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特首小姐你早

(2008-09-09 11:36:23) 下一個
  這是一個月黑風高的晚上。 
  蘇格蘭高原,深沉灰紫色天空,雷聲隱隱作動,極遠天際雲層之中透出閃電。 
  一輛黑色大房車正朝古老維多利亞式莊園駛去。 
  私家路十分遙遠,大閘打開之後還有好幾分鍾路程,一路上經過修剪的鬆柏樹紛紛掠過。車子駛近屋子,玄關的燈亮起來,一個穿管家服飾的年輕人開門出來等候。 
  車上是一名白發華裔男子,他推開車門,抬頭看看天空,正好看到一朵巨大烏雲掩到頭頂,他喃喃說:“可是要下雨了!?”年輕人趨向前,“初春時節,說不定落雹,鄧先生,王先生正在等你。” 
  客人拉一拉衣襟,下車來,“你叫什麽名字?” 
  “占姆斯,先生。” 
  這時,另有男仆出來招呼遠來司機。 
  女仆接過客人外套。 
  一把熱誠的聲音迎出來:“伯誠,別來無恙乎?” 
  那是大宅的主人了。 
  人客卻不為所動,悻悻說:“我好比熱鍋上的螞蟻,走投無路。” 
  主人說:“有話慢慢說,進來坐下。” 
  他把客人帶到書房,隻見四麵牆壁上全是一排排精裝圖書,大張皮沙發,柔和燈光,確是個說話的好地方。絲絨幔子遮住一半窗戶,隻見漫天撒下鬥大冰雹,打在地上沙沙作響,一下子草地上便罩滿白蒙蒙小彈子,蔚為奇觀。 
  室內爐火融融。 
  主人斟出威士忌酒,加冰遞上,“伯誠,喝一杯再說。” 
  鄧伯誠一飲而盡,隻覺得醇酒象絲絨般滑進喉嚨,安撫他焦躁心靈。 
  “再來一杯。” 
  他坐下,歎口氣,“王灼榮,融島快陸沉了。” 
  主人聽了,隻微微一笑,“都說政客比文人還多大話。” 
  “你知道這是事實,並無誇張。” 
  “融島並非一個國家,它頂多隻是一個縣,後邊有強大中央政府支撐,你同我放心。” 
  “老王,融島不可融入其他省份,融島必須保留百多年來獨特屬貌。” 
  “大勢所趨,伯誠,你應放開懷抱,迎接新的局勢。” 
  “不,老王,你聽我說。” 
  主人有點無奈,多年老友,非讓他把話講完不可,可是他肯定一說好幾個鍾頭,累死人,他暗暗打一個哈欠。 
  他按鈴叫仆人。管家進來,他吩咐廚房作消夜。然後補一句:“請關小姐來一下。” 
  然後他才問客人:“你說到――” 
  “王灼榮,你出山吧,融島栽培你,現在是你回報融島的時候了。” 
  王灼榮隻是笑。 
  他老朋友急躁,“你長年躲在這種陰濕的地方作什麽?難道從來不想念過去與我們在一起運籌帷幄的日子?” 
  這時有人推門進來:“找我?”聲線甜美,說話象唱歌一般。 
  聲音的主人約二十多歲,長發披肩,穿一件絲袍,容貌亮麗,一見有客,“喔唷”一聲,笑著退出去。 
  王灼榮攤攤手,“那是我的女友關明媚,你明白了吧?醇酒美人,我在此隱居,一百年也不悶,你別想我再出來螻蟻競血,勞碌三十年,目的純為替自己贖身……少無適俗韻,性本愛丘山,誤墮塵網裏,一去三十年……我無論如何不會再現身,長話短說,伯誠,歡迎你來探訪。” 
  “老王……” 
  “伯誠,融島起初叫熔島,因為人人知道它是一個大熔爐,包含多種族文化,有容乃大,在這個大城市內有才之士都可以發揮才能,得到社會賞識,後人覺得熔字火漆太大,太過霸道,一致通過,叫做融島。” 
  “這曆史我知道。” 
  “人與事都有命運,不可強求。” 
  鄧伯誠沒好氣。 
  幸虧這時,男仆捧進宵夜,原來隻是一碗陽春麵。 
  客人餓了,老實不客氣吃起來,又覺這碗麵香滑可口,絕非一般白麵可比。 
  吃罷,隻見那關小姐又探進頭來,這回,已經換了便服。 
  她陪坐一會,說幾句話。 
  人客隻覺得女郎嬌俏可愛,全不做作,天生活潑天真,叫人如沐春風。 
  怪不得王某人在這裏靜享清福,南麵王不易。 
  主人對客人說:“有話明日再說,你長途跋涉,想必累了。” 
  男仆進來說:“鄧先生,請走這邊。” 
  鄧伯誠隻得退出書房。 
  那一夜,他在靜寂的客房睡得很好。 
  第二天,有大量雜聲把他吵醒。 
  從二樓窗口看出去,隻見管家占姆斯與一大班年輕男女交涉。 
  這班男女舉著示威抗議牌子,打著鼓,吸引注意。 
  牌子上血紅大字,寫著“獵狐者死”、“禁止獵狐”、“獵狐無人道”等字牌。 
  原來大清早來抗議獵狐。 
  推開窗戶,隻聽得管家說:“你們走錯地方了,這裏沒有馬廄,我家主人從不獵狐,你們別浪費時間,各位可要喝杯熱可可?” 
  眾青年垂頭喪氣。 
  有人問管家:“這附近哪一家獵狐?” 
  仆人用紙杯盛出飲料餅幹,那班示威者也不抗拒,紛紛自便。 
  管家微笑,“往這裏走,約莫兩裏路遠,步行四十分鍾左右,可抵達巴而摩路行宮,女王陛下或許備有獵狐設施,你們可到該處示威。” 
  眾年青人麵麵相覷,知道受到揶揄,敗興而去。 
  鄧伯誠看得笑出來。 
  大門關上,不一會又打開。 
  原來是主人與女友吻別。 
  女郎說:“我先到倫敦,再往巴黎,三日即返。” 
  “我等你。” 
  女郎不大放心,“我已買通某些仆人,你當心行為。” 
  王灼榮笑了,“你少淘氣。” 
  鄧伯誠無比豔羨,隻見一架直升機遠遠飛至降落,主人送女友上直升機。 
  真的,生活如此舒適自在,誰還會複出? 
  稍後,他與主人在早餐桌上會麵,咖啡香鬱,他連喝數杯。 
  “王灼榮,你不出山,至少同我推薦一個人。” 
  “融島到底怎麽了?” 
  鄧伯誠歎口氣,“年中李如澗就榮休了。” 
  “什麽人繼任?” 
  “無人願意出來繼任。” 
  “怎麽可能!” 
  “人人想法同你一樣,誰也不想出來做這份苦差:天天挨批挨鬥,還需日理萬機,站不是坐也不是,老李退休,若職位懸空,中央隻得派人下來……” 
  王灼榮笑容收斂:“嗯。” 
  “原先以為融島有的是野心勃勃,愛好功名的才俊,可是你看多麽令人失望。” 
  王灼榮象是一下子從溫柔鄉中走了出來。 
  “融島為它的成功所害。” 
  “這話怎麽說?” 
  “這小小地方擁有五千年來華文從來未曾有過的自由,獨步天下,所有放肆不羈的相反意見都可獲發表,漸漸形成放縱!太痛快了,隻有破壞,並無建樹。” 
  “老王,言論自由是融島至大資產。” 
  “我同意,可是許多人覺得頭痛:李如澗不止一次回過來指摘新聞界對他不留情麵,把李夫人發型服飾都取出揶揄,每季評分,對內對外,都隻給不及格。” 
  鄧伯誠苦笑,“作為首級顧問,我也挨罵,我同你講,背後有人傳你謠言是一件事,但是報紙頭版鬥大字頭條指名道姓叫你下台滾蛋又是另一件事。” 
  王灼榮回答:“你可以回罵他們水準低,不明就裏,你維持緘默,是因為你有涵養風度,保留辯駁權利,但,言論自由不可少,一個政府必須有量度容忍更壞的惡性批評。” 
  鄧伯誠喊痛那樣叫起來,“喂,政府裏也是人。” 
  王灼榮笑,“忍受不了熱度,最好走出廚房。” 
  鄧伯誠悻悻,“所以再也無人出來繼任首長一職,你知道後果是什麽? 
  王灼榮沉默。 
  “後果堪虞。” 
  王灼榮答:“經濟複蘇在望,前景大好,大部分市民根本不在乎誰擔任領導。“ 
  “李如澗是第五屆首長,條例指明,六屆之後,融島可一人一票自由選舉政府首長,這是何等樣特權,曆史性大躍進,怎可棄權!” 
  “真的沒有人出來繼任?” 
  “同高如山及於金玉談過。” 
  “他倆一向好名。” 
  “都不願作這職位。” 
  “世上竟有此奇事。” 
  “想法都同你一樣,你願否出來?隻一年,十二個月後你大可請辭,然後融島可獲一人一票自選首長。” 
  王灼榮笑:“這十二個月內,我一生結交的女友玉照都會刊登在報章上。” 
  鄧伯誠不出聲。 
  “我兩任前妻為何同我離婚,我性能力的高低,銀行存款數目,全部暴露人前,生活瑣事會給漫畫家畫了本子嘲諷。” 
  鄧伯誠隻得攤攤手。 
  “不,我覺得融島不需要我。” 
  鄧伯誠看著染色玻璃外的綠茵草地,神情沮喪。 
  “來,老朋友,我與你到草地散步。” 
  他倆披上外套走到老遠,隻見綿羊成群走過,石築圍堤上長滿紫色石楠,空氣清新如水晶。 
  鄧伯誠歎口氣,“嗚,我也不走了。” 
  “回想你我一生,自小是模範青年,孜孜不倦,勤學向上,吃多少苦也咬牙直過,但是伯誠,歲月不放過任何人,轉瞬間已是中年人,我想留些時間給自己,做些自己喜歡做的事,請允許我自私一次。” 
  “老王,我無異議,隻是,希望你給一個錦囊。” 
  他倆坐下來,望向天際,一隻友善的牧羊犬走近搖尾。 
  鄧伯誠這才明白,步行近三十分鍾,卻仍在王灼榮莊園範圍之內。他擁有的土地麵積恐怕比融島還大,要他出山,勢無可能。 
  “你對融島忠心耿耿。” 
  鄧伯誠點頭,“許多人罵我是庸才,但我愛融島,天才像你,但不願出力,又有何用。” 
  他動氣了。 
  “老王,”他意興闌珊,“下午我就回融島去。” 
  “別急,隻有十二個月?” 
  鄧伯誠大喜,“你回心轉意?” 
  王灼榮搖搖頭。 
  “回去吧。” 
  “伯誠,我向你推薦一個人。” 
  “誰?” 
  這時王灼榮身上響起鈴聲。 
  他自袋裏取出一隻銀底粉紅色手提電話,轉過頭去絮絮細語。 
  “是是,我仍與鄧先生在一起,你放心,我不會走開。” 
  他把那隻電話對牢老友,原來小小對話器還有視像拍攝傳真器。 
  鄧伯誠隻得向關小姐擺擺手。 
  王灼榮關上電話。 
  他說:“自十五歲起我就渴望有關明媚那樣的女友。” 
  “我明白。” 
  “我從未做過少年人,十五歲那年,我半工讀,部分薪水還需養家。” 
  兩個中年人往回走。 
  管家占姆斯架著小房車出來接他們,遠遠停住了車。 
  “吃了午飯才走。” 
  鄧伯誠卻累了。 
  廚子的一碟橘子鴨做的美味無比,他多喝了一點紅酒,回房收拾行李,倒頭盹著。 
  醒來已近黃昏,房裏不知誰人捧進一盆水仙花,幽香撲鼻。 
  他推開窗,看見有幾隻雉雞飛過,銀綠色羽毛煞是好看。 
  他下樓去吃下午茶。 
  沒想到遠在異國高原可以吃到新鮮生煎饅頭。 
  “來,伯誠,喝一杯龍井茶。” 
  鄧伯誠苦笑說:“我真要走了。” 
  “你還沒聽我向你推薦誰。” 
  “誰?” 
  “我有一個兄弟,英年早逝。” 
  “我聽過這件事,深覺可惜,他好像比你大一歲。” 
  王灼榮歎口氣,“正是,他與大嫂交通失事失救,遺下一子一女,女兒今年二十六歲。” 
  鄧伯誠揚起一條眉毛。 
  “她叫王庭芳。” 
  “一個小女孩?” 
  “二十六歲不算小了,未婚,獨身,品格良好,十三歲進倫敦大學修人文學及新聞係,十八歲在史密夫讀完博士往聯合國工作,此刻幫安南屬下一組研究第三世界國家節育問題,已有十年工作經驗。” 
  鄧伯誠瞪大雙眼。 
  “一年,十二個月,我想她能勝任。” 
  “你開玩笑!” 
  “不,我說真的,初生之犢不怕虎,她出身富裕,肯定不會貪汙瀆職,身家清白,沒有曆史,學識與工作能力一流,精力充沛,一日工作十六小時毫無倦容,這樣的人哪裏去找。” 
  “隻是一個普通女孩!” 
  “那樣還算普通?” 
  “這世上滿是有能力父母栽培的平凡天才兒童,融島怎可交在他們手中。” 
  “伯誠,你迂腐,融島一早應轟走你這樣的首席顧問。” 
  “政治不是藝術,單憑想象力及創意行嗎?” 
  “你已走投無路,不轉彎更加不行。” 
  王灼榮取出一張照片放在桌上:“王庭芳。” 
  照片中是一個清麗可人的年輕女子。 
  “這可不是參加華裔小姐比賽。” 
  “伯誠,你與其他攝政王的指標其實是一年後一人一票,這一年後由誰出任都一樣。” 
  “我不能接受這樣兒戲的人選。” 
  王灼榮看著老友,“無論哪個機構得到王庭芳這樣的人才都應慶幸。” 
  “我不是那樣意思。“ 
  “那麽,算是我誤會,你也不要介意。” 
  王灼榮的話已說完,他站起來預備送客。 
  鄧伯誠遲疑一下,忽然之間作出一個決定,他把桌子上王庭芳的照片及履曆收進公事包裏。 
  “你說得對,老王,依此刻民智推理,一人一票可能選出當紅歌星小露寶。” 
  王灼榮微笑,“質素也不會比本世紀曆屆美國總統更差。” 
  鄧伯誠笑得哽嗆。 
  他們互相拍著對方肩膀。 
  司機把車子駛出來,鄧伯誠有要事在身,匆匆上車去了。 
  那一天,淅淅下著油似細春雨,水仙花一望無際的在路旁盛放。 
  鄧伯誠不由得自言自語吟起來:“美麗水仙,我們為你早逝哭泣,如早升旭日,尚未看到午辰…。。”這是他在大學讀英國文學時背過的濟慈的詩,至今尚未忘記。 
  車子經過,大閘門又緩緩關上。 
  在地球的另一頭,小小公寓房子內小小臥室,一張雙層床,下格睡著一個小男孩,上格卻是個年輕人,床不夠長,雙腿伸也不是縮也不是,他也勉強將就,睡得十分香甜。 
  外邊狹窄的客廳,年輕人的兄嫂正忙著張羅早餐,吃了好上班去,小市民生活節奏緊張。 
  “去叫小寶起來。” 
  “這孩子十歲整,日日需父母苦苦哀求才會洗澡、吃飯、做功課、起床、睡覺。” 
  “沒有一樣自動,是謂小孩。” 
  “他抱怨鞋子又小了。” 
  “是,每隔三個月褲子太短、衣服太窄。唉,黃口無飽期。” 
  大嫂進房去把孩子拉起來梳洗。 
  “真得訓練小寶獨立。” 
  “一日到黑恐嚇他要不學乖要不送去寄宿,一日麵青唇白回來說:媽媽黃鬆治去了倫敦寄宿,原來真有如此悲慘遭遇,我說你別擔心,我家負擔不起這種刑罰。” 
  孩子惺忪換上校服。 
  大嫂瞄了房門一眼,“二叔這一覺又得睡到下午。” 
  “別去理他。” 
  “半年了,不知是我們成功抑或是他失敗,也不見他找工作,成日吃了就睡,其樂融融。” 
  “你是大嫂,包涵點。” 
  大嫂說:“我替他可惜。” 
  一家三口出門去。 
  在電梯裏大嫂還在說:“當日老爹辭世,節蓄公平分兩份,我倆用來置業,至今經濟稍微複蘇,日子還過得去,他卻用來留學,如今多才博學,一肚皮學問,日日睡懶覺。” 
  “他好像打算教書。” 
  “校車來了。” 
  周啟之在小床上轉個身,他每句話都聽到。 
  他睜開雙眼,心裏想:真該找工作了。 
  可是全部資本已經用來遊學六年,文憑一大堆,戶口無一文,究竟會些什麽,他也說不上來。不過再不搬出去,怕啟超在妻子麵前日子不好過。 
  連侄兒小寶也問他:“二叔,你不上學,也不上班,你做些什麽?“ 
  這便叫做社會壓力。 
  他起床梳洗更衣,電話響了。 
  原來是早他三年回來的老友林森。 
  “啟之,出來喝杯茶。“ 
  “半小時後我到你辦公室見。“ 
  需開口了,已經睡飽,真該找份工作,賺取薪酬,養活自己。
  周啟之找到林森,開口說出要求。 
  “我知道你有三張文憑:一張言語係、一張英國文學係、另外一張新聞係,但市場所需是管理科人才,要不,做電腦動畫,還有生物科技也吃香,那麽三師也總找到飯吃。” 
  周啟之攤攤手。 
  林森說:“啟之,一早同你說,要不教書,要不來幫我。” 
  “四間大學裏我都遞了申請表,遲遲未有答複。” 
  “有無興趣到政府工作?” 
  周啟之隻是笑。 
  “那麽,到鄙公司上班。” 
  “你辦報紙雜誌,用不到我。” 
  “你看不起我。” 
  “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林森說:“你不明何以一個論文寫《莎士比亞四大悲劇中人物與中華文化密切關係》的博士會得在融島辦秘聞雜誌。” 
  “林森,這話可是你自己說的。” 
  “啟之,掀開名人假麵具是十分有趣的一件事。” 
  “把人臉皮都剝開,未免血淋淋。” 
  “當年回流,我也像你這樣,在家躺了一年,高不成低不就,結果承繼了舅父這間領先出版社,一做下來,其樂無窮。” 
  “華人有一句話,叫久入鮑魚之肆。” 
  “你做不做?” 
  周啟之歎息:“我連住的地方都沒有。” 
  “我在郊區有一間小平房,另外可派一輛吉普車給你,從今日起,你是領先雜誌特約記者。” 
  “什麽?” 
  “你是新聞係高材生,當年你帶領一班同學協助教授破了一宗陳年舊案,甚獲好評。我至今記得,津津樂道。” 
  “性質不同……” 
  林森看著他。 
  周啟之靜下來。 
  “本公司員工福利著名超卓,另設獎金,你放心做。” 
  周啟之不出聲。 
  “你的首宗任務是這個。“ 
  林森把一張大頭照片放在桌子上。 
  周啟之隻見照片中是一個清秀的年輕女子,一眼吸引他,他從未見過那樣炯炯有神的眼睛。“這是誰?“ 
  “啟之,你在山洞睡太久了,這是融島特區最新行政首長王庭芳。” 
  周啟之大大訝異:“這是幾時的事?” 
  “你家不看新聞吧?下午侄兒霸住看日本動畫,晚上大嫂看長篇話劇,你完蛋了。” 
  “不,我肯定從未見過這女子。” 
  林森嘻嘻笑:“啟之,消息自日本東京傳來,官方尚未證實。” 
  周啟之坐下來:“日本人仍然對我們這樣密切注意?” 
  “真可怕,他們派拍攝隊到上海北京也還算了,可是一直取道延安窯洞,又代表華裔追尋黃河源頭,當然不會放過融島。” 
  “虎視眈眈。” 
  “日本人把王庭芳的背景查的一清二楚。” 
  “她叫王庭芳?” 
  “是融島一班智囊幕僚破釜沉舟推舉的人才。” 
  “你指酒囊飯袋。” 
  “當然,在融島,你可以持有相反意見。” 
  兩個老同學齊齊唏噓,“真是大幸。 
  “所以,這是你的任務。” 
  “什麽是我的任務?”周啟之張大嘴。 
  “特首小姐王庭芳。” 
  “什麽叫王庭芳是我的任務?” 
  “發掘特首小姐貼身秘密,令城內好事讀者瘋狂,使鄙雜誌銷路節節領先,獨占鼇頭。” 
  “你瘋了。” 
  林森拉長麵孔,“連東洋人隔著一個東中國海都感興趣的事,我們怎可放過。” 
  林森取出一本周刊文春掀到某頁,圖片中正刊登王庭芳同一幀近照。 
  周啟之看到內文其中一句說:“伊平日喜穿香奈爾套裝,但星期六一定脫下高跟鞋換上平底…” 
  “你看,同胞能不爭口氣嗎?” 
  周啟之說:“這是特區最後一屆推舉的首長,你莫壞了大事。” 
  “我們是做新聞的人,需報道事實,焉可天天在蛋糕上塗奶油。” 
  “林森你叫人對新聞自由這四個字另眼相看。” 
  林森取出一隻信封:“薪酬、門匙、車匙,全在這裏,工作立刻開啟,你做,還是不做?” 
  周啟之歎口氣,“逼良為娼。” 
  林森猙獰大笑:“逼你是社會,不是領先雜誌。” 
  “你好像很高興。” 
  “周先生,這十年來,凡是賺過一點合理報酬的編輯與撰稿人,均從秘聞雜誌出身,即使離職,還引以為榮,念念不忘,如果沒有我們,文人哪裏去賺壹圓美金一個字?都還孵在沒有冷氣的老報館作業,還有,算起稿費來,要扣標貼!領先有什麽不妥,你說說。” 
  周啟之抹了抹額角的汗。 
  “等到大學給你長期合約,你大可離開領先,然後撰文痛罵領先這等敗類是害群之馬。” 
  周啟之點點頭,“我一定會那樣做。” 
  林森把信封推到他麵前。 
  周啟之把它收進口袋。 
  “領先有一組人正在策劃這件事,我們會通知你怎麽做。” 
  “嘩。” 
  “我們工作態度一流,讀者要什麽,我們提供什麽,人家怎樣看待我們,管它呢。” 
  一輛小小半新舊吉普車在門口等他。 
  周啟之打開信封一看,裏麵裝滿千元鈔票,足足一寸厚,老友待他不薄,他駕車到平房宿舍。屋裏布置簡約,但是設施應有盡有。 
  周啟之躺在沙發上歎口氣,就這樣,走進火坑,萬劫不複。 
  啊,找到工作了。 
  他離開新加,往商場買了若幹禮物。 
  一直聽兄嫂說想要一架平麵直角型電視,他即時替他們辦妥。 
  侄兒要的最新電子記事簿也有現貨。 
  周啟之忽然覺得他有資格做人二叔了。 
  啟超兩夫婦均是官校老師,下午四時多,他們一家三口拖著疲倦身軀回家。 
  看到禮物,精神一振,歡呼起來。 
  “這是怎麽一回事?” 
  周啟之答:“找到工作了,今晚搬出宿舍住,這是我新地址電郵電話,打擾兄嫂這麽久,不好意思。” 
  大嫂眉開眼笑,象是看到太陽升起來那般,“真舍不得你走。“ 
  小寶一直叫:“二叔二叔,幫我將手提電腦充電。” 
  周啟之忽然明白都會這許多女郎縱身跳入淫逸火坑的原因。 
  大哥輕聲問他:“是什麽工作?” 
  他回答:“大學裏文書工作。” 
  他沒吃晚飯就告辭了。 
  小寶追出門來話別。 
  “二叔,有一套任天堂……” 
  “你寫給我,我明日派人給你送來。” 
  回到宿舍,他取出王庭芳小姐的照片,貼在書房的布告板上,這才是真正老板呢。 
  又把領先雜誌交給他的中英法文資料看個清楚。 
  文字重複著王小姐履曆,因為年輕,她毫無曆史汙點,那班智囊也許終於移植了若幹腦細胞:給你一張白紙,你最多批評她是一張白紙。 
  周啟之打電郵到聯合國問朋友“你可聽說過王庭芳此人?” 
  答複很快就來了,“最近才聽說,她已離職,傳說有優差等著她,大家好奇,急急打聽,近身同事說王庭芳果斷、沉默、辦事能力屬甲級,但最為人樂道是她修理容貌,請記住聯合國有萬多名員工,我雲人亦雲。” 
  嗯。 
  “推薦她做新工的人叫王灼榮,你應知道他是誰,他是融島鼎鼎大名的紅頂商人,是王小姐的親叔父,王小姐父母雙亡,可以說由叔父養大,可以想象王小姐不過出麵,末後另有功臣。聽說王先生對侄女說:你的秘訣是什麽也不用做。” 
  啟之笑出聲來。 
  真有趣,諸文藝青年盼望多年的大時代終於來臨,卻未料身曆其境,竟會如此詼諧。 
  搬了出來,周啟之靜了好幾天。 
  他可以一覺睡到日上三竿,再也聽不見中文電視台那些天大哭大叫大笑大鬧大跳得噪音,全世界都沒有融島那樣歇斯底裏的電視節目,真不知是成功抑或失敗。 
  領先的精英到他家開會。 
  小組共十個人,他們叫啟之做先鋒,“啟之象書生,人家不易起疑。” 
  “他本來是書生。” 
  “現在不是了,啟之,此刻你是秘聞記者,這是你的生活工具。” 
  攤在桌子上的是筆狀攝錄影器,打火機錄音機,針尖麥克風…… 
  周啟之笑了,“你們忘記一件事。” 
  同事一絲笑容也無,“什麽事?” 
  “我如何接近王庭芳?” 
