖傳到耳朵裏:“陳之夏,陳之夏,樓下有人找。”
  之夏愣了很久才慢慢爬起來。她起來洗漱,換衣服,覺得自己在夢遊。周圍的一切都是不真實的,隻有昨夜的噩夢那麽鮮明刻骨。
  雖然她最近狀態糟糕得一塌糊塗,寢室裏的人都習慣了,於真和郭雲還是覺得她這一天樣子尤其的可怕。
  “陳之夏,你的臉色很嚇人。要不我幫你下去,叫那人改時間再來找你。”
  也不知道她聽進去沒有。見她半天沒反應,於真自作主張地跑下去,過了一會上樓來說:“你還是下去一趟吧。我送你下去。”
  之夏沒吭聲,站起來就往外走。還是郭雲幫她把錢包塞到手裏。
  樓下站著的人是簡行一。他自從決定了要去外校讀研,就很少在學校裏出現。之夏木木地看著他,好像沒有反應過來。於真推她一把,又對簡行一說:“她好像不太舒服,別是中暑了。”
  簡行一低頭看著她,突然心裏一陣酸楚,自然而然地去拉她的手。她這下有了反應,惡狠狠地一甩,心想,叢恕看到怎麽辦。
  叢恕。
  她整個人終於清醒過來,身體也開始搖晃。
  眼見她就要暈倒,簡行一眼明手快地摟住她:“我送你去醫院。”她掙紮,卻失敗了,被他摁在自行車後座上。
  她索性再也不動,趴在車座上狼狽地抬著頭。此情此景似曾相識,陳之夏心裏卻充滿了怨毒。
  “你來找我幹嘛?”
  “昨天下午我看見你,你。。。我很擔心你,所以過來看看。”
  “我用不著你擔心。”她尖叫起來。幸而已經來到一條人少的路,否則不知會有多少人側目。
  “之夏。”簡行一終於停住,架好支架,平靜地看著她,“別鬧脾氣了,我們先去醫院好嗎?”
  之夏好像不認識一般看著他,過了好久才充滿戒備地問:“你要幹嘛?”
  他沉默一會:“為什麽你覺得我不安好心呢?我要畢業了,不會再留在這個學校,來跟你道別。”
  “用不著。你走,你走。”她跳下車子,轉身往回走。
  他拽住她的胳膊,那句話脫口而出:“之夏,我一直都惦記著你。”
  話一出口,兩個人都愣住。
  之夏不可思議地看著他,突然平靜下來,慢條斯理地說:“為什麽啊?”
  “呃。。。。”簡行一想了想,“因為你很特別。膽子大,對什麽都無所謂,而且很聰明。”
  很標準很討好的答案。
  之夏在心裏豎了個中指,笑嘻嘻地說:“我的確很特別。你知道嗎,我其實偷東西。你那支鋼筆就是我拿的。”她對他揚了揚下巴,帶著惡意的嘲諷。
  簡行一卻沒有露出意外的表情。
  之夏愕然,艱難地笑了笑:“你早就知道了?”
  他實在不是一個會演戲的人,隻是避開她的目光,輕聲說:“你這是一種心理疾病,可以治好的。”
  之夏異常平靜,好像在談論別人的事情:“什麽時候知道的?”
  “我那天親眼看到你拿走了筆。。。。。。”
  “那你後來去找我,為什麽不堅持指責下去,要我交出東西?”
  簡行一苦笑,遇到打破沙鍋問到底的人,真是無可奈何:“就是一隻筆而已。何況,”他頓了一下,“我知道這不完全是你的錯。”
  “不完全是我的錯?”之夏茫然地重複了一句。從來沒有人這樣告訴過她,她的第一個想法是,是我瘋了,還是他瘋了?
  “我有一個素未謀麵的小姨,我媽媽常常提起她。她。。。就是拿了別人很多東西,後來被發現了。我媽媽告訴我,那是一種病,形成的原因有各種各樣,但是有一點是肯定的,她不是有心為惡。”
  “你為什麽沒見過你小姨?”之夏粗暴地打斷他。
  “她去了國外,不肯再跟我們聯係。”
  原來又是一場自我放逐。
  “之夏,其實很多事情,是不需要那麽多道理的吧?”他注視著她,帶著期盼和難得一見的熱切。
  之夏別過頭去。正在此時,路的那邊傳來自行車鈴聲和腳步聲。
  這條路其實有些繞,最直接的目的地是舊校區,因為之夏的不合作,簡行一隻好先把她推到這裏方便說話,就是貪圖人少,沒想到一下湧來好多人。
  談話被中斷,簡行一無可奈何地歎口氣:“我送你回去?還是去醫院?”
  之夏垂下眼瞼。簡行一注意到她臉頰上剛才因為激動而泛起的紅暈沒有消退,不由伸手去摸她的額頭。
  “你發燒了。”他吃了一驚。
  之夏苦笑。昨夜雨來得突然,她不得不冒著雨回去。
  “去醫院。”他果斷地決定。
  卻聽見路過的學生帶著興奮和好奇說:“是嗎,真的?是舊禮堂出事了?”
  之夏嚇了一跳,一把抓住簡行一的手臂。
  “上車吧。”他立刻說。
  他載著她往禮堂趕去。那裏已經密密麻麻地圍了許多人。簡行一個子高,在一片黑壓壓的人頭後,看見紅綠警燈閃爍,心不由一沉。
  學生們嘰嘰喳喳地討論著。人一多一擠,之夏的呼吸更加困難了,勉強抓著簡行一的手才能站穩。
  “嗨。”有人跟她打招呼。她轉頭一看,陸橋,周宛和辛唯都來了。周宛昨天沒回去,在辛唯宿舍湊合了一個晚上。
  “出了什麽事情啊?”
  “來那麽多警察。”
  “聽說有人自殺了。”
  “不會吧?快說說,是誰?”
  在一片嘈雜的議論聲中,簡行一看看他們幾個,他們的臉色都很難看,心裏也明白了幾分:除了沙鷗的成員,還有誰會來禮堂?
  果然聽見有人說:“聽說是沙鷗的成員。”
  “天哪,誰?”
  “他們從前那個男一號,你知道的,超級帥哥。”
  “可惜。怎麽會自殺?”
  “聽說懷裏還揣著一張診斷書,說是得了癌症。”
  “太可惜了。怎麽會這樣啊。”
  惋惜 ,震驚,猜測,各種各樣的聲音從四麵八方湧來。之夏隻覺得頭嗡嗡做響,痛得她想拔腿就逃。可是突然,周圍一切又安靜了下來,隻有那些嘴唇無意義地張合著。
  不是真的。
  這一切從來沒有發生過。
  怎麽可能?
  她心裏湧起千百個念頭,沒有一個是關於悲痛的。
  她才不相信。
  她狠狠地抓了自己的手背一把,看吧,不疼,所以是在做夢。
  簡行一轉頭,看見她鮮血淋漓的手背,猛地倒吸了一口涼氣,大吼一聲:“之夏!”
  陳之夏記得自己如何一點點往後倒去。蔚藍的天空就在頭頂,剛好有一群鳥兒扇動著翅膀從雲的邊緣掠過,電線杆上停著幾隻麻雀,那棵高高的樹上葉片如碧色波浪緩慢起伏。
  一幀一幀的記憶,每一個時刻都那麽鮮明,那麽短暫,又那麽久遠。
  生和死,愛和恨,都在這時間空間的扭曲當中模糊了界限。
  她緩緩合上眼,沉入無盡的黑暗。隱約中似乎聽到陸橋那走樣的帶著哭音的咒罵:“媽的,他永遠是我們當中最幸福的那個。”
  腳步聲輕快地從門外傳來。她原本躺在沙發上小憩的,這下睜開眼睛,往門口看去。說不清是怎樣的心情,有點期待,又有點害怕。
  門開了。那人走過來,蹲下微笑著端詳她,然後做出肯定:“今天精神不錯啊。”
  她看不清他的樣子,隻是見他起身,忙一把拉住他的胳膊:“別走。”
  他笑著拍拍她的臉:“我去把外套脫了。”
  她跟過去,從後麵用力抱住他,臉頰緊緊貼住他堅實的後背。他歎了口氣,掙紮著轉身把她摟在胸口,像哄孩子一樣哄著:“剛才做噩夢了嗎?”
  她搖搖頭。他這才注意到她臉上的神情並非脆弱無助的,而是最初就吸引他的那種果斷混合著天真嫵媚。他的心一蕩,她踮起腳尖,用力勾著他的脖子。
  他們好久沒有親吻了。她幾乎有種失去了水的魚的感覺。
  他有些詫異,想看清她那雙幽深的眼裏究竟蘊藏著什麽。卻被她固執地纏住。他立刻就投降,報複性地咬了咬她的耳垂,痛得她叫出了聲。她想用拳頭捶他的胸口,卻被他製住,固定在身後。
  啊,對的,是這樣。曾經就是這樣。
  他把她狠狠地壓在沙發上,用鼻尖蹭蹭她的:“寶貝兒,別胡鬧了好不好?”
  她抬起眼,波光瀲灩。
  他輕輕地喘了一聲,吻從她的嘴唇往下遊移。那種感覺如此細密,像是微小的電流刺激著每個細胞,有點痛,又很舒服。這嶄新的體驗令她戰栗,不由自主地往上抬了抬身體。
  他卻停下來,額頭上全是汗,眼睛裏是溫柔的笑意:“寶貝兒,別著急啊。凡事都該有個良好的開端是不是?”
  他緊緊地貼著她,她分明已經感覺到他的變化,他卻仍舊那麽耐心,認真地解她襯衫的扣子,動作那麽緩慢,她卻顫抖得更加厲害。這將要來卻還沒來的未知,這屏息靜氣的等待,原來也可以讓靈魂過電。
  她的裙子像花瓣一樣開放,那突如其來的滾燙的溫度讓她的頭腦一陣眩暈,不得不死死地摟住他。
  海水溫柔地衝刷她的身體,她濕潤而靈活起來,漸漸地,呼吸也不是那麽困難了。
  水波蕩漾起來。這條魚終於得到她渴望的。她卻突然踟躕了,前方是無邊無際的大海,她其實不是那麽確定有沒有膽量去探險。
  他低下頭,在她耳邊輕聲說著什麽,她一個字都沒聽清。忽然被痛楚侵襲,而用力倒吸了一口氣。
  是不是人魚的尾巴被劈成腿就是這感覺?
  “哭出來,哭出來會好過一點。”他幾乎是在哀求她,她卻笑了。
  眼淚在哪裏?不在眼眶裏,不在心裏,到底遺失在了哪裏?
  他緊緊地抱住她,在所有溫柔而堅定的動作裏,回憶舒展開來。
  笑聲,歌聲,流星。然後是。。。。。
  “之夏。”有人擰亮了燈,低頭睡眼惺忪地看著她,“又做噩夢了?”
  “啊,不是。”她知道自己額頭上有汗,卻矢口否認。
  “哦。”他沒有多想,把燈關了,繼續睡覺。很快就傳來輕微的鼾聲。
  她轉頭看著丈夫,黑暗裏他的輪廓十分模糊。
  怎麽會是噩夢呢?明明是一場春夢,而且似乎,男主角正是身邊這個人。他們的第一次,的確可稱完美無暇。所以即便後來頻率逐年降低,再多花樣都如同刷牙一樣例行公事,總還是有些回憶可堪保留。
  她的心神定了下來,很快又沉入了睡夢。
  她一向比他起得早。天剛剛亮,她就輕手輕腳地溜到了浴室,沐浴完畢他還沒有醒。她走過去喊他:“起床了。”他嘟囔著坐起來,通常要有幾分鍾的發呆才能進浴室,她則進到廚房開始煎蛋。
  她往杯子裏倒牛奶的時候他走進來,一派神清氣爽的樣子。幾年的婚姻生活讓他從一個俊朗的少年成為一個有些發福的普通男子,隻有那份沉穩篤定還有著舊日影子。之夏就常常嘲笑他,越來越心寬體胖,像是電視裏的狄仁傑,而心機之內斂深沉,更是不遑多讓。
  簡行一對她的打趣總是一笑置之。當然陳之夏自己也沒好到哪裏去,胖了一些之後原本臉上輪廓的秀麗就消失了,她又打扮得樸素,越來越有像標準家庭婦女靠攏的趨勢。
  同千千萬萬對夫婦一樣,他們總是在早餐的時候各自忙碌,不時交談幾句家裏的瑣事,比如洗衣機似乎有點問題,那個茶葉很好可惜沒有賣的下次讓小李從雲南帶點之類的。臨出門前他突然轉過身,認真地問:“你去買還是我去買?”她愣了一下,笑容隨即浮現:“我去吧。這樣最直接。”
  “別忘了。”他又叮囑一句。他們去醫院檢查過好幾次,努力總不能白費。
  之夏被他的羅嗦逗樂了,又不想讓他的緊張感染自己,於是上前推他:“走吧走吧,你要遲到了。”
  八年的時光倏忽過去。之夏休學過一年,又重讀了一年,一畢業他們倆就結婚,至今已經六年。簡行一已而立。而陳之夏也常常自嘲自己直接從青春期進入中年期。
  而那些同學都再也沒見過。她當年大三期末考在那件事發生之前就已經結束,第四年就是做畢業論文而已。簡行一為她聯係了一家校外的研究所,她的論文在那裏完成。
  畢業之後,之夏考了公務員,依靠夫家的關係找到很好的部門,工作輕鬆穩定。而簡行一則自己開了家公司,生意雖然不大,卻也在穩步發展。她沒有娘家,但是婆家十分通情達理,一家人相處甚是融洽。
  前二十年的種種曲折,似乎終於換來了日後的甘甜。
  她換好衣服出了門。本來打算直接去辦公室的,看看表還有時間,又順道去了樓下的超市買了兩盒驗孕棒。
  一到單位她就迫不及待地進了廁所。兩條紅線漸漸浮現。她鬆了一口氣,眼眶都濕潤了,跑出去洗了手立刻給簡行一打電話,不免有些結巴:“是的,沒錯,兩條線。”
  簡行一明顯愣了:“你說什麽?”
  她深吸一口氣整理好情緒:“我說,我剛才去買了驗孕棒。我有了。”
  他的語氣裏帶著不可克製的欣喜:“真的?太好了。下午我來接你,咱們出去吃飯。對了對了,你走路坐電梯都小心些。我給媽打個電話。”
  掛上電話她笑意盈盈地走回辦公室。夫妻倆終於朝著人生一個重要目標前進了一步。
  “之夏,遇到什麽好事兒了?”
  “陳姐,今天氣色真好。”
  一路都有人問。
  單位裏的人都挺喜歡她。雖然這樣的部門也免不了有人事鬥爭,可是她聰慧善解人意,熱心誠懇,挺愛幫人,所以基本做到了和所有人一團和氣。當然,最重要的原因還是她夫家後台夠硬,公公已在中央政府任職。
  陳之夏先天條件不足,後天通過婚姻關係統統補上。
  辦公室裏幾個女人幹完了手邊的工作開始聊天。那個姓張的大姐嗓門兒特別大:“她虧啊,要是生個孩子這婚就離不了。我跟你說,有孩子和沒孩子,差別可大了去了。”新婚的小吳笑著說:“我媽他們也這麽說,不過我老是覺得沒準備好似的。”旁邊又有人說:“早點生沒錯兒,將來恢複得也快。你家小孫那麽帥,你也放心啊?”
  之夏旁聽著,微微一笑。從今天開始,她再也不用害怕聽到這個話題。
  陳之夏畢生的願望,就是過大家都過的生活。比如到年紀結婚,到年紀買房買車,到年紀生孩子。
  下班的時候簡行一親自來接她,之夏自然是高興的。這樣大陣仗已經將近一年沒有過了。要麽他忙,要麽她想提前溜號回家,要麽彼此都覺得沒所謂。之夏的性格裏還殘留著當年的幹脆利索,對這種黏糊也不是很起勁。但是偶爾為之,也算是生活的調料,何況今日兩人都如釋重負。
  夫妻倆在外麵吃了頓牛排,回家又難得的從門口就開始溫存。不過他總是有所顧忌,既然難以盡興,進了客廳後她催促他:“去洗澡。”他就沒有繼續吻下去,笑著鬆開手。之夏看著他的背影,本來想提議幫他解決一把,想了想還是覺得累,隨即作罷。
  簡行一從浴室出來,一邊用毛巾擦著身體一邊往床邊走去。妻子並沒有在床上,而是在臥室裏精心隔出的一個單獨小間裏坐著,他能看見她的上半身,正蹙著眉專注地前傾著身體注視著什麽,一手正拔開軟管毛筆的管套。
  他早已習以為常。把被子一掀鑽進去,把自己床頭的台燈擰滅,叮囑道:“快點寫完就休息,別累著了。”
  “嗯。”她回過頭,看著他笑了笑,“我知道。”低頭翻開日記的另一頁空白。
  打那以後,之夏就很少出門,每天都是兩點一線,從家到辦公室。她原本不是這麽謹慎的人,可是簡行一一再堅持,也就隨他。公公婆婆也極為關心,婆婆鄭嫻還特意打電話過來,要他們倆過了三個月才許對別人說懷孕的事情。之夏和簡行一都覺得好笑,簡言和鄭嫻開通明理,沒想到卻比別人都迷信。
   過了兩天陳卓打電話過來,說是已經到了本市出差,要請侄女和侄女婿吃飯。之夏自然答允。當年結婚之夏和簡行一結婚的時候,陳卓作為她娘家人代替父親出席,再後來陳卓自己再婚,娶的太太跟之夏差不多年紀,性格卻大不一樣,總是一副嬌滴滴我見猶憐的樣子,陳卓一心撲在事業上,又要抽空哄太太歡心,叔侄倆見麵的次數就少了。算一算,竟然有快兩年沒見麵了。
   之夏和簡行一先到餐廳。這裏環境幽雅,裝潢特別,因為大,還特意做了小橋流水的景致,一條人工小溪蜿蜒流過餐廳。他們訂的位子正在溪邊,溪畔還種了大蓬的花,清香撲鼻。之夏低頭去看,又叫簡行一看溪水裏的遊魚。
   最近兩年簡行一忙得很,就算之夏再下功夫鑽研食譜,他不太常回家吃飯。今天這樣的機會,又有情調,又有心情,著實難得。夫妻倆正說著話, 一個中年男子笑著走過來。
   陳卓樣子沒有多大變化,頭頂那片濃密的發卻明顯得稀疏了,精神也沒有電話裏聽起來那麽足,可見年歲不饒人,多趕了些路體力就不濟。之夏忙站起來:“小叔。”心裏自然很高興,琢磨著要不要破例把自己懷孕的消息告訴他。沒想到他特別健談,一坐下就跟簡行一聊開了。兩個男人都在商場上混,話題自然很多,之夏倒插不上嘴,隻好在一邊笑盈盈地聽著。
   說了半天陳卓話題一轉,笑道:“我今兒要告訴你們一個好消息。你小嬸嬸懷孕了。”
   之夏一愣,立刻舉起裝了飲料的酒杯:“恭喜小叔啊。”陳卓大笑,連著喝了好幾杯,喝得滿臉油光,頰上也紅了,說話眉飛色舞,哪裏有平日溫文持重的樣子?可見是高興壞了。
   之夏也替他鬆口氣。方嚴嚴當年固執地打掉孩子以後,陳卓消沉了很久,陳家二老也一直很著急。後來陳卓再婚,還在新婚的時候陳守中蘇闌就催過生孩子的事情,哪知陳卓的太太年紀還輕,肯嫁給陳卓已經是天大的讓步了,壓根沒想過要這麽快生孩子,就給陳家二老臉色看。二老本來興衝衝地去跟兒子住,一怒之下又回了老家。陳卓夾在當中左右為難,一個家雞飛狗跳了很久。
   他嘴上不說,之夏卻是知道的,他的確想要個孩子,當年沒有做成父親,總是恨恨。卻也不敢多跟老婆提,如此忍耐了許久,終於心想事成,如何能不激動萬分?不過之夏又有些擔憂。這個新的陳太太自己性格就像小孩兒,將來生個小孩兒,要同時照顧兩個小孩兒,也不知陳卓是否能應付。
   離開學校後陳之夏性格變了許多,可是多慮愛疑猜的這個部分倒是一點沒變。她想到這裏,自己就覺得好笑,無端端的就開始杞人憂天了。
   簡行一遞給她一個眼色,她不易察覺地點了點頭。然後簡行一就起身去衛生間。簡行一酒力一般,如何耐得住陳卓對著他猛灌,出去透透氣打兩個電話緩一緩,是夫妻倆的默契。
   眼見著簡行一走了,陳卓也放鬆了,長歎一聲,對侄女推心置腹。之夏含笑看著眼前這個喋喋不休的男人,心裏又酸又軟。陳卓這一生性子總是太隨和,他遇到的女人又總是倔強,所以吃了苦頭。眼見著奔四十而去,老婆卻一點不體諒不肯生孩子,他也沒轍。
   這些年見過的人事多了,之夏方才曉得陳卓遠不是當年她心裏想的那樣完美。其實陳卓本來就是一個心思過於細膩,又愛悶在肚子裏的人。當年溝通不善,造成他和方嚴嚴婚姻破裂,而如今問題還是一樣,他卻沒能耐再折騰了。而當一個人年紀漸長,話題愈見瑣碎,能耐心傾聽的,隻有真正關心他的人了。
   這一輩子,眼看著就這樣無聲無息地過去。從前再不甘心,再不認命,最後也不過是酒後絮絮的牢騷而已。
   “之夏啊,一晃眼這麽多年過去了。”陳卓大了舌頭感歎,之夏隻是點頭,又說,“我叫他們上壺茶好不好?”陳卓隻是擺手:“今兒高興。”
   之夏也不再堅持,橫豎喝醉了有簡行一送他回去。若回到他自己的家,怕是沒什麽機會這樣囂張。
   “你都,都已經結婚好幾年了吧?”
   “六年了。”之夏溫言答道。
   “唉,眼看著小得願也要結婚了,時間過得真是快啊。”
   之夏抬頭看著他不說話,他意識到什麽,歉意地笑笑:“我本來想一開始就告訴你的,結果忘了。你爸媽前兩天管我要你的地址,說是要給你寄請柬。我說之夏,要不趁著這機會,給雙方一個台階下?”
   之夏笑了,人一得意就忘形,連陳卓這樣的都不能免俗。她和父母之間的恩怨,哪是旁人隨便幾句話就能解開的。陳卓此時此刻找這樣一個機會做和事佬,未免有欠慎重。
   “是嗎,他找了一個什麽樣的對象?”她微笑著又給陳卓夾了一筷子菜。
   “一個商場售貨員。我見過,小姑娘挺眉清目秀的,人特別乖。”
   空氣中暗香浮動。之夏沒來由想起許久以前,黃昏後,熱鬧擁擠的街市裏一個水蜜桃一般的女孩。也不知她最後去了哪裏。當年約定,本是陳得願畢業後兩人結婚的。世間之人事變遷,莫過於此。
   那夜陳卓果然喝醉了。簡行一和之夏送他回去,回來的路上簡行一說:“我們也給孩子想想名字吧。小叔剛才說,他們取名字取得頭疼,好聽不說,還要給人去查運。”見之夏久不回答,他側頭看她。昏黃燈光下,她神情若有所思,輪廓朦朧,依稀有幾分舊日的影子。
   他心裏一動,喊她一聲,她才回過神來,叫簡行一重複了一次剛才說的話,然後笑道:“這可難辦了。我回去買幾本書先回來翻著,什麽詩經啊楚辭啊,沒準兒就來了靈感。”簡行一本來就是標準的理科生,而之夏脫離劇團以後也不再對文學藝術有任何的興趣,說到要起名字,兩人都是一陣頭痛。
   回到家之夏先去洗澡,然後日記也不寫了,坐在電腦麵前網上買書。簡行一湊過去一瞧,見她果然買了詩經論語古文觀止等等,忍不住笑了:“你看得完嗎?”又見她的單子裏還有套魯迅全集,更覺得有趣:“怎麽想起看這個?”之夏隻是笑:“我喜歡肅殺的文風。”說著關上電腦拉著他的手走到床邊。
   吃飯的時候之夏沒看手機,到這會才有時間檢查,一看錯過了好多消息,就坐在那裏一一回複,一麵對簡行一說:“小孫他們問我五一長假出不出去,這次我得推脫了。”簡行一嗯了一聲鑽到被子裏:“哪裏也不許去,在家裏好好呆著。”
   原來之夏這幾年一直跟朋友一起搞支教,每逢長假要麽下去走訪學生要麽幫忙籌劃修建小學,有時周末都去,休年假也一律用來做這些事情。雖然她從來不陪簡行一過假期,他倒也沒抱怨。之夏了解他,但凡道理上站得住的事兒,就算情理上有些不接受,他也會自我約束絕不多說。
   如今也好,她有更多時間陪陪他。
   事情想得多了,晚上就睡得不夠踏實。之夏隱約記得看了一眼鬧鍾,差不多是兩點半還醒著。第二天去上班,單位的人都說她臉色不好。她也不敢喝咖啡,就倒了一杯熱水泡了奶粉慢慢啜飲。簡行一打電話過來:“我今晚順路過來接你?”“那敢情好。你到樓下給我電話。”
   這已經是春末夏初的時節。天氣有些熱,之夏不知怎的出汗比別人多,開了會空調,又覺得風吹著不舒服。
   正坐立不安時,辦公室裏又開始聊天。大家關注的是本市一件重大新聞,本地最大的電視台一個當紅女主持人居然殺人未遂。
   張大姐抖著報紙:“這女人就是想不開,自己大把前程都毀了。”
   小吳新婚,對這種事情特別敏感,忿忿不平地說:“要怪都怪這個第三者。憑啥她就能跟別人老公雙宿雙飛,快快活活的,一點兒懲罰都不受?程炎就是倒黴。你說這老天怎麽就這麽不公平呢?”
