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乒乓

(2008-09-10 13:48:50) 下一個
  書房裏所有的窗簾都沒有打開,桃木書架深棕顏色使得環境更加黝暗,隻靠台燈照明。 房裏兩個男子與一名秘書都累了,他們已經商議整個晚上,總算得到結論,不僅鬆出一口氣。
  這時,男仆敲門進來,捧著銀壺及咖啡杯子。
  他走近年輕的東家,“關先生,三小姐等了很久了。”
  年輕人點點頭。
  他的助手與秘書識趣地收拾文件及手提電腦告辭。
  男仆去打開窗簾,隻看到銀盤似月亮剛剛升起,天際遠處還有一絲蛋殼青,這樣的美景足以使任何人不能專心工作,所以要把窗簾拉密。
  “大哥。”
  那是他的三妹麗子。
  關宏子放下咖啡杯:“請坐。”
  少女雙臂抱在胸前,神情有點倔強,秀麗的小圓臉上有許多不滿。
  關宏子當然知道她為什麽來找他。
  “大哥,我已二十一歲,把我那份給我,我要結婚。”
  關宏子不動聲色,添了咖啡,喝一口,輕輕說:“男方二十八歲,無業,剛自前任女友一個女演員家搬出,遷入你的寓所,用你的車子,問你要零錢。”
  “大哥,你眼中隻得一個錢字。”
  關宏子不與小妹辯駁,“我相信今日你來,也是問我要錢。”
  “父親辭世前,一定有為我準備妝奩,把我那份給我吧。”
  這時,書房門口有人問:“我來遲了嗎?”
  關宏子抬起頭:“郭律師,你來得正好,小麗問我要妝奩,勞駕你同她解釋一下家父立下的規矩,一切並不由我做主。”
  麗子霍一聲站起,“關宏子,你拿應付二哥那套來對我,你想並吞整副家產,我要同你打官司。”
  郭律師輕輕說:“小麗,你稍安毋躁,你的生活,一切都有妥善安排,婚後你的生活費會增加百分之五十,可以搬到麵積較大的住宅去,每添一名孩子,生活費又添百分之二十,除外,傭人、司機、廚子薪金,均由宇宙公司支付,你應當滿意。”
  關麗子卻固執地說:“我要大量現金,我想做一門投資,需要本錢。”
  郭律師抬起頭,輕輕歎口氣,“你每月津貼,足夠普通人家四口吃足一年,宇宙基金並無虧待你,每次你有合理要求,也都可以得到一筆整數。”
  “基金由關宏子控製。”
  “小麗,你完全錯了,關宏子不過支一份薪水。”
  麗子不忿,“我找律師告你們!”
  關宏子不出聲,看著窗外。
  這樣晚了,還有蜂鳥忙碌地在露台一盤晚香玉旁盤旋。
  郭律師忽然說:“小麗,有人教唆你說這番話吧。”
  麗子轉過頭去,“我隻是來取我應得一份。”
  這時,關宏子轉過頭來,淡淡說:“父親一生精力創立宇宙建設,它是一間受監管的上市公司,我如何分三份給你?”
  “給我一筆整數。”
  這是男仆進來,“三小姐,車子已經準備好,你請回去吧。”
  麗子忽然掩臉落淚。
  郭律師說:“我送你一程。”
  麗子已經奪門而出。
  外邊有人等她。
  那人高大英俊,戴著粉紅色絨線帽子,穿黑色皮襯衫,一見麗子便把跑車駛近,他倆一陣風似離去。
  郭律師自己斟了咖啡喝。
  她建議:“或者,可以送一些結婚禮物。”
  關宏子不發一言。
  郭律師說出一個數目。
  關宏子仍然沒有反應。
  郭律師輕輕說:“到底是兄妹。”
  關宏子答:“宇宙建設會照顧她及家人一世。”
  郭律師感歎,“把公寓歸到她名下如何?”
  關宏子站起來,“祖宗訓言,不可有任何一件物業歸子孫私人名義,為防登徒子,也防狐媚子。”
  郭律師隻好答:“你說的對,希望小麗快樂。”
  “那人應當滿足,他叫什麽名字,做什麽?”
  “他叫李傑文,據說,是名設計師。”
  關宏子牽牽嘴角,“恭喜他,隻需乖乖吃與睡,一輩子不用發愁。”
  郭律師問:“你幾時啟程?”
  “我明日去倫敦。”
  他交待了幾件事,最後說:“即使我隨家父而去,宇宙照舊運作。”
  郭律師也告辭了。
  關宏子一人留在書房到深夜。
  月亮自西往東逐漸移動,不久書房窗戶再也看不到它,男主人才回到樓上休息。
  大屋一片寂靜,女傭出來熄燈,光是這件事,每天要做二十分鍾。
  不久天就亮了。
  關宏子下樓出外跑步。
  一個女傭輕輕說:“真佩服他。機械人般,永不言倦。”
  另一個說:“也不見他有女友。”
  男管家在後邊咳嗽一聲,她倆噤聲。
  沒有異性伴侶。像機械人一般冷酷的關宏子帶著手下到了倫敦。
  他在銀行區忙碌開會,晚上在酒店房間與同事商量對策,幾天不眠不休。
  手下都有點沮喪:“累極了。”
  “不會像上次那樣,海德公園都沒去過就得上飛機打道回府。”
  “殘忍。”
  這時,秘書笑嘻嘻過來說:“好消息,老板準放假兩天,你們去何處?我將往沙翁故鄉觀光。”
  大家呆了一會才懂得歡呼,接著又七嘴八舌問:“關宏子有什麽去處?”
  “他到康華爾參加一個婚禮。”
  “他是主婚人?板著臉,無一絲笑容,嚇壞新娘,你見過他笑沒有?”
  大家都說沒有。
  “老先生去世之後沒見過他笑。”
  “把弟妹都踢走,獨霸宇宙,應當天天大聲笑才是。”
  “噓。”
  “別講老板家是非。”
  那人不服氣,“他兄弟關量子也是宇宙繼承人,沒進宇宙大門已經多年。”
  “我們不清楚個中原因,多說多錯,對,我要乘夜車往湖區國家公園,再見。”
  “我們到武士橋購物直到腳軟。”
  他們各歸各去了。
  關宏子在長輩莊園也好好睡了一覺。
  那是他父親生前生意上好夥伴,女兒出嫁,在家中舉行婚禮,整間屋子打扮成仙境那般:池塘裏養著天鵝,白孔雀在草地上遊蕩,襯白色絲帳篷及千多百玫瑰,場麵瑰麗。
  賓客自各處湧至,有些住酒店,有些住客房,竟日人來人往,談笑不絕。
  主人家這樣對關宏子說:“大駕光臨,不勝榮幸。”
  關宏子陪這位姓莊的先生打桌球,一邊說:“這是一個最華麗的婚禮。”
  “大家高興。”
  關宏子放下球棒,走到窗前,隻見幾個亮麗的年輕女子坐在草地上聊天遊戲,初春,還有寒意,她們已經穿上最新薄料子紮染春衫,驟眼看,像時裝雜誌中彩圖。
  莊先生問他:“宏子,看中誰?”
  關宏子搖搖頭。
  “宏子,你一表人才,家境富裕,又有學識,如何沒有對象?”
  關宏子笑笑,“婚禮這樣破費。”
  “宏子,世上除出錢,還有其他。”
  關宏子輕輕說:“十五歲那年,家父生意上需要周轉,我陪他到英資銀行借貸,那大班平日時時在我家吃喝玩樂。”
  莊先生點點頭,“我記得這件事,那英人姓紐。”
  “在私人辦公室裏,他氣焰高漲,出言不遜,侮辱家父,我永誌不忘,自那日起,我知道金錢即是力量。”
  莊先生說:“你父親很能幹,那個難關,他安然度過。”
  “從此宇宙把資金挪到美資銀行。”
  “英美德法都一般嘴臉,最重要自己爭氣,還有,人家有事求我們之際,幫不幫是其次,麵色切記好一些。”
  “謹記莊叔教訓。”
  這時,遊戲室門打開。有人嘻笑著撲進來。
  “宏子,宏子,我明晨出嫁,你可傷心?”
  那臉色紅粉緋緋的女孩正是準新娘莊家欣,頭上戴著閃爍鑽冠,身上卻穿便服,見到關宏子,緊緊抱住。
  關宏子笑說:“與你青梅竹馬的我心已碎成千萬片。”
  莊小姐笑得彎腰,“我們試妝呢,進行彩排,你要不要來看?”
  關宏子推卻,“我還有文件要做。”
  “關宏子你總是這樣掃興,比我們大幾歲吧了,卻似小老頭。”
  莊小姐把頭上鑽冠摘下,放在關宏子頭上。
  莊先生搖搖頭,隻會笑。
  莊小姐又出去忙別的。
  關宏子把名貴首飾放好。
  莊先生說:“聽講麗子也要結婚?”
  關宏子不出聲。
  “我介紹這個婚禮專家給你,我們很滿意他的服務。”
  關宏子說:“莊叔,我去打幾個電話。”
  “有空到鎮上散散心。”
  “明白。”
  關宏子走出去,一隻年邁的金毛巡回犬跟在他身後,他蹲下說:“阿旺,你還記得我否?”
  接著,又有幾隻小狗奔出來,莊家永遠這樣熱鬧,與關宅剛剛相反,關宏子一直想:如此喧嘩,不知怎樣生活。
  他聽見圖畫室有洋童練唱歌:“雪山雪山雪山高,當你身在雪山仰頭高叫,嗚嗚嗚嗚君還記得我否,嗚嗚嗚嗚君還記得我否。”
  老狗搖起尾巴,似乎欣賞這首兒歌。
  關宏子回到客房,他真的有正經事做。
  他閱讀公司電訊,發表意見,電郵回複。
  有人敲門。
  他揚聲:“公主陛下,你的皇冠在你父王那裏。”
  那人推門進來,“我是母後,可否說幾句?”
  “阿姨,請坐。”
  莊太太握住他雙手,“宏子,我有話直說,小麗也希望有同樣婚禮。”
  關宏子不出聲。
  “你讓她高興一下,一生人一次嘛,我知道你這個大哥最實際,將來你征得伴侶同意,簡約地旅行結婚好了,但是女孩子們總喜歡華麗鋪張。”
  關宏子還是不說話。
  莊太太知道話隻能講到這裏,她微笑問:“看中誰沒有,這是好機會。”
  關宏子封上嘴。
  莊太太抱怨,“你母親一直希望你結婚。”
  “她已經不在。”
  “所以你要疼愛小麗呀。”
  這時莊小姐叫上來:“媽媽,媽媽,蛋糕送來了,三層高,共綴有三百多朵糖花,重一百二十磅,與我的體重一般,你快來看。”
  “來了來了。”
  莊太太趕出去。
  關宏子低下頭做他的正經事。
  黃昏,關宏子肚子餓,走到廚房找三文治吃。
  廚子正準備第二天用的大菜,給他一隻龍蝦尾,他坐下拆開就吃,十分滋味,又有人給他一杯香檳。
  近廚得食,吃飽了,他心情也好轉。
  關宏子沿著花園走近八角涼亭,忽然聽見[口的]嗒聲。
  不知哪個貪玩,把一張乒乓桌台放在涼亭下,有人在打球呢。
  他遠遠站住,原來進行單打的是一個少女與一個小男孩,女方占上風。
  那麗人穿著吊帶長緞裙,奮身撲打,淡藍色大蓬裙灑開,又被風吹起,競像一朵飛揚的雲。
  關宏子看得呆了。
  少女有一頭極短極貼的頭發,皮膚雪白,好看煞人。
  隻見那十歲左右小男孩大叫:“歌詩慕,又是你贏。”
  關宏子怔住,她叫Cosimo,那正是意大利文宇宙的意思,與關家的公司同名,確是巧合。
  少女扔下球板,哈哈大笑。
  她與小男孩手牽手發力奔到花園另一頭去。
  有人在他身後說:“漂亮可是。”
  關宏子回過頭去,原來又是新娘子,她戴回鑽冠,這次,還加上長長頭紗,真像公主。
  關宏子脫口問:“她是誰?”
  “我的朋友張宇宙。”
  “她叫宇宙?”
  “是呀,可愛的歌詩慕,我們中數她的眼睛最美,濃眉長睫,免化妝,也數她最不幸,父親去世,隻剩下繼母與她生活。”
  “她生母呢?”關宏子衝口問。
  “沒人知道。”
  關宏子一怔,沒想到在一群生活幸福,無甚思想的富家女中,有這樣一個人。
  “她是伴娘之一,你可喜歡伴娘淡藍色緞裙?”
  “很好看。”
  莊小姐忽然笑, “宏子,歌詩慕沒有錢,她得找工作做。”
  他們都知道關宏子重視金錢,故此揶揄。
  關宏子一點也不動氣。
  新娘繞著他的手臂,走回室內。
  第二天一早大家都起來了。
  儀式十時開始,莊家似度假營般熱鬧,終於,在婚禮專家統率下,各人各就各位,見證婚禮。
  有女賓感動落淚。
  關宏子看到一共四個伴娘,穿一式吊帶小腰身淡藍緞裙,站在新娘身後,可是隻得一雙難忘的黑瞳。
  那屬於張宇宙。
  她的緞裙經過一日折騰,有些地方已經撕破,露出些微網紗襯裙,同色緞鞋也染上泥斑,可見她曾經通花園奔走。
  她不羈,抑或好玩,甚至隻是愛好自由?
  新娘收斂笑容,接受牧師祝福,她打扮宛如童話中公主,最高興的還是她父皇與母後。
  隻聽見眾人鼓掌,新娘轉過身來,把花球擲出,剛好落在張宇宙手上。
  她卻不接,像打排球一樣,雙手握住把花球打出去,被另一個女賓接住。
  人家笑得咧開嘴,把花束緊緊擁在胸前不放。
  就這樣,婚禮結束了。
  一對新人收拾行李度蜜月去。
  許多賓客留下跳舞,也有人告辭。
  關宏子得趕回去工作。
  莊先生對他說:“有時間來探訪我們。”
  關宏子點點頭。
  終於莊先生忍不住問:“據說量子離開了家?”
  關宏子不置可否。
  “你母親最怕你們兄弟不和。”
  關宏子維持緘默。
  “你做大哥的寬宏大量,設法與他們諒解。”
  關宏子不打算透露家事,一言不發,拎著簡單行李離開莊宅。
  莊太太喃喃說:“宏子什麽都好,可惜生性孤僻,如不,囡囡與他自小一起長大……”
  “聽說宏子越來越古怪,緊緊看牢生意,年紀輕輕,像個守財奴。”
  “不說他了。”
  莊氏夫婦坐下算賬,女方家長負擔婚禮所有開銷,男方隻不過是嘉賓,莊太太自書桌抽屜取出兩本支票簿。
  關宏子在飛機場與同事會合。
  他們七嘴八舌向他匯報,他無暇再想那雙黑眼睛。
  有人說:“我參加了一個婚禮,感覺良好,一對新人婚後均需工作,從此一起出門,一齊回家,有個伴。”
  “你羨慕嗎?”
  “我並非羨慕結婚,我隻希望自己不日也會找到知心伴侶。”
  “我也是。”
  “誰不想。”
  “下班回家,身心疲倦,有人溫言安慰,做杯熱茶給我。”
  “或是什麽都不說,握住我的雙手。”
  “你做夢呢。”
  關宏子聽著他們議論紛紛,並沒有參加意見。
  那女孩子叫宇宙,同關家的公司同名。
  回到都會,已是晚上十點多,他輕輕說:“明早見。”
  人家還需要上發條,關宏子是電子鍾,每一年時分隻相差十分之一秒。
  第二天他一早回到公司。
  工作到十時,秘書進來說:“關先生,關量子找你。”
  關宏子抬起頭來。
  他看到兄弟關量子。
  量子與他長得有七分相像,隻是較他大哥鬆弛,容顏與衣著都隨和。
  他說:“我沒有約時間。”
  “請坐。”
  “輪到麗子了。”
  關宏子說:“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先是我,對付完我,輪到麗子。”
  關宏子淡淡說:“我不明白你指什麽。”
  “麗子結婚,需要用錢。”
  “嗯,一個廿一歲女子結婚,需要用錢。”
  “她用的是她應得那份。”
  “量子,男方把她當作搖錢樹,整件事是個騙局,你看不出來?”
  “我們眼光沒有你厲害。”
  “量子,你的女伴,也不過是看中關家財富。”
  關量子動氣,“我不是來說我的事。”
  “一年過去了,你還看不出來?她帶著兩個孩子到你家,那兩個小女孩一個姓周,另一個姓李,由你負責她倆在外國寄宿費用,在任何人眼中,你都是魚肉,任人宰割。”
  關量子看著大哥,忽然笑了,他說:“麗子想你把麗景的公寓轉到她名下。”
  “絕無可能,男方如果認為不夠吃的話,大可離開。”
  “麗子呢?她也可以走?”
  “宇宙機構裏有許多女職員年齡與她相仿,每天朝九晚六工作自食其力。”
  “她想學做生意。”
  “開設一家花店還是理發店?最終會影響宇宙聲譽。”
  “宏子,你像鑲了鉛的鐵桶,滴水不漏。”
  “量子,他們要的隻是錢。”他的聲音有一絲悲哀。
  量子歎口氣,“我會據實對麗子說。”
  “我聽說你在外邊欠債。”
  “與你無關。”
  “幾時回宇宙工作?”
  “這種一天十六小時的工作不適合我。”
  關宏子點點頭,“各適其適。”
  他站起來送客。
  關量子無功而回。
  那天下午,麗子親自找上來,聲音很大,引起同事注意。
  關宏子叫助手:“請郭律師立刻來一趟。”
  麗子固執地說:“把錢給我,我立刻走。”
  關宏子看著窗外。
  郭律師到了,她像是完全知道應該怎麽做。
  “小麗,你在這份文件上簽名,便可領取懊筆現金,不過,請細閱文件條款,從此,你自動放棄與關家任何關係。”
  關麗子遲疑。
  “麗子,如你有任何猶疑,請即時向你大哥道歉。”
  麗子忽然說:“我答應買一棟房子安置他父母兄弟……”
  “很好,你已廿一歲,你有自己的主張。”
  “我還答應替他家開一家小小日本館子。”
  郭律師語氣平和,“那麽,請在該頁及該頁簽名。”
  “這是什麽文件?我也找律師來看過。”
  “歡迎你那樣做。”
  麗子看著大哥,“宏子,你要攆走我了?”
  關宏子原本看著窗外,此刻轉過頭來,他向是非常疲倦,“麗子,你怎麽沒有長腦袋?”
  麗子看著大哥,流下淚來。
  “他要的隻是你的錢。”
  “不,他很關心我。”
  “麗子,與這個人斷絕來往,我送你到歐洲遊學。”
  麗子站起來,一手搶過文件,衝出大哥辦公室。
  郭律師說:“宏子,容我說一句話。”
  關宏子揚揚手,“錢花光了她自然會來,家永遠是她的家。”
  “宏子,她要麵子。”
  “關家不可讓人知道這個紕漏,我家永遠不會隨意付出大量現鈔,心懷不軌的人大可死心。”
  郭律師看著他,宏子攤開雙手。
  “換了是你,你會怎麽做?”
  沒想到郭律師認真地考慮這個問題,終於她頹然,“我會與你一般決絕。”
  關宏子籲出一口氣。
  郭律師說:“事情臨到自己頭上,完全是兩回事。”
  “幫我勸小麗回家。”
  這是助手捧入大量文件準備開會,郭律師告辭離去。
  關宏子到傍晚才披上外套。
  秘書叫住他,“別走,我們與日本人有約。”
  “湯默斯與東洋人相處和睦,我不去了。”
  “還有什麽事?”
  明敏的秘書覺得老板像還有吩咐。
  果然,關宏子說:“替我聯絡莊家欣。”
  “是上次結婚那一位嗎?”
  “她應該在伊利莎伯二號郵輪上。”
  “明白。”
  “我們明早再見。”
  關宏子一個人回家去。
  助手看著他的背影,“他是一個寂寞的人。”
  秘書笑:“世上沒有寂寞的男人。”她加一句:“也沒有真正快樂的女人。”
  “你太悲觀。”
  “以此類推,更沒有聽話的孩子,體貼的丈夫,幸福的家庭。”
  “完了,被你這樣一說,世界完了。”
  她倆笑作一團,可見沒有那些,日子也一樣照過,她們還有學業、工作、娛樂、以及物質享受。
  今日年輕女子的想法大不一樣。
  關宏子回到家,一個人吃晚飯。
  然後,他翻開一本管理科理論,津津有味讀起來。
  關宏子從來不看小說,他認為那是少女們的無聊玩意。
  書本擱在胸前,他睡著了。
  第二天他回到公司,助手比他更早。
  物以類聚,關宏子不會用無精打采的人。
  助手說:“莊家欣在伊輪上,郵輪剛剛駛入直布羅陀,約下午七時。”
  “打電話找她。”
  電話很快接通。
  莊家欣活潑的聲音傳過來:“宏子,是你,有何貴幹?”
  “假期愉快嗎?世上最大的郵輪是否名不虛傳?”
  家欣嘻嘻笑,“你找我有什麽事?”
  “我想要張宇宙的電話地址。”
  家欣“啊”了一聲。
  “可在你手頭上?”
  “宏子,張宇宙不適合你。”
  “你怎麽比我還先知道?”
  “宏子,我說的是實話,她的住址電話,我自然會傳真給你秘書,但是張宇宙她性格倔強家境複雜,並且欠債累累,統共不是你會喜歡的人。”
  “是嗎。”
  “不過,關宏子一向知道他要的是什麽。”
  “這句話是褒是貶?”
  “不與你說了,我與船長有約。”
  家欣掛上電話。
  片刻秘書進來,“這是張宇宙的電話地址。”
  關宏子一看,意外說:“她住在本市。”
  秘書說:“是一個舊住宅區,老房子,不失幽靜,可是要請保安主任查一查這個張宇宙?”
  關宏子想一想,“暫時不用。”
  秘書退出去。
  關宏子看著那個地址很久,並無行動。
  在銀行區的另一頭,半山,破舊欠維修的老房子,外牆與內牆同樣剝落,業主不願出售,專等發展商收購重建,偏偏市道不景氣,不知要守到何年何月,那些後人不耐煩,搬住外國,把三層老房子分組給三份人家。
  兩家是洋人,張家母女住一層。
  說是說母女,一個張太太,一個張小姐,但卻一點血緣也無。
  感情出奇融洽,兩母女像一對落難好友。
  張太太四十餘歲,微胖,在家也穿戴整齊,張宇宙卻總是一套運動衫。
  兩人都不擅長家務,隻得與洋人合雇一個女傭。
  那日下雨,屋頂失修漏水,她們用一隻塑膠水桶接著雨水,叮叮叮,聽著叫人心煩。
  繼母歎口氣,“那次做伴娘,你一無所獲?”
  張宇宙回答:“免費遊一次英倫。”
  “碰到誰沒有?”
  “碰到許多人,都在長輩處掛名工作做個投資顧問之類,全不能當家作主。”
  “他們的長輩呢?”
  宇宙不出聲,她看見老男人一向害怕。
  “你挑人,人挑你,一下子就過了季節,女人最好不過十七到二十七這段光景,你又做不成大學醫學院院長,或是司法部部長。”
  宇宙仍然不出聲。
  “這算什麽,沉默抗議。你爸不過留下這些公積金,以及一點保險金,用了三年,已經差不多,你自小由我帶大,你得聽我話。”
  宇宙忽然說:“是,我欠你良多。”
  張太太笑:“那倒沒有,不過,你我總得有個打算。”
  “我去找工作。”
  “那真是下策,一萬幾千,早九晚五那般擺著,一下子變殘花敗柳。”
  張宇宙笑出來,繼母年紀不大,思想古老,那套陳腔濫調十分反智,但是她知道的就是那麽一點點。
  “一家裝修公司願意請我做營業代表。”
  “這時節,有人花錢做裝修?”
  “市道向上了。”
  “哎呀,這麽說來,業主很快會把這幢房子脫手,屆時,我們住到什麽地方去?”
  宇宙握緊繼母雙手笑答:“天橋底。”
  張太太拍打宇宙。
  下午,宇宙換上深色套裝去做最後麵試她氣質樣貌都比人高一點,外語流利,又有一張加國大學文憑,終於獲得錄取。
  生活還不算太壞,宇宙想,但是她悲苦地思念父親。
  張教授在生時,環境完全不同。
  有人曾問:“是什麽人替女兒取名宇宙?”
  宇宙答:“當然是天文物理教授。”
  教授三年前病逝,與癌症勇敢搏鬥,生前一共做了三次大手術。
  那時,他們住在鳥語花香的大學宿舍,往來的都是學科頂尖學生,千方百計侍奉著小師妹。
  宇宙已不大回憶過去日子。
  這點,她比繼母幸福。
  過兩日,宇宙到設計公司上班。
  公司二樓有一個門市部,出售一些稀奇古怪的小擺設,有些還算是古董,老板自全世界搜刮而來,市道向上,銀根輕鬆,人客很感興趣,在張小姐循循善誘下,迅速出貨。
  老板很快發現這一點,盡量讓宇宙接觸客人,做推介工作。
  發了薪水,才那麽一點,帶回家中。
  過緊日子是可以的,像都會中數十萬名白領女小心翼翼,量出為入。
  宇宙發現繼母在流淚。
  宇宙安慰她:“日子會好轉的,不要難過。”
  繼母卻說:“從前我不懂歡場女子怎麽可能帶著女兒在同一場子賣笑,現在我明白了,生活逼人。”
  繼母年輕之際曾經伴舞。
  她飲泣,“跳不出火坑。”
  雨還沒有停,接漏水的塑膠桶已經滿泄。
  宇宙倒清水桶,仍然放在滴水處,又發出叮叮聲。
  繼母忽然說:“你欠我,宇宙,我那樣用心把你帶大,你欠我。”
  宇宙走到窗前,輕輕揶揄地說:“可憐寸草心,難報三春暉。”
  街上有人撐著一把大紅傘奔過馬路去接女朋友,不顧一切,遭汽車響號警告。
  宇宙轉過頭來問:“我們需要什麽?”
  “一間一千兩百平方尺以上的公寓,及每月三數萬開銷。”
  真是說難不難,說易不易。
  “我到街上找找看”,宇宙語氣越來越諷刺。
  “有人打電話來找你。”
  “誰?”
  “一個叫關宏子的男人。”
  “我不認識此君,我朋友中沒人姓關。”
  “他說他與你在康華爾莊家婚禮上見過麵。”
  宇宙想一想,“我沒有印象。”
  “他請你有時間回他電話。”
  “哦。”
  “他說他是宇宙機構的主持人。”
  宇宙微微笑,“這名字真熟。”
  繼母說:“宇宙機構近年專做地產,你沒聽說過?”
  宇宙脫去鞋子,揉著足趾。
  “恰巧與你同名,你說奇不奇。”
  宇宙笑答:“早知取名匯豐,隨意出入寶庫,豈不妙哉。”
  電話下壓著的字條上有一個名字與一個號碼。
  張宇宙不知道那是關宏子的私人電話,隻有三數人知道。
  那個電話一直沒有響。
  莊家欣倒是度完蜜月回來了。
  她在宇宙公司出現。
  “你找我宏子?我隻留三日,你有話快說。”
  “結了婚,珍珠變成魚眼睛,講話有股辛辣之意,多麽可惜。”
  誰知道莊家欣卻不生氣,反而惆悵地說:“我自己都發覺了,怎會這樣。”
  關宏子笑說:“可是丈夫與傭人均不聽話,酒店房間狹窄,搬到我家來住。”
  “為什麽不早說。”
  關宏子立刻吩咐人到酒店提取行李。
  “宏子你有什麽要求?”
  關宏子很坦白:“約張宇宙出來喝杯茶。”
  莊家欣大表意外,“你還沒有找到她?”
  關宏子攤攤手。
  “你辦別的事倒是快,聽說直通大橋合約都已經拍板,約一個女生,為何躊躇?”
  關宏子答:“她沒有覆電。”
  “你需不停地找她呀,一天十次八次,打破電話拍爛門,找到為止,這類情況下,不能算自尊心。”
  關宏子駭笑。
  他問:“婚姻生活好嗎?”
  “反高潮,不外如此,對方不想我工作,我隻得回康華爾打毛衣。”
  “你想做事?敝公司有缺位。”
  “咦,宇宙惡名照彰,做死夥計不償命。”
  “家欣,請替我約張宇宙出來。”
  “宏子,我記得我說過她不適合你,她生父已逝,生母失蹤,繼母曾經伴舞。”
  “她怎樣與你這個大小姐扯在一起?”