  同事不慌不忙答:“我們已經買通了她家三十年老司機,他將退休,推薦你去繼任,你是他外甥。” 
  啊。每個人都有一個價錢。 
  “當然,王小姐白天自有官方司機接送,可是夜生活更令我們感興趣。” 
  “也許她夜間也用官方司機。” 
  “不,王庭芳是知識分子,她懂得規矩,下了班,她決不會貪納稅人便宜。” 
  “嗬,市民有福了。”同事語氣有點諷刺。 
  “誰說不是呢,她工作能力、人格品德,都比官場老油條勝十倍以上,誰知道,誤打誤撞,也許真能做些什麽出來,又或許什麽都不做,也造福人群。” 
  這時另外一位同事取出一軸圖則,在大桌子上攤開,隻見是一張詳細的街道圖。 
  “這裏是鳳凰台,王庭芳會住進一號,附近,這幾條街道完全不準停車等候,拍攝實在不易,隻有在牡丹格才能有機會用遠鏡頭拍攝。我們已在該處租下一個單位,”他取出大廈照片,“自這個窗口看出去,可以清晰見到鳳凰台一號大門。“ 
  周啟之發現,如此部署,不惜工本,幾乎同打仗一樣,為的是揭密,值得嗎? 
  “我們為讀者服務。“ 
  “可是,王庭芳還沒有上任。” 
  “請讀明日新聞。” 
  “主要工作還是得由啟之進行。” 
  “啟之,加油。” 
  周啟之見他們一本正經,不禁啼笑皆非。 
  這時,組長把手放在他肩膀上,“啟之,無論做什麽工作,一定要認真做好它。” 
  啟之汗顏,“是,是。” 
  一天到晚自覺大材小用,懷才不遇,又有什麽用,更賤多七成。 
  手頭上無論擁有什麽都是最好的,必須盡忠職守。 
  “啟之,明日起你將學習駕駛大型房車,公司派了師傅給你。” 
  “明白。” 
  “別忘記我們有大量競爭對手,用同樣或更勁辣的手段爭取新聞。” 
  接著下來,組長分配各人工作。 
  輪到啟之,他說:“啟之,你負責每日提供500字,配圖,你的欄名叫《特首小姐你早》。” 
  “你自新聞係畢業,此事難不倒你。” 
  “可是,每日500字,何以為繼?” 
  “那就看你的了。” 
  啟之叫苦:“她遲早發覺身邊有奸細。” 
  “那也同樣看你本事,你得巧妙隱瞞身份。” 
  “嘩,我好慘。” 
  同事們都笑起來。 
  “啟之,我看好你,沒問題。我們回報館向林森匯報。” 
  也許公務員工作態度如果象他們這般起勁努力認真,可能環境會完全不同。 
  周啟之覺得他象已加入一個秘密組織,宣誓入會,歃血為盟,以後要離開,可能死無葬身之地。 
  晚上,他躺在舒適的床上,對是非黑白似乎失去辨認能力。 
  第二天一早他醒來,打開電視,被爆炸震撼性新聞吸引。 
  王庭芳在十多位政治元老推舉下繼任。 
  那樣年青,那樣秀美,怎樣擔當重任? 
  一看她身邊十多名穿黑西裝的中年男子,周啟之想到小學時做過的一個科學試驗:老師坐桌子上,廿多名同學每人隻用兩隻手指,一起運力,便可把桌子連老師一起抬離地麵,他們想必用同一方式。 
  王庭芳穿著一套天藍色西服宣誓為融島忠誠服務,那素淨明亮的顏色,使她看上去高潔無匹,真是最佳選擇,衣服發式,想必由專人策劃。 
  她短發撥往耳後,更覺英姿颯爽,全身並無任何首飾,表示實事求是。 
  儀式一貫亢長沉悶。 
  啟之本來想看到完場,但是教車師傅已來找他。 
  一小時下來,啟之的駕駛技術被師傅批評得流血。 
  “去非法鬥車的話你不做大哥也做得了阿二,載客呢,即日掃地出門。” 
  “我願意學習。” 
  “這還差不多,孫子兵法說:欲速則不達。” 
  是嗎?孫子說過那樣的話嗎? 
  不管它了,周啟之從頭用心學習駕車。 
  穩、順、捷是三字秘訣。 
  三天之後,啟之已大有進步。 
  深夜,電話鈴響:“啟之,明早七時你到鳳凰台去麵試。“ 
  啊,大日子來臨。 
  師傅天未亮就來找他。 
  “看到東家,恭敬、含蓄,眼神不可正麵接觸,低聲肯定地稱呼王先生、王太太,或是王小姐已經足夠,明白嗎?“ 
  啟之自覺象上陣打仗,“知道。” 
  “祝你好運。” 
  第二天一早,他準時到一號按鈴。 
  女管家出來應門,“你是宋伯的外甥小周?這邊來。” 
  鳳凰台一號布置異常樸素,白牆、木板地,一塵不染,燈飾、家具,比一般民居還普通。 
  但是簡約中有一股莊重氣勢。 
  啟之被帶到偏廳,一早有人等他。 
  那是一個濃眉大眼的年青女子,神氣活現,穿著便服長褲,她伸伸手,“請坐,我叫愛司,負責保安。” 
  隻見她指節起繭,一看就知是空手道好手。 
  愛司上下打量新來司機,又查閱他履曆。 
  隻見小周麵貌端正憨厚,又不多話,已覺及格。 
  她把他姓名地址拿去警署覆核,證實是一級良民。 
  “你幾時可以上班?” 
  “今日。” 
  “管家會給你製服。” 
  “知道。” 
  “記住,外人無論問起什麽,你一概搖頭不知,明白嗎?” 
  “知道。” 
  愛司轉頭問管家:“王小姐準備上班沒有?” 
  “她十分鍾下樓。” 
  愛司對小周說:“日更司機獐頭鼠目,我不喜歡他,已要求換人,你今早負責送王小姐上班,快去換製服。“ 
  管家十分和藹,對啟之解釋,“陳愛司警隊出身,語氣是硬一點,你別介意。” 
  製服並不合身,啟之隻用領帶及帽子。 
  “新製服一天可以做好。” 
  啟之一見王庭芳出來,立刻開啟車門,說聲:“王小姐早。” 
  王庭芳答:“早。” 
  她坐到後座。 
  愛司是她貼身保鏢,坐司機身邊,輕輕喝道:“開車,小心。” 
  王庭芳穿奶油色西服,真人個子比想象中嬌小,五官精致姣好,卻無笑容。 
  她一雙眼睛晶光四射,象是看穿人的心思,周啟之不由得低下頭去。 
  嗬多麽特別的一個女子。 
  一路上三個人一句話也沒有。 
  當然,保鏢與司機都不容許多話。 
  車子駛到立法大樓停車場。 
  愛司護著王小姐下車。 
  啟之看著她倆精神閃爍的背影,由衷敬佩,女子真的擔上半邊天了。 
  落後封建社會硬是貶低女性,叫她們蒙臉,鎖她們在家中,結果國家少卻一半勞動力,家庭自斷一臂一足,活該落後貧窮。 
  啟之把車停好,走到立法樓的工人合作社去喝咖啡。 
  大家對他很客氣,紛紛打聽消息。 
  “王小姐脾性如何?” 
  “可準時?我東家例牌遲到半小時。” 
  “我們家太太不肯過馬路,一定要車子兜上大半小時對準大門才下車。” 
  合作社的檀島咖啡居然十分香甜。 
  忽然一眾司機都靜了下來,低頭裝作看報紙。 
  原來有一個陌生女子走了進來,她身上掛著攝影機及錄音機,一看就知道是名記者。 
  嗬大水衝到龍王廟,魯班門前弄大斧。 
  那女子搭訕著走近周啟之。 
  “你是特首小姐的司機?” 
  周啟之裝聾作啞,叫記者不得要領。 
  接著,一名管理員上前幹涉,“這位小姐,合作社隻限員工進出,並不招待外人。” 
  女記者隻得悻悻離去。 
  手法那樣拙劣,當然一無所得。 
  合作社櫃台後有一架小小電視,新聞正直播特首陳辭,周啟之凝視。 
  鏡頭對牢王庭芳秀麗的麵孔,她用不徐不疾,不溫不火的語氣這樣說:“這是令任何執政人最沮喪的時刻,我喜歡開誠布公地討論,意見不合也無所謂,千萬不可抱怨消極,這種態度使我再也不願與高級公務員討論削減人手問題。” 
  嘩,這樣大題目由年青貌美的女郎說出來,效果奇特,全場肅靜。 
  王庭芳說下去:“政府內部已就本年度財政開支達成共識,接下來要處理的,是下年度以後的開支預算,我們的目標是要把公共開支縮減到五年前的水平,但除出認定必須要實施刪減以後,公共開支仍全然失控,有些官員以辭職相脅,反對政府的節流措施……” 
  這番話好比千斤重,壓得啟之透不過氣來。 
  他冷汗爬滿背脊。 
  一般是年輕人,人家王庭芳為國為民,他周啟之則以揭密為生,且百上加斤,騷擾好人。 
  有人扭轉線路,轉到晨操台去。 
  啟之低下頭,剛好看到一張暢銷報紙上的漫畫,主角一眼就知道是王庭芳,漫畫中的她滿頭大汗,鞋脫襪甩那樣趕往立法會,手袋摔地上,口紅粉盒丟滿地,這已是最起碼的揶揄,可是周啟之已經看不過眼,他憤慨的把報紙掃到地上。 
  有人拾起,坐到他對麵。 
  原來是陳愛司。 
  啟之替她叫一杯咖啡。 
  愛司坐下,笑笑,她有張好看的小圓臉,不說,誰也不知她是個近身保鏢。 
  她輕輕說:“王小姐卻不介意,她叫秘書剪齊了漫畫收冊子裏,今早她看得哈哈大笑。” 
  啟之不出聲。 
  “你很好,你很忠心。” 
  “你也是。” 
  愛司歎口氣:“王小姐隻得我們了。” 
  啟之暗叫一聲慚愧。 
  奸細不好做,這種違背良心的事,叫周啟之輾轉反側,難以成眠。 
  他回家寫了第一篇特首小姐你早專欄。 
  “……已經罵走五屆首長,仍然不改舊習,動輒叫囂,下令落台,一不高興,即時取出王牌,製造影響……” 
  組長收到電郵,來電警告:“不是叫你寫社評,你得以輕鬆手法,正寫花絮,側寫政治,無需悲天憫人,她即使下台,仍係千金小姐,你我失卻飯碗,即刻要勒緊肚皮,記住,你得以一個妙齡女記者身份寫出特首日常生活點滴。” 
  啟之答:“是是是。” 
  是,是,是是是是是是是。 
  練多幾次,不是太難,很快就習慣成自然。 
  這次,他這樣寫:“是誰替王庭芳設計發型服飾?資料顯示,中學時期她蓄長發,樣貌清麗,有點象紅歌星餘小娟,大學時期她剪短發,今日,她留著齊耳發型,各位太太小姐,切莫有樣學樣,弄得不好,會變媽姐。” 
  “又一向傳王庭芳喜穿名牌香奈爾。這並不正確,她的服飾全由融島服裝設計家劉碧瑤負責,下篇,本欄則專訪劉小姐。。。。。” 
  這次,組長大樂。 
  “人才即是人才,啟之,副刊暢銷全靠你了。” 
  啟之汗顏。 
  第二天晚上,他帶了蛋糕水果去探訪大哥啟超。 
  啟超正在閱報,看到點心大樂,他在讀的,正是“特首小姐你早”。 
  小寶立刻偎依到二叔身邊,啟之取出任天堂禮物塞進他手裏。 
  一切都靠一個專欄的收入,所有榮譽均來自它,能不小心做好工作嗎? 
  大嫂滿麵笑容,“二叔留下吃飯,我剛好買了海鮮。” 
  又是一家人了。 
  啟之替小寶補習算數,那孩子很快做妥功課。 
  吃完飯啟之取出雜誌社送給員工的冰上嘉年華門劵,“這個小寶喜歡。” 
  大嫂忙不迭道謝:“唷,這可是二百元一張的前座票,一共四張,小寶還可以請朋友。” 
  第二天,周啟之在專欄上反駁其他報紙:“特首小姐手袋中隻有兩種化妝品,小小一盒十二號兩用粉,及一管三十四號豆沙色口紅,牌子:姐妹嘜。” 
  據組長說:這兩種化妝品,一個上午被搶購一空。 
  還有,劉碧瑤親自登門道謝:“我這星期接的定單比往時一年還多。” 
  “融島人應用融島貨。” 
  “請問可以與專欄作者芝子見個麵嗎?” 
  “作者需維持神秘感。” 
  錦衣衛陳愛司卻起了疑心。 
  她問:“記者怎會知道這許多瑣事?領先報特首新聞排山倒海,十分精彩。” 
  周啟之當然是裝作一篇懵然。 
  過一會陳愛司又說:“唉,又不是國家機密,算了。” 
  啟之放下心來。 
  陳愛司忽然問:“小周,明日我放假,你可有事?” 
  啟之心想:喲,不妙。 
  “一起出去逛逛可好?” 
  愛司主動,要求約會。 
  啟之急得麵紅耳赤。 
  陳愛司覺得他有趣,今日還有會臉紅的男人。 
  “對不起,我家有事。” 
  “那改天好了。” 
  第二天,管家把小周叫進屋裏。 
  “小周,相幫搬動家具。” 
  “是。”屋裏少了男丁。 
  他跟管家到二樓。 
  原來要把一張明式紅木供桌搬到樓下。 
  周啟之用一條舊毯子包住保護古董家具。 
  書房門開著一條縫,他無法不聽到房裏對話。 
  他剛好可以看到王庭芳坐在書桌後邊。 
  她穿便服、球鞋,象是剛運動完畢,書房裏另外有一個人,背著門,看不到容貌。 
  隻聽到王庭芳說:“我不需要幕僚,這一組一共十個人,年薪津貼加在一起伍仟多萬,可捐到兒童醫院。” 
  “庭芳,兒童醫院設備完善,這班人是你的顧問。” 
  王庭芳語氣溫和肯定:“交通部有事問交通部長,能源部、貿易部、社會福利——依此類推,為何多出這班高官?” 
  “他們是將是你的代罪羔羊,他們隨時可以引咎辭職,以平公憤。” 
  “誠叔,我已決定解散這個小組。” 
  “庭芳,你在位不過一年——” 
  “今日我在位,今日我做決策。” 
  那個叫誠叔的人啞口無言。 
  王庭芳說:“這是節約的時候了。” 
  這時管家輕輕掩上書房門。 
  她說:“當心供桌四條腿,不要拖行,要抬起來走。” 
  啟之答聲:“是。” 
  他回到家這樣寫:“王小姐喜歡打什麽球?原來是乒乓,大眾化、方便、簡約,她用的球拍是雙麵膠奇英牌,每朝與她的護衛員陳愛司過招,激烈運動三十分鍾,已足夠維持苗條纖細身段。” 
  他的專欄很快成為讀者最愛。 
  林森打電話給他:“寫的很好,但是語氣太溫和了,你需尖銳一點。” 
  “讀者接受不就行了。” 
  “太象口香糖,不似文學。” 
  啟之微笑,凡是執筆人均想進入文學殿堂,林森也不例外,有趣。 
  “啟之。” 
  “是,還有什麽問題?” 
  “你同她說過話沒有?” 
  啟之答:“我正麵也不敢看她。” 
  “你打算一輩子做司機?” 
  “不,我扔在等大學聘書。” 
  林森問:“她可有男朋友?” 
  “我沒見到。” 
  “下星期我在大會堂與她吃飯跳舞。” 
  “單對單?” 
  “與另外一百五十人。” 
  “那麽,林森,把握機會,努力自我表現,你隻有說三句話的時間。” 
  “啟之,我記得你會跳舞。” 
  “又有什麽事?” 
  “教我跳探戈。” 
  “學費每半小時叁仟元。” 
  “啟之,你一早應該發財。” 
  “現在還來得及。” 
  “傍晚到你家來。” 
  英俊瀟灑的林森帶著漂亮女伴及跳舞音樂一起來到。 
  啟知不知多久沒有跳舞,腳步生疏。 
  少年時由母親教會他,“啟之,女生都愛跳舞。”此刻,他十分懷念慈母。 
  他示範了三步四步,及其他社交舞蹈。 
  最後他教林森與女伴跳起探戈。 
  “探戈不是一種優雅舞蹈,它源自南美貧民區,年輕人藉之發瀉過度精力及不滿情緒。記住,要把怨懟在音樂中宣泄出去。” 
  林森是聰明人,一下子就跳得似模似樣。 
  三個年輕男女出了一身汗,坐下喝冰凍啤酒。 
  那女郎問:“周啟之你有沒有女朋友?” 
  啟之攤攤手:“慚愧。” 
  “何故?” 
  “我無力成家。” 
  那女郎大奇:“誰要一頭家?我們隻不過想開心一下,象今晚一般,無拖無欠,快樂似神仙。” 
  林森說:“周啟之自三迭紀來,別去理他,我們即去跳舞廳練習探戈。” 
  女郎歡呼。 
  啟之把他倆送出門去。 
  那一晚他沒睡好,整夜耳邊都聽見絮絮的探戈音樂。 
  第二天一早管家打電話給他:“小周,你來一下。” 
  啟之迅速回到鳳凰台。 
  管家問:“小周,你可會跳舞?” 
  啟之一怔。什麽風,吹得人人想跳舞。 
  管家笑了:“看樣子你這憨小子也不會。” 
  “不不,我會。” 
  “很多人都認會跳舞。” 
  “我真會。” 
  “好,跳來看看。” 
  管家帶他進書房,開了音樂。 
  啟之笑:“跳探戈需要兩個人。” 
  “你不介意我作你女伴吧?” 
  “是我的榮幸。” 
  保鏢秘書與女傭人都擠到書房來看。
  啟之小心翼翼與中年管家挑了起來,帶動女伴進退自如,半途眾人已報以熱烈掌聲,一舞既終,眾人歡呼不已。 
  愛司一步踏前:“輪到我。” 
  啟之微笑把愛司帶著起步。愛司學武,身形靈活,配合得更好,最後一轉身扭腰,外套敞開,露出腋下槍套。 
  愛司忙站立好拉好衣襟。 
  大家都有點惆悵,這裏是鳳凰台一號,禁止喧嘩談笑。 
  管家說:“周你完全及格,由你負責教王小姐跳社交舞。” 
  什麽? 
  “下星期鳳凰台舉行慈善宴會,各國使節均在邀請之列,門劵每位壹萬,全數捐贈飛行眼科醫院,我們這才發覺王小姐不會跳舞,那怎麽行,急急叫人來教,又怕泄漏此事,成為報上花邊新聞,你會最好,小周這兩天不用開車了,專教跳舞。” 
  周啟之吞一口涎沫。 
  運高華蓋,天下竟會有這樣好差使。 
  管家問:“你這老實人怎樣學會跳舞?” 
  那當然因為他不是老實人,不知怎地卻瞞過了精明的管家。 
  大家笑著各就各位。 
  女傭人取著當天報紙上樓,一邊說:“那芝子寫的專欄最好看,隻有芝子不罵人,時時幫王小姐說話。” 
  沒想到到處是讀者。 
  半晌女傭人出來說:“王小姐對於今日華南早報的社評有點生氣。” 
  大家攤開華南早報扉頁,看到一張巴掌大四乘六吋漫畫,把王庭芳畫成一隻扯線木偶,口作人言,說:“我是一個真人!”故事源起著名的木偶奇遇記。 
  管家很不開心:“太刻薄了,人家不過是廿多歲女孩子,怎麽吃得消。”指著報紙說:“你也有女兒,人家也有父母。” 
  忽然聽見一聲咳嗽,原來王小姐下來了。 
  “小周,由你教我跳舞?” 
  周啟之連忙答:“是。” 
  “需要換什麽衣服?” 
  啟之想一想:“添條裙子吧。” 
  女傭立刻上樓去取。 
  “我要學探戈。” 
  啟之忍不住問:“為什麽是探戈?” 
  問題出口,才覺冒昧。 
  卻不料王庭芳輕輕答:“財政部長好主意,我們一眾公務員跳探戈,每支壹萬元,籌款活動。” 
  原來如此,怪不得林森搶著排練。 
  女傭幫王庭芳係上一條灰紫色喬其紗裙,她看上去很可愛,運動衫運動褲上加條紗裙,裙上隱約釘著亮片,不很多,偶然反光,閃一閃,又回複沉靜,真是條漂亮裙子。 
  音樂開始,啟之耐心地一步一步教。 
  星期六,不用上班,王庭芳精神比較鬆弛。 
  可是聰敏能幹的她真的全然不會跳舞,四肢頑強,不聽使喚,啟之隻得先教她幾個瑜伽熱身動作。 
  慢慢地,她身體軟化了,才教她基本舞步。 
  奇怪,最難的工作難不倒她,最容易的舞步叫她尷尬。 
  啟之教了一個上午,兩人均滿頭大汗。 
  啟之一直低頭,不敢看到她的眼睛裏去,當然不是怕羞,而是怕眼神會揭露他那奸細身份。他也盡量不去接觸她身體,怕冒犯她。 
  這樣藏頭露尾,鬼鬼祟祟,居然也教得了跳舞,不可思議。 
  兩人不多說話,就在擦汗喝水之際,王庭芳忽然問:“你可會一個扭腰動作?” 
  啟之鼻尖滴出汗來。 
  他想說不會,那才是最聰明的答案,但不知怎地他口不對心,居然答:“我會。” 
  “那麽,請你示範。” 
  音樂重新響起。 
  啟之輕輕摟著特首小姐纖腰,他踏前她退後,兩個交叉步,然後啟之輕輕說:“現在,dip。” 
  王庭芳往後一仰,啟之承托她的腰,無可避免,不得不看到她眼睛裏去。 
  啟之從未見過那樣美麗的眼睛,碧清眼神象是可以看透人心。 
  刹那間啟之鼻酸,他控製情緒,深深吸進一口氣,把王庭芳輕輕拉起。 
  王庭芳有點暈眩,“嘩,謝謝你小周。” 
  周啟之放開她。 
  王庭芳問:“跳探戈有什麽秘訣?” 
  “練一百次,還不行,練五百次。” 
  王庭芳點頭:“同做所有其他事一樣。” 
  啟之退出。 
  管家看著他,“小周你真是一個好規矩青年。” 
  小周黯然地笑。 
  他想說:我是一隻披上羊皮的狼。 
  與員工一起吃過午飯,有官員到鳳凰台開會。 
  管家請他們到二樓書房。 
  出來時手上有張條子,印著書房座位方向,管家用鉛筆打著記認:施生咖啡兩糖少奶,劉生龍井茶,張生泡沫奶茶……象做茶餐廳生意一般。 
  兩個傭人一起做,托盤有點重,啟之說:“我幫你捧到樓上再說。” 
  女傭笑:“小周你真沒話說。” 
  書房門打開,王庭芳仍然穿著紗裙,象是不舍得脫下。 
  但是口氣換了一個人。 
  她說:“這些年報,本本陳腔濫調,聽聽,00年說:‘局內職員壓力倍增’,01年說‘資源有限,需求無限,沉重工作壓力令前線員工疲於奔命’,今年這樣講:‘財政緊絀而需求不減,係統負荷日重,前線人員疲於應付……。” 
  大家不敢出聲。 
  “到底由誰執筆?” 
  “這――” 
  “何用每年派員去史丹福與劍橋讀工商管理?幹脆派上清華好,讀寫中文是正經,我很嚴肅並非玩笑,今日就開辦中文班。” 
  女傭取著空盤出來,掩上書房門。 
  啟之趁這空擋回家寫稿。 
  才執筆,他又鼻酸。 
  咄,他同自己說:小周你還有什麽想頭不成。 
  好不容易寫妥芝子專欄,他接到大嫂電話:“啟之,回家吃飯如何?如有朋友,一起帶來。” 
  啟之去買了一箱橘子當禮物。 
  飯後他教小寶跳舞,大哥訝異:“啟之,你還記得這個?” 
  大嫂笑:“這份新工作很適合啟之。你看他精神多爽利。” 
  叔侄二人在小小客廳表演探戈,啟之居然扮女生,引得兄嫂大笑。 
  他忽然接到急電,管家召他:“小周你到海寧街十號去接司馬醫生到鳳凰台。” 
  啟之嚇一跳:“誰不舒服?” 
  “教育部長何先生。“ 
  啟之立刻出去。 
  司馬醫生已在門口等,車子風馳電掣駛返鳳凰台。 
  隻見何先生躺在會客室長沙發上呻吟,司馬醫生立刻替他診治,原來胃氣上湧,痛得不能形容。 
  叫記者看見了,少不免贈以膿包二字。 
  管家煮了一鍋小米粥,拿出去給何部長喝了暖胃。 
  半晌他好些了,仍然得回書房開會。 
  這會開到黃昏才散。 
  眾高官出來時麵如土色,一言不發。 
  不用講也知道是吃足苦頭。 
  啟之低著頭笑出起來。 
  愛司迎出來,用國語說:“酒囊飯袋,王小姐限每人一個月裏真正學妥普通話,不得有誤,你呢,小周,你可會說普通話?“ 
  啟之攤攤手:“我本是普通人,自然會說普通話。“ 
  愛司笑了:“那你的英文程度如何?“ 
  “還過得去。“ 
  “咦,美國口音。” 
  啟之索性學著電子遊戲中盜墓者羅拉的純正英國口音說:“我父親是大使先生――” 
  愛司笑得彎腰,“嗬,小周,我許久沒笑了,真好,你能叫我們這一代的女生多笑。” 
  有人輕輕在廚房門口走過,呆了一會。 
  管家眼尖,“王小姐,你要什麽,我給你拿上去。” 
  隻聽得王庭芳輕輕答:“我來拿一杯水。” 
  眾人立即停止講話,管家馬上去斟水。 
  愛司跟著出去聽吩咐。 
  接著幾天,小周仍然管接送,一手車已開得十分熟練,照鏡子時,啟之覺得他活脫脫像個司機。 
  他的芝子專欄愈來愈受歡迎,無論什麽,一受群眾抬捧,便有摹仿者,這群人通常不肯承認抄襲,你說他青出於藍,他還要不高興呢。 
  起碼有三個以上專欄,題材語氣跟足芝子,可是又對芝子嘲諷揶揄,時唱反調。 
  林森說:“這個金子學的有三分似,那個波子隻得一成,還有一個媚子,完全沒有紋路。” 
  啟之唯唯諾諾。 
  “啟之,芝子專欄需要加把油。” 
  不知是醬油還是麻油,啟之不出聲。 
  “有沒有勁一點的新聞?” 