   張大姐有心病,她跟她丈夫好上的時候那男人還隻是跟老婆分居,沒離婚。這麽多年背後指指點點也不少,所以沉下臉:“那是她自己沒本事看好老公,殺那個女人幹嘛?”
   旁邊蘇芳芳還沒結婚,也跟小吳同仇敵愾:“大姐,話不是這麽說的。人是有責任感的。我交男朋友的一個原則就是,別人的男人堅決不碰。”
   這真是一出戲。不知什麽時候開始,類似的話題層出不窮。之夏拿過報紙,注視著上麵的照片,那女子漂亮是當然的,一雙眼睛再不如電視上明眸善睞,顯得相當的平靜蒼涼。之夏細讀新聞,報紙上詳細寫了她的生平。
   原來她是從孤兒院裏出來的,連娘家都沒有。因為紅了也沒交到幾個朋友。
   這是一個孤獨到絕望的女人。之夏打了個冷戰。
   辦公桌上電話響了,小吳一把抓起來:“哦,你等等。陳姐,找你的。”
   之夏接過一聽,卻是個小女孩的聲音,說著一口普通話,口音卻很重:“陳阿姨,是我啊,我是大妞妞。”
   之夏笑了:“大妞到了?”
   女孩清脆活潑地回答:“到了。我爸爸他們也到了。陳阿姨,我們過來看你好不好?我爸他們給你帶了果子,可好吃了。”
   這個女孩是之夏他們下鄉走訪時認識的譚大妞,家庭條件極為貧困,更糟的是,小女孩三歲的時候因為一次事故失去了左腿,連農活都沒法幹。譚家本來有三個孩子,都很可愛,但是就這個大妞跟之夏最投緣。小姑娘成績好,是班裏前三名。她嘴上雖然不說,心裏卻是想上大學的,隻是家裏哪裏供得起她?可是不上學她這樣的條件又在哪裏找工作?一家人都發愁。
   之夏下定決心捐助她,先讓她去鄉裏念高中,然後考大學。卻無意中知道本市一家企業有計劃做慈善事業,對象正是家庭貧困的殘疾孩子。之夏多方奔走,為譚大妞聯係到一筆基金,不但可以讓她來城裏念書,給她生活費,安排住宿,還幫她配義肢。這次來就是去醫院做檢查的。
   譚家很少進城,城裏車多,交通複雜,又帶著個腿腳不便的大妞。所以在大妞提出要來看之夏後,之夏立刻道:“你們在哪個招待所?我過來看你們吧。”
   她跟領導說了聲要提前回家,就拎著包出門。她先到商場裏買了點禮物,搭上計程車的時候才想起要給簡行一打電話。
   簡行一在那邊很是詫異:“你一個人要去哪裏?別亂跑。”
   “我這麽大一個人了,會照顧自己。”之夏笑著寬慰他,“我進出都坐出租車呢,還不是跟坐你的車一樣?”她心裏的確起過念頭要叫簡行一一起吃飯,可是大妞認生害羞,他在場恐怕就沒法好好多問孩子情況,所以最後之夏也沒叫他過去。
   出租車送她到目的地,譚家三口早就在樓下等了。之夏遠遠看見大妞拄著拐杖奮力迎過來,心裏一陣感動,忙快步走上去,拍拍她的頭頂:“小家夥又長高啦,弟弟妹妹呢?”
   小女孩笑盈盈地仰頭道:“在家裏,爺爺奶奶看著他們。”
   之夏和譚家夫婦打了招呼,一起去招待所餐廳吃飯。譚家夫婦話都不多,席間盡是大妞對之夏絮絮叨叨,說自己成績如何好,這次來城裏感覺多麽不一樣。她說話聲音清脆,語速歡快,表情又嬌憨,極為可愛。之夏跟她聊得開心,等簡行一打電話來催才發現已經八點半了。
   眼看又要分離,大妞戀戀不舍,卻也懂事地催之夏趕快回去。譚父趁著最後的機會說了很多感謝的話,又請求道:“陳阿姨幫大妞取個學名吧。大妞鬧了好久,說要到城裏上學,不能再叫大妞了。我們沒文化,也取不好,就麻煩陳阿姨了。”
   之夏對上大妞清澈無邪的眼,突然之間百味雜陳,沉吟片刻才說:“要不就叫譚諒?這個諒 不是漂亮的那個靚,是原諒的諒。”譚家自然一個勁地說好。
   之夏低頭,鄭重地看著孩子:“大妞,要做一個懂得原諒的人,知道嗎?”大妞似懂非懂地點頭。
   之夏回到家,簡行一下樓接她,替她把譚家送的果子拿回去,一麵看她的臉色:“累著了吧?”
   之夏搖頭:“出租車上有點悶。”卻也沒太在意,早先在辦公室就覺得胸口悶,可能是昨夜沒睡好的緣故。
   她洗了澡早早上床。這夜月色格外皎潔,從窗簾縫隙裏透進來,灑在地板上,像一條晶瑩的溪水。
   簡行一還在書房工作,能隱約聽到他走路或者起來喝水的聲音。
   之夏半眯著眼靠在枕上,心裏仿佛有無窮多的念頭,又仿佛一片空曠。對於現在躺著的這個陳之夏,這肉身所感覺的一切痛癢苦累饑餓滿足歡欣悲傷,都在這靜夜裏加倍放大,極其敏感。那是她所熟悉的一呼一吸,可是又會覺得,這裏麵鎖住的靈魂,她不認識,如此陌生。
   不知過了多久她睜開眼,擰亮台燈。簡行一聽見動靜探頭進來:“怎麽?”
   她擺擺手,徑自去衛生間。胸口還是有點悶。她坐在馬桶上揉揉胸口,卻覺察到一絲異樣,低頭一看,一縷鮮血流了下來。
   當夜,陳之夏被送到醫院,很快就流產了。醫生和護士都安慰這對夫妻:“前三個月流產是很正常的。這是胚胎的自然選擇和淘汰。流掉的都是不健康的胎兒。你們倆還年輕,以後有的是機會。”
   道理是一回事,能不能接受又是另一回事。而最讓陳之夏詫異的,是她自己的心情。這幾年以來,她以為自己已經能夠完全的雲淡風輕,刀槍不入,卻沒想到,那樣一塊小小的血肉,能讓自己再次經曆那錐心的疼痛。
   她在家裏休息了兩天。簡行一也一改往日的作風,無論多忙都回來吃晚飯。隻是他們倆都絕口不提孩子的事情。好多次,之夏偷偷地打量丈夫,他神情落寞而沉重,分明還沉浸在極度失望當中。
   之夏因為他的沉默而更愈發沉默。
   這情景似曾相識。
   婚後他們從來沒有采取過避孕措施,在去歐洲度蜜月的路途中兩個人就都表示了想要孩子的願望。之夏是想要一個完整的家,而簡行一則是認為早點把人生這些必須做的事情做完了,才能全力拚事業。當然,他也挺喜歡孩子。一路看見別人家的寶貝都會和之夏一起駐足。
   誰也沒有想到,努力了兩年之夏還是沒有懷孕的跡象。他們去了很多次醫院都沒有結果。後來去看中醫,喝中藥,也不見改觀。夫妻倆心裏最大的疑惑就是,到底是我有問題,還是他/她有問題?這情緒極為複雜,如果是自身的問題,那會演變為劇烈的愧疚,如果是對方,那就是不忍心,生怕對方壓力過大。
   他們倆新婚時如漆似膠的感情就是在那段時間裏變淡的。雙方還是模範丈夫和妻子,交流卻比以前少。之夏試圖跟他多談談,卻總是未果。後來之夏明白了,這就是簡行一的性格。他實在太內斂了,凡是他所不能控製的事情,他都采取沉默防衛的態度,如同當年他知道自己的問題後最終選擇了緘口不言。
   之夏自己並不是一個開朗活潑的人,而且一旦適應了有了慣性,也就懶得去折騰。直到那支驗孕棒傳來好消息,兩個人才不約而同地如釋重負。
   現在,一切又回到了原點。
   不,還是有些不一樣。因為這一次,連之夏自己都認為,是她的錯。如果她那天不那麽任性地非要自己出去一趟,就不會不舒服,如果她沒有不舒服,就不會流產。
   不管醫生再怎麽說,之夏也無法說服自己讓自己開脫。而看到簡行一的樣子,她除了自責,還不知道該如何安慰。他對她越和顏悅色,她越感到心裏憋得難受。如果他說一句:“我不是早就叫你小心的嗎?”也許之夏還會感覺好過點,可是他什麽都沒說,態度好得無可挑剔。
   夜裏她靠過去,在他的胸口聽著他的心跳,輕輕地喊了一聲:“行一。”他摸摸她的頭發:“別想太多了,對身體不好。早點睡。”
   他難得地用雙臂摟著她睡了一夜。她怕他起床手發麻,以後也沒有再這麽要求過。
   她躺在他身邊整夜無法入睡的時候,盯著天花板發呆。人的一生,永遠要麵臨這樣那樣的問題,難怪老祖宗說,人無遠慮必有近憂。而這幾年她不過剛喘了兩口氣兒,煩惱又來了。
   她得到的,已經那麽好,卻不夠穩定。就如同當年......
   她猛地坐起來,額頭上冷汗連連。
   原來是又做噩夢了。
   回到單位領導問之夏想不想出差,本來覺得她一定會以身體不好拒絕,卻沒想到她一口答應。簡行一也很支持:“你出去散散心也挺好。”
   之夏深深地看著他,突然偎到他胸口:“你什麽時候放假?我們倆一起去度假好了。”他想了想說:“年底吧,到時候你挑個地方。不是想去非洲嗎?”她抬起眼微笑著看著他:“那說好了啊,別到時候反悔。”
   他笑笑,在她額頭上親了一下去上班了。
   等他走了她才覺得自己身體有些僵硬。真是,多年沒練,那種對男性有把握的,不明顯的撒嬌技巧已經生疏了。畢竟她已經不是當年那個有著強烈征服欲望的女孩。而看看鏡子裏自己的樣子,也不免覺得,沒有盛年時美色的支持,再展現這些東西怕要弄巧成拙,就如同三十八的女性再顯年輕也沒法裝十八歲女孩。
   她歎了一口氣,開始收拾箱子。
   她和同事坐飛機去了一趟S市。因為事情提前辦完,多出一天。同事打算去走訪親戚,也問之夏:“要不跟我一起去Y市?你不是大學也在那裏上的嗎?也就兩個小時車程而已。”之夏轉頭看著外麵明晃晃的陽光,恍惚了一陣才說:“好啊。”
   他們在火車站就分手了。之夏獨自一人站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注視眼前的城市。
   六年了,當然有很多改變。可是舊日的影子還在,包括這些人說話的表情,方式和神氣。他們才是年複一年在這裏的,這個城市的靈魂。而陳之夏在意識到這一點之後,忍不住有片刻的畏縮。
   她最終壓製住轉身逃跑的衝動,走出來叫了一輛出租車。坐在車上的時候她很努力地沒有向外張望,而是低著頭,看自己的手指在神經質地絞動。
   正午的陽光照射在大門口的匾額上,之夏要很用力抬頭用手遮在額前才能看清楚字樣。
   這是她第一次來這個地方。
   人們給這裏取了一個很好聽的名字:“山華塢。”從敞開的鐵製大門後可以看見,裏麵樹木蔥鬱,一條幽靜的小路蜿蜒而入。站在門口是看不到裏麵的,更增添了一份莊重肅穆的氛圍。
   之夏站了一會,走到馬路上,找到一個花壇邊坐下。這裏已經是市區比較偏僻的地方,沒有太多的車輛經過。柏油馬路被太陽照得好像起了水影。她身後是紅色白色的雞冠花,在風裏微微搖擺著。她無意識地采了一朵攥在手裏,掌心濕潤的,不知道是花瓣的汁液還是汗水。
   此刻想起那個未成型的孩子,她覺得那哽咽就在胸口,無論多麽用力地張口喘氣都沒法排解。人為什麽總要失去呢?連自己的骨肉,都可以這樣悄無聲息地失去。
   她閉上眼睛,風吹過麵龐。從未有這樣一刻,她期待一種神秘的力量,來自不知名世界的力量,能給她一點安慰。山華塢那高高的圍牆後,巨大的樹冠探出牆頭,被風一吹,沙沙作響。
   “小姐,是不是有親人朋友在裏麵?要不要進去看看?隻要知道名字,我可以幫你查具體位置的。”一個蒼老的聲音響起。
   之夏睜開眼,原來是看門的老頭走出來,正關切地看著自己。從他的表情之夏也可以推斷自己現在有多麽狼狽。
   “不,不用了,我在這裏坐坐就好。”她輕輕地說。
   老人看她一眼,眼睛裏有種通達明了,也不再多話,轉身回去。在這裏守那麽多年,形形色色的人都見過,陳之夏這樣的,想來也不算特別稀奇。
   大概傍晚時分之夏才站起來,口幹舌燥,頭也有些發暈。路的轉角處似乎有家小小的店鋪,她慢慢走過去,卻有人在她身後按喇叭。
   她轉頭一看,一個時髦的女子從車裏探出頭來:“哎呀,真的是你,我看著就眼熟。陳之夏,你不認得我了?”
   之夏遲疑片刻,終於試探地問:“於真?”
   “是啊。”女子下車走到她跟前,“好久不見,上車吧,我送你一程,要不要一起吃個晚飯?”
   之夏已經不排斥跟同學見麵,所以笑著答應:“好啊。”
   “你怎麽會來這裏?”於真一邊發動車子一邊問,“是......來看他的嗎?”
   之夏不置可否,反而問:“你怎麽會經過這裏,真是太巧了。”
   “我過來跟我爸媽和爺爺一起給爺爺挑過身後的墓地,主要看風水。他們先走了,我剛開出來就看到了你。”
   聽到這裏,之夏忍不住打量於真。這是個一看就意氣風發的女性,穿著打扮都低調而名貴,開的也是一輛寶馬,臉部保養得非常好,看上去比大學時代還要漂亮,也比自己顯得年輕而有活力一些。
   “這幾年你搬到L城好嗎?簡行一呢?”於真問。
   “不錯。我在**機關工作,簡行一開了家小公司。你呢?”
   “我現在在**集團做銷售。”
   “都跟專業八杆子打不到邊啊。”之夏笑著回應。
   於真訝異地看她一眼。原來陳之夏不僅僅是外表上變了,談吐也變了,變得很能跟人聊天熟絡起來,容易親近得多,當然,也變得泯然眾人起來。
   那個瞬間,於真不禁懷念當初校園裏那個氣質凜冽孤高,又帶著點慧黠嫵媚的少女。
   而陳之夏也突然發現,他們已經進入了大學區。這幾年整個城市改造得很多,唯獨這裏還大部分維持著原貌。
   在傍晚的微風裏,回到故城,和老同學聊著天的陳之夏,終於切切實實地感覺到,舊日的人和事撲麵而來。
   於真帶之夏去了一家江浙菜館,她倒是記得之夏的口味素來清淡。在社會上摸爬滾打幾年,於真已經沒有了往日的大小姐脾氣,對於細節的掌握和運用出神入化。之夏看著她點菜得心應手,每菜必是之夏喜歡的,不免自愧不如。
   跟在簡行一身邊幾年,陳之夏退化了不少。當然,這也是她求仁得仁的結果。
   “上次我們同學聚會,大家還一直說起你呢。”於真含笑道。
   之夏微微一笑:“多謝大家還記得我啊。大家現在怎樣了?我都沒有你們的消息。”
   “郭雲出國了,溫蕾去了北京當老師,葉書涵到香港繼續念書,聽說就留在那裏嫁了個本地人,哦,還有白芳,她留校了,在教務處工作。”
   原來時間真是一眨眼就過去了,各人有了各人的生活。
   之夏和於真都有些唏噓,舉起啤酒,幹了一杯。其實於真很想問之夏一些別的事情,可是公墓前重逢的時候之夏就已經擺明了態度,她再好奇也沒有繼續追問下去。
   之夏的電話響了,她連忙接聽,於真在一旁笑:“是簡行一吧?看你們都老夫老妻了,還這麽卿卿我我。”
   之夏暗自懊惱,自己果真遠不如從前精細,感覺遲鈍了許多,做事欠周到。果然簡行一已經聽到有人說到自己的名字,問了一句:“你在哪裏?”之夏總不能當著於真的麵撒謊,隻好說自己碰到老同學。那邊簡行一沉默了片刻,終於說:“原來是回到Y市了。晚上回去小心點。”
   他的語氣還是那麽平靜,可是同床共枕這樣久,之夏如何會不覺察他的意外和失望。所以跟著同事一回到出差地的賓館,她又撥了一個電話回家。
   可惜家裏的電話占線,一直到快十二點之夏才跟簡行一說上話。一聽到他的聲音,她反而不知道該如何解釋,隻能問一聲:“你怎麽一直在打電話?”
   “有些工作上的事要處理。”
   “我們昨天把事情辦完了,今天空出來,小李臨時起意來Y市,我也就跟著過來了。”
   簡行一似乎笑了:“畢竟是我們的母校,去看一眼挺好的。”
   他又恢複了讓人難以捉摸的滴水不漏,之夏有些煩躁:“我也沒回學校,就在路上逛了逛,遇到於真,直接吃飯去了。”
   那邊安靜了一下,聲音溫柔了一些:“跟於真吃飯沒什麽,要是跟男士吃飯,那是絕對不許的。”
   他的冷幽默讓之夏笑了,雖然仍覺得不安,她還是掛了電話,隻是在最後,她輕輕地說了一聲:“我挺想......回家的。”
   “我也希望你趕快回來。”
   簡行一的心結,也是陳之夏的心結,不能碰,不能說。任何事情都可以坦白,這件卻不行。
   生活裏總有讓人進退兩難的尷尬。
   之夏回到家,簡行一並不在。她倒在那張柔軟的大床上,把臉埋在枕頭裏,那熟悉的氣味讓她的心安定下來,昨夜一宿的頭疼消失了,她很快就睡熟過去。
   他推開門走進來,臉上帶著欣喜的表情:“小老太婆,你今天氣色不錯啊。”然後走上前來擁抱她。她把臉深深地埋在他胸口。他的心跳那樣有力,她滿足地歎息,用力抱住他的腰。
   她喜歡擁抱他。因為長期運動的關係,他的腰部肌肉很發達,誰說隻有女孩講究曲線,男性也可以給人這樣的感覺:當你的手無意識地順著肌膚紋理滑下,會感到那充滿力度的,飽含生機和韻律的起伏。
   “你是我的,不要離開我。我不準你把我一個人丟下。”她又恢複了往日睥睨眾生的霸道,驕傲地宣布著。
   他低下頭咧嘴笑了。
   她突然吃驚。那雙眼睛多麽清澈,像個孩子,跟自己充滿情欲渴望的眼神多麽不同。為什麽,他們沒有同步?為什麽他好像還停留在少年時代,而自己,已經成為一個生理心理都徹底成熟的女性?
   “別,別這樣?”她呢喃。
   “別怎樣?”他無辜地問,仿佛要掙脫她的擁抱。
   她身體微微顫抖,這才真正地清醒過來。
   空調自動啟動了。冷氣呼呼地吹到屋子裏。絲麵被套上繡著精美的花朵,密密地鋪展開來。桌上花瓶裏放著的非洲菊開始凋零,花瓣落在地毯上。
   “之夏。”簡行一剛回到家,看見她麵色蒼白地躺在那裏,不由嚇了一跳,走過去摸摸她的額頭。她一把抓著他的手,抬起身親吻他的嘴唇。
   他起先猶疑了一陣,很快就投降了。盡管不能確定那是因為他真的想,或是因為不能拒絕,她還是讓自己全心全意地沉淪了下去。
   夢裏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
   事後他和她靜靜地躺在床上,誰也沒出聲。應該就是這樣的,都說小別勝新婚。就該這樣激烈,然後這樣疲憊。
   她側過頭,看見汗水把他的頭發粘在額頭,忍不住伸手去撥弄。他笑起來,並沒有拒絕。
   “我們會再有一個孩子的。”她不知哪裏來的勇氣,突然決定把傷口挑開了看。
   他僵了一僵,睜開眼翻身凝視她,眼神複雜,再也不平靜,而是像暴風雨來臨時洶湧的海麵。她毫不畏懼地回視,他詫異於她的倔強和關鍵時刻異乎尋常的勃勃生機,終於露出一絲眷戀溫柔的神氣,低頭吻了吻她的嘴角,然後把手枕在她頭下,躺了回去。
   “我想好了,如果我們有個女孩,就叫她簡丹吧,紅色那個丹。”
   他笑了:“你可真會偷懶。”
   “你們家不都是這樣取名字的嗎?”她辯駁道。
   他捏捏她的鼻尖:“所以我以為到我們倆的孩子會有點創意。不過,這個名字的確很好聽。如果是男孩呢?”
   “叫簡煉如何?火字旁那個煉,念著很普通,其實很特別。”
   他又翻身把臉埋在她的頸邊,含糊地說:“都行,你說什麽就是什麽。”
   她把手插在他濃密的發裏,像對孩子那樣溫存撫摸著。他們對彼此已經是深入骨髓的熟悉。她能清楚地感覺到,他對她跟從前不太一樣。這一步一步,她是怎麽把他推遠了?又或者可以這樣問,這麽多年,他們究竟有沒有真正地靠近過彼此?
   又是一個普通的早晨。之夏先起床洗漱,到餐廳做早飯,然後叫醒簡行一。簡行一施施然走到餐桌前吃煎蛋麵包,突然想起什麽,對之夏說:“明天是公司的周年慶,你別忘了,我在王府飯店定了一個小廳。”
   他雖然不苟言笑,但也會必要時與民同樂。比方每年的這個時候,他都會花大價錢訂一個豪華餐廳,請公司員工吃飯跳舞慶祝。而照例,之夏是要去參加的。
   之夏在心裏飛快地盤算一下自己要做的事情,除了要去做美容之外,還要去買新衣服,不知道現在還來不來得及預約發型師明天下午給自己做頭發。她有些埋怨地看了簡行一一眼,怪他這麽晚才通知,然後也想起自己不也沒放在心上,隻好自嘲地笑了笑。
   下了班她去試衣服。掐著腰發現自己瘦了一圈。這倒是好事,可以買小一號,穿起來也比以前好看點。她專心注視自己的臉,也清瘦了一點,稍微遠離了居家大媽的形象幾步,所以於真會那麽容易認出自己。
   化了妝梳好頭發,簡行一來接她。一見她就愣了一下,搞得之夏連忙追問:“哪裏不對嗎?我的妝沒化好?”簡行一笑笑:“不是。就是覺得你現在的樣子跟從前有些像。”之夏在心裏暗自喟歎。
   吃了飯大家都在跳舞。之夏做為老板娘也不好意思跳得太帶勁,穿了高跟鞋腳又痛,索性從後門溜出去透氣。途中經過飯廳側麵的陽台,公司中高層的男性都在那裏抽煙聊天,說話甚是大聲,免不了飄到之夏耳朵裏,卻聽見一個人笑道:“林總真的奔四?嘖嘖,看不出來。”
   “我原來以為是人們吹捧,見了以後才知道果然名不虛傳。”
   “的確是個尤物。”
   “手段也夠狠。你沒見她跟我們老總談判的樣子,比男人還要不好對付。”
   “哧,誰讓你跟她在談判桌上見了?要見也是在......”
   一夥人別有用心地哈哈大笑起來。
   男人之間放鬆的情況下免不了說帶葷腥的話。之夏也不以為意,聽罷一笑,很快就置之腦後。
   十點左右簡行一和之夏告辭,留一幫手下繼續在那裏娛樂。兩人到了家,一起去取信,然後上樓。
   電梯裏之夏斜睨簡行一:“叫你少喝點。”說完笑著去替他把領帶鬆開。簡行一搖頭笑道:“我沒醉,就是太熱了。”抓著她的手把她拉到身邊。
   他今天對她,有份格外的熱情。她也感覺到了,踮起腳尖吻他。
   簡行一卻沒想到她反應熱烈,不由一愣,間歇中含笑逗她:“不怕有人看到?”
   “我跟你是夫妻,又不是亂搞。”她大笑。
   這個膽大而不顧一切的陳之夏,是從哪裏冒回來的?
   她拉著他踉蹌出了電梯,一路笑著。腳下一崴,他扶住她:“小心。”可是她手裏一疊厚厚的信已經撒了一地,兩人隻好蹲下撿起。
   之夏一麵撿一麵想,人為啥非要到有危機感的時候才會做一些平常不願意做的事情呢?可見真是犯賤。
   手指觸感略有不同。她低頭仔細去看,一封很厚的信在地上,她拿著站起,隨手一撕,露出請柬鮮紅的封麵。簡行一正在開門,回頭看見就隨口問:“誰要結婚?”