  “她是我中學同學,長得美,他們都說新娘全怕挑戰,最喜找貌醜伴娘,我於是挑了四個美女示威。”
  關宏子微笑。
  “她家境欠佳,正等錢用,你送上門去……”
  “……正是時候。”
  “宏子,你這是什麽口氣。”
  “交給你了。”
  “你一向吝嗇。”
  “是嗎?看我的。”
  莊家欣看著他,“宏子,小麗好嗎?”
  “很好,謝謝你問候,她如願結婚,與丈夫搬入宇宙名下員工宿舍,生活悠閑舒適。”
  “沒有舉行婚禮?”
  關宏子答:“沒有白孔雀,也沒有兩百磅重的大蛋糕,麵對非洲饑民,我們良心比較好過。”
  莊家欣撲過去拍打他。
  “我聽人說小麗時時坐在宇宙的會計室。”
  “哪些人多嘴。”
  家欣這時取出手袋中手提電話,按一個號碼,很快接通。
  “宇宙,我是家欣,是,回來了,你聽我說,是,我就在本市,出來喝茶可好?”
  會者不難,家欣立刻約了張宇宙第二天下午,就在關宅見麵,答應派車子去接。
  關宏子向老朋友道謝。
  家欣收好電話說:“你喜歡她的眼睛可是?”
  關宏子點點頭。
  “她那雙眼睛,不像一對器官,像另一個世界的門戶,有時叫人害怕:裏邊到底有些什麽呢?”
  關宏子輕輕答:“形容得真好。”
  “有一個男同學說,也許裏邊隻是一片荒原,野草叢生,什麽都沒有。”
  關宏子笑,“不用說,這名男生從來沒有獲得過她的青睞。”
  第二天,雨停了,仍然是個陰天。
  星期六下午,交通有點擠塞。
  車子一轉入郊區,較為暢順,很快駛進私家路,莊家欣站在大門前的回旋處等客。
  她已經穿著蛋黃色春裝。
  看到張宇宙,家欣連忙說:“你怎麽又瘦了。”
  握著她的手,把她帶進大宅。
  一進門就介紹說:“這是今日的主人家關宏子。”
  宇宙一怔,這不是家欣的住宅?關宏子三字好熟。
  她朝那男子點點頭。
  刹時間隻覺得他頭發有點油,衣著太古板,身段平常,不過相貌還算端正。
  大宅是他的家。
  約她的人是他,不是家欣。
  宇宙那日穿白襯衫及深色外套,不算見客服飾,十分樸素,與家欣全身色彩與繽紛寶石首飾,完全相反。
  家欣帶她參觀大屋:樓上五間寢室,樓下三間客廳,地庫有遊泳池及遊戲室……格局像間小型酒店,唯一可取之處是家具還算簡約大方。
  這時,主人家走開去聽電話。
  家欣看著她,“你覺得屋子怎麽樣?”
  宇宙這樣回答:“富麗堂皇。”
  “與我家比如何?”
  “莊家比較有生氣。”
  家欣笑,“謝謝你。”
  宇宙問:“你叫我來,純是參觀豪宅?”
  “關宏子想約會你。”
  “我從來未見過這位先生。”
  “讓我給你介紹:關宏子十分富有,手握大權,冷酷無情,是金錢的奴隸。”
  宇宙一聽,駭笑,“嗄?”
  “句句屬實,並無虛言。”
  “世上哪有這樣的介紹人。”
  “我不想瞞你,我這個醜人是做定了,坦白從寬:他不適合你,你也不會喜歡他。”
  家欣把宇宙帶到車房。
  隻見一列三輛同一德國牌子同一淡金色的車子。
  “他就是這樣一個人。”
  宇宙輕輕說:“很好,車子隻需實用安全,小阿飛才講究顏色款式。”
  “他毫無情趣,至今認為齊璜是一個歌星。”
  宇宙看著家欣:“他想認識我?”
  “他很認真,當心。”
  “那我得好好看仔細他。”
  家欣有點擔心,“你們會走在一起嗎?”
  宇宙這樣回答:“誰知道。”
  這時關宏子走出來,“啊,你們在這裏。”
  宇宙這時才發覺他年紀不大。
  無論怎樣,都不是她喜歡的類型。
  張宇宙像所有年輕女性一般,喜歡高大英俊,眼睛會笑的男朋友,擅長開車、跳舞、烹飪、說笑,還有,讀的是科學,可是懂得美術,知道羅倫索德麥迪西不是一種西裝牌子。
  宇宙想都沒想過要同一個生意人做朋友。
  印象中隻有中年人才做買賣。
  他們坐下來用點心,宇宙肚子餓了,一口氣吃了三隻司空餅,家欣恒久節食,什麽也不吃。
  她羨慕地看著宇宙:“有人吃什麽都不胖。”
  宇宙不出聲,她天天擠地下鐵路上班,損耗熱能,自然不長肉。
  她輕輕說:“我要告辭了。”
  家欣朝關宏子使一個眼色,他連忙說:“我送你。”
  宇宙卻說:“家欣載我一程就很好。”
  家欣隻得獨自送宇宙出市區,關宏子陪她們到門口。
  家欣開動黃色小跑車。
  “你不喜歡他。”
  宇宙沒有回答。
  家欣籲出一口氣,“我已完成做朋友的義務。”
  “不喜歡他的好像是你。”
  “我替他妹妹不值,家境如此富裕,婚禮草草完成,聽說需時時坐在會計部討錢,唉,一家不知一家事,他們還是親生兄妹呢。”
  宇宙不言。
  她對關家種種一點興趣都沒有。
  回到家,發覺繼母有客。
  她在客廳裏把一些舊首飾攤開給一個經紀估價。
  經紀十分婉轉,“步入留給女兒做嫁妝吧。”
  即使說(原文),賣出去不值什麽。
  “這串珠子呢?”
  經紀答:“誰會想到近年竟流行大溪地黑珍珠。”
  “這支翡翠胸針呢?”
  “張太太,這玉不是真貨。”
  張太太歎口氣。
  中年女性經紀忽然說:“張小姐卻是晶光四射的一個美人。”
  宇宙聽見,笑而不語。
  她走近沙發坐下,忽然看見電話下壓著的字條,上麵有關宏子三個字。
  這人真的找過她,還留下電話號碼,是幾時的事?她都不記得。
  宇宙這時才收起字條。
  繼母送走經紀,深深歎氣,“看到沒有,家裏一點值錢的東西也沒有了。”
  宇宙卻輕輕說:“自來空無一物,不必染塵埃。”
  “去你的。”
  過一日宇宙照舊上班,忽然老板叫她。
  原來大客人到了。
  宇宙認得他背影,招呼他:“關先生你好。”
  關宏子轉過身來。
  老板滿麵笑容:“宇宙,這單生意交給你辦。”
  宇宙笑問:“關先生想裝修公司還是家居?”
  關宏子這樣回答:“一間公寓房子。”
  “嗬,可有帶來圖則?”
  “明日叫建築師與你聯絡。”
  “關先生請喝杯茶,把你意思說給我聽。”
  “宇宙,你學的是設計?”
  “正是。”
  關宏子說:“宇宙機構旗下也有設計部,最近裝修了新飛機場。”
  “嗬,那真是大水衝到龍王廟。”
  “小鮑司比較有私人觸覺。”
  宇宙語氣十分誠懇,“明白。”
  “宇宙你吃中飯沒有?”
  “才十一點呢。”
  “我請客可好?”關宏子終於開口。
  宇宙取起外套。
  設計公司老板看著他倆背影,完全明白事情真相。
  “看到沒有,上班才個多月。”
  “宇宙機構名下不知多少建築師與設計人才。”
  “可是沒有歌詩幕張這樣標致人兒。”
  “張宇宙碰巧與他公司同名。”
  “我們留不住宇宙了。”
  張宇宙陪客吃飯。
  隻聽得關宏子說:“由你全權代表好了,我沒有什麽意見,以白色為主,越簡單越好。”
  “是什麽人住?”
  “用來招呼外地來客人,酒店嫌窄,又沒有親切感。”
  “明白。”
  “拜托你。”
  “關先生太客氣。”
  “叫我宏子吧。”
  宇宙笑笑,不出聲,他不似宏子,隻像關先生。
  他們在會所吃了頓簡單西菜,兩人都有點拘謹,喝咖啡的時候關宏子的秘書送了圖則與鎖匙過來。
  回到公司,攤開一看,原來是一層複式公寓。
  同事們好奇,過來張望。
  有經驗的人立刻嗯的一聲,這叫顯示實力。
  “多大,兩層有無三千平方呢?”
  “差不多,各有各露台及門口出入,兩個人住可永不見麵。”
  “適合家母與我,哈哈哈。”
  “市值多少?”
  “不關我們事,反正一輩子遙不可及。”
  “有錢真好。”
  背著年輕的張宇宙,他們說:“是邀請她遷入豪宅吧”,“不,這關宏子出名吝嗇”,“那是要叫她臣服”。“城內富豪多過美人”,“我們有一場好戲可看”,“我一直納罕該類交易如何成事,這次可實地觀察。”
  宇宙把圖則帶回家,整晚細看。
  繼母說:“從前,大學宿舍也有這麽大。”
  “我記得,後院有幾株芭蕉樹,我小時剪下用來當傘玩,夾竹桃、美人蕉,亞熱帶風貌。”
  繼母說下去:“後來開山爆石,一下子變成水門汀森林,一個大都市就此呈現。”
  宇宙忽然問:“你如何認識我爸?”
  “大學賣物會時時有價廉物美的衣物用品出售,我挑了一支暖爐,搬不動,他幫我載回家。”
  “你覺得他適合你?”
  “他尊重我愛惜我,願意與我結婚。”
  “爸沒有看錯你。”
  “當年你隻得兩歲多,一直以為媽媽終於回來了,與我相處融洽,宇宙,我盡心照顧你,晃眼二十多年過去,現在是你照顧我的時候了。”
  “我不會令你失望。”
  “那最好,可是,我們住在漏水屋還要多久?”
  宇宙笑,這個問題問得真好。
  “今午有個同學來找你:混血兒,鬈頭發,英俊得似時裝雜誌中模特兒,可是毛衣 與[衤夫]子都穿洞,宇宙,這種人一看就知無片瓦遮頭,連滴水的屋頂都欠奉。”
  “明白。”
  “不要叫我晚年吃苦。”
  宇宙過去握住繼母雙手。
  她已經再三央求,話算是說得明明白白。
  生活擔子結結實實壓肩膀上,宇宙有點吃力。
  十七八歲時同小男朋友出去玩,天空像是薔薇色,手牽手,淡藍色輕風在身邊流轉,下雨了,水珠似寶石般閃爍,由金色陽光絲線串起,幾乎可用手輕輕接住戴腕上,生活多麽美妙,沒有一天不開心。
  這個世界隨著年歲增加漸漸退色。
  到了今天,都會不折不扣,冷酷陰暗,隻剩黑白灰三個顏色。
  宇宙自窗口看到街上去。
  繼母怕她撇下這個家,她倆一點血緣關係也無,宇宙大可冷冷說:“我同你有什麽關係。”
  一個女同事忽然丟下年邁父母跑到外國遊學,那對潦倒的夫婦時時到公司詢問,女兒回來沒有。
  張宇宙也可以一走了之嗎。
  第二天一早,她到丹桂路去看那幢她負責裝修的單位。
  老板曾經笑說:“宇宙,把店裏最名貴的貨色往那裏堆。”
  她大喊一聲“懂得”回答。
  屋裏空蕩蕩什麽也沒有,一進門看到露台外蔚藍色的海洋,那藍色與天空接在一起,直透進屋來,室內裝修如何,根本無關重要。
  她撥電話找關宏子。
  立刻有人接聽:“關先生往東京去,你可是張宇宙小姐,我是他私人事務律師郭美貞。”
  “打擾你郭律師。”
  “宏子明早返來,可要幫你接他手提電話?”
  “我沒有要緊事。”
  “宏子說:張宇宙的事都很重要。”
  宇宙笑,“我在丹桂路單位裏,關先生可有說過他喜歡什麽顏色,又最不喜什麽?”
  “嗬丹桂路那複式單位,”語氣豔羨,“他最喜歡白色。”
  “那我知道該怎麽辦了。”他已對張宇宙說過一次。
  “很多人想當然不了解他以為他是個俗人,可是宇宙盈利節節上升,直接間接養活多少夥計,他挑著大梁總不能忽然放下去研究明式家具,宇宙你說是不是?”
  宇宙唯唯諾諾。
  這幹她什麽事,她不過是個設計師。
  “宇宙,你放手去做好了,他信任你,你全權代表。”
  “明白。”
  回到公司,攤開色版,準備大展鴻圖。
  下午,宇宙機構的建築師到了,她叫蘇群英。
  兩個女生商議一會,一致讚成,打通廚房重新設計,還有,浴室裝置按摩沐浴設備,露台上鋪火紅轉,種棘杜鵑與小米蘭。
  她們齊齊低聲說:“愛琴海。”然後大笑起來。
  “希望他會喜歡。”
  宇宙說:“他說公寓用來招呼客人用。”
  “他一直嫌大宅空虛,也許自己住。”
  “關宏子到底是個怎麽樣的人?”
  那漂亮的建築師說:“我不講東家是非,在職,這樣做是極之危險及不適當的事,一旦離職,又說來作甚。”
  “嗬,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
  “有人獲得優差,上馬一錠銀,下馬一錠金,身在福中不知福,離職後拿了勳章還指斥老板不是,這種人以後還有誰敢用他。”
  宇宙一直點頭,這是教她做人,等於把鈔票塞進她口袋。
  “來,把客廳地板拆掉鋪沙麵大理石磚。”
  宇宙連忙說:“本公司正代理這個。”
  建築師掩口笑,“你們也是向宇宙批發。”
  宇宙亦忍不住笑。
  有職責在身,宇宙精神奕奕。
  她在替什麽人裝修房子?
  除出她本人之外,其他人都明白,張宇宙可能是替她自己的新居作裝修吧。
  第二天一早,繼母敲門說:“有人找你。”
  是關宏子的聲音。
  “抱歉,我去了東京,沒聽到你的電話。”
  “我把設計圖送過來你看。”
  “你作主便好。”
  “你是業主呀。”
  他隻是笑,“我不懂才找你做代表。”
  對外人都那麽客氣,不像是個刻薄的人。
  不過,每個人都有另一麵,小心。
  “下午三時你來宇宙可好?”
  “一定。”
  繼母一直站在她身邊,聽她講話。
  宇宙原諒繼母,她沒有安全感,故此想知多一點。
  “是那位關先生嗎?”
  “正是他。”
  “你終於找到他了。”
  宇宙更正:“是他找到我。”
  “喔唷,那有什麽分別呢。”
  宇宙一本正經的說:“當中分別,好比天同地。”
  “可是最後還不是雙方情願。”
  “我得上班去。”
  小鮑司得到一宗大生意,老板十分興奮,倒不是金錢方麵得益,而是聲譽上大有長進,他同一個客人說:“關宏子新居也由我們裝修,我們替他找到一盞鐵芬尼台燈。”
  客人聳然動容,幾乎即時決定用同一家設計公司,以便將來可以同親友說:“關宏子新居與我們是同一個裝修師。”
  在商業都會,一個人必須要使他的名字出名,然後才談別的,著名的名字有用得很呢,放在嘴裏咀嚼,其味無窮。
  “你來看看他挑選的沙發。”
  那位太太著魔似跟去參觀。
  “關宏子至今單身?”
  “不會很久了。”
  “他布置家居打算結婚?”
  “哈哈哈哈哈。”
  一傳三,三傳十,營業額大增,張宇宙很快會成為紅人。
  下午,宇宙去找關宏子。
  她出電梯時看到對麵電梯雙門剛剛合攏,仿佛瞥見一個熟悉身形,那人穿桃紅色裙子。
  這時,關宏子的秘書叫她:“張小姐,這裏。”
  她把張宇宙帶到會客室。
  有人出來招呼她:“我是陳應生,是蘇群英夥伴,關先生囑我看看你的設計。”
  她與他四目交投,宇宙先別轉麵孔,她心裏想:世上竟有這樣好看的男子。
  他亦震驚:女客的臉容,像一張圖畫。
  少年時他在博物館見過一幅荷蘭畫家梵米爾的名作“讀書少女”,那少女像是這位張小姐。
  他們忘記握手,有刹那沉默。
  秘書誤會他倆同行有敵意,連忙說:“應生也是我們的建築師,你們合作會有火花。”
  宇宙定定神,連忙把設計圖攤開。
  陳應生過來,雙目不敢斜視,看向圖則。
  隻見宇宙一隻手按在圖上,素淨雪白纖長手指,天然粉紅色指甲,煞是好看。
  宇宙留意到他穿著極薄的棉紗襯衫,驟眼看,好似白色,但其實是一種叫天使呼吸的極淡粉紅色,他彎著腰,美好身段畢露。
  宇宙忽然對他產生傾慕的意思,她願意接近他,她想聽他說話。
  陳應生很快覺得空氣中有這樣感覺存在,他輕輕說:“設計很好,隻是,這是主力牆,不宜移動,隻得避著來做。”
  他看過色版,“關先生一定喜歡,全屋兩個顏色:海天的藍色與白色家具地板。”
  這時,關宏子進來,“嗬,你們已在開會。”
  陳應生說:“工程可以立即展開。”
  “應生你還有其他事,你去忙吧。”
  宇宙目送他出去,轉過頭來,詫異地看著關宏子,他矮小紮壯,一臉精悍,全身恐怕找不到一粒藝術細胞,上天造人,有時愛開玩笑,他們兩人年紀明明相若,看上去卻像叔侄。
  宇宙盡責地介紹了設計。
  關宏子卻說:“宇宙,你到敝公司來工作可好,我們的設計部門大得多,國際聞名,你可以一展才華。”
  宇宙意外看著他,他可是一點也不浪費時間。
  “如果你喜歡精簡製度,那麽,我支持你自己開一爿私人公司,屬於宇宙衛星,你看如何?”
  宇宙不知自己是否做得來,她還沒有基礎。
  但掛一個名字,缺乏實力,惹人恥笑。
  這時,夕陽照在宇宙臉上,形成一道金邊。
  關宏子凝視她,實在忍不住忽然說:“宇宙,你長得真好看。”
  宇宙尷尬到極點,她咳嗽一聲。
  “明日我派工人去丹桂路。”
  秘書進來幫她卷起圖則。
  “張小姐,我們準備了茶點。”
  助手請關宏子出去簽名。
  宇宙抬起頭來說:“宇宙機構職員都長得漂亮。”
  助手微笑,“你是指陳應生吧。”
  “蘇則師與郭律師也是。”
  “人事部精心挑選,科學實驗證明:連嬰兒都喜歡漂亮麵孔。”
  宇宙笑。
  “你也是呀,張小姐,我認為沒人穿白襯衫比你更好看。”
  他們且個個能說會道。
  宇宙斟出咖啡用下午茶,忽然聽見接待室有嘈吵聲。
  秘書忙說:“我出去看看。”
  宇宙好奇,走到門口張望。
  她聽見一個女子高聲斥罵:“你替我把關宏子叫出來!什麽在開會。”
  接著是一陣擾攘。
  “我並不是要見他,你叫他拿錢出來也一樣。”
  宇宙一怔。
  她一直以為在肥皂劇才有這種場麵:女人闖到辦公室問要錢,男方避而不見。
  終於嘈吵聲靜了下來。
  那女子最後一句話是:“關宏子你敬酒勿吃吃罰酒。”
  她得到她想得到的東西走了。
  宇宙連忙坐下吃乳酪蛋糕。
  秘書回轉,額角冒汗,輕輕解釋:“那是關家三小姐。”
  宇宙一聽,十分意外。
  原先以為是情婦,還值得原諒,此刻知是他家人,反而覺得可惡。
  親姐妹也沒照顧妥當,算什麽男人。
  關宏子竟有許多陰暗麵。
  秘書這樣說:“關先生馬上來。”
  宇宙沒等他,她收拾東西回自己公司去。
  那天,她與同事做到深夜。
  自辦公室出來,有一輛黑色車子緩緩駛近。
  同事說:“有人接你呢。”
  誰,宇宙想起陳應生,可是下車來的卻是關宏子。
  宇宙沒想到他那般急進。
  她輕輕說:“我打算與同事一起吃宵夜。”
  “我可以一起去嗎?”
  “我猜不大方便呢。”
  同事們卻識趣地各自散開。
  關宏子說:“隻剩我同你了。”
  “那麽,請載我回家吧。”
  “明天晚上——”
  “明天我有別的計劃。”
  宇宙再也不說話。
  到了家,宇宙十分客氣地道別。
  她用鎖匙開門,發覺繼母在等她。
  “還沒睡?”她有點詫異。
  這時,宇宙一眼看到椅背上搭著件桃紅色外套,這種顏色最欺人,還未上身就過時,可是父親未去世前,繼母時常穿它。
  今日,宇宙在什麽地方見過桃紅?
  她脫口問:“你出去過?”
  繼母轉過身來,忽然說:“未出嫁前,我叫朱妙娟,我也是個人。”
  宇宙輕輕說:“怎麽了,感觸這樣多,我答應過你,日子會好轉。”
  她忽然記起,在宇宙機構的電梯口見過這套桃紅衣服。
  宇宙沉默半晌。
  然後,她輕輕坐下,問繼母:“你去見過關宏子?”
  繼母坦白:“是。”
  “你同他說些什麽?”宇宙震驚。
  “實話。”
  “什麽是實話?”宇宙隻覺得匪夷所思,“你不認識他,他也不認識你,說什麽真話或假話?”
  “我們一早講過電話。”
  “說什麽?”
  “家境困難,你生父早逝,公寓漏水,入不敷出。”
  宇宙站起來,又跌坐到椅子裏。
  她氣炸了肺。
  這晚娘的嘴臉終於全盤披露出來。
  宇宙顫抖著聲音問:“他反應如何?”
  “他答應照顧我們母女。”
  宇宙在氣頭下反問:“我們母女?我是你女兒,你是我母親,所以你穿上鮮豔衣服掛上笑臉去出賣我?”
  繼母忽然疲倦地答:“是。”
  “什麽?”
  “家徒四壁,你是唯一可賣之物,對不起。”
  繼母說完,回房休息。
  她企圖關門,但這是間破屋,門鎖已壞,關不上。
  宇宙追上去,“你沒有收他什麽吧。”
  “我收過一張十萬元現金支票,已經有入戶口,你別想我交出來,這是我應急所用。”
  “你不能無故收取他人利益。”
  “我默許批準他追求你。”
  “我已超過二十一歲,沒人可以勉強我。”
  “你自己同他說去。”
  “十萬塊我也賺得回來。”
  “是嗎,一年還是半載?你自己開銷還不夠,那誠然不是一筆大數目,可是我已許久沒見過十萬元整數。”
  “朱妙娟——”
  “晚安。”
  繼母已經豁了出去,無論推叫打都不動。
  宇宙累了,隻得休息。
  第二天太陽升起,宇宙仍然沒想到解決方法。
  繼母比她早起,做好早餐等她。
  宇宙負氣說:“你要明白,我其實同你一點關係也沒有。”
  繼母想一想,淒酸地答:“但緣分把我倆拉在一起,住同一間爛屋,愛同一個男人。”
  宇宙籲出一口氣。
  那天早上,她同老板表示,想預支獎金。
  老板像聽到天方夜譚一樣,瞪大眼睛,“宇宙你要這區區一個巴仙來幹什麽?”
  “一盞鐵芬尼台燈作價二十萬美金,公司抽傭十個巴仙,我那一個百份(原文)點加一起也是大數目。”
  “可是你上班才個多月。”
  “可以預支嗎?”
  “公司沒有這種規矩,我們也有許多賬目未收,宇宙,你不是故意為難我吧,消息傳出,關氏準備支持你做私人生意,這是千載難逢機會,你眼前放著一百個巴仙,倒問我來要一個?”
  宇宙呆半晌,才說:“我瘋了。”
  “宇宙,我也知留不住你,將來,你把來不及做的生意,撥一些給我們。”
  老板幹笑數聲,像是在等宇宙的辭職信。
  宇宙知道她做不下去了。
  “聽說關宏子派了兩名建築師幫你,務必使你成為名設計師,宇宙,你隨時可以離職,公司不會勉強你。”
  宇宙發呆。
  老板說:“我還有別的事要做。”
  宇宙手足無措地回到自己座位。
  宇宙一向不相信自由社會有惡勢力這種事,現在她明白了。
  年輕的她正不知如何是好,忽然見到宇宙機構的郭美貞律師笑著進來。
  小老板反而跟在人客身後侍候。
  郭律師說:“宇宙,手續問題已經解決,丹桂路工程仍歸這邊,可是你自今日起到宇宙上班,張宇宙到宇宙上班,真是名正言順。”
  老板陪笑,“你是律師,你說了算。”
  郭律師拉著宇宙的手,一陣風卷出去。
  上了車,郭律師鬆口氣,“宇宙,那種小地方裏賺不到履曆。”
  宇宙身不由己,啼笑皆非。
  “歡迎你到宇宙這個大家庭。”
  天又下雨了,繼母又該拿出那塑膠桶來盛漏水了吧。
  宇宙能夠怪她嗎,不大能夠。
  一起生活那麽久,每年生日,由繼母替她買蛋糕,陪她吹蠟燭。
  宇宙忽然說:“我有點累,我想回家休息。”
  “司機送你回去,宇宙,隨時與我聯絡。”
  宇宙問:“關宏子對每個人都這麽好嗎?”
  “宇宙你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事。”
  “他對親姐妹似乎不怎麽樣呢。”
  輪到郭律師不出聲。
  回到家,發現一地是水,早餐桌子也沒收拾。
  宇宙七手八腳取出水桶,又抹幹地板。
  她以為繼母賴在床上使意氣。
  宇宙推開臥室門,“別再裝死了。”
  繼母背她躺著,動也不動。
  “起來,我有事同你商量。”
  宇宙用力把她身體扳過來,一看她的臉色,就知不是假裝。繼母麵孔刹白,雖有呼吸,已不省人事。
  宇宙立刻打電話叫救護車,接著,找到郭律師。
  開頭,宇宙以為繼母賭氣服藥,救護人員來到,努力搶救,即時送院,急症室醫生告訴宇宙,她繼母心髒有病。
  宇宙呆住,她耳朵嗡嗡作響。
  郭律師找到她,握住她的手。
  宇宙看到郭律師身後站著關宏子,宇宙忽然抬不起頭來。
  郭律師說:“你繼母需要做一個手術,我們已經聯絡到醫學院最好醫生。”
  宇宙輕輕說:“她還年輕——”
  “醫生說機會很好,你放心。”
  “我在這世上,已沒有其他親人。”
  “我們明白。”
  關宏子走過來說:“宇宙,你暫時到郭律師家裏住,有人照顧,大家放心。”
  宇宙隻得點點頭。
  郭律師說:“我們去看看朱女士。”
  一走進病房,宇宙嚇呆。
  那是一間大得無邊無涯的房間,數十張病床,全部客滿,病人麵目模糊,穿著一式灰白色製服輾轉反側,痛苦呻吟,宛如一間煉獄,叫人毛骨悚然。
  父親臨終,還是教授身份,大學妥善照顧,宇宙並沒有見過這種場麵。
  她說不出話來,渾身發抖。
  繼母躺在病床上,已經蘇醒,卻像是不知發生什麽事。
  “這是什麽地方?”