  啟之瞪大眼睛。 
  “她一定有異性朋友,她可能妙齡守齋,還有,她睡衣款式顏色……你明白嗎?” 
  啟之正在喝咖啡,差點吞了下去,他嗆咳起來,用手帕捂住嘴巴。 
  “要不,打聽到幾時加稅減稅,裁員,取消聯邦匯率,我們就拋離對手了。” 
  啟之低著頭。 
  “下星期大會堂宴會廳舉行慈善舞會,我要你混進去拍照。” 
  啟之說:“你也會在場,你為什麽不自己拍?” 
  “啟之,我要你拍我與特首小姐舞姿,明白嗎?我捐款五十萬,為的是什麽?” 
  “我不再認識你,林森。” 
  林森興奮的說;“電視台接觸鳳凰一號,說是願意免費攝製舞會片斷,製作成影碟義賣,可是已被拒絕,因此圖片更加珍貴。” 
  啟之問:“你如何得到門劵?” 
  “請帖,啟之,不是門劵,領先雜誌手上有幾張某人不可見光的照片,某人是權貴,我一開口,他立刻替我張羅到門劵,不,是請帖。” 
  “林森,你真卑劣。” 
  “啟之,你也在這隻賊船上。” 
  那天下午,他看見有人送一隻大盒子進來,愛司接過檢查,輕輕打開,原來是一件晚服,灰紫色小袖子軟緞長裙,款式保守,但不失典雅。 
  啟之憑記憶用彩筆繪出晚服,送往領先。 
  組長興奮極了,“有獎金。” 
  “最好在當日刊出,否則她可能有時間更換衣服。” 
  “當然,當然。” 
  他逐日逐篇專欄出賣她――一個與他無怨無仇的毫不相幹的妙齡女子。 
  他時時在車子倒後鏡裏偷看她,她低頭審閱文件,麵色沉靜,象尊玉像,偶然抬起頭,看向窗外,但是一言不發。 
  全融島都知道她是一個孤兒,亦無兄弟姊妹,寂寞嗎?一天工作十六個小時的她可能沒有時間問這個問題。 
  她呆視窗外神情至為淒宛,眼睛失神,變成大顆玻璃珠模樣,嗬。 
  那天早上,芝子專欄披露了晚服彩圖。 
  愛司第一個炸起來:“屋內有內奸。” 
  管家說:“不,由時裝店那邊泄露出去才真。” 
  愛司說:“對,店裏人多手雜。” 
  秘書說:“必須換一個設計師了。” 
  “王小姐怎樣說?” 
  “她看了專欄一眼,又再研究文件,她打算全麵回複英語教學。” 
  “那豈不是要招非議?” 
  “她背脊已插滿箭,弱勢政府管治難,哪能令人高興?說得好聽是共同承擔,說得難聽是人人水深火熱,政府一舉一動均會挨罵。” 
  說得再好沒有。 
  傍晚,小周去接王庭芳。夏季,日長,天色尚未全暗,隻見王庭芳緩緩穿著晚服,走出來,婀娜多姿,但不知為什麽,清麗的她帶一股不可抑製的寂寥。 
  她沒有即時上車,她在門口逗留一下,一陣微風吹來,衣褲飄起,煞是好看。 
  愛司一直在她身邊,是晚保鏢亦換上黑色晚服,豐滿身段畢露,不知配槍藏在何處。 
  終於她們上了車。 
  啟之已帶著筆尖攝影機。 
  怎樣跟進去呢? 
  到了現場,愛司忽然輕輕說:“十點是跳舞時候。” 
  啟之看著她。 
  “可以賞臉跳隻探戈嗎?” 
  啟之暗自叫一聲:天助我也。“我在這裏等你,你帶我進場。” 
  隻見所有客人都經過金屬探察器檢查,魚貫而入。 
  記者湧在門口,逐個貴賓拍照。 
  啟之看到林森帶著女伴昂然進入會場,唉,人各有誌,所謂青菜蘿卜各有所愛,他喜歡出人頭地,追逐名利,明天玉照上報。 
  十時正,愛司應約出來找他。 
  她帶他進場,隻見水晶燈下衣香鬢影,許多男賓手上拿著一個牌子輪侯與王庭芳共舞。 
  愛司輕輕說:“估計可籌得善款百萬。” 
  “那麽多?” 
  “樂隊已把每隻音樂縮成一分鍾。” 
  啊,輪到林森上去邀舞,啟之連忙對牢老友拍了好幾張照片。 
  真好笑,兩人舞步都由他所教,跳得中規中矩。 
  拍到了照片,啟之放下心,飯碗保住啦。 
  他帶著愛司下舞池,愛司高興極了,一口氣跳了三次。 
  啟之輕輕說:“我到露台站一會透口氣。” 
  愛司依依不舍,但也感心足,到底,這是她工作時間。 
  啟之走到露台,發覺是條露天長廊,另一頭,遠遠,距離十多碼,有個人影。 
  她坐在藤椅上脫下緞鞋,正在休息。 
  他看見她,她也看到他。 
  正想招呼,愛司找到了她。 
  啟之連忙躲到柱後。 
  愛司勸喻她回去。 
  她無奈穿回鞋子,跟著保鏢回到室內。 
  啟之輕輕籲出一口氣。 
  抬頭一看,月亮如銀盆般大,晶光燦爛,照著這地球億萬年。 
  他回轉宴會廳。 
  愛司說:“我送你出去。” 
  她推開橫門。 
  “小周,謝謝你。” 
  啟之連忙說:“哪裏的話。” 
  回到車裏,他把照片用手提電腦傳到報館。 
  照片異常清晰,林森與特首小姐臉容都十分清楚。 
  啟之看著照片微笑。 
  舞會十二時未散,但是王庭芳先走。 
  她上車不多久已經盹著,到了鳳凰台一號她才醒轉,進屋。 
  回到家,啟之發覺林森已經打了十多次電話來。 
  “精彩,啟之。精彩。” 
  啟之不去理他。 
  他脫下西服揉揉雙目,倒在床上,就這樣累極睡著。 
  第二天鬧鍾一響,跳起床來,頭一件事是淋浴,他發覺身體汗臭。 
  梳洗更衣,出來吃早餐時發覺鍾點女工一邊看電視新聞一邊打掃,滿臉笑容,指著熒幕說:“德政。” 
  隻聽得新聞報告員說:“自四月一日起,本島所有中小學均用英語教學,中文輔導,又取消學生購買大量教科書製度,筆記書本均由學校圖書館供應,不但省下大筆金錢,亦免學生每日背負沉重書包上學,引致百分之三十學童脊椎彎曲……” 
  鍾點女工興高采烈,“我家有兩個小學生,這下子好了,不用再吃苦了。” 
  這樣簡單,效仿歐美的優良方式,為什麽要待今日由年輕的王庭芳提出來? 
  他打開報紙,在頭版看到特首小姐與林森的跳舞照片,放到四分之一版麵大。 
  他搖搖頭。 
  林森的電話又來了,“啟之,我已派人送獎金來。” 
  啟之賠笑。 
  “繼續努力。“ 
  那日回到一號,隻聽得眾人群議紛紛,秘書指著報紙:“誰拍的照片,它如何泄漏出去?” 
  “百多人在場,良莠不齊。魔高一丈,肯定會避過檢查站。“ 
  “去查一查領先報老板怎會得到請帖。“ 
  “好消息是共籌得三百萬,飛行眼科醫院興高采烈,明早出發飛往烏蘭巴托。” 
  “王小姐說,每次在報上看到自己的照片與名字,都會嚇一大跳,恐怕永遠不會習慣。” 
  “今日又收到電台邀請她為公益表演節目剪彩。” 
  秘書聲音低下來,“王小姐已經推辭。” 
  “為什麽?”愛司失望,“我正想看歌星明星。” 
  “私人顧問不同意她到這種娛樂場所去。” 
  “怕什麽,她是女子,又不會給人一種大帥捧戲子的感覺。” 
  “噓。” 
  管家開門給人客,一個相貌堂皇的白頭中年男子匆匆進來。 
  那人正是鄧伯誠。 
  王庭芳迎出:“誠叔找我何事?” 
  鄧伯誠急急說:“庭芳,此事萬萬不可。” 
  王庭芳答:“我已經決定了。” 
  “庭芳,沒有人預算你作任何事!今日官場環境險惡,不慎言行,動輒得咎,非公務員出身的你將被指分化社會,破壞社會和諧,後果嚴重。” 
  王庭芳嫣然一笑:“我不怕。” 
  “請收回成命。” 
  “誠叔進書房來談。” 
  啟之心想:“什麽事?” 
  做小司機也有好處,單顧自己起居飲食已經功德圓滿。 
  這時管家叫他:“小周你到飛機場去接一個男客。” 
  她給他一個小紙牌,上麵寫著LC兩字。 
  “留意班機號碼。” 
  “我立刻去。” 
  “小周,這件事,不可對外說一言一字。” 
  “明白。” 
  誰是這神秘客人? 
  啟之駕車到飛機場,到等候區舉起牌子,不到十分鍾已有人走近。 
  “我是LC,庭芳差你來?” 
  啟之一聽他直呼特首小姐芳名,已是一怔,目光落在他身上,不禁自慚形穢。他從未見過賣相這樣好的男子:斯文,英俊,身段適中,又有一股淡淡書卷氣。 
  啟之即時說:“請隨我來。” 
  客人上了車,一言不發,由司機送到鳳凰台一號。 
  一進門,王庭芳過來緊緊擁抱他,仔細打量,隨即肩碰肩上樓去。 
  啟之的下巴碰到了胸口。 
  愛司過來問:“途中有無碰到記者?” 
  啟之搖搖頭。 
  “那最好不過,免得他們胡亂做文章。” 
  隻見仆人把行李挽到樓上,很明顯,客人打算在一號留宿。 
  這一定是她的男朋友了。 
  第二天早上那年輕男子下樓來,朝每個人招呼:“各位早。” 
  王庭芳站在他身後,毫不避忌的雙臂摟抱他肩膀,“各位,讓我介紹,這是我弟弟王朗權,比我晚出生三分鍾。” 
  啟之愣住。 
  什麽,是孿生兄弟! 
  怪不得如此親密,形影不離。 
  隻見兩人手挽手走進早餐間去。 
  管家取過領先報,麵色不大好看,指著頭版。 
  啟之看到照片中正是王朗權走進一號大門情況,清晰可見啟之正在一旁挽行李。 
  “神秘男子鳳凰台一號過夜!” 
  啟之知道這是同事在對街偷偷拍攝所得。 
  糟糕。 
  果然,片刻新聞部長已經趕來。 
  秘書說:“請領先報,光明報,以及融島日報三位總編輯即來一聚。” 
  新聞署長立即答應。 
  他也真有辦法,一小時諸位應當在家睡覺的總編輯通統趕到。 
  王庭芳一出現,他們肅立叫聲王小姐。 
  王庭芳很客氣,“各位請坐,喝杯茶,我為你們介紹一個人。” 
  王朗權這時緩緩走出來。 
  “這是我親生兄弟王朗權,他在倫敦大學生物係任職,各位可去證實。” 
  幾位老總麵紅耳赤。 
  “各位,日本人已把融島經濟不景氣個案編入管理科教科書內作為反麵教材,目前融島情況難有好轉,尚未脫離危險期,各大報章為何用寶貴頭條替神秘男子做宣傳?我們應當團結起來,努力複興工作。” 
  各位老總麵麵相覷。 
  “怎可如此不分輕重。” 
  “王小姐,言論自由,公眾有知情權。” 
  新聞秘書忍不住斥責:“是你們努力把公眾最壞的好奇心勾引出來加以利用。” 
  王庭芳說:“各位回去吧。” 
  又有人忍不住:“王小姐,希望你按時與媒介會麵,澄清謠言。” 
  秘書實在生氣,“你們若停住製造謠言,哪用任何人澄清謠言,政府如每日疲於奔命地應付傳媒批評,還剩多少精力處理大事?” 
  “王小姐你態度不夠民主。” 
  “這從來不是一個民主政製。” 
  “秘書長,我們希望聽到王小姐親口說話。” 
  王庭芳站起來:“各位可以回去了。” 
  “王小姐,請允許拍照。” 
  王庭芳搖頭。 
  老總們沮喪,“真不公平。” 
  周啟之躲在書房門口一邊搬動盆栽一邊拍攝多張照片。 
  他人緣好,大家都喜歡他,任由他四處走動。 
  在門口,他把那枝筆狀攝影機偷放進領先同事口袋裏。 
  第二天,領先報轟動性發表王氏姐弟圖片。 
  愛司無奈。 
  “這分明是偷攝。” 
  秘書更加氣餒,“難怪獨裁者叫記者先搜身蒙眼才見他們。” 
  王庭芳輕輕說:“且別為瑣事煩惱,大家來讀這段新聞,‘屈就’一詞快要成為融島就業的常用詞,外匯商利亨過激昨日招聘職員,有近十名昔日年薪百萬的專業人士應征月薪壹萬的見習生職位——十一個職員,七百人應征。’” 
  大家噤聲。 
  王庭芳皺眉說:“這個才值得擔心。” 
  周啟之聽見了,低下頭,不出聲。 
  那天晚上,他去見林森。 
  “我不做了。” 
  林森立刻寫一張支票給他:“這是獎金。” 
  “與錢無關。” 
  林森斥責他:“你今年幾歲?十八抑或二十二?世上有什麽事與錢無關?所有可以同錢撇清關係的人都因為他們或他們的父母已擁有大量金錢。” 
  “我良心受責備。” 
  “啟之,我把你酬勞加倍。” 
  “林森,人家不是呆到不發覺身邊有蛇蟲鼠蟻,人家是專心做事,無暇追究。” 
  “那多好。” 
  “我不想乘人之危。” 
  “你又沒推人落海。” 
  啟之搖頭。 
  “啟之,你走了,我也會找人替你,那人工作態度肯定比你更為激進。” 
  啟之不為所動,“這是什麽理論?我造成的傷害較淺,所以我應繼續傷害她?” 
  林森靜了下來。 
  半晌他問:“她?誰是她?” 
  啟之回答:“王庭芳。” 
  “你覺得你傷害了她?” 
  “是。” 
  “啟之,我們對事不對人,鳳凰台一號無論住著陳小文亦或陳大文,我們都會深入調查報告滿足讀者。” 
  啟之站起來:“我不是人才。” 
  “啟之--” 
  “林森,多些提攜。” 
  啟之那日比什麽時候都累。 
  他在心中盤算如何向管家辭職。 
  “鄉下父母有事,叫我回去。” 
  “打算升學,繼續進修。” 
  “要結婚了,暫停工作。” 
  他不是要管家相信,隻不過向找個借口離職。 
  第二天去鳳凰辭職,他出門之前深呼吸。 
  駛進一號,已發覺情況不妙。 
  隻見高舉抗議牌子群眾呼喊口號,他們非常憤怒,手挽手聯一線,一步步向一號逼近。 
  警察已在附近戒嚴,見車子駛近,逐輛截停詢問。 
  周啟之停下車子,警方認得車牌,低聲說:“兄台,今日要額外留神。” 
  “什麽事?” 
  “聽新聞。” 
  啟之連忙扭開車中收音機。 
  “昨午立法會宣布裁減公務員十五至三十百分點薪酬後,政府大樓已受包圍,憤怒公務員團體表示對政府食言極端失望及悲憤,不甘慘遭出賣,抗議示威,有與警方對峙跡象——” 
  啟之立刻加速。 
  到達一號,愛司迎出來,“小周,今日你送王小姐到立法會。” 
  “是。” 
  “小周,你要小心,我與王小姐坐後座。” 
  “明白。” 
  王庭芳如平日一般,穿淡色套裝,不發一言,神色卻比平日蒼白。 
  這時有輛黑色大房車在門口停下,乘客不等司機開門,已經跳下車來。 
  他是鄧伯誠。“庭芳,且慢。” 
  王庭芳按住他的手:“一個人必須要做他要做的事。” 
  鄧伯誠歎氣:“庭芳,你何苦蓬車西征。” 
  “你們推薦我做到這個位置上,我總得做一次醜人——你也不肯背黑鍋,他又要做老好人,我不怕。” 
  “庭芳--” 
  王庭芳忽然擁抱鄧伯誠。 
  鄧伯誠頹然,“那你去好好做醜人吧。” 
  王庭芳取過公事包,他們上車出發。 
  周啟之從另一條路駛往立法會。 
  一路上王庭芳沉默如金。 
  車子還沒有停下,記者已經衝過戒備線來拍照。 
  閃光燈不住閃爍,照亮四周。像閃電一般。愛司明顯緊張,緊貼王庭芳身邊。 
  啟之看著她們進了大門才放下心來。 
  他到合作社看電視現場直播。 
  有人想轉台,被他喝止:“別動。” 
  “小周今日怎麽了?” 
  “也許他關心減薪一事。” 
  “他並非公務員。” 
  隻見熒幕上王庭芳開始發言。 
  “融島是世上提供公營服務最慷慨的地方,但融島又是稅基最窄的地方,政府與立法會必須作出史無前例的艱難決定,落實解決收支平衡問題。” 
  這時大家都坐下來細聽。 
  “政府當務之急,是做到收支平衡,經常收入隻有六元,支出卻高達十元,已經不能‘慢慢來’,立法會已決定六月一日起,裁員百分之三十以上。” 
  這句話一講完,隻聽得街外遊行抗議人士怒吼大作。 
  周啟之聽見有人叫:“王庭芳下台,王庭芳即時辭職。” 
  可是又有相反聲音大喊:“王庭芳有益家長學生,王庭芳連任。” 
  員工走近窗口一看,嚇得退後。 
  隻見聲勢洶洶,大量人群包圍大樓,一共三四層人頭各抒己見,各不讓步,一派擁護王庭芳,一派反對,吵個不休,一觸即發,警員苦苦攔阻。 
  啟之身邊電話響起來。 
  林森的聲音:“啟之,你此刻身在何處?” 
  “立法大樓。” 
  “好家夥,情況如何?” 
  “亂。” 
  “我們的記者隻能在外頭拍攝,啟之,不要放棄好機會。” 
  啟之忽然說:“電話沒電,我接收不到,喂喂喂。” 
  他按熄電話。 
  隻見電視熒幕上逐個官員發言,個個臉色凝重。 
  一個司機喃喃說:“今日可怎樣離去?” 
  另一人開玩笑,向合作社老板:“老王,你還剩多少雞蛋麵包?我們起碼在這裏住三日三夜。” 
  人群愈聚愈多,開始互相擲物。 
  終於散會了。 
  愛司護著王庭芳出來。 
  警方說:“王小姐或者需要到休息室稍候。” 
  愛司代答:“王小姐需往東京開經濟會議。” 
  “我立即找人手開路。” 
  一名警官隨同他們到地下停車場。 
  愛司與王庭芳坐在後座。 
  警員猶疑一下,“王小姐,可否戴上帽子免他們認人。” 
  王庭芳拒絕:“我沒有帽子。” 
  警官說:“那麽,我與司機跟車。” 
  王庭芳又說:“我已有保鏢。”聲音又冷又鎮定。 
  警官隻得朝周啟之使一個眼色。 
  啟之出了一身冷汗,他點點頭。 
  車子緩緩駛出去。 
  一個轉彎,本來已拋離人群中心。 
  可是刹那間有人發覺,努力朝車子奔來,啟之想加速,已經來不及,車前也有人圍攏。 
  王庭芳在後座說:“小周,不得傷人。” 
  一句話時間,車子已被鐵桶似圍住,動彈不得。 
  啟之跌腳,本來尚可把人群擠開,脫圍而去,偏偏王庭芳又怕推倒人群。 
  隻見他們撲過來敲打車身,見慣大場麵的愛司連忙召警協助。 
  人群把麵孔貼到車窗來張望,麵目猙獰,十分可怕。 
  他們發覺茶色玻璃另一麵正是王庭芳。他們大叫起來:“擒賊擒王,捉蛇拿七寸。” 
  王庭芳凝神,動也不動。啟之暗暗佩服。 
  這時警隊已經趕到,推開人群。 
  車子正要脫離困境,忽然有一個中年男人奔過來,雙手持有武器,電光石火之間,他奮力用武器襲擊車子前方玻璃。 
  刹那間啟之看到他一手拿著大鐵錘,另一手拿一麵斧頭,劈到車窗,強化玻璃粉碎彈開。那男子跳上車身,把斧頭大力扔進車廂。啟之在千鈞一發中,整個人伏到車窗前保護後座乘客。 
  忽然聽得鳴槍一響,鮮血濺出,凶手倒下。啟之頹然坐倒座位。警員一擁而上。 
  啟之看見愛司撲上來扶住他說:“啟之,你別怕。” 
  怕,啟之茫然,怕什麽? 
  驀然低頭,發覺一把利斧正砍在他左胸,奇怪,他一點也不覺得痛。但是他害怕得不得了。天嗬,他想:周啟之不過是在小報寫花邊新聞的一名龍套,怎麽糊裏糊塗變為烈士? 
  他口中卻問:“王小姐--” 
  “我無恙,我在這裏。”聲音仍然鎮定。 
  這時,救護人員已經趕至,把他抬出車子。 
  周啟之眼前漸漸暗下去。他心中低叫:“媽媽,媽媽。”內心十分平靜。 
  周啟之失去知覺。 
  醒來時躺在醫院,左胸裹著紗布,動彈不得。
  “醒了。” 
  是愛司的聲音。 
  “王小姐――” 
  “放心,王小姐已赴東京。” 
  啟之忽然臉紅,幸虧沒有人注意他神色變化,因為陳愛司的雙頰更紅。 
  醫生進來,微笑說:“周英雄醒了。” 
  啟之無地自容。 
  不過,他很慶幸可以活轉來。 
  醫生說:“幸虧胸肌厚實,才不致傷及筋骨內髒,不過縫了二十多針,之後需做物理治療。” 
  這時管家挽著特製營養食物進來。她鼻子紅紅,“小周,你吉人天相,我確實沒有看錯人。” 
  “那凶手呢?” 
  “他左臂中槍,情況普通。” 
  真算不幸中大幸。 
  “示威人群見看到鮮血,也驚呆了,紛紛散去,留下一地示威橫額招牌字條,各報頭條呼籲市民冷靜,共度難關,政府開源節流乃屬必須必行措施。” 
  啟之問:“市麵已平靜下來?” 
  愛司點點頭。 
  啟之看到她手上裹有紗布,“你亦受傷?” 
  “被玻璃割傷。” 
  啟之再問:“王小姐沒事吧?” 
  “王小姐無損,她堅持按照議程赴東京開會。” 
  啟之籲出一口氣,一口口喝著管家送來的粥。 
  稍後,他的兄嫂侄子也來探視。 
  啟之訕訕不好意思。 
  家人卻興奮地以他為榮。 
  小寶說:“嘩,同學都知道我二叔是保護特首小姐的英雄。” 
  大嫂笑:“怪不得不允透露職位詳情,原來責任重大。” 
  “連凶徒都向你道歉,市民齊齊譴責他濫傷無辜。” 
  他們留下水果走了。 
  愛司卻一直留在啟之身邊。 
  啟之累了,小睡片刻,醒來,愛司尚未離去。 
  啟之詫異,“你怎麽不回去休息?” 
  愛司輕輕咳嗽一聲。 
  “你有話要說?” 
  愛司點點頭。 
  “請講。” 
  “周啟之,我很喜歡你。” 
  “愛司,我也很喜歡你,試問有哪個女孩子會叫自己頭牌Ace?”他哈哈大笑兩聲。 
  愛司的聲音低下去,她再一次表態:“我是認真的。” 
  啟之呆住。傷口忽然痛起來,他呻吟一聲。 
  愛司問:“周啟之,你認為我倆可有發展機會?” 
  啟之呆呆看著這個短發圓臉直肚腸的女子。 
  他緩緩說:“愛司,我笨拙低能,又貧無立錐之地,過一天算一天,沒有將來。” 
  “不怕,我倆辭去工作,到歐美去遊山玩水,每個小鎮住上三個月,快樂似神仙,不需要很多銀兩。” 
  她的麵孔貼的很近,任何男人都會知道該怎麽做,可是周啟之心中的卻是另外一雙大眼睛,他為自己的妄想鼻酸,他閉上雙眼。 
  “你累了,我明天再來。” 
  第二天一早,頭位訪客卻是林森。 
  他推醒啟之。 
  “啟之,請你把受傷過程從頭到尾敘述一次,由這位新同事做記錄,你放心,會以第三者筆法出現,你的身份絕對安全。” 
  周啟之看著他的好友,一個人這樣盡忠職守,實在難得,他眼中除出領先報沒有其他事。啟之答:“我已辭職。” 
  “這是最後一篇。” 
  啟之推搪:“我受傷,醒來已在醫院。” 
  “很好,這是一個開始,我出去打一個電話,你有話同新同事說。” 
  林森走出病房。 
  新同事是個年青女子,看著啟之,咳嗽一聲,打開手提電腦。 
  “周大哥,我叫餘小娟,第一次出差,若空手而歸,即日卷鋪蓋,請周大哥高抬貴手,賞口飯吃。” 
  不知怎地,這個女孩語氣溫宛,口角似武俠小說中人物,卻句句屬實,打動了啟之的心。啟之凝一凝神,開口敘述:“那一日,同往日毫無分別,自鳳凰台一號出發……” 
  十五分鍾後,故事講完了,餘小娟也把全文記錄在手提電腦中。 
  “周大哥果然是英雄。” 
  啟之微笑,“行走江湖,榮辱不計。” 
  餘小娟說:“周大哥,感激不盡。” 
  “是你本身能幹,好自為之,青山白水,後會有期。” 
  女孩抱拳拱拱手。 
  這時林森回來了。 
  “這個月薪酬,我已叫人送到啟超那裏,你放心休養。” 
  啟之不出聲。入了黑社會,哪裏輕易走得出來,一輩子的事。 
  “你放心,我們不會傷害你的女神。”啟之呆住。 
  “我們都看得出來,都說《特首小姐你早》是至溫婉的情書,王小姐可是你的讀者?” 