   之夏微微一笑:“我弟弟。”
   信封上的地址來自Y市,而請柬裏請客的酒店也是Y市著名的一家。陳卓也提過,陳晉的工作有變動,卻沒想到是在陳卓之夏離開後,一家人搬到了那裏。而前幾天之夏回去,原來已經又跟父母和弟弟同在一個城市。
   之夏拿著請柬靠在沙發上出神。簡行一走過來打開電視,伸手攬住她:“你想去,咱們就去,不想去就算了。別想那麽多。”
   “你有沒有覺得,我爸媽其實很不成熟,做事像小孩?”之夏問。
   很少見到子女這樣批評父母,簡行一一笑,沒有附和也沒有反對。其實在心裏,他對嶽父嶽母大人早有定論,當然嘴上是永遠不會吐露半字。
   之夏抖抖手上的請柬:“喏,比如這個,他們也許覺得禮數上還是該叫我去,又也許覺得該借此機會給彼此一個台階下,無論怎麽樣,大家不來往這麽久,隻一封請柬挺沒誠意,如果確實沒有誠意,又何必寄來?”
   這幾年她幾乎沒有提過父母,簡行一也覺得是時候談談,就咳嗽一聲,正色問:“你有什麽打算?想不想就此恢複邦交?”
   “如果是你,你會怎麽樣?”之夏抬眼微笑,分明心裏已經有了計較。
   “不原諒是情,原諒是理。”他笑笑,“你怎麽做都沒錯。”
   “滑頭。”之夏一把搶過遙控器,換到自己喜歡的台,看了一會才又回到話題,“我一直在想,當年他們給我十萬塊,估計也是實在不知道該怎麽辦才好。我犯的錯太大,肯定不能就那麽饒了我,但是拋下我讓我自生自滅,他們也於心不忍。”
   事隔多年,她終於可以平心靜氣地來分析。或許是因為知道了,這世界上有太多事情不可理喻,不可強求。
   簡行一看著她的側臉,突然替她覺得辛苦和難過,摟住她親了親:“咱們把這件事解決了,以後都別再想了,就此放下吧。”
   之夏用臉頰在他肩膀蹭著,一時間,這個家感染了難得的溫馨氛圍。
   第二天之夏給父母打了一個電話。陳晉和蔣明月聽到是她,都吃驚極了,尤其是蔣明月,聲音裏透著格外的激動,一個勁地對她說:“好,你能來最好。弟弟肯定會高興的,見見弟媳婦。”
   之夏溫言問:“有沒有需要幫忙的?你們一定特別忙吧,我可以早回來幾天幫幫手。”
   蔣明月愣了一下,之夏可以想象她在那邊如何征詢地看了丈夫一眼,然後回答說:“好,你早點回來一家人團聚一下。”
   之夏放下電話,輕輕地笑了一聲。簡行一從電腦旁抬起頭:“我可能走不開。”倒也沒惱她先斬後奏。
   “我自己回去就可以了。你按計劃婚禮前一天到吧。”她說著話,仔細觀察他的神情。兩人的眼眸對上,他看她很久,終於笑了笑:“就依你。”
   之夏請了假訂了機票酒店。臨行前一天簡行一的朋友叫夫妻兩人出去吃飯。之夏難得的化了妝,一見麵朋友就打趣:“老簡你可真有福氣,老婆越來越年輕漂亮了。”之夏一本正經地答:“都換了幾茬了。”大家轟然而笑,倒是簡行一,顯然覺得這個玩笑有失尊重,責備地看了她一眼。
   他們這個年紀結交的朋友大多已婚,有一對夫婦妻子懷孕五個月,正在跟席間女性交流心得。之夏心下抗拒,卻也不好走開。朋友都還不知道他們有了孩子又流產的事情,還開玩笑問:“你們倆還沒玩夠?真是瀟灑。”
   之夏覷了簡行一的臉色一眼,他當然不動聲色,可是也不說話,隻好她來打圓場,笑著說:“我們有計劃。不過今天在單位打了一個疫苗,再怎麽樣也得半年後才要了。”
   “你打的什麽疫苗?”
   “吃藥也要小心,不過幸好你家老簡不抽煙,我家這個都讓他提前戒煙了。”
   女人們聚做一堆七嘴八舌起來。男人自到一邊聊經濟政治。
   之夏後悔臨走還來摻和這麽一次,要鬧得一肚子不痛快去Y市。果然回去的路上簡行一一麵開車一麵問:“你真打疫苗了?”
   “是。打的時候沒想那麽多,後來他們才提醒我半年內最好別懷孕。”之夏老實交代。
   他不解地看她一眼:“你怎麽不跟我說?總得跟我商量商量吧?”
   “我......忘了。”她的語氣一貫平靜,在旁人聽來就顯得是心不在焉。
   “這也會忘?”他罕見地用嘲諷的語氣對她說話。
   “我們能不能別為生孩子的事吵?”她幾乎是哀求地問他。
   “這跟要不要孩子沒關係,而是你應該跟我商量。你做事總是這麽不小心。”最後一句,他幾乎是咬牙切齒地說出來的。
   之夏詞窮。他們都知道簡行一這是在借題發揮。說到底他還是個普通人,平時就愛把事情悶在心裏,家裏的事也一樣,對最親近的人也不會宣泄,所以到最後總有發作的時候。不過結婚以來他還沒有給過妻子臉色,之夏雖然明白他的心情,也忍不住覺得難受,張了張嘴想反駁,又咽了回去。
   “你想說什麽?”她的舉動落到他眼裏,他把車停好,卻沒立刻拔鑰匙,而是轉向她問。
   之夏歎了口氣:“你說的沒錯,是我做事太不小心了。”
   簡行一意外,也覺得自己做得過分,輕聲說:“先上樓。”
   “不過,以後有什麽,我希望你直接說出來。”之夏跟在他後麵,補充了一句。
   簡行一抬抬眉,不置可否。
   這次爭執的原因,一半已經攤在明麵上,是為了孩子的事情,另一半兩人都沒提,卻彼此心知肚明。
   也許這次回到Y市,可以徹底解決之夏對父母的心結。但是他們之間的問題呢,關於孩子的芥蒂,關於她過去的芥蒂,能不能以後都別再想了,就此放下?恐怕還是說的容易做的難。
   陳之夏改了又改,始終有些根深蒂固的固執沒法除去。她自己也知道,簡行一曆來都是個大度的人,說幾句軟話就可以安撫丈夫的不安。但是她說不出口,因為有些字眼於她而言仍是禁忌,不能褻瀆,不能訴諸言語。
   飛機已經快在Y市機場降落。從舷窗看下去,隔著一絲一絲的雲,之夏從另一個角度打量這座在她生命裏占有重要地位的城市。原來從高空俯瞰,它是這麽的不同。
   走出機艙,之夏精神一振。炎夏還沒有開始。難怪陳得願要挑這個時候結婚,不冷,也不熱。在當年,也是之夏最心儀的短暫時節。再過兩周,就要熱起來了,跟火爐一般。
   她隨著人流往前走,眼尖看到地上細細的一條亮光,蹲下去撿起一看,是條漂亮的白金項鏈,掛墜是顆小小的心。
   這是她從前最愛收集的物品。
   她握在掌心凝視半晌,拉著行李快步上前,見到一個機場工作人員,將項鏈給了他,然後走出機場打車。到了賓館仔細梳洗過,才帶著禮物去陳家。
   來開門的是陳得願。兩人一碰麵,都愣了一愣,端詳彼此熟悉又陌生的臉。陳得願沒想到之夏會這麽素,印象裏的姐姐,穿著高跟涼鞋笑靨如花,嘴唇還抹得通紅,走在一個帥得驚天動地的男孩身邊,說笑都瀟灑肆意。而眼前這個女子,頭發挽起,仗著皮膚白隻略微抹了一點胭脂增添血色,口紅也是很淡的顏色,穿了一身很淺的紫灰色裙子,莊重到有些老氣。
   之夏也覺得吃驚。她本來以為陳得願會長成那種全身釘滿亮晶晶耳釘鼻環的街頭小混混,哪知他現在精瘦,一臉老實木訥。
   “呃,快請進。”陳得願還是不習慣喊她,往旁邊讓了一讓,招呼她進去。
   沙發上坐著陳晉和蔣明月。之夏沒讓自己醞釀情緒看清楚他們的容顏就喊了一聲“爸,媽”。等再過一會彼此禮數招呼周到了坐下喝茶,之夏才知道自己這個的決定多麽正確。
   八年的時光在他們身上留下了更為深刻的痕跡。陳晉動作遲緩了,頭發也灰白了,而蔣明月居然開始戴老花鏡了。他們對女兒的到來看得出來由衷地高興,不過那種高興到了頂峰,也比不上他們不時看陳得願一眼那種溺愛痛切。而且他們與女兒溝通交流的技巧也絲毫未見長進,客氣周到得不自然。之夏努力了一會,還是覺得無法跟他們達到一種親近的,哪怕像親戚的感覺,就盡量減少叫爸媽的機會。
   聊了會天之夏才知道,陳晉現在還在跟朋友合夥做生意,而蔣明月倒是退休了。陳得願大學沒考上,就上了技校,現在做司機,掙得也不少。
   “這次婚禮的車都是名車,我朋友開的。”陳得願聽到說自己,在旁邊鄭重地補充了一句。之夏笑了笑,不免又說了幾句客套話。
   婚期迫在眉睫,留給他們敘舊的時間也不多。一家人很快就忙開了,之夏不願意父母奔忙,就主動把打點細節的事情都抓到手裏。陳得願倒無所謂,蔣明月和陳晉還有點遲疑,怕之夏累著。可是看之夏做事有條有理,過了一會他們也不再說什麽。
   第二天陳得願親自去接陳守中和蘇闌過來。之夏在家裏幫蔣明月布置好給老人的房間,又跟陳得願請的伴郎伴娘還有一幫幫忙的朋友敲定細節,最後去訂了餐館一家人吃晚飯。
   期間她見到了準新娘子,很骨感,皮膚有點黑,乍一看有東南亞風情,完全不是陳得願以前喜歡的豐滿白皙類型。這樣的女孩挺打眼,又聽說在商場工作,之夏原本覺得她一定精靈古怪,一交談才知道她果然如陳卓所說,十分單純乖巧。準新娘也挺喜歡之夏。兩個人比較投緣。
   晚上吃飯的時候陳卓夫婦也到了。一切都很完滿,好像什麽都沒有發生過。隻是準新娘子作為旁觀者滿腹疑惑,為什麽這一家人對姐姐像對客人一樣,親熱裏又明顯分著彼此。這疑惑很快就隨著她對於即將到來的婚禮的期盼而被拋在腦後。
   接連忙了兩天,婚禮頭一天簡行一也趕到了。陳家見了他十分滿意,陳守中還說:“之夏這孩子一向聰明,嫁得好。”
   之夏偷偷打趣簡行一:“你看,你是我這輩子最大的成就。”簡行一看著她微微一笑,用力握住她的手,之前的齷齪煙消雲散。本來也是,他這樣涵養好的人,絕對不會在這樣大的場麵給之夏沒臉,之夏又主動示好,夫妻倆婚後最大一次爭執就這樣順理成章地解決了。
   夜裏告辭的時候,之夏本來已經走到門外,又想起自己的手機還放在窗台上。陳家住的是一樓帶花園的房子,她不想打攪老人,就從花園裏繞過去取。爺爺和母親的聲音從裏麵傳來,隻聽見蔣明月說:“爸,早點休息吧。一切都打點好了。”陳守中說:“嗯,明天可不要出任何岔子。”
   蔣明月笑道:“不會的,家裏那麽多人幫手,之夏又那麽精細。”
   陳守中沉默一會:“希望吧。你別說,我本來也跟你們一樣擔心,怕這個孩子又多想,借著婚禮的機會......現在看,倒真不像。”
   霜一樣的月光灑下來。之夏悄無聲息地取了手機,慢慢地後退出去。在門口的時候忍不住停了一停,舉頭看著天空中一輪皎潔的明月,嘴角掛著一絲微笑。如果陳晉他們有機會看到,一定會嚇到,以為多年前那個行事詭異乖張的少女又回來了。
   但是之夏心裏並沒有特別的情緒波動。隻是這月光太像清涼的水流,令她片刻駐足罷了。
   這個世界不過如此。八年前那個下午她仰麵倒下的時候,很多事情已經不再重要。現在的之夏斷然不會因為偷聽到的這隻言片語就完全否定父母。聽說人年紀大了,就會特別顧念親情。當年的陳晉蔣明月不見得對女兒完全沒有感情,那麽今天表現出來的應該是情真意切。隻是年紀大的人更為多疑謹慎,陳之夏有過前科,他們心存疑慮也不為過。
   反正以後也不會常常見麵,就當遠房親戚偶爾走動就好,那麽掛心做什麽。陳之夏把手機放進包裏,輕輕帶上門,朝等待自己的丈夫大步走去。
   婚禮進行得一切順利。一點小小的風波是由陳卓的太太張小莉引起的。她那天刻意打扮過,本身底子也好,又穿了一身鮮紅,路過的賓客幾次錯認她為新娘子。偏偏她因為懷孕在婚禮當中不斷地做出各種要求,一會要喝水,一會嫌花太香,甚至要求音樂聲小點,惹得很多人不得不分心去照顧她。新娘那邊的伴娘十分不滿,私下嘀咕這女的是不是來搶風頭。
   之夏旁觀,倒覺得甚是有趣。偷偷看了陳守中陳晉的臉色表情,不免忍俊不禁。
   晚宴時之夏走出來,照看在門口迎接賓客的新郎新娘。正是黃昏時分,路的盡頭晚霞流光溢彩,呈現驚心動魄的美感,而身後是眾人觥籌交錯的熱鬧聲。之夏一時心有感觸,站了片刻。卻突然覺得如芒刺背,好像有個人在遠遠看著自己。她猛地轉身,隻見花壇裏的芍藥開得蓬蓬勃勃,隨風搖曳,哪裏有什麽人影?
   也許是這幾天累到了,之夏左眼皮直跳。婚禮還沒結束,簡行一就問她:“你是不是太累了,臉色不太好看。”她隻是搖頭。當晚回賓館倒頭就睡,第二天一早起來跟家人告別又趕飛機,在機場的時候她實在撐不住靠在簡行一的肩上小憩。
   簡行一隨身帶著電腦,趁妻子睡著打開來檢查email。不想QQ也同時自動登錄,剛一上去就有人給他發了個消息:“你終於上線了,這兩天一定忙壞了吧?要注意身體,別讓我擔心。”
   他吃了一驚,立刻關掉窗口。之夏還睡得熟,應該什麽都沒看見。他輕輕地把她挪好靠在椅背上。她睡得天昏地暗,隻是輕輕地哼了一聲表示不滿,很快呼吸又均勻平緩。
   也不知過了多久,有小朋友在一邊吵鬧,之夏沒法繼續睡下去,揉著發痛的太陽穴坐起來。簡行一還沒回來。她扭頭到處看了一圈,見他在一個角落裏打電話。雖然隔得遠看不清楚表情,她還是能從他的身體語言判斷那絕對不是他處理商務時的樣子,專注而銳利,相反,他此刻心情不錯,甚至有點溫柔。
   之夏默默地注視他,表情一點沒有變化。
   有人說,家養的狼隻要嚐過血腥,野性就會複蘇。那麽蟄伏隱藏在血液裏多年的敏銳直覺,和殘酷霸道,會不會有朝一日重新覺醒?
   回想自己的一生,如果要評出對自己影響最大的女性,陳之夏一定會毫不猶豫的選方嚴嚴。她和陳卓給她的溫暖,以及之後的傷害,還有從她身上學到的教訓,都讓陳之夏刻骨銘心。
   她曾經輾轉打聽過方嚴嚴的消息。聽說她也再婚了,對方是個離異的男人,還帶著個十多歲的女兒。婚後不久她就懷孕,生了一個兒子。一家四口的生活想必不會簡單,不過比起陳卓焦頭爛額地想要孩子,真不好說他們倆誰更幸福一些。
   婚姻的作用,不過是把曾經的愛情轉化為親情。從陳卓和方嚴嚴的婚姻裏,之夏這麽總結。那麽如何用親情維係婚姻呢?一般人都會覺得親情可貴,難以從生活裏剝離,所以麵對新的愛情會堅守陣地。也有人並沒把親情看那麽重,一有誘惑就開始憧憬新生活。
   簡行一會是哪一類,之夏並沒有把握。
   最近做夢的時候,她老夢見一個女人對著自己放聲尖叫,醒來後她想了又想,確定那是盛怒下失態扭曲的方嚴嚴。沒有一個女人會喜歡看見自己這麽猙獰可怕的樣子,可是當年的方嚴嚴一定是控製不住吧,之夏想,因為她也越來越難以控製自己。
   簡行一沒有回來的時候,她會呆呆地坐在沙發上想心事,好像有人拿著一把小鑽子,在鑽著她的心髒,鑽到深處,疼得她縮成一團。房間裏回響著奇怪的聲音,並不是哭泣,而是一聲又一聲的幹嚎。陳之夏捂住耳朵,卻阻不住那聲音,她站起來,抓起手邊的花瓶往地上狠狠一摜,晶瑩的碎片飛濺開來,甚至有一片濺到了她的眉上,劃出一道傷痕。
   簡行一回到家見了,不免嚇一跳,要來看她的傷勢。她把頭一偏,說沒有關係,隻說自己不小心把花瓶摔碎了。簡行一也沒有深究,替她塗了酒精,貼了一個小小的創可貼。之夏還開了一個玩笑:“明天去上班他們會不會以為你對我家暴了?”簡行一瞪她一眼。
   他去書房繼續工作,之夏留在臥室寫日記。頁麵潔白光滑,軟滑的筆尖卻無處可落。她該說什麽呢?告訴他什麽?她痛苦,因為被背叛?她放下筆,從書架上抽了一本魯迅全集讀著,看了一會簡行一走進來,探頭看封麵,訝然問:“怎麽看魯迅的書也會哭?”之夏胡亂抹了眼淚:“你不懂的。”
   陳之夏開始揣摩簡行一究竟是什麽樣的一個人。這幾年他大部分精力都放在公司上,經營家庭的時間其實並不多。但是隻要在家,他算是體貼溫柔。她突然發現,他做事周到,成熟穩重,完美到沒有個性,也基本上可以稱作無趣。之夏懷念少年時他偶爾鋒芒畢露的瞬間。不過這一切也許起源於之夏本人對他倆生活的參與性不夠高。她不了解他在外麵做事是什麽樣子,也不知道他整天在忙什麽。
   太穩定的生活不見得是件好事。可是之夏也厭倦動蕩刺激。真是兩難。
   她躺在床上,覺得說不出的疲倦,每根骨頭都想罷工。活著就是這樣累。但問題是,她想不想失去簡行一?答案是不。那麽她就得戰鬥。
   方嚴嚴當年贏得漂亮,值得借鑒。可是她有兩個法寶,一個是孩子,一個是掌握財產,可惜之夏都沒有。她坐起來,抱著被子,決定了一件事,至少她要先搞清楚他們在幹什麽,那個女人是誰。
   她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開始留心簡行一的行程表。有時可以看到他的PDA,有時可以打電話去跟他的秘書聊天。通過這她確定了一件事,這個女性很有可能跟他工作上有關聯,否則他行程這麽緊,又那麽守時,兩人相處的時間必定很短。
   她告訴簡行一這兩年房市好,單位上分房,不如再買一套當作投資。簡行一答應了,她要來他的身份證,拿著去移動大廳說丟失了密碼,要求查電話清單。然後做了一個簡表,把他最常打的電話根據頻率總結出來,又找到那天他們在機場時間段內給他電話的號碼。這個號碼果然經常同他通話。之夏心念一動,想到自己出差那次簡行一曾經有次用家裏的電話打過兩個小時,她又查了一次,果然是打給那個號碼。而且他並不止一次撥過這個號碼,包括自己去陳得願婚禮期間。
   她看著電話單,明明手在顫抖,心裏卻突然平靜了下來。總是愚蠢地抱著一絲僥幸,到頭來,還是如風裏的蠟燭,瞬間熄滅。可是在這徹底的黑暗裏,她生平第一次不知道該做什麽。原來這麽多年,她對他和他的家庭有了這麽強的依賴。孑然一身的陳之夏離開簡行一,就算有錢,青春也尚未結束,該去向何方?她曾經天真地以為,經曆過這麽多,他們會把過去絕口不提,相濡以沫,平平淡淡,一輩子到老。她以為,他們之間,不僅僅是相愛,不僅僅是男女之間的激情。
   原來,還是不夠。原來,她還是沒有做對。
   他很晚才回來。之夏問:“晚飯吃什麽啦?”他隨口答道:“公司對麵那個牛肉麵大王吃的。”之夏笑笑。整個下午,她都坐在那家牛肉麵大王裏,親眼看著他不到六點就開車絕塵而去。
   她去廚房煲湯,回來經過他的書房聞到一股刺鼻的味道。她怔了幾秒才敲門進去,剛好看到他匆忙地摁滅煙頭。她把湯端到他麵前,疼惜地摸摸他的臉:“怎麽開始抽煙了?你最近好像特別忙特別累。”他歎口氣:“這是最大的一個項目,疏忽不得。”“跟什麽公司合作?”他漫不經心地答了一個名字。
   他很捧場地把一大碗湯都喝光了。之夏自己也在一邊喝了一小碗。她慢慢啜飲,不時抬頭看他的側臉。挺直的鼻梁,弧線嚴厲的唇,舊日英俊少年輪廓依稀可見。她驟然濕了眼眶,痛得無法呼吸。改掉一係列惡習後的陳之夏,現在隻不過是個柔軟脆弱的普通婦女。
   他很習慣地把碗往她那裏一推:“你先睡覺吧,我得再要兩小時。”見她看著自己,伸手拍拍她的手背,微微一笑,“這個周末就可以歇一歇,我陪你去逛街。”
   之夏默然退出,寫了日記後上床睡覺。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她聽見悉簌之聲,他輕手輕腳地爬上來。她用迷糊的聲音喊了一聲他的名字,他的動作頓了頓,旋即湊過來,好像在黑暗裏凝視她。她盡量讓自己的呼吸均勻,他低頭在她額頭上一吻,從後麵抱住她。因為長胖了不少,他的擁抱更讓人覺得踏實。
   之夏心酸不已。人都是利己的。她一直都知道。
   也許她不能怪他。如果他再也不能從她這裏得到幸福的感覺,為什麽不重新選擇?
   陳之夏是個徹底的悲觀主義者。
   這段時間工作很清閑,之夏又早早下班。她沒有直接回家,而是又不由自主地往簡行一的公司而去。那家牛肉麵大王有著巨大的落地玻璃窗,剛好可以把對麵看得一清二楚。
   她點了一碗麵,卻一口沒吃,隻顧著注視對麵。想了想,還掏出手機給簡行一辦公室打了個電話,確定他在辦公室,這才放下心來。
   坐著坐著,手臂上汗毛豎起,她用手搓了搓,確定不是冷氣的緣故。那麽,是不是因為有人在觀察她?她打了個冷戰,抓起包跑到熙來攘往的街道上。一片繁華中,看不出有誰特意駐足的樣子。
   陳之夏,你完了,你魔障了。她頹然地想,原來一個女人遭受丈夫外遇的打擊會變得這麽歇斯底裏,疑神疑鬼。
   她沒再監視下去,打了個車回家,捧著筆記本坐在沙發上發呆。跟蹤這條路她目前是不想繼續了,那麽還有什麽辦法?有沒有可能破解簡行一的密碼,看看他QQ上的訊息記錄?
