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我情願跳舞

(2008-09-09 10:27:37) 下一個

  這一天,關錦嬋其實不想出來,可是老同學朱穗英實在懇求得厲害,所以約了再角落咖啡室等。
  穗英遲到,錦嬋卻不悶,咖啡店近海,她看著海灘出神。
  正如穗英說:“