  她公事繁忙,哪裏理會芝麻瑣事。 
  “小娟,我們先走。” 
  啟之歎口氣,閉上眼睛休息。 
  稍後,有人輕輕推門進來。 
  “啟之,”是愛司的聲音:“是王小姐。” 
  啟之睜開眼,,隻見王庭芳一張素臉,穿著藕青色外套及長褲,分明剛由飛機場回來,先到醫院探訪啟之。他連忙說:“王小姐早。” 
  王庭芳俯身看他:“謝謝你啟之。” 
  “那是我的職責。” 
  王庭芳輕輕說:“做這份工作之前,我沒有朋友,也沒有敵人,可是我此刻朋友多,敵人也多。” 
  愛司這時退到門外守候。 
  王庭芳問啟之:“痛不痛?”啟之搖搖頭。 
  她歎口氣,低下頭:“快點出院。” 
  “明白。” 
  她站起來走了。 
  那倩影卻一直留在病房裏,無處不在,周啟之看得到她,她一忽兒站窗前,一下子又坐在床邊頭,不住問啟之:“痛不痛。”又說:“快點出院。” 
  她回來了,愛司再也沒有私人時間,啟之鬆口氣。 
  不到一個星期,周啟之出院。 
  管家最感動:“年輕力壯到底有這個好處。” 
  她天天燉了滋補的湯大家一起喝。 
  一日有人攤開報紙說:“這個叫芝子的寫作人到底是誰?我們的事她都知道,仿佛躲在我們床底下偷聽似的,真靈光。” 
  “真無聊才真。” 
  “真奇怪,從哪裏打聽來?大家在外頭說話要小心。” 
  “說不定有臥底。” 
  “那一定是你了,哈哈哈哈。” 
  這時管家進來說:“小周,鄧先生想與你說幾句話。” 
  周啟之心中一凜,鄧伯誠是個厲害腳色,他想說什麽?他隻得跟管家出去。 
  在樓下一個大書房,鄧伯誠一見他就笑說:“是周啟之?請坐,多虧你保護庭芳。” 
  隻見這位政府裏的首席顧問白發,白眉,尖銳雙目象一隻鷹般炯炯有神,鉤鼻顯得他精明果斷,一看就知道不易相處。 
  啟之隻好扮綿裏針,不動聲色。 
  “啟之你傷口無礙,值得慶幸。” 
  啟之唯唯諾諾。 
  鄧伯誠忽然低聲道:“啟之,我查得你在英美多間大學取得學位,為何在鳳凰台做司機?” 
  啟之一怔,隨即坦白告知:“我找不到工作,在家耽擱大半年,神憎鬼厭,老舅舅退休,推薦我來這裏,我心想做什麽都好過閑著,生活費也有著落。”有什麽比說實話更好呢?句句是真。 
  沒想到鄧伯誠聳然動容:“市道竟這樣差了。” 
  “也許是我功課讀得比較雜,高不成低不就,幾家大公司象和成、功就、英績、美均……我都應征過,都回信說不適用,融島四間大學都有我的申請表。” 
  鄧伯誠見他這樣坦白,便也爽快的說:“我可以做你的保人。” 
  周啟之卻說:“鄧先生一開口,即變成不公平交易,以公營私,記者知道了,又大做文章,必牽涉到王小姐,那不好。” 
  鄧伯誠不禁說:“你講得對。” 
  “鄧先生,司機也是一份正當職業,我不介意藍領白領,我會做好工作。” 
  “聽你的話,叫我想起融島五六十年代好風氣好精神。”鄧伯誠歎息。 
  後來經濟起飛,遍地黃金,人心變得浮誇驕矜,種下失敗因素。 
  這時鄧伯誠忽然問:“最近在看什麽書?” 
  “新版十萬個為什麽。” 
  “還有呢?” 
  “一個美國女性作者寫的小書,主角是一名十四歲無辜被虜遭到殺害的少女死後在雲層往下看人間敘述的故事,筆法無奈淒涼驚怖,寫的極好,已經登上暢銷書榜。” 
  鄧伯誠說:“嗯,你是個腳踏實地的人。” 
  “我大哥卻擔心我不切實際。” 
  “我得悉令尊令堂已經不在了。” 
  “是。”啟之低下頭。 
  “啟之,你是一個好青年。” 
  這時有人輕輕在門外說:“誠叔一早又來是為著什麽事?” 
  鄧伯誠看周啟之一眼。 
  啟之立刻說:“沒事我先退下。” 
  王庭芳卻說:“啟之,請把今日報紙取來。” 
  鄧伯誠答:“民意調查中你的名望驟升十個百分點。” 
  王庭芳輕輕說:“這次可是我手下性命博回來。” 
  啟之取了報紙輕輕放書桌上退下來。 
  他聽見鄧伯誠說:“聽說你決定關閉政府兩大宣傳機關。” 
  庭芳答:“是。” 
  ”庭芳你膽子愈來愈大。” 
  “是誠叔給我壯膽。” 
  “這兩個機關約四千多名員工,你可知後果?” 
  “正如你說,誠叔,四千多五千人,一年三百六十五日,作了什麽出來?非裁減節約不可。” 
  “你是一個獨裁者。” 
  “就算一人一票公決,也不過是少數服從多數,一樣有人不開心,我們有資格學加拿大嗎,魁北克可應獨立?一人一票,卑詩省可應舉行冬季奧運?又一人一票,全國一年到頭遊行抗議示威,要求政府免費供應毒品針藥設安全注射站——”
  鄧伯誠語塞。 
  “誠叔若對我不滿,可罷免我。” 
  “你不應操之過急。” 
  “已經沒有時間了。” 
  鄧伯誠說:“下午我會召集元老開會。” 
  王庭芳哈哈大笑,“我也來。” 
  啟之知道鄧伯誠要出來了,連忙躲到一邊。 
  啟之低頭歎口氣。他從來沒有見過王庭芳笑。這時,她美麗頭顱裏裝著的腦袋究竟在想些什麽? 
  隻聽見王庭芳說,“在南美洲巴西,有一名心髒科醫生,大膽把垂危病人壞死心肌割去,結果也救活病人,北美醫生開始震驚地認為野蠻殘酷,最後卻派員去探討其可能性。” 
  鄧伯誠看著王庭芳,“看看我孕育了一個什麽怪物。” 
  庭芳卻笑了,“我以為我是獨裁者,管家,送客。” 
  鄧伯誠一生人並沒有被人強行送過客,震驚地說不出話來。他臉色煞白地走出鳳凰台一號。 
  信差送雜誌來,管家拆開一看,原來是時代周刊美洲版,她“嗬”一聲,“王小姐封麵。” 
  秘書連忙接過,“照片拍得不太好。” 
  大字英語標題:“鐵腕政策。” 
  內文這樣開始:“標準普爾見融島決心改革經濟,將之升級,一切關乎一名年輕女子史無前例的決策,她叫王庭芳——” 
  愛司陪同王庭芳出門去公幹。 
  下午,啟之去探訪大哥大嫂,他們有事出去了,隻餘小寶一人在家,家務助理正在打掃。 
  啟之放下一疊圖書,小寶笑嘻嘻送二叔一張自製卡片,打開一看,裏頁寫著,“英雄救美”,分別貼著周啟之及王庭芳的照片。啟之看得呆了。 
  照片自報紙裏剪出,拙劣地貼在白紙上,童體字也寫得歪歪斜斜,可是啟之異常珍惜,伸手輕扶照片。 
  他把卡片珍藏懷中,再三擁抱侄子,小寶說:“二叔,我生日也要。” 
  啟之沒等大哥回家就走了。 
  他先到醫院做物理治療,然後才回家。 
  啟之把照片用鏡框鑲起,放在書桌上欣賞。 
  收晚報時才發覺有一封信。信封上印有大學標誌。 
  嗬,是好消息還是壞消息?五十五十,他拆開信。 
  ”親愛的周先生,本校有一個空缺——” 
  啟之跳起來,大聲歡呼,又學泰山那樣用雙拳擂胸,然後坐下來讀信中詳情。 
  不過是一個臨時講師職位,已經叫啟之雀躍。他立即電郵大學答允麵試。 
  興奮地應付了正經事,勘杯啤酒,獨自喝一口,才想到要離開鳳凰台了。他不禁黯然,一瓶接一瓶,不覺略帶醉意。他咚一聲倒長沙發上。 
  想到在歐美大學無憂無慮歡笑度日的歲月,不禁落下淚來。他睡著了。 
  “啟之,啟之。”是林森的聲音。 
  “啟之,醒醒,收到你辭職信,這回真留不住你了,多可惜,你是一個不可多得好記者。” 
  啟之一身酒氣坐起來。林森身邊是新進記者餘小娟。 
  “小娟接替你寫芝子專欄,你贈她幾句。” 
  “我且去洗把臉。” 
  小娟卻笑了,“師兄不用客氣。” 
  啟之籲出一口氣,他甩難了。 
  林森說:“啟之,多謝三個月幫忙,托你鴻福,領先報果然節節領先。” 
  “不是我一人功勞。” 
  “大家有份,你且因公受傷,本報一定作出勞工賠償。” 
  啟之低下頭。 
  小娟眼尖,看到了照相架子裏英雄美人的照片。 
  大家都識相地不出聲。 
  林森說:“啟之,可否定期替我們做特寫。” 
  啟之想一想:“近年融島市麵出現一些醜類無比的建築物,需一一點名指摘。” 
  餘小娟笑,“我拍照,你撰文。” 
  林森很高興,“你倆慢慢談,我有事先走一步。” 
  他駕跑車走了,肯定又去追名逐利。 
  餘小娟同師兄這樣說:“請指點我一二。” 
  “真的叫我指手畫腳?我可不客氣了。” 
  小娟一本正經點頭,嚴陣以待。 
  啟之笑,“我自己也是新入行,哪裏懂什麽。” 
  “可是師兄你專欄是那樣受讀者歡迎。” 
  “可能是實情實景吧,讀者覺得可信,於是逐日追讀。” 
  “讀者要求究竟是高還是低?一直有個說法,說讀者水準日益低落。” 
  “說這種話的,總是一撮長久得不到讀者歡心的作者吧,讀者要求寫作人純為他們服務:不可自我宣傳,也不可為一個政權或一間機構宣傳,要忠心視讀者為唯一對象,專一,心無旁騖,尊讀者為先。” 
  “是,明白。” 
  “我講完了。” 
  “謝謝師兄。” 
  啟之攤攤手。 
  餘小娟又問:“師兄在領先報地位薪酬超然,為什麽要去大學做龍套?” 
  “人各有誌。” 
  “是否輕賤記者這一行業?” 
  啟之抬頭想一想。 
  既然要走了,好來好去,何必還說難聽的話,他答:“記者也有很多種,你要做姬仙阿瑪普與巴巴拉華德斯。” 
  餘小娟笑,一看就知她絕頂聰明。 
  “師兄,人的機遇隨天時地利人和而定。” 
  “說得好,小娟,做特首新聞,請手下留情。” 
  “你不覺得她比任何一屆長官都有擔待又夠果斷?” 
  “她付出龐大代價。” 
  “師兄,我會照實報道。” 
  “那最好沒有,她隻比你大幾歲,這年頭女子愈來愈能幹。” 
  餘小娟感喟:“時勢不一樣了,早幾十年,女子躲在家裏不管閑事,稍微重一點的家具雜物都有男人代勞,現在我們做完自己那一套,還得扛住老人幼兒滿街跑。” 
  啟之搔頭,“是男人不中用吧。” 
  “社會不景氣,四支手勝於兩隻手。” 
  “小娟,與你講話真有趣。” 
  “師兄,托你做一件事。” 
  小娟取出一枚小小銀元。 
  “這是什麽?”啟之愕然。 
  “偷聽器,請師兄在一號選個角落放好。” 
  啟之霍一聲站起來,“小娟,時間晚了,再見。” 
  餘小娟看著他,“林森說你在鳳凰台一號的身份就是一隻竊聽器。” 
  啟之根本不想辯駁,“我還有別的事要做。” 
  餘小娟歎口氣,輕輕離去。 
  周啟之鬆口氣,好一個厲害腳色。 
  他把那隻竊聽器扔進坐廁衝掉。 
  幸虧走得快,周啟之背脊已經爬滿汗。 
  有人敲門。啟之一驚,這又是誰? 
  那人在門外說:“我是愛司。” 
  啟之開門,“愛司,你為什麽不在王小姐身邊?” 
  “我也有放假空間。路過,想來喝杯茶。” 
  啟之讓她進屋。 
  “聽說你辭職了。” 
  “愛司你消息十分靈通。” 
  “大家都喜歡你,剛才我送王朗權到飛機場,他也說很欣賞你為人。” 
  “王朗權人才出眾。” 
  “真不知這兩姊弟的母親喂他們吃過什麽才這樣出色,王朗權此行到陝西去研究瀕危的朱鹮鳥。” 
  “羨煞旁人。” 
  “他勸王小姐適可而止。” 
  “兩人性格大不相同。” 
  “姊姊主張急攻,弟弟崇尚無為。” 
  啟之敬上香片茶。 
  “王小姐希望當麵挽留你。” 
  啟之咳嗽一聲。 
  “留著你自己同她說吧,你的心意,除卻她之外,人人都知道。” 
  啟之麵紅耳赤,說不出話來。 
  愛司黯然,剛毅如男孩般的她也輕輕歎氣。 
  啟之又咳嗽一聲,“時間晚了。” 
  “謝謝你的茉莉香片茶。” 
  原來一向瀟灑的愛司駕機車來,隻見她戴上頭盔上車走了。
  啟之一人在書房看動畫片小飛象,看到登寶夜訪生母一場,忽然落淚,悶悶不樂,上床睡覺。
  第二天一早到一號,管家迎出來,“啟之,留不住你。”
  啟之汗顏。
  “王小姐等你說話呢。”
  他走進書房,不見王庭芳。
  一扇通向花園的長窗敞開,啟之探頭一望,看見她坐在藤椅上眺望荷花池,他從未見過更寂寥的背影。
  她在想什麽?
  可有懊惱背著這樣一個重擔?
  他緩緩走近,“王小姐早。”
  她聞聲轉過頭來,“啟之你來了。”
  “王小姐找我?”
  “聽說你要到大學工作。”
  “今午麵試。”
  “那多好,祝你前程似錦。”
  “謝謝王小姐。”
  傭人斟出冰茶來。
  她坐在樹陰旁,忽然說:“上頭讚我做得好呢,說是大刀闊斧,對症下藥。”
  “十分明確。”
  “我是孤兒,喜事恨事都無人傾訴,啟之,聽說你也隻得兄嫂。”
  啟之點點頭,內心惻然。
  “世人常說孤兒寡婦,這兩種人最苦。”
  “的確是。”啟之黯然。
  “今日我一定是累了,說話羅嗦。”
  “啟之連忙答:“沒有,沒有。”
  王庭芳忽然微笑,“你們與我說話時一如對著太婆。”
  啟之也笑。
  “遲些別當我是老佛爺就好。”
  這時管家來說:“王小姐,政務司來了。”
  啟之連忙告辭。
  王庭芳叫住他:“啟之,下星期大家一起吃頓飯。”
  “是,我與管家約時間。”
  他出去時與政務司擦身而過,那個小個子中年男子麵色灰敗,像鬥敗公雞,不知王庭芳又要訓些什麽話。啟之有點同情他。
  但凡無能之輩一直升職到某個地步,必定不勝負荷,精神慌亂。
  隻聽得王庭芳輕輕斥責:“你同記者說些什麽?”
  “王小姐,言論自由。”他還想抗議。
  “你完全搞錯了,你代表政府,言論要符合身份,你的家是官邸,並非私人寓所,你二十四小時當更,同我一般淒慘,你有什麽自由?”
  啟之微笑,怪不得師妹要裝竊聽器,該等對白,何等精彩。
  下午,他去大學麵試,順利獲得聘用。
  高層對他異常客氣,一個係主任泄露口風:“鄧伯誠先生是我們的校董呢,特別關心圖書館建設。”
  啟之苦笑,他又靠了裙帶關係。
  鄧伯誠這時卻在夏威夷群島的卡呼拉威島上作客。
  這座別墅建在山上,一望無際,蔚藍的太平洋幾乎與露台連接在一起,四季如春的園子裏種滿鮮紅棘杜鵑,嫩黃蛋黃花,以及無數梔子茉莉,惹得銀綠色蜂鳥在花叢中飛舞。
  世上雖無樂土,這也很接近了。
  鄧伯誠說:“老王,這裏像天堂一樣。”
  他的老友王灼榮答:“伯誠,放下自在,你握著權柄不放,當然白了中年頭。”
  鄧伯誠歎口氣。
  “再來一杯威士忌加冰。”
  秀麗的土著女郎溫柔地斟上醇酒,身上沙龍在熏風中飄拂,貼住蜜色皮膚及美好身段。
  鄧伯誠不禁說:“這種地方醒來,真會懷疑自己已經死去,升級天堂。”
  “多謝讚美。”
  “上次來你這裏,我好比熱鍋上的螞蟻,這次來,已經煮熟了。”
  “伯誠,恭喜你,你的計劃已經奏效。”
  “啊?”
  “我同你最喜歡的一本書叫孫子兵法,大學裏在圖書館借到中英文版本天天讀。”
  鄧伯誠愁眉百結中也笑出來,“是,當時已知是寶書可以活學活用,像敵退我進,以及敵進我退,就是練探戈舞口訣。”
  兩個中年人大笑起來。
  “現在連美國國防部長都在電視上大談孫子兵法。”
  “伯誠,此刻你的敵人是誰?”
  “五百萬融島居民。”
  “人多勢眾,恃著言論自由,逢政策必反。”
  鄧伯誠漸漸想起來,“灼榮,那鬥馬的故事?”
  “是,兩個貴族賽馬,各有上中下三匹駿馬,甲那三匹馬比乙的三匹馬水準略高,怎樣鬥呢?乙一定輸梗。”
  “這時,孫子上場了。”
  “對,孫子說,以上馬對上馬,中對中,下對下,一定輸。”
  “於是,拿乙的下馬去鬥甲的上馬,輸一場,以乙的上馬對甲的中馬,贏一場,又以乙的中馬對甲的下馬,再下一城,三盤兩勝,乙的三匹馬實力均不如甲,可是他贏了這場賽事。”
  “當乙拿下馬出來鬥甲的上馬時,旁觀者嘩然。” 
  “灼榮,王庭芳是那匹下馬?”
  王灼榮連忙更正,“我不會那樣說,但是她的確缺少經驗,因此勇氣十足:雖千萬人,吾往矣。”
  “因此市民對她的鐵腕政策無可奈何。”
  “外國人都讚她做得好,對症下藥,再簡單沒有,但是以往的長官就是要做濫好人,不敢灌藥。”
  鄧伯誠喃喃說:“這藥頂可怕。”
  “良藥苦口,忠言逆耳。”
  “她任滿後一人一票,我們再推一匹上馬出來。”
  “你終於明白了,伯誠。”
  鄧伯誠忽然問:“屆時庭芳怎麽樣?”
  王灼榮笑笑,“女孩子葉落歸根,也是結婚生子的時候了,王家長輩伸著脖子等第三代不知已有多久。”
  “那樣勇敢的女子少有。”
  “是,我為庭芳驕傲。”
  這時,鄧伯誠忽然聽得鶯聲嚦嚦,“原來是鄧先生來了,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悅乎。”
  鄧伯誠笑逐顏開,知道美妙的聲音屬於好友的紅顏知己關明媚。真好,桃花依舊笑春風。
  他轉過頭來,隻見那出色的年輕女子身披沙龍,神情說不出柔媚,靠在王灼榮身後,手搭在他肩上。
  “鄧先生,你來得真好,替我主持公道。”
  鄧伯誠身不由主地說:“請講。”
  她十分委屈地說:“王先生不願同我結婚。你說我該怎麽辦。”
  “這,太過分了。”
  女郎大喜,推一推王灼榮肩膀,“聽見沒有。”
  王灼榮握著她玉手,歎氣說:“結婚才害了你,你我年紀相差三十年,你很想盛年做寡婦?”
  桌上剛有一盒新鮮奶油,用來吃司空餅用,關明媚用銀匙勺了一匙,塞進王灼榮嘴裏。
  她一轉身出去了。
  王灼榮攤攤手,“看,我多煩惱。”
  “想留住伊人,就結婚吧。”
  “一旦注冊,她可凶了。”
  “敵進我退,敵退我進呀,這樣美麗的敵人,多有趣。”
  “伯誠,還有八個多月,你那一人一票願望便可實現。”
  鄧伯誠遙望蔚藍的太平洋,忽然顯露一絲老態,“但望如此。”他一瞬間又恢複了英明本色。
  下午,他在泳池裏蕩漾。
  傍晚,乘直升飛機去看基威維亞火山的熔岩,之間巨型暗紅色火舌流向懸崖墜落海水,蔚為奇觀。
  王灼榮說:“土著說大地不屬於人類,人類屬於大地,想想真有意思。”
  鄧伯誠對大自然心服口服,不再言語。
  他心平氣和回轉融島。
  一見王庭芳,一顆心又幾乎自胸膛裏跳出來。
  “什麽?”
  “有好幾個財團支持我競選連任,我已著手籌備競選組織,誠叔,你任何意見都是寶貴的。”
  鄧伯誠瞪大雙眼,嗬,請客容易送客難。
  “連任為期三年,最多做兩期,因為我這一年也算一期。。。。。”
  鄧伯誠不敢相信雙耳,王庭芳說做就做,毫無猶豫,該做什麽,立刻實施,漸得民望,大有希望連任成功。這與鄧伯誠以及一班謀臣預料的大有出入。連王灼榮都沒有料到這一著。
  孫子兵法竟然失效。
  王庭芳微笑,“鄧叔,我的看法是這樣:你勞苦功高,不如歸山,局裏會以最高榮譽恭送你退休。”
  鄧伯誠看著她,說不出話來。
  眼前一切像變成慢鏡頭,王庭芳一舉手一投足看上去得不真實,他忘記孫子四字真言:知己知彼,才能百戰百勝。他不知己,也不知彼,全盤低估王庭芳心計及能力,故此一敗塗地。
  薑是老的辣,他問:“幾時?”
  “一年後。”
  “為什麽還要拖一年?”
  庭芳微笑,“那才叫功成身退。”即這幾個月還需要鄧長老。
  “一人一票,你有信心?”
  王庭芳收斂笑容,“全民投票,民眾意願不可忽視,倘若融島自由選舉成功,製度可推往各大城市。”
  鄧伯誠呆了半晌。
  王庭芳的意願與他完全一樣。她簡直是他的承繼人,所以,她要他退下。
  鄧伯誠刹那間頓悟,他微微笑起來。
  “庭芳,你是首長,帥印在你手中,剩下八個多月,我會全力支持你競選連任。”
  王庭芳鬆口氣,“謝謝你,鄧叔。”
  “不同政黨將派不同選手——”
  他們一直談到深夜。
  鄧伯誠漸漸支持不住,香濃咖啡一杯接著一杯,心靈雖然願意,他的肉體卻軟弱了。
  相反,庭芳越夜越精神,雙眼像是射出晶光來,索性把政務司一班高官也叫來旁聽,以便日後分配工作。單是她的精力足夠鬥垮所有中年競選對手,真正厲害。
  大部分手下仍然拘泥:“本子紀錄得清清楚楚,改例恐怕要經過釋法。”
  較年輕的一個說:“所有律例都隨環境需要不住修改而來,否則我們還在跟隨科舉製度。”
  會議一直開到淩晨三十分。
  王庭芳忽然說:“今天興旺街有一建築地盤塌棚架七名工人重傷,誰願跟我去醫院探訪傷者。”
  眾人發呆。
  隻有一個女將舉手,“我去。”
  “各位回家休息吧。”誰都聽出王庭芳語氣中有揶揄之意。
  愛司立刻準備出發,充任司機。
  庭芳問:“這班人精神為何這樣差?”
  愛司答:“離婚結婚旅遊耍樂投資金股都需要花費大量精力,他們都有豐盛私生活。”
  “啊。”
  “就你一個人沒有自己呢,王小姐。”
  庭芳又說“啊。”
  到了醫院,當值醫生見到她,十分感動,立刻將工傷情況詳細報告。 
  警方也即時派人來匯報,接著,建築署人員也出現了。 
  最覺安慰的還是傷者家屬,本來愁眉苦臉,忽然見到王小姐,紛紛圍上來。 
  庭芳的工作不過是細細聆聽苦情,鼓勵士氣,了解事實。 
  一名少婦垂淚說:“我家有兩個極小孩子,我是主婦,全靠我丈夫。” 
  社會福利署人員立刻說:“我們會跟進。” 
  一個少年走近說:“你是王小姐。” 
  “我的確是王庭芳。” 
  少年打量她,“你年薪數百萬,住在山頂,坐歐洲大車進出,吃鮑參翅肚,送子女到英美讀書,你知道民間疾苦嗎?” 