   她琢磨著打開一個網頁,本來想搜索一下可能的辦法,卻鬼使神差地把簡行一告訴她的合作公司名字輸入了進去。她點擊進入公司主頁,瀏覽了一圈,對生意上的事情還是沒有概念,就到他們的公司活動一欄去看。剛好這個公司最近舉辦了一個大型活動,貼了不少領導照片。之夏飛快地瞟了一眼,扭頭去打開電視。突然又想起什麽,回去盯著屏幕仔細的看。
   那排高層中間,赫然站著一個她認識的人。
   照片上的女人明豔無儔,歲月厚待她,一點沒在她臉上留下痕跡,反而增添了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高貴神秘。
   之夏把她的名字輸入搜索,發現她已經是這個公司的總裁。她果然出人頭地,再不用在學校那小小的宿舍裏委屈一輩子,更不需要仰仗別人,而是別人仰仗她了。
   之夏正在感慨之際,門外傳來動靜,是簡行一回來了。她立刻關掉網頁。趁他去洗澡之夏偷偷打開他的PDA,看到他明天就有一個和對方公司的談判。她小心地把時間地址記下來。第二天一早,簡行一剛走,她就去車庫開車。他們一直有兩輛車,之夏也考了駕照,卻很少開,嫌堵車鬧心。好久沒開技藝畢竟有些生疏,她把車開出來的時候差點蹭了右邊的鏡子。
   到了單位同事都很吃驚:“陳姐今天居然自己開車啊?”她早想好了怎麽回答,見到簡行一也是一個答案:“是啊,想買點書,太沉了。”到下午她胡亂找個借口出來,開著車到飯店,在大堂的沙發上隱蔽一角坐下。
   簡行一快步從門口走。陽光灑在他寬厚的肩頭,深灰色西服筆挺,沉穩大氣。之夏的目光追隨著他,看著他走近又走遠,痛得連呼吸都顫抖了。
   時間慢慢推移。之夏呆呆坐在沙發上看著人來人往。她也不曉得自己這麽做的目的是什麽,隻是好像染了毒癮,執迷不悟。
   簡行一又出來了,一行人分明多了好幾個。之夏用雜誌擋住臉,看見他側頭含笑對身邊的女子說了句什麽,那女子笑起來,隨便捋了下頭發,顧盼間眼波流轉,眉目如畫。
   趁一夥人在門口寒暄握手道別,之夏站起來,很快地跑到停車場去開了自己的車子等在路邊。簡行一的車開出來,車子裏隻有他一個人。之夏一踩油門,跟了上去。
   簡行一並沒有回公司,他繞來繞去,到了本市一家高檔會所。之夏無法跟進去,隻得停在路邊。又過了幾分鍾,看到那女子也開著車進來。
   天底下哪裏有這樣的巧合?盡管之夏一心一意地想說服自己。
   對於這樣的丈夫,她本應該鄙視他,憎惡他,可是她卻隻感到無盡的悲傷。
   那個說一直都沒有忘記她的男孩。
   六月的陽光如小魚一般跳躍著從樹葉之間灑下來。陳之夏不動聲色地看著一場背叛上演,其實卻是,看著青春終於流逝。
   愛過她的人,最終都遠去了。她大概是受過詛咒,永遠不得善終。
   陳之夏年輕的時候很有自信,她早就有預感會再跟林婕見麵,那時的她絲毫不認為自己會落下風。要到這個燠熱得被蟬聲呱噪的下午她才突然明了,如今的自己,並沒有任何條件可同林婕抗衡。她所能作的,隻能有尊嚴地轉身離開。
   當年陳之夏可以那麽囂張,不過......不過是因為那個人,因為那個人愛她不愛她。
   想起這個久違的名字,她不得不彎下腰去按住那顆心,像是生怕血湧得太快噴發出來。她一動作,手肘壓在方向盤上,喇叭發出刺耳的鳴聲。
   所有人都往這邊看過來。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驅車離去 。
   開到半路有人給她電話,卻是於真。於真在那邊笑著說:“我來L市出差,想不想出來吃點東西?”
   “好,你等我回家換換衣服。”
   她換上裙子,不但搽了粉底口紅,還塗了一點點眼線。她很少化妝,卻聰明得很,無師自通,隻要稍稍修飾,整張臉就神采飛揚起來。
   於真見了她,忍不住吹了聲口哨,親熱地上來攬住她的肩:“這身打扮正好。等會我就想約你去club呢。”又眼珠一轉,“老簡不會說什麽吧?”
   之夏淡淡一笑:“他最近忙得很。”
   於真還叫了兩位男士作陪。之夏走進去的時候,兩人都覺得眼前一亮。並非因為她五官比於真標致,而是那種平靜中冷冽肅殺的氣質深深讓人震撼。
   陳之夏自己卻恍若未覺,禮貌地對兩人點點頭坐下。於真坐在其中一個身邊,挽住他的胳膊,笑著說:“你們倆也太失敗了,她真的沒認出你們。”被她挽住胳膊的男人也在笑:“罰酒罰酒,陳之夏,你見到師兄都忘了?”
   之夏一愣,再仔細一看,脫口而出:“王準?”正是當年同係師兄,也是係學生會主席,一直對自己頗有照拂。
   王準哈哈大笑:“好吧,還算你認出來。那麽他呢?”一手指向另一個男人。
   那個男人穿著清爽的白色襯衫,理小平頭,戴一副黑邊眼鏡,顯得極之斯文。之夏想了很久才敢確認:“孟昭?”
   孟昭含笑伸手同她相握,一邊自嘲道:“老了,同學見麵都不認得我了。”
   這就是當年那個脾氣頗大的廣告係男生,要不是他對之夏惡語相向,也許之夏不會跟簡行一繼續發生交集。這命運,原來真是一步錯,步步錯。
   既然都是大學同學,談話也就輕鬆起來。席間於真說,她來本市出差,剛好孟昭也是同行,一直有聯係,就拉出來吃飯。她沒有提自己和王準是怎麽回事。之夏隱約記得上次談話於真說有一個姓趙的男朋友,常駐海外,心裏自然知道於真和王準的關係耐人尋味。可她一向不多話,也不會嚼舌根,於真也就不在她麵前遮掩虛偽了。
   一眼瞥到於真和王準緊緊相扣的十指,之夏在心裏感歎,這個世界變了,變得比她以為的還要殘酷,充滿了遊戲的隨心所欲。
   她轉過頭去問孟昭:“你改行了沒做廣告?”
   孟昭喝了一口酒:“闖了兩年,還是覺得做銷售有意思。”
   於真在一邊笑著插嘴:“你看他打扮得文質彬彬的特有迷惑性吧?一點不像做銷售的,倒像搞學術的。仗著這張臉,騙過多少人。”
   之夏輕輕地笑:“我啊,在機關裏呆久了,都跟世界脫節了。”
   飯後他們去了一間酒吧。一進去之夏就有想逃跑的衝動。那音樂聲實在震耳欲聾。可是人們都拚命往前擠,她腳步一停,被後麵湧上的人抵住。孟昭轉過頭,很自然地就牽著她的手帶著她往裏麵走,同時在她耳邊大聲說:“一會就習慣了。”
   王準認識朋友,很快就找到一張桌子,點了一打啤酒和一瓶威士忌。喝了幾杯以後,於真教之夏擲骰子,四個人玩了一會,於真把小外套一脫,跳下場去,又對王準招手。
   “你下去跳舞嗎?”孟昭問。之夏搖了搖頭。他也沒有勉強,悠閑地坐在她身邊,自己給自己斟酒喝著。
   這是之夏完全陌生的世界。迷離的燈光下,男人和女人舞動著,靠近著,糾纏著。
   “介不介意我抽煙?”
   之夏笑了笑:“抽吧,沒關係。”
   青煙嫋嫋升起,人的臉龐愈發模糊。孟昭一抬頭,看見之夏抱著手站在那裏往下看,和很多初涉舞廳的良家婦女或者清純少女反應截然不同,和那些骨子裏追求刺激愛瘋愛玩的人第一次到這裏的反應也截然不同,她嘴角帶著一點笑容,似乎專注而好奇地看著那些人,不做評判,沒有波動,全然的疏離冷漠。
   目空一切。
   孟昭想起多年前他狠狠地對之夏下過的評語。此時用來,還是這樣貼切。
   回到家簡行一還沒回來。之夏把滿是煙酒味的衣服換下,泡了個澡,裹著浴袍坐在床邊。
   時針指向夜裏一點。
   她略側了一下臉,眼角餘光瞥見梳妝鏡裏卸妝後的自己,蒼白而憔悴。她赤足跳下地,把壁櫥的門打開,裏麵有個保險箱。她輸入密碼,門嗒的一聲輕輕開啟。裏麵放的,是很多重要文件和證件,其中就有他們的結婚證。
   那日調笑的話還言猶在耳。
   “之夏,你不是吧,結婚證會有人偷嗎?”
   “我想放,不行嗎?”
   “行,都依你,誰讓你今天起就是我老婆了?”
   “想不到,你也會這麽油嘴滑舌啊。”
   結婚證照片上兩個人神情肅穆,照下來並不好看,顯得有幾分呆滯。可是年輕就是好啊,他和她抿著嘴並肩一坐,也確實是一對璧人。
   如今的她呢?論外表,論氣質,論頭腦,論身家,統統比不過一個長自己九歲的林婕。
   而她和簡行一,甚至沒等到七年之癢。
   她把結婚證放回去,信手又抽出其它一些文件來看。看著看著,她專注起來。當年簡行一果然對她極好,她那時手裏還剩著幾萬塊錢,也放到公司裏參股了,他還特意把自己的也給了她一部分。憑著她僅有的一些相關知識,之夏也算得出來,現在她手上居然擁有簡行一公司一定份額的股票。
   之夏茫然地抬起頭。真是意外,她也有了一點點資本。他對她一念之仁,成了今日她手裏的把柄,不知道他會不會後悔。
   那麽,要不要拚個魚死網破?她對自己的頭腦有基本的信心,哪怕不能報複林婕,也可以不讓那個背叛的人有好日子過。隻是,值不值得,還有,忍不忍心?
   陳之夏不複舊日的涼薄。全都因為有人曾經以性命作為她的救贖。
   陳之夏突然開始決定減肥。她雷厲風行地辦了一張健身卡,又弄了一張食譜,要來做飯的阿姨單獨給自己做。不到兩個星期就有了成效。
   簡行一不太習慣妻子的改變。他在周末清晨吃完早餐後問了一句:“怎麽突然想起要減肥?”
   之夏笑意盈盈地抬頭,對他眨眼:“你太太漂亮點,不好嗎?”
   以問句對問句,這是之夏的特色,這一點簡行一倒是習慣的。他笑了笑:“很好。”之夏看見自己小小的影子在他深黑的眼眸裏,而他眼眸裏的情緒,之夏能分辨出幾種:憐惜,歉疚,無可奈何,甚至還有一點點刻意想要保持的疏離。
   他從來不是一個壞男人。
   之夏垂下眼瞼,語氣輕鬆地問:“你是不是怕你老婆被人拐跑了?”
   簡行一一愣,仿佛從來沒有考慮過這個問題。之夏的笑意裏明顯帶著一絲促狹,他馬上不動聲色地替自己解圍:“怕啊,所以晚飯要逼你多吃點,給我胖回來。”
   之夏皺皺鼻子,賴過去坐在他膝蓋上,用鼻尖蹭著他的鼻尖。簡行一還不太適應這份久違的親昵,尷尬地僵了片刻,好像忘記了少年時這個姿勢是兩人的最愛。
   之夏不以為意,輕輕地吹了吹他的眼睛,又咬咬他的耳垂:“這麽說,你回來吃晚飯咯?”
   “嗯,我先去打高爾夫,然後跟劉總他們幾個吃飯,晚上一定回來。”
   目送著他出門,之夏的整張臉垮了下來,神情頹然,尤其顯老。
   從前她偷別人的東西,現在換到別人偷她的。這如煎如沸的心情,怎能不讓人蒼老。
   茶幾上放著昨天取回來的信。她盤腿坐在沙發上一一檢視。有一封信封上筆跡稚嫩,是大妞寄給她的信。小女孩絮絮叨叨地訴說自己在家裏如何幫媽媽幹農活,如何迫不及待地想暑假過完了趕快來城裏上學,如何想試試用義肢走路的感覺。末了,鄭重的落款:譚諒。兩個字寫得尤其大,可以看得出劃得十分用力。
   之夏終於露出一絲微笑。
   小孩子果然是很可愛的。她仿佛聽見自己體內生物鍾滴答滴答作響,長歎一聲,垂下頭去,抱著靠枕窩在沙發上。不知不覺又想睡去。
   突然手機響了。她懶洋洋地坐起來,一向少有人跟她用電話聯係,不用猜就是孟昭發來的短信,要叫她出去。
   剛開始的時候之夏也有些詫異,他明明知道她已經結婚了,怎麽還能這樣肆無忌憚地叫她出去吃飯兜風爬山喝酒釣魚看電影。然而很快她就不多琢磨。外麵的世界就是這樣的,誰也不在乎這些,婚姻這張紙不妨礙任何娛樂。
   孟昭是個很好的男伴,他斯文有禮,又能說會道,跟他在一起,之夏確實感到被照顧得很舒心妥帖。
   她看看這次的短信,他問她要不要去逛藝術工場。這種風花雪月的事情之夏沒多少興趣,不過閑著也是閑著,她還是回了個好。
   到了工場之夏被嚇了一跳:“這麽多人來看啊?”孟昭含笑瞟她一眼:“周末嘛,有興趣的人都來了。”之夏一直皺眉:“這些現代藝術我怎麽一樣都看不懂?大熱天的,這麽多人來擠著看放大的,呃,放大的生殖器?”
   孟昭笑得差點背過氣去,來不及顧及他苦心經營的溫文爾雅的形象。他咳嗽著對之夏說:“你這個人啊,真看不出還在劇團混過。”之夏掃他一眼,並不說話。他也沒再往那個方向提,隻說:“走吧,我帶你出去喝點飲料。”
   人摩肩接踵,他怕之夏走丟了,轉身一把抓著她的手。之夏跟在他身後,放任自己的感覺。已經很久沒有人這樣牽著她的手走路,現在她和簡行一走在一起,要麽是場麵上那種挽著胳膊的姿勢,要麽是各自甩著手。
   出得門來,孟昭鬆開手,自然的滑到她腰上攬著。之夏似笑非笑地斜睨他,他又訕訕放下手。
   冷飲店裏正在放電視。一群小丫頭在那裏七嘴八舌的議論著新聞。原來是程炎謀殺婚姻第三者未遂案件開庭審理過了。孟昭回頭看看屏幕,笑著說:“聽說她直接開車去撞人。這女人真夠冷血的。婚姻被插足的多了,要殺人的可沒幾個。她老公真倒黴。”
   之夏挑挑眉:“你們男人就是這麽看這個事情的?”
   孟昭但笑不語,招手要飲料。之夏一笑,伸出食指勾了勾,孟昭湊過去,她笑盈盈地低聲說:“其實啊,我覺得程炎有兩個最大的錯誤。”
   “哪兩個?”
   “一,太笨,用這麽容易被人發現的辦法。二,殺第三者有什麽用?走了她一個未必不會來第二個。依我看,該殺的人是......”她突然住嘴。孟昭愣在那裏,待看到她眼睛裏的戲謔,才意識到自己被耍了。
   他倒也不著惱,他就喜歡之夏這股捉摸不定,時而冷酷時而俏皮的勁兒。
   喝了兩杯以後孟昭問:“我哥們兒推薦一個館子,今晚就試試去?”之夏搖頭:“我得回家。唉,你等會,我接個電話。”她起身走開,孟昭的目光一直追隨她,見她側對著自己,先是蹙眉,然後苦笑起來,孟昭從沒見過她這麽柔軟酸楚的表情。不過她身體動作倒不激烈,想來語氣也很和緩,並不能如實反映她此刻真實的心情。末了,她握著電話發了幾秒呆,像是下定什麽決心,猛地轉過身。一觸到孟昭的眼,她整個人就不一樣了,驟然鮮亮起來,帶著虎虎生風的威勢。
   “走,去試試你說的那個館子。”她說。
   晚飯後他們一個酒吧裏坐著。酒吧裏異常嘈雜,之夏卻已經習慣了,翻了翻酒單,好奇的說:“咦?他們有冰茶,那就給我來一杯長島冰茶吧。”侍者張口想說話,孟昭已經笑著合上酒單:“好,就給這位小姐來一杯長島冰茶。”侍者笑笑,轉身而去。
   等酒上來喝了一口,之夏才知道上當了,看孟昭那表情分明就等著讓自己好看。她處變不驚地微微一笑,又抿一口,瀟灑自如,倒像是酒吧裏的常客。
   “別喝太多。這酒烈得很。”孟昭良心發現提醒她。
   不遠處一夥年輕人轟然大笑,鬧得瘋了,有人在放肆地擁吻。
   之夏低下頭。酒吧旖旎昏暗的燈旋轉著光影,手中酒杯流淌著琥珀色暗光,愈發襯得手指修長。而她長長的睫毛下瀲灩水光流轉。
   男人的呼吸湊在耳邊。她一點遲疑都沒有,略一側頭,吻在了一起。
   酒的香味隨著熱度彌漫在唇齒之間,令人飄飄然。周圍人影憧憧,光怪陸離,隻是遙遠的背景。
   那一刻陳之夏肉體在情欲裏輾轉滿足,靈魂卻飄到空曠無垠的天際,遠遠地注視著一切,帶著嘲諷看自己墮落的樣子。
   孟昭的手在她身上遊走。她主動摟緊他的脖子,眼角一瞥,人群中不知道誰的目光投射過來。她一凜,推開孟昭,嫣然一笑:“我去衛生間。”拿著皮包款款站起,分開人群堅定地走過去。
   那人一閃,在角落裏消失了。之夏嘴角掛著冷笑追過去,那走道盡頭就是女性衛生間,那人能逃到哪裏?她也不出聲呼喝,就站在走道這頭看著。那人噗哧一笑轉過頭,之夏鬆了口氣:“於真,是你。”
   於真笑嘻嘻地討饒:“沒想到在這裏見到你們,跟你開個玩笑。”
   “你一個人來嗎?王準呢?”
   於真咳嗽一聲:“傻孩子。我這次換了男伴,就不介紹給你了。”她衝之夏眨眨眼,“enjoy!”
   之夏走回去,孟昭說:“是不是太悶?我喝完這杯就走吧。”
   他結帳帶她出來,她突然疑惑地問他:“我說孟昭,你為啥不交女朋友?”
   他笑起來,慢吞吞地道:“人生得意須盡歡。”
   之夏搖搖頭,他把車鑰匙在指尖上轉著,瞧著她說:“陳之夏,你應該知道,我對女朋友要求一向很高。”他頓了頓,“很可惜,你嫁給了別人。”
   她沒有做聲。
   他的聲音壓低下來:“從前確實年少氣盛。我應該好好追求你的。”
   打動之夏的,是“從前”那兩個字,帶著魔法,讓她一動不能動。她不能回憶,不敢回憶,卻又不需要回憶的從前。那個時候,所有少年的表白,都情真意切,剔透如水晶。
   孟昭上前一步,親昵地攬住她,額頭頂著她的,喃喃問:“要不要到我那裏?”
   之夏勾勾嘴角,給了一個非常混蛋的回答:“下次再去。”
   “啊?”孟昭呆住,不趁熱打鐵,也不拒絕,還有女人跟他預約下次上床的?
   之夏推開他,揉了揉額角:“你自己開車回家,我打車就好了。你也不順路。”
   坐上出租車,她低著頭嘿嘿笑出聲來,嚇得司機差點打錯方向盤。
   她倒不是拒絕孟昭,簡行一可以出軌,她為什麽不可以?隻是今夜實在沒什麽心情,尤其身體感到特別疲累,幹不了體力活兒。
   笑完了,她長歎一口氣,鬆垮垮地靠在椅背上,看著窗外街燈一盞盞退後。
   也許之前她任性過,揮霍過,可是從八年前的那一天,他鄭重地告訴她他一直沒有忘記,陳之夏就再也沒有懷疑過他的愛。那是她對自己殘存的最後信心,對這個世界的最後信賴,就算她做錯了事走錯了路,總還有他在她身後。
   流星從天際滑過,雪人憨憨地笑著。少年推著自行車,她趴在座位上,一伸手就可以碰到他的背。
   那樣真摯的感情,一生隻有一次。
   那樣真摯的感情,最終也會變質。
   她坐在狹小的出租車後座,滿心滿眼都是淒涼。
   愛情改變了,恐怕變心的那個人也無可奈何,他也不想,他也不願,他也有痛苦掙紮,可是事實如此,一點都強求不來。
   而隻要有誘惑可以讓她當下享樂忘記煩惱,她也會不管不顧。也許她陳之夏從來就沒有變過,沒心沒肺,冷漠殘忍。她隻是很善於偽裝罷了,她一向是個好演員。
   她是活該。
   她還能相信誰,她連自己也不能相信。
   這世界上,從來沒有天長地久此情不渝。
   隻是她又確實,被那樣深愛過。
   因為周六失約沒能陪之夏吃晚飯,周日簡行一主動提出外出就餐並且看電影。之夏已經有了無所謂的心情,所以隻是隨便把頭發一盤,穿了件寬大的T-shirt,一條發白的牛仔褲,就出門了。電梯裏有鏡子,兩個人都往裏麵一看,之夏笑出聲:“我現在像不像你妹妹?”
   簡行一作勢拍拍她的頭頂,她想反正也這樣了,怕什麽丟臉不丟臉的,就一直拽著他的胳膊走出去,倒像新婚了。
   到了電影院門口,兩個人抬頭看著一排排名字。之夏說:“我們看金剛吧。聽說特別感人。”簡行一笑著逗她:“看見大猩猩爬到帝國大廈頂上抓飛機就感動了?”之夏推他:“去買票,我要看。”
   她找了張長椅坐下,在一邊看著他排隊的樣子。這個平時連電視都很少看的人,又怎麽會知道這故事裏詳細的情節?
   她小聲地抽了口氣,過了半晌才發覺那是一聲未盡的哽咽。她還是沒有想好,要不要放手。她覺得就像這樣一直欺騙自己下去,也挺好的。就像當年如果不是方嚴嚴一直鬧,陳卓根本不會選擇離婚。
   電影開始了。跟之夏之前預料的一模一樣,一個電影院裏不知多少女人流淚。簡行一轉過頭,看見妻子一動不動地坐著,淚水無聲蜿蜒而下,忍不住伸手替她擦去眼淚。出來以後之夏還怪不好意思,自嘲地說:“年紀大了倒反而越來越脆弱,一丁點事情就感動哭了。”簡行一攬住她的腰:“再過十年再說年紀大了也不遲。”
   昔日的陳卓,在方嚴嚴麵前也一定表現得這樣溫柔體貼。人生無新事,多少人都是輪回著別人的故事。
   躺到床上的時候,之夏摸索到簡行一的手緊緊攥著。他翻個身用另一隻手圈住她的腰:“早點睡,明天就周一了。”她卻不依不饒地黏在他身上,手慢慢地往下滑,嘴唇也去吻他的喉結。
   他當然有反應,但是並不多麽激動。倒是她主動多一點。借著一點微弱的光芒,她看清他的臉,突然意興闌珊,哧地笑了一聲,躺了回去。輪到他訝異了,不免湊過來極力想要繼續這份溫存。她推開他的手臂。
   黑暗裏她清晰的聲音好像一道刀光:“簡行一,你覺得我們倆還能過下去嗎?”
   他呆了一呆,略有不悅,聲音依然平和:“你瞎想什麽?別胡鬧了,睡吧。”
   她猛地翻身坐起來,冷笑起來:“我就愛胡攪蠻纏,怎麽著?”居然把蓋在他身上的毛巾被一拉,拽在手裏,又拿了自己的枕頭,跳下床去了客房。客房裏本來就有足夠的睡具,她不過是一時氣糊塗了,又不知道該怎麽對他表達自己的憤怒。相敬如賓太久,要學著一哭二鬧三上吊還真需要本事。
   她把臉貼著枕頭,輕輕喟歎,自己是多麽矛盾,一會想竭盡全力地挽回,一會又恨他想折磨他想狠狠地揚長而去。
   半夜裏她睡得很不踏實,一直在想他會不會過來讓自己回去,可是他始終沒有。倒是第二天下班回來,他居然比她早到家。之夏掃了一眼客房,發現自己拿過去的枕頭和毛巾被被整整齊齊地放回了主臥大床上。
   她還沒想好該怎麽繼續,簡行一就告訴她簡言和鄭嫻過來看他們。公公婆婆來的真是很湊巧,之夏也沒法再跟他發脾氣,這場冷戰莫名其妙地就結束了。事後簡行一還跟她開了次玩笑:“聽說女人看了金剛那部電影,都會對身邊的男人產生不滿,看來是真的。”她撇了撇嘴,並沒有分辯,順著台階滋溜就下去了。
   轉眼就到了盛夏。那天之夏起得比簡行一還早。簡行一困得翻個身,把臉埋在枕頭裏。等她都洗漱好了要走,他才清醒了一點,坐起來看著她:“要不,我送你去吧?”
   她搖了搖頭。在早晨薄薄的微光裏,他隻看見她身影纖細,仿佛要融進背景裏那樣單薄。
   才一兩個月,就瘦了這麽多。他被嚇了一跳,光著腳跳下床,喊了一聲之夏。她回頭衝他笑笑,他想起這是一個特別的,完全不屬於他的日子,那份痛惜懊惱的心情也就被生生地壓了下去。
   之夏穿了輕便的鞋,連出租車都沒打,坐著早班公共汽車到了郊外。本來有小巴帶人上去的,她也沒有坐,而是自己一步一步走上去。半山腰有人賣鮮花,她買了一束百合,上麵還滾著露水,捧在手裏流下來,把手臂都打濕了。
   小小的寺院香火一直很盛。這麽早也有好幾個香客到了。在院子裏掃地的尼姑一見之夏就笑了:“還是一百二十塊的長明燈?”之夏含笑點了點頭,把包存了,把花小心地放在門口案桌上,洗淨了手,捧著進到前殿供上。磕過頭燒了香才施施然起身,轉到後麵的大雄寶殿去。
   她又磕了頭,手裏數著念珠嘴裏念著阿彌陀佛一圈一圈地走著。中間有人加入跟在她身後。她數著夠了圈數,就盤腿坐到最角落裏,閉目虔誠念佛。
   虔誠的香客都是這麽做的。不過之夏要更多一點,她連中午齋飯都不吃,一坐就是一整天。
   到了傍晚她起來,腳當然都麻了。坐在外麵院子裏大槐樹下的石凳上歇了好一陣,跟相熟的尼姑聊夠了天才能走路。
   “今天的齋飯不錯的。豆腐尤其好,你去年來不是沒吃到嗎?”尼姑笑眯眯地說。
   之夏聽見自己肚子咕咕叫了兩聲,不由笑出聲。正要起身,包裏的手機一再振動。她念了聲佛號,走到外麵一看,卻是一個陌生的號碼,倒鬆了口氣。她原本生怕是孟昭打來的,那就真有褻瀆佛祖的意思了。
   她沒打算撥回去,把蓋子一合就要折回去吃飯,哪知電話又不屈不撓地振動,還是同一個號碼。她歎了口氣接聽:“喂,您好,我是陳之夏。”
   電話那頭的女聲柔和裏帶著甜糯:“之夏,你好。我是林婕。我管小簡要了你的號碼,你不介意吧?”