  繼母掙紮著拗起身子,“救我,宇宙,救我,別把我丟在這裏。”
  她緊緊掐住宇宙的手。
  宇宙知道她必須作出抉擇:要不把繼母拋下,她一樣會得到醫療,該痊愈的話,照樣安然出院,宇宙大可一走了之。
  天下那麽大,物質如此豐富,一定可以養活一個年輕女子,慢慢一步步走這條人生路。
  宇宙已經轉過身子。
  她看到鄰床一個中年婦女,呢喃呻吟:“水,給我水。”
  可是沒有人理會她。
  宇宙在該刹那決定了自身的命運,她輕輕對郭律師說:“我們立刻轉到私家醫院合適的病房。”
  郭律師馬上出去打電話。
  繼母落下淚來,“我來生做牛做馬報答你。”
  宇宙蹲下,握緊繼母的手。
  郭律師回來說:“我們可以走了。”
  關宏子一直陪著她們。
  事情辦妥之後,晨曦已經來臨,天邊露出曙光。
  郭律師卻無倦容,她微笑說:“我有個小同學,叫做譚曦,罰抄名字時,寫得手軟。”
  關宏子說:“我們去吃早餐吧。”
  宇宙低聲說:“我吃不下。”
  “總得用一點。”
  大酒店咖啡座裏還有穿著晚禮服的客人,一宵未寐,玩了整夜,意猶未足。
  宇宙喝了杯熱可可,略為鎮定。
  郭律師說:“宏子,我帶宇宙回家休息。”
  他們分手。
  郭宅與主人一般文雅舒服,客房也連著小小會客室與衛生間。
  宇宙抬起頭看雪白天花板,不漏水,真好。
  “別客氣,當自己家一樣好了。”
  宇宙轉過身子,“我該怎麽辦?”
  “先治愈繼母再說。”
  郭律師有智慧,先把身邊最急的事辦妥,才思慮個人前途:房租都交不出來,還擔心國家民族?
  “你先躺一下,我們才去看朱女士。”
  郭律師永不言倦,與她管家商議瑣事。
  寢室裏有一大盆薑蘭,散發幽香,宇宙累極入睡。
  她走進熟悉的大學宿舍。
  “爸爸,爸爸。”
  父親背著光坐在書房裏,書桌上全是各式各樣的天文儀,強光使宇宙睜不開雙眼。
  “爸爸。”宇宙走近。
  他仍然沒有轉過身子,正伏案不知寫些什麽。
  “爸,現在由我照顧你們。”
  “醒醒,宇宙,淋個浴,我們去看朱女士,一個小時後做手術。”
  宇宙轉醒。
  這次,病房像酒店套房,私人看護端莊漂亮,殷勤服務,繼母看見宇宙,露出笑容。
  她低聲說:“關宏子來過,剛剛回公司去了。”
  宇宙點頭,“一切還好吧?”
  “我心定了許多,醫生說手術很安全,他已做過數百次,叫我放心。”
  宇宙握住她的手。
  這時郭律師取出一件桃紅色凱斯咪大披肩,搭在病人肩上,朱女士感激落淚。
  醫生進來問:“準備好了沒有?”
  宇宙籲出一口氣。
  繼母輕輕說:“宇宙,這次是你救了我,不枉我疼愛你二十年。”
  繼母被推進手術室。
  有人送大蓬粉紅色的牡丹與玫瑰花來。
  宇宙詫異:“我們並沒有朋友。”
  郭律師答得好有趣:“現在有了。”
  宇宙苦笑。
  陸續還有名貴花卉登場:紫羅蘭、勿忘我、粉百合、綠海棠……
  病房變得像花店一般優雅。
  郭律師打開盒子,取出簇新碎花睡衣。
  “病人也是人,更需要嗬護打扮。”
  還有一雙緞拖鞋。
  宇宙在一旁點頭,心裏感激。
  這時傭人送雜誌書報上來。
  郭律師吩咐她幾句,不久她捧進飲料點心。
  她們等醫生消息。
  不久看護報告:“手術進行順利,朱女士可望百份百痊愈。”
  宇宙一聽放下心來,忽覺肚餓,打開食物盒子,隻見是新鮮粥麵,她吃了許多。
  天色又暗下來,日出日落,不因人的際遇改變,宇宙長歎一聲,在沙發上盹著。
  接著,蘇群英也來看她。
  “宇宙,你可願繼續做丹桂路的裝修?一個人沒有工作,會無聊兼閑得慌。”
  宇宙點點頭。
  陳應生也會來看她嗎,宇宙忽然想起她並非病人,不禁汗顏。
  朱女士自手術室出來。
  大修理之後,她麵如金紙,臉上肌肉塌陷,看上去似老婦,看護小心照顧,在耳畔喚她名字。
  朱女士睜開雙眼,看了看四周,滿意安心點頭.醫生說:“你們都回去休息吧。”
  宇宙說:“我返家取些衣物。”
  回到陋室,倒在小床上,宇宙渾身酸痛,她呻吟說:“我情願一眠不起。”
  但是她肯定張宇宙會得轉醒。
  她還有許多事要做,許多債待還。
  這一覺睡到深夜。
  電話不聽來催,宇宙機構的職員仿佛二十四小時工作。
  這次,她聽到想聽的聲音。
  “宇宙,我是陳應生,明早到郭宅接你看房子。”
  宇宙渴望見到他,“幾點鍾?”
  “七時正,不準遲到。”
  “什麽房子?”
  “新居呀,看到你便知道,我還有事,明天才講。”
  宇宙驚醒,原來是個夢。
  宇宙羞愧,什麽時候,居然還有心情做綺夢,可恥。
  電話鈴不住響。
  是郭律師找她,“我在你樓下,方便上來嗎?”
  她一見到室內情況,輕叫起來:“天,這是一層危樓。”
  郭律師不算誇張。
  宇宙苦笑著收拾衣物。
  雜物多,正經用得著的東西少,行李篋也破舊得連拉鏈都拉不上。
  郭律師說:“這些我那邊都有,你不用帶了。”
  宇宙索性把爛箱子用力摔到一角。
  再見了,吱吱作響的地板,撬起的牆磚,漏水天花板,扭不緊的水龍頭,還有,會得冒火的插撲。
  “明早蘇小姐帶你去看新居。”
  “什麽新居?”
  “蘇小姐會同你說。”
  宇宙感覺是有一隻大手掌在身後推她,另一隻大手拉住她,她就這樣半推半就上了路。
  管家準備好點心等她們。
  郭律師脫下鞋子,喝一口茶,忽然不再說話。
  一看,原來已經睡著。
  管家像是司空見慣取一條披肩出來,輕輕蓋在她身上,向宇宙笑笑退下。
  宇宙回到客房,盤算著以後的生活,不久便愁困交逼,累得抬不起頭來,倒在床上。
  第二天女傭人敲門進來說:“張小姐,蘇小姐來了。”
  宇宙連忙梳洗更衣。
  她看見蘇群英坐書房讀早報。
  一見宇宙,她說:“我們出去吧。”
  “郭律師呢?”
  “輪到她休息八小時。”
  宇宙駭笑,她們的工作真不容易。
  在車上,蘇群英說:“這次,我們到銀桂路去。”
  嗬,宇宙靜靜聽著。
  “丹桂、銀桂與金桂是三條私家路,物業屬於宇宙機構與其他公司合資發展項目,你見過丹桂路高層單位,銀桂路是獨立屋,你也會喜歡。”
  宇宙很坦白:“我剛出來社會工作,連電費都付不起。”
  蘇小姐想一想:“那麽,隻好一輩子提關宏子挽公事包了。”
  宇宙低下頭不出聲。
  “你繼母出院要找個地方休養,病人不能委屈。”
  宇宙不出聲。
  “銀桂路空氣極佳。”
  一進門,宇宙看到她想見的人,那正是陳應生,宇宙忽然臉紅。
  他正吩咐工人擺好家具雜物。
  外套搭在椅背上,仍然穿著薄棉襯衫,這次,是極淡的蛋青色,驟眼看,又易誤會是白色。
  看到女士們進來,他笑著迎上。
  “我已盡力,希望你喜歡。”
  蘇群英看了看,“很好,不過暫時居住,丹桂路那邊裝修好了,才是永久家居。”
  宇宙一怔,假裝聽不懂,看到陳應生,她心中高興,苦中作樂。
  天色陰暗,又開始下雨,可是不用再怕,室內燈光明亮,光線充足。
  宇宙輕輕在簇新沙發上坐下。
  “到樓上來看看睡房。”
  浴室連牙膏牙刷都準備妥當,好不周到。
  一轉身不見了蘇群英,宇宙出去找她,看到她站在一角拉著陳應生的手,放在臉頰邊,意態纏綿。
  原來他們是情侶,宇宙偷窺到這個秘密,心跳不已。
  這時,蘇群英的手提電話響起,她聽了一下,揚聲:“宇宙,關先生請你到醫院去。”
  宇宙連忙奔下樓。
  關宏子與主治醫生正在等她。
  醫生臉色沉重,“宇宙,你請坐。”
  宇宙輕輕說:“你說過她會百份百痊愈。”
  “我們發現心髒以外的問題,宇宙,聽說你與朱女士並無血緣關係?”
  “她是我繼母。”
  “宇宙,朱女士末期乳癌擴散已至肺及肝髒,我們決定不予切除,待她回家休養。”
  宇宙抬起頭來。
  “這一段日子,請讓她盡量愉快順心度過。”
  宇宙張大嘴,又合攏,終於聽見自己小小聲音:“還有多少日子?”
  “六個月左右,或者久一些。”
  “她本人知道沒有?”
  “我剛告訴她,她反應良好,略為哭泣。”
  “我去看她。”
  宇宙站起來想往門口走去,忽然腳軟,跌倒地上。
  關宏子不顧一切撲過來扶起她,沒想到他力氣頗大,一下便拉起宇宙。
  宇宙定定神,感激地看向他。
  關宏子朝她點點頭,他一直沒有說話。
  宇宙用手掩住臉,她思潮亂成一片,忽然想起蘇群英與陳應生真是一對,兩人都是專業人士,外型也搭配,又想到繼母就快可以與父親在另一處相聚,這世上隻剩下她一個人……
  宇宙低聲喊一聲哎呀。
  看護輕輕說:“張小姐,我給你服藥。”
  見到繼母,她倆緊緊擁抱。
  繼母相當平靜,“你並非我親生,不虞得到不良遺傳。”
  宇宙無言。
  “醫生說我過幾天可以出院返家,我有地方可以去嗎?”
  宇宙點頭,“都準備好了。”
  朱女士安樂地籲出一口氣。
  這時,郭律師趕到與他們匯合。
  關宏子說:“我需到上海開會,宇宙你有事,同郭律師說。”
  司機上來催他。
  他轉身離去。
  朱女士忽然對女兒說:“我想吃栗子蛋糕。”
  郭律師立刻說:“我著人去買。”
  看護說:“那個怪油膩。”
  宇宙答:“買一大個,大家吃,紅茶衝濃些,沒問題。”
  真的,害怕什麽呢。
  待朱女士吃完點心休息,宇宙才離開醫院。
  郭律師拍拍她的肩膀,叫她振作。
  宇宙忽然問些不相幹的事:“蘇小姐的男朋友是陳應生吧。”
  “蘇小姐仿佛大幾歲。”
  “好像是。”
  “他倆十分相配。”
  “同事們也認為如此。”
  宇宙亦無言語。
  “宇宙,你累了。”
  “不,我完全睡不著,想做事。”
  “那麽,你到丹桂路換上工作服做髹漆吧。”
  宇宙苦笑。
  郭美貞忽然說:“宇宙,你那麽年輕,你一定記得曾經快樂的日子。”
  宇宙抬起頭,不禁惘然,她隻記得自小到大,她都憂心忡忡。
  郭律師提醒她:“第一次約會,畢業那天,找到工作,穿上新衣……”
  宇宙不語。
  “我的意思是,將來你還會有許多快樂的日子。”
  宇宙感動說:“你也是,郭律師。”
  宇宙跑到丹桂路去做髹漆,換上工作服,包好頭發,聽大師傅指揮。
  全屋漆一個乳白色,像一個漂亮的女孩子,毋需濃妝。
  新間隔已經做好,寬大睡房看出去是蔚藍色大海,注釋良辰美景。
  宇宙深深吸一口氣。
  忽然聽見有人說:“是這裏了,開門。”
  宇宙轉過頭去,,隻見閘外站著一男一女,要求入屋。
  負責人過去問:“你們是誰?”
  “開門。”
  “私人地方,謝絕參觀。”
  “我是關家三小姐。”
  宇宙放下漆掃,三小姐,她認得她的聲音,那日在宇宙的辦公室,她大聲討錢,是,正是這把聲音。
  “三小姐,你好,地方正在裝修,雜亂一片,不好坐,你請改天再來。”
  “你叫什麽名字?”
  “我叫王源。”
  “你是工頭可是,不幹你事,開門。”
  工頭十分精靈,也很有承擔,他決定獨力處理此事。
  他走過去,連木門都掩上,接著,打了通電話。
  三小姐在門外叫囂。
  宇宙不出聲,開頭,她以為關麗子是被掌權大哥欺侮的弱者,現在看情形,麗子十分魯莽,仿佛無甚智慧主見。
  不到一刻,管理員上樓來請她走。
  關麗子聲音更加響亮。
  稍後,警察也來了。
  關麗子口口聲聲說這單位是她的家。
  這時,工頭忍不住同警方說:“這位張小姐才是單位女主人。”
  眾人都靜了下來,看著張宇宙。
  宇宙大吃一驚,搖著手:“不,我隻是設計師。”
  關麗子踏前一步,伸手來抓宇宙,厲聲問:“你是誰,鵲巢鳩占。”
  警察隔開她的手。
  幸虧這個時候。郭美貞匆匆趕到。
  “小麗,是你,怎麽勞動這許多人,連警方都驚動了,有事你對我說,我們吃茶去。”
  關麗子知道這次討不到便宜,大力伸腳朝一隻油漆筒踢去出氣,油漆四濺,她自己則差些滑倒,幸好被律師扶住。
  她被郭美貞拉走。
  同她一起來的年輕男子跟著她身後,這是她的男伴吧,高且瘦,一頭油發,衣著時髦名貴,他忽然停住腳步,轉過身來,上下打量張宇宙。
  他搭訕說:“我也是個設計師。”
  不知怎地,宇宙渾身寒毛豎起,她不想被他點相,連忙地頭。
  幸虧關麗子呼喝他:“傑,我們走。”
  他這才勉強跟在女伴身後離去。
  宇宙蹲到一角喘氣,一額冷汗。
  有人輕輕說:“我來遲了,衝過兩盞紅燈,八十公裏時速上山,還是叫你受驚。”
  宇宙抬起頭,看到陳應生的笑臉。
  “沒事了吧?”
  宇宙搖搖頭。
  “昨天有兩家鄰居投訴我們嘈吵,我叫人送了水果鬆餅過去安撫他們,這間屋子很旺。”
  他輕輕拉她起來。
  今日,他穿著一件淡黃襯衫,那一抹顏色,也淡得不能再淡,幾乎看不出來。
  隻見他走到工頭處,吩咐幾句,又指點幾下,轉頭同宇宙說:“下周可以搬家具進來。”
  仿佛她真是屋子女主人。
  嗬世上再也沒有更荒謬的事。
  “我陪你喝咖啡。”
  陳應生這樣告訴她:“路名開會研究過多次才決定,丹桂是紅色桂花,關先生特地派人到內地運了這罕見品種到園子種植,據說秋季開花,幽香撲鼻。”
  宇宙小心聆聽。
  “客人對這個與貴同音的桂字十分欣賞。”
  “金桂是黃色?”
  “我們吃的桂花湯丸,就是那種花漬。”
  宇宙微笑。
  “地盤工作不安全,你若怕閑著,可到辦公室。”
  “我又沒有職位。”
  陳應生納罕,“你的辦公室就在關先生旁邊,你是宇宙的設計顧問,卡片已經印好,人事部有記錄。”
  宇宙掩住了嘴。
  “關先生吩咐我與蘇群英協助你工作,以後我們是三人組。”
  宇宙忍不住笑出來。
  都安排好了,她張宇宙也像是工程中一個程序。絲毫不差成為宇宙機構一份子。
  “群英與我都覺得你明敏過人。”
  “蘇小姐是你的——”
  “上司。”他答得很爽快。“我三年前進宇宙做她的見習生,她也是我大學裏的老師。”
  可是,宇宙知道他倆關係不隻那樣。
  這時,郭律師到了,叫杯檸檬冰茶,一口氣喝光。
  她說:“謝謝你應生。”
  陳應生回公司去。
  郭美貞說:“麗子越鬧越大。”
  宇宙不出聲。
  “每日到會計部支取一萬,仍不夠用。”
  宇宙忽然說:“有人幫著她花呢。”
  “連你都看得見,這時我才知道,宏子如此決絕的道理。”
  宇宙不便再發表意見。
  “你們快結婚了吧。”
  宇宙睜大雙眼,誰與誰快結婚?
  郭美貞笑,“宏子做事,一是一,二是二,已叫鐵芬尼送來珠寶樣子,全新鑲製,絕非拍賣行陳年舊貨。”
  宇宙輕輕問:“新娘是誰?”
  郭律師一怔,隨即說:“宇宙你也真愛開玩笑,到底年輕,一點也不緊張。”
  宇宙卻說:“關先生從來沒向我提過這件事,我想大家都誤會了。”
  郭美貞唯唯諾諾,“是該待他先宣布。”
  回到新家,宇宙看到一大疊新娘雜誌。
  她勺了一碗冰淇淋,邊吃邊翻閱:新居、家具、瓷器、喜筵、蜜月……由誰支付這筆巨款?
  西方傳統全部開銷由女方家長負擔,華人則由男方背起,倘若雙方都缺乏能力,一切從簡,婚禮不是婚姻,與幸福無關,婚禮雜誌當然宣揚鋪張。
  有電話找宇宙,是莊家欣的聲音。
  “宇宙,你將嫁關宏子,這是我的功勞,你拿什麽獎我?哈哈哈哈哈。”
  嗬家欣她的老朋友,“家欣,好嗎?”
  “別說我那筆,宇宙,原來你有智慧,對方有條件即可,何必雙眼星星月亮那樣談戀愛。”
  “家欣,什麽事? ”
  “我們分居了,婚禮之後,低潮頓現,無所事事,無話可說,隻得分手。”
  宇宙提醒她:“生兒育女呀。”
  她倆互相揶揄,是宇宙先覺慚愧,講出真話:“關先生與我是賓主關係,你誤會了。”
  “你住在他家裏。”
  “我住在宇宙機構的員工宿舍。”
  “你真幸運。”
  “家欣,你也是呀,婚姻成功與否,始終是莊家掌上明珠,回到父母家,什麽風雨都不怕。”
  家欣一想,果然如此,不禁笑起來,“宇宙,出來喝茶。”
  “家欣,我繼母住院,這幾日我會比較忙,我們再聯絡如何?”
  莊家欣說:“嗬,原來如此。”
  她識趣地掛上電話。
  宇宙沉默,那樣盛大的婚禮,她清晰記得新娘那頂鑽冠,以及伴娘一式淡藍色長緞裙,原來隻玩了一天。
  才說婚禮不是婚姻,又一次獲得證實。
  家欣這個角色,也該在張宇宙生活中淡出,誰會把一個不識相的朋友留在身邊,時時提醒著:“看你多幸運,邂逅有條件的異性,從此生活無憂。”
  是疏遠的時候了。
  莊家欣,有運無腦。
  宇宙去探訪繼母。
  她正在吃燕窩粥,伸手招宇宙,“過來,你也吃一點。”
  她氣色出奇地好,搭著粉紅披肩,伴著鮮花,像在度假,叫宇宙心安。
  “明後日可出院,兩名私家看護隨我回家照顧,醫生說搓牌看電視全不是問題。”
  宇宙點點頭。
  “醫生又說,喜歡吃什麽就吃什麽,盡量使自己開心。”
  宇宙握住她的手。
  “宇宙,真沒想到我們竟相處了這麽長一段日子。”
  宇宙回答:“由你把我帶大。”
  “我沒有福氣,否則你與宏子結了婚,我黨可以享福。”
  “我與宏子,從來沒有談過婚事。”
  “他與我提過多次。”
  宇宙看著繼母,與她開最後一次玩笑:“你倆幾時訂婚?”
  朱女士歎口氣,“我年輕之際,也是個標致的女孩,卻從來沒遇見過關宏子那樣出色男子。”
  宇宙不出聲,過一會說:“你安心休養。”
  “我希望看到你結婚。”
  宇宙笑:“我也希望看到自己結婚。”
  “宇宙,給我一個明確答案。”
  “等人家向我開口再說吧。”
  宇宙與醫生談了幾句,完全沒提到賬單問題,雙方都知道該由什麽人結算,宇宙黯然,有人會覺得名正言順,她卻不習慣。
  不過,宇宙卻不擔心,慢慢,自尊會不知不覺地消失,麵皮日厚,一切視作平常。
  司機站在她身邊,“張小姐可有吩咐?”
  “我自己有車。”
  “關先生說,張小姐車子左邊大燈已經損壞,左邊車門撞凹,不甚安全,叫我接送。”
  他怎麽知道?真多事。
  司機說下去:“要不,用公司新車亦可。”
  宇宙不想與司機分辨,隻得應著再說,司機把新車鎖匙送上,宇宙放進手袋,接著與司機商量病人出院事宜:“清晨交通比較順暢,車子慢駛……”漸漸也忘記那不是她的車,不是她的司機。
  那晚郭律師陪她吃飯,把蘇群英也拉來。
  她們都喜歡喝一點酒鬆弛神經。
  飯後各自回家。
  兩人並沒有叫張宇宙簽署什麽文件,那即是說,關宏子並無奉獻任何有實質的資產。
  一切都是借用,隨時收回,他是一個精明的生意人,克扣到兄妹反目,可見他性格一斑。
  宇宙心中澄明。
  回到家中停車場。宇宙心血來潮,取出新車匙一按,隻見不遠之處一輛車子的前燈燃著。
  她走近一看,是最新型號的麥塞底斯跑車,這種車子受每個人歡迎,即使不是鍾愛牌子,也不會討厭,最穩當不過。
  宇宙籲出一口氣。
  她站在停車場,抬頭看向星空。
  莊家欣揶揄她呢:何必一眼星光凝望愛情,把條件提到不可思議之高處。
  宇宙低下頭。
  這時,身後有人輕輕問:“是你宇宙?”
  宇宙轉過身去,不由自主歡欣地笑起來,“是你。”
  站在她身後的是陳應生。
  “我聽說你也搬進金桂路。”
  宇宙揚起一條眉。
  陳應生說:“我住八座,你呢?”
  原來他們是鄰居,“十八。”
  “那多好,我是問公司租住,員工八折。”
  宇宙笑著點頭。
  “一個人站這裏,當心著涼。”
  宇宙問:“群英姐呢?”
  陳應生笑,“我們各歸各住。”
  宇宙尷尬,“當然,當然。”
  “可要到八號參觀?”
  夜深無人,宇宙居然大膽點頭,“你會做咖啡?”
  “一流。”
  他開門讓客人進屋,宇宙一眼看便知是建築師本人設計,家具簡單名貴,五十年代包浩斯不朽設計,還未算是古董,已有風格。
  她坐在巧克力色皮沙發上。
  “群英姐家沙發什麽顏色?”
  “她住在銀桂路,你可以去參觀,她有一張舊玫瑰紅絲絨沙發,你會喜歡。”
  宇宙點頭,他倆真是出色一對,各不依附,很難住在一起。
  陳應生斟出牛奶咖啡,香滑可口。
  宇宙說:“我欽佩你們。”
  他坐下說:“你還年輕,看不清我們有多麽市儈計較。”
  宇宙感喟:“你們有才華。”
  “老板最有本事。”
  今日,他穿著純白襯衫,抑或,帶一點點紫色。
  宇宙大膽問:“可以參觀你的衣櫥?”
  “當然。”
  他帶她進衣帽間,隻見一列數十件白襯衫,在燈光照耀下,煞是好看。
  宇宙走近一步,發現棉絲襯衫一個式樣一個尺寸一個牌子,雪白,並不帶其他色素。
  宇宙呆住,她暮然發覺她的眼睛欺騙了她,明是雪白的襯衫,在她一廂情願眼光下,竟是個幻彩世界。
  宇宙忽然害怕,她看向陳應生。
  他輕輕問:“你再想什麽?”
  宇宙試探問:“你隻穿白襯衫?”
  他笑,“男人還能穿什麽顏色襯衫?”
  宇宙說:“時間不早,我該走了。”她不知還看錯了什麽。
  “時間還早著呢,我與你開車到山頂吹風。”
  宇宙一直嫌生活悶,這是個好機會,她點點頭。
  陳應生說:“我們各自駕車,比快上山。”
  這是個新鮮主意,宇宙忽然決定開那輛新車。
  她把車駛出來,陳應生一看,吹聲口哨,“不過,我未必會輸。”
  這是做任何事都要爭輸贏的新生代,他倆上車,箭步上山。
  新車性能超卓,宇宙得心應手,她一時並不領先,隻離陳應生車子後尾十多尺,他快,她也快,他慢,她也慢,換句話說,她緊緊釘住他不放。
  終於,在抵達山頂停車場時,宇宙冒險過線超車,停在他的車子之前。
  宇宙出了一身汗,她伏在駕駛盤上,閉上眼睛,籲出一口氣。
  用一個男人的車與另外一個男人比試……這裏邊好似有一種罪惡,所以才給她這樣大的快感吧。
  “你贏了。”
  宇宙下車來。
  陳應生問:“我該輸什麽給你?”
  “一時間想不起來,暫寄在你身上,將來償還。”
  他看著她,“你是關宏子的人,”她(原文)指指她額角,“這裏打著烙印。”
  宇宙不出聲。
  他探頭進車廂,“新車味真好聞,這股皮香可維持半年,每次都叫車主愉快。”
  她仰起臉,小巧精致的麵孔在慘淡橘黃的路燈下,仍然那樣好看。
  陳應生握住她的手,輕輕說:“而我是蘇群英的人。”
  他自車尾廂冰櫃取出冰淇淋,半融,可是味道額外香甜。
  他倆並肩坐在地上,肩膀搭住肩膀隻一點點,若即若離,宇宙極想擁抱他,但始終沒有。
  她終於輕輕說:“走吧。”
  回到家,躺在床上,仍然覺得不可思議,她竟那樣會控製自己。
  也許是他傷了她的自尊:他指著她額角說:這裏有關宏子的烙印。
  她不過是關宏子牧場裏的一隻牛。
  他講對了,不對,她自尊不會受損,隻有說中了才會生氣。
  天甫亮,宇宙去接繼母出院。
  母女十分沉默,繼母很爭氣,並沒有訴苦、抱怨、哭泣,或是談到生死問題,她把恐懼與絕望僅僅收起,態度勇敢平和。
  宇宙很佩服她。
  一走進新居,她哎呀一聲:“這麽好的地方,真是意外,宇宙,你太體貼我,這下我可好好休養了。”
  宇宙點點頭。
  看護的休憩間就在主房旁邊。
  “你的房間在什麽地方?”
  宇宙輕輕說:“我另外有住處。”
  繼母說:“那我不怕吵著你,我要找朋友打牌。”
  公寓裏到處鮮花水果,氣氛甚佳。
  一連幾個下午,她都約朋友到家耍樂,護士定時替她注射,氣喘時給她吸氧氣,友人們居然笑:“我們也吸氧氣維持青春”,多人陪著取樂,悲傷減至最低。
  丹桂路也裝修完畢,家具搬進去,還有許多餘地。
  關宏子表示欣賞:“凡事留個餘地最好不過,別以為是故作大方,待人寬厚,最終用得到這些轉彎餘地的,是我們自己。”
  他這種金科玉律,宇宙根本用不到。
  從此社會上明爭暗鬥,都與她無關,她隻需與一個人處理好關係,已經足夠。
  不過這件事說難不難,說易也不易。
  隻聽得關宏子說:“宇宙,我與你繼母商量過,或許,你願意往美加升學,我讓持北美建築執照的蘇群英替你蓋一間屋子作為永久地址。”
  宇宙微笑。
  “目前很好,我滿足現狀,我打算陪伴繼母,偕她走完這一段路。”
  “那麽,讓我們結婚吧。”
  宇宙很坦白:“我們還未認識對方。”
  沒想到關宏子忽然伸出手來,“張宇宙是嗎,我叫關宏子。”
  宇宙笑著我住他的手搖一搖,他的手中等尺寸不大不小皮膚有點粗糙。
  這是完全不同的一雙手,陳應生的手大而暖,握著有震撼感覺。
  可以與這雙手的主人結婚嗎,答案是肯定的不,宇宙歎口氣,用手捧著頭。
  “我做事太過倉猝,應給你們母女時間。”
  “不,你有你的立場。”
  “我倆為什麽這樣客氣?”
  “因為相敬如賓無論如何是好事。”
  輪到關宏子笑。
  他輕輕說:“在康華爾見到你我就傾心。”
  宇宙惘然,“那是什麽時候?”