  王庭芳微笑。來了。自由社會最多這種刁民。 
  少年又問:“你可知道地鐵公廁時時淤塞嗎?” 
  庭芳立即回答:“地鐵站不設公廁,你是傷者什麽人?” 
  少年見難不倒她,倒也佩服。 
  “我是他小弟。” 
  “你需要什麽協助?” 
  他同福利署人員訴起苦來。 
  傷者大都昏睡,其中一個人有生命危險。 
  庭芳同愛司說:“看新聞是一件事,現在巡視感受大不相同。” 
  四十分鍾後她倆離開醫院,回到鳳凰台一號,王庭芳繼續閱讀文件。 
  清晨,周啟之早起讀報,“特首小姐你早”一欄已由師妹執筆接替。 
  餘小娟寫得很好。 
  可能太好了,繪形繪色,像是置身現場一樣,對一切瑣事了如指掌。啟之開始懷疑。 
  這個師妹慧黠如狐。 
  他低頭沉吟,電光石火之間,嗬地一聲,立刻跳起來在廳內各角搜索。翻倒茶幾,發覺茶幾底貼著一枚硬幣大小竊聽器。 
  啟之籲出一口氣。 
  慢著,她在屋內逗留良久,還有什麽布置? 
  在書架上又找到針孔拍攝機。 
  啟之忽然生氣,太過分了! 
  接著,吊燈,牆角也發現機關。 
  餘小娟雖然急進,但不至於如此大膽妄為,一定是林森在背後教唆。 
  周啟之憤怒地取起電話,預備斥責老友。 
  回心一想,緩緩放下電話,這間鄉村屋本來屬於林森,他要拍攝周啟之出浴鏡頭,也有權這樣做。 
  過不蓋功,周啟之嗬周啟之,你切莫忘恩負義。 
  他惱氣漸消,斟一杯冰凍啤酒,喝完之後,好過得多。 
  找地方搬出去是正經,這屋裏不知多少陷阱。 
  隻見照片內王後穿著自巴黎名師訂製的華麗釘珠服飾,豔光四射。 
  “看到她的鑽表嗎,我也有一隻,大學畢業時叔叔送我的禮物。” 
  啟之忽然說:“國家與人民那般貧困,她打扮得再華麗也沒有用。” 
  “王後也得有王後的樣子。” 
  “貴族更應身先士卒,有權柄的人一定有更大義務。” 
  王庭芳籲出一口氣,“你說得真好。” 
  啟之有點不好意思。 
  “啟之,你我其實都不是喜歡說話的人,可是與你談天說地真有意思,一點負擔也無。”
  啟之不由得說:“因為我幼稚一如小朋友。” 
  王庭芳忽然笑起來,容顏像綻開雲層見到晶光般亮麗。啟之看得呆了。 
  就因為不常笑,所以笑起來才這樣好看。他不敢逼視,連忙低下頭。 
  廚子做出了清淡的三菜一湯,出乎意料,王庭芳吃得很多,真看不不出纖細的她胃納一如壯漢。 
  她笑笑說:“非吃不可,否則,食少事多,其能久乎。” 
  啟之想起來,“這是孔明自歎吧。” 
  “你可愛讀三國誌。” 
  啟之笑。“你虞我詐,真沒意思。” 
  她酌了一碗雞湯給啟之。 
  ------你希冀她下下廚為你做三菜一湯? 
  “你有心事。” 
  “什麽?” 
  王庭芳說:“啟之,你有心事,起初見你,你笑口常開,近日轉了高職,反而心事重重,放心,啟之,你一定勝任有餘。” 
  啟之低下頭,“王小姐,你待人至誠。” 
  庭芳忽然問:“是誰先叫我王小姐?” 
  “因為你不是王先生,又不是王太太。” 
  庭芳抬起頭,“這一叫,恐怕要到六十歲,永恒的老小姐,多可怕。” 
  “你是地方長官,他們不好叫你名字。” 
  “你呢?” 
  啟之惆悵,“我更加不可,我是一號的司機。” 
  “現在你是我朋友。” 
  啟之衝口而出:“首長身份,哪裏還有朋友?隻得中央與下屬了。” 
  王庭芳本來在吃冰淇淋,忽然怔住,緩緩低頭。 
  “你說得對,啟之。” 
  啟之以為飯局已經結束,可是庭芳邀請他到園子散步。 
  “不可,不知道多少長距離攝影機對著你,” 
  她微笑,“這一季好多了,除出領先報,大致還算平靜。” 
  啟之暗叫一聲慚愧。 
  “市民仿佛已經消化我的辦事作風,可是門口永遠駐紮一隊示威人群,每天一個新題目,不論什麽,一定有人反對。” 
  啟之但笑不語。 
  搞破壞有時也很有趣,大學裏有的是淘氣鬼,工程係學生每年一次把校長車子吊到大樹上,叫他防不勝防啼笑皆非。 
  這時,門外一聲咳嗽。愛司回來了。 
  庭芳立刻輕輕放下保護罩,語氣謹慎起來。她低聲問:“啟之,下星期三有空嗎?” 
  啟之一怔,“下月三號是我侄子小寶生日,我一早答應陪他吃飯。” 
  “啊。” 
  愛司進來,“王小姐,工商署長自紐約回來,有要緊報告。” 
  王庭芳知道已經沒有時間再說私事。“那麽,愛司你送啟之出去。” 
  愛司答聲是。 
  一路上她與啟之都沒有言語。 
  “愛司-------” 
  她揚揚手,“我明白,大家都是好兄弟。”啟之十分尷尬。 
  “啟之你不要介懷,我心中沒有芥蒂。” 
  啟之微笑,“你是英雄。” 
  愛司又問:“傷口都好了嗎?”啟之點頭。 
  “那次你受傷救了特首府名望。” 
  “愛司你太客氣。” 
  “市民並不嗜血,見了紅,大家都慌了,也許太過分了,漸漸收聲,單挑重要的事來說。” 
  “像大屋搬小屋,開頭總不習慣,故此吵鬧不安。” 
  愛司問:“你覺得屋子麵積更改了嗎?” 
  啟之連忙改變話題:“我自大哥家搬出來住得很舒服。” 
  愛司卻說:“不過自市區搬到了郊區罷了。” 
  “王小姐有什麽大計劃?” 
  “她要出門。” 
  “這並不是希罕事。” 
  “到幾個大國首都推廣融島,在哥倫比亞區華盛頓可能見到美國總統,整個行程兩個多禮拜。” 
  “嗬什麽時候出發?” 
  “下星期四一早。” 
  啟之怔住。 
  下星期三有空嗎? 
  那天是小寶生日。 
  也許要同小寶商量一下,改期遷就,提早一日慶祝。 
  那晚回到家裏,周啟之輾轉反則。 
  吃完飯,又再約他,是什麽意思? 
  是,抑或不是? 
  手臂枕在頸後,想了半夜,漸漸入睡。 
  朦朧間同自己說:喜歡看到她說話,就赴約吧,多想幹什麽。 
  這時,電話鈴響了。 
  啟之驚醒,取過話筒,一把聲音這樣說:“師兄,軟的不行,就來硬的了,敬酒不吃吃罰酒。” 
  啟之不禁笑出來。“卿本佳人,緣何做賊?” 
  “為著生活。” 
  “嘿。” 
  “周啟之,如果我們告訴鳳凰台一號你是內奸,王庭芳會怎樣想。”啟之跳起來。 
  “師兄,避重就輕提供資料,大家好下台。” 
  “你敲詐我?” 
  “正是。” 
  “像黑社會一樣,” 
  “師兄,你以為這世界是什麽顏色,淡藍抑或粉紅?”太可惡了。 
  “快,師兄,截稿時間已到。” 
  啟之隻得將王庭芳行蹤透露一二。 
  餘小姐滿意地掛上電話。 
  燈火通明的報館辦公室裏還坐著林森與新聞組長。 
  大家沉默一會。 
  終於林森說:“事情居然演變到這種地步,始料未及。” 
  組長說:“他對她有感情。” 
  餘小娟也說:“這還不奇,看情形,這感情還不是單方麵的事。” 
  “什麽?”林森跳起來。 
  “王小姐對他另眼相看。” 
  林森與新聞組長齊齊大聲喊出來:“特首戀愛,嘩,世紀新聞。” 
  餘小娟說:“慢慢來,切勿打草驚蛇。” 
  “是是,嗬,天助領先報。” 
  他們鬆一口氣。 
  另一頭,周啟之卻像吞了一大口粗鹽,苦不堪言。 
  沒想到離了職更慘,即無報酬又得提供消息。無論說什麽,他都在出賣王庭芳,真叫他懊惱。 
  天亮了。 
  啟之推開窗。 
  忽然聽到布穀鳥叫,鳴聲溫柔又渴望,他脫口而出:“媽媽,是你叫啟之?”淚盈於睫。清晰地回憶到,少年時放學下了電車,與小同學李景開一起過馬路回家,已可看到母親的麵孔在廚房窗口張望出來,媽媽每天總是這樣等他放學。 
  啟之哽咽,苦惱地用手捂著麵孔。 
  電話又響了。 
  是鳳凰台管家找他,“啟之,周末也早起,真是好青年。” 
  “有事找我?” 
  “王小姐有話說呢。” 
  “這麽早?”啟之意外。 
  “她遲些有事。” 
  “我馬上來。” 
  到了鳳凰台,周啟之看到奇景。 
  隻見王庭芳穿著運動服與一中年男子打網球,那男子正當壯年,可是稍作運動,已經氣喘腳軟,叫苦連天,額露青筋。 
  隻聽得王庭芳對他說:“CS,你是文康署長,平日多運動,有益身心,明早再來,我陪你練好球為止。” 
  那男子殺豬似說:“明日輪到律政署長。” 
  王庭芳想一想,“那麽,雙打吧,愛司可與我成一組。” 
  周啟之低頭忍住笑。 
  王庭芳走近,“啟之,你來了,要不要下場?” 
  啟之拾起球拍,“失禮了。” 
  管家在一旁看這對青年男女打球,隻見兩人在場地奔馳接發網球,動作輕盈卻夠勁,速度十足,旗鼓相當,一時飛躍,一時轉身急救,好看煞人。管家不由得鼓起掌來。 
  兩人這才停下擦汗。 
  王庭芳對周啟之說:“下星期三----” 
  啟之連忙說:“我決定推掉小寶。” 
  庭芳卻說:“不好,不如我倆一同陪他慶祝生日。” 
  “什麽?” 
  “我可以上你大哥家去。” 
  啟之張大嘴,心中感動,雙手發抖。 
  啟之點點頭。 
  “一言為定,我得更衣去檢閱後備警隊。” 
  她進屋子去了。 
  周啟之坐在球場細細回味她的好意。 
  有人坐到他身邊。 
  一抬頭,發覺是像一隻老鷹似的鄧伯誠,他的眉毛也全白了,襯著白頭。像武俠小說中什麽幫的幫主。
  鄧伯誠雙目炯炯地看著他,像煞在說:“周啟之,凡事,你瞞得過王庭芳,你瞞不過我。”
  “鄧先生。”
  他一開口說:“庭芳對你好感。”
  周啟之立即說:“王小姐對每個人都很好。”
  鄧伯誠卻笑,“她有些手下見她像見閻王。”
  啟之想起那文康署長,不禁笑起來。
  “她叫他們受兵訓。”
  啟之答:“對身體有益。”
  鄧伯承問:“大學錄取了你?”
  啟之說聲是。
  “有女朋友沒有?”
  啟之一怔,怎麽問起私事來,“返來之後未曾約會。”
  “你覺得庭芳如何?”
  啟之赫一跳,“王小姐工作認真,秀外慧中。”
  鄧伯誠拍他肩膀,“我不打算聽外交辭令。”
  周啟之沉默。
  這人是忠是奸?他隻聽說過一句成語叫做老奸巨滑。不由他不小心應付。
  他這樣說:“王小姐智勇雙全,頂得住半邊天。”
  這時鄧伯誠笑起來,“你的術語比我多,你可出任宣傳部長。”
  周啟之輕輕說,“我怎樣看王小姐無關輕重,大家都覺她做得很好。”
  “的確比先前想象中盡責,暑期工能做到這樣,真正了不起。”
  暑期工?
  “她任期在十一月結束,政府成功過渡委任期,可以正式一人一票選首長,這才是關鍵。”
  周啟之怔住。
  鄧伯誠興奮地說,“我們將推舉劉鎮文代表公民黨出選。”
  周啟之意外到極點。“王小姐將競選連任。”他提醒鄧伯誠。
  鄧伯誠瞪大雙眼。“她一連串麻辣政策,不顧後果,搞得神憎鬼厭人怨,甚至釀成流血事件,你就是受害人,還有誰會投票?暑假過去了!”
  周啟之這時肯定鄧某是歹角。
  “啟之,我看庭芳與你匹配,離開鳳凰台一號之後,我想她會回大學工作,那時,你們順理成章是一對,五十年後,大可對孫兒說:‘信不信由你。祖母曾經出任融島特首一職呢。’”
  周啟之不相信雙耳。
  由他親手策劃捧王庭芳上台,現在他有計劃拉她下來。
  這白頭人權傾朝野,他自身並不下場玩,可是卻有能力任意捧一個人出來擔任首長。
  “啟之,我關心庭芳,希望她有一個好家庭。”
  “鄧先生鼓勵我?”
  “正是,你要努力爭取。”
  “我哪裏敢輕舉妄動。”
  “庭芳有大筆妝奩,你不用擔心。”
  “我不是這個意思。”
  這是他們兩人都聽見腳步聲。
  王庭芳在書房門出現,有點詫異,“你倆談得好不投機。”
  鄧伯誠打個哈哈,“啟之十分博學,我倆談到自由選舉。”
  庭芳微笑,“我們看好自由黨蒙惠明。”
  周啟之站起來,“我還有點事。”
  庭芳說:“那不要浪費你的時間了。”隻見鄧某一臉關注聽王庭芳說話,但是心中卻覺得她根本不是那塊材料,已打算推薦別人。
  說到爾虞我詐,鳳凰台的牆壁若有眼鏡耳朵,見聞可以寫一本巨著。
  鄧公為什麽把他心中意思告訴周啟之?他是要借周啟之的嘴巴向王庭芳示意,叫她知難而退。
  但是啟之另有主意。
  他咚咚咚跑到領先報,林森與同事正舉行例會。
  “林森,我有要緊事。”
  林森自會議室出來,“有何貴幹?”
  “領先組織可否協助王庭芳競選連任?”
  林森坐下來。
  他先叫人做一壺好茶,慢慢品嚐。然後沉吟半晌。
  他這才開口:“周啟之,你有什麽好處?”
  啟之一呆,他沒想過利益,他隻是代庭芳不服。他答:“我不知道。”
  林森斥責:“啟之,所以說你是個渾人,不利己的事,做來做什麽?”
  啟之說:“能為王庭芳出一份力,我已經很高興。”
  “嗬,這也是利益。”
  “慢著,我又有什麽好處?”
  啟之笑,“你想想,要是王庭芳在你協助下當選,這社會如此趨炎附勢,從此領先報的廣告豈非擠破版麵?”
  林森一想,咧開嘴笑出來,但隨即又問:“倘若她不當選呢?”
  “林森,針無兩頭利,押大還是押小,你想清楚。”
  林森抬起頭來,“我是一個賭徒。”
  “你打算怎麽做?”
  林森拍拍胸膛,“我是宣傳高手,但凡宣傳,隻得兩回事,一是抬高自身,二是貶低對方。”
  “那麽,你現在開始踩低公民黨的劉鎮文及自由黨的蒙惠明,也是時候了。”
  “對,我會把這兩個人小學三年級時欺侮小女同學的臭史都掀出來。”
  “拜托。”
  “慢著,啟之,當然,我們也需要王庭芳一手獨家資料來饗讀者。”
  “你不會失望,我答應盡量供應。”
  “難得你如此合作,啟之。”
  啟之不出聲,此一時彼一時也。
  “你同特首小姐居然有這樣神速奇特發展,始料未及,可得多謝領先報撮合。”
  啟之垂頭不語。
  “怎麽了?”林森拍拍啟之的背脊。
  “齊大非偶。”
  “啟之,你也不是小鴿子。”
  “林森,你真對我好。”
  “一個人能有幾個老友?”
  啟之不由得說:“仗義每多屠狗輩。”
  林森啼笑皆非,“謝謝你的讚美。”
  啟之說:“屆時我會投王庭芳一票。”
  “你倆進展到什麽地步了?”
  “她願意上我大哥家吃飯。”
  “嗬,已到見家長地步,好家夥,了不起,會咬的狗不叫,信焉。”
  輪到啟之沒好氣,“狗口長不出象牙。”
  “甲狗恭喜乙狗。”
  “林森,你得保護我身份。”
  “啟之,這個內奸身份你遲早得放棄,君子待人以誠,你總不得一輩子瞞著她。”
  周啟之黯然,“都是你害的。”
  “我們會盡量做得含蓄,保住你身份地位。”
  啟之點點頭。
  他離開領先報回到大學,到小小辦公室巡了一遍,覺得內疚。
  為著幫王庭芳,卻進一步出賣她。這是什麽世界?
  他開始新工作。
  立刻覺得女同事及女同學對他有特別好感。
  “你就是救特首小姐的英雄?”
  “王小姐對大學生特別優待,她增撥補助,功德無量。”
  “周啟之,周末可有空,歡迎參加聚會。”
  啟之緘默低頭工作,這時,連男同事都覺得他不是壞人。
  星期三到了。
  啟之腎上腺分泌異常,他興奮了一天,下午下班時就準備細節,他去買蛋糕,選禮物,接著淋浴更衣,開車去鳳凰台接王庭芳。
  庭芳在偏廳等他。她穿一套蛋黃色便服,平跟鞋,淡妝,微笑說:“走吧。”
  啟之看一看,“愛司呢?”
  “她放假,今晚,你保護我。”
  啟之毅然點點頭。
  庭芳微笑,“短短幾個月長官生涯,已覺寵壞:出入有大車司機,身邊有保鏢護衛,說話由新聞主任代言——一旦退下來,不知會否習慣。”
  走到門口,她問啟之:“你的車子呢?”
  今晚,全靠他的了。
  小小車子開到中級住宅區,停下車,他與庭芳剛踏出車門,已經被好奇眼尖市民認出。
  一位中年太太手挽水果及小孩凝視庭芳,脫口問:“是王小姐?你微服出巡?”
  庭芳笑起來,“我一向隻得這些衣裳。”
  中年太太忽然說:“王小姐,做得好,中小學實施免費午餐,我們得益匪淺,你若連任,我一定投票。”
  庭芳笑著點頭,啟之連忙把她拉走。
  進了電梯, 才鬆口氣。
  庭芳說:“我帶了一隻學生表給小寶。”
  一按鈴,門就打開,小寶撲出來。
  周啟超沒想到還有女客,連忙殷勤招呼。
  王庭芳自我介紹:“我是啟之同事阿芳。”
  阿芳。她真幽默。
  大嫂勘茶出來,看到女客,有點意外,隨即笑逐顏開,“請坐,別客氣,當自己家一樣好了。”
  小巧客廳忽然多了個客人,轉彎都要小心翼翼。
  小寶打開蛋糕盒子,滿意之極。
  “媽媽,看,是蜘蛛俠蛋糕。”
  “喔約,真新奇。”
  隻見庭芳十分自在,她投入溫暖家庭氣氛,輕鬆享受閑情。
  大嫂做了雞絲麵,另外有可口的冷拌小菜。
  阿芳吃了許多,添了兩次。
  大嫂笑,“時下小姐吃飯,都似黃鶯似嚐一點點,不似阿芳這般大方。”
  飯後切了蛋糕,啟之做了咖啡。
  庭芳說:“大嫂,我幫你洗碗。”
  啟之大吃一驚,“不用客氣, 我與大哥來好了。”
  “應該的。”
  庭芳已經動手,把碗筷收拾到廚房。
  小小公寓房子的廚房隻夠站一個人。
  大嫂輕輕問啟之:“女朋友?多久了?”她沒把庭芳認出來。
  啟超說:“這女孩很可愛,絕不做作,易相處。”他也沒把庭芳認出來。
  小寶把手腕給父母看,“阿姨送我的手表。”
  “二叔給你什麽?”
  “二叔送我一隻數碼照相機。”
  小寶拿起照相機對著廚房裏挽起袖子戴著黃色膠手套的庭芳阿姨拍照。庭芳擰過頭來對牢鏡頭嫣然一笑。
  大嫂切了一碟子水果出來。
  她問啟之:“你認識阿芳多久了?”
  “五個月零三天。”
  “嘩,記得那麽清楚,”大嫂笑,“可見她地位非比尋常。”啟之低頭微笑。
  “讀書還是做事?”
  “她有很好的事業。”
  “嗬,在公司裏做得很高?經濟獨立,隨時可以成家?”啟之不出聲。
  大嫂很高興,“人也長得清麗,沒有時下染發打釘濃妝陋習,真難得,連首飾都不戴,十分脫俗。”
  庭芳洗妥碗碟出來。
  大哥給她一盤橘子。
  大嫂說:“勞駕你了。”
  “千萬別客氣。”
  大嫂開玩笑,“阿芳,我們還有三天的衣服沒有洗,你也做一做。”
  大家都笑了, 氣氛異常融洽。
  一邊小寶不住拍照。
  庭芳問這個手腳不停的孩子:“愛上學嗎?校裏最好是什麽,最差又是什麽?”
  “最好是年輕老師多,沒有架子,同我們有商有量,最差勁是運動場重建了整年都未完工,我都快畢業了。”
  “好,我會記住。”
  大嫂真不愧是大嫂,又把話題兜回來,“你們兩個有什麽計劃?”
  庭芳看啟之一眼,啟之不出聲。
  大哥也說話了:“不要怕,當年我與你大嫂結婚,也沒有盛大婚禮,我們二人合共隻得七千元存款。”
  “相愛就行了,凡事以對方為重,勿以自己為首。”
  庭芳笑,“大哥大嫂,多謝指教。”
  “啟之一直內向,阿芳你要鼓勵他。”
  大哥加一句:“我真想看到啟之成家立業。”庭芳隻是微笑。
  “時間不早了, 明天還要上班,你們回去吧。”
  一家三口送到門口。小寶還在拍照。
  關上了門,小寶把照片用打印機打出來。
  周啟超說:“讓我看看,咦,拍得很好:洗碗,吃水果,喝茶——這張正看著你二叔,含情脈脈的樣子,老婆大人,我覺得阿芳有點眼熟。”
  “像誰?可是那個女明星?”
  “不,她不似女明星。”
  這時,小寶取出報紙,“爸,我的照片拍的比記者好,記者拍得有點凶,沒笑容。”
  他父母把報紙取過一看, 隻見王庭芳的玉照端端正正刊在頭版, 正在宣布不知什麽措施。”
  周啟超呆住,半晌說不出話來。那個阿芳正是這個阿芳。
  小寶說:“芳姨真人比照片好看多了。”原來,小寶一直知道她是誰。
  他母親吸進一口氣。
  “阿芳。”
  “王庭芳。”
  “啟之的女友是王庭芳!”
  他們賢伉儷忽然覺得頭暈。
  “啊約。”
  那邊,啟之送庭芳回鳳凰台, 車子甫開出, 已看到有報館的采訪車逐幢大廈搜索。啟之不聲不響,一溜煙似抄小路駛走車子。
  庭芳稱讚他:“小周,做得好。”
  “我對該處環境是特別熟。”
  “到一號來喝杯咖啡吧。”
  啟之轉過頭去:“不如到舍下鬆一下,明天就要出遠門。”
  庭芳點點頭。
  “看到大國大統領,打算說些什麽?”
  “世界和平。”
  “融島小小一個縣,你得用丹田之氣喊出意願才行。”
  “我與教育部長及環境署長一起去學習。”
  “他們可在英美受教育?”
  “他們多數是融島精英。”
  “那就不大了解受教育的真諦了,融島學生隻知爭取高分。”
  “分數的確重要,英美加諸國亦重視積分。”
  “不是一切呢,你看小寶已經五百度近視,多可憐,成日困課室或家中,沒有活動空地,我記得在加國見過某中學附設球場,背山麵海,連綿十多畝地,車子駛了好久,仍看到學生在寬敞綠茵地上三五成群的追逐踢球。” 
  “地理環境不一樣,融島亦有可為。”
  啟之答:“是,我不應作不公平比較。”
  “融島自會改良。”
  到了家,啟之請庭芳進去。
  庭芳立刻挑長沙發坐下。一點架子也無,好像回到老朋友的家,又似置身大學宿舍。
  啟之問:“你是衷心喜歡這份工作吧。”
  “我喜歡為市民服務,可惜這是一份不能低調的工作。”
  “傳媒都說你厚此薄彼,不願接受中文訪問。” 
  “沒有的事,我對英語媒介也沒有說過什麽。”
  “可會接受領先報訪問?”
  庭芳詫異,“你認識領先報?”
  “不不不不。”急急說了一連串“不”字,感覺像聖經中彼得在雞啼之前三次不認主。啟之又蒙蔽了王庭芳。
  “領先報采訪時不擇手段,不敢領教。”
  “但它是一張中立報章,純為讀者服務,故此暢銷,它不收任何津貼,每個專欄每段文字均獨立自由運作,不接受任何政權組織利益。”
  庭芳想一想,“這是真的,讀者眼睛雪亮,像某報某作者,每隔三兩天就大事宣傳一個政權,讀者心中有數,隻覺厭惡。”
  “編輯部為何閉著一隻眼?”
  庭芳答:“也許,這根本是最上頭的指示。”
  “自由社會,言論自由,讀者自由選擇。”
  庭芳說:“今晚真高興。”她伸了一個懶腰。
  這時,電話鈴響了,啟之去書房聽。
  愛司的聲音:“王小姐在你處?”