   之夏愣在原地,聽見她又說:“我給你打了好幾個電話了。今晚我想請你吃飯,方便嗎?”
   “好,沒問題。”陳之夏簡短地答複,掛了電話。
   這一天是夏季少見的沒有陽光。雲層壓得很低,又悶又熱。仰頭望著陰霾的天空,她長長地吐了一口氣。當年有人問,到底是活著幸福還是死了幸福,其實答案很明顯。
   活著的人還在痛苦,死去的人已經不再接受病痛和人事變遷的折磨。
   林婕約之夏在本市最豪華的玻璃旋轉餐廳見麵。
   之夏在服務生帶領下走到座位,遠遠看見一個窈窕的身影,全身黑衣,樓下滿城璀璨的燈火給她做背景。看到她穿著跟自己一樣的顏色,之夏略微覺得好受些。
   林婕站起來微笑著問候:“之夏,真是好久不見了。”
   “林老師。”
   林婕笑了:“就叫我的名字好了,別這麽拘禮。”
   之夏根本沒有心情跟她寒暄,禮貌地衝她點點頭在她對麵坐下。林婕打量她,她一點脂粉都沒有塗,臉色很蒼白,嘴唇的顏色也很淡,被黑色衣服一襯就格外憔悴。她自己應該是知道的,卻沒有一點在乎的意思。麵對自己的神情姿勢都很平靜,不卑不亢,對自己請她過來的目的根本沒有探究的欲望。
   “之夏,你真是一點都沒變。”林婕笑著說。
   這個評語跟其它老朋友給的可完全不一樣。之夏笑笑,她本來也可以回敬同樣一句話,卻懶得說,低頭看著菜單,要了一份蔬菜沙拉。林婕頷首:“今天是該吃素,給我也來同樣一份。你要喝點什麽嗎?”
   “白水就好了。”
   跟這樣別扭的人打交道其實是件很沒意思的事情,不過林婕卻脾氣很好。雖然對方保持沉默,她也能自己殷殷地說著話:“這個世界太小了。想不到你也搬到L城來。我搬過來兩年了。我是前兩個月才知道小簡的太太居然是你。本來早想請你出來聚一聚,又怕太唐突。之夏,你福氣好,小簡他真是難得的好男人。”
   之夏心微微一動,仔細端詳她的表情。真是自然,好像並非挑釁。
   林婕身後有人朝這個方向走來。餐廳裏桌子和桌子之間距離很大,而他們的座位又是最好的,左鄰右舍都沒有餐桌,看來來人是衝他們來的。那是一個六十多歲的男人,濃眉蒜頭鼻闊嘴,長相樸實。
   林婕順著之夏的目光扭頭去看,見到來人立刻笑盈盈地站起來,主動去拉他的手,輕輕埋怨:“你怎麽來了?”
   “我在杏花廳招待幾個老朋友,出來打電話,一眼就看見你。”男人說話慢而且有力,一聽就屬於心智堅決的一類人。他很自然地摟著林婕,他個子比穿了高跟鞋的林婕矮上一兩公分,樣子又平庸,站在一起居然也不算太突兀。
   之夏冷眼旁觀,心想:的確,林婕怎麽會跟普通人來往?
   那邊廂林婕已經介紹了:“這位陳之夏小姐,是我以前的學生。這位是胡九洲先生。”
   之夏同他握手的當兒,餐廳經理親自來上菜,見到胡九洲肅然:“胡先生。”等經理走了,林婕才推推胡九洲,笑著說:“你這麽嚴肅做什麽?你員工見到你都跟貓見了老鼠一樣。”胡九洲笑笑:“你好好招待朋友。”在她頰上親了一下,又對之夏道:“陳小姐,喜歡吃什麽盡管點,別客氣。”
   就算之夏少問世事,聽說他是這家餐廳的老板也是一凜。這餐廳本來就是一個著名集團名下很小的部分,而這家集團的CEO似乎也正好姓胡。
   眼見兩人親昵的神態,之夏並沒有露出吃驚的神色,心裏在暗自盤算:“竟然不是她啊。她這麽聰明,怎麽會在這樣一個男人眼皮底下勾搭別人?”判斷清楚了,她登時對林婕失去了興趣,想著怎麽可以脫身盡早離去。
   胡九洲走後,林婕說:“不好意思,本來是圖清淨,沒想到又遇到他。”帶著言不由衷的喜悅和柔媚。之夏一哂。
   用罷晚餐,林婕一點要放之夏走的意思都沒有,而是自作主張地揚手叫了侍者來,又問之夏:“不要甜點的話,要咖啡,還是茶?或者別的?”
   之夏看看表,林婕笑道:“我跟小簡說過了,今晚要請你吃飯,等會我送你回家,放心好了。”
   “謝謝。”
   林婕歎口氣,轉頭看了一會燈火,突然幽幽地問:“他......走的時候痛苦嗎?”
   之夏的心髒無可克製地痙攣起來,聲音也壓得很低:“我沒見到。”
   林婕點點頭:“我回去了,可是連葬禮也不敢參加。聽說這個病發作很凶猛,他之前痛得厲害,這樣......也算是解脫吧。”
   之夏垂下目光,麵無表情地注視著潔白杯子裏黑色咖啡。
   “整整八年了。不怕你笑話,每年的這個時候,我都會自己偷偷地哭一場。他真是個,特別好的男孩子。”林婕的聲音裏有著一絲顫抖。
   “過去的, 就讓它過去吧。”之夏幹巴巴地說,看見林婕的樣子,又有點於心不忍,伸手拍了拍她的胳膊,倒顯出一種格外的穩重老成。
   兩人對坐了一會,之夏告辭:“我真的要走了。倒不是怕行一催,還有點別的事情。”林婕用紙巾擦擦臉:“我送你回家。”
   之夏搖頭:“謝謝你,不過,我今天想一個人靜一靜。”
   林婕了然地點點頭,跟她一起走到樓下。之夏說要自己走走,也沒打車。林婕站在原地看著她的背影去得遠了,眼睛裏流露出複雜的神色,像是看好戲的興奮,又不免有些憐憫。
   之夏邊走邊想,不是林婕,那是誰呢?她轉了半天,又回到原地去了。
   包裏的手機在響,她拿起一看,是孟昭發來一條短信:“我想你。”她刪掉短信,過了一會又來一個:“今晚夜色不錯,我帶你去劃船。”說實話,之夏應該感謝孟昭。他讓一個被背叛的女人重新感到被追求的滋味,也算做了件好事。不過她今天實在沒這個心情,幹脆把電話一關,打了輛出租回家。
   一進門她就聞到刺鼻的味道,立刻皺著眉捂住鼻子。簡行一正站在窗前抽煙,聽見動靜隻是回頭看了一眼,又轉過頭去。之夏注意到他放在窗台上的煙灰缸,竟然堆得滿滿的煙頭。而地毯上竟然被燙了兩個洞。她沒說話,自顧自地倒了杯水,才盡量溫和地問:“行一,你怎麽了?”
   他皺著眉,直直地盯向前方,身子筆直得跟電線杆似的,分明繃著勁。過了好半天,他才看向之夏。
   “今天有人寄了封信過來。”他啞著嗓子指指桌上一封已經拆過的信件。
   之夏掃了一眼,沒有寄件人地址,上麵的收件人地址也是電腦打印出來的。這是她八百年前就玩過的把戲了。她麵無表情地把信封裏的內容倒出來,她和孟昭的照片撒了一茶幾,還有幾張落在地毯上。看那質量,應該是用手機拍的。
   她抬起眼和他對視許久,他眼神裏有一絲悲愴,而看到她如此鎮定,竟不知道該是高興還是失望。
   “這是怎麽回事?”他問。
   其實有股怒氣在她身體裏奔騰,她手腳冰冷,怕自己失控,所以默不作聲。
   他等了一會,手上的煙頭燒到手指,燙得他一哆嗦。他很少這麽失態狼狽過,咬緊下頜,摁滅煙頭,繞過她去茶幾上抓起車鑰匙,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門在他身後砰地關上。
   幾分鍾後之夏才能有所反應。她抓起沙發上的枕頭,惡狠狠地朝門口砸去,一麵冷笑:“媽的,賊喊捉賊。”然後跌坐在沙發上。
   這是一場合謀,還是有人自作主張?陳之夏難以分辨。如果是前者,那她隻能說,當年沙鷗沒叫簡行一演男一號真是有眼不識泰山。如果是後者,以簡行一這樣的頭腦,居然看不出來對方的意圖?那種無聲的縱容和借題發揮,才真叫人心寒。
   就算她真的出軌了又如何?有種質問她,罵她,跟她吵啊,這樣拂袖而去,真是他老人家一貫風格。往好了說叫有風度,往壞了說叫冷漠,不肯多出一分力去解決問題。
   之夏一直不知道,是放手讓他走,看著他跟別人在一起痛,還是留他在身邊,看他的心在別人那裏更痛。現在想這些,卻已經無所謂了。她還能有什麽選擇?
   相愛需要兩個人配合,分手卻隻要一個人決定就可以了。
   當然她對他多麽失望,對自己也多麽失望。陳之夏從來不是一個好人。
   大家都有錯,扯平了,然後,一拍兩散。像一個大炮仗,轟的一聲過後,隻有一地碎屑。
   她去洗手間抹了把臉,出去翻出那個以前查過的號碼直接用家裏座機打過去。
   對方輕柔歡快地呼喚:“行一?”
   她冷冷地說:“我是他太太。相片收到了。我們見個麵,半個小時以後,綠楊酒店咖啡廳。”然後啪地一聲掛了電話。
   什麽樣的牛鬼蛇神?她倒真想見見。
   她連妝都懶得化,直接拿著包往外走去。等她趕到的時候,又打了個電話:“你在哪兒?”
   門邊走出一個容貌娟秀的女子,看著她微微一笑:“我在這裏。”
   “原來是你。”之夏失聲道。
   “之夏姐姐。”那女子毫無芥蒂地喊了她一聲。
   之夏腦子裏轟的一聲,那種情緒極端強烈、複雜,她甚至可以聽見血液突突衝撞血管的聲音。
   多年以後,她終於來了。
   八年,將近三千個日子,終於來了。
   之夏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溫和地說:“叢容,是你啊,我很久沒見到你了,你好嗎?”
   叢容一笑,替她拉開咖啡廳的玻璃門:“進去再說。”
   之夏走進去,兩人在角落裏找了一張桌子坐下。叢容滿是笑意地上下打量她:“之夏姐姐,這麽多年了,你的樣子居然一點沒有變化。”
   “小容,這些年,你在哪裏?做什麽?”之夏隻關心這個。
   叢容玩著桌上裝方糖的瓷杯,輕快地說:“我去美國留學,然後回來了。”
   之夏哦了一聲,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麽才好,因為有太多話哽在胸口。
   咖啡端上來,叢容見之夏直接喝了一口,笑著說:“可是你的口味變了,我記得你以前喜歡加挺多糖和奶。”
   之夏澀然:“你記性真不錯。”
   “我記性一向好啊。”她捋了一下頭發。
   之夏仔細看她。以前她就是個漂亮女孩,現在更自信大方,充滿著無可言喻的魅力。玻璃倒映裏之夏看見自己有點浮腫的臉,她已經在外麵奔波整整一天了,累,而且情緒起伏跌宕,被光彩照人的叢容對比得灰頭土臉。
   叢容看著她全身黑衣,輕輕地笑了:“你倒比我還有心。”聽不出是挖苦還是真心。
   之夏沉吟片刻,說:“小容,我不想跟你兜圈子了。這麽大晚上的,說太多沒意思。你跟簡行一是怎麽回事?”
   叢容喝一口咖啡,轉頭看著窗外。酒店的草地上點著地燈,如灑落的星子,而不遠處還有一個小湖,湖麵在酒店通明的燈火下閃著波光。
   無端就想起那句詞:惆悵舊歡如夢。
   她歎了口氣:“之夏姐姐,你知道嗎,從第一眼見到他,我就愛上他了。我記得那天,在你們沙鷗的禮堂,傍晚了吧。是夏天,天氣很熱。”
   之夏不忍卒聽,手微微顫抖。
   “他那個樣子真是神氣啊,把你們沙鷗的幾個骨幹憋得說不出話。我當時就想,我會一直記得這個男孩。”
   “我從那個時候開始記日記,記了好多本。都是講我去你們學校如何到處找他,想製造機會跟他見麵說話的。可惜,我後來出國,我媽把它們都扔了。”
   “我當時想,我考上大學就可以名正言順地追求他了。可是太不湊巧了,他居然跟你在一起,而你還對他那麽壞。你不知道,我哭了很多回。這些事兒,如果有個人說說也會感覺好些,可是偏偏我還不能跟我哥說。”叢容輕輕一歎。
   “你跟他分手之後,他很消沉,身邊也跟著好幾個女孩子。他以前是個多麽潔身自好的人啊,就因為你傷了他的心,他變了一個人。我也因此有機會接近他。那段時間真是美好,我們偷偷地見麵,他牽著我的手到處逛。”叢容沉浸到回憶裏,連神色都變得異常溫柔。
   “可惜,他始終不肯承認我是他女朋友,他寵我跟我哥寵我似的。而你一出現,做出傷心欲絕的樣子,他就立刻跑到你身邊,我甚至還沒來得及對他表白。哎呀,之夏姐姐,你太厲害了,我就兩個哥哥,都被你迷得七葷八素。我從前是真心希望你幸福的。你和我哥在一起,我其實特高興。可是,你一而再再而三地讓我傷心。”
   之夏歎了口氣,如果說聲對不起,就顯得太矯情了。
   叢容繼續又說:“我回國以後找了份很不錯的工作。沒想到我們公司跟他們公司合作,雖然我沒有直接參與這個項目,還是不可避免地碰到了。雖然事隔多年,他變胖了,沒有以前英俊了,”說到這裏,她格格笑起來,清清嗓子,“但是我發現我對他還是有感覺。我已經錯過他一次,不想再錯過第二次。”
   “也不管他已婚這個事實?”之夏問,純粹是好奇,而不是諷刺。
   叢容靜靜地瞧著她,過了一會坦白:“如果他的太太是別人,也許我會克製。可是是你,我卻不想。”
   之夏不以為忤,笑了笑:“你是在××公司工作嗎?”
   “對。我們老總是林婕林老師,很巧,是吧?”
   “你常去X會所嗎?”
   “嗯。林總介紹我進去的。”
   之夏曾經不憚以最大的惡意揣測林婕,現在看來並沒有冤枉她多少。她那麽精明的人,會看不出簡行一和叢容的貓膩?不過也許,她對叢容總是特別一些,有心無意,想要成全她。
   不過這些都不要緊了,之夏往前傾了傾身體:“很好。我來隻是因為很疑惑而已,誰這麽大能耐誘惑簡行一?現在問題有答案了,我不惦記著了。”她深深凝視叢容,“我也可以告訴你一句話,如果我知道是你,那麽你完全不必搞照片這套把戲,你想要,我樂意成全你。其實,在來之前我就已經決定了,放過你們,也就是放過我自己。祝你們幸福。”
   “等等。”叢容見她要走,也跟著起身,“別著急,我還有話沒說完。”
   之夏訝異,不過還是又坐了回去。
   “之夏姐姐,你從來都很沉得住氣。”叢容感歎。換做別的女人,也許會追問他們細節,有沒有上床,有沒有互相承諾,可是之夏提都沒提,仿佛真的是來答疑解惑。
   “今天,是他的忌日。你知道的。我們沒什麽好說的了,既然見了麵,大家好聚好散,我說過,我不會為難你們。”之夏喝幹杯子裏已經冷掉的咖啡。
   叢容招手要了杯雞尾酒,然後換個話題:“我剛畢業還沒工作之前,想給自己好好的放個假,就在國內到處走走看看。”
   “哦。挺好。”雖然她不明白叢容扯這些不相幹的幹嘛。
   叢容好整以暇地往後一靠,看著她慢悠悠地說:“你知道我在這段旅途裏見到了誰?”
   之夏一凜,眼神變得專注。
   “我見到了陸橋,辛唯,和周宛。”
   之夏放在膝蓋上的手猛地握了起來,指甲狠狠掐進掌心。
   這麽多年,這麽些人,這麽一個噩夢。
   麵對命運,誰也不該心存僥幸。
   陸橋不能,辛唯不能,周宛不能,她自己不能,當然,叢容也不能。
   “你想知道他們的近況嗎?”叢容笑著問,眼神卻冷得像冰。
   之夏下意識點頭。
   世界仿佛突然間變得異常安靜,異常空曠,隻有叢容的聲音緩慢地回響著:“那麽,做為交換,你得答應我一件事兒,告訴我一個你的秘密。”
   也許秘密之所以被叫做秘密,就是因為遲早有被人發現的一天。
   之夏突然輕鬆了,長長地吐了一口氣:“好。”
   叢容猛地朝前趴在桌子上,端詳著之夏的神情,不肯放過她臉上一絲一毫的變化。
   恍惚間又回到多年前的那一刻。陳之夏向後倒去。蔚藍的天空就在頭頂,剛好有一群鳥兒扇動著翅膀從雲的邊緣掠過,電線杆上停著幾隻麻雀,那棵高高的樹上葉片如碧色波浪緩慢起伏。一幀一幀的記憶,每一個時刻都那麽鮮明,那麽短暫,又那麽久遠。
   而叢容的聲音,好像暴風雨來臨前船上水手聽見的,遙遠天際的風的回旋:“告訴我,我哥是怎麽死的?”
   外麵淅淅瀝瀝下起了小雨。街燈燈光都變得濕漉漉的。咖啡廳裏在放一首老歌。
   還沒好好的感受
   雪花綻放的氣候
   我們一起顫抖
   會更明白 什麽是溫柔
   還沒跟你牽著手
   走過荒蕪的沙丘
   可能從此以後 學會珍惜
   天長和地久
   有時候 有時候
   我會相信一切有盡頭
   相聚離開 都有時候
   沒有什麽會永垂不朽
   可是我 有時候
   寧願選擇留戀不放手
   等到風景都看透
   也許你會陪我 看細水長流
   ----王菲 “紅豆”
   還沒,很多事都還沒來得及做,天長地久就成了泡影。他和簡行一,兩種離開她的方式,到底哪種對她傷害小一些?誰也不知道。
   “我哥走了以後,我也沒法在那裏繼續呆著了。家裏幫我申請了學校,我到波士頓讀了本科和碩士。畢業那年心情很糟糕,因為失戀了一次,那個時候我就特想我哥。”
   雨水在湖麵上打出一圈圈漣漪,蕩漾著微光。咖啡廳裏的鍾開始自鳴,原來已經是午夜十二點了。
   “我也特別想見見你們幾個故人,見不到我哥,跟你們聊聊也挺好的。所以回國以後我去了你們學校打聽你們的下落。居然很少有人知道你們在哪裏。不過我也理解,發生了那樣的事,沒有誰會想跟別人保持聯係。我費了點功夫才找到他們三個的消息,你嘛,因為跟大紅人簡行一在一起,所以倒不難找。我當時聽說你跟他在一起,有點失落,所以沒有第一時間來找你,現在看來,這個決定是對的。否則我也許一輩子不會知道真相。”
   “我第一個去找的,是陸橋。你猜他現在在做什麽?”
   見之夏搖頭,叢容笑道:“他在當老師。在農村,那地方挺窮,他居然就打算一輩子呆在那裏安居樂業。”
   “我見到他的時候,他在學校廚房給學生燉紅燒肉。支教的組織送了頭大豬給孩子們開葷,他就站在一口巨大的鍋前麵拿把鏟子燉肉。我真是差點沒認出他來啊,滿臉油光,卻瘦得臉頰都塌下去了,想根竹竿兒。以前他多壯,往那裏一站,別人都不敢惹他。”
   “他見到是我,明顯特別吃驚,愣了好半天,才高興地擦了手來跟我握手。他帶我去村子裏找地方住。我住的那家裏有個姑娘,我一瞧就知道她挺喜歡陸橋哥的,所以有求必應,立馬給我收拾了一間屋子讓我單獨睡,小姑娘自己去跟妹妹擠一屋。不過當然後來我知道,全村的人都特喜歡他,他人緣好著呢。”
   “那天晚上我去他那裏吃晚飯。他親自動手招待我。你別說,他手藝還不錯,雖然做的都是些普通蔬菜。他還打了點酒,我們倆對著喝了一陣。”
   “當時我一直想跟他多聊聊我哥以前的事,可是他老是岔開話題。我以為他不想提這傷心事,倒還勸他,說陸橋哥,你看我都挺過來了。咱也不能一輩子把我哥當禁忌對不對。我哥是那麽開朗樂觀的人,咱得老說他,記得他,說起他來就覺得溫暖,這才算對得起他。”
   “哪知道我這麽一說,他臉色就變了,眼睛直勾勾地看著前方,臉上的肉還一跳一跳的,顯得挺猙獰。我心裏納悶,也沒有多想。後來他說,小容啊,過去的事情已經過去了,別提了。”
   “你說我說的多好啊,他居然一點也聽不進去。我也挺不高興的,沒控製住,喝多了點,被他扶回去。”
   “因為去那裏很不方便,我沒打算立刻走,多住了兩天。那裏雖然窮,景色還不錯。陸橋哥對我也挺好,帶著我到處逛。可是這麽著一來,那小姑娘就不樂意了。有天晚上我起夜,又睡不著,就在屋子旁邊隨便走走,聽見他們倆在吵架。”
   “他們說方言,我也沒聽個全明白。大概就是小姑娘問他跟我是什麽關係,為什麽我大半夜在他那裏喝醉了,還整天纏著他。他也很惱火,叫小姑娘別亂猜。最後吵得不行了,他來了一句,我對不起小容。”
   “別說那姑娘吃驚了,以為他把我怎麽了,我自己都吃驚了,他咋對不起我了?我不明白。”
   “那姑娘哭哭啼啼地跑了以後,陸橋拿著幾瓶酒去河邊喝酒。我跟著他後麵,他竟然也沒發現我。我其實就是想問明白,到底是怎麽回事,又覺得自己偷聽別人說話畢竟不是件光彩的事。我還在那裏轉悠呢,他就咕嘟咕嘟灌了兩瓶了。我眼看著他東倒西歪地坐在那裏,也顧不得多想,就衝上去扶他。他一把抓著我的手,哇哇地哭了起來,跟個小孩似的。”
   “他一邊哭一邊跟我說了一句話,我一聽就覺得腦子轟的一聲,全身都冰涼了。我一點兒沒誇張,我甚至都聽到自己發抖牙齒格格碰在一起的聲音。”
   長久的沉默,叢容仿佛又聽到了牙齒格格相碰的聲音。她無意識地晃動了幾下杯子,隨即說:“他說的是,如果不是我,叢恕你不會死。”
   燈光太暗,也許陳之夏的臉色變白了但沒人看得清楚,而她的神情卻依舊平靜。
   從容垂下眼瞼:“我記得我當時手就鬆了,低著頭看他坐在地上哭,我問他,為什麽這麽說,他顛來倒去地重複著同樣一句話,後來好不容易又加了一句,我們還是該救你的,不能眼睜睜的看著你死。然後他就昏睡了過去。”
   “之夏姐姐,我怎麽形容那天晚上我的感受呢。我站在河邊,蚊子大團大團的飛在身邊,河水嘩啦啦的,月亮特別亮,真是,印象特別鮮明,忘都忘不了,一閉眼就看見那個時候的場景。我站了一晚上,心裏想,這到底是怎麽回事兒呢,是不是陸橋哥太愧疚我哥的死,無端端把所有的事情都攬在身上?可是我哥自己生病了,其實也怪不了他。也許他就是覺得當時沒有能好好地勸勸我哥,讓他別那麽想不開吧。可是聽他的意思,他是知道我哥要自殺的,否則又說什麽該救不該救的。”
   “第二天我去找他,跟他說我要走,他隻是嗯了一聲,瞅著我,特難受的樣子。我覺得那不僅僅是因為他頭天晚上喝醉了,所以我直接問他,陸橋哥,你為什麽說,如果不是你,我哥不會死,你們該救他的。我敢問他,因為我在賭博,我賭他的良心還在,我一質問,如果真有什麽,他會告訴我。”
   過了午夜,咖啡廳居然人多了起來。也不再放音樂,而是在小舞池旁邊有個人在吹薩克斯風。夜場開始了,紅男綠女們衣冠楚楚地走進來,在燈光下喝著飲料喃喃私語。
   叢容抬頭看著窗外,雨絲飄在玻璃窗上,一滴一滴滑下。隔著水的痕跡,外麵的世界看上去有點變形。
   當日的情景還曆曆在目。
   陸橋的臉色一下變得特別可怕,盯著叢容盯了老半天,然後深深地吸了口氣,低下頭去:“你哥走的那天,酒和安眠藥都是我帶去的,是我給自己準備的。後來沒喝,就留在了那裏。我回到宿舍想起來,又回禮堂去看,看見你哥倒在地上,我不知道他當時還有沒有呼吸,可是我嚇壞了,什麽也沒做,又跑回了宿舍。”
   盡管已經有了心理準備,聽見陸橋這麽說,叢容還是感覺晴天霹靂,她輕輕顫抖著,重複問:“你居然沒救我哥?你居然沒救我哥?”然後突然爆發了,尖叫著大吼:“你這樣,跟謀殺了我哥有什麽區別?”