  關宏子不加思索答:“天時還有點冷,空氣潤濕,碧綠園子裏,你穿著大緞裙與一個小男孩打乒乓球,他喊你歌詩慕。”
  她的裙子飛揚,她像是要乘風飛上天庭。
  關宏子覺得他看到了一個活的安琪兒。
  可是此時那天使無論如何找不到這段記憶,她苦苦思索,“我有打乒乓?一個小男孩?”
  “歌詩慕是宇宙的意思。”
  “家父把這個名字給我是有點誇張。”
  “我希望可以認識他,可惜他已辭世。”
  宇宙唏噓,“我淒苦地懷念他。”
  “宇宙,讓我照顧你。”
  “你對我們母女慷慨,我終身感激。”
  關宏子回答:“那是應該的,我盡我能力。”
  他的能力不很大,他不過是都會中一個中小型生意人,但是照顧一個弱女,已經綽綽有餘。
  這時,秘書找他回公司開會,他匆匆離去。
  宇宙仍然記不起來,她根本不懂打乒乓,關宏子看到的人,可能不是她,那天,有好幾個伴娘,打扮由新娘指定,完全一樣。
  他也許看錯人了。
  像張宇宙看錯人家襯衫的顏色一樣。
  其實是一式白,哪裏有水彩顏色。
  她用手掩著臉。
  下午,助手找她:“關先生叫我陪張小姐置些日常用品。”
  宇宙說:“這些我自己會做。”
  助手賠笑,“關先生是這樣吩咐。”
  她也很難做,宇宙答:“我們出去逛逛吧。”
  助手鬆口氣。
  那女孩年齡與宇宙相仿,十分精靈,帶著宇宙往最名貴的服裝店去。
  她對一件外套愛不釋手,宇宙叫店員包起送給她,叫她驚喜。
  宇宙本人沒有添置什麽,她認為已經擁有足夠衣物,這足夠的感覺十分奇妙,因人而異,有人會買三百雙鞋子仍覺不夠。
  她們走累了去喝茶。
  宇宙輕輕問:“關宏子可是好老板?”
  因為禮物緣故,助手咳嗽一聲,“我是關先生助手的助手,我不大見得到他,他縱使有脾氣,也是做大事的人,豈會與我們這些小朋友計較。”
  “你說得很好。”
  “宇宙機構組織精簡嚴密,所以才過得了經濟難關,在最艱難時刻,員工仍然準時收得酬勞,可見他是一個能幹的老板。”
  宇宙不出聲。
  “我們從沒見過有女人上來找她(原文),呃,除非是他妹妹。”
  “關麗子。”
  “麗子本來很可愛天真,聽說她男朋友指使控製她。”
  一件外套換到這許多資料,算是超值。
  在小助手眼神裏,宇宙看到豔羨眼光,如果可以調轉身份,她會把整家店買下來,然後,天天喝下午茶過日子。
  宇宙拎著糕點去探訪繼母。
  她在與朋友打牌,宇宙不想打擾,站在露台與看護說了幾句。
  “藥物仿佛有效。”
  “給病人留一些尊嚴。”
  “醫生幾時來過?”
  “今晨與關先生一起來。”看護輕輕說,“關先生真體貼,送上寶石首飾。”連看護都有點羨慕。
  宇宙一聲不響,走進繼母房間,看見化妝台上放著首飾盒子,她打開一看,隻見五顏六色晶光亂閃,隻覺惡俗,她關上盒子,放進手袋就走。
  她要拿去還給關宏子。
  有人在家門口等她。
  “張宇宙小姐。”那人踏前一步,“對不起,打擾你,我是關宏子的兄弟量子。”
  宇宙十分意外,“有什麽事嗎?”
  “我猜想宏子也許會聽你的話,所以冒昧打擾。”
  “我們商量一下。”
  “麗子欠債,需要還錢,宏子一口拒絕。”
  宇宙很坦白,“我手頭並無現款。”
  “這我相信,來,請跟我來看看麗子近況。”
  宇宙駛出新車。
  “這是你的車子?”
  “不,這是宇宙機構的車子。”
  關量子上車叫她駛往一個中級住宅區。
  到達目的地,他匆匆帶她乘搭電梯到某一個單位前按鈴。
  沒有人應門,關量子掏出鎖匙開門。
  隻見屋內四處一片淩亂,有人倒在桌底,關量子連忙過去扶起那人。
  “他來過了?你為何開門?”
  嘴角流血,眉青目腫的正是麗子。
  宇宙大驚,“報警,關先生。”
  麗子掙紮一下,“不,不。”
  關量子說:“麗子,不能再容忍他。”
  這時,宇宙發覺地板上有大量血液,濃稠腥臭。
  宇宙渾身寒毛豎起,顫抖著聲音:“我立刻叫救護車。”
  她又即時找郭律師。
  郭律師耐心聽她慌忙說完因由:“宇宙,你做的很好,現在,馬上離開現場,他們兩人的事,與你無關,關宏子已對他們說得很清楚,他不會再拿錢出來。”
  “什麽!”
  “宇宙,關家家事與你無關。”
  “見死不救?”
  “宇宙,我來接你。”
  宇宙動氣摔下電話。
  救護車已經來到,把不住流血的麗子抬上擔架。
  這時,麗子已經休克,宇宙隻覺物傷同類,流下淚來。
  她一直問:“是誰下的毒手?”
  關量子答:“她的丈夫。”
  宇宙嚇得渾身顫抖。
  “他發覺她手頭無錢,先是諸多諷刺,然後動手,麗子說他扭著她的頭發往鏡子前推,「看你這個醜八怪,沒錢誰會娶你。」”
  宇宙閉上眼睛。
  “麗子懷孕,走不動,宏子無論如何不願鬆手相助,沒想到今日那人竟踢她腰部。”
  宇宙隻看見眼睛前金蠅飛舞。
  關量子怒說:“宇宙機構屬於我們三兄妹,宏子並吞我們股份。”
  醫生出來說:“親屬請過來說話。”
  關量子站起來:“我是她兄長。”
  醫生說:“大人無恙,胎兒已失去。”
  關量子抹一抹額角大汗,籲出一口氣。
  宇宙忽然說:“你在此等我,我出去一會。”
  宇宙打開珠寶盒子,看清印著的地址,駕車前往銀行區。
  她走進店裏,與經理說話。
  “退換現款?”
  “是,我不喜歡這款式。”
  “張小姐或許與關先生商量過再說。”
  宇宙微笑,“我知道你們規矩,五折,我拿了現款走,你們又不吃虧,彼此都不犯法。”
  “我們怎向關先生交待?”
  “你們一定有辦法。”
  經理其實慣於處理這類交易,立刻寫一張現金支票交張宇宙簽收。
  宇宙站起來就走。
  回到醫院,她把支票放進關量子手裏。
  她無比忿慨,無論如何,關宏子不該把弟妹逼到這種地步。
  這時,郭律師找到她。
  “宇宙,關家的事你一無所知,切勿介入。”
  “我隻知道麗子貌似丐婦,且幾乎喪命。”
  “是因為關宏子的原故嗎,關宏子三番四次警告她,那人隻是為著她的錢,麗子不該誤導對方,使那人以為她有無限量金礦。”
  “把麗子那份給她,從此撤手。”
  “你說得對,麗子那份,她早已得手。”
  宇宙大表訝異,,“你騙我,錢呢?”
  “三年花清。”
  “怎麽可能?”
  郭律師忽然大笑,“宇宙,短短數月,你可有計算過你的花費?”
  宇宙呆住,她語塞。
  “宇宙,跟我走,不是你的錯,他們不該利用你。”
  郭律師把她自醫院帶走。
  宇宙一閉上眼睛就看見小麗滿身鮮血。
  郭律師向是知道她在想什麽,她輕輕說:“看上去雖然恐怖。但麗子會得痊愈,她可以再此懷孕。”
  “沒有女人應該得到那種待遇。”
  “麗子知道那人性格,婚前我們把他調查得十分清楚:他喜歡有錢的女人,他不務正業,他愛吃喝賭旅遊華服快車,警方有他打女人紀錄,後來事主撤銷控訴。”
  宇宙不出聲。
  “這些小麗全知道,她仍然一意孤行。”
  宇宙籲出一口氣。
  “在這之前,他們兄妹同住,麗子朋友進出,家中時時有擺設失蹤,一次,管家看到麗子的朋友兩人合抬主人房中小型夾萬出街,終於報警。”
  “為什麽麗子朋友都不是好人?”
  “因為好青年忙學業做事業,哪裏有空陪人瞎搞。”
  “到底是親兄妹。”
  “我也這樣勸過他,可是,他動了真氣。”
  宇宙低下頭。
  “我已經說太多,宇宙,你目前一切得來不易,你要珍惜。”
  郭律師的忠告已超過她工作範圍。
  “宇宙,關量子這個人,請你與他保持距離。”
  “一個人與弟妹關係如此惡劣,值得檢討。”
  郭美貞不再說話。
  宇宙回到家,累極但心神不定。
  她走到露台上去,看到有人下車朝她招手,嗬,那是陳應生,她連忙叫他上樓。
  宇宙立刻去打開大門等他出現。
  他是她近日來唯一想見到的人。
  陳應生挽著食物籃子自樓梯跑上來。
  宇宙笑問:“為什麽不乘電梯?”
  “練氣。”
  他進屋子,到廚房放下食物立刻把香檳瓶子放冰箱。
  他一邊做青瓜三文治一邊看著宇宙,“可是闖禍了?”
  宇宙啼笑皆非。
  真沒想到消息傳得那麽快。
  “你何必去理關家的事。”
  “把弟妹當賊的他,會對別人好嗎?”
  “他對你極好。”
  “猙獰麵目遲早會露出來。”
  陳應生站起來,“群英不該派我來,我再逗留下去會有殺身之禍,我要走了。”
  宇宙睜大眼睛。
  他又坐下,原來隻是開玩笑,“宇宙,你們之間的事,旁人不便發表意見。”
  “我可把繼母住院費與租金全還給他。”
  陳應生開了香檳瓶子,斟出淡淡玫瑰色汽酒,那淺紅,在宇宙眼中,恰恰與他身上襯衣同色。
  宇宙多麽想靠在他肩膀上哭,或是笑,歎息,感慨,什麽都好,或是什麽都不做,光是享受他的體溫。
  他把酒遞給她,“為健康。”
  宇宙把酒一飲而盡。
  “應生,讓我們逃到另一個地方去。”
  他輕輕問:“城市還是鄉鎮?”
  “鄉下,一個像康華爾那樣的地方,種葡萄或是熏衣草,寫生,吟詩。”
  “宇宙,我沒有錢。”
  “那麽替人釀酒,擠牛奶,打工過日子。”
  陳應生笑吟:“二十多歲了,你還似個孩子。”
  “物質是一切嗎?”
  “這是個哲學問題,抑或是社會問題?”
  “你願意私奔或否?”
  陳應生點點頭,“撇下一切,兩張火車票,去到永恒。”
  “對!”
  “襯衫髒了如何洗熨,人倦了到何處憩息?”
  “一定有辦法。”
  “我與你在森林中像泰山那般搭一間樹屋居住,子女像猿猴般長大,可是這樣?”
  宇宙氣結,落下淚來。
  陳應生輕輕把她擁在懷中。
  “如果你愛一個人,你不會有那麽多顧慮。”
  他輕輕回答:“我一早已經越過界限,我根本不應獨自來看你,群英知道會責怪我,不,謝謝天她不是一個善妒的女子,但是關老板知道了會有反應。”
  宇宙問他:“今天為什麽來?”
  “與你說話,安慰你幾句,聽你聲音,看你笑容。”
  “更多。”
  陳應生歎一口氣,“或許,吸引關宏子的,也是這不羈的脾氣。”
  “我以為他喜歡漂亮麵孔。”
  “都會中好看女子極多,都不甘寂寞,四處招搖,不,不,關宏子不是一個膚淺的人。”
  一杯汽酒給宇宙的興奮已經消除。
  她走到角落,靠著牆站停,雙手抱在胸前。
  陳應生知道約會結束,他取餅外套,“再見,宇宙。”
  宇宙點頭。
  “可以握手嗎?”
  宇宙搖頭。
  他歎息一聲,開門離去。
  屋子裏靜得有回音。
  半真半假地,她懇求他帶她走,他拒絕了她。
  他沒有能力。
  他知道她更加沒有能力。
  兩個人走出去,未必沒有前途,世界那樣寬大美麗,但是他不願從頭開始。
  宇宙深深悲哀,這一時衝動更加顯示她是多麽想離開關家。
  有人按門鈴,宇宙連忙把酒瓶及酒杯扔進垃圾桶。
  訪客問:“劉玉玲小姐在家嗎?”
  宇宙回答:“沒有這個人。”
  你來早了,或來遲了,或是找錯地方,時間與空間完全不對,錯過一切。
  宇宙把廚房收拾幹淨,倒在床上,這下子,她睡著了。
  在深深的睡夢裏,她看到陳應生坐在她身邊,,火車格轟格轟開出去,經過原野,宇宙認得這是意大利的塔斯肯尼,他倆終於不顧一切走了出來。
  陳應生緊緊握住宇宙的手,“關宏子開除了我,我得另外找工作”,宇宙聽見自己這樣安慰他:“不要緊,世界那樣大,我們另外找新職。”
  火車外風景飛逝,陳應生說:“關宏子封殺我,外邊公司懷疑我人格及工作能力。”
  宇宙向他看去,發覺陳應生忽然一臉胡須渣,十分憔悴,他身上那招牌式光鮮漂亮襯衫已經肮髒團縐。
  他拿起一本雜誌朝宇宙摔過去,“都是因為你,累我走上絕境,本來,我有愛人,我有優差,現在我一無所有,我是一個乞丐,你得養活我。”
  宇宙大叫:“請你重新振作。”
  他怒目相視,眼睛噴出火來。
  這時,隻聽到火車轟轟聲,宇宙像是置身冰窖,她大聲叫喊。
  她自噩夢中驚醒。
  宇宙渾身冷汗,嗬,這是一個本身會實現的預言。
  她看到他們將來,兩人根本無能力灌溉那些微的愛意。
  宇宙喘息。
  她淋浴包衣去看繼母。
  看護對她說:“噓。”
  繼母睡著了,側著身,雙眼半開半閉,嘴角有藥渣,麵孔已露出骷髏的樣子,伸在被褥處的手瘦得好像爪子,但是她神情愉快,像在做一個美夢。
  果然,她輕輕說起夢話來:“你慢走,等等我,等等我。”
  叫誰等她,是已經辭世的丈夫嗎,繼母還能叫他等她,來日輪到宇宙,不知叫誰。
  看來無論到何處,張宇宙都得一個人上路。
  她輕輕問看護:“情況如何?”
  “差不多是這個樣子。”
  明知故問,醫生已經與她談過多次。
  “她心情還好嗎?”
  “她很開心,說一生最無憂無慮是這段日子,很喜歡吃關先生帶來一種京都出產蜜餞蛋糕。”
  “他仍然每天來?”
  “關先生實在親切。”
  就算是虛偽,能做到那樣,已經很好。
  可惜他始終無法打動張宇宙。
  宇宙逗留到看護換更,朱女士有時醒來,說幾句話,又陷入睡眠。
  宇宙剛想走,她睜開眼睛說話:“宇宙,明日測驗公民;日耳曼大帝與歐洲封建製度。”
  宇宙連忙答:“是,是,都讀得滾瓜爛熟。”
  “大憲法在何年何月簽署?”
  沒想到她到今日,還記得這個,可是當年她的確有努力幫助繼女溫習。
  宇宙鼻酸,“你放心,我科科都拿一百分。”
  “我沒把書讀好——”
  她閉上眼睛,不再說話。
  宇宙握住她的手一會離去。
  司機緩緩跟上來,“張小姐,郭律師找你呢。”
  宇宙隻得上車。
  郭美貞在私人辦公室見她,她笑笑說:“宇宙,有話同你說。”
  她把一隻四方首飾盒子放在桃木辦公桌上。
  宇宙認得盒子。
  郭律師說:“由我去把它贖回來。”
  “關宏子知道這件事嗎?”
  郭美貞笑,她出示幾份文件影印本,“這張珠寶公司給你的現金支票,由你交給關量子。”
  一點不錯。
  “本來,你以為關量子會交給病榻上的麗子。”
  宇宙點點頭。
  “該張七十萬現金支票卻原封不動存入一個屬於鄧永紅女子的戶口。”
  宇宙張大了口。
  “鄧永紅,是關量子的現任妻子,宇宙,支票隔日被轉到美國西岸三藩市另一個戶口做一年定期存款,我們試圖與關量子聯絡,不得要領。”
  宇宙張大嘴,又合攏。
  “宇宙,現在你明白,看人不能看表麵,你中了江湖中最常見的金蟬脫殼計。”
  “麗子——”
  “麗子仍然在醫院裏,不過你放心,明日關宏子會接她出院,我有負責刑事案的朋友鄭重警告她丈夫:即時辦理離婚手續,不過要他完全消失,自然要花一筆津貼,這件事,算是告一段落。”
  宇宙的喉嚨裏像是塞進一團粗鹽,苦不堪言。
  郭律師輕輕說:“這些人,真叫我們失望:永遠在我們意料之中。”
  宇宙臉色蒼白地低下頭。
  “這不是你的錯,你太勇於助人。”
  宇宙沉默。
  “至於關量子,他畏妻如虎,他甘心受她指示,他們都知道你手頭總有點什麽?”
  宇宙站起來。
  郭美貞說:“首飾你帶回去吧。”
  宇宙厭惡地說:“我不要。”
  “你這種態度,籠統叫做反叛,其實,是不滿現實,宇宙,你什麽都有了,到底還想得到什麽?”
  宇宙離開了郭氏辦公室。
  她幼稚,無知,遭人利用,出了大醜。
  秘書在她身後追上來,“張小姐,關先生想見你。”
  宇宙頭也不回。
  忽然有人叫她:“歌詩慕。”
  口氣有點像她父親,宇宙不由得站停腳。
  “近來喝杯茶。”
  宇宙走進關宏子辦公室。
  他會教訓她的無知嗎,才不,他有更重要的話說。
  “宇宙,”他輕輕咳嗽一聲,“我已征求你繼母的意思,她完全同意將你的手交給我。”
  宇宙看著他,“她已經半昏迷不清醒。”
  關宏子卻不動氣,他雙目炯炯看著宇宙,“那麽,你自己的意思呢?”
  “不是今日,不是最近。”
  “我明白。”
  “待繼母離開這世界後再說。”
  “她希望看到你的婚禮。”
  “她已連婚禮與葬禮都分不清楚。”
  “那麽我倆先訂婚。”
  宇宙覺得他咄咄相逼。
  “這是一份婚前契約,你先讀一讀。”
  他是放債人,的確應該如此小心。
  宇宙取起文件,“我走了。”
  “宇宙。”
  “還有什麽事?”
  “訂婚戒指,本來屬於家母所有,她終身戴著,從未除下。”
  他自衣襟內袋取出戒指,鄭重遞給宇宙。
  那是一隻小小藍寶石指環,兩邊襯玫瑰鑽石,十分雅致,宇宙聲音不由得放輕:“太名貴了,我情願要一隻現成的。”
  今日,無論關宏子說什麽,她例必駁回,好挽回一些自尊。
  真好笑,她居然還有自尊。
  “明晚,我們有一個宴會,請你出席。”
  宇宙推無可推,隻得點頭。
  她終於可以回家休息。
  宇宙解開棕色信猓?吹僥欠萜踉加腥??嗾胖劍?至腫蘢芴蹩睿?贍芑楹蠊孛派暈⒋罅Χ薊岢隕瞎偎盡?
  她隻覺猥瑣,把整份文件丟進抽屜底。
  第二天一早,郭律師便來找她。
  “恭喜恭喜。”
  “不客氣。”
  “讀過合約沒有?”她自公文袋中取出一份複印本,“來,我與你逐條閱讀,有什麽不滿,即時更改。”
  “這份合約,我不會讀,也不會簽署。”
  郭美貞一怔。
  “這是一宗買賣。”
  郭律師答:“凡事預先溝通了解,一定有好處。”
  “你身為律師,學問用在這類事上,不覺猥瑣?”
  郭律師溫和地答:“這類事在美加已成為重要的家庭事務科,因為美加有一條法律:無論結婚或同居三年以上,分手時雙方財產均分,關宏子正是美籍,他不想你吃虧,你讀過細則便知。”
  宇宙不出聲。
  “宇宙,你到底年輕,尚未領會有言在先的好處。”
  司機敲門,捧進兩隻大盒子放下。
  “今晚公司慶祝五十周年,大家都出席。”
  郭律師打開盒子,裏邊是一件深藍色紗衣,因為輕盈,顏色不顯得沉重。
  “這是我幫你挑的,你看怎樣?”
  “郭姐眼光最好,又有智慧。”
  郭美貞笑了,她進廚房做了咖啡,又切出蛋糕。
  “宇宙,來試試這熏衣草乳酪蛋糕,香得誘人。”
  “郭姐,告訴我,做一個獨身女人,感覺如何?”
  郭美貞一怔,緩緩喝口咖啡。
  “午夜夢回,會否覺得淒茫,年老退休,失去事業,可會無措?我想知道,我也準備獨身。”
  郭美貞咳嗽一聲,“我今年三十八歲,我還未放棄尋找伴侶。”
  “對不起,我以為你已決定獨身。”
  “如今婦女生育年齡延長,可遲至四十餘歲才做母親。”
  “你不覺荒謬?”
  “宇宙,多一種選擇絕對是好事,你思想為何如此迂腐?嗬不,你是殘酷,年輕人一直覺得人類近四十就該準備迎接死亡。”
  “假使必需一個人終老呢,會否像報上那些孤獨老人,遺體發出異味,才由鄰居報警?”
  郭美貞駭笑,“你想得太多了。”
  “倘若繼母沒有我做伴,你說她會怎樣?”
  “如此恐懼,你更加應該結婚生子,組織大家庭,子女圍上來纏住,你連上衛生間工夫也無。”
  宇宙忽然說出心事:“我渴望戀愛,我盼望婚後十年,三個孩子後,看到他還會心跳,想偷偷吻他額角。”
  郭美貞意外,有片刻失神。
  “我不想婚後在早餐桌上相遇,互相說聲早便攤開日報看頭條,隻會皺起眉頭說:「以巴相爭何時了」。”
  郭律師低下頭歎口氣。
  “這是奢望?”
  郭美貞抬頭,“追求不切實際的事,總會吃虧。”
  “這叫我想到一個人,麗子出院沒有?”
  “她很好,大哥與醫生都悉心照顧她。”
  郭美貞打開另一隻盒子,宇宙看到的仍然是那條七彩寶石項鏈,它又回老家來了。
  宇宙不由得訕笑。
  郭律師打開婚姻契約第一頁,輕輕讀出:“我張宇宙,原嫁關宏子為妻,在本市合法公證注冊,文件登記號碼——”
  宇宙一個字也沒聽進去。
  像那種無心向學的學生,在課堂精魂出竅,隻管欣賞雜音:隔壁有少年練小提琴,明明在奏維和地的四季,忽然琴音一轉,變成那著名的流行曲“你今晚是否寂寞”。
  宇宙微笑。
  窗外樹影婆娑,她淒苦地想,唯一的親人病重,不久人世,將要離她而去,從此孑然一人,有一張婚姻契約,或許是好事。
  “……結婚一至三年之後,若因事故由關宏子建議分手,本人可獲得下列產業……”
  宇宙把目光回收到書房裏。
  她問律師:“與關宏子這樣身份的人結過婚,以後在感情路上還有否機會?”
  律師說:“我不能回答這個問題。”
  宇宙精神渙散。
  “倘若兩人之間育有子女,不論男女,每人均可獲得……監護權屬二人所有。”
  宇宙點頭,“不論男女這四字很好。”
  律師看著她,“你可打算簽署?”
  “不是今天。”
  “宇宙,對方也不是會得無限期等待下去的人,你莫小覷他,據說行走江湖守則是切勿看地任何人。”
  “我明白。”
  “文件放在這裏。”
  “知道了。”
  接著發型與化妝師上來替宇宙打扮,郭律師告辭。
  她像替頑童補習完畢,累得難以形容。
  宇宙的頭發非常短,沒有作為,化妝師努力替她化了一個極濃的妝。
  關宏子親自來接她。
  看到打扮妥當的宇宙,他異常高興地叫她:“歌詩慕。”
  她是他花園裏的小仙子,永遠有點瘦弱,小小腰身像是隻得一握,精靈憂鬱大眼睛帶著不知名心事。
  他伸出手。
  宇宙把手臂圈住他的手臂,兩人一起赴會。
  宴會廳裏擠滿員工與賓客,她看不到量子與麗子。
  宇宙在找一張麵孔。
  她希望與陳應生共舞。
  可是找遍宴會廳,都不見那高大瀟灑的身型。
  同時,宇宙也看不到蘇群英。
  宇宙終於忍不住,問宴會廳處的接待員:“陳應生還沒來?”
  接待員查看掌中電腦:“張小姐,陳先生昨日已起程往紐約去了。”
  宇宙意外:“他有公幹?”
  “陳先生與蘇小姐同行,他倆到紐約結婚,隨後雙雙派駐波士頓工作,暫時不回來了。”
  宇宙站著不出聲。
  連一個小小接待員都知道他們行蹤,可見根本不是秘密,宇宙像是挨了一巴掌。
  每個人都知道,可是,沒有人告訴她。
  這與張宇宙無關。
  她深深吸進一口氣,走回會場。
  二十多歲的人了。不能像個小孩子,發脾氣把身上衣飾扯下,大哭大叫離去。
  她看到郭律師。
  她走近,“郭姐,我有話說。”
  她順手取餅一杯威士忌加冰,飲盡。
  郭美貞卻說:“關宏子在那邊找你,他要介紹你給親友認識,這樣吧,宴會結束我陪你談到天亮。”
  “不,郭姐,現在。”她央求。
  郭美貞連忙把她拉到一邊,“什麽事?”
  “陳應生與蘇群英到紐約結婚?”
  郭律師愕然,“他倆一早計劃婚期,趁陳應生外調,在美國低調注冊,誠屬好事。”
  “他沒有同我提及。”
  “同事眾多,他們隻在電訊上留了一則小小通告。”
  “我不久才見過他。”
  郭美貞看著宇宙。
  她看出一點端倪來。
  “應生與群英有十年關係,他們原是師生,後來又成為師徒,她這個上司一直照顧他這個見習生,兩人感情基礎牢不可破,也曾經有人以為可以當第三者,都枉作小人。”
  “誰調走陳應生?”
  “當然是老板。”
  “你指關宏子。”
  這時秘書過來請人,郭美貞沒等她開口就擺擺手,她隻得微笑退後。
  郭律師對宇宙說:“你不認識陳應生,你也不認識蘇群英,我想你誤會了。”
  “他故意調走陳應生。”
  “公司裏每個調動都經過深思熟慮,你不過見過陳某數次,他的確很討人歡喜,很容易引起少女遐想,但是,從頭到尾,他與群英是一對。”
  這時關宏子親身走近她們。
  “在激烈辯論什麽問題,你倆臉色發青,別為小事傷了和氣。”
  他拉起宇宙的手,“來,我帶你去一個地方。”
  人多,宇宙不方便掙紮,不過她輕輕擺脫他的手。
  他把她帶到一間會議室,水晶燈一開亮,隻見大廳中央放著一張乒乓球台,桌上有球拍及白色小球。
  關宏子笑:“我與你玩一局。”
  宇宙轉過身子,“我不懂乒乓,我頭劇痛,非常不適,我得回家。”
  這時,其他同事看到了球桌,他們笑說:“來,三盤兩勝,我們做飯前運動。”
  關宏子想追上去,已被同事隔開。
  宇宙終於一個人回家去。
  繼母聽見門聲,醒來,輕輕問:“是你嗎?”
  宇宙過去握住她的手,“是宇宙。”
  繼母點點頭,“放學了,今日幾件功課,要測驗算術沒有,物理科鏡子折光或反光問題讀熟一點。”
  “知道。”
  看護出來,“張小姐你來得正好。”
  宇宙看著她。
  “重返醫院的時間到了。”
  宇宙心裏澄明。
  “我叫救護車。”
  “請他們不要響號。”
  繼母輕輕說:“宇宙,今天中午吃了什麽?說給我聽,老師可有難為你們,幾時發成績表?”