  “是。”
  “我來接她,時間不早,她明晨要出門。”
  “我會告訴她。”
  電話掛斷。
  啟之走出去,“愛司來接你——”
  一看,庭芳已經盹著,她仰著臉,靠在椅背,嘴巴微微張開,神情十分可愛,顯然是累極入睡。
  啟之憐惜地走近。
  特首小姐也是一個人,也會累,也有七情六欲。
  有人輕輕敲門。
  啟之一看,果然是愛司來了。
  她一言不發,輕輕進門,看見庭芳,趨向前去,低聲叫她:“王小姐,我們回家去了。”
  隻見庭芳搖搖手,“不要吵我,曆史筆記在桌子上,抄完放回原處。”原來半明半滅間她還以為睡在大學宿舍裏。
  “王小姐,我是愛司。”
  她睜開眼睛,“唉”的一聲。
  啟之靜靜站在一旁。
  庭芳向他道謝,在愛司保護下離去。
  啟之站在門口看司機駕著大車在街角消失。
  他身後傳出聲音:“約會特首,滋味如何?”
  啟之轉頭,“又是你餘小娟。”
  小娟笑,“不請我進去喝咖啡?”
  “明天一早我得回學校。”
  “有什麽資料?”
  “明早新聞處自然發布消息。”
  “讀者對官樣文章不感興趣。”
  啟之想一想,“我待會傳真給你。”
  “不怕字跡落在我手?”
  啟之苦笑,“我怕什麽?難道我還有什麽癡心妄想不成?”
  餘曉娟惻然。
  “師兄保重。”
  “師妹好走不送。”
  第二天啟之在電視新聞上看到王庭芳在飛機場情況,眾人擁簇下的她像公主般珍貴。
  領先報有他提供的消息:特首關注融島教育製度。
  領先報此刻關於王小姐新聞報道正派得乏味。幸虧另有一段“王小姐夜訪民居, 找的是誰”補充趣味。
  人一走,周啟之就靜下來了。
  學校生活寧靜平和,值得珍惜,啟之天天繞校園跑步,不到一星期,便有一班同事同學追隨他每朝六時在晨曦中運動。
  新聞片斷中王庭芳秀麗容貌不住出現,與她合照的外國首長不少以詫異眼光看她,像是不相信這樣年輕漂亮的她有能力領導一個大都會。
  王庭芳擅英法西語,夠派用場,可是她謙遜地稱:“還在努力學習德語。”
  她實事求是態度爭取外交上進展。
  一日, 餘小娟問啟之,“你可有握過她的手?”
  周啟之答:“沒有。”
  “肩膀?”
  “也沒有。”
  “衣角?什麽也無?”
  “你全講對了。”
  餘小娟說:“依照慣例,民眾一概不準碰到英女王伊麗莎白二世的肢體,可是近年在外國,許多平民看到她攬住她肩膀拍照,女王與護衛都沒有幹涉阻止,周師兄,你也不用太拘謹了。”
  “女王也漸漸熟不拘禮了,多好。”
  “所以,凡事都有轉機。”
  啟之當然知道小娟說的是什麽。
  “世雄,你也並非全無希望,王庭芳也是人,他們說愈是美人愈寂寞。”
  啟之笑,“所以許多醜人也爭認寂寥,你呢,小娟?”
  小娟苦笑,“我隻希望賺多點獎金。”
  “小娟,你事事金錢掛帥,何故?”
  “師兄,我在貯學費前往加國讀新聞及政治係。”
  啟之肅然起敬,“哪一個省份?”
  “渥太華,順便把法文學好。”
  “回來後可加入法新社工作。”
  餘小娟忽然笑了,“不,我在領先報停薪留職。”
  周啟之一怔。
  “那意思是,畢業後我會回到領先報工作。”
  啟之瞪大雙眼。
  (漏了16和17上)17 下 
  周啟之的一顆心咚一聲掉到腳底。 
  “周啟之,你做的好事。” 
  啟之不出聲,他用手遮住臉。 
  “你怎麽做得出來?” 
  啟之歎口氣。 
  “你真好意思。” 
  “對不起,我已經辭職。” 
  “對不起,一句對不起想了結此事?原來你就是領先報的芝子,‘特首小姐你早’專欄由你所撰,今早王小姐接到消息,她神色慘敗,好比融島染上瘟疫,她待你以誠,你當她是什麽,搖錢樹?”
  啟之無地自容。 
  愛司痛斥他:“男人中最卑賤是四處說女人是非者,你還要繪形繪色寫出來,怪不得芝子知得那麽多,原來就是她身邊人出賣她。” 
  愛司把一隻文件夾丟在周啟之麵前。 
  “聽說稿酬極佳,每隻格子,填滿與否,均值一元美金,原來友誼有價,輕易算得出來。” 
  文件夾中全是剪報,“芝子專欄”四字像尖刀般鑽入眼簾。 
  ”大家都喜歡你,尊重你,可是大家都有眼無珠,看錯了你。” 
  啟之站起來,“我想見王小姐。” 
  “還有什麽好說?” 
  “我想親口解釋。” 
  “她沒空見閑人。” 
  啟之頹然坐下。
  “你違反了雇員合約,你等著見律政部人員講話吧。” 
  啟之沮喪得說不出話來。 
  “像你這種沒有良知的人,活該吃官司。” 
  這兩句話說出口,連愛司自己都覺詫異:這種控訴耳熟能詳,什麽地方聽過? 
  咦,秦香蓮痛斥陳世美之時,不知是否用同樣語氣? 
  愛司立刻警惕,一聲不響開門離去。 
  一切交給法律處置,她不宜發表私人意見。愛司大力關上門。 
  小屋牆壁像是震動一下。 
  周啟之覺得頭暈,他倒在沙發上。 
  他人格是否卑賤已經無所謂,最叫他難過的是他傷害了王庭芳。 
  周啟之後悔得想自殺。 
  他斟了一大杯烈酒灌下肚子。 
  忽然之間,周啟之落下淚來。 
  電話鈴響,他不予理睬。 
  有人在電話錄音機中留言:“啟之,我是大哥,有空回家吃飯,阿芳如果有時間,無任歡迎,我們已知道她是誰,十分意外,又覺榮幸。” 
  大嫂加一句:“放心,家居照片,絕對不會發表。” 
  人人都有良知,周啟之除外。 
  他又斟多一杯酒。 
  電話鈴再響。 
  “師兄?我是師妹,今日有什麽新聞?” 
  啟之苦笑。 
  他用坐墊蒙頭,昏睡過去。 
  夢中聽到同學叫他,母親的聲音輕輕對小朋友說:“啟之有點不舒服,別去吵他。” 
  他想掙紮起來,不夠力氣,聽得小朋友呼嘯著離去,好不失望,但又昏睡過去。 
  “啟之,醒醒,醒醒。” 
  啟之睜開眼,“哎喲,我要遲到了。” 
  林森告訴他,“周末,接著複活節假期,你不用上班。” 
  “你如何進來?”啟之嚇一跳。 
  “門沒上鎖,一推即入。” 
  啟之發呆,他已失去日常運作功能。 
  “啟之,東窗事發。” 
  啟之坐起來揉臉。 
  他歎口氣,“為什麽叫東窗,不是西窗或南窗?” 
  林森說:“你真幽默,王庭芳的新聞組已把領先報列入黑名單,新聞發布會再也不通知我們。” 
  啟之發覺自己嘔吐過了,客廳一陣臭酸味。 
  他打開窗戶通氣,隻覺頭痛欲裂,連忙服止痛藥。 
  找到臭味源頭,原來墊子上有穢物,他連忙把坐墊丟垃圾桶。 
  一邊林森不住發牢騷:“成也蕭何,敗也蕭何,周啟之,都是因為你。” 
  啟之斟杯番茄汁喝。 
  他問:“誰是蕭何,他做過些什麽好事壞事?” 
  林森責備他:“你的身份已經敗露,你太不小心了。” 
  啟之答:“我是間諜,像瑪泰哈利一般,將遭處死。” 
  “啟之,你宿醉未醒,胡言亂語。” 
  “是,他們已知道芝子是周啟之。” 
  “是誰泄露機密?” 
  “據說是政治部調查所得。” 
  林森搖頭,“我不相信。” 
  “政治部確有這點能耐。” 
  “整件事充滿魚腥氣,我懷疑有人通風報信。” 
  啟之呆呆坐著。 
  頭痛漸漸減退,胸上卻似壓著千斤閘,透不過氣。啟之知道這是失戀的苦楚。 
  他無奈地說:“林森,事情總有拆穿一天。” 
  “我不甘心。” 
  嘿,他不甘心,啟之幾乎想笑。 
  “是否行家妒忌我們,去新聞處打小報告?” 
  林森說:“他們也用同樣手法,怎敢揭發我們?鳳凰台一號的園丁根本是朝日報社的采訪主任。” 
  有這種事! 
  林森問:“會不會是內奸?” 
  啟之呆呆看著他。 
  “即是領先報自己人。” 
  啟之不感興趣。 
  “周啟之,你要看醫生,你雙眼像死魚。” 
  啟之已經不介意這個頭號損友說些什麽。 
  林森探過頭來,“你喜歡王庭芳,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 
  今日,林森丟下許多書包人名及成語故事,令周啟之無法招架,誰又是司馬昭? 
  “啟之,實際一點,莊子說,盡其本步而遊於自得之場,好好找名淑女結婚。” 
  啟之道謝:“小弟頓首。” 
  “千萬不要苦雨戀春風。” 
  這幾個字倒是像遊絲般鑽進周啟之耳朵。 
  苦雨戀春風,形容得多好,簡簡單單五個字,像青橄欖一般,清洌但帶苦澀,回味無窮。 
  啟之躺在沙發上不動。 
  林森在他客廳踱步,“我們要另作安排,啟之,你有什麽意見?” 
  啟之回答,“苦海無涯,回頭是岸。” 
  “這不是說禪的時候,我得回公司開會部署下一步。” 
  啟之說:“好走不送。” 
  即使是周末,他也回大學去。 
  圖書館仍然開放,他取了一疊參考書,挑一個有陽光的座位,打算找些資料。可是一行行的字全在他眼前浮了起來,繼而跳舞,他根本無法專注。 
  可是他不願回家。他也不敢接近同事同學,怕口氣內尚餘酒精味。 
  真苦。 
  中午,他到合作社買午餐。 
  所有菜式均太過油膩不合口味,他搖搖頭,買了一杯紅茶。獨自坐在一張小桌子上,看著同學嬉笑聊天。 
  忽然有人站到他身前,擋住他視線。 
  “周先生?”站在他麵前的是一個年輕男子。 
  “周先生,請隨我來,王小姐想與你說幾句話。”啟之低下頭。 
  王庭芳也許不知道她已染上官場習氣:要見一個人,立即命手下隨時隨地傳他候命。 
  啟之又抬起頭來,“我沒有話說。” 
  年輕人意外,壓低了聲音,“是特首王小姐。” 
  “我知道,我沒有空,我有事做。” 
  “周先生,王小姐有話說。” 
  啟之微笑,“融島還是自由都會。” 
  年輕人未想到周啟之有這樣奇特反應。他的經驗是:一提“王小姐”三字,即使是融島首富,也會如奉綸音,這人是誰,如此大膽? 
  他尷尬地退出。 
  周啟之看著他背影喃喃說:“狗腿子。” 
  不一會,身側卻有人說:“這可是叫做惱羞成怒?” 
  啟之轉過頭去,“愛司。” 
  愛司穿著縮水運動衣,梳馬尾巴,不施脂粉,看上去活脫似一般女學生。她輕輕坐下。 
  啟之鼻酸,“我無麵目見你。” 
  “我又不是王小姐,你太言重了。” 
  她似有倦意,“請幫我斟杯冰水。” 
  啟之想一想,幫她倒了溫水,愛司一飲而盡。 
  “你不舒服?” 
  “這兩日陪王小姐與醫務人員開會,兩家公立醫院急症室突傳一種急性腦膜炎,一星期內上百一至十歲兒童求診,需設立特別隔離病房,今晨,有消息說青少年亦受感染,現正追查源頭。” 
  啟之關注,“可以注射疫苗吧。” 
  愛司點頭,“醫務署正火急籌備。” 
  啟之看著她,“你打算原諒我?” 
  愛司沒好氣,“我不是聖人,況且,你出賣的不是我。” 
  “那麽,聽我解釋。” 
  “不必了,你一定怪社會怪奸人,千錯萬錯,不是你個人的錯。” 
  啟之先發製人:“那麽,你找我幹什麽?” 
  “羞辱你。” 
  周啟之再也想不到愛司會這樣直爽,啼笑皆非。 
  “我已無地自容。” 
  “王小姐要見你,還不動身?” 
  “我沒有準備好。” 
  “芝子君,拿點勇氣出來。” 
  啟之忽然鎮定下來,“你盡情侮辱我吧,我的確該死。” 
  愛司猙獰地笑,“我還沒開始呢。”她站起來,忽覺頭暈,需用雙手撐住桌子。 
  啟之吃一驚,愛司身體一向良好紮壯,今日是怎麽一回事?他去扶她,觸到她雙手。 
  “愛司,你發高燒。” 
  愛司坐下來,啟之老實不客氣把手放在她額上,“愛司,我立刻送你去醫院。” 
  “我自己會走。” 
  “你算了你。” 
  他扶起她就走。原來平時英姿颯颯的她身量並不太重。 
  到了急珍室,醫護人員一經檢查,便立刻說:“病人需即時送到慈恩醫院集中處理。” 
  “什麽事?” 
  “懷疑是急性腦膜炎個案,這位先生,你與病人是什麽關係,接觸過什麽人,你亦需自願隔離。” 
  愛司清醒,她聽得到每一個字,她對啟之說:“我即時要通知王小姐。” 
  醫生如雷殛震驚,“你是王小姐什麽人?”他立刻去知會院長。 
  “如果我受到感染,王小姐亦有危險。” 
  電話響了兩下,即時有人來接。 
  “我是愛司,王小姐在什麽地方?” 
  “王小姐在科技大學參觀一種可穿著在身上的機械技術,簡稱機械衣,護士若穿上它,即時力大無窮,可單人將病人抱起放輪椅上,你說多有趣。” 
  “接過去,我有要緊事。” 
  院長趕著過來,“我同王小姐說話。” 
  電話接通,這時,愛司已經緊張得滿麵通紅,額上全是豆大汗珠。 
  院長輕輕說了幾句,掛上電話。 
  “王小姐立刻會到慈恩醫院檢查,兩位請先走。” 
  啟之覺得有什麽不妥之處。 
  院長輕輕說:“這件事請勿張揚。” 
  啟之忍不住說:“慢著——” 
  院長看著周啟之,“這裏沒你的事了。” 
  愛司需要照顧,她整個人燙如一塊火炭,真沒想到細菌如此暴烈。 
  啟之在愛司耳畔說:“你放心。” 他緊緊握著她的手。 
  愛司看著他點點頭。 
  “融島有最好醫療設施。” 
  愛司輕輕說:“周啟之,你廢話特多。” 
  “聽著,愛司,設法同王小姐說,疫症如此凶猛,迅速傳染,一定要即時知會公眾,不可隱瞞。” 
  “周啟之我與你均不懂政治。” 
  “艱深政治已經過時,愛司,代我忠告王小姐,宜與市民開心見誠共渡難關,政府透明度愈高市民愈是安心。” 
  “麵子——” 
  “生病同麵子有什麽關係?” 
  “你不明白她那班幕僚。” 
  “請把我意見轉告王小姐。” 
  救護車到達慈恩醫院,兩人即時隔離。 
  醫生檢查周啟之。 
  “你無恙,請回家休息,勿往人多處,勿與人接吻或吸同一枝煙與喝同一杯飲料,如有發燒,立即往醫院報到。” 
  “醫生,看情形已有多人受到感染,為什麽尚未公布消息?” 
  醫生沒有回答他的問題。 
  “我想見一見我的朋友。” 
  護理人員老實不客氣的下令叫他走。 
  周啟之回到家中,二話不說,與領先報聯絡。 
  “林森,融島爆發腦膜炎,請跟進新聞。” 
  “好家夥,到底想起了我們,我們已接到醫院線報說源頭在一間青年度假營,因床位擠迫,一人患病傳染迅速,像火燒連營般傳到社區。” 
  “打電話、傳真、電郵,迫醫務署承認此事,並宣布防範措施,刻不容遲。” 
  “你說得對,傳媒也有社會責任。” 
  周啟之不知哪裏來的勇氣。他撥了王庭芳私人電話。 
  電話響了兩下,啟之的一顆心像是在胸腔中躍出。隻聽得王庭芳的聲音喂了一聲。 
  “王小姐,我是周啟之,作為融島市民,我有一個要求——庭芳,你無恙?” 
  王庭芳聲音十分鎮定,“我亦有感染跡象,正打算入院。” 
  “那班與你開會的護理人員呢?” 
  “也已入院檢查。” 
  “庭芳,這是一次嚴重的考驗——” 
  “愛司已把你意見告訴我,在這之前,新聞處已決定每日傍晚發布新聞,政府將成立小組,每日下午五時公開即日情況。” 
  周啟之放下心頭一塊大石。 
  “多謝你關心。” 
  “庭芳你身體——” 
  “我還有點事。” 
  放下電話,發覺手心可以滴出水來。 
  王庭芳從未告訴他這個私人電話號碼。這是他出任鳳凰台司機一職時候偷偷查探所得。他也還是第一次用。 
  傍晚,新聞公布,環境衛生署要求市民注意疫症,倘若染病,立即求醫,並且保證情況已受控製。 
  林森十萬火急找周啟之,“聽說王小姐染病入院,請證實。” 
  啟之毫不猶豫地回答:“正確,她與一組醫務人員研商對策之際受到感染。” 
  林森頓足,“那班人為什麽這樣不小心?她若病了,誰來做事?” 
  大批記者包圍慈恩醫院。這時,開始有市民送花到醫院門口給王庭芳。他們三三兩兩,靜靜放下花束,悄悄離去。花束附著卡片,“祝王小姐早日康複”、“由衷祝福”、“為你禱告”、“芳齡永繼”…… 
  周啟之看著電視新聞,忽然淚盈於睫。 
  他在長沙發上躺到天亮。 
  清晨新聞中心記者這樣說:“王小姐懇請市民將花束花藍款項捐贈慈善機構,她正接受治療,情況良好……”醫院門外花束已像小山一般。 
  愛司呢? 
  愛司情況如何? 
  他撥了許多電話,均不得要領。 
  他在屋裏踱步,在領先報做了一段時間,也學會一些技巧,他把鳳凰台發給他的職員證取出來,又換上司機製服,出門到醫院去。 
  在醫院大堂他扣上職員證,詢問愛司病房號碼。 
  職員看到他的證件,“周先生,你要找的病人在深切隔離治療室。” 
  “我隻想隔著玻璃看看她。” 
  職員看著周啟之憨厚麵孔,“你是她男朋友?” 
  周啟之立刻答:“是。” 
  “你跟這位護士上去吧。” 
  “謝謝。” 
  “嗬法律不外乎人情。” 
  周啟之穿上保護衣物戴好口罩到達六樓。看護帶他到隔離病房玻璃窗外。 
  啟之看到愛司躺在床上。平時活潑佻脫的她此刻打敗仗,完全似個病人,圓臉歪在一邊昏睡,鼻端搭著管子。 
  啟之心酸。 
  “她情況如何?” 
  “平穩。” 
  啟之略為放心。 
  隻見愛司一個轉身。 
  她睜開眼睛,可是沒有焦點,看護輕輕進去,示意愛司看向啟之。 
  她轉過頭來,這才看到玻璃外的啟之,啟之連忙朝她招手,愛司眼睛忽然亮起有了精神,她牽牽嘴角,抬起手來。 
  啟之也很高興,用簡單手語示意:“快點痊愈,大家都愛你。”愛司微笑。 
  啟之在玻璃窗外站了五分鍾,看護示意他離去。啟之向愛司說再見。 
  看護說:“你明日同樣時間再來吧,病人需要精神鼓勵,她沒有訪客。”啟之點點頭。 
  他忽然問:“王小姐情況如何?” 
  看護笑了,“何用替王小姐擔心,她是主角明星,連外國元首都致意送花,市民的心都為她懸掛,她確是成功人物,不到一年,贏盡民心。”啟之沉默,不住點頭。 
  看護說:“我另外給你一個探訪證。”這是獎勵他雪中送炭吧。 
  啟之除下保護衣物回家淋浴清潔,然後在互聯網上尋找腦膜炎資料。 
  嗬各種可怕疾病叫周啟之聳然動容,生活在先進都會的他統共不知地球上隻得百分之五人口可以如此舒適豐足,而霍亂痢疾天花瘧疾小兒麻痹症甚至麻瘋這種傳染疾病仍然存在。 
  周啟之食不下咽。 
  他動筆寫了一篇特寫給領先報。 
  林森來電:“啟之你沒有事吧?”電話另一頭傳來唱聖詩的聲音。 
  啟之奇到極點,“你在什麽地方?” 
  “我在禮拜堂,牧師正為王小姐舉行禱告會,我們也參加。” 
  “禱告時不宜講電話。” 
  “悶極,我一邊讀你的大作,寫得很好,有數據有感情。” 
  “查到內奸沒有?” 
  “我已心中有數。” 
  啟之衝口而出,“不會吧。” 
  “你想想,還會是誰?” 
  啟之不禁歎息。 
  但是他有更重要的事做,他繼續發表意見:“政府應精明、果斷和謙虛地處理這次事件,與時間競賽,全天候進攻,市民不會猜測建議背後所牽涉的權利鬥爭問題,請政府以客觀、以融島利益為大前提,以披露為主,給予市民一個透明的政策。” 
  寫完之後,他出外透空氣。 
  車子不由自主駛近鳳凰台。 
  還未到一號,已經有輛四驅車在他車旁停下招呼。 
  “是小周?”原來管家已把他認出。 
  “啟之,好久不見,可是來看我們?進來喝杯茶。” 
  啟之的車子跟管家駛進鳳凰台。 
  她帶他進員工康樂室。“還記得這地方嗎?” 
  啟之微笑,“像第二個家一般。” 
  管家取出熱茶點心招待,“啟之你就是這一點討人歡喜。” 
  管家仍然不知他是壞人,是王庭芳與愛司保存了他的顏麵。 
  “唉,啟之啊,融島多事,我在此生活三十餘年,還未見過這種場麵。” 
  啟之連忙說:“否極泰來。” 
  “人人都說融島是塊福地,堪稱五十歲以下的人都未吃過什麽苦頭,每次不景氣之後總有大反彈,小挫折後時時拗腰翻得更高,今次不知怎地,人人氣餒。” 
  “一定會好轉。” 
  管家苦笑,“王小姐氣弱,平時用神過度,體質是差些,聽說用過氧氣罩,你也擔心吧?” 
  啟之點點頭。 
  “你放心,醫生說她康複有期。” 
  “小病是福。” 
  “我也這麽想,王小姐終於可以睡足,又可以吃些清淡家製粥麵。” 
  啟之意外,“可以攜帶食物入院?” 
  “我想王小姐是例外啦。” 
  啟之點點頭。 
  “你有什麽話同王小姐說?” 
  啟之想半晌,“不用說我來過。” 
  管家了解地拍拍他肩膀。 
  啟之告辭。 
  他回家親手做了一鍋幹貝白粥。第二早拎著進醫院去探愛司。  
  看護追出來,“手上是什麽?” 
  啟之據實答:“我親手炮製溫暖牌白粥。” 
  看護凝視他,“好吧,”她歎口氣,“病人精神好得多,大家希望你今日會來。” 
  啟之隔著窗看到愛司。愛司微笑朝他點頭。 
  啟之做了幾個字牌,舉起給她看,“老虎也有瞌睡時”、“悶時可背主禱文”、“出院可以繼續侮辱我”…… 
  愛司笑了。 
  她看到白粥,異常意外,忽然落淚,看護連忙勸止。 
  啟之看到愛司嘴形說:“他不是我男友。” 
  看護卻說:“以前不是,現在也是了。” 
  啟之守在門口,靜靜看她吃完一碗粥,才揮揮手離去。 
  第三第四天他又去看愛司。 
  愛司已可坐起來,病了一場,有點憔悴,又沒有修飾,整個人像被小孩玩得又髒又舊的洋娃娃,似乎更加可愛了,叫人心痛。 
  那天啟之離開醫院,看到南翼停車場擠滿了記者及市民,他不禁好奇,緩步過去,在人群背後問:“什麽事?” 
  有市民興奮的告訴他:“王小姐康複了,王小姐出院了,你不知道嗎?” 
  不,周啟之不知道。 
  “我們也是剛聽說,立刻趕了來一睹風采。” 
  “這個女子了不起。” 
  “人家父母真能幹,怎麽教的女兒,一人照顧整個融島,成績斐然。” 
  民心轉移得真快。 
  也有人說:“我還是喜歡男人做首長。” 
  “隻要真心為市民好,誰管他是男是女。” 
  “王小姐為什麽忽然出院?” 
  “要證明疫症已受控製呀,這才能紓解市民憂慮。” 
  “真用心良苦。” 
  “來了,來了。” 
  記者一湧而上,有些還自備鋁質高梯,叫同伴架開,攝記便爬上去獲取好角度。 
  啟之來得遲,霸不到好位置,隻在人群肩膀及頭發之間看出去。 
  隻見醫院大口門口忽然一亮,王庭芳與她的下屬諸新聞官及護衛出現,閃燈像閃電般亮起,叫人眼睛都睜不開來。 
  特首小姐穿著一件蛋青色長及膝蓋外套,象牙白的膚色楚楚動人,頭發挽在腦後,她瘦了許多,下巴尖尖,脖子纖細,弱不禁風,可是眼神堅定,微笑與市民招呼。 
  有人鼓起掌來,也有年青人上前送花。 
  啟之在人群身後呆呆地看著眾人像公主般擁撮她上車離去。 
  這不像是王庭芳的暑期工呢。 
  也許她可以連任,一次又一次的災劫隻證明她與市民在一起呼吸生活,她並非自尊自大高高在上的一枚橡皮圖章。 
  啟之把雙手插在口袋裏,呆了一會,打算離去。 
  “師兄。”轉過頭去,原來是餘小娟。 
  她正在收拾工具,剛才爬上鋁梯架拍照的,原來是她。 
  可是她胸前的記者證已經換了招牌。本來是領先,現在寫著前方。 
  小娟說:“師兄,林森用勞工法例解雇我,補了六個月薪水,叫我即時收拾私人物件離開公司。” 
  “是什麽時候的事?” 