   陸橋哽咽著看著叢容,眼神裏全是痛苦:‘我這些年一直在想,我除了害怕,還因為別的什麽理由沒有救他嗎?是不是因為我嫉妒他,我其實一直都嫉妒他。我當時腦子太亂了,太亂了。我是個畜生。’”
   叢容大笑起來,一邊哭一邊笑,心裏想,現在再痛苦又他媽的有什麽用?陸橋好像知道她在想什麽。他非常平靜,不像頭天晚上那樣喝多了崩潰了,像是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說:“我還可以做點什麽。我跟你回去,我去跟公安機關說清楚當時發生的事情。我不懂法律,要怎麽處罰我都行,我跟你回去。”
   叢容揚手給了他一耳光,放聲痛哭,罵道:“你說的是真的嗎?是真的嗎?如果是真的,你怎麽能隱瞞這麽久?你這個偽君子!”她往外奔去,陸橋大驚,跟著追出去。
   一輛拖拉機開過來,叢容沒有看到,陸橋大吼一聲把她往旁邊一拉,叢容摔在地上,膝蓋鑽心的疼。她緩緩轉身,看見陸橋一身是血躺在那裏。
   “你說什麽?”之夏猛地站起來,差點把桌子帶翻。
   叢容抬眼看著她,譏誚地笑了笑:“他沒死。”
   之夏坐回去,愣愣地看著叢容,聽她繼續說:“他受傷很重,但是沒死,隻是一直昏迷。到前不久剛蘇醒。”她盯著之夏灰敗的臉色,嗤笑一聲,道,“我知道他沒有性命之憂以後就走了,一分鍾也不想在那裏多呆。不過他去公安機關這事兒也就泡湯了。其實我當時太激動,沒想明白。絕對不能讓他去說清楚啊,因為那樣,他就把事情都攬到了自己身上。”
   “他話裏有破綻。我後來仔細回想,想起他說的是‘我們’而不是‘我’。他說得太簡單了。一個人憋了這麽多年,終於有機會傾訴出來,居然沒有滔滔不絕。我在想,他一定在保護什麽人,他說的,還不是真相。因為他曾經愛過周宛,我的第一判斷就是,他在替周宛隱瞞。雖然我猜不到周宛跟我哥有什麽過節,會做出什麽事情要陸橋遮掩的,但是我決定去找她,看看她的反應。”
   這個女孩,論聰明,不比她哥哥差。而論心機之深沉縝密,陳之夏也不得不歎服。
   “周宛現在在北方一個城市的對外經貿部工作,她混的倒不錯,現在已經是副局長了。我見到她的時候都快認不出她來了。她真是......怎麽說呢,老得太快了。如果不知道她的年紀,我一定以為她已經快四十了。”叢容似乎惋惜地搖頭歎氣。
   “我看到她的第一眼就有直覺,我的判斷沒錯,我哥的死她也有份兒。所以她這麽多年良心折磨,成了這個樣子。她還不知道我已經知道了,見到我雖然吃驚,可能也愧疚,就表現得特別高興特別熱情,帶我去她家住。”
   “一進她家,就有兩個孩子撲過來。這下輪到我吃驚了,她效率很高啊,一下就生了倆,居然也沒計劃生育。我問她你先生呢,她笑著說我還沒結婚。哄著孩子出去玩以後她才告訴我,兩個孩子都是她收養的。”
   叢容走到院子裏,幸好她買了蛋糕當作禮物,就用盤子端了兩塊在手裏,招喚小孩子:“阿姨請你們吃蛋糕。”小女孩一聽見,眼睛骨溜溜一轉,咧著沒有門牙的嘴巴跑過來。可是小男孩卻置若罔聞,繼續在那裏抓泥巴。
   周宛走過去,低頭用消毒紙巾給孩子擦了手,把他牽過來,用很大的聲音看著他的眼睛說:“我們去洗手,吃蛋糕,好嗎?”男孩已經看到妹妹在吃了,眼睛一亮,很乖地跟著她去衛生間。
   坐在沙發上看著兩個小朋友吃蛋糕吃得一臉奶油,周宛和叢容都是一臉溫柔笑意。叢容問:“多大了?”
   “鬆鬆六歲,甜甜五歲。”
   “鬆鬆,是不是......”叢容遲疑地問。
   周宛點點頭,用很輕的聲音答:“他聽力有問題。”
   叢容由衷感歎道:“你不容易啊,一個人帶他們。”
   “還好,他們帶給我的樂趣太多了,比我的付出多。”周宛還是那個瀟灑俐落的樣子,笑盈盈地說。
   “你家裏現在如何了?”叢容問。
   周宛沉默半晌道:“我辭職跑了,他們也沒找到我。但是我每個月都把工資的一半寄回去,他們應該很滿意吧。”
   叢容看著她,目光閃動。這真是一個心智夠堅決果斷的人。
   是她嗎?如果是,她是為了什麽?
   晚上孩子睡熟了之後她們坐在陽台上聊天。叢容並沒有提起叢恕,她還在思考要怎樣找到一個突破口,讓周宛說真話。她又喝了幾杯,周宛摸摸她的頭發:“小容,別喝太多了,來,我送你回臥室。”
   她一倒在床上就睡熟了。周宛替她把被子蓋上,又站在那裏低頭看著她,目光漸漸變得沉痛,長長地歎了口氣,轉身離去。叢容聽見門合上的聲音,睜開眼,嘴角浮現一絲冷笑。
   叢容來後的第三天,周宛下班剛走出辦公室,叢容就給她打了個電話:“喂,周宛姐姐。嗯,我逛街逛完了,閑著沒事,就到鬆鬆甜甜的幼兒園這邊來。我接他們回去好了,你不用過來了。對啊,我當然認識路,我昨天陪你去一趟就記得的。嗯,你跟白老師說一聲吧,這個幼兒園還蠻負責,認出我也不放心我帶走孩子。”
   周宛在電話裏跟幼兒園裏的白老師說清楚情況,就開著車先去了趟超市,然後回家做飯。她做了四個菜一個湯,又給兩個孩子單獨做了碗蒸肉餅,抬頭看看牆上的鬧鍾,已經七點了。
   她打電話給叢容:“小容,你們不會迷路了吧?我飯菜已經做好了。”
   “我馬上就到了。”
   沒幾分鍾,叢容就進來了。周宛一愣:“鬆鬆和甜甜呢?”
   “在我朋友家玩。”
   周宛有些不高興:“你的什麽朋友?可靠嗎?你怎麽沒經過我同意單獨把孩子留給別人?地址在哪裏?我現在就去接他們。”
   “因為我想跟你單獨談談。”看著周宛起身去拿皮包,叢容鎮靜地說。
   周宛狐疑:“有什麽不能等晚上孩子睡了以後再談,不也一樣嗎?”
   叢容微笑,凝視她:“不一樣。”突然又顧左右而言他,“周宛姐姐,你一直都很讓我佩服,要讓你做你不願意做的事情一定很難。”
   周宛愣住,聽她又說:“不過,你居然還是有死穴。”
   周宛徹底明白了,難以置信地瞪著她:“小容,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麽?你這麽做,會犯法的。”
   叢容笑著攤手:“犯什麽法?你授權讓我接走了孩子,可是有人證的。我也沒傷害他們,也沒不讓你見他們啊。也許,就是一時疏忽,把孩子弄丟了而已。”
   周宛盯著她:“你這麽鋌而走險,為什麽?”
   “你應該知道為什麽。我要的,是真相。”她想了想,又補充了一句,“我知道是你,你跟我哥的死脫不了幹係。”
   屋子裏一下安靜了,隻聽見廚房裏燉著的湯不時傳來噗噗的聲音。
   周宛臉色灰敗,嘴唇顫抖著,好幾分鍾後才能吸口氣平複情緒,說:“這個秘密藏了這麽多年,終於可以說出來了。”
   叢容抱著手聽著她急促而沉重的呼吸,也沒打算催她。
   “我這輩子做過最後悔的事情,就是提出了那個可怕的建議。”她的聲音裏帶著沉沉暮氣,宛如行將就木的老人。
   “什麽建議?”叢容朝前傾了傾身子。
   “那是一個賭約,願賭服輸。”
   “如果大家都想死,又都還有那麽一點點猶豫,就由命運來決定吧。看是誰喝下那瓶下了藥的酒。”
   “你們......瘋了。”叢容再鎮定也忍不住脫口而出。
   “那個時候太年輕,又太痛苦。現在回想起來,都不知道當時怎麽會那麽瘋狂,那麽糊塗。”周宛全身發著抖,淚水也流了下來,她自己卻好像沒有察覺,眼神不知道盯著哪裏,也許正是盯著那蒼茫的過往。
   “所以,是我哥抽中了那瓶酒?”過了好久,叢容才問。
   周宛眼淚還沒有幹,卻重新變得平靜:“小容,過錯的確在我。我當時看著他喝下了酒,沒有阻止,也沒有叫人來搶救。我可以跟你去公安局。”
   “當時有幾個人在場?”叢容仿佛沒聽到,繼續追問。
   “就我和你哥。我想死,他也一樣。我當時的情況糟透了,實在沒勇氣活下去。”
   “我說過,我要真相。”叢容霍地站起來,厲聲嗬斥,“你又對我撒謊了。你是不是一輩子不想再見到鬆鬆和甜甜?”
   周宛凝視她:“小容,別這樣。你並不是一個罪犯,說這些話嚇不到我。你不會對孩子怎麽樣的。”
   叢容哈哈大笑:“你錯了。我為了我哥,其實什麽都做得出來。”
   “我說的已經是實話了,你不肯相信,我也沒有辦法。“
   “我已經見過陸橋了。”叢容冷冷截斷她。
   周宛抿緊了嘴。
   “你到現在還要護著他?是他嗎?他因為嫉妒,讓我哥喝了那瓶酒,根本不是什麽抽簽對不對?”
   “胡說!”周宛霍然抬頭,“他做錯的事情很多,但是,絕對不是一個會對別人下殺手的人。”對於陸橋,她始終還保留著一份牽掛和歉意。
   “那麽真相到底是什麽?周宛,現在我們的談話已經錄音了。我到公安機關一舉報,他們發現疑點,會重新開始調查案件。你如果被拖下水了,鬆鬆和甜甜誰來照顧?你又想讓他們再當一次孤兒嗎?”
   周宛別過頭。因為那份由始至終的頑強和驕傲,她的背部挺得筆直。叢容卻看到她緊緊抓著沙發墊子的手泄露了她的內心。
   “你為什麽要隱瞞?”叢容聲音尖銳,步步緊逼,“僅僅因為你們見死不救?如果這是個賭約,那麽是我哥倒黴。你直接告訴我就可以了。隻是周宛,你怎麽忍心對我,對我哥的家人隱瞞?”
   最後一句話擲地有聲,擊潰了周宛,她終於哽咽著喊了出來:“我隻能告訴你,這的確是一場意外。沒有人故意要誰死去。當然,我們做下了不可原諒的事情,那就是沒有阻止你哥哥,沒有救他。你信不信都可以,我的話隻有這麽多了,你去公安局舉報,我也隻有這麽幾句話。”
   叢容失望透了,周宛的強悍讓她無能為力。但是她還不死心,繼續問:“意外?抽簽抽中了不是意外啊。”
   周宛的表情有細微變化,落在叢容眼裏,她腦子裏突然靈光一閃,失聲叫道:“還有別人,對嗎?那個簽不是我哥哥抽中的。”她跳起來,一個故事在腦海裏成形,“我哥肯乖乖地喝酒,是因為陳之夏,對不對?她,她才是凶手!”
   “叢容!”周宛厲聲喝道,“別亂猜測。你哥哥是為辛唯喝下那瓶酒的。”
   “什麽?”叢容腦子裏 一片空白。
   “隔了這麽多年,我也一直沒明白,那究竟是怎麽回事。”周宛長歎,“你哥哥有心化解他們倆之間的怨氣,替辛唯喝的酒。其實我們都知道是之夏取了那瓶毒酒,所以他為辛唯喝酒我沒當回事。沒想到......。我不明白,真的不明白,究竟是怎麽陰差陽錯的。”她低下頭,一滴眼淚落到手背上。
   叢容跌坐在沙發上:“你是說,你確定是之夏拿了毒酒?”
   “對。那瓶酒,是辛唯背對著我們動手把安眠藥倒進去的。她當然知道哪瓶有毒。”
   “可是你們不知道,又怎麽能確定是陳之夏取到毒酒?”
   “因為辛唯的臉色。”周宛苦笑出聲,“陳之夏去拿,辛唯一看到就變了臉色。那個時候我們幾個其實都知道了結果。然後你哥哥就進來了。他以為我們在聚會,看到辛唯和之夏都拿著酒,就想要勸解,替辛唯喝了。他心裏最不放心的就是之夏,怕之夏繼續做傻事,所以誠心要開導她。”
   “所以,我哥哥不是自殺,對嗎?他也沒有參與那個賭約。他完全在不知情的情況下喝了酒。”
   “喝安眠藥並不是立刻致命的。他後來應該明白了酒裏可能有問題,卻始終沒有掙紮。”
   叢容麵如土色。叢恕在那一刻究竟在想什麽?是不是真的決定將錯就錯,結束自己的痛苦?
   “你們這群劊子手。”她還是不能原諒,無比仇恨地看著周宛。而後者終於卸下了重擔,看著她的眼睛:“對不起。你等我收拾一下,我安排好鬆鬆和甜甜,就跟你去公安局。”
   “先不著急。”叢容咬牙切齒地說,“你既然瞞了這麽多年,也不急著這一刻良心發現。你跟你的孩子好好呆著吧,該找你的時候,我自然會再來找你。”
   周宛一凜,不知怎的,竟然說不出一句話堅持。適才那種不顧一切的衝動隻需轉念一想就讓人猶豫。
   她是個自私的,有死穴的女人。她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清楚地把她以為的堅強勇敢的自己看透。
   法律上的責任不必背負,這道德上的痛苦將永世追隨。
   而叢容,這個叢恕很早就說過其古靈精怪的丫頭,此刻所表現出來的暴戾和心機,倒真有點像一個人。
   也怪不得她。最錯的,是自己。周宛合上眼,聽見叢容冷冷地說:“孩子們就在隔壁東東家玩,你不是常帶他們去的嗎,自己去領吧。”然後摔門而去。
   眼淚洶湧地流了下來。她慢慢滑到地上跪著,她未老先衰的容顏伏在塵土裏,以一種懺悔的姿勢開始伏地痛哭。
   “接下來,你就去找了辛唯。”之夏聽到這裏,很自然地接了一句,又要了一杯酒,慢慢地飲著。她願意配合,再一次聆聽真相,再一次讓自己恐懼,顫抖,撕心裂肺,讓叢容享受這報複折磨的緩慢過程。
   叢容看著她,她臉色雖然平靜,但是難看得嚇人,真不知道是不是能撐著不暈過去。不過也顧不得這麽多了,叢容繼續講她的經曆。
   “我多方打聽,才知道辛唯已經嫁人了,而且嫁得很好。她的老公是個富豪,在某個省份一提起來路人皆知,不但有錢,而且大筆投資慈善事業。不過他們兩口子很低調,很少有人見到他們,應該是辛唯的意思。說起來真滑稽,一個曾經見死不救的女人做慈善事業。”叢容冷哼了一聲。
   她想起辛唯向她款款走來的樣子。這麽美的女人,又養尊處優日久,現在隨便站在那裏都如同太陽一般吸引所有人的目光。
   “小容。”她在叢容對麵坐下,笑語晏晏。叢容卻發現她目光略有閃躲。
   該怎麽對她下手呢?她現在身份地位已經不同了,要她承認自己做錯的事情怕不容易。
   叢容一邊聊天一邊飛快地動著腦子。最後她說:“辛唯姐,我自己租了車子,很想開車兜風看看這個城市的夜景,很著名嘛。你能陪我嗎?”
   辛唯沒有理由不答應。叢容笑著起身,瞥了一眼牆上的日曆。那天正好是叢恕的生日。
   “聰明。”之夏一邊聽著,一邊喃喃,“辛唯的優點是很能忍,但她不是一個能麵臨巨大打擊的人。又做了這麽多年闊太太,更嬌弱了。你帶她到一個單獨的地方,刺激刺激她,她會受不了的。”
   叢容笑了:“之夏姐姐,你一向都比我更聰明。何況,她還是你研究了那麽久的敵人。你說的沒錯,我開車帶她到海邊,周圍一個人都沒有。我告訴她那天是我哥的生日,她的臉色一下就變得雪白。我又拿出一瓶酒,跟你們那天喝的是一個牌子,說要請她喝酒。你沒看到她的樣子,真是立刻就要崩潰了。這麽我見猶憐的女人,難怪男人都要把她捧在手心裏。”
   “辛唯姐,你怎麽了?臉色這麽難看?”當時叢容裝作什麽也不知道,還笑嘻嘻地問。
   辛唯搖頭,過了一會才啞著嗓子說:“你哥哥,我們是該紀念紀念他。”
   “對啊,尤其是你們幾個。”
   “你說什麽?!”辛唯下意識地揚聲。
   “你們幾個是他的好朋友嘛,當然要紀念他。”
   辛唯垂下睫毛,手指死死抓著裙擺。
   “不過說真的,我哥幫你喝了那瓶酒,你是不是覺得特慶幸?”叢容冷不丁來了一句。
   辛唯啊了一聲,顫抖著看向叢容,目光裏除了驚恐還有悲痛。奇怪,她隻表現出了一些悲痛,叢容就覺得她沒有那麽令人厭憎了。美色的力量真是無遠弗屆。
   眼淚在她的眼眶裏轉了很久,終於簌簌而下,辛唯幾乎哭得上氣不接下氣:“你,你是怎麽知道的?”
   “陸橋和周宛都告訴我了。”
   “是我,是我害死了你哥哥。”她喃喃懺悔著,語句越來越破碎。叢容冷眼看著她,覺得她像一個壞了的布娃娃。嫁得好又怎樣,當年的重創已經讓她一輩子都沒法恢複過來了。得罪了陳之夏大概是她這輩子最後悔的事情。
   叢容不耐煩聽她羅嗦,直接問道:“你當時知道哪個瓶子裏有毒?”
   “對。”她很小聲地回答。
   “為什麽?”
   “我想,該喝那瓶酒的人是我。”她含淚抬眼,神情絕望淒楚,仿佛又回到七年前那個下著雨的夜晚,她身心遭受巨大打擊,生無可戀。
   “你是說,你要給自己喝酒,卻沒想到是我哥喝了?”叢容決定套她的話,和周宛的印證。
   辛唯搖頭:“如果我知道我手裏那瓶才是真正的毒酒,我不會讓你哥哥喝的。我知道不是。我,我本來想自己先去拿那瓶毒酒的,沒想到之夏提出他們三個先選,最後一個才是我的,我眼睜睜地看著她拿走了毒酒。後來你哥哥進來了,他勸之夏放過我,也放過自己,然後取了我手裏的酒,跟她幹了。陳之夏也一幹而盡。我們都以為之夏要......要不行了,所以每個人都呆呆地看著她,沒想到,是你哥哥捂著胸口說難過。我一直不明白,為什麽那瓶毒酒最後又回到了我手上。”
   “為什麽不去叫人來救他?你們想死可以死,但是他不是自願的啊。”叢容厲聲說。
   辛唯苦笑,幾乎如呻吟一般無力地為自己辯解:“我很沒用,他們誰也沒有動作,我就也沒有。我當時心慌意亂,又難過,又恐懼,又吃驚,情緒已經接近了崩潰的極限。”
   “崩潰?”叢容冷笑,“那你們還可以若無其事的走了。”
   辛唯無辭以對,隔很久才說:“也許是因為,當你想死又沒有死成,求生的欲望就特別強烈吧。那的確是極端自私又懦弱的行為。至少,我們應該在事後坦白一切。隻是,那種衝擊太大了,我不知道該怎麽辦。我們也完全不可能互相之間商量,大家都不想再看見對方吧。”
   “你說毒酒到了你手裏,會不會有人事先知道而換了呢?當然,那是陳之夏,她最先拿的酒,又最恨你。”
   “不可能。”昔日恩怨已經煙消雲散,辛唯甚至開始為之夏辯解,“他們都背對著我,互相監督,怎麽可能看到呢?”
   叢容苦思片刻不得其解,隻好問了最後一個問題:“你們看著我哥哥咽氣了,就各自回宿舍了?”
   辛唯稍一猶豫,別過臉很輕地答:“是。”
   “你們真是冷血啊。”叢容輕歎,“陳之夏呢,她也能這麽眼睜睜地看著我哥死?”
   辛唯出了一會神,突然變得堅定起來:“我不想再談這個問題了。我該說的都已經說完了。我可以自己叫車回家,不麻煩你送我了。”
   眼看著她就要拉開車門,叢容一把拽住她的胳膊:“你還在隱瞞什麽?陳之夏當時到底在幹嘛?”
   辛唯緊緊地閉著嘴。
   “呀,你居然還保護起她來了。嘖嘖,是不是你對她一直很愧疚?那麽我哥呢,你就不對我哥愧疚嗎?如果她是無辜的,你就該告訴我真相。辛唯,你不能讓家屬一輩子蒙在鼓裏,讓我二伯二伯母永遠不知道事實是怎麽樣的。如果她是有罪的,你更該告訴我真相,你忍心讓我哥哥就這麽死了,而凶手一輩子逍遙法外?那是一條命,一條命啊!”叢容高聲喊。
   辛唯再次哭了:“小容,你哥哥後來應該是知道自己喝了毒酒的。他一直看著之夏,那種眼光我一輩子都忘不了。周宛和陸橋都沒跟你說吧,我們不能說啊。你哥哥最後的願望,就是陳之夏沒事。我們都知道,我們已經錯了一次,不能在這件事情上再辜負他。”
   叢容的手猛然鬆開,無力地垂落。
   “送他走最後一程的,是陳之夏。她讓我們先走,自己留了下來。我回去以後很擔心。也不知道你哥哥最後到底怎麽樣了,就在大家去禮堂的時候趕到禮堂想找她。發現你哥哥果然已經......卻沒想到她好像全然忘記了發生什麽,直接在聽到噩耗的時候暈了過去。之後我們幾個都沒再碰麵,因為實在沒法再麵對彼此。後來我讀過一些心理方麵的書,才知道之夏那種症狀是遭受了巨大創傷後的自動遺忘。”
   “遺忘?”叢容喃喃重複,嘲諷地笑了,“就這麽忘了?”
   雪白的海浪衝到沙灘上,身後是璀璨燈火,前方是漆黑的汪洋大海。叢容放聲大叫:“就這麽忘了?”聲音很快就被海風吹散。
   沒有答案。
   “你不想讓我忘記,所以你回來找我了,對嗎?”故事敘述到這裏,之夏終於明白了。
   叢容笑笑:“是,周宛和辛唯都試圖聯係你,警告你。我告訴她們,做為死者家屬,我有權利從你嘴裏親自聽到真相,否則大家就魚死網破。他們也沒有貿然行動。”
   “你跟蹤我,觀察我,準備伺機而動。你想......報複?”
   叢容冷淡地說:“我不知道我想怎麽樣,我想先知道真相。”
   “孟昭是你安排的嗎?”