  宇宙把繼母摟在懷中。
  看護完全知道該怎麽做,她說:“關先生全吩咐過了。”
  私人病房靜寂舒適,醫生一看病人,詫異地說:“拖到今日,真不容易。”
  不多久,病人已經沉睡。
  醫生說:“她不會再醒,你可以先回家去。”
  宇宙不舍得離開,她在候診室踱來踱去,身上仍然穿著紗裙戴著寶石,隻不過罩上件運動衫。
  一個年輕醫生走過,給她一杯咖啡。
  “是什麽人?”
  “母親。”
  “啊。”他也無話可說,走開了。
  深夜,看護出來,宇宙跳起。
  “關先生找你,你不如回家去。”
  她搖搖頭,“我在這裏等。”
  “不一定是今晚的事。”
  “過了今晚再說。”
  宇宙在長凳上睡著了,夢見在一艘船的甲板上追逐遊戲,她在追一個同齡男孩,忽然跑到走廊,往下看,見到父親及繼母坐在露天泳池邊。
  父親抬起頭來,與宇宙打了一個照麵,他頭發被風吹,有點淩亂,身穿風衣,手裏握著一隻橘子,正想剝開吃,繼母就坐在他身邊,比平時年輕。
  宇宙停下腳步,正想叫他們,有人推醒她。
  宇宙睜開眼睛,是看護。
  她輕輕說:“過去了。”
  宇宙坐起,不出聲。
  這時,關宏子匆匆趕到。
  五短身段的他急步時有點滑稽。
  他看到宇宙坐在一角,整張小臉像浸在眼淚中。
  他坐到她身邊,“回去吧,這裏有我。”
  宇宙仍然不願動。
  “我一定會好好照顧你。”
  郭美貞也趕到了,她穿著吊帶裙站在一邊與醫生說話。
  醫生詫異且唏噓,“你們自宴會趕來?”
  是,滑稽可悲的人生,一邊辦喜事,一邊辦喪事,七樓是產房,地庫是殮房。
  “我陪你回去,宇宙,你已做到最好,你已盡了責任。”
  關宏子挽起宇宙。
  宇宙努力吸進一口氣,用力站好,一步步走向醫院大門。
  天邊露出曙光。
  管家下車來,取出一條大披肩,搭在宇宙肩上。
  宇宙走近郭律師,把披肩轉贈給她。
  她踏上關家車子,往家門駛去。
  已經有工人在收拾繼母遺物。
  “張小姐,可有什麽吩咐?”
  宇宙搖搖頭。
  “那麽,全部送到慈善機構。”
  宇宙點頭。
  管家說:“張小姐回丹桂路休息吧。”
  宇宙回到自己的居所,再也走不動,把晚裝鞋脫下,發覺雙腳紅腫。
  傭人連忙找來浴鹽藥膏。
  她靠在沙發上發獃.那是一個豔陽天,一室日光,郭美貞換過衣服,下了妝來找她。
  “關宏子說,如果你不介意,訃聞上他想以女婿身份出現,那樣,比較體麵。”
  宇宙想一想,“我繼母會高興。”
  “我去照辦。”
  “郭姐,你對我真好。”
  “真正對你好的是郭宏子,我隻不過是一名聽差辦事的員工。”
  宇宙別轉麵孔。
  她坐在沙發上就睡著了。
  醒來,腳腫消除,輪到臉腫,渾身發出風疹塊。
  她用絲巾罩著頭臉防敏感。
  關宏子問醫生:“沒大礙吧。”
  “不怕,三兩天內會消退,我建議你們出去旅行,你也看得出她是受到強大精神壓力之故。”
  關宏子猶豫,“工作方麵……”
  “工作長作長有。”
  “醫生你說得對。”
  過幾日,宇宙臉上的腫塊退下,可是麵頰上有一圈隱約紅印,像是被誰大力親吻留下的胭脂。
  她與繼母話別。
  儀式做得十分周到,在教堂舉行追思禮拜,不設瞻仰遺容,雅致石碑采用淡黃色大理石。
  宇宙知道繼母會得喜歡。
  她輕輕向郭律師道謝。
  郭美貞指一指關宏子,宇宙走到他麵前,鞠躬再謝。
  關宏子轉過頭來,“宇宙,我們出去散散心。”
  “郭姐也隨行嗎?”
  “她另外有事要做。”
  宇宙走到數百個花籃前坐下,已經懇求親友捐款到癌症基金,可是宇宙不認識的人仍然禮到人到,猜想都是關宏子的朋友。
  莊家欣來了,坐在宇宙身邊。
  “你總算放下一件心事。”
  宇宙點點頭。
  “你們終於結了婚,”家欣說:“卻從來不感激我這個介紹人。”
  宇宙不出聲,無論在什麽時刻,家欣都隻想著自身,真幸福。
  “關麗子來了。”
  宇宙連忙去招呼她。
  那邊,關宏子與郭美貞商議公事,完了她輕輕說:“恭喜你倆。”
  關宏子語氣有點遺憾,“這幾天我一直坐在她身邊,她有時平靜,有時哭泣,我的肩膀一直在等她,可是,她並沒有靠上來,我多麽失望。”
  “不怕,你們即將去坐船,有許多相處時間。”
  “我隻訂了一間套房。”
  “兩個人休息也已足夠。”
  這時,莊家欣走近,“宏子,用什麽謝我?”
  關宏子想一想,“你再次結婚時我一定來祝賀你。”
  家欣很高興,“你自己說的嗬。”
  他坐到她身邊。
  關宏子說:“你家花園有一座亭子,亭子裏有張乒乓桌子,記得嗎,我最近學打乒乓,很考功夫。”
  家欣很坦白:“我很少去大宅,我不記得了。”
  關宏子笑,拍拍她肩膀,說:“忘記最好。”
  “聽說麗子很快會再婚?”
  “對象是公司裏的一個會計師,年輕有為,婚後會外出自立門戶,宇宙盡力支持。”
  “得到你的祝福?”
  “百份百。”
  “宏子你總是那麽專製:順我者昌,逆我者亡,若不是怕你這個脾氣,我一早追求你,哪裏輪得到張宇宙。”
  關宏子看到宇宙在那邊與麗子講話。
  麗子顯得心平氣和,“原來,大哥什麽都是對的。”
  宇宙有點吃驚,小麗語氣甚至有點愉快,可見她心已死,現在隻要能過日子,她願意遷就。
  “麗子。”她握住她手。
  “宇宙,你對我很容忍,我們會相處融洽。”
  “麗子,日子會更好。”
  “你也是,請節哀順變,我先走了。”
  麗子隨保姆離去。
  在大哥的悉心安排下,她又恢複了千金小姐身份。
  關宏子全盤勝利。
  很難說他是對是錯,如果他手段寬鬆一點,那人會一直盡量討麗子歡喜,無知的她到今日仍然會很快樂。
  也因為宏子的鐵腕,關家的金錢損失減至最低。
  宇宙自教堂回到公司,沒想到碰到一個人。
  那人是關量子,身邊有個女人,中年、濃妝,推他一下,“說呀。”
  宇宙看著他倆。
  關量子對女伴說:“你先回去,我會對大嫂說話。”
  女伴很不放心,可是沒有選擇,隻得離去。
  “宇宙你好,你繼母的事,我聽說了,今日遇見你,我運氣很好。”
  宇宙不想搶白他,那樣做已經沒有意思。
  量子看上去有點憔悴無奈。
  宇宙這樣勸:“對於一些不合理要求,你或許可以考慮拒絕。”
  量子忽然嗚咽,“什麽叫合理,什麽叫不合理?那是我的女人,小小一點要求,不過是兩個女兒升大學費用,我都不能幫她張羅。”
  “那不是你的女兒。”
  關量子炸起來:“那又何嚐是他生母,那甚至不是你的生母,可是場麵似國葬,他自己什麽都可行,弟妹像乞丐,仰他鼻息。”
  宇宙不出聲。
  半晌,量子說聲對不起。
  宇宙拿起電話,同會計部講了幾句。
  她輕輕說:“你知道我亦無權無金。”
  量子衝口而出,“比我們好多了。”
  過一會,會計部女職員情宇宙簽收一張現金支票。
  “我隻能動用這些。”
  “宇宙,我感激你。”
  “回去吧。”
  “上次——”
  “我不記得了,你還提來做什麽,我不過是慷他人之慨。”
  “謝謝大嫂。”
  那女子並沒有離開,她在電梯大堂等他,關量子立刻把支票奉獻上去,那女子笑了,在血紅唇膏映影下,牙齒顯得更蠟黃。
  他看中她什麽,也許永遠無人知道。
  關宏子又看中張宇宙什麽,亦不為人知。
  都會裏有那麽多大眼睛女郎,他為什麽單單愛上她。
  宇宙到公司來是為著別的事。
  她到人事部查問:“陳應生與蘇群英此刻在什麽地方?”
  職員一查,語氣怪羨慕:“他們兩人今日在夏威夷大島觀賞基露威亞火山。”
  “幾時回來上班?”
  “關先生給了長假,還有三星期假期,然後兩人直接駐波士頓分公司,暫時不回來啦。”
  “幾時批的假?”
  “上月十三日,那碰巧是一個星期五。”
  真巧,宇宙心中想,正是她最後一次見陳應生翌日。
  “什麽時候定的飛機票?”
  “飛機票由我經手定,比較倉猝,十二小時內取票,故定了頭等。”
  一定要不惜代價把陳應生攆出去,叫蘇群英押他走。
  “宇宙在那邊,真有一間分公司?”
  “北美洲東岸,多倫多與波士頓都有分公司。”
  “謝謝你。”
  “關太太可要與他倆聯絡?”
  “不用了。”
  宇宙寂寥地離去。
  她全明白了。
  從頭到尾,關宏子控製著一切。
  這是宇宙同情量子與麗子的原因吧。
  他們都是賤骨頭,有時,情願自己闖的皮開肉爛,也不願受智慧老人掣肘。
  第二天,麗子約宇宙和下午茶。
  她又搬回家住,身上穿著最時髦的小緞襖,把傭人支使得團團轉:“速把玫瑰果醬取來”,“麵包切得不夠薄,再做一次”,“這一角陽光好,把盆栽搬過去”……
  一切恢複正常,像是什麽都沒發生過。
  麗子的新男伴,好脾氣地坐在一角,微笑不出聲。
  一會攝影師來了,麗子拉住他們一起拍照。
  最後她遺憾的說:“他們都說我一點也沒有變,唉。”
  宇宙附和:“是,不老的麗子。”
  麗子忽然壓低聲音,偷偷問宇宙,“沒出世的胎兒,可否算人?”
  宇宙一怔,心中惻然。
  麗子什麽都忘記了?不見得。
  她很小心地回答:“醫學上來說,出生才是一個嬰兒。”
  “為什麽我在夢中見到我的孩子?”
  宇宙鼻子發酸,她緩緩答:“日有所思,夜有所夢。”
  “一連好幾個晚上她都來找我:小女孩,圓臉,穿瑪麗珍黑色漆皮鞋,很可愛,拉住我不放。”
  麗子的聲音急促緊張。
  “麗子,我陪你看心理醫生。”
  這時,麗子靜下來,秀麗的麵孔恢複原狀,她微笑,“那種創傷,宇宙,無論看什麽醫生,都不會痊愈。”
  “那麽,給你自己一點時間。”
  “宇宙,從前我看這個世界,天藍,風綠、陽光金光閃閃,真是美好,現在,天地全不一樣,它失去所有顏色。”
  宇宙忽然說:“我明白,麗子,我全明白。”
  “不,宇宙,你不明白,世上沒有比失去孩子更悲慘的事。”
  宇宙握緊麗子的手。
  她的新伴侶在一角打電話,語氣激烈,像是在爭論一筆定金,絲毫沒發覺麗子情緒上變化。
  茶已經涼了。
  宇宙告辭。
  麗子送她到門口,“有空時時來看我。”
  “幾時搬到新居?”
  “大哥說住大屋最好,有人照顧。”
  宇宙點點頭,駕車離去。
  晚上,與關宏子吃飯,大桌子,隻得兩個人,有點冷清。
  他樂觀地說:“將來有了孩子,自然熱鬧。”
  宇宙不出聲,他在說別人的事吧,她不想加插意見。
  “你與量子麗子的關係良好,值得慶幸。”
  宇宙不出聲。
  “會計部說你出支票給量子。”
  宇宙說聲是。
  “你很清楚,這些錢其實全丟到坑溝裏。”
  宇宙開口:“那麽,你當我有這個不良習慣好了,包涵一下:我煙酒賭全不來,又不嗜華服珠寶名車,也全無親友,我隻喜歡扔錢進坑溝。”
  “這不是一個好習慣。”
  “比四十八小時坐在牌桌上的女人好得多。”
  “與我說話,不必賭氣。”
  “我隻是說出真實感受,如果你不能接受,我大可更改語氣。”宇宙看向窗外,用偽裝甜膩假得叫人毛骨悚然的聲音說:“今天天氣真好,我們出花園走走。”
  “停止。”
  宇宙又沉默下來。
  “明天我們上船,你收拾行李吧。”
  “是,關先生。”
  麗子快成為瘋婦,他絲毫不關心。
  第二天中午到了船上,行李搬進套房,宇宙順手關上門,她根本沒想過要與關宏子住同一單位。
  關宏子覺得無趣,他打電話給她:“公司有要緊事,我不能完成這次旅程。”
  宇宙一聽,心花怒放,“你不能去,那我也不去了。”
  趁船還沒有開,立刻上岸,行李全丟在艙裏。
  關宏子受了氣,話都說不出來。
  結果由相熟船長親自把他們請上船,溫言相權。
  船終於開航。
  兩個人打過仗受了內傷似的,一人一間臥室,關著門睡覺。
  睡醒了起來,見對方還關著房門,於是略進小食,繼續再睡。
  到了第三天,問船員:“船駛往何處?”
  “關太太,第一站是夏威夷大島。”
  宇宙這才知道,原來他們前往夏威夷。
  “可以上岸嗎?”
  “自然可以,關太太,船將停泊一日。”
  她撥電話回宇宙人事部,“請問,陳應生與蘇群英仍在夏威夷大島?”
  “關太太,他們住在一間酒店式平房,在蒙灣拿路三百號,很容易找。”
  “謝謝。”
  “祝關先生與關太太旅途愉快。”
  宇宙問櫃台要蒙灣拿山莊電話,服務員笑答:“關太太,那處與世隔絕,故意不設電視電傳設備,除非有緊急事故。”
  宇宙向往,嗬真是度蜜月最佳去處。
  “關太太,我們可以特備司機車子送你前往。”
  “很好,船一抵碼頭我就出發。”
  “關先生的雙眼過敏好些沒有?”
  “他眼睛有事?”
  “他忽然對陽光敏感,醫生囑他全程戴上墨鏡。”
  宇宙實在忍不住嗤一聲笑出來。
  她這樣說:“他不習慣放假。”
  宇宙趁精神略好便淋浴梳洗,打開行李,換上襯衫長褲。
  她留言給關宏子:“我上岸觀光。”
  清晨,露水未幹,司機用吉甫車接她,獻上蛋黃花來,島上設備先進,本是旅遊勝地,卻仍然可愛偽裝成原始森林模樣,處處都是原葉翠綠植物,像是隨時會滴出樹汁,蝴蝶合著翅膀伏在葉底睡覺。還沒有醒來。
  他倆醒來沒有?
  “關太太,潛泳班已經開始,可要參加?”
  宇宙搖搖頭。
  “那麽到火山國家公園參觀?”
  “稍後吧。”
  車子緩緩向前駛。
  一路上花香撲鼻,鳥啼不停,像世外桃源,可是,即使如此良辰美景,孤獨地一人來到,也沒有味道。
  車子停在一組平房前。
  “這組度假屋,每間都有私人泳池。”
  “我找陳先生太太。”
  “那是第十五號。”
  “我自己去拍門。”
  “關太太,我整天都會在這裏等。”
  “謝謝你。”她給他兩張鈔票。
  宇宙找到第十五號,隻見旅舍根本沒有關門,棘杜鵑與大紅花直探出頭來。
  門前一列十來株兩人合抱的大影樹,傘狀樹頂開滿紅花,不停巴嗒落下。
  宇宙不想走了。
  這裏大概就是天堂,或是成功裝扮成天堂模樣。
  這還不夠,宇宙忽然聽到一陣清脆兒歌聲,他們這樣唱:“哈拉威,莫哈拉威,烏拉哈拉威。”
  宇宙沿著小路走到一塊草地,眼前一亮,隻見一道千尺瀑布似新娘麵紗般自懸崖掛下,落入湖中,一群孩子就在湖前邊草地起舞。
  他們不論男女,款擺著草裙,伸出手,像海水波浪柔軟撥動,一時反,一時正,充滿喜悅,招呼來客,“莫哈拉威……”
  宇宙輕輕一步步走近。
  她看到蘇群英與陳應生站在孩子們當中,也在學跳土風舞,似模似樣。
  他們笑個不停,腰身都直不起來。
  這種笑聲,直到他們八十歲,記憶猶新,永遠不會忘記。
  忽然蘇群英看到宇宙,她不相信眼睛,“宇宙?”
  宇宙自慚形穢,她想即時退出,已經來不及。
  “宇宙,你怎麽來了,也不通知一聲,一起吃早餐。”
  他們三人走回旅舍。
  工人已來收拾過,雪白餐巾,亮晶晶玻璃杯,廚子正為他們做蘑菇蒸蛋,人工天堂裏什麽都有。
  宇宙問:“好嗎?”
  “很好,謝謝。”
  宇宙說:“這裏沒有通訊設備,人事部為何對你們行蹤了如指掌?”
  陳應生笑,“所有宇宙員工,體內均植入衛星追蹤儀,上天入地,都跳不過關宏子法眼。”
  蘇群英出聲:“應生,別胡說,宇宙已是關太太。”
  陳應生一愣,“嗬,我不知,對不起。”
  宇宙連忙說:“我們尚未舉行婚禮。”
  蘇群英把一隻大墊子替宇宙枕腰,斟上咖啡。
  “這菠蘿蜜不錯,你吃一些吧。”
  宇宙輕輕說:“你們結婚了。”
  蘇答:“其實一切同從前一樣。”
  陳應生笑:“這一輩子都由群英照顧我。”
  群英說:“我去看看飛機票安排妥當沒有,明日我們起程到西雅圖。”
  她借故出去。
  陳應生看著宇宙,“你來找我?”
  宇宙一直想問這個問題:“應生,我們說好要私奔。”
  陳應生滿頭大汗站起來,“宇宙,是我不好,天大擔子,與你調笑嬉戲。”
  宇宙看著他,“全不是真的?”
  “宇宙,你是聰明人,你也不過是與我玩笑,大家都二十多歲了,怎麽可能,我銀行存款隻得七萬三千多元,我連自己都養不活。”
  蘇群英在他身出現,“宇宙明白,她才不會怪你,你也該管管你那張臭嘴,別老對女性花言巧語,他昨天才問教舞的小女孩願否嫁他為妻。”
  “那孩子才八歲。”
  蘇群英笑:“二十年後我死了,她剛好接班。”
  宇宙由衷佩服蘇群英,隻有她才可以嫁給陳應生,她對他的寬宏大量,無比容忍,已經升華到母子一般。
  連消帶打,她又一次幫他化險為夷。
  “宇宙,你會原諒他可是。”
  宇宙低下頭微笑,“我來同新婚的你們開玩笑呢。”
  “應生,你去看看行李收拾好沒有。”
  他應一聲,忙不迭出去。
  蘇群英坐到宇宙對麵,“他這個人,走到那裏,都是一個包袱。”
  “有你背他走,他真幸福。”
  “是我樂意負重,由我要求關先生讓我們外調,關先生念在多年賓主,一口答允,你不知道理想工作多麽難找,很多人願意拿一條右臂來換。”
  “我該走了。”
  “關先生知道你來這裏?”
  她的手提電話響,她聽一下。立刻說:“關先生找你。”
  找上來了。
  “請告訴他,我立刻回轉船上。”
  蘇群英說了幾句,掛上電話。
  “我送你。”
  “不用,我有司機。”
  “宇宙,你是我的老板的老板,有些話,我真不敢說。”
  “你請直言。”
  “應生這種人,替關先生提鞋都不配。”
  宇宙不出聲。
  她經過睡房,發覺陳應生在整理襯衫。
  宇宙隻想再看清楚一次,她走近,拿起其中一件,揚開,對牢陽光看個究竟。
  她問蘇群英:“是什麽顏色?”
  群英不知她為什麽問,隻答:“全部純白色襯衫。”
  宇宙微笑著輕輕離去。
  旅舍裏兩夫婦如釋重負,跌坐床上。
  “她竟跟了來。”
  “真沒想到那麽瘋。”
  蘇群英不由得拉下臉,“你此刻追上去還來得及。”
  陳應生答:“那時我不知她是關宏子的人。”
  “你明知故犯,差些連我的飯碗都打破。”
  “以後都不敢再犯。”
  “關宏子會通行封殺我倆,叫我們接不到生意,找不到新工,你明白嗎。”
  陳應生不再出聲。
  “她為什麽問襯衫是什麽顏色?”
  “我真不知道。”
  宇宙沿小路出去。
  司機在喝椰汁,看到她,連忙把車子駛近。
  “回船上去吧。”
  看看時間,她才離船個多小時。
  關宏子在甲板上等她。
  “終於起來了。”她微笑說他。
  他怪不好意思,“你想到什麽地方,我陪你,大家都說穿上厚實鞋子看熔岩去。”
  宇宙不出聲。
  “要不,包一隻船去觀鯨。”
  宇宙仍然沒有回應。
  他終於說:“見到他倆,什麽都問清楚了?”
  宇宙點頭,“他們很快樂。”
  “群英一直把他當弟弟。”
  有人招呼他倆,“關先生,我們去美術館看土著雕塑,一起走。”
  關宏子說:“去吧。”
  宇宙點點頭。
  她卻在旅遊車上睡著了。
  關宏子用外套罩住她,坐她身邊陪她。
  其他旅客輕輕說:“他對她像小女兒。”
  “又不見你對我那樣好。”
  “不健康呢。”
  “噓。”
  其餘旅客自美術館回轉,發覺關氏夫婦已不在車上。
  他們也不在船上,他倆已乘飛機飛返家中。
  無論雙方多麽努力遷就,這次旅遊始終失敗。
  他們收到關麗子自殺身亡的消息,不得不趕回去。
  宇宙震驚,渾身顫抖。
  她經過許多難挨的時刻,都咬緊牙關挺過去,她甚至考慮與一個不相愛的人共度一生,使宇宙辛酸的是,她連抱怨都不敢。
  條件比她優秀百倍的關麗子對生命卻毫無留戀。
  物傷其類,宇宙一路默默流淚,雙眼腫得似核桃。
  關宏子途中不法一言。
  可是他的背脊明顯佝僂。
  回到大宅,管家出來開門,她也臉色慘淡。
  警方人員在等他們。
  “關先生,關太太,請這邊。”
  關宏子沙啞地問:“這裏是現場?”
  “不,她到丹桂路去找人,管理員說稍後她在六樓平台躍下。”
  “找誰?”
  “找她的孩子,我們始終沒找到任何幼兒,後來,管家說,那孩子沒有出世。”
  宇宙緊緊掩臉,她是那樣用力,眼球發痛,金星亂冒。
  “接著警方得到資料,原來事主自幼驗證患有精神病,一直服藥壓抑症狀。”
  宇宙抬起頭來。
  她還是第一次得知這個事實。
  “死因無可疑,請你們辦理手續。”
  關宏子站起來,“我馬上去。”
  宇宙說:“我陪你。”
  她以為他會推辭,可是這次他立刻答:“那太好了。”
  他臉上全是皺紋,老了十年。
  兩人不眠不休,換件衣裳,打算出去。
  管家把有關文件找出來給他們。
  宇宙忽然問她:“你一直知道。”
  管家點頭,“我自小看著三小姐長大。”
  這是宏子一直把她當小孩般嚴加看管的原因吧。
  不是他專製,而是怕麗子無法做出正確的判斷。
  宇宙在該刹那知道她誤解了關宏子。
  她淋浴包衣隨他出門。
  關宏子堅持要見到小妹,整個程序簡單肅穆,宇宙緊緊挽著他的手臂。
  鐵漢如關宏子也似乎站不穩。
  回到家中,他把自己關在書房裏。
  管家輕輕說:“你勸他吃點東西,你勸他會聽。”
  他怨恨自己沒有看好麗子。
  “不管他事(原文),他已盡了力,為著麗子,每個人恨他,他又不能告訴全世界:麗子精神不健全。”
  隨後,律師們來了。
  郭美貞找宇宙說話。
  “今日,你對宏子的了解應該比較深切。”
  宇宙握緊雙手。
  “你眼睛窩了進出,需要休息。”
  “貪睡又睡得著絕對是福氣。”
  “麗子的病,訪遍世界名醫,在史丹福逗留一年,人們以為她去進修,其實是治病。”
  郭美貞攤開報紙。
  可能已經關照過。可能這根本不算大新聞,隻在內頁刊登該項消息。
  郭美貞落下淚來。
  “我認識麗子的時候,她隻得十歲,起初,關家醫生以為她有多動症,情緒不安,以及有些許學習困難。”
  她泣不成聲。
  “我們都癡心希望年輕人比年長者長壽。”
  她喝完一杯黑咖啡再添一杯。
  管家把首飾盒子捧下來點算。
  郭律師打開,裏頭隻剩幾枚指環。
  她詫異地問:“平時配戴的幾件飾物呢。”
  管家答:“這次麗子回來,我們都沒再見過。”
  “李傑文這人可有出現?”
  “聯絡不到。”
  郭美貞握緊拳頭,“別讓我見到他。”
  就在這時候,他們聽到轟隆一聲,全屋震動一下,宛如地震。
  每個人都自房內奔出來。
  屋外護衛員匆匆進來報告:“一輛吉甫車撞上圍欄。”
  話還未說完,隻見關量子雙眼血紅衝進來推開警衛,撲到大哥麵前。
  他厲聲問:“幾時輪到我?把我也整死,你可接收全部遺產。”
  管家傭人連忙都去站在兩兄弟中間。
  關量子指著大哥斥責:“你明知麗子重病,卻不肯讓她快活幾年,你立定心思逼死弟妹。”
  關宏子垂手直立不出聲。
  過一會他輕輕說:“你講得對,我不該管你們的事,明晨你到公司來,我叫律師把遺囑中那份全數給你。”
  講完,他回到書房關緊了門。
  關量子反而意外得說不出話來。
  管家冷冷對他說:“你該走了。”
  量子看著宇宙,忽然說:“你不是壞人,你何必留在此地做奴隸,快走。”
  宇宙轉身上樓,不去理睬他。
  關量子如願以償,他不相信自己的好運,他把車頭燈盡毀的車子倒後,駛離大寨。
  關宏子心灰意冷,關在書房好幾天不出來。
  宇宙用後備鎖匙啟門進去。
  “要罵罵我好了,我最苯,我最不感恩,我最討厭。”
  宏子躺在沙發上,聞聲轉過來,“剛盹著,又被你吵醒。”
  “房間有異味,來,搬樓上洗個澡,讓工人收拾清潔這裏。”
  他卻輕輕說:“這幾個晚上我聽見麗子回來哭泣。”
  宇宙筆酸,“麗子已與父母團聚,她現在很開心,怎麽會回這裏來,你聽錯了。”
  “她沒有回來?”
  “我猜想她早已丟開這裏的事。”
  “我沒看守好她,我餘生不會原諒自己。”
  “那不是你的錯。”
  管家借故進來,輕輕說:“關先生我非打開窗戶不可。”
  窗簾一打開,宇宙嚇一跳,在亮光下隻見關宏子又瘦又幹,像是變了一個人。
  她難過極了,吩咐傭人:“快拿燉好的清雞湯來,泡半碗飯,好歹吃下去。”
  傭人立刻應著跑進廚房。
  關宏子起來,“這麽大陣仗幹什麽?”
  他聲音嘶啞,嘴唇脫皮。
  宇宙看著他緩緩喝下一杯西洋參茶。
  他嫌食物油膩。
  宇宙說:“吃一點點不怕。”
  大家都有點感動,這好似是這對年輕夫婦第一次同舟共濟。
  這時,郭律師來了。
  她輕輕走進書房,受不了氣味,“唷”一聲又退出去。
  關宏子歎口氣,“我去梳洗。”
  他上樓去,工人連忙進來整理。
  宇宙問郭律師:“量子終於分了家產?”
  郭美貞點點頭,“那真是一筆巨款。”
  “照例電匯進那女子的戶口?”