  “昨天。” 
  “你這麽快找到新工?佩服佩服。” 
  “你也是呀,師兄,此處不留人,自有留人處。” 
  “芝子專欄呢?” 
  “昨日起已經取消。” 
  啟之一怔,感覺像照顧了大半年的小孩被人帶走,十分空虛。“為什麽?” 
  “換版麵,轉口味。” 
  “就是這麽簡單?” 
  “師兄,來喝杯茶慢慢談。” 
  餘小娟吩咐同伴幾句,看情形,她也已經升格為師姐了。 
  他們兩人到小小茶餐廳坐下。 
  餘小娟輕輕說:“林森懷疑我是奸細,將你及芝子身份向鳳凰台一號揭露,真是冤枉,我百詞莫辯。” 
  “不是你?” 
  “你也懷疑是我?”小娟幾乎跳起來。 
  啟之連忙說:“不不,但,那又是誰呢?” 
  小娟頹然,“我也不知道,看情況,沉冤永無得雪之日。” 
  “六月飛霜。” 
  “師兄,拜托你別挖苦好不好。” 
  啟之道歉,“我本來不是這般涼薄的人,隻是近得領先報同人日久,也變成同類。” 
  小娟啼笑皆非。 
  “師兄,你猜猜這告密人會是誰。” 
  “告密是一種奇特行為。” 
  “是,出賣了人還自以為主持正義。” 
  “黑手黨處置這種人是把他們雙腿種在水門汀沉入海底。” 
  小娟說:“我不會行私刑,我隻想世人知道那奸細不是我,我在這個行業找飯吃,我又不妒忌誰,我為什麽要拆穿芝子身份。” 
  啟之的心一動。“告密是因為妒忌?” 
  “妒忌是很大的動力,除此,就是為著利益。” 
  他們兩人喝幹了好幾杯檀島咖啡,想了很久,得不到端倪。隻得話別。 
  “師兄,你寫得一手好文章。” 
  “哪裏,你太器重我。” 
  他倆分道揚鑣。 
  第二天一早,啟之又準時到達醫院。 
  到了六樓,從玻璃窗看進病房,隻見一張空床。他一驚,忍不住大聲叫喊:“來人,來人呀。” 
  看護奔出來,意外,“怎麽是你?” 
  啟之聲音都顫抖:“病人呢,病人去了何處?” 
  “呸,你放心,她出院了。” 
  啟之“啊”地一聲,“原來如此。” 
  看護問:“你不知道,她沒通知你?你倆有齟齬?” 
  啟之低下頭。他什麽都不知道。 
  “怪不得她留一封信給你。”看護取出一隻白信封給周啟之。 
  “我還有幾句忠告。” 
  啟之說:“請指教。” 
  “追上去,別放棄。” 
  啟之微笑,“謝謝你。” 
  他取了信匆匆回到車裏。 
  他忙不迭拆開信,白紙上用藍色鋼筆寫著娟秀的字體:啟之,你看到這信的時候,我已離開融島了。 
  啟之覺得像是文藝小說中女主角告別留言一般,語氣不但真摯,且有點淒涼。 
  “啟之,我多次向你示意,可惜不得要領,你的眼睛,總看著別人,每次你見到她,麵孔總會忽然亮起來,瞞不過任何人。” 
  啟之抬起頭,摸自己麵孔,真的,真的會發光?他可憐自己。臉皮你也太不爭氣了。 
  “我很妒忌,然後,憑自己的觀察及調查能力,發現你是領先報的臥底,於是,我向她揭發你真正身份。”是愛司,原來那人是愛司。 
  “王小姐得悉真相,臉上悲怮、失望、落寞的神情,即時叫我後悔,但,已經太遲了,原來,她對你也有真實的感情,而我,卻一直把她當機械人。”啟之閉上眼睛,一會才有勇氣讀下去。 
  “我們都錯了,她是一個有血有肉的真人,你在她背後插了一刀,我又把刀柄推到她的心髒,我們是壞人嗎,在這之前,我從未做過壞事。” 
  啟之內疚,不,愛司,你很好,這件事裏隻有一個壞人,那是我。 
  “我決定離開鳳凰台一號,我已在別處找到工作,啟之,也許我們永遠不會再見,但是在病中,我看到真情,感謝你照顧,永誌不忘,愛司。” 
  啟之掩上信紙,把臉埋在手裏。 
  原來是愛司。 
  啟之抬起頭,深深吸口氣,撥電話找林森。本來,他不想與領先報再有任何轇轕,但是這關係餘小娟的名譽,是,秘聞記者也講名譽。 
  “林森,小娟不是奸細。” 
  林森一楞,“那是誰?” 
  “一號裏工作人員。” 
  林森聲音懊惱:“我錯失一名大將。” 
  “你是否真的後悔?” 
  “有什麽辦法?” 
  “加一倍薪水,親自賠罪,她會回來。” 
  “這——” 
  “如果覺得錯有錯著,那就算了。” 
  “不,麵子算是什麽,我馬上與她接觸。” 
  “能屈能伸,才是好漢。” 
  “明白。” 
  啟之鬆一口氣,誰會想到一個專欄會引出那麽多曲折離奇的人物與事故。他深深歎口氣。 
  一個假期就這樣過去了。 
  他回到學校,主張加多體育課程,加建泳池及健身室,設緩跑徑,課室必須通風,一定要開窗叫空氣對流…… 
  有人說:“小周,大學不是健身室。” 
  “可是,病人不能讀書,病人不能畢業,一切均從健康而來。” 
  “周先生揶揄我們是東亞病夫。” 
  “我們在這裏操勞十多廿年,倒要叫周先生教訓。” 
  忠言逆耳,要效忠小小一間學校都會引來百般阻撓,王庭芳在鳳凰台的艱難可想而知。 
  幸虧上司是個明白人,“先自衛生著手:合作社、會客室、飯堂、洗手間必須加倍清潔,宿舍訪問一定要登記……” 
  啟之歎氣,凡是有人的地方就有政治,忙著建立個人勢力,非得推倒某些人,拉攏另一些人不可,做了這些,忘卻工作,不顧大局,當然一敗塗地。
  他苦笑。 
  倘若周啟之是個富家子,一定躲到山上去過日子。可是,每個人都避世避是非,誰來服務社會。 
  唉。 
  下班時分,餘小娟在門口等他。她微微笑,“師兄,謝謝你,我已獲平反。” 
  啟之替她高興。 
  “啟之,你是我的話,你回不回領先?” 
  啟之攤攤手,“我不是你。” 
  “好馬不吃回頭草呢。” 
  “我告訴你什麽才是好馬:身壯力健,知道方向,哪裏有草到哪裏的就是好馬。” 
  餘小娟沉吟。 
  “你的目的是賺學費,哪裏高薪哪裏去。” 
  “揮之即去,呼之又來,好像一點骨氣也沒有似的。” 
  啟之也很感慨,“找生活榮辱不計,事事講尊嚴,算原則,怎樣吃飯。” 
  “啟之你是讀書人,你也這樣說,叫人難過。” 
  “讀書人也得每月付十多條賬單,水電煤氣,欠一不可,讀書人也得照顧老小,背起擔子,讀書人也得打理家務,叫家人整潔舒適,讀書人也是人。” 
  “那我就回領先吧。” 
  “問林森要間宿舍住。” 
  “是,師兄。” 
  “也別太舒適了,否則,再也不想讀書。” 
  餘小娟凝視師兄,“你為何神情憂鬱,落落寡歡?” 
  “我一向如此。” 
  “你有什麽不高興?” 
  “讀書人太開心了不像讀書人。” 
  “是為著她吧。” 
  “胡說,你做記者做上癮了。” 
  “看得出來:得不到的愛,蕩氣回腸。” 
  啟之不出聲。 
  “她此刻那麽忙,怎會有空戀愛,況且,到哪裏身後都跟著貼身保鏢,你倆在戲院前排,佩槍的護衛就在後排,拉個手說句話都有眼睛盯著,行嗎。” 
  啟之隻得說:“師妹,好豐富的想象力。” 
  餘小娟歎口氣,“事與願違。” 
  “你講完沒有?” 
  啟之撥一個電話,同林森說:“小娟在我身邊,你加一間宿舍吧。” 
  “山下還是山腰那間?” 
  “山腰,好叫人人都知道你林某禮賢下士,人人都以追隨你為榮。” 
  林森嗬嗬笑起來,“可是我沒留得住周啟之。” 
  “一言為定。” 
  “叫小娟馬上來簽新約吧。” 
  電話掛斷,小娟說:“我因禍得福,師兄你是最佳仲裁人,也不枉我叫你一聲師兄。” 
  “舉手之勞。” 
  “我很幸運,我碰到的是好人多。” 
  啟之想一想,“全是壞人也不要緊,你需要麵對的是讀者,你做好工作,他們喜歡你即行。” 
  餘小娟點點頭,她凝視啟之,忽然說:“算了。” 
  “什麽?” 
  “算了,即使在一起,她每天晚上同十個八個大漢開會,你一個人在家看書,有什麽意思,半夜她來,你有話說,她會答:‘親愛的,我累極了,明日打電話到我辦公室講吧’,那又有什麽思。” 
  啟之啼笑皆非。 
  她拍拍師兄的肩膀走了。 
  大哥啟超找他:“嗬,總算聽到你聲音了,星期六小寶學校舉行賣物會,來湊個熱鬧可好?” 
  啟之沉吟。 
  “啟之,放心,我們保證不講你不愛聽的話。” 
  啟之不好意思,“一家人,大哥,愛說什麽就說什麽。” 
  “屆時見你。” 
  星期六他與大哥一家去賣物會遊覽,小寶驕傲地告訴他:“運動場已經蓋好。” 
  一定是庭芳的功勞,她說她會跟進。 
  擲球換物攤位有個漂亮的小女孩一直擲不住目標,啟之見義勇為,鋤強扶弱,幫她贏到一隻大白兔玩具。 
  小女孩的阿姨出來道謝,她同外甥女一般漂亮,邀請啟之吃冰淇淋。 
  到處是芳草。 
  但是周啟之完全不打算歸還好意。 
  這時,有一個小小男孩神氣地走上講台,拿起金色小喇叭,嘟嘟地吹響。 
  這是什麽一回事? 
  家長漸漸往講台圍攏。 
  隻見校長笑嘻嘻走上台,“各位來賓各位同學,歡迎光臨我校賣物會,今天我們有一位特別嘉賓,為新建運動場剪彩,請各位歡迎王庭芳小姐。” 
  哎呀。 
  大嫂立刻說,“喲,我完全不知此事。” 
  大哥也說:“真意外。” 
  啟之當然相信他們。 
  這時王庭芳款款上台,取過勞作小剪刀,剪斷緞帶,也不演說,開始與家長交談。 
  家長們高興極了,又拍照又發表意見。 
  新聞部顯然沒通知記者,場子裏沒有外人,分外自在。 
  啟之躲在人群後靜靜看她。這不是第一次,也不會是最後一次。這樣很好,保持一個距離,隻要知道她安好,他已心足。 
  庭芳穿著灰紫色套裝,時髦的短發型,戴珍珠耳環,她瘦了一點,但是精神很好,全神貫注,眼對眼那樣聽家長傾訴。家長們被那種眼神懾住,陶醉不已,完全被她的魅力征服。 
  啟之微笑。 
  庭芳又老練進步了,這班孩子的爸媽簡直無交架之力。 
  大哥大嫂站在一旁不出聲。是,是這個伊人,曾經蒞臨他們蝸居,吃飯洗碗聊天。好像已是很遙遠的事了。 
  忽然小寶走近去,他剛要叫她,她已被校長護著離去。 
  她的保鏢警惕地四周張望。那是一個新人,愛司果然已經離職。新護衛比愛司更加神氣,像是大內高手。 
  小寶抬頭失望說:“她不認得我們了。” 
  “不不,”大嫂說:“今天人太多,家長們纏著她不放。” 
  有家長說:“她最受學生歡迎,一年來為教育處做的事,比人家十年還多。” 
  “最佳例子是限書包重量及功課數量,狀似瑣碎,實則救了八十萬學子,還有大量采購圖書,擴建校內運動場及圖書館,采用電腦教學——法寶數之不盡,教育部官員需直接向她匯報。” 
  啟之低頭走開。 
  大哥的手輕輕搭在他肩上,“我真的不知道。” 
  “我明白。” 
  “真的一絲希望也沒有了?” 
  啟之點頭。 
  “試試努力。” 
  那天回到家中,啟之再撥她的電話,已經不通。 
  他已盡了力。 
  相信她也是。 
  人對了,但是時間與地點完全不對。 
  稍後,王庭芳競選連任的宣傳排山倒海而來。 
  她的競選團體派了眉目清秀的學生在街角擺攤位送襟章及海報。 
  周啟之路過,每樣選一款。 
  那女學生殷殷叮囑:“你是王小姐的擁躉吧?襟章別這裏,海報貼窗上,圖案字樣向外,好讓別人看見,三角小旗貼在車上。” 
  “謝謝。” 
  沒走幾步,又被別的政黨代表攔住,“喂先生,你不是真的相信王庭芳幹得了大事吧。” 
  啟之答:“我不會那樣說。” 
  “想清楚,女人主政,非吉祥之兆。” 
  啟之頭也不回走開。 
  城內一片熱鬧,市民受到一人一票刺激,似打了強心針,渾忘經濟不景,疫症連綿。 
  領先報一貫灑狗血,大字血紅標題:一人一票,自由選舉,死也死在自己手下。 
  赫壞人。 
  融島史無前例的首次選舉領導人。 
  啟之又到王庭芳選舉總部去張望。 
  隻見人頭湧湧,朝氣勃勃,人人興奮投入,忙碌不堪。 
  特色是年輕,工作人員平均年齡據說隻有二十五歲,王庭芳主張大量聘請應屆大學畢業生。 
  像所有自由選舉一般,競選者均盡量把對手抹黑,抬高自身,在他們口中,王庭芳弱不禁風,喜怒無常,專耍小性子,衝動冒失,差些沒加上水性楊花,朝秦暮楚這種字眼。真不是平常人可以抵受得住。 
  大嫂看完頭條問丈夫:“你一定去投票吧。” 
  “當然,難能可貴機會,焉可放棄。” 
  “投給誰?” 
  “王庭芳呀,因為她親身來我家拉票。” 
  “我也是,親友也喜歡她,說她願赴全力,又無家累,全心全意服務融島。” 
  “我從未投過票,不知可會手顫。” 
  “從前是盲婚啞嫁,稍有風吹草動,即可破口大罵,怪政府賴社會,現在自由戀愛,錯了隻好啞子吃黃連死忍。” 
  大哥說:“不怕,三年後若覺得她貨不對版,又可另選他人。” 
  大嫂點頭,“這製度真好。” 
  周啟超深深吸口氣,“你說的對。” 
  凡是擁護王庭芳的市民均讀領先報。 
  餘小娟回巢之後文字論點愈發精湛,她的專欄仍叫《特首小姐你早〉,不過已不是花邊揭秘式文字,她實事求是地向領導人提供有建設性意見。 
  政府新聞組開始重視這個專欄,有問必答,迅速回複,造成一條新渠道,他報紛紛效尤。
  林森為此得意得不得了。 
  “周啟之,都是你的功勞。” 
  啟之說:“這還關我什麽事。” 
  “啟之,你了解她,你接近過她,你知道她脾氣,你肯定她是一個明智開放會的接收相反意見的人。” 
  那天傍晚,電視新聞片段上王庭芳正接受市民訪問。 
  有一囂張的中年人這樣挑戰:“你獨裁地削減社會福利經費,你是慈禧太後!” 
  本來王庭芳不必回答這個問題,甚至可以把發問人請出去。 
  她卻心平氣和回答:“這位先生,政府麵對龐大財赤,每個市民坐同一條船,定需開源節流,裁減各項津貼,均屬迫不得已,此事亦為大眾接受,你有什麽更好建議?” 
  大家目光落在發問人身上。 
  “船要沉下去了,必須扔包袱進海,減輕重量,才能有機會存貨,這種道理你還不明白?你都中年了,你在何處任職,家裏幾個子女,如何教育孩子?” 
  眾人哄笑。 
  真沒想到短短十個月,王庭芳已學會了領先報記者問責方式,領先報是始作俑者,真正該死。 
  這個王庭芳,已不是一年前周啟之到鳳凰台一號做司機時遇見的王庭芳了。 
  大家都讚賞。 
  庭芳受到那樣嚴格的在職訓練,當然已經金睛火眼。 
  她的對手強勁,各有個伎倆,自由黨蒙惠明主張複興經濟,開出支票,他若當選,一定在任內做到各行各業加薪百分之十以上。 
  他並非吹牛,他有許多理數根據:圖表,推算,統計,依照他的政綱,無往而不利雲雲。 
  又公名黨的劉氏則讚成減稅及增加福利,由他打理融島的話,社會有希望變成烏托邦,人人無憂無慮,經費從何而來?他也有一套計劃:由政府負責賣地,采礦,拓展工業——
  周啟之覺得眼花繚亂。
  不過這一段日子真熱鬧,到處搭著張燈結彩的平台有人演講,市麵頓時興旺起來。 
  有市民發表意見:“各代表的競選經費如果可以捐出給慈善機構,一定可觀。” 
  競選人連忙答:“我們不會忽略慈善機構。” 
  大日子終於來臨。 
  啟之清晨六時就出門投票。 
  在選票上打了指定符號,投入選票箱。 
  身後一個老太太問他:“你選誰?” 
  啟之不出聲。 
  老太太說:“我選王庭芳。” 
  啟之好奇問:“為什麽?” 
  老太太答:“她長得像我的孫女。” 
  啟之微笑,這也是一個很好的理由。 
  老太太問:“她會選上嗎?” 
  “你老人家選她,她一定會連任。” 
  老人很滿意,“我第一次投票,我孫女同我說,一定要去投票站,每張票子都是一把聲音,人人可以當家作主,不再有皇帝聖上長官這種了。” 
  啟之肅然起敬,“你孫女說的好極了。” 
  老太太打量他,“年輕人,你有伴沒有,我介紹她給你認識。” 
  啟之連忙說:“不敢當不敢當。” 
  走出投票站,隻見人龍已經頗長,秩序良好,選民魚貫入內。各拉票隊在門口做最後努力。 
  這時天開始下毛毛雨,頗覺寒意。人龍並不退縮,愈排逾長,每人臉上都露出興奮之意。 
  是,自己撿的人,同自由戀愛一樣,死也死在自己手裏。 
  報攤上的領先報鮮紅頭條:“鹿死誰手!”領先報永遠這樣血淋淋不留餘地。 
  啟之買了一份報紙回家。 
  進屋他脫下濕外套掛好,做一大杯熱咖啡喝。 
  他坐窗前看雨。 
  上班時間還未到,他還有三十分鍾閑情。嗬初識伊人之際,是早春時分,如今已是初冬。 
  電話鈴響了。 
  啟之接過電話。一把聲音輕輕說:“啟之,早。” 
  咦這是誰呢,“早,請問是哪一位?” 
  “啟之,我是庭芳。” 
  啟之一震,電話差些落到地上。且慢,世上有許多淘氣鬼像林森與俞小娟之類,不由周啟之不小心行事。 
  “庭芳,”他說:“我侄子叫什麽名字?” 
  “他叫小寶。” 
  啟之放心了,這時,他雙手不再顫抖,可是略覺心酸,他很客套地問:“票數如何?” 
  “太早了,尚無消息。” 
  “你做得很好。”出了口又覺多餘,她還要他來講? 
  唉,講話是愈來愈難了。 
  “啟之,你會跳華爾茲嗎?” 
  她怎麽會問這個?周啟之不明所以然。 
  “啟之,萬一連任,慶功宴會中需要跳華爾茲,我卻不會,你可以教我嗎?” 
  啟之忽然哽咽,說不出話來。 
  “啟之?” 
  “有需要的話,我馬上可以來。” 
  “你學校今日有課沒有?” 
  “下午兩時至五時才有學生。” 
  “那麽,請你現在來一次,司機會來接你,你說,我一小時可學得會?” 
  “一定會。” 
  “你是好老師。” 
  電話掛斷不久,司機便來敲門。 
  啟之帶了幾張舊唱片。 
  車子往鳳凰台駛去。 
  管家站在大門口歡迎他。 
  “啟之,見到你真高興,你怎麽瘦了,教學生活想必辛勞。”她熱誠招呼啟之。 
  “愛司已另有高就,這位是勞應心小姐,我們叫她阿心。”那樣大塊頭倒有一個漂亮名字,始料未及。 
  她過來對啟之說:“王小姐已準備好。” 
  嗬王小姐。這上下在融島一提王小姐,誰都知道即是庭芳。 
  書房門打開,隻見家具已被移到一邊,王庭芳轉過身子來。 
  周啟之刹時間淚盈於睫,隻見她穿著縮水運動衫褲,腰間係條舊紗裙,打扮同上一次學探戈時一抹一樣,一臉笑容,清麗如昔,隻是眉宇間比從前精煉得多。 
  “啟之,多謝你來。” 
  啟之隻得說:“我帶來一段音樂。” 
  “我也有田納西華爾茲。” 
  “你若嫌俗氣----” 
  王庭芳笑,“哪有什麽事比慶功宴更俗。” 
  歌聲輕輕唱起:“我與愛人共舞,音樂叫田納西華爾茲----” 
  啟之低聲說:“請。” 
  他輕輕托著她腰肢,“開始,一二三四,一二三四。” 
  不多久他便發覺王庭芳完全懂得拍子舞步,根本不需要他來教。她是找借口見他。這次之後,落選,不方便見,當選,更不方便見。這才是唯一時機。 
  不過啟之還是誠心誠意教她舞步,且把心裏百般滋味按下去。直至兩人都出了一身汗。 
  庭芳叫人送了冰茶進來。 
  啟之咳嗽一聲,“我有話說。” 
  啟之微笑,“不解釋,不抱怨。” 
  啟之隻得靜靜盤膝坐地下。 
  庭芳把一張小小紅絲絨椅子拉出來,坐著看住周啟之。
  他仍然憨態畢露,粗眉大眼長方麵孔,說他是個壞人真是過度恭維,可是老實麵孔也有點想法,否則眼神不會那樣無奈憂鬱。 
  “啟之,你好嗎?” 
  “托賴,過得去。” 
  “大學工作可適合你?” 
  “環境很好,上司也算賞識。” 
  “家人呢?” 
  “也平安如常,穩如磬石,融島好市民。” 
  “我已投你一票。” 
  庭芳嫣然一笑,“可是對手也很強勁。” 
  “競選宣言內容不能同你的比。” 
  “真的,啟之,你真的那樣想?” 
  “誠心誠意。” 
  庭芳罕有地展齒而笑,“政綱都差不多,大家都希望天下太平,市民安樂。” 
  啟之點點頭,“那兩個也是好人,在任何情形下,若果不是巧遇王庭芳,也應該當選。” 
  庭芳忽然說:“領先報專欄一向把我寫得那樣正麵,事事護著我,藉文字把我帶進市民生活,成為他們朋友,都是你的功勞吧。” 
  啟之一愣,低下頭去。隻有她才明白他的心思。 
  “芝子幫了我很大的忙,芝子專欄使我形象親切,市民見我,都說早已認識我,稱讚我親民。” 
  啟之輕輕說:“我寫過一陣子芝子。” 
  “刁鑽的領先報事事對我網開一麵。” 
  “你是王小姐,領先或任何人討好你,打好關係,都有益處。” 
  “他們找到我在大學時期醉酒鬧事的紀錄,都沒有發表。” 
  “或者,留待將來才炮製你。”王庭芳笑了。 
  這時,門外輕輕有人咳嗽,是新任保鏢阿心,她在門外說:“王小姐,選票初步數目已經出來。” 
  庭芳問:“誰領先?” 
  “蒙惠明。” 
  “我們第幾?” 
  “第三。”
  王庭芳卻不以為意,她看看時間,同啟之說:“來,我們再跳一次,練好功夫等走運。” 
  啟之答:“是。” 
  他倆穿著運動服共舞,庭芳身上散發淡淡香氣。 
  她雙手仍然十分小十分柔軟。指尖有點冷,身體輕盈靈活,偶然錯一步半步也看不出來。 
  音樂聲終於冉冉結束,餘音嫋嫋。 
  啟之想說這是他一生中最值得回味的一支舞,可是忍住不出聲。一生那麽長,說出來顯得輕率。 
  這時秘書敲門,“王小姐,芬蘭總統府覆電肯定下月一號約會,總統無比歡迎王小姐。” 
  庭芳答:“知道了。” 
  啟之輕輕說:“芬蘭的總統是女子。” 
  庭芳回答:“是,芬蘭也選出有史以來第一位女總理,因此,她是歐洲第一個同時由女性分擔總理及總統的國家。” 
  “嗬。”女性當家。 
  庭芳說:“我願意向她們請教學習,日後並且打算寫一本書,集中資料,說一說世上各位女性領導人。” 
  “嘩。” 
  庭芳笑了,“啟之,我從來沒有怪你。” 
  “宰相肚裏可以撐船。” 
  “你總對我說好話。” 
  又有人敲門。 
  庭芳無奈,“看到沒有,永無寧日。” 
  是一把興奮聲音:“王小姐,我們在靜安區及華安區開始領先。” 
  庭芳過去打開書房門,“我們排第幾?” 