   叢容諷刺地笑了:“你真以為我有這麽大能耐?”之夏在她明亮的眼眸裏看見自己小小的影子,也明白過來。世界上到處是這樣的男人,沒有孟昭,也會有別人出現,剛好照出陳之夏陰暗的欲望。
   陳之夏無從辯解,隻是心裏有一件事情最放不下,所以遲疑地問:“那麽......”叢容明白了她的意思,馬上說:“我對行一的感情是真的。這隻是巧合而已。當然,很順便,你說這是報複也行。”
   之夏默然。
   叢容看著她悲傷但是平靜的臉,感歎道:“你知道嗎,你們這幾個人現在都有一個共通點。就是在周圍的人嘴裏都是特別好的人,做的好事比別人都多。直到現在我仍然不知道我有沒有猜到真相。隻是久而久之,我開始認為,所有的善良都起源於殘忍。”
   之夏長歎,淚水順著還在微笑的嘴角滴落到桌上。
   “你,真的忘記了嗎?”叢容盯著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問。
   “辛唯所說的那種創傷後遺症,的確是真的。那在醫學上叫做創傷後應激障礙,是說人在災難性心理創傷後出現的各種症狀,如連續噩夢,反應遲鈍,恐懼回避等等。當然,大腦選擇性地把整件事情遺忘就是其中一種。不過,我接受了一年的心理治療,後來還是慢慢記起了發生過的事情。尤其是最近兩年,我相信,當時的所有細節我都已經回憶了起來。”陳之夏抿了抿嘴唇,又笑了笑,“這麽多年,我一直沒敢去你哥哥的墓地看一看,之前是隱約覺得害怕恐懼,後來就是沒臉。”
   “既然想起來了,為什麽不說出真相?”叢容緊追不放。
   之夏安撫地看她一眼:“你不是想聽那天發生了什麽嗎?那讓我從頭告訴你吧。”
   夜,已經很深了。雨也越下越大,現在看向窗外,所有景致都朦朧在雨幕裏。在這個世界上不知名角落的另外三個人,也不約而同地想起了八年前的那一天。
   那漫長的一天發生了很多事,而所有的事情相互作用,成了沒法解開的死結。
   陸橋記得他站在街邊的那個瞬間,隻差一點點,他就踏了出去。司機開窗對著他大吼:“大清早的,找死啊?想死一邊兒去。”他有種想狂笑的衝動。死又怎麽了?他還有什麽可以留戀的?他是個垃圾,是個廢物,全世界都否定他,他也隻能否定自己。所以他走回宿舍,床下有好多平時攢起來沒吃的,醫生開給他的安眠藥,他統統裝到瓶子裏,又去買酒。
   周宛記得她在路燈下徘徊,疲倦到了極點。她不想回家,不想去麵對那一堆她無力解決的問題,她也不知道該去哪裏。本來已經看到了光,卻眼睜睜地看著門一點一點合上。而最殘忍的,是在門合上的瞬間,她瞧見了別人的幸福,幸福到讓她吃驚:為什麽,我會這麽不幸福?未來黑得跟墨汁一般,完全沒有希望。命運待她如此冷酷,努力和執著又有什麽用?她一次又一次地問著自己,回到了她熟悉的,曾經帶給她短暫歡樂的禮堂。
   辛唯記得她的眼淚仿佛永遠不會流幹。全身的水分都從眼睛裏流了出來。天黑了,天亮了,她完全不知道其意義。她該投靠誰?母親?是她親手讓母親對自己絕情。陳卓?是她親手推走了他。沒有未來,沒有親情,沒有友情,沒有愛情。原來她是那麽一個可憐蟲。麵對命運她如此渺小卑微,以至於讓她渴望一份永久的黑暗。
   那晚沒有月亮。
   陳之夏記得她走進小禮堂,辛唯在身後控訴:“我的確錯了,錯的離譜。隻是真正傷害你的人並不是我,你何必一定要趕盡殺絕呢?因為我是個弱者,你隻能找弱者下手,對不對?那些真正不給你機會,不讓你好過的人,你卻無可奈何。”
   她全身一僵,沒有理會,繼續朝前走。那是她生命裏最黑暗的一段日子,整個世界都背棄了她,除了叢恕。可是命運又要把叢恕從她手裏帶走。而她最痛的,卻不是失去,是即將眼睜睜看著叢恕病重,痛苦至死亡。
   舞台上有人在喝酒,是周宛和陸橋。之夏很自然地跳上去跟著一起喝,一分鍾後,辛唯也來了。她無暇跟她計較,隻是咕嘟咕嘟地往嘴裏灌酒。
   一道雪亮的閃電從窗邊劃過,頭頂的燈驟然一暗。
   陸橋嘿嘿地笑了起來,環視一圈那三個臉色慘白的同伴,可以想象自己的樣子也不會好多少。
   “陳之夏,你來幹嘛啊?”他大著舌頭問。
   之夏想了想,說:“我小叔走了。我剛送走他。”
   辛唯沒有抬頭,卻很明顯身體震動了一下。
   陸橋仿佛在欣賞他倆的痛苦,嘴角勾起一絲笑容,又看看周宛,笑容漸漸由殘酷變為悲愴。
   也許是酒精的緣故,也許是這個舞台曾給予他們太多的維係。這個刹那,他們突然感受到自身的痛楚和他人的痛楚是那麽相似。
   陸橋喃喃喟歎:“活著,活著到底有什麽意思?”下一秒鍾,他突然發狂一般站起來,指著他們三個,“滾,快滾。讓老子一個人呆著。”
   辛唯和之夏都嚇了一跳,卻坐在那裏不動。周宛卻也突然跳了起來,罵了一句髒話,指著陸橋的鼻尖大聲吼:“你他媽的在衣服裏藏了什麽?”
   之夏看過去,果然發現陸橋外套的裏麵有個瓶子。周宛已經撲了上去,陸橋縱然牛高馬大,也是一個趔趄,塑料瓶子落在地上,咕嚕嚕滾到舞台漆黑的角落裏。
   聽見藥片在裏麵響動的聲音,他們都已經知道那是什麽。
   周宛揚手一個耳光:“陸橋,你這個傻瓜,你這個傻瓜。”隨即跪倒在地,再也忍不住,眼淚潸然而下。
   辛唯一把捂住嘴,無聲地痛哭起來。而之夏則閉上眼睛,死死咬住嘴唇。
   陸橋卻笑起來:“媽的,老子在這裏醞釀半天,還是沒法對自己下手。”
   他跳下舞台推開窗戶,雨水被風吹進來,淋了他一頭一臉,他對著天空大吼:“為什麽?為什麽?”
   活著,活著到底有什麽意思?每個人的一生當中,一定都會有一些時刻發出這樣的疑問。隻是他們問這個問題的時候實在太早。
   過了很久,周宛掙紮著站起來走過去掩上窗戶,疲倦地召喚自己的同伴:“走吧,該回去了,這麽想下去有用嗎?”她聳聳肩,“有些答案可能不是憑我們自己能找到的。”
   也許,要得到那個答案需要借助一點命運的龐大力量。也許,下一個轉角,它就在守株待兔。
   又是一道閃電落下。震耳欲聾的雷聲滾過頭頂。
   傾盆大雨瞬間來到。
   之夏仿佛沒有聽到周宛的話,她麵無表情地站起來,走到舞台深處,把藥瓶撿起來死死地盯著。
   隻要吃下去,一切都解脫了。隻是如果這樣,叢恕又該怎麽辦?僅僅是順序問題而已,關鍵是,誰是被留在最後的那個?
   做一個自私的人,這誘惑太大了。她想象著以後的日子,覺得不寒而栗。
   手指輕輕擰開瓶子,她咽了口唾沫,呼吸粗重起來。
   “之夏。”不知道誰喊了她一聲,她茫然地轉頭,看見那三人帶著驚恐的神情看著自己。她難以察覺地笑了笑,又把瓶蓋擰緊。卻發現辛唯的目光鎖在自己手上。
   她走過去,燈光更強一點,瓶身閃著很暗的光澤。辛唯如在夢遊一般喃喃:“可惜,隻有一瓶。”
   周宛一凜,卻無力反駁。辛唯想的,正是她所想的。
   陸橋的聲音沉沉響起:“到底是活著痛苦,還是死痛苦?”又笑了笑,“死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啊。”
   這種在刀刃上行走,一邊是深淵一邊是噬人火焰的滋味,他們都知道。
   周宛注視著同伴,突然平靜了。
   越瘋狂,越平靜。
   她舔了舔嘴唇:“我有個提議。”三個人都看向她,她聽見那些殘酷可怕的話語如排演過好多次一樣從自己嘴裏流出:“讓命運來決定,敢不敢?”她很少那麽咄咄逼人,幾乎是挑釁地看著他們。
   “你什麽意思?”辛唯聲音顫抖。
   “我們把所有的藥都倒到一瓶酒裏,誰拿到了誰喝下去。如果實在害怕......”周宛說到一半又沉默。之夏慢條斯理地替她接上:“如果實在害怕,剩下的人幫一把。”她的態度,像是生冷堅硬的鐵。
   外麵的雨如灑豆子一般劈裏啪啦打在窗欞上,越來越大,伴隨著雷聲,漸有萬鈞之勢。
   “願賭服輸。無論誰選到了那杯酒都不要抱怨。而剩下的人要保證,永遠不對任何其他人提起今晚的事。”
   那約定,如同詛咒。
   陸橋,周宛和辛唯都曾在多年後回想這個時候,驚訝於自己當時的迷亂和被痛苦燒得全身發抖的亢奮。也許人生中總有這麽一個時刻,你徹底失去理智,隻想宣泄。而偏偏,急需宣泄的人撞到了一起,在彼此的眼神中看見自己,一切尖銳的情緒驟然加倍。
   而陳之夏則是木然的。她喜歡這個主意,即使多年以後也覺得很符合自己的個性。願賭服輸。如果命運要她做最後那個痛苦的人,她無話可說,如果四分之一的可能讓自己先解脫,她樂意。
   其實早在得知叢恕病情的那個刹那,她就已經崩潰了。強撐到那個時候,已是耗盡心血。在那無邊無際的漩渦裏,她的自私,她的懦弱,她的對別人對自己的殘暴,從黑暗的心底浮起咆哮,壓倒一切。
   她什麽也沒有,什麽都沒留住。她不介意不擇手段。如果沒有手段可以選擇,就徹底放手。
   “好。”這個字從四個人嘴裏零落吐出,砸在空曠的舞台上。
   “我來兌這瓶酒吧。”辛唯說,從之夏手裏接過藥瓶走上前去。
   “我們都轉過身去。”陸橋說。
   辛唯聽見自己的心在狂跳。她把藥片緩緩放入酒瓶裏,手一抖,差點打翻。
   這杯酒該是她的,這個念頭一冒出來就難以壓製下去。
   因為年輕,太相信愛情,也太相信自己。這荒謬的念頭,是她愚蠢的固執。
   辛唯身後,陸橋陰鬱地注視著前方,他痛恨自己方才的懦弱,又為可能到來的死亡而感到一絲殘忍的痛快。周宛倔強地抿著嘴,對自己說,既然決定了就要繼續。陳之夏抬起眼,舞台角落裏還有一塊鏡子藏在幕布後,因為太隱蔽,居然誰也沒看見。而那角度就恰好將辛唯的舉動折射到她眼裏。她呆呆地看著,腦子裏什麽也沒想。
   “好了。”辛唯輕輕地說,又看了一眼那瓶酒的位置。
   三個人轉過身。
   “開始吧。”唯一的男性宣布。
   辛唯第一個想上前去。
   “慢著!”之夏突然出聲,看了三人一圈,說,“公平起見,我們三個最先拿,辛唯你最後。”
   辛唯感覺好像吞下了一塊冰,滑而冰冷地堵在喉頭。她緊張得額頭都冒汗了,眼看著陸橋和周宛上前。他們都沒拿到那瓶酒,辛唯鬆了口氣。
   輪到之夏了。
   在所有人注目中,她朝前走去。那是她一生最長的幾步。那個短短的刹那,她居然想了很多很多事。那些強烈的恨如浮光片羽般掠過,而叢恕的微笑清晰地停留在腦海。
   第一次單獨交談,她被蛇嚇到,緊緊抓住他的手臂。
   他教她打籃球,又一起去吃飯,回來的路上坐公共汽車,她的頭發掃到他的臉。
   他和她並肩走在她家鄉的集市上。
   他的吻以及擁抱。
   她怎麽忍心讓他在病痛彌留的時候還聽到噩耗?
   陳之夏僅有的一絲清明在電光火石間閃現:她絕對不能丟下叢恕,隻為了讓自己解脫就不管不顧。
   她站在桌邊低頭看著剩下的兩瓶酒,雙腿幾乎無法支撐身體的重量。那瓶酒在桌上,瓶身閃著幽暗的光,好像一隻嘲笑的眼。她突然意識到現在她和辛唯之間的遊戲已經不再公平。一切都掌握在她手裏。
   她下意識地回了一次頭,看向她的敵人。辛唯還是那副楚楚可憐的樣子,眼神裏帶著驚恐和不甘。原來辛唯害怕了。她一向是個膽小鬼。那麽是不是,如果她拿到了毒酒,會不肯喝下去?
   之夏突然想到一件事,如果不是辛唯,她不會回家,叢恕也不用送她回家。而敲在叢恕頭上的那一棍子,有沒有起到任何作用?
   這些念頭當然是愚蠢的。隻是當時的陳之夏心裏已經狂亂到極點,一旦有了一個可以遷怒的借口,她就不顧一切地抓住,以便讓自己好過些。
   極大的惡意從心底升起:是嗎,要玩這個遊戲嗎?那麽你嚐嚐以為自己活了,其實去死的滋味吧。你害怕,你下不了手,我幫你一下。那就好像,她手裏有一把刀,割得自己遍體鱗傷,也在四處胡亂揮砍,巴不得所有人都跟著自己下地獄。
   之夏略向前傾了身子,遮住他們的目光。將兩瓶酒的位置調換,然後取了一瓶在手裏。
   她轉過身。辛唯的臉色在瞬間變得雪白。陸橋和周宛也注意到了,猜到了原委,手忍不住顫抖。
   真的事到臨頭,決定了誰生誰死,他們又沒有自己想的那樣無謂了。
   辛唯發著抖上前取走最後一瓶酒,四個人望著彼此,幹杯兩個字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口。
   瓶口壓在嘴唇,眼看就要一飲而盡,禮堂的門突然打開。四個人都是一哆嗦,立刻轉頭,叢恕站在那裏,詫異地看著他們。
   “原來你們都在這裏。”他咧嘴一笑,把傘放在一邊跑上前來,對之夏說,“我想去找你,沒找到,就猜你會在這兒。好家夥,瞞著我在這裏喝酒。”他擂了陸橋一拳。
   那感覺真是,淪落在地獄烈火裏的人在痛入骨髓輾轉呻吟,恨不得立刻失去一切知覺,卻看見天堂裏的天使笑眯眯地踱步走過,說這時光多快樂讓它再慢一些吧。
   嫉妒和憤恨不同程度地在那個瞬間滋生。
   陳之夏擠出一絲難看的笑:“你來晚了。沒酒了。”
   他們都不知道該怎麽辦。繼續,讓叢恕發現一切?還是中斷,就怕那好容易鼓起的勇氣又要消散。
   辛唯第一個想要逃跑,她結結巴巴地說:“我,我先走了。”之夏眼風銳利地掃過她,讓她一窒。
   叢恕看看她,又看看之夏,他專程跑來,正是因為知道之夏今天去給陳卓送行。他伸手拿過辛唯的酒瓶,殷切而充滿期待地盯著之夏的眼睛:“你們幹了這杯吧,哪怕以後是路人。”見之夏默然,他又說:“她酒量不行,我替她喝,好嗎?”
   放過她,就是放過你自己。
   在眾人還沒有來得及阻止以前,他已經仰頭咕嘟咕嘟地喝下一整瓶酒。
   陸橋,周宛和辛唯都是一驚,想到那瓶酒並沒有問題,又鬆了口氣,沒有直接上去勸阻。卻見叢恕皺著眉頭苦著臉:“怎麽這麽大一瓶啊,什麽 酒,味道有點怪。”
   三人心中狐疑,又心慌意亂,隻顧得上看之夏有沒有喝酒。辛唯甚至輕輕地喊了一聲“之夏”作為提醒。
   陳之夏好像根本沒有聽見,下意識地也一幹而盡。
   不知道哪裏來的決絕與惡意,陸橋突然飛快地說了四個字:“願賭服輸。”
   咦,怎麽會忘記了?這就是遊戲規則,是命運的選擇。如果輪到是自己,恐怕也得喝下去。
   總得有點什麽被毀滅。如果沒有希望,那麽就殘忍到底,對自己,對同伴,都是如此。
   憑什麽,就是我一個這麽痛苦?
   陸橋一仰頭,把手裏的酒喝了下去,而周宛也緊隨其後。
   陳之夏一動不動。
   她記得自己做過一個夢,在夢裏她碰到一頭老虎,她眼睜睜地看著老虎對自己撲過來,明明知道該馬上轉身逃跑的,卻全身都僵住了,不能動,不能呼吸,窩囊膽小的像條死狗。現在這種感覺又來了,她看著叢恕把整瓶酒喝下去,連一根小指頭都抬不起去阻止他。
   叢恕喝完酒,看看同伴,突然笑了:“幹了就早點回去睡覺吧。”
   陳之夏很小聲的呻吟,手一鬆,酒瓶砸碎在地,無意識地轉身往外跑去,腦子裏隻有一個念頭,去找人來救叢恕,救救他,卻忘記了自己有手機可以打電話求助。
   叢恕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剛說了一句:“我跟你一起走。”手上突然收緊,略往前彎了彎身體。
   這是他發病的前兆。之夏又茫然了,呆在那裏不知道做什麽才好,直到他努力地抬頭笑了笑:“我到那邊坐會兒。”
   剩下的三個人完全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陳之夏看上去什麽事兒都沒有,而叢恕這麽痛苦,跟要死了一樣。
   難道,臨死前會這麽痛苦,並不是像想象的那樣安靜而平緩,充滿解脫的幸福?
   辛唯後退一步,牙齒格格做響。周宛咬住嘴唇努力不讓自己尖叫出聲。而陸橋則大口大口地喘著氣。
   叢恕勉強微笑安慰同伴:“沒事兒,我隻是生病了。”
   之夏夢遊一般走過去,習慣性地把他摟在懷裏,感覺他額頭的汗水,感覺他克製著卻仍然顫抖的身體,感覺他急促而微弱的心跳。
   眼淚大滴大滴地落下,甚至分不清叢恕臉上的是他自己的汗水,還是之夏的淚水。
   叢恕閉上眼睛,有種奇怪的感覺升騰起來。他摸索到之夏的手一把抓住,急切地安慰她:“沒事,這次我好像,沒有那麽疼。”
   她不說話,隻是把臉貼在他的額頭上,放縱自己所有的熱淚。
   “真的,看來,看來酒有點效果,我有點暈,就沒那麽難受。”
   她抬起身子,手溫柔而疼惜地撫摸他的臉龐:“是嗎?那就好。你閉上眼睛,很快就好了,就不疼了。”
   她被油鍋裏的沸油灼燙過身體的每一個部分,連氣管都是,因為每次呼吸都像在吞咽硫酸。她一邊笑一邊流淚,低頭喃喃地吻著他:“很快了,很快了。”
   親愛的,你馬上就解脫了,再也不用擔心會那樣痛苦而沒有尊嚴地死去,再也不用擔心周圍的人會被你的病拖垮。如果你沒有勇氣,那麽我來推你一把。我選擇做那個,留下來的人,雖然我,除了你什麽都沒有了。
   那個瞬間,陳之夏是瘋了,還是極端清醒下做出的選擇,沒有人知道,包括她自己。
   辛唯猛然意識到什麽,顫聲道:“難道他喝的,是那瓶毒酒?還是,他病得厲害?”她踉蹌後退,無助地看向周宛和陸橋。
   陸橋心裏在天人交戰。叢恕這是怎麽了,要不要趕快叫救護車?這個問題像流星一樣劃過,很快就消失了。隨即而來的,居然是來自四麵八方的笑聲:“陸橋,你這個廢物!”“垃圾!”“哈哈,你有屁用,在這個世界上活著就是浪費。”
   真的是這樣嗎?他陸橋就比別人差嗎?如果他有叢恕那樣的父母,那麽會不會他比叢恕還要耀眼,還要幸福?讓叢恕疼一疼吧,難受一回。憑什麽他就永遠是那個天之驕子?
   他看見叢恕劇烈地抖動了一下,突然清醒過來。這是他的朋友啊。陸橋你真是個畜生!
   要不要救他?現在找人還來得及。然而他的腿好像灌了鉛一樣動彈不得。陳之夏低頭微笑,似乎一點也不吃驚緊張的樣子,他又糊塗了。難道,這是命運的安排?你看連最愛他的人都接受了呢。哎呀,對啊,不是早就說了,讓老天來決定。老天是公平的,對吧?叢恕也不是全然的幸福啊。
   不過,他到底是病了,還是喝了那瓶酒?那瓶酒又怎麽會有問題呢?他的腦子已經全然混亂了。
   周宛並沒有陸橋想得那麽多。她覺得自己好像在旁觀一出電視連續劇。她沒有投入任何感情,隻是很冷靜地想,他應該是生病了吧,難道誰救得了他?那瓶酒又是怎麽回事?原來這就是命運的決定。那好吧,結束這一切,反正我救不了誰,也救不了自己。無所謂,整個世界在這個時候被毀滅最好,大家一起完蛋,多好。為什麽有人就那麽幸福,為什麽有人就那麽不幸?大家一起下地獄,最公平。這刺激到極點後的麻木,讓她眼睛都沒有眨上一眨。
   辛唯已經失去了判斷能力。她看看叢恕和之夏,又看看陸橋和周宛。為什麽這些人都讓她覺得如此陌生?他們在幹什麽?為什麽陸橋,周宛,甚至陳之夏都沒有打算要去喊人?啊,陳之夏,這個讓自己痛苦不得超生的敵人,她明明拿到那杯毒酒了啊。難道老天還是偏愛她?她現在的樣子多痛苦啊,活該,就是活該!叢恕呢?天,他看上去太可憐了。不過,我能怎麽辦?他們都不說話,我說什麽?叢恕也有這麽一天。多諷刺啊,他不是最幸福的那個嗎?他是病了還是怎麽的,這杯酒怎麽會到他手裏?真奇怪。看來是注定的。不是所有人都能一直幸福。
   這袖手旁觀隻是短短一瞬,於他們卻是一輩子那樣漫長。
   叢恕隱約聽到辛唯說的話,不知道為什麽,雖然那麽疼痛,那麽眩暈,卻能在瞬間恍然大悟。
   “毒酒?”他看看之夏,又看看其它三個人,試圖掙紮,卻無力地落在之夏懷裏。
   “就快好了。你,忍一忍。”之夏在他耳邊輕輕安慰。
   汗水模糊了眼睛,他瞧得並不真切,可是卻好像把每個人當時充滿了絕望和痛苦的表情都清晰地印刻在心底。這就是所謂的回光返照吧。
   誰也不知道那一刹那他在想什麽。也許死亡接近的刹那,他比所有人都要清醒。
   他臉上神色變換,從震驚到難過到留戀,再到釋然。最後他望向陸橋,周宛和辛唯,嘴唇還努力掛起一個笑容,那笑容裏充滿了太多的感情:訣別,安慰,鼓勵,懇求,等等,等等。以至於許多年以後他們回憶起來,都記得他的眼睛是如何明亮,仿佛永不熄滅的太陽,烙印在他們的青春歲月裏。
   陸橋腦子轟的一聲,上前一步,結結巴巴地說:“我,我馬上打120。”周宛和辛唯也開始狂亂地翻著兜找手機。
   “讓我,和之夏最後呆一會。你們,保重,別喝,千萬別再喝了。”叢恕啞著嗓子打斷,他還以為這是一場集體自殺。
   沒有人能反對他。那最後的,強大的精神力量能主宰一切。他們往後退去,一步一步,向自己的青春告別,向自己的善良告別,向自己的醜惡告別,向所有不堪回首的過去告別。而心裏還存著僥幸:也許,叢恕隻是生病了,也許那杯酒其實沒有被他喝下去。
   多年以後他們才看清當時自己的處境。
   昨日已死,明日是無盡的懺悔與救贖。
   的的確確是他,目睹他們的醜惡,目送他們走向將來。
   的的確確是他,讓他們頓悟,在黑暗裏繼續走下去,眼睛也許就能適應,也許就是另一種能看得見的未來。
   替他活著,做一個好人,雖然仍不能彌補這罪的千分之一。但是至少,他們都得盡力完成他的心願。
   活著的人幸福,還是死去的人幸福?從某種意義上來說,答案已經有了。逝者已逝,未亡者一生贖罪。每一分每一秒的痛苦煎熬,再不容怯懦回避。
   叢恕靠在陳之夏的懷抱裏。
   本來應該是他緊緊擁抱她,可是命運使然,讓他做先走那個。力氣和意識在一點一滴流逝,他感覺她苦澀而溫柔的吻不斷落下來。
   記憶好像五彩繽紛的花朵飄落。原來死亡並沒有那麽可怕。
   他當然遺憾過,惋惜過,憤怒過,為什麽是自己?但是這一刻,一切都不重要了。他突然覺得,一個人一輩子,隻要能有刹那的全然付出就已足夠。這樣也好,所有人都解脫了。
   “等會我在這裏睡著了,你就自己回去。”他輕輕地叮囑,“之夏啊,你答應我一件事兒。”
   “你說。”她的手指撫過他的嘴角。
   “好好活著吧,別讓自己再出事兒。”他真的閉上了眼睛,還帶著一絲安詳笑意。
   舞台上燈光會聚在小小一個圈裏。恍惚中,她還看見他微笑著站在舞台中央,熠熠生輝。
   是不是就在昨天,觀眾席上坐滿了人。歡笑聲席卷而來,掌聲好像潮水。
   “我啊,就是一個跑龍套的。”他笑嘻嘻地自嘲。
   誰會忘記這主角?他的寬恕,是他們的罪與罰。他的愛情,是她的重生。縱然後來她也如所有普通人那樣掙紮,困頓,可是她再沒想過,要像從前那樣逼自己走到絕境。
   逼迫自己的,從來都是自己。那一天陳之夏明白了。
   她低下頭,最後在他唇上吻了一下。
   從今以後,日日夜夜,分分秒秒,你都在我心裏。
   原諒我,當然我知道你已經原諒了,這麽自私,這麽懦弱,這麽殘忍。
   突然之間,想起以前看過的一本書,封麵上這樣寫著:“記得當時年紀小,你愛唱歌我愛笑。”
   記得當時年紀小。
   你愛唱歌我愛笑。
   那些最初相識的日子。那些在希望和絕望裏尋找自己的日子。那些看透彼此秘密的日子。那些,唱著歌的,雖然哭泣也還會笑的,日子。
   你說過永遠不離不棄。親愛的,你真的做到了。
   而罪無可恕的我,會努力地去做一個好人。
   又是一道閃電打下。
   然後,整個世界陷入暴風雨的無邊無盡的黑暗。
   “我把他留在那裏,放了一個最舒服的姿勢,然後回去了。其實我猜大家都沒想過真的可以掩蓋真相,也許因為他懷裏恰好有一份診斷書,沒有人想過深入調查,警察隻當作一場自殺處理。”
   “而我,在回去的路上就把什麽都忘記了,隻記得他生病了,我要失去他了。後來知道了他的死訊,我生了一場大病,再後來,我接受了治療,然後結婚。你都知道了,對吧?”之夏並沒有去擦無聲無息流在臉上的淚,語氣平靜地對對麵已經泣不成聲的叢容說。
   雨,還沒有停,反而有越下越大的趨勢。連音樂聲都沒法掩蓋雨聲。啪啪打在玻璃上,如破碎的往事。
   “我特別努力的想要幸福,真的,小容,我不想辜負你哥哥。可是這個世界上哪裏有淨土呢?我好像,最後還是失敗了。”
   “我知道理論上來說我應該成為一個什麽樣的人,特別堅強,特別高尚,特別樂觀,特別勇敢之類的吧。可是呢,我還是一個普通人,而且還是一個本來就有性格殘疾的普通人,很遺憾,我隻能像蝸牛一樣一點一點的改變。到現在,改變都不盡如人意。”
   “你說的對,無論怎麽樣,我都得給家屬一個交代。這麽多年,我不敢去見叢教授他們,隻能托人打聽他們是不是好。一直讓你們蒙在鼓裏,我太自私懦弱了。我不知道,實在不知道,該怎麽去麵對這件事情。哪怕就在跟你重逢的時候,我都沒有膽量說出一切。小容,我要謝謝你,讓我有機會說出來。不過真的,他們三個完全不知情。刻意要殺辛唯的人是我,明知道你哥哥喝的是毒酒還讓他喝下去見死不救的人也是我。”
   “真相,真的很簡單,對吧?”