  “一人一半。”
  “這一半很快就會長出腿來跑去見那另一半。”
  郭美貞笑,“你的口氣有點像宏子。”
  “吵了那麽些年,他得償所願。”
  “他提出新要求。”
  “還有新意思?”
  “現在麗子不在了,麗子那份,他也有資格分。”
  “結算需時,請他好好等。”
  “他已登報與關宏子脫離兄弟關係。”
  “為什麽?”
  郭美貞微笑,“宏子什麽都不與你說。”
  “這裏頭又有什麽秘密?”
  “宏子與量子同父異母。”
  宇宙跌坐在沙發裏,所以量子與大哥不咬弦。
  “宏子叫我向你透露實情,這也是你該了解他們家庭狀況的時候了。”
  “很多家庭都有這類比較複雜的情況。”
  “宇宙,你似回心轉意,為什麽?”
  “你們若一早把事實告訴我,我會體諒關宏子。”
  “聽說,你親身見過群英與應生這一對。”
  “他們在一起開心極了,真不愧叫度蜜月。”
  “此刻你的眼光真確得多。”
  “你教會我。”
  “愧不敢當。”
  關宏子下樓來,他瘦許多,衣嫌起碼大了兩號,似個小老頭。
  郭美貞捧著文件到會客室與他商議事情。
  管家捧著一大盆檸檬進書房去辟味。
  張宇宙不打算離開大宅。
  下午,小麗的未婚夫來找關宏子。
  “大哥,小麗雖然不在,我那家私人公司卻已籌備得七七八八,棄之可惜。”
  每個人想的、盤算的、關心的,也都不過是自身。
  關宏子這樣回答:“你同周李兩位會計師商議吧。”
  “他們叫停,說宇宙不需要衛星公司。”
  “他們的決策必有理由。”
  “可是大哥,那是我的事業。”
  “我們談到這裏為止。”
  “大哥,看麗子份上。”
  關宏子已經站起來離去。
  管家送客。
  他看見宇宙,連忙喊大嫂。
  宇宙轉過頭來,輕輕問:“事發當日,你在什麽地方?”
  他答不上來。
  “警方說你在郊外打高爾夫球,身邊有三數名美女密友。”
  她還以為他是老實人,她眼睛有毛病,俗稱有眼無珠。
  那人忽然尖叫起來:“你們塞一個神經病人給我。”
  司機一把將他推出門去。
  宇宙走到書房裏用力聞了聞,氣味芬芳,一室檸檬味。
  傍晚,體育器材公司送一張全天候乒乓球桌來。
  管家問:“放在什麽地方好呢?”
  宇宙想一想,“後園。”
  “不怕雨淋?”
  體育用品公司職員笑答:“十年保用。”
  她可得好好練一下乒乓球。
  打球需要兩個人,一來一往,打過去的球要有人接得住,再打回來,才算好玩。
  此刻宇宙隻一個人,她拿起球拍,取出乒乓球,在桌上試一試,隻發出[口的][口的][口的]聲。
  第二天一早,關宏子帶著同事到歐洲開會。
  四五個人當中,他最矮小,不似老板。
  當然,現代人不再狩獵,四肢發達再也無用。
  宇宙一直送到飛機場。
  關宏子照例沉默,轉身離去。
  回程下雨。
  郭美貞來看她。
  “宏子叫我陪你。”
  “剛才在候機室,同事們識趣借故走開,我多希望他會對我說幾句話,或是擁抱我一下,但是他始終沒開口,什麽都沒做。”語氣失落。
  郭美貞不出聲,這兩個人的誤會可能已經消除,可是隔膜依舊存在。
  “你們已經邁進一大步。”
  傭人捧出茶點招待。
  “麗子的事都辦妥。”
  “那李傑文可有出現?”
  “聽說他已遠赴加國。”
  宇宙喝一口蜜糖薄荷茶。
  “關量子與家人也到加國東岸去了。”
  “是他大哥叫你注意他?”
  “是我自己好奇,我想知道,一筆九位數字款項,可以花多久。”
  宇宙笑笑:“你說呢?”
  “他有很多人幫忙。”
  “他女伴相貌平常,又帶著兩個女兒,看不出有那樣大本事。”
  “她攻心。”
  宇宙地頭,“我就不會。”
  “可是你年輕貌美。”
  “你呢,郭姐。”
  “我勤奮如牛。”
  她倆大笑起來,每個人生存都得有些條件。
  “量子在市郊買下華麗住宅,找專人裝修設計,兩個女孩子忽然改了姓關,駕歐洲跑車,進大學讀書,兩夫妻每日打球消閑。”
  “這樣,也可以花三十年。”
  “人家會有花樣。”
  “如此休閑日子已經夠好。”
  “宇宙,你知足常樂,人家不是那樣想。”
  宇宙感喟:“我一直誤會宏子刻薄弟妹。”
  “他得確十分嚴格。”
  “郭姐,我不能閑著,安排一個工作給我。”
  “你做一間設計公司吧。”
  “我真想做出名堂。”
  “任何事,做得稍微好一點點,已經十分吃苦。”
  “我願意付出代價。”
  “你沒有必要辛苦。”
  “給我一個機會。”
  “你是比較有出息的一個。”
  這句話說漏了嘴:比較有出息,兩個以上才可以有比較,張宇宙是其中一個,另外一個是誰?抑或還不止一個,甚至是兩個、三個?
  她實在是太過低估關宏子了。
  這時宇宙輕輕問:“還有什麽人比較沒出息,或是主意沒有那麽多?”
  好一個郭美貞,像是沒有聽到宇宙的問題般,她說:“宇宙,你草擬一個簡單計劃,我們開會研究。”
  “喂。”
  她拎起沉重的公事包離去。
  公司車子及司機在門口等她,司機替她接過公事包。
  這名能幹的女子大概自學校出來就走進宇宙機構,十多年來與老板一起打天下,絕對有功有勞,卻永不炫耀誇口,不卑不亢,恰如本份地默默苦幹,終於做到一人之下,百人之上的位置。
  郭美貞是多麽聰敏智慧,值得借鏡學習。
  宇宙知道關宏子有兩間書房,一大一小,大的在樓下,幾乎也是他私人會客室,小的在臥室旁,是他休息的地方。
  宇宙走到樓上,關宅從來不鎖上任何一道門,這個習慣叫人舒服。
  傭人正在收拾麗子房間,她回來隻短短住了一陣子,又走了,她與家無緣,躭不住,她在家怎麽都不開心。
  傭人很會收拾,把雜物都放進大紙箱角善慈(原文)機構取走。
  宇宙看到有嬰兒玩具及小小鞋子,麗子沒舍得扔掉。
  她不忍看下去。
  她推開宏子房門。
  小小書房有一隻大瓶子裏插著薑蘭,香氣撲鼻,宇宙在一張安樂椅上坐下。
  她四處打量,認識宏子這麽久,她從未曾進來小書房,有時看到他一個人坐著聽音樂。
  她按動錄映機,看到紐約卡納基演奏廳裏不知名但肯定著名管弦樂隊正起勁彈奏。
  這人竟如此正經,樓上私人書房,應該看些見不得光的錄映才是呀。
  四周圍一張照片也沒有,難以捕抓蛛絲馬跡。
  桌子有一隻小小扁碟機,宇宙按動。
  她看到一個老年男子輕輕說話。
  “宏子,你看到這段錄映時,我大概已不在人世。”
  宇宙睜大雙眼,這是誰?
  “我身邊是伍律師及錢律師,證明我神經健全,可以作出決策,我把宇宙機構留給你一人處置——”這是他父親!
  宇宙立刻關上機器。
  這是他的私隱,雖然房門沒上鎖,機器隻隨意放在書桌上人人可以看見,而她的身份是未婚妻,受過西方教育的人都明白,這也不表示她可以隨意查看。
  宇宙覺得她應當離開書房。
  但是她忽然想知得更多,真是好笑,到了今天,她才對宏子發生興趣。
  她想了解他。
  她走進他的寢室。
  仍然一張照片也無,大床、大茶幾、深咖啡色皮沙發、雪白地毯,四五百平方尺大房間通向更大的露台。
  他父親千真萬確把大部份遺產都留贈給他,長輩一早看到三兄妹之中隻有他才有本事掌管產業。
  量子誣毀他私自吞沒財產一說又不成立。
  宇宙籲出一口氣。
  他的衣帽間在浴室另一邊。
  看一的人的衣櫃已可了解那個人,隻見一式西服鞋子襯衫整齊排列,一點性格也無。
  宇宙見過另一名男士的衣櫥,比這個飄逸得多。
  她伸手去撥動宏子的西服。
  她坐在衣帽間裏凝思。
  這是一個溫習功課的好地方,寂靜無聲,光線柔和,可惜張宇宙從來沒有這樣幸運,父親辭世後,家裏隻餘一張小小吃飯桌子可以寫功課。
  傭人進來看見她。
  “太太,我不知你在這裏,可是把你行李搬進來?”
  宇宙搖搖頭。
  她走出衣帽間。
  關宏子衣服鞋襪住的地方比許多一家四口還大。
  她坐到床沿,看到雪白枕頭底有一條金屬鏈子露出一角。
  她輕輕掀開枕頭,看到一隻橢圓型照片盒子,已掀開,裏頭嵌著一張極小照片,但是清晰看到一家五口。
  他們三個孩子還小,宏子隻有六七歲,麗子隻是個手抱嬰兒,量子雙頰胖嘟嘟,父母正年輕。
  宇宙微笑,那是任何人的流金歲月。
  他把照片盒子留在家裏,想必是怕在旅途中大意遺失。
  盒蓋打開,想必是天天看。
  宇宙對宏子的了解已經多了一點。
  床頭還有幾本書。
  ——孫子兵法、基督一生、如何勝任情緒,隻得一本小說,是狄更斯的孤星血淚。
  小說翻到西克斯擊殺南施那頁。
  這是全書最殘忍血腥一段,一向叫宇宙不忍細閱。
  宇宙抬起頭來。
  她離開宏子私人地帶。
  回到樓下,她鬆口氣。
  聞到廚房有香味,廚子在做雞肉餡餅。
  廚子解釋:“關先生吃得很簡單。”
  宇宙連忙說:“我也是。”
  她做了咖啡,取餅梅子果醬,搽麵包吃,一吃好幾片,吃相相當駭人。
  胃口漸漸回來,繼母辭世後接著一連串發生許多事,她一向食不下咽,已有很久不覺任何食物有任何味道。
  廚子做一大杯咖啡給她,她喝得光光。
  廚子想:這個年輕的太太不難服侍。
  宇宙走到客房休息。
  女傭敲門:“太太,可要把你行李搬來。”
  宇宙擺擺手。
  她蜷縮在床上,倦極入睡,醒來時已是傍晚。
  宇宙換件衣服,找昔日舊友。
  她們在一間普羅日本小陛子聚餐,宇宙去到,她們已經喝得三份醉,宇宙擠過去坐一角。
  妙齡女子閑談,題材自然圍著異性轉。
  “媽媽,怎麽說,有許多男人不能碰。”
  “我們的爸大多數是好男人。”
  “也不見得,老媽都擅於啞忍。”
  “忍著忍著,也就一輩子,老來有伴,免得孤苦。”
  “有錢男子不專一,不宜結交。”
  “他有錢,至少要麵子,子女不會吃苦,父母分手,孩子照樣在歐美最佳大學畢業,回來到大機構工作。”
  “太好看的男人呢?”
  “我不管,我喜歡碩健斑大的身形。”
  “幼稚。”
  “靠上去你才知道身形多重要,我們的靈魂寄居在肉體上,一雙強壯手臂,會得接吻跳舞的一個他比什麽都重要。”
  “幹杯,人生苦短,先吃甜品。”
  大家嘻嘻哈哈鬧成一片。
  張宇宙這半年的遭遇逼使她長大,她與舊友已無共鳴,但是她忽然脫口問:“欠債該怎麽辦?”
  大家靜了下來。
  “宇宙你欠誰錢?”
  “那可不是開玩笑的事,無論是錢是情,一律速速加利息還清。”
  嗬,她們也不是不懂事的人。
  “龍蝦湯來了,快喝一口。”
  “看我昨天買的名牌手袋,足足一個月薪水。”
  “這麽貴你都忍不住,該節蓄了。”
  “可是你看這些七彩字母多麽有趣可愛。”
  “你老大會窮困。”
  有人忽然念說:“個人頭上一爿天,過頭三尺有神明。”
  大家又轟一聲笑起來。
  宇宙喝了點米酒,覺得舒服,靠在椅背上籲口氣。
  “老了沒錢像丐婦,你不怕?過了五十歲還駕雜牌車我會難過。”
  “喂,虛榮的你,別說老來事好不好?”
  “年紀大了才是花錢的時候,不然子孫幹嗎親近閣下,還有,更要穿最輕柔的皮裘,戴上大顆珠寶,讓管家侍候。”
  “對,年輕時白襯衫粗布衭足夠。”
  話題又扯到一出電影,宇宙說:“我先走一步。”
  “宇宙,你當心一點,你回家要乘六號公路車,記住靠近司機坐安全點,最近車子樓上有男子侵犯學生。”
  “是,小心。”
  “謝謝各位好意,我都明白。”
  “有空與我們出來玩。”
  “一定。”
  宇宙含笑與她們一一道別。
  走到櫃台,她說:“那桌女生,由我來付賬。”
  “房間裏一共七人的那桌?”
  宇宙點點頭。
  女侍遞上賬單,宇宙付了現款。
  “小費不用那麽多。”
  “也許她們還要叫東西吃。”
  “謝謝,謝謝。”
  老朋友若果知道她此刻身份,說不定就不會對她那麽好。
  街上一輛六號公路車搖搖晃晃,駛近,宇宙忽然打了一個冷顫。
  幸虧司機已經看到她,緩緩把車駛近。
  “太太可是回丹桂路?”
  那是她自己的家。
  那日宇宙沒等到宏子電話,在沙發上睡著,做了噩夢。
  她深夜穿校服坐在公路車樓上,風嗚嗚地吹,車子不住顫動,像是駛過凹凸不平地麵,樓上乘客陸續下車,漸漸隻剩她一人。
  忽然有人撲上車,按住她嘴,扯她衣衫。
  宇宙拚命掙紮,滾下車子樓梯。
  她不住尖叫,一聲又一聲,轟地一聲,自沙發跌到地上。
  宇宙渾身冷汗。
  天亮了,她第一件事是找郭美貞律師。
  郭律師上班之前先到丹桂路來看她。
  “臉色那麽差,什麽是,又與宏子齟齬?”
  “郭姐,我手上可是一點錢也沒有?”
  郭美貞詫異,“你要用錢?”
  宇宙點點頭。
  “我寫支票給你,多少?”
  宇宙說了一個銀碼,足夠普通女子三年生活費,至少每日可乘計程車。
  郭美貞毫不猶豫取出支票,抬頭寫上張宇宙三字,“為安全起見,請立刻存進戶口,”
  宇宙收下支票。
  郭美貞微笑,“收了什麽刺激?”
  “這是我的計劃書,你請看看。”
  “宏子說你沒聽電話。”
  “他有找我?”宇宙略為心安。
  一看電話插頭,拔出了沒接上。
  “他說什麽?”以前宇宙從不來不問。
  郭美貞當然發覺這變化,“他說歐洲人心惶惶。恐怖份子連續破壞,遊客大量減少。”
  “他幾時回來?”宇宙蹲下把電話插撲插回去。
  “下星期三,他手下每個小時都有報告回公司。”
  宇宙說:“忽然覺得寂寥。”
  美貞微微笑:“想到宏子的好處了。”
  宇宙取笑:“你才是他知音。”
  美貞實話直說:“你揶揄我?我對宏子的感情,在你出現之前早已升華,不錯,我仰慕他,我欣賞他,他年齡與我相仿,又朝夕相處,照說,不是沒有機會,可是他隻喜歡極美像小仙子那樣叫歌詩慕的女孩。”
  郭美貞深深歎息。
  宇宙真佩服她處理事情的方式:坦白、誠懇、說出事實及感覺。
  “他不識好歹。”
  郭美貞笑出聲來。
  宇宙問:“此刻他在什麽地方。”
  美貞查一查手帳,“嗬,他在飛亞車廠參觀,不方便講話。”
  公司有人催她回去開會,她取了宇宙的計劃書便走。
  宇宙怪羨慕地看著她的背影。
  郭美貞有才華有本事,喜歡誰都可以,又不喜歡誰更加可以。
  宇宙所恃,不過是一點點青春美貌。
  她走到銀行,把支票存入戶口,略微心安。
  下午,電話響起,郭美貞叫她回公司開會商議計劃書。
  “這麽快?”宇宙意外。
  “打鐵趁熱。”
  到了會議室,兩個穿Z牌西裝的英俊年輕財務經理迎出來。
  他們逐項策略商議,輕鬆愉快,隻餘一些細節尚未解決。
  “顧客對象是社會上零點一精英份子,一年大約做三宗生意,為求口碑,設計範圍包括別墅、住宅、遊艇、飛機,亦可隨客人出發到歐美。”
  宇宙點點頭。
  “公司叫什麽名字好?已經有一間大宇宙公司,不如叫小宇宙。”
  宇宙不喜歡這小字。
  “再考慮一下,及早登記。”
  宇宙說:“叫張宇宙公司吧。”
  兩人忙不迭點頭。
  郭美貞進來,“鋪位地點決定沒有?”
  三人愕然。
  美貞大笑,“當然先決定店址。”
  大家攤開宇宙機構名下鋪位地址商議。
  有一家舊貨倉改建的陳列室,宇宙一看就喜歡。
  她決定髹白色。
  據心理學家說,酷愛白色的人心裏總有一個疙瘩,為求彌補,於是喜歡白色單純美麗。
  宇宙真的忙了起來,很累的時候她問郭美貞:“宏子怎麽還未回來?”
  “他行程延遲,同一大班人轉到英國去了,整組人抱怨沒帶夠幹淨衣物,得上街買內衣衭,又貴又不舒服,哈哈哈。”
  “聽你口氣,你好象也曾經此苦。”
  “我知道宏子脾氣,同他出門,我永遠帶足一百套內衣。”她笑彎腰。
  聽郭美貞語氣,仿佛那也是打工樂趣。
  她轉過頭來問:“你想念宏子?”
  “可能是。”
  “是正式結婚的時候了,婚後,可以名正言順的叫他回來,或是喝問:「你想到哪裏去?」”
  “他會聽話嗎,他會老實回答嗎?”
  “當然不,但是,隻有合法妻子才有資格問。”
  “他會說謊嗎?”
  “隻有合法妻子才可選擇相信謊言或否,甚至一輩子舒服平安地住在那謊言裏。”
  “嘩,我沒有像過結婚有那麽大好處。”
  郭美貞笑,“現在你知道了。”
  新辦公室地方寬大,裝修成小型美術館那般,客人進來坐下,一杯咖啡在手,可以消遣整個下午。
  一看就知道大抵不是服侍普羅大眾的地方。
  關宏子還沒回來,家庭另外一個成員卻出現了。
  那日宇宙回到丹桂路,隻看到門外一陣擾攘,兩個警員正設法抬走一個衣衫襤褸的流浪漢。
  管理員忽然大聲說:“張小姐,你回來了。”
  那肮髒的乞丐掙紮轉過頭來喊:“宇宙,救我,宇宙,救我。”
  “你認識他,張小姐?”
  宇宙本能地嚇得往後退,那人身上有強烈酒精及阿摩尼亞味。
  警察把他扭進囚車。
  他把臉逼近車子窗口,嘶聲叫:“宇宙,我是關量子。”
  電光石火間,宇宙把他認出來,“慢著。”
  警車已經離去。
  宇宙連忙開車追上去。
  到了派出所,宇宙表明身份,並且聯絡郭美貞。
  美貞同宇宙說:“宇宙,由我處理此事,你立刻回家。”
  “你幾時來?”
  “這不關你事,我會另外請律師處理。”
  宇宙說:“你速來與我會合。”她關上電話。
  “你是關量子親友?這邊來辦手續。”
  宇宙看到量子伏在詢問室桌子上。
  警員說:“量子是好名字:量子力學,量子基金,不應是流浪漢名字。”他有點感喟。
  宇宙賠笑,“我想保釋他。”
  “他是你什麽人?”
  這時,律師已氣呼呼趕到,“關太太,這裏由我說話。”
  警員不置信地看著她,“你是他妻子?”
  “我是他親人。”
  律師站在宇宙麵前,“辦手續吧。”
  關量子叫:“宇宙。”
  宇宙蹲到他麵前,“你怎麽了?”
  他苦澀地答:“我回來了。”
  “你怎麽搞成這樣?”
  “我在街上流浪數天,就變成這樣。”
  “你為什麽不回家?”
  “我哪裏還有家,她帶著女兒金錢走得影蹤全無,我被房東趕出,隻得回來,這邊又無住所,找不到宏子,隻得找你,誰知被警察抓了來。”
  宇宙發呆。
  量子全身髒得起汙垢,不知怎地,皮膚潰爛發炎,門牙撞脫,他不斷搔癢,形狀猥瑣可怕。
  警員說得對,說什麽,他都不像一個叫關量子的人。
  人性何等脆弱,三日流落街頭,就變成這個樣子。
  這時量子忽然說:“宇宙,原來宏子全是對的,他這人真邪,現在我相信了,他料事如神,他是預言家,他一早看到那女人圖謀不軌,可憐愚蠢的我一直與他對抗。”
  郭美貞到了。
  “宇宙,我們走吧。”她拉起宇宙手臂。
  宇宙也知道留下無用,黯然跟郭律師離去。
  郭美貞說:“我們去喝一杯。”
  她們走進小小酒館坐下,叫了冰凍啤酒。
  宇宙茫然問:“發生什麽事?”
  “他不是同你說了:人財兩失。”
  “怎麽會有那樣厲害的女人?”
  “那不是我能回答的問題。”
  “為什麽事事被宏子猜到?”
  “宏子明敏過人,心思密實,又富生活經驗,看出但凡這樣的人,大抵會做那樣的事,三下五除二,很快得到答案。”
  “追那女人歸案呀。”
  “到什麽地方去追?”郭美貞十分唏噓,“當日,關量子心甘情願,我這一生,也曾失去許多十分重要珍貴的東西,但是,當時純屬自願,又有什麽話可說。”
  宇宙惻然。
  “若不是硬與宏子作對,這種悲劇,全可避免。”
  “你是說,他們實現了宏子的預言。”
  郭美貞歎口氣,“我覺得非常疲倦,剛才你打電話給我的時候,我躺在沙發上已經睡著,醒來不知身在何處,直想回到黑甜鄉去。”
  宇宙問:“量子會怎樣?”
  “你放心,宏子自有安排。”
  “譬如說——”
  “找個人照顧他,給他一門小生意,搬往內地轉變環境……宏子不會離棄他。”
  宇宙略為放心。
  “首先,當然要把他送進醫院檢查。”
  “短短一段日子不見,他怎麽變成乞丐?”
  “因為他已放棄。”
  宇宙低下頭。
  這時有年輕男子過來說:“小姐們,介意聊聊天嗎?”
  宇宙與郭美貞看著他們:整齊五官,爽朗笑容,可是,他們實在太年輕太可愛,與她倆心態距離太遠。
  兩人不約而同地說:“下次吧,今天實在太累了。”
  郭美貞隻想回去繼續她的惡夢。
  宇宙也想休息。
  回到家,她忽然嘔吐起來。
  把張宇宙放到街上三個月,會變成怎麽樣?
  麵孔先爛起來,然後,牙齒與頭發紛紛落下,接著,盡一切能力去換食物裹腹……她不敢再想下去。
  第二天,她回到新辦公室,情緒略微穩定。
  宇宙穿著雪白衣衭,配著雪白牆壁沙發,看上去令人舒服。
  郭美貞打電話給她:“宏子回來了。”
  “我去接他。”
  “他已經到你門口。”
  宇宙拎著電話出去門口看個究竟,忘記這具電話有地線,一扯,她差點摔跤,同事搶過來扶住她。
  已經來不及,剛巧這個時候關宏子推開門走進,看到她這一副尷尬模樣。
  宇宙定定神,站好,輕輕說:“歡迎回家。”
  關宏子詫異問:“電話上是誰,你為什麽緊張?”
  “是郭姐說你在門口,我還想去飛機場接你。”
  連宇宙自己都聽得出聲音中滿是回心轉意,她有點不好意思,沉默下來。
  關宏子很大方地轉過頭去,“這兩扇木門做得很好,比玻璃門私隱。”
  同事過來解說:“我們開會研究過,決定搞一種會所氣氛。”
  “接到第一宗生意沒有?”
  同時笑吟吟:“是張文懷夫人。”
  “張太太,”宏子有點意外,“這位夫人著名好品味,低調文雅,係出名門,可是也同樣挑剔,她選了什麽?”
  “我們有一盞鐵芬尼染色玻璃紫藤圖案座地燈,她一看就喜歡,叫我們設計一個起坐間。”
  “是什麽樣的會客室?”
  宇宙微微笑,她很少覺得自己幸福,這時心中卻泛起這種感覺:宏子回來第一件事便是來看她。
  同事答:“張太太希望有一個私人空間與好友打橋牌談天吃點心。”
  這時兩名助手抬出那盞玲瓏綺麗的燈來,輕輕開亮。
  連見多識廣的關宏子都不禁啊地一聲。
  宇宙解釋:“張夫人會客室有長窗通往小花園,春季滿牆紫藤,正好配這盞燈。”
  他點點頭,“我回公司,傍晚再見。”
  宇宙送他到門口,“你可要回家休息?”
  “我在飛機上盹過一覺。”
  “量子回來了。”
  他點頭,“我已知道。”
  司機替他打開車門。
  他抵[土步]第一件事是來看她,宇宙心裏高興。
  這時另有客人推門進來,一眼看見那盞燈,像被磁鐵吸引,不由得走近。
  “這燈貴店自何處得來?”
  助手笑答:“我們希望三百元購自某某舊貨攤,可是事實是在蘇富比拍賣行處得到。”
  大家都歎口氣。
  稍微與眾不同一點的事物都已被炒得貴不可言。
  “這位先生請過來這邊,我們有一冊目錄可供參考。”
  宇宙自大柚木櫥中取出目錄,穿香奈兒套裝的漂亮經理出來陪他選焙,人客受寵若驚,他一時沒想到,這種排場,也都算在價目上了。
  整天宇宙嘴角都掛著微笑。
  經過一麵水晶玻璃鏡子,她看到自己,不禁一呆,歡容如此,都不像張宇宙了,可是看仔細一點,彎彎嘴角還是有一絲滄桑。
  什麽是滄海桑田?那是指遭遇巨大變化,像宇宙,就是曆盡滄桑,嘴角忍不住有一種苦澀。
  她不想再看自己。
  下午,她備了鮮花,到繼母處致意,站了好久,直至腿酸。
  司機不放心,過來立在一旁等她。
  宇宙又前往探訪麗子,她的眼淚再也忍不住,汩汩而下。
  不知是誰,在這樣的幽靜地帶,用小小收音機播放民歌,憂鬱歌聲這樣唱:“悲哀的命運屬於所有女性,她永受控製,永被囚困,我是個貧女,我命運堪憐……”
  宇宙用手掩臉。
  司機靜靜接她回家。
  接著助手送了賬目來,她隻得收拾心情細讀。
  稍候郭美貞來看她。
  “宇宙你不介意吧,我倆竟成為朋友,我上癮般渴望來喝杯咖啡說幾句話。”
  宇宙笑答:“是我高攀了。”
  “宇宙你前後判若兩人。”
  “這是褒是貶?”
  “對你來講是讚美。”
  “那麽說,從前那張宇宙豈非不敢恭維?”
  “少女都是一般任性嬌縱。”
  “我是貧女,我命運堪憐。”
  “可是你長得比誰都可愛。”
  “我從不自覺。”
  郭美貞目光移到帳部上,“這門生意倘若賺錢,簡直天無眼。”
  “同你賭什麽?”
  “我若輸了,每次見你都鞠躬叫關太太,哈哈哈。”
  “我不稀罕,你押別的。”
  這時關宏子來了,女傭一開門他便聽到銀玲似笑聲,忙問:“什麽事那樣高興?”不知多久沒聽到歡笑聲。
  宇宙忙上前說個究竟。
  聽罷,他也笑起來,“越不在乎越會賺錢。”
  半晌,他告訴她們:“我去見過量子。”
  大家靜下來。
  “他完全明白了,很平靜,說是財散人安樂。”
  郭美貞問:“他有打算沒有?”