  “我們一路帶領。” 
  眾人圍上來,興奮地發表意見。 
  啟之輕輕退下。庭芳轉過頭來,眼神與啟之接觸,像是說再見。 
  管家向啟之招手:“這邊。”啟之走近。 
  管家說:我有一個侄子,英語基礎欠佳,想找一個可靠的人補習,啟之,你可有人選?” 
  啟之答:“我馬上推薦一個最佳學生給你。” 
  “啟之,有空常常來坐,你是一號之友。” 
  “明白。” 
  一號之友。 
  頂著這個名字,可以在江湖上放肆行走:打遍天下無敵手一號之友笑麵虎周啟之! 
  啟之不由得咧開嘴笑起來。 
  他自後園離去。 
  有人按車號,一抬頭,看到庭芳。“送你一程。” 
  啟之一眼看見保鏢坐在車後,他搖搖頭,“我自己有車。”保鏢明顯鬆口氣。 
  庭芳說:“那麽,後會有期。”看,完全像武俠小說一般。 
  啟之開著小房車走了。 
  回到學校,隻見學生們圍牢電視機看選舉新聞。 
  鏡頭接到各個選舉總部,王庭芳總部掛滿蛋黃色氣球,精神奕奕。 
  啟之提高聲音:“各位,選舉結果要待午夜才又分曉,請各位先上課為要。” 
  學生不願移動雙腿。 
  “老師,當作補習公民課,融島頭一次投票選舉首長。” 
  “你們投票沒有?” 
  “還早呢,看看形勢再說。” 
  “你呢,周老師?” 
  “我一早已投票。” 
  “投給誰?” 
  “怎麽可以這樣問人,投誰屬私人秘密。” 
  “你們女生一定投女生票。” 
  “女人會得修身,又懂理家,想仔細了,一個城市同一頭家其實差不多,且聽我說:體諒別人,以市民為重,還有,量入為出,勿作大花筒。” 
  “說得好。” 
  “兩個伊麗莎白都是英國曆史上最好君主,還有維多利亞,更稱歐洲之母。” 
  “有無人統計一下,世上現今究竟有幾個國家由女性領導?” 
  “喂,這是我的論文題目。” 
  “你登記沒有?” 
  “我這就去登記。” 
  熒幕下方不停打出選票數目。 
  王庭芳漸漸去到第二位置。 
  啟之有點緊張。 
  他的手提電話響起來,啟之走到走廊去接聽。 
  是小娟的聲音:“你在什麽地方?” 
  “學校裏。” 
  “今日人人無心工作,你倒是勤力。” 
  “市民像觀世紀球賽似,就差沒啤酒爆穀。” 
  “還早呢,下午一定開始慶祝。” 
  “你看誰會勝出?” 
  小娟答得好:“誰贏我都高興,這是融島第一次自由選舉,誰當選不是問題,隻要自由選舉成。” 
  “你很激動。” 
  “師兄,我忍不住熱淚縱橫。” 
  啟之微笑,“在這以後,相信為失戀流淚的年輕人少一點。” 
  “師兄,我守在鳳凰台,王庭芳出來了,她穿淡紫色套裝,嘩,整個人似霞彩般美麗--” 
  “小娟,你去做事吧。”他掛斷電話。 
  隻見電視上王庭芳出現了,她站在一號大門外與市民說話,群眾守候多時,紛紛送上花束,她一一親手接過,鏡頭推近,小娟有點誇張,啟之覺得庭芳並非豔若春花,可是那股淡淡書卷氣襲人而來,看了真舒服,明亮雙眼又充滿智慧,她完全成熟了,已變成一個矚目的政治人物。 
  記者提高聲音不知問了一個什麽問題。 
  她這樣說:“我不想回答這個問題。” 
  啟之脫口問:“什麽問題?” 
  學生答:“問她有意中人沒有?” 
  “咄,真無聊,記者才不會問蒙慧明這種問題,他三年前離婚,至今未娶。” 
  “性別歧視。” 
  啟之提高聲音:“各位同學,我們不如租一輛十四座位車,親身到各投票站兜一兜。”大家舉手讚成。 
  啟之不忘說一句:“回來要寫報告。”學生們一哄而出。 
  那天陽光極好,街上非常熱鬧,有點過年氣氛。 
  各個投票站都有人龍,自二十一歲到八十歲的市民都出來排隊,近住宅區票站還有家庭主婦帶著孩子們一起來。 
  拉票隊伍在投票站外各施各法,送氣球襟章不止,還有人舞起獅來,更有鑼鼓助興。 
  同學們很高興,有幾個忙著取出筆記本子寫下數據,他們各自投票。 
  跑了幾個區,累了,坐茶餐廳吃午餐。 
  同學們七嘴八舌高談闊論,啟之抬頭看到電視上報告:“三個競選人爭持不下,並不如當初想象會有一麵倒現象。”啟之多喝一杯咖啡。 
  回到十四座位車時看到一個交通警察在寫告票。 
  “什麽事?” 
  “逾時停車。” 
  “我們自投票站回來。” 
  “今日還給告票?普天同慶呀。” 
  交通警察抬起頭想一想,“你們說的對,這個停車表壞了。”他緩緩走開。 
  同學們歡呼。 
  一直巡到下午,投票人龍愈來逾長,他們的十四座位車廂裏有一股汗燥氣,大家都興奮,買了冰茶,在車中喝了解渴。 
  有女同學說:“我累了,腿酸腳痛,想回學校。” 
  有人舉著攝錄影機說:“還剩兩個區,撐一撐。” 
  “吃塊巧克力,吸收能源。” 
  啟之說:“我想去王庭芳競選總部。” 
  “好主意。” 
  王氏競選總部內似通了電,人人精神奕奕,神采飛揚,忙得不亦樂乎,但是顯然有條理,有次序,有節奏,每當王庭芳多得一票,大家就歡呼起來。 
  有人忽然叫:“啟之,快請進來。” 
  啟之一抬頭看到管家,他一愣。管家怎麽在這裏? 
  “我替三軍張羅糧草呀。”對,這才最重要。 
  “我們這邊餐桌有雞粥,炒麵,牛肉三文治,奶油蘑菇湯及各式飲品,咖啡是藍山牌。” 
  同學們見到食物,一湧向前。啟之一直點頭。 
  管家輕輕說:“王小姐已經領先。” 
  啟之籲出一口氣。 
  他四周圍看一看,隻見整個天花板上都掛著一層層黃色氣球,待會勝利,這些氣球想必都會降下來。 
  “啟之。”管家叫他。啟之明白這老好人知道他將會永遠失去王庭芳。 
  “啟之, 你前途似錦。”啟之緊緊握住她的手。 
  他們一大隊人告辭。 
  同學說:“真精彩,每一票都接到終端電腦,即時知道賽果,勿須點票。” 
  “亦無可能作弊。” 
  “科技萬歲。” 
  在車上,年輕人已經睡著。啟之當然沒有那般撇脫,他感慨萬千。 
  抵達宿舍,同學們都說休息一會便回到康樂室看競賽結果。 
  啟之回家洗了一個澡,他勘出一杯冰凍啤酒,打開電視。 
  原來競選隊伍趁黃昏日落,抬出霓虹光管名牌作最後努力,像嘉年華會般熱鬧。 
  王庭芳繼續領先。 
  這情況真不是一年前可以想象,市民是衷心喜歡王庭芳,他們彼此帶出了雙方最好一麵,像一對合拍的伴侶,擦出火花,這叫做緣分。 
  啟之躺沙發上漸漸倦極入睡。
  上次帶庭芳往啟超家吃飯已似前世之事,唉。 
  他睡得很熟。 
  啟之被歡呼聲吵醒。 
  什麽事?他睜開雙眼,剛好來得及看到熒幕上放映王庭芳競選總部天花板上所有黃色氣球緩緩降下。庭芳的雙臂被助手舉得高高,她臉上綻出晶光。 
  她得勝了。 
  但並不是全麵性壓倒,她隻贏了蒙惠明一萬多票,但是民主選舉中,一票贏也就是贏了。 
  天色已經魚肚白。 
  啟之聽見有人放鞭炮。 
  是慶祝王庭芳勝利嗎? 
  也許隻是慶祝自由選舉成功。 
  啟之忽然哽咽,一個小市民,在時代轉變中,做了見證。 
  電話鈴響起來。 
  不知是什麽人找他,啟之實在不想說話。 
  他揉揉雙眼,走到門前郵箱去拾領先報。 
  一打開便看到王庭芳一整版那樣大玉照,相片中的她正在接受市民獻花,一臉祥和,清麗動人,大字標題:《特首小姐你早》。 
  本來,啟之會覺得這是阿諛獻媚,奉承到肉麻地步,可是照片中的王庭芳是那樣漂亮,使讀者認為亦可以接受。 
  打開報紙,內頁全是王庭芳消息,二十多名記者二十四小時辛勞報道。也真虧得他們。 
  電視上排山倒海是王庭芳消息。 
  王氏助選團徹夜不寐,清晨仍不願回家,駐紮重要路口,高舉“多謝選票”字樣,向一早上班的投票人及車輛致謝,車子響號回應,場麵動人。 
  國際新聞網絡亦有報道此事,短短幾句,同時打出王庭芳照片。 
  天漸漸亮了。 
  電話鈴又響起來。 
  這時啟之精神比較好一點,他取過聽筒。 
  對方這樣說:“啟之,我當選了。” 
  啟之楞住,他當然認得這把聲音,刹時間他像是被人扔進水池,又似踏在雲端。周啟之一時說不出話來。 
  “曾經一度是蒙惠明君領先,十分驚險。” 
  啟之清清喉嚨,他渾身千億個細胞緩緩逐個活轉來。 
  他輕輕說:“我都看到了,恭喜你。” 
  “啟之,長話短說--” 
  “是是。” 
  “啟之,下星期就職禮晚會,我想邀請你做我舞伴。”啟之呆住。 
  “啟之,請你答允赴會。” 
  周啟之聽見自己這樣回答:“我——這是我最大榮幸。”他麵孔通紅。 
  王庭芳鬆口氣,“啟之,我會送請帖來。” 
  啟之聽見那邊有人叫她:“王小姐,記者們在等你。” 
  庭芳猶自說下去:“啟超一家好嗎,幾時再去吃飯,這一陣子忙得一點私人功夫全無,試過開會期間盹著自椅子上摔下,唉。”啟之靜靜聆聽。 
  身邊人不住催她:“王小姐,記者會鼓噪。” 
  庭芳說:“啟之,下次再談。” 
  電話掛斷,啟之放下聽筒,這才發覺手指酸痛,原來剛才握得太緊。 
  他呆了片刻,忽然跳起來,滿屋又跑又跳,手舞足蹈,這驚喜叫他無所適從,終於,他到浴室取過一條大毛巾,蒙住頭,像一個幼兒般,在毛巾下大聲喊出來,似要叫全世界聽見。 
  他叫得直至有人大力敲門:“師兄,師兄,為什麽不聽電話,你沒事吧,快開門!” 
  啟之這才摘下毛巾去開門。 
  小娟看著他微笑。 
  “我接獲線報。” 
  “什麽事?” 
  “啟之,領先報一定要得到你與特首小姐共舞的照片。” 
  什麽?他也是剛剛才知道此事,領先報莫非又買通了一號的工作人員?可是周啟之再也忍不住,咧大嘴,笑了起來。 
  這等於親口證實了流言。 
  餘小娟由衷替他高興:“你這愣小子福至心靈,守得雲開見月明,難得之至。” 
  啟之又怪叫起來,跳上沙發,又躍下,滿屋亂跑。 
  餘小娟笑得淌下眼淚。 
  地球的另一邊。 
  雪山之上,一幢原木建築的大屋內,鄧伯誠與王灼榮兩個老朋友又見麵了。 
  鄧伯誠再開了一枝香檳,身邊已有好幾隻空瓶,他們興高采烈,酒逢知己,一千杯也嫌少。 
  每喝一杯,便仰起頭,對著天花板, 哈哈哈大笑數聲,叫水晶吊燈都微微震動起來,輕輕叮咚作響。 
  鄧伯誠重重籲出一口氣,“總算叫我償了多年心願。”滿頭白發的他窩在大皮沙發裏,看著熊熊爐火,七分滿足,又有三分傷感。“連眉毛都白了。”他歎氣。 
  王灼榮笑,“的確是,但卻不一定是為融島而白。” 
  “你也開心呀。” 
  “當然,庭芳連任,證明我眼光正確,我兄弟在天之靈有知,也覺安慰。” 
  “可是,你仍然不打算回融島。” 
  “融島這地方什麽都好,就是不宜養生。” 
  “融島一波三折,也大不如前了。” 
  “仍有作為呢。” 
  鄧伯誠又舉起酒杯,“看年輕人了。” 
  “庭芳做事大刀闊斧,敢做敢為,又毫無私心,我為她驕傲,我兄弟生了一子一女,一個消極,一個積極,性格南轅北轍,奇是奇在庭芳女生男相。” 
  鄧伯誠忽然笑了。 
  他的老朋友看著他,“這笑聲裏有內情。” 
  鄧伯誠說:“整件事過程都在你我意料之中。” 
  王灼榮搖頭,“你起先想不到庭芳會連任。” 
  “不,八月時大家已很清楚她深得民心。” 
  王灼榮想一想,“還有一件意外。” 
  鄧伯誠承認,“是。” 
  王灼榮說:“一個叫周啟之的傻小子闖進了鳳凰台一號。” 
  鄧伯誠說:“這年輕人不知有什麽本事,吸引庭芳注意,曾經一度,她考慮為他放棄競選,為他做一個普通人。” 
  王灼榮咳嗽一聲。 
  鄧伯誠警惕。 
  “伯誠,多年老友了,明人眼前不打暗話,我聽人說,你曾經向周啟之暗示,叫他放膽追求庭芳。” 
  鄧氏打個哈哈,“什麽都瞞不過你法眼。” 
  “你不想支持庭芳,你心目中另有人選,你希望庭芳退選。” 
  他搶著說:“可是我很快了解到庭芳的實力。” 
  王灼榮目光炯炯,“你是一隻老狐狸。” 
  鄧氏不服氣,“彼此彼此。”王灼榮失笑。 
  鄧氏說:“你派人向庭芳揭露周啟之真實身份是記者,好叫庭芳與他反目。”王灼榮不出聲。 
  “你也會耍手段,而且手腕比我厲害。” 
  王灼榮答:“我是家長,我不讚成庭芳在這種時刻談戀愛,而且那周啟之資質平凡,你說他老實呢,他居然到一號去做臥底替小報挖新聞,你說他油滑呢,他又蠢得要命,死心塌地護著庭芳。” 
  鄧伯誠走近大露台。 
  這時,一個仆人走近。輕輕拉開了長窗。 
  清冽如水晶般的冷空氣立即透進室內,叫人深深吸口氣,地球上居然還有如此自然新鮮空氣,太難得了。 
  鄧伯誠又說:“就得你會享受生活。” 
  他們兩人走到露台看風景。 
  是一個大晴天,陽光射在厚厚積雪反彈,叫人炫目,萬裏冰封,冬青樹上全是白雪,這種景色,使人心曠神怡。 
  忽然之間,鄧氏聽到犬吠。 
  這是什麽一回事? 
  隻見遠處有兩列雪橇向大屋奔馳而來,在雪地上留下兩行長長痕跡,煞是好看。雪橇各由十來隻愛斯基摩犬拖著咆吼飛速奔騰。這愛斯基摩犬的近親是野狼,土著將它們訓練成工作犬,它們力大無窮,很快奔進大屋。 
  兩架雪橇顯然在競賽鬥快,一先一後差十碼左右抵壘。 
  隻見那跑第一的人身穿鮮紅色滑雪衣,哈哈嬌笑,原來是一個女子。 
  這時王灼榮揮手,“明媚,這裏。” 
  笑聲,犬吠,招呼聲,大屋前忽然熱鬧起來。 
  這時自然有仆人過來帶走狗與雪橇。 
  鄧伯誠也向兩個女子揮手。 
  那穿紅的戴著一頂銀狐帽子,真是漂亮,她除下帽子,露出雪白麵孔及機靈大眼,可不正是老王的女伴關明媚小姐。 
  鄧伯誠由衷問候美女:“別來無恙乎,關小姐。” 
  她也揚聲,“我很好,謝謝你,鄧先生,歡迎大駕光臨。” 
  鄧伯誠轉過頭去問:“你倆結婚沒有?” 
  “還沒有。”王灼榮笑。 
  聲音自身後傳來:“鄧先生,他不肯同我注冊呢。” 
  鄧伯誠笑,“你倆在一起超過三年,依照北美洲規矩,注冊與否,他一半財產都是你的。” 
  大家都笑起來。 
  鄧伯誠這時看到一個駕雪橇的人。他朝她點點頭。那也是一個妙齡女子,身段健美,再厚的衣物也遮不住。 
  那女子開口:“鄧先生,你好。”
  聲音真熟,鄧伯誠一怔。薑是老的辣,他何等機靈,立刻認出聲音來,“愛司,原來你在這裏。” 
  那女子笑了。她摘下帽子雪鏡,可不正是愛司。 
  她瘦了一點,臉上稚氣退盡,比在王庭芳身邊時更加老練,剛才顯然是故意讓關小姐贏了第一。 
  鄧伯誠脫口問:“你現在替王先生工作?” 
  愛司笑笑答:“我一向負責保護關小姐。” 
  電光石火間,鄧伯誠完全明白過來。 
  這時,王灼榮與關明媚站到露台上看風景,鄧伯誠喃喃說:“厲害,真厲害。”愛司隻是微笑。 
  “你一直是老王手下的人,由他派你去看住王庭芳。”愛司默認。 
  “原來如此,揭發周啟之是記者身份的人,也是你吧。”愛司點點頭。 
  “老王教你那麽做?” 
  王灼榮走進屋內,“都是我。” 
  關明媚笑說:“我去換件衣服,你們慢慢談。” 
  鄧伯誠喝了許多香檳,他放鬆精神,跟著說:“王庭芳真可憐,身邊都是奸細。” 
  王灼榮說:“我們都為她好,現在她有能力獨立,我們可以放心。” 
  鄧氏看著愛司:“你把鳳凰台所有事都向老王回報?”愛司又笑。 
  “怪不得,老王,你身退勢仍在。” 
  王灼榮伸手出去拍打老友肩膀。 
  鄧氏畢竟不服氣,“老王,你也有失算的時候。” 
  王氏看著他,“我不明白你意思。” 
  鄧伯誠笑咪咪,“王庭芳在就職典禮宴會與誰共舞?” 
  王氏不由得氣餒,“全世界都知道是周啟之。” 
  “這周啟之到底有什麽好處?” 
  他們沒有留意到愛司突然變得黯然的神色。 
  “愛司,你說說看。” 
  愛司輕輕開口:“周啟之對人十分體貼,他細心,會得替人著想,有學問,懂得生活情趣,會跳舞,又不多言,且不追求功利,十分難得。” 
  “愛司,你觀察入微。” 
  愛司牽牽嘴角。 
  “這麽看來,庭芳是想事業與家庭並重啊。” 
  關明媚換了便服出來,見他們還在聊天,十分詫異。 
  她說:“愛司,辛苦你了,你去休息吧,王老頭你纏住愛司說些什麽?”愛司笑著退下。 
  “老頭?” 
  關小姐靠在男友身邊,“是呀,他不願同我結婚,我便侮辱他,叫他老頭。”鄧伯誠駭笑。 
  關明媚說:“不過,他也虐待我,他也有不好聽的名字叫我呢。” 
  鄧伯誠忍不住問:“叫你什麽?” 
  關明媚的俏臉亮了起來,“他叫我妖女,哈哈哈哈。”鄧伯誠不出聲。 
  老王真會享受,他樂極人寰,與女友環遊全世界耍花槍。這間原木大屋裏容不下客人。他識趣地說:“老王,我告辭了。” 
  關明媚好不失望,“鄧先生,你為什麽不多住幾天,你若嫌悶,我替你介紹朋友。” 
  “不,我很好,我約了家人到歐洲度假。” 
  王灼榮苦苦挽留,“無論如何吃了飯才走。” 
  關明媚忽然說:“咦,遠處雪崩。” 
  她立刻取來望遠鏡,交給客人。 
  鄧伯誠走到露台,用望遠鏡看到山顛去。隻見山頂鬆散積雪像雪浪似往山下滾。 
  “滑坡了。” 
  遠遠傳來悶雷般聲響,一大幅塌下,接著又是一幅,如萬馬奔騰,煞是奇景,鄧伯誠看得呆了,片刻,雪山又轉為平靜。 
  王灼榮輕輕說:“人類多麽渺小,”他忽然吟道:“是非成敗轉頭空,幾度夕陽紅。” 
  關明媚鶯聲嚦嚦問:“在說什麽啊。”冰雪聰明的她當然不是不懂,隻是不想男伴頹氣,故佯裝不明。 
  那晚,一頓飯吃到深夜。話題仍然圍繞王庭芳。 
  關明媚問:“一個女子,事業與家庭並重,可以嗎?” 
  她男伴回答:“那會像玩雜技走鋼絲般困難。” 
  “庭芳做得到嗎?” 
  “我不知道,也許可以,也許不。” 
  關明媚幽幽說:“我既無事業,又無家庭。” 
  王灼榮笑了。 
  他這樣說:“明媚,我們在一起也有多年,彼此有相當了解,又互相愛護關懷----” 
  關明媚看著男伴,輕輕歎氣,以為接著又是“何必一定要注冊簽字”之類推搪之詞,深覺無趣,可是出乎她意料之外,王灼榮竟這樣說:“----明媚,如果你不嫌棄我,我們正式結婚吧。” 
  他取過一隻錦盒,打開,裏邊是一套閃爍的藍寶石首飾,他取出指環替女友戴上。 
  關明媚掩著臉喜極而泣。藍寶石配著她的雪白玉手,煞是好看。 
  這時,仆人進來說:“王先生,牧師來了。” 
  關明媚一怔。 
  王灼榮站起來,“鄧兄,勞駕你做一次證婚人。” 
  關明媚歡呼一聲,整個人跳到王灼榮背上,像隻小動物般伏在那裏不肯下來。 
  王灼榮哈哈大笑,“明媚,讓我告訴你,這套香奈兒首飾,有個名堂,叫做‘說故事的人’。我就是喜歡這個名字,才選了它。” 
  牧師滿麵笑容進來。 
  “鄧兄請你做見證人。” 
  鄧伯誠說:“是在下的榮幸。”他大筆一揮。 
  短短十五分鍾,關明媚小姐正式簽名成為王灼榮夫人。 
  鄧伯誠第二天上午才離開雪山。新婚夫婦送他上車。三個人都籲著白霧,叮囑對方珍重。 
  車子載著人客愈駛愈遠,終於轉上公路。 
  半年後。 
  融島。 
  領先報陋習不改,大清早,報攤上出現的頭條是:“夫複何求:打得,睇得”,讀書人很難想象如此俚俗字眼可以用來形容融島的領導人既會辦事,又長得漂亮。可是,愈是市井愈夠傳神,這也正是心花怒放的市民心聲。 
  周小寶如常做他的小學生,這半年來他的書包輕鬆得多:用電腦作功課,省下書紙筆,規定每天功課時間不得超過六十分鍾,大量增加課外活動時間,小寶隻覺得他愈來愈喜歡上學。 
  他父母心情也好得多,最近兩人都獲得加薪,雖然隻得百分之五,可是無論如何是一種鼓勵,肯定了經濟向上,政府一連串新措施顯著見效。 
  今日,周小寶要向同學講解show and tell:每人在家帶一件獨一無二的物件,到班上演說它的曆史,內容,用途——
  周小寶帶了幾張照片及一件紀念品。 
  “這是融島特首王庭芳,亦即是我二叔周啟之的女朋友,這張照片中,她正在幫我媽媽洗碗,芳姨對我很好,她會講希臘神話給我聽,又送我這件禮物。” 
  他又把小小紀念品取出來,原來是一架小小馴鹿車。 
  “芳姨到芬蘭赫爾辛基開會時順道帶給我。” 
  大家都趨近欣賞。 
  小同學都豔羨,“王庭芳不凶惡?” 
  “不,她和藹極了。” 
  “她會與你二叔結婚嗎?” 
  “暫時還不知道。” 
  “她那麽忙,時時上你家?” 
  “不時時,但請她一定來,爸爸說需預約。” 
  “她真會洗碗?” 
  “洗得很幹淨。” 
  “這些照片,不是電腦特技吧?” 
  “嘿,不睬你。” 
  年輕的女老師凝視照片良久,嘖嘖稱奇。 
  洗碗,不可思議。 
  她有點羞愧,也許,下次到男友家吃飯,也該學著幫伯母洗碗。 
  小息時她也忍不住問周小寶:“請問你二叔做什麽職業?” 
  小寶很神氣:“他在大學做講師,最近才升職。” 
  老師心裏啊一聲,這不算是高職。也並非院長,或是得過諾貝爾獎。 
  她微微低頭,她男友追求她已三年,她一直嫌他在家庭小生意幫忙,不像是有出息的樣子,這時,好像覺得過分勢力,也許亦是改變態度的時候了。 
  老師又問小寶:“他們在一起,你有沒有看見是誰將就誰多一點?” 
  小寶老氣橫秋地答:“他們是好朋友,他們天天歡歡喜喜,他們互相尊重。” 
  老師又啊地一聲。她心中還有許多問題,隻是為人師表,怎好問個不休,隻得硬生生忍住。 
  “周小寶,你今天做得很好。” 
  小寶笑嘻嘻,鄭重地,收好了照片及紀念品,跑出操場。 
  真令人三思,可是特首小姐都可以這樣遷就,其他女子也應相繼學習。女教師用手托住腮深思。 
  不驕,不矜,勤工,好學,才是好女子。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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