   陳之夏站起來,溫和地低頭看著叢容,遞過幾張紙巾給她:“相信我,我會給你們家一個交代。我唯一一個請求是,請讓我一個人承擔一切,因為,本來就該如此。”
   她拉開椅子往外走去。所有人都在看著她。這個女人哭得那麽洶湧,卻沒有一點聲音,居然也看不到絕望的表情,反而是一種頓悟的神色。
   這涅磐也許也是不斷上升式的吧。短短幾個小時,陳之夏又死過一次,活了過來,看見以為已經盡力的自己,原來還有這麽多過錯。
   女警打開門,有人走進來。逆著光,她幾乎看不清他的臉。等他隔著欄杆站在她跟前了,她才發現他沒有刮胡子,頭發也亂糟糟的,而表情再也沒有以往的鎮定自若,而是充滿著悲傷和疑惑。
   “我給你留的信你看到了?”她輕柔地問。
   他嗯了一聲,什麽也沒說。
   她有些無奈地看著他,好像看一個孩子,想了很久,終於把手伸過去,握住他抓著鐵欄杆的手。他的手冰涼,她的更是。
   “對不起。”她說。
   仿佛被蜜蜂蟄了一下,他猛地抬頭,惡狠狠地瞪著她,粗聲吼道:“別胡說八道。”
   她笑了笑:“在給你的信裏,和給公安局的材料裏,我都說得很清楚了,我是一個殺人犯。你娶了我......”她停頓了很久,又重複一次,“對不起。”
   他愣愣地看著她,然後艱澀地回應:“你不是,至少,不完全是你的錯。”
   到這個時候他還能為她開脫,陳之夏有些感激。但是這感激已經不能帶來情緒上大起大落的波動,她隻是用一種就事論事的語氣說:“不管怎麽樣,謝謝你。那份離婚協議,我已經簽字了。你記得簽好了,通知我一聲。”
   他咬緊下頜,半天沒吭氣,最後隻簡單地問了一句:“你的東西帶夠了嗎?”見之夏不解,就補充道:“我跟他們以前有點交情,你又是自首的,他們答應多讓我拿點東西帶給你。吃的也成。”
   “那麽,幫我把我櫃子裏那個小盒子帶我吧,謝謝。”之夏想了想說。
   他看她一眼,目光裏情緒複雜。
   牢房北麵有扇小小的窗,窗外是棵大樹。天氣熱了,蟬聲嘈雜淩亂地湧進來。
   她清楚地看見他額頭上的汗水,也感覺到自己後頸的濕意。她突然覺得很累,想躺會,可是他不知道怎麽回事,居然不走,還站在那裏。
   “你走吧。”她下逐客令,並且真誠地最後叮囑了一句,“我祝你幸福。你以後不必來了,我在這裏挺好的。東西你讓看守交給我就行。”
   他一愣,立刻分辯道:“我和叢容,不是你想的那麽一回事。”
   她無心傾聽,淡淡地截斷:“你不用給我解釋。”
   他卻少有地固執,盯著她說:“可是既然說到這裏了,我就得說。今天說完了,以後我就不會再說了。我以後關心的隻有一件事兒,那就是找最好的律師打贏這場官司。我還會再來,你不要想著不見我。”
   見她不語,他又繼續解釋了一句:“爸媽也是一個意思,我們,要打贏這場官司。”
   之夏不易察覺地震動了一下,抬起眼睛和他對視。這個男人如此狼狽的時候,倒顯出別樣的堅毅神情。或許她真的從來沒有試過去了解他,看到他的另一麵。
   “之夏,我不想文過飾非。我下麵要說的話,可能,也沒有你以為的那麽好聽。可是我覺得,我該說。我們不能再這樣不坦白下去了。”
   “我承認,我們的婚姻出了問題。我對你很失望,因為我總不知道你想要什麽。我老覺得你投入的熱情太少了,不知道是不是,是不是因為叢恕的關係。”
   見她嘴角掛起一絲笑容,他也自嘲地笑了:“可是,我的問題更嚴重。我知道一個丈夫表麵上應該怎麽做,可是我不知道真的應該怎麽做。這話說的拗口,不過我的意思你應該明白。我待人接物大概都是一樣的,禮貌,周到。但是你是我妻子,不是其它人,禮貌和周到不管用。我不知道你要什麽,其實是因為我沒有真的想去了解你要什麽。”
   之夏專注起來,默默看著他。過去的這個夜晚,他一定整宿沒睡琢磨這個事情。
   “也許,是我先入為主吧。我老覺得,我沒法贏他,你怎麽也不會對我全心全意。我挫敗感挺強的。這種事情,好像沒有一個解決辦法。我越想越覺得沒意思,覺得未來沒希望。後來,孩子又沒有了,更覺得大概生活就是這樣了,一天一天的,死水微瀾。愛情都變成了親情,維係我們的,不過是一種責任和慣性罷了。”
   “然後,我遇到了叢容。說我沒有動搖過,那是假的。那就像一間很悶的房子突然開了扇窗戶,能呼吸新鮮空氣了。”
   “我明白。”之夏接口。
   簡行一詫異,而她真誠的目光說服了他,她是真的明白。
   人的一生那麽長,很難保證不在某些時刻,為某些異性心動。喜歡新鮮的東西,也是人之天性。何況簡行一從來喜歡跳脫飛揚的女性。
   少女時代總覺得眼裏揉不下一粒沙子,如果有人這麽告訴少女,一定會覺得此人褻瀆了愛情的神聖。然而日子久了,會知道人的生活不是小說,也不是教科書,總有矛盾,總有掙紮。
   他沉默了一會,又說:“她,的確是個很不錯的女孩兒。我們單獨見過幾次麵,吃過幾次飯,QQ上也會聊天。說真的,”他苦笑,“我也不是那麽完全有自信的人了。我也覺得我現在胖了,大腹便便,跟以前不一樣了,大概再也吸引不到自己老婆了。”
   之夏真的驚訝和慚愧了。平日開玩笑,她總說他現在像狄仁傑,是個胖老頭。沒想到說得多了,對對方果然有影響。換個角度想,如果簡行一也每天告訴她,說她變成了一個胖老太婆,久而久之,自己恐怕也會相信的吧。
   一路走來,她一直行為笨拙。她對他,有太多的辜負和虧欠。
   “叢容呢,她,她真是熱情。她讓我一下覺得又回到了過去的時光。抱歉,之夏,我其實一直是個庸俗普通的男人。”
   “但是,我們一直沒有更多的親密接觸。我還是過不了自己這一關。”他平靜地凝視她,“我簡行一,應該是個負責任的男人。出軌這種事兒,我做不來。”
   之夏不語。他是道德感太強所以沒出軌呢,還是對她有感情所以沒出軌?女人想要哪個答案?她也不知道。
   簡行一尷尬地笑笑:“當然,我這是欲蓋彌彰。大概精神出軌也是不能原諒的吧。不過不管怎麽樣,之夏,我都想告訴你,那天收到那些照片,我急怒攻心,什麽都沒想,就覺得特別傷心,特別痛苦。我把你留下一個人跑了,開車溜達了一圈以後才明白,我一直,都,都還是最在乎你,最沒法兒失去你。我,愛你。”
   旁邊的牢房沒有人,他說話的聲音也不大。三個字一說完,狹小空間裏隻聽見彼此的呼吸聲。
   她平靜地看著他,眼神裏有溫柔的悲哀,看透一切的了解和體諒,對他,也是對自己。
   這眼神讓他難堪。他總是在她最需要的時候記起表白,可是對於真正的生活而言,“我愛你”三個字是如此輕飄無力。這懺悔,情有可原,卻也無濟於事。
   “我一想明白了就回去找你,可是你不在。後來叢容聯係我,我才知道你們談過了。我回到家等了你一夜。之夏,我對不起你。你沒有親人,我讓你一個人在外麵找不到地方去吧?”他掙紮著繼續補充。
   他深切的自責和痛苦讓她的心猛的抽緊。他說的沒錯,沒有親人,沒有朋友,她哪裏也去不了,就到網吧用電腦寫了信和交代材料。那一個夜晚,周圍都是忙著打遊戲的孩子們,她一個人,孤單地坐在那裏,被回憶折磨得幾乎虛脫。
   但是她一點也不怪他,是她咎由自取。她隻是不願意,讓他再為自己難過,所以她說:“別說了,行一,過去的事情都過去了。”
   他覺察到她語氣裏竟然充滿了心灰意冷,忍不住伸手拉著她的手腕,懇切地說:“之夏,是我對不起你。我都告訴你了,你想怎麽罰我都可以。但是,至少讓我們先一起把這起官司應付過去,好嗎?”
   她勉強笑了笑:“不是應付。是我應得的。”
   “不要這麽想。之夏,我要為你爭取最公正的判決。我想,他如果在天有靈,也不會希望看到你......”
   “別傻了。他是最孝順的一個孩子。他媽媽到現在還保存著當時現場所有的東西,因為她不相信自己的兒子已經自殺了。你覺得我一直瞞著他父母的行為真的可以原諒嗎?他一定會怪我,一定會。”之夏喃喃,別過頭去。
   他看著她的神色,也知道她太疲倦了。這些話已經足夠,他不忍再給她負擔,所以鬆開手,低聲說:“我明天就給你把東西送過來。”
   之夏輕輕歎氣,後退幾步木然坐在床上。他轉身,又轉回來:“之夏......我想問你......”他停住了,又笑笑,“沒什麽。你好 好休息,別胡思亂想。”
   她知道他要問什麽。
   而他,卻大概不知道她要給的答案是什麽。
   也許可以,最後對自己,對別人坦誠一次。聽著他的腳步聲走遠,她垂著頭看著地麵的灰塵,用沒有人能聽見的聲音說了一句:“I loved him. I love you.”
   But…… does it still matter ?
   簡行一回到家,走的時候忘記關空調,一進門就被撲麵而來的冷氣激得手臂起了雞皮疙瘩。他舔了舔發幹的嘴唇,走到廚房裏倒了杯水。頭頂冷氣口發出輕微的嗡嗡聲,愈發顯得整間屋子極其安靜。
   他站在那裏發了一會呆,聽見電話鈴,走過去一看發現是父母的來電。他接起胡亂說了兩句,就推說自己累了掛上電話,鬆了一口氣,癱坐在沙發上。
   他對之夏撒謊了。老人其實沒有那麽容易接受這個變故。別的意外他們可能可以從容應對,可是兒媳突然進了監獄,還是故意殺人的罪名,這個打擊就很大了。他怕簡言高血壓發作,還特意打電話給堂姐叫她幫忙過去照顧老人。
   該對父母說什麽呢?陳之夏當年的情景他都看在眼裏,事後回想,不覺得她心智短暫失去判斷能力是多麽不可理解的事情。但是別人沒有見到,會覺得這個女人心如蛇蠍。目前他實在沒有這個精神去對人一一解釋。
   刹那間,這個家天翻地覆。外界輿論壓力,對之夏的擔憂,對父母的牽掛,他想起來就覺得太陽穴突突的跳。如果沒有自己的錯誤,也許這件事不會來得如此突然,陳之夏連跟自己商量一下的機會都沒給,就去了公安局。
   他不知道在兩個女人的感情裏猶豫的自己,究竟對整個事件的發展起了多少推波助瀾的作用,卻相當清楚的看到,模範生簡行一也僅僅是個不能戰勝劣根性的普通男人罷了。
   沒有一個人可以宣布自己完全無辜。
   他險些連自己都騙過了。也可能,騙自己最容易,尤其是聰明人。
   他走進臥室,先從保險櫃裏找出存折和各種投資理財的憑證,以便在進行民事賠償的時候有所準備。整理好文件他走到之夏的櫃子前。兩人各自有一個櫃子,裝著衣物和雜物。他拉開滑動門,一股淡淡的香氣彌漫開來。之夏不喜歡用香水,卻一直用茉莉幹花放在衣櫥裏。他把掛著的衣服撥拉開來,看到在最角落的地上有一個小盒子。他蹲下去拿出來,想起自己很久之前見過這個盒子。
   他起身又找了個旅行袋,把盒子和之夏的衣服以及平時喜歡用的一些東西塞了進去,又把剛才在超市買的密封食物放進去。他剛拉上拉鏈,又覺得心中一動,實在忍不住,重新拉開,伸手進去把盒子拿了出來。
   陳之夏沒有給盒子上鎖。他低頭注視著盒子光滑的,反射著陽光的表麵,拇指一頂,盒蓋哢嗒彈開。從重量判斷他知道盒子裏東西不多,可是也沒想到會這麽少。隻有三樣。
   最上麵是一張照片。他隻看了一眼就覺得鼻子好像被人打了一拳般發酸。照片上,周宛穿著學士服,英姿颯爽,之夏和辛唯站在她兩邊拉著她的胳膊,裙擺被風吹起。青春正好,笑靨如花。
   他把照片放到一邊,看清下麵的東西,呼吸又是一窒。那是一幅畫,上麵是一個少女,仰頭看著天上的流星。他看見自己的筆跡在右下角,正二八經地寫著:祝陳之夏生日快樂。
   他愛過她的回憶,他們的青春。
   一切都存在過,有著不容置疑的證明。而一切又都在改變,以及流逝。
   畫下麵是一張折疊起來的宣紙。他有一絲疑惑,陳之夏怎麽會用這樣不合適的保存方式。可是他已經猜到那是關於誰的,所以倒也可以理解。她總是想把那個人隱藏起來,隱藏在她內心最深處。以前他覺得是出於愛,現在他明白了,不僅僅是愛,還有感激,愧疚,不能麵對,以及,尊敬。
   男孩酣暢淋漓的筆跡仿佛要從紙上跳出來。簡行一突然有種恍惚,覺得寫這張紙的人剛剛放下毛筆似的。他並沒有寫完,上麵隻有三個字:一夏之。一夏之什麽呢?答案再無人知道。
   簡行一真不想把這個盒子送給之夏。他看到這些東西的時候是如此的難過,那麽她的心情可想而知。折磨自己,大概也是她贖罪的一個方式吧。他沒有資格置喙。
   他歎口氣,把東西一樣一樣的重新放回去。在合上蓋子的瞬間,仿佛有少女清脆的聲音在耳畔回響:“從前有個獵人去山裏打獵......”他喉頭哽住。回憶太多,幾乎阻塞思維使之停頓。僅剩下的,是她輕輕歎息地聲音:“四顧徘徊,皆惘惘如夢。”
   四顧徘徊,皆惘惘如夢。
   而夢這種東西,大概起源於對世界的過高期望和對自己的過高認知。
   開庭那天,簡行一起了個大早。昨天就已經吩咐來家裏的阿姨把襯衫和西服熨好。他去洗澡,仔細地把胡子刮幹淨,然後端詳鏡子裏的男人。這個男人的神情裏始終有種刻板與克製,連他都覺得這個樣子會讓婚姻生活實在乏味。他苦笑了一聲,用毛巾擦幹淨臉走出去。
   他撥開百葉窗往外麵看了看,晴朗的天空裏一絲無雲,想必又是一個高溫天。那麽西服大概是穿不住了,但是襯衫領帶還是必要的。他不希望陪審團和法官覺得自己不夠重視。他挑了一條灰色的領帶係好,拿著公文包和車鑰匙走了出去。
   在路上他又給律師打了一次電話,談了一些細節。要掛電話的時候律師突然喊:“簡先生。”
   “嗯?”
   律師歎口氣:“你太太......心智其實很成熟很堅強,想法也跟別人不一樣。你知道,她一直堅持不讓你去。我覺得,她有自己的道理。一切都安排好了。無論情況怎麽樣,我都會如實向你匯報的。”
   他沉默一會,掛上電話。
   他明白,那是陳之夏的儀式。對叢恕一個人的儀式。無論結果如何,她都想要一個人去麵對。她對他的要求,不算過分,甚至還帶著體諒:讓他徹底自由。
   他還是開到了法院,停好車走過去。在門外走廊上,有個女子站在陰影裏一直注視著他,等他走近了,才走出來:“你來的真早。”
   他默然。
   在同陳之夏攤牌的時候,叢容就已經預料到了這個結局,所以倒也不如何傷心。從來就沒有一場複仇,能讓複仇者自己全身而退。
   因為天太晴,雲的影子特別清晰地投在地麵,在前方草坪緩緩移動。他和她也不是沒有美好回憶。少年時情愫懵懂,重逢時震動喜悅。
   他靜靜地看著她,那筆直得有些銳利的姿態,似曾相識。
   她突然想起,他曾經騎著自行車帶她穿行過一條林蔭道。那裏樹木茂盛,沁涼的影子投下來,就好象現在遮掩在茂密大樹下的走廊。少女叢容手搭起涼棚,張望前方,也是這樣陽光燦爛,雲影緩動。時光正沉默著,在前方等待,等待所有人自投羅網,等待所有人老去。
   他也想起了舊事。他給過那些虛假的希望,連他自己都迷惑了。其實就差那麽一點點,他就要投降於她。甚至可以說,若她不是叢恕的妹妹,他也許早就臣服。他的弱點,被她的愛情所利用,也被命運所利用。他抿了抿嘴唇,神色溫和:“小容,你自己保重。我想我們以後,不用再見了。對不起,我做得不好。而我太太......我們會盡力彌補。請照顧好叢教授他們。”
   他大踏步走開,這次一點猶豫都沒有。叢容轉過目光,看著草坪邊修剪樹木的工人。
   她有她的是非標準。她不打算原諒誰,沒有誰可以獨自做主決定一個人的生存或者死亡,尤其是,那些生養他陪伴他時間最長的人不能沒有發言權,選擇權,還有,知情權。她承認命運太過殘忍,但一切都不是借口。所有人都必須為自己的錯承擔責任。當然,她也不打算為自己開脫。她何其無辜,又何其有罪。她但願叢恕在天有靈,給她力量,讓她繼續前行。
   陳之夏坐在那小小的空間裏,取出一張照片。陽光無聲地照在上麵,反光晃眼得人的表情都快看不清楚了。
   往事,就這麽忘記了吧。全部都是我的錯,你們沒有必要背負它度過一生。
   如果那個時候,誰有能力拉誰一把,可能一切都會不一樣。隻是當時,誰料得到這結局。
   她用指尖一點一點地把照片撕碎,碎片落在腳邊的陰影裏。
   “陳之夏,該上庭了。”女警察一邊開鎖一邊叫她的名字。
   她平靜地站起身,嗯了一聲,然後把盒子和隨身物品整理好放在一邊,走了出去。
   陳之夏被從後側門帶入被告席坐好。下麵傳來竊竊私語的聲音,很快又安靜了,但是還能聽見啜泣聲。她深呼吸一口氣,轉頭看過去,陳卓和陳晉在一邊坐著,看著她的眼神都是憂慮和不解。
   簡行一和叢容都沒有來。也許他們已經做了決定何去何從,不過這一切跟她再沒有關係。
   另一邊唐笑然擦著眼淚,叢家聲則一邊低聲安慰,一邊轉頭看著她。她鼓足勇氣,哀戚歉然地和他對視,最後,他把目光移開,嘴唇嚴厲地抿起,一頭雪白的發讓人不忍卒看。
   陳之夏心如刀絞。叢家夫婦在這八年裏老了許多。親愛的叢恕,你太單純,太天真,太勇敢,如果你現在能看到父母的樣子,是不是會後悔沒有指責肇事者,沒有努力求生?你在父母生命裏缺席的日子,本該由我代替,可是我逃跑了,隻敢躲在一邊偷偷地打聽他們的消息,沒有為你盡一份力。你拯救了一個並不值得拯救的人。
   好像又回到很多很多年前,少女陳之夏踏著磚縫中冒出小草的台階走到門口。那是校園偏僻一隅的一座老磚房。夏天快到了,外麵的牆壁上爬滿綠色的藤蔓。
   正是夕陽落下的時候。金黃的溫暖光色透過古老的雕花窗欞照射在那個小小的有著光潔木製地板的舞台上,而下麵的觀眾席沉浸在陰影裏。如此強烈的光線對比,可以清晰的看到空氣裏的浮塵飛揚。
   舞台上坐著的四個人是之夏最好的朋友,叢恕抱著把吉它正在那裏咧著嘴笑。辛唯十分淑女的把長裙鋪開。陸橋盤膝坐著好像在想什麽心事。周宛身子朝前傾著聽著別人說話。
   還有兩個陌生人。一個托著下巴坐在角落的台階上,身影小而纖弱。另一個靠坐在觀眾席的第一排,上半身看不清楚,可是長長的腿伸出去搭在前麵的欄杆上,造型如線條流暢的弓背。
   這仿佛是一副色彩柔和的油畫。畫上的所有人都曾經那樣深的影響過她的一生最後又不知所蹤。而那一刻,他們靜止而安詳地各在其位,仿佛永遠不會老去。
   永遠。
   陳之夏閉上眼睛,給自己一秒鍾時間緬懷。
   似水流年。
   書記員已經開始查明相關人員是否到庭。她坐直了身體,注視著前方仔細聆聽著,想把這法庭內所有細節一一記住。
   她沒有遺忘的資格。
   她需要一場審判。
   辯方證人準備出庭。一個高大但是瘦削的男人快步走了出來,而他身後的門外似乎還有兩個女子。之夏全身猛地一僵,向前傾去,緊緊抓住欄杆。
   目光隻交流了刹那,就說明了一切。
   眼眶濕潤的瞬間,她看見旁聽席上最角落譚諒那對老實巴交的父母不知什麽時候也來了,見之夏看向他們,便努力給了一個憨厚的鼓勵性微笑。
   陽光從高高的窗戶透進來,突然間身體最深處傳來一股奇異的暖流,似陌生,又似熟悉,仿佛春天清晨一顆種子發芽時新生命的蓬勃。
   在法官宣布正式開庭審理陳之夏故意殺人案的時候,簡行一坐在法院外麵大路旁的花壇邊上。周圍的人好奇地盯著這個衣冠整潔卻不顧儀態的男人。正是上班的時候,大街上車水馬龍,一片喧囂。
   他打開公文包,裏麵是一本他早就看慣了封麵的簿子。
   今天早晨起床時他摸索著擰開台燈,卻聽到啪的一聲,有什麽東西落在地上。他忙開了燈低頭一看,正是之夏的日記本。她就把它那樣隨意地放在床頭,完全不介意被人看到。而最讓他吃驚的是,他一直以為記了這麽多年這本子早就該滿了,卻看到前麵就是空白的。他一直就納悶,她怎麽從來不換本子,現在似乎隱約有了答案,然而沒有時間多想,他把日記裝到公文包裏匆匆走了出來。
   他小心地摩挲著這日記。他本來在想,她會跟叢恕傾訴什麽呢?尤其是在知道他有可能背棄她之後,她是不是無比傷心和絕望地寫下了所有的心情?
   原來她沒有。
   簡行一明白過來,這沉默的坦白更讓他無地自容。
   他顫抖著雙手翻開日記本,整整一本都是空白的。隻是封麵後寫著幾行字:“年青時讀向子期《思舊賦》,很怪他為什麽隻有寥寥的幾行,剛開頭卻又煞了尾。然而,現在我懂得了。”(魯迅,為了忘卻的記念)
   那是她給他和叢恕的訣別信。
   沒有任何借口,隻有沉痛如此真實。
   不是所有年輕犯下的罪都可以被原諒。隻要是過錯都必須被懲罰。命運和自身,都脫不了幹係。
   在這人來人往車水馬龍的街頭,簡行一聽到一陣陣巨響。回憶卷起的滿天灰塵嗆住喉嚨。梁柱倒下,水泥塊砸落,天花板斷裂,玻璃碎片濺開。
   他們的青春是一座D級危樓,終於,轟然垮塌。
   而他,一個人坐在廢墟裏,無聲地哭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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