  “他想到歐洲旅遊。”
  “旅遊最能開拓心情。”
  宏子忽然問:“為什麽我要與他們作對?”
  郭美貞替老板開脫:“因為你不甘心他倆受騙。”
  “我又何必施橫手幹涉。”
  “弟妹也是你的責任。”
  “可是你看結局,我將終身為麗子內疚。”
  這時,宇宙輕輕說:“麗子一向有病。”
  她走前與宏子緊緊擁抱,兩人都落下淚來。
  郭美貞溫和地說:“我告辭了。”
  宏子說:“現在我已沒有責任。”
  郭美貞在門口轉過頭來,“你還有整個宇宙。”
  這話說得巧妙,可以指整個宇宙機構,也可以指張宇宙他愛的人。
  這冰雪聰明的女子開門離去。
  宏子斟一杯威士忌加冰,坐到安樂椅上。
  宇宙以為他有話要說,正思考如何開口,也許,他要與她商量婚期。
  可是不,他已累極入睡。
  宇宙替他盞張薄毯子,她到書房用電腦讀賬部。
  宏子這一覺睡得好長。
  宇宙想到父親生病臥床那一段時間,她多怕他不再醒來,父親斯文有禮的同事紛紛來探訪,他們都知道他不久人世,可是婦孺仍懷著可憐卑微的希望。
  宏子露在毯子處的手又幹又露筋,有點像她父親雙手。
  宇宙歎口氣,與助手通了幾個電話。
  “是,那張支票已經存入。”
  “傅小姐的設計圖明日送去批閱。”
  “我不知道誰介紹伊藤先生來,我們並沒有刊登廣告。”
  “粉紅色大理石暫時缺貨。”
  張宇宙真好像有許多事要做的樣子。
  關宏子的商人生活簡單得多:工作、休息,他受金錢控製,他又拿金錢鉗製人。
  第二天早上,司機送他替換的西服襯衫過來。
  他卻仍然沒有醒來。
  秘書來電:“關太太,他今日上午沒有會議約會。”
  “那麽讓他休息好了。”
  “是關太太。”
  近中午,他驀然驚醒,“哎呀,”他叫出來:“我遲到了。”口角像愛麗絲夢遊仙境開場時那隻白兔,它匆匆忙忙趕路,不住取出袋表看時間,生怕遲到。
  宇宙忽然問自己:你是愛麗絲嗎?
  嘴裏卻問:“你要到什麽地方去?”
  宏子看著宇宙清麗的容顏,嗬,她主動與他說話,殷殷垂詢,他脫口而出:“仙境。”
  宇宙笑了。
  在她麵前,宏子時時自慚形穢,上帝在創造張宇宙時特別用心,五官頭發皮膚身形手足無一不美,均屬精心打造,看了就叫人心折,到今日,宏子隻趁她不注意時才貪婪多看幾眼。
  他比較矮小,臂與腿都短,靠深色端莊西服遮掩,膚色粗黑,隻得時時修飾,家中三兄妹數他最不起眼,所以他用人時特別挑選外型神氣的年輕男女,長年吃虧的他知道長得好占便宜。
  客人一到宇宙,看到招呼接待他們的專業人士全體高大俊美斯文,已經印象特加。
  他起來梳洗。
  一照鏡,隻說:“我像個海盜。”
  他要回家修飾。
  “時間真不經用,我們今晚見。”
  宇宙點點頭。
  他離去之後,傭人收拾沙發,他躺得久了,羽絨沙發上有一個人形凹位,伸手去摸,尚餘體溫,可是,宇宙卻沒有坐上去的意欲。
  她回公司去。
  一直有人客慕名進來參觀,由助手招呼,宇宙躲在一角欣賞街景。
  附近有許多辦公室、畫廊、咖啡廳,下了一早雨,行人匆匆。
  宇宙坐在一幅染色玻璃後,她看得見人,人看不到她。
  雨漸漸停了。
  一輛黑色房車緩緩沿行人道停下。
  誰,宇宙想,哪個闊太太前來購物。
  車門推開,一個穿黑色西服的年輕男子下車來,他濃眉大眼,身量高大,手裏執一束鮮紅色玫瑰花。
  嗬,他長得有幾分像陳應生,這英俊的男人是誰,花送給什麽人?
  宇宙忍不住走到窗前。
  隻見一個年輕女子飛撲上前,他們兩人緊緊擁抱,深深接吻。
  宇宙怔怔凝視。
  那女子歡笑著把鼻子埋進玫瑰花瓣中嗅那花香,兩人上車而去。
  短短一幕,不止宇宙看到。
  身後兩名女助手輕輕交換意見。
  “你試過那樣傾心的熱戀沒有?”
  “沒有適當對象。”
  “也許,不能耐久。”
  “享受過一天也是好的。”
  “你願意付出多大代價交換?”
  兩人想了一想,齊齊低聲答:“不惜任何代價。”
  真是,即使愛一個人,也不表示一見他便想熱烈為他嘴唇。
  人類越是文明,愛欲越是升華。
  你扶著她手肘走路,她幫你斟一杯熱茶,已經幾十年過去,誰也沒想到男歡女愛。
  宇宙轉過頭去,又有客人推門進來。
  是張文懷太太。
  助手把設計圖展開,建議用極淡色雪青山東絲做沙發麵子,料子十分女性化,線條卻幾何形十分簡單明朗。
  張太太像是遇到知己,感動到說不出話來,立刻簽名核準。
  同事們立刻知曉,這也是頭號寂寞的一個女子,從來沒有知己,也無人了解她,碰到一班知情識趣的設計師,觸動她的心思。
  宇宙站在不遠之處淺淺微笑。
  她走近:“你是店主張小姐?”
  “不敢當,請叫我宇宙得了。”
  “歌詩慕是拉丁文吧。”
  “我一向還以為是意文。”宇宙意外。
  張太太微笑:“我讀過一年拉丁文,十五世紀著名的翡冷翠麥迪西家族其中一個家長叫歌詩慕,所以你以為是意文。”
  “嗬,那以你為準。”
  “我的女兒,她也用拉丁文為名,她叫歌詩瑪,Glossimar,閃爍的意思。”
  “嘩。”宇宙笑。
  張太太也笑,“她比你小一點,幾時介紹你倆做朋友。”
  “人一定長得美。”
  “那是不用說了,天使長馬歌做到人時隻用模子印一印,有時還歪了一點,做歌詩瑪時卻精雕細琢,專注用心。”
  宇宙一直微笑。
  “隻是不大願意用功讀書。”
  宇宙輕輕問:“張太太還有其他需要嗎?”
  人客這樣回答:“我有許多需要,最好整棟房子重建。”
  “我們在談什麽樣的預算?”
  “無限預算。”
  助手立刻上去圍住她。
  下午,宇宙抽空去看宏子。
  秘書一見她便笑說:“關太太來得真好,花店剛送這個來,關先生要帶回家去。”
  她手裏握著一大束鮮紅玫瑰花。
  不知怎地,這時,玫瑰花顯得俗豔。
  倘若由關宏子親手握著,她會否撲上去深深印上一吻?大抵也不會,宇宙有點惆悵。
  秘書把花插進瓶子,“關先生正開會,十分鍾可以出來。”
  她離開時輕輕關上門。
  宇宙打算耐心等宏子下班。
  她走到桃木大書桌前,忽然看到一隻文件夾子,上邊寫著小小張宇宙三字。
  宇宙詫異,這是什麽?
  文件有關她的機密,抑或私隱?
  她忍不住掀開來看。
  宇宙呆住。
  文件總數約三寸厚,全是賬單,並無一張例外。
  丹桂路按月日常開銷、繼母住院及殮葬費用、傭人司機助手的薪水,她個人的零用金。
  全一張張清楚列出。
  到最近新公司開幕,帳(原文)單數目簡直接近天文數字,張宇宙三個字好似用鉑金打造出來。
  最叫她吃驚的是郭美貞律師所有服務按時收費,每次與宇宙喝咖啡,都收取上庭辯護般酬金,自她出門那一刻計算。
  宇宙受到驚嚇,一時說不出話來。
  賬單上有宇宙機構會計部印戳、出納經理簽名、以及關宏子的印章。
  宇宙發呆。
  他像是宇宙機構其中一項投資。所有賬單齊集之後,可以做收支平衡表,哪幾項是賺,又何處是蝕,她的青春肯定每年貶值,漸漸成為負資產。
  到了實在不堪地步,宇宙機構為著顧全大局,利潤重要,也許可能將她當壞賬那樣撇掉。
  宇宙雙手發抖。
  賬部又厚又重,關宏子的批語:收入光碟方便查閱。
  從此之後,張宇宙化為宇宙機構檔案資料一部分,有必要時,供人參閱。
  她怔怔坐下。
  她捧起咖啡杯,冷卻的咖啡像一麵小小化妝鏡,照出她僵硬的臉容。
  門推開,關宏子進來,“咦,宇宙,是你。”
  宇宙抬起頭來。
  關宏子看到她緊繃著的五官,不禁歎口氣:“宇宙,誰又得罪你,什麽事令你不高興,動輒使小性子的你什麽時候才願意長大。”
  宇宙聽到他的責備,不出聲,輕輕放下咖啡杯,當是什麽也沒聽見。
  她調整自己表情:不能太假,所以不要立刻就笑,也不能墨黑臉頰,不如裝有嗔意。
  她轉過頭來,“我餓得快要暈厥,真不該穿上束腰。”
  關宏子聽得她那樣講,不經釋然,立刻叫秘書定位子吃飯。
  “宏子,”她挽起他手臂,“有一種旅行團,專門帶著遊客四處去吃道地美食。”
  “你想吃什麽菜?”
  “宏子,你我均非粵人,我倆祖籍江蘇浙江,不如返回家鄉,一路吃著走:淮揚小菜,各種糕點,江南人最擅長做糖,嗜甜,故此連聲音都糯,我們就挑這條路。”
  宏子被她逗得笑起來,“這不難,嚇得我,還以為你要到青藏一帶去。”
  “不,我不吃苦,我挨苦的限額已經爆表。”
  “也許年底會有時間。”
  “太冷了,秋季吧,就此約好。”
  這是宇宙才覺得她一向小覷自己,原來她不是不會遷就,不是不懂敷衍。
  一下子把題目扯到十萬八千裏以外,替自己解圍。
  啊,終於明白什麽叫做混飯吃了。
  剛好郭美貞進來招呼,宇宙立刻拉她一起。
  多個人陪,吃飯時說說笑笑,時間易過。
  反正郭律師可以按時收費,嗬,可憐天真的張宇宙還以為郭姐是她的朋友,熱心真誠,隨傳隨到。
  天下哪有那樣好人,當一件事好得不似真的,它大抵也不會是真的。
  忽然之間,宇宙都明白了。
  晚飯她吃了許多,說著讀書時趣事,不但叫關宏子聽得津津有味,連郭律師也感興趣,因為張宇宙平時慣於一言不發,專等別人娛樂她。
  回到家,宇宙一關上門,臉就拉下來。
  她累得說不出話,那疊賬單!不計利息她生生世世也還不清,從此她得扮一隻快樂小鳥,而且還得不停更新演技,時時給她觀眾意外驚喜。
  宇宙撲倒床上。
  睡到半夜,她起床嘔吐,傭人已經下班,公寓裏隻有她一個人。
  她喘息半晌,坐在床沿,覺得比繼母更慘,她還有宇宙作伴,宇宙又有誰。
  繼母半夜起來,宇宙一定驚醒,輕輕走到她身後,拍打她背脊,“不怕,我在這裏”,繼母總順勢握住宇宙的手,“宇宙,你這一拍我就沒事了,快去睡。”
  雖無血緣,母女也相親相愛。
  宇宙用熱毛巾敷臉。
  關宏子並沒有昏了頭那樣愛上張宇宙,他十分理智,他永遠也從來不曾失去他的清醒與智慧。
  宇宙長歎一聲。
  她又怎麽會是他的對手。
  第二天清早,她收到一個電話。
  “宇宙,我是量子。”
  “量子,你在什麽地方?”
  “我在你樓下,希望與你一起送花給麗子。”
  “你可要上來喝杯熱茶?”
  “不用,我在樓下等你。”
  宇宙很快出門,一見量子就說:“你氣色好得多了。”
  這是真的,量子雖然比從前憔悴,但是衣履整齊,門牙鑲了回去,新理頭發,口氣清新。
  他身後跟著司機與一個年輕端莊的看護,宇宙朝他們點頭招呼。
  這次,管理員沒有召警把他趕走。
  關量子說:“宇宙,上次擾騷你,真對不起。”
  “什麽上次,我都不記得。”
  他已經買了花,是一束小小紫色毋忘我。
  “這個花,名字真好。”
  經過花檔,宇宙下車,親手選了洋水仙,寄意濟慈詠水仙調:美好的水仙花,我們哭泣,因見你早逝,像旭日尚未抵達中午。
  宇宙忽然落淚。
  量子輕輕說:“宇宙,你對我們兄妹最親善,我們永遠感激你的慈心。”
  宇宙說:“量子你太客氣。”
  “你沒有看低我倆。”
  “我是什麽人,人家不小覷我就很好。”
  到了目的地,他們獻上鮮花。
  量子問:“宏子可有來過?”
  宇宙不出聲。
  “他這個人,拿得起放得下,我最佩服他。”
  也隻能這樣講。
  “宇宙,有時間喝杯茶嗎?”
  宇宙點點頭。
  她問:“目前生活如何?”
  “我與看護蔣珠歡將要結婚,歡,過來,與大嫂說幾句。”
  那秀麗的看護走近,量子握住她的手。
  她笑著叫聲大嫂。
  宇宙有意外之喜,“量子,你也會秘密行動。”
  “這件事大哥也讚成。”
  “那我放心透頂。”
  珠歡說:“大歌送了厚禮。”
  量子說:“那不過是他的九牛一毛。”
  宇宙笑:“由我來替你們裝修新居。”
  “我們隻需要幾件簡單家具。”
  “歡已懷孕,還是對孿生兒。”
  “嘩,”宇宙大樂鼓掌,“要置兩套洗衣幹衣機,以後關家可熱鬧了,”又說:“不過,需搬得遠遠,莫教孩子們受大伯影響。”
  量子也笑,“你想法與我一模一樣。”
  這一頓下午茶喝得十分高興。
  量子臉上一點不愉快的形跡都沒有了,他真的全部遺忘了嗎?
  他感喟地說:“宇宙,隻有你才懂得與宏子相處。”
  “他對我很好。”
  “宏子不會愛人,他甚至不愛他自己。”
  宇宙當然漸漸明白,宏子眼中最重要的,是人人賴以為生的金錢。
  “我沒有資格說宏子,尤其在你麵前,你是大嫂。”
  “心事不妨直說。”
  “到了今日地步,夫複何言。”
  宇宙忽然問:“你說,量子,我倆可否鼓起餘力勇氣出外找一份工作?”
  量子抬起頭,露出詫異神色,“你說什麽?”
  “自食其力。”
  量子看著她,“你是指查看報上聘請廣告應征工作?”
  不錯,看到合適工作用紅筆圈起,逐間公司寄上履曆及自我介紹,等候約見麵試。
  量子這樣答:“我年紀大了。”
  換句話說,他不願嚐試。
  張宇宙呢,她也已失去勇氣。
  ——每天晨早七時多,出發往工作崗位,刮風下雨,擠公路車上,滿車廂都是蒼白厭倦的麵孔,整個車卡洋溢著體臭汗臭。
  回到辦公室,有事做事,沒事裝有事,打躬作揖,是是是,對對對,月底領取薪酬,支付生活費用。
  宇宙忽然低下頭,“我年紀也大了。”
  量子感慨:“宇宙,如果同宏子態度,同你一樣,我就幸福得多。”
  宇宙忽然笑,“我何嚐不是這樣想,量子,與你講話坦率得多。”
  “你說這是宏子的成功抑或失敗?”
  宇宙肯定地說:“成功,宏子做什麽都是成功的。”
  他們分手之前,宇宙祝福量子及他的未婚妻。
  下午,郭律師帶來糕點招呼同事,然後她坐下來,打開公事包,取出一疊文件。
  她問宇宙:“記得這份合約嗎?”
  宇宙啊地一聲,她都忘記這份婚前合同,滿以為發生那麽多事,關宏子與張宇宙已有一定了解,不再需要法律約束。
  但是很明顯,宏子一是一,二是二,決不含糊。
  “簽署後可安排婚期。”
  “這份合約,對我可有益處?”
  “絕對有利。”
  “我為什麽要相信你?”
  “因為我需對我專業負責。”
  幸虧她沒有說因她是張宇宙的朋友。
  郭律師把文件翻到最後一頁,“請在這裏及這裏簽字。”
  宇宙寫上她的名字。
  郭美貞籲出一口氣,老板當會稱讚她辦事得力。
  “為什麽宏子不親自來索取簽名?”
  “好人是我,醜人也是我,他已習慣找我做私事代言人。”
  “你做過多少次?”
  “我不便透露,請你體諒。”
  “郭姐,原來你按時收費。”
  她一怔,隨即微笑:“不錯,我不能像一般職員坐在辦公桌前等候差遣。”
  “收入一定上佳。”
  “托賴,上年度納稅近一百萬。”
  “郭姐你真有本事。”這句話一絲揶揄的意思也無,宇宙由衷佩服。
  “宏子對我信賴。”
  “我也相信你。”
  “謝謝你,宇宙。”
  她收拾好文件離去,公事公辦,無比磊落,對她來說,一切都是公事,說“宇宙我們是朋友”這種話也是公事一部份。
  同事們分享糕點,詫異問:“這叫什麽,又好看又如此麽美味?”
  宇宙過去一看,“這叫綠豆糕,那是方糕與茯苓糕。”
  “製糕印子簡直是一件件藝術品。”
  宇宙取餅一件印著圓壽字綠豆糕送進嘴裏,隻覺遇嘴即融,香甜無比。
  她忽然說:“給你一點甜頭嚐嚐。”
  同事問:“什麽?”
  宇宙答:“沒什麽。”
  真的什麽事都沒有。
  第二天郭美貞與她吃午餐,宇宙盛讚那中式糕點。
  “托人自上海空運出來,製方複興,有口皆碑。”
  “竟吃得如此挑剔。”
  她說:“又無子孫,有福不享盡,留給誰人?”
  宇宙微笑,“恭祝你很快愛上一個窮漢,生十個子女。”
  郭律師大笑起來,“謝謝你。”
  “找我什麽事?”
  “心中有什麽好日子?”
  宇宙搖搖頭,“每天都一樣。”
  “一年三百六十五日,總有一日叫你高興紀念過。”
  “三月八日婦女節。”
  “不如挑你生日那天結婚,兩天一起慶祝。”
  “我想收兩份禮物。”
  “收禮日子多著:新年、聖誕、生日、孩子們生日,結婚周年、情人節,商人最會巧立名目。”
  “宏子怎麽說?”
  “他說隨得你。”
  “那麽,就五月一號吧。”
  “我將一切交與婚禮專家與你聯絡。”
  “不不,我與他簽個名即可,你郭美貞當證婚人,把量子夫婦也請來觀禮。”
  郭美貞一怔,“這倒是簡潔。”
  “我不想鋪張。”
  “我會通知宏子。”
  “請宏子撥冗親自與我商議此事可好?”
  “我同他說。”
  宇宙看著郭律師,“關宏子以前可結過婚或是離過婚?”
  郭律師立刻回答:“我保證他從無結婚離婚紀錄,亦無私生子女,你倆身世一般清白。”
  宇宙咧開嘴笑。
  郭律師忽然說:“我向往盛大婚禮,穿著束腰束胸大紗裙珍珠鑽石什麽都不做不理單說誓詞與小小花童玩耍,親友雲集祝賀……”
  宇宙意外。
  她自嘲:“好比鏡花水月,空想一場。”
  宇宙按住她的手,“來日方長,那叫你著迷的窮漢會得出現。”
  郭美貞深深歎口氣。
  “陳應生與蘇群英伉儷好嗎?”
  “很好,他們已投入工作。”
  “你應向蘇女士學習,主動尋找幸福。”
  郭美貞嗤一聲笑,“甲之熊掌,乙之砒霜,我不作興侵犯兒童。”
  “陳應生已經二十多歲。”
  “幼稚不堪,帶他一世肯定是苦差,不過也許不用很久,哈哈哈。”
  宇宙說:“我去告密:有人詛咒他們。”
  “當著他們臉我也那樣說。”
  宇宙也笑。
  “經過近一年折騰,你倆終於結婚。”
  宇宙一怔,“有一年了嗎,我一點不覺得,仿佛隻是上月的事,我全然不覺四季變化,自冷至暖,我也不覺脫下外套,換過夏裝。”
  郭美貞惻然,“發生太多事,你哪裏還有時間心情理會細節。”
  宇宙卻有另外一個說法:“辦公室、車子、家裏,全部空氣調節,我再也不用在街上跑,當然也不覺得冷熱,我享福了。”
  大家都低下頭。
  過一會宇宙問:“郭姐,你對每個人都如此妥當?”
  “我盡量做到公平客觀。”
  “你是個好律師。”
  “宇宙,你有什麽事,盡避對我說。”
  “生活有了著落,又有工作消遣,我很高興。”
  宇宙的確一直在笑。
  兩人分手,宇宙回到公司,隻見稀客蒞臨。
  莊家欣把公司裏所有窗簾樣版都翻出來看個究竟,堆滿一桌一地。
  看到宇宙回來,跳起來與她擁抱。
  “宇宙宇宙,好久不見,別來無恙乎。”
  “你先坐下,慢慢說。”
  宇宙叫人換過熱茶,又收拾了布樣,握著她手,覺得今日終於可以與莊家欣平起平坐。
  “你看你,越來越漂亮。”
  “宇宙,我下月結婚,你一定要來參加婚禮。”
  原來如此,宇宙暗暗叫苦,這個結婚專家,今年又在何處結婚,她哪裏走得開。
  “這次在什麽地方?”
  家欣嬌嗔地說:“什麽這次那次。”
  宇宙陪笑,“仍在康華爾。”
  天下竟有這樣好脾氣的父母,宇宙豔羨家欣,一次又一次,他們為女兒主持婚禮,支持祝福她。
  “我爸媽時常請客吃飯,大家乘機聚一聚,多高興。”
  “是是是。”
  “請帖在這裏,宇宙,這次,你不必穿伴娘禮服,你與宏子在我婚禮上認識,你倆非來不可。”
  “你問過宏子沒有?我可不能替他作主。”
  “沒人可代他作主,我一味死纏即可。”
  正經事講完,家欣站起來四處巡視,“婚後我也向爸爸要求撥款開設公司。”
  “做何種生意?”
  “做時裝,專門替小姐太太訂購所謂限額生產的皮鞋手袋珠寶,第一時間在本市穿出炫耀。”
  宇宙鬆口氣,“幸虧不是與我們爭。”
  “宇宙你真可氣,你看你多能幹,一下子什麽都得到了,原先以為宏子與你更本不配對,可是聽說今日他對你唯命是從。”
  宇宙側頭想一想,“因為,我必須努力。”
  “我也得好好做人,總不能明年又結婚。”
  宇宙忍不住笑。
  家欣吃完蛋糕離去,從頭到尾,她沒有提到男方是何種族裔做什麽職業,那些無關重要,莊家欣不折不扣一生都是莊家的掌上明珠。
  助手出來收拾。
  宇宙問:“有無做成生意?”
  助手搖搖頭,“莊小姐玉笑珠香,敝店蓬壁生輝。”
  “那就足夠,說得好,這才是做生意應有態度。”
  晚上,宏子見到宇宙說:“家欣像是永遠十五歲,她在我辦公室纏足一個小時,叫我前往康華爾參加婚禮,她又要做新娘。”
  宇宙微微笑。
  “我的福氣是幸虧你一點不像家欣,你去不去?”
  宇宙點點頭。
  “那麽,我倆再走一趟,我隻能逗留一天,康華爾對我倆有特殊意義。”
  第二天,宇宙特別去請教專家該穿何種禮服。
  “第二次結婚,新娘本人穿什麽顏色?”
  “我沒敢問。”
  “假設她不穿白色,那麽,人客也不穿白,我一直認為如有疑惑,選淡黃或粉紅香奈兒套裝。”
  “人各一套可怎麽辦?”
  “婚禮原本是最悶場合,紅白黑服飾均不宜,你說還有什麽顏色可穿。”
  “你替我選吧。”
  “這真是我的榮幸,關太太。”
  衣服送來,宇宙一點也不喜歡。
  郭美貞一看,“都不像你,深粉紅捆金邊,可怕。”
  “或者外套可以保留,配牛仔褲。”
  “我見到某店有套灰色絲絨女士西裝。”
  “我立刻去看。”
  結果宇宙準備三套衣服,就那一天穿著。
  她還是第一次這樣隆重,要做關太太了,得替男家著想,若孑然一人,才不怕失禮誰。
  一日,她在店裏穿著紮染背心及裙子,與助手看油漆色版,一個年輕女子進來,四處瀏覽。
  女子身上正穿著郭美貞口中可怕的深粉紅捆金邊外套,什麽限量生產,還不是人人都有,宇宙沒好氣地笑。
  助手上前招呼。
  她要看畫,助手推薦了幾間畫廊。
  她問了幾個名字,助手把價格一一報上。
  她說:“我其實不喜歡國畫。”
  助手感喟:“早十年我在巴黎見過米羅的版畫不過數千法郎,現在當然漲上十倍。”
  “那麽,能否聯絡巴黎?”
  “我們收取二十個巴仙服務費呢,你可願意自己聯絡?”
  “我不讀法語,拜托你們。”
  助手送她離去。
  宇宙有點疑惑,問助手:“那是誰?”
  “一位美國華僑,姓胡。”
  宇宙想一想:“先收費。”
  “明白。”
  “多大年紀?”
  “看她雙手,大約四十餘歲。”
  宇宙點點頭。
  晚上,宏子同她說:“不如我們也在康華爾結婚。”
  “我猜想一天不夠,總得預先登記。”
  “我叫郭美貞去調查。”
  “郭姐按時收費。”宇宙提醒他。
  宏子卻不經意地回答:“誰不是呢。”
  宇宙噤聲,真的,誰不是呢,連她自己在內。
  由此至終,關宏子看人看事,比她透澈。
  宏子翻閱當日報紙,照例累極盹著,他太放心了,即將與他的歌詩慕結婚,她終於回心轉意,她恐怕是目前最了解他的人。
  宇宙接到一個電話。
  “你可是宇宙,我是家欣爸爸,宏子在嗎?”
  “莊家伯伯,你好,我立刻去叫他。”
  “他在忙?我同你說也一樣。”
  “不不,他沒事,我去叫他。”
  宇宙輕輕推醒宏子,把電話放在他身畔,他立刻轉醒,“是是,我倆一定到,屆時見。”
  放下電話,他說:“下次不必叫我,我正做好夢呢。”
  “什麽好夢,說來聽聽。”
  “夢見父母在我身邊,父親讀報,母親絮絮碎碎,不停說家務事。”
  “那確是好夢。”
  “你可有夢見父母?”
  “我對生母沒有記憶。”
  “你即將結婚,可要請她們到場臂禮?”
  “母女彼此心目中,全然沒有對方,不必了。”
  “我想你知道,要找的話,是可以找得到的。”
  “我不想找她。”
  “那樣肯定倒也好。”
  宇宙看著她未來丈夫,發覺他額角開始脫發,發線漸漸形成一個U字,老氣橫秋的他外型也比同齡男子較老。
  宇宙忽然想起陳應生一頭午夜般漆黑濃發,她老是想伸手指進去替他梳理。宇宙有刹那失神。
  “在想什麽?”
  “繼母知道我倆結婚是會高興的,你們很有緣份,她一直感恩。”
  宏子隻說:“那是應該的。”
  傭人捧出雞湯麵,他吃兩口,嫌油膩,要回家吃廚子做的點心。
  “宇宙,你也該搬過來了。”
  每個人每件事都需聽他安排,他從中得到樂趣,卻不顧他人感受。
  打算跟他一起生活的話,必須明白,對抗無益,量子與麗子是活生生例子。
  宇宙陷入沉思。
  第二天,那中年胡女士又來了。
  這次,要求見張宇宙,“她是你們老板吧,我想與她談談。”
  宇宙迎上去,“你找到適合的畫沒有?”
  胡女士挺疙瘩,“其實我也不喜歡西洋畫。”
  宇宙笑,“牆壁留白也是好事,我家一張畫也沒有。”
  胡女士凝視她。
  宇宙有點警惕。
  她心緒悲苦,真怕胡女士忽然開口說:宇宙,我是你的生母,我倆終於見麵了,你好嗎,結婚也不告訴我。
  她靜靜等對方開口。
  可是胡女士卻這樣說:“張小姐,我們是行家。”
  “啊!”
  “我在上海也有一家室內裝修店,用最名貴材料,收最高價錢,大城市消費能力強壯,極受歡迎。可是看到你的噱頭,我自歎弗如。”
  宇宙一怔。
  噱頭是滬語,指虛假綽頭。好比粵語中出術,並非恭維。
  胡女士肯定染上一些比較輕佻的滬人習氣。
  宇宙沉住氣微笑不語。
  “張小姐,你年輕貌美,我與你拍檔到上海大展鴻圖如何,何必屈居小小一個縣城?”
  口才這樣了得,宇宙不但沒被得罪,反而放下心中一塊大石,什麽都好,隻要別告訴她,她是她的生母。
  “怎麽樣?資本你四我六,利鈿五五分帳。”
  宇宙笑答:“隻怕我先生不讓我兩地跑,隻得婉辭你好意。”
  “你已婚?”胡女士好不失望。
  宇宙點點頭,第一次發覺有丈夫真好。
  另外有外國客人進門,她去招呼別人。
  過片刻,胡女士走了。
  助手說:“她留下上海地址,請你有空去探訪她。”
  “有沒有勸你去上海?”
  “她表示可以升職加薪。”
  “公然挖角呢,你怎麽講?”
  “我說胡女士,我不但有丈夫,且有一個讀三年級的孩子,我晚晚要替他補三小時功課。”
  宇宙微笑。
  她如釋重負,整日心情愉快。
  下午,郭美貞來找她。
  宇宙實在忍不住,問她:“郭姐,你每次找我,都自出門該刹那計算費用嗎?”
  好一個郭美貞,不慌不忙,不徐不疾地回答:“有時是,有時不,會計部自會核數。”
  宇宙籲出一口氣,“對會計部來說,我們都是一個檔案。”
  “你那個肯定複雜得多。”
  宇宙很會開玩笑,“你年資深,厚一點。”
  郭美貞加一句:“每年開一本新冊子,你也是。”
  “有事嗎?”
  “英國注冊結婚需預先登記,宏子決定回來簽字。”
  宇宙鬆口氣。
  郭美貞忽然說:“奇怪,他的反應與你一模一樣。”
  “怎麽樣?”
  “大家都如釋重負。”
  宇宙一怔,他也覺得越遲行禮越好?
  怎麽回,他一早希望結婚。
  “你什麽時候搬回大宅?”
  宇宙回過神來,“從康華爾回來再說吧。”
  郭美貞說:“大宅園子新添一張乒乓球桌,我忍不住玩了一會。”
  宇宙意外,“你與誰對打?”
  “我拉住司機,他不還手,我贏了他,乒乓這件事,講對手,太強太弱都不行,需旗鼓相當才好玩。”
  宇宙微笑,“有對手已經很好,至少球會得回頭。”
  “想到讀書時,愛上乒乓,下課後與同學三盤兩勝,打個痛快淋漓,一頭大汗,襯衫往背上貼,真好玩。”
  那時什麽都是美好的,男同學走過來,解下[孛頁]子上毛巾,替她擦汗,兩個人擁著對方的腰身,經過翠綠草地,到小酒吧去喝冰凍啤酒。
  郭美貞低下頭,她當然知道一生最好時刻已經過去,現在隻剩下兩千平方尺麵積公寓及兩架歐洲跑車。
  宇宙笑說:“我陪你打。”
  “你?不要你。”
  “你還挑剔呢。”
  “大事由天,小事由我。”
  她走了。
  下午,眾同事合力撮成一單生意,本月終告收支平衡。
  宇宙咀嚼著郭美貞的話:大事由天,小事由她。結婚是大事還是小事?
  對莊家欣來說,小事耳,每年舉行一次。
  對張宇宙來說,肯定是大事,她害怕結婚,但是一旦結婚,又永遠不想離婚。
  宇宙怕煞離亂。
  第二天她失手摔落一隻法國嘉利閃光玻璃花瓶。
  眼看就要打破,宇宙百忙中伸出腿去擋了一下,把它撞到地毯上落下,幸保不失。
  宇宙膝頭撞起一大塊瘀青。
  她雪雪呼痛。
  宇宙連忙找來一管藥膏,趁同事出外午餐,坐在一角,輕輕撩起裙子,在小腿上搓揉,搽了藥膏止痛散瘀。
  這時,忽然有人抬起那隻嘉利花瓶,輕輕放在茶幾上。
  宇宙抬起頭,看到一個年輕男子,正凝視她。
  她連忙放下裙裾。
  不知怎地,宇宙漲紅麵孔。
  那年輕人也有點訕訕。
  這一切不過是看了小腿皮膚。
  終於宇宙站起來問:“我可以幫你做什麽?”
  “啊。”他像剛剛想起來,“聽說你們代理鮑候斯家具。”
  “敝店有目錄。”
  “可以看一看嗎?”
  “可到這邊來。”
  “我聞到咖啡香氣。”
  “替你斟一杯,我們還有自製的巧克力餅幹。”
  他坐下來,挑了兩件家具:一張深棕色皮沙發及一隻同款四方大茶幾。
  然後他抬起頭,看到一盞大水晶燈,他看了看價格,吸口氣:“怎麽負擔的起。”
  宇宙毫不猶豫地說:“那麽,欠債好了。”
  他笑著伸出手來,“我叫鄧幸。”
  他接著放下名片,寫出支票,“家具到了通知我。”
  他推開玻璃門離去。
  宇宙看著他的名片,上麵寫著“蔣黃鄧建築事務所。”
  還沒讀完名片,他又回來了。
  宇宙看著他微笑。
  他用拳頭掩嘴咳嗽一下,有點靦腆,神情可愛,他說:“我想要那隻嘉利花瓶。”
  “沒問題。”
  “還有。”
  宇宙轉過頭來。
  “我在想,不知你可有空出來看場電影喝杯茶。”
  宇宙怔住,他想約會她,她忽然感觸,鼻子發酸。
  她是多麽希望有正常約會,宇宙的身體往前傾一點。
  她輕輕答:“這幾天我要出門到英國康華爾。”
  他很快回答:“那麽,我等你回來。”
  宇宙不知怎地,沒有拒絕,她也沒有答允。
  “再見。”他說。
  這次真的走了。
  同事們此時也陸續返來。
  晚上,宇宙發現腿上的瘀青形狀像一隻蘋果。
  第二天她與關宏子出發到康華爾。
  宏子一直嘀咕:“明年家欣若再結婚,恕不奉陪,來回二十多小時航程,苦煞人。”
  不知如何,他染了傷風,一直打噴嚏,飛機經過孟買上空,他忽然咳嗽。
  宇宙連忙檢查管家給她帶著的藥包,取出傷風藥給宏子,他吃完即睡,醒來嚷口渴,額角有點燙。
  下飛機趕到酒店,即時找到醫生診治,那醫生笑說:“多休息多喝水,喉嚨痛可含喉糖,就此而已。”
  宇宙總算放心,她與莊家通過電話。
  莊先生說:“我來看他。”
  宏子連忙說:“長幼有別,怎麽可以勞動你,我這就起程。”
  宇宙用凱斯咪圍巾繞緊他脖子,坐車到康華爾途中,宏子熱度退下,可是肚子饑餓,同宇宙說:“想吃粥”,宇宙笑眯眯取出一隻暖壺,打開,是香噴噴白粥。
  宏子驚喜,“你從何處弄到?”
  “你睡著時我向酒店廚房找來白米小兵慢慢熬成。”
  “謝謝你宇宙。”
  “不客氣。”
  到達康華爾,他精神好許多,反而是宇宙,忙了整個旅程,有點憔悴。
  這次莊家欣婚禮借一家鄉莊旅館舉行,宇宙立刻租了房間讓宏子休息。
  宏子說:“再做些粥。”
  宇宙到廚房找到雞腿,除皮切骨,煮了鍋雞粥,又添碟油菜,可惜沒有蠔油。
  這次,宏子吃了許多。
  他籲出一口氣,方才知道身邊有人是多麽幸福。
  轉過頭去,看到陽光下的宇宙正忙著把禮服自行李箱中取出,臉色有點蒼白,細結皮膚半透明,姿勢額外溫馴。
  都不像張宇宙了。
  以往的晶光呢,她眼眸裏黑瞳瞳的反映去了何處?
  她幫他穿上禮服。
  他問:“紐子還扣得上嗎?”
  “略緊一些,可能胖了三磅。”
  “不止了,”宏子歎口氣,“回去得好好運動。”
  主人家來敲門催人,宇宙連忙化妝更衣。
  她笑說:“下次帶保姆來。”
  宏子嗤一聲,“還有下次呢。”
  他倆下樓去,剛來得及看到新娘說“我願意。”
  原來新郎是洋人,金發碧眼,身段碩健,像街頭男士內衣廣告裏那種模特兒。
  宇宙表現得體,陪莊先生太太聊天。
  家欣走近,這次她穿象牙色短裙,看上去比上次更年輕可愛,她遞杯香檳給宇宙。
  “祝我白頭偕老。”
  “你才不要那樣長久。”
  “啐。”
  宇宙喝幹酒。
  家欣說:“做了關太太的你沉實老成得多,氣質與宏子越來越接近。”
  宇宙這才想起,宏子在什麽地方?
  他是否回房休息,抑或,在會客室與朋友說話?
  說聲對不起,宇宙一直找到大堂去,四處不見,她穿過花園。
  這次,莊家隻請了數十人,客人已紛紛散去。
  宏子走到什麽地方去了?
  正四處張望,忽然聽見他聲音:“歌詩瑪,你輸了。”
  關宏子的聲音興奮、響亮、活潑、神氣十足,更本不像一個剛退燒的病人。
  接著他說:“Glossimar,你為何不認輸?”
  宇宙伸手撥開擋著她視線的大束紫藤花,看到眼前情景,不禁呆住。
  她看到兩個人在花園裏打乒乓球。
  關宏子脫掉上衣,卷起袖子,大汗淋漓,可是精神百倍,飛來撲去地接球反擊。
  他的對手是一個少女,長發披肩,穿著橘紅色大蓬紗裙,一邊仰臉笑,一邊奔過去揮動球拍。
  球小,球拍小,她的手也小,十次有九次接不到。
  可是她裙裾飛舞,整個人似一朵朝霞般美麗,有幾次她像是要乘風而去。
  嗬,歌詩瑪是閃爍的意思,人如其名。
  該刹那,電光石火,宇宙明白了。
  她苦澀地牽牽嘴角,這少女,無論叫什麽名字,都是新的歌詩慕。
  關宏子又找到了對手。
  她靜默一會,低下頭,按一按心房,如釋重負。
  她回到房間,收拾行李,叫車子往飛機場。
  張宇宙的任務已經完畢。
  回程十多小時她累極入睡,服務員輕輕喚她名字,叫她進食,她都懶得動,歪著頭睡個痛快。
  她做了許多夢,像看到同事厲聲斥責她:“你一味做有什麽用?你得給老板看過,他若不喜歡你就得重做。”
  轉醒想起已沒有任何老板,大感安慰。
  天亮了,太陽光自飛機窗戶射入,外邊是雲海,宇宙呆呆想快到家了。
  她拎著手提行李,一走出海關,就看見郭美貞迎上來鬆口氣。
  宇宙意外問:“你怎麽來了?”
  郭律師看著她,“你看你唇焦皮躁,連頭發都是幹的,老了十年不止。”
  “是宏子通知你?”
  “他說你一個人跑掉,叫我四處找,我還以為你終於同哪個司機私奔,急了一陣子,後來查到你在飛機上,馬上來接你。”
  宇宙訕笑,郭律師一貫這樣幽默。
  “發生什麽事?”
  “他沒告訴你?”
  郭美貞搖頭。
  “別急,他回來會向你交待。”
  “他為什麽要把細節告訴我?”
  “郭姐,我回丹桂路。”
  到家,放下行李,她發覺頭重鼻塞腳步浮,宏子把感冒病菌全部轉嫁給她。
  宇宙請醫生檢查,大量喝水,服藥休息。
  三天沒回公司,同事們下班來報告業務,講完公事,這樣說:“有一個年輕人找你,問張小姐回來沒有。”
  “誰?”宇宙抬起頭。
  “他說他叫鄧幸,我們說你病了,他送來白色晚香玉,並且索取你家地址。”
  宇宙點點頭。
  “可以告訴他嗎?”
  “還不是時候。”
  “明白,他又問:你腳上瘀青好了沒有。”
  宇宙反問:“他的家具運到沒有?”
  “下月可以抵[土步].”
  郭美貞敲門進來,神色驚異,宇宙一看就知道是關宏子回來與她談過話。
  她坐到她床沿。
  “我們到書房說話,這房間細菌多。”
  “我不怕傳染,我每年注射感冒預防針,宇宙,發生這樣大事,你為什麽不告訴我?”
  宇宙失笑,“什麽大事,他怎麽說?”
  “宏子要求解除婚約,除照合約賠償,條件由你說。”
  宇宙覺得荒涼。
  不久之前,關宏子願意用一條右臂來換取她歡心,今日,他要越快摔開她越好。
  她們都看清楚了他的真麵目。
  父母離世後,量子與麗子看到的,也是同樣嘴臉吧。
  “他回來了,帶著一個人。”
  “我知道,她也姓張,叫歌詩瑪。”
  “宇宙,那是誰?”
  宇宙苦澀說:“那是他的新歡,比我年輕,比我漂亮,比我活潑,郭姐,他不再要我。”
  “是你沒有好好抓緊他。”
  宇宙低下頭,隔一會說:“來不及了。”
  “自始至終,你有沒有愛過他,你可試過珍惜他,你到底在乎他嗎?”
  宇宙沒有回答。
  “難道答案是不,不與不。”
  宇宙籲出一口氣。
  郭美貞震驚,“宇宙,你巴不得發生這樣的事:既可全身而退,又絲毫沒有虧欠他,相反,他還辜負你。”
  宇宙微笑:“讓我這樣說:我是一個幸運的人。”
  郭美貞站起來大聲吐氣,“真厲害,張宇宙,你並非弱女子。”
  “郭姐,沒有女子是弱女子。”
  郭美貞忽然笑了。
  這時,傭人捧進一大束晚香玉,花蕾累累,清香醉人。
  宇宙已知道由什麽人送來。
  郭律師說:“宏子想親自與你見麵。”
  “不用了,郭姐,你是最佳中間人,有話對你說即可。”
  “宏子覺得有必要向你親自交待。”
  “「我不要你了」這五個字由誰來說都一樣難聽。”
  “親自說比較禮貌一點。”
  “幸虧大家都十分文明。”
  “我叫他稍後來。”
  “給我時間梳洗打扮,這也是禮貌。”
  郭美鎮凝視她,“宇宙你已長大成熟。”
  宇宙無奈,“所以他不再愛我。”
  郭美貞告辭。
  宇宙捧起花蕾,深深聞那香氣。
  下午,她坐在露台看賬部,關宏子來了。
  她迎出去,“宏子,請坐。”
  不知怎地,兩人竟有兄妹般親昵。
  宏子歉意,“宇宙,店鋪賺歸你,蝕歸我,丹桂路這座公寓贈你,還有幾筆股票及現款,在郭律師處待你簽名,我們可否仍是朋友?”
  “你是我最好的朋友。”
  “謝謝你宇宙,我要結婚了。”他忽然宣布。
  “這麽快對方已經答應?”
  “都已經談妥,我把她父親的破產生意保住,贖回大屋。”
  他一直是英雄。
  其貌不揚的關宏子說下去:“原來她優雅的母親一直不知家道已經淪落,母女一直天真渾噩地生活。”
  宇宙微笑。
  “宇宙,你得原諒我。”
  太大方太不在乎,也不行,宇宙露一個淒寂的表情,“我都不知發生什麽,已被唾棄。”
  “宇宙,你忽然聽話了。”他把因由告訴她。
  是,自從發覺被陳應生欺騙,宇宙向命運投降,於是,他失卻挑戰。
  “宇宙,我仍然愛你。”
  “我也是宏子。”
  他倆擁抱一下。
  “婚禮就在下月——”
  宇宙忽然斬釘截鐵聲帶惱怒地說:“不用告訴我,我不會來。”
  關宏子點點頭,他滿意地走了。
  背影仍然矮小,五短身材,心機比身型大百倍。
  他關上門,宇宙蹲到地上,用手掩臉,肩膀上像是去掉千斤重擔。
  債務完全清除。
  幸運的她恢複自由身。
  她高興得淚流滿麵。
  下午,她正式到郭律師事務所簽署文件與關宏子解除婚約。
  回到家,她大字那樣躺在客廳地毯上,越想越慶幸,不禁哈哈大笑不絕。
  傭人嚇得躲進廚房不敢出來。
  過兩日,宇宙若無其事恢複工作。
  她瘦許多,三號衣裳仍覺寬鬆,手腳細得一如印支小孩難民般。
  鄧幸來看她,“回來也不通知我。”
  “你的家具到了。”
  “比圖樣更漂亮,我極之滿意,那盞水晶燈掛在貨倉式天花板上晶光四射,對比強烈。”
  “你的嘉利花瓶呢?”
  “它撞過你的膝頭,我把它放在寢室床幾上。”
  “你的家一定富藝術感。”
  “請隨時來參觀,對,我倆可以吃頓飯嗎?”
  宇宙忽然坦率地說:“我剛解除婚約,不像倉卒行事,我想靜一段日子。”
  年輕人嗬地一聲,隨即問:“多久?”
  宇宙答:“六到十二個月。”
  他看著她:“你是一個講道義的人。”
  宇宙笑起來,“謝謝。”
  “是誰錯?”他忽然問。
  宇宙輕輕答:“誰也沒有錯。”
  “總有個原因吧。”
  “真要追究,那麽,完全絕對必定是我的錯。”
  鄧幸笑起來,“你知道在什麽地方可以找到我。”
  他每天下午送蛋糕及鮮花來。
  同事們在玻璃窗裏看英俊的他充滿陽光笑容推門進來,然後若無其事地散開工作。
  過兩日,助手在宇宙耳邊輕輕說:“張太太又來了。”
  從她的語氣表情,她像是完全知道張太太的女兒正是宇宙前任未婚夫此刻的未婚妻。
  宇宙平靜地說:“人客進門,還不去招呼。”
  張太太表示女兒即將結婚,需要裝修新居。
  職員實在好奇:“幾時?”
  “他們下星期六注冊,往大溪地蜜月,隻有一個月時間裝修,全推到我身上,我隻得找你們。”
  “沒問題,你放心,張太太,我們不會辜負你。”
  張太太一走,宇宙吩咐下去:“叫她簽合約由我們全權負責,然後,睡房髹深紫色,客廳大紅,還有,金色浴室。”
  同事咧開嘴笑,嘴角從一隻耳朵拉到另一隻耳朵。
  “黑絲絨窗簾,天花板鑲鏡子,粉紅色大理石地板,找一張畢加索哭泣的女子複製品掛書房,大門打造成月洞門,別忘記檀香木花架子。”
  “我們會不會接到投訴?”
  “所以叫她簽署授權書。”
  大家太知道她們之間關係,認為一點也不過火。
  下午,郭美貞出現。
  “郭律師,今日大駕光臨,你代表什麽人?”
  “我一直是關宏子手下。”
  “什麽事呢。”
  “我來同你講,你可以隨時重新約會。”
  “我知道。”
  “聽說有位英俊男同學天天來。”
  “什麽都瞞不過你的法眼。”
  “但是,你們從來不曾一起出去過。”
  宇宙微笑,“這才叫做追求呀,郭姐,我享受接受與不之間的張力。”
  “我由衷羨慕。”
  “郭姐,我又活回去了:與同齡男生廝混,試探對方意思,考慮第一次約會是否應當接吻,該穿何種樣性感衣飾……”
  “聽說那男生極其英俊。”
  “高大碩健,會笑的眼睛,懂得選玉簪花送人,擁有許多閑情。”
  郭美貞長長籲出一口氣。
  那樣的男生市麵上還是很多的:陳應生、鄧幸,不過,女方也需有些條件,才有資格同他們玩:她們必需經濟獨立,永不可能成為他們負擔。
  “每次來,他坐你那位置,身體微微往前傾,像是想握住我的手,叫人緊張。”
  宇宙仰起頭笑。
  “還有一件事。”
  “什麽?”
  “為著自己店鋪名譽,請做多一個比較文雅的室內設計供張太太選擇。”
  宇宙哈哈哈大聲笑,“郭姐,你說的是。”
  玩笑開到此處為止。
  夥計們又趕了一個設計出來。
  可是,世事多意外,那麽文雅的母親,女兒的品味卻比較獨特,她選擇第一個設計,並建議加一頂黑紗釘亮片的帳子,以及一盞夜總會用的反光鏡子球。
  啊。
  大家震驚得不會說話。
  半晌,一個同事說:“鮑狄路。”那是上世紀初美國南部的妓院。
  宇宙笑出眼淚來。
  還有什麽難得到她呢:未婚夫結婚了,新娘不是她,她還幫他們裝修新居,做得似座妓院。
  就是這單生意,已叫他們全年收支平衡。
  之後,人流就比較疏落。
  宇宙再也見不到關家的親友夥計。
  新生活早期有點不習慣,電話一響,總以為是關宏子找,叫她在一小時內收拾行李趕到飛機場與他會合一起出遠門。
  但是沒有,他拿得起放得下。
  宇宙有點寂寥。
  她找出胡女士名片,打電話過去,胡女士意外,滿是笑意,“是否有機會談談?”
  “我想到上海看看。”
  “我做東,請你吃遍上海。”
  “我可否帶一個朋友?”
  “加多一雙筷子而已。”
  “一言而定。”
  就這樣講好了。
  那個朋友,傍晚見麵,宇宙閑閑地,十分技巧地說起上海之行:“你的家鄉在哪裏?”
  “我在美國西雅圖出生。”
  “祖籍呢,父母,祖父母在什麽地方長大?”
  “中國,讓我想,曾祖父在杭州做錢莊。”
  “同我一樣,你是江蘇人。”
  “你回去尋根?”
  “去看看也好,聽說新舊匯集,熱鬧得不得了。”
  鄧幸想一想,“我願意陪你去。”
  宇宙立刻說:“我想討得你專業意見,看投資氣候優劣。”
  鄧幸笑起來,“我盡力而為。”
  水到渠成,十分愉快。
  他忽然握住宇宙雙手,輕輕說:“比我想象中還小。”
  過一陣子,宇宙才輕輕掙脫。
  她左邊臉頰有稍微麻痹的感覺,真好,細胞全無恙,敏感依然在。
  他們結伴去到慕名都會。
  鄧幸說:“鼎鼎大名,如雷貫耳,英語字典中有「被上海了」一辭,指受騙、綁架、在大千世界中迷失。”
  “不名譽。”
  “一個人一件事出名,多少總帶些神秘的不名譽色彩,那才引人入勝。”
  這是在說誰呢,宇宙微笑。
  她說:“北京廣東等地名英文早改作拚音,隻剩上海與香港照舊。”
  “特殊才華特殊例子。”
  宇宙十分高興,說說笑笑,很快抵[土步].胡女士親自來接,休息過後,帶他倆大吃大喝四處遊覽。
  城市新區建築物沒有一絲協調感,雜亂新奇得另成一格,倒也有趣大膽。
  舊區情調令宇宙讚歎不已。
  鄧幸歎口氣,“名不虛傳。”
  宇宙說:“真像巴黎,一般是盤地加河流。”
  鄧幸說:“我的法語一直沒學好,你呢?”
  碟子上點心還剩一隻小籠包,宇宙知道鄧幸特別喜這種鮮肉餡一口湯的點心,連忙夾起放到他碟子上。
  鄧幸一聲謝送到嘴裏。
  胡女士看在眼裏,怪羨慕。
  她輕輕說:“這就是所謂如膠如漆。”
  宇宙笑,“一隻小籠包?”
  “你倆喁喁私語,好不熨貼,分明戀愛中。”
  宇宙否認:“不不,他是我專業顧問。”
  胡女士笑了,她請他們到南京東路的店裏小坐。
  店名飛芸,裝修如一間茶館,不約而同,叫客人鬆弛愉快,完全不像是來花錢,而是來休閑的地方。
  胡女士遺憾地說:“我的助手專業知識不足,得好好訓練,我想派人到你處學習,願以股份換取你寶貴經驗。”
  這十分公平。
  “你或可送他們出國閱曆,學好英語。”
  “我想一想,給你提一個具體方案,立一張簡單合約。”
  胡女士說:“宇宙你年紀輕輕,做事經驗步驟如此精密老練,叫人詫異。”
  宇宙微笑:“我年紀不小了。”
  “我亦欣賞你們辦事作風:一是一,二是二,什麽都事先立約說個一清二楚。”
  鄧幸說:“我與宇宙想到城隍廟逛逛,家祖母曾說那裏有極精致扇子。”
  胡女士納罕,“有那樣地方?我都不知道,我陪你們往玉佛寺吧,接著到東台古玩市場遊覽,倦了去真愛酒吧喝一杯啤酒;再到香樟飯店晚餐。”
  宇宙與鄧幸都笑了。
  胡女士感喟:“我開頭以為品味就是把品牌襯托得十全十美往身上罩,見過你倆,才知什麽叫風流倜儻,真的稱心如意,愛怎樣打扮都瀟灑好看:紮染毛衣襯牛仔褲,西裝配猄皮涼鞋……”
  鄧幸連忙說:“我們夠邋遢,你別見怪。”
  晚上,他們承認:“上海人真叫人舒服,他們特別聰明伶俐圓滑,人也漂亮。”
  “胡女士一講滬語,我側耳聆聽,作為男子,真不介意到上海工作。”
  宇宙說:“玩得真痛快,我吃得胖了好幾磅,前天胡女士才問:怎樣才可以像我那麽瘦。”
  “真的,你為何那樣瘦,是有心事?”
  “家母辭世不足一年,我又剛解除婚約。”
  “對一個女子來說,確是最大打擊,需時間治愈。”
  他們本來打算乘船往蘇杭,但是實在留戀大都會,逛舊貨攤就一整天。
  “這是個寶藏,明式仿造家具竟做得這樣精致。”
  胡女士說:“大量出口後質素已經差許多。”
  她帶他們參觀朋友居所,美輪美奐,水準甚高,但一如胡女士說:太過工整,幾乎照著建築文摘各種設計圖來做,有欠個人品味。
  “你看我們可有發展?”
  “市場較香港大百倍。”
  “目前趨勢是越貴越好,消費能力直線上升。”
  “要多來學習。”
  胡女士微笑,她目的已達。
  這時,他們路過一個地方,宇宙好奇問:“什麽叫少年宮?”
  “青年康樂會所,從前是大世界遊樂場。”
  “嗬,進去參觀。”
  走到二樓,隻聽見劈啪聲不絕,原來是一個乒乓球練習場地,數十張乒乓球桌共處一室,少年男女個個精神奕奕,身段敏捷,不停來回奔跑,接球發球,這是比賽,不是遊戲。
  宇宙看得呆住。
  “真精彩!”鄧幸走近去看。
  高手過招,其逢敵手。
  鄧幸在她耳畔輕輕說:“你若喜歡,我們回去也置一張球桌苦練。”
  宇宙微笑。
  她從來不喜歡球賽。
  但是她終於找到平手,與鄧幸能夠長遠嗎?她不知道,但是,享受目前的感覺已經足夠。
  她挽著他的手臂,把頭輕輕靠在他肩上,她不矮,他卻還比她高出大半個頭。穿球鞋,她隻到他耳邊,這樣強壯身型的男伴,女生夢寐以求。
  假期結束,胡飛芳送他們到飛機場,依依不舍:“記得再來。”
  “一定。”
  鄧幸輕輕說:“不如置一座公寓,閑時來住幾天。”
  宇宙抬起頭,看見候機室對麵有一個年輕男子凝視她,雙方目光接觸,他馬上不好意思轉頭避開。
  這男子與鄧幸完全不同類型,他帶著許多攝影器材,與同伴一起,像是不知從何處完成任務回來。
  他的朋友是外籍人士,攝影器材箱上掛著那人所熟悉的黃色長方框標誌。
  嗬,國家地裏雜誌,宇宙心向往之。
  那麽少時間,那麽多有趣的男生,張宇宙伸一個懶腰,她此刻是自由身。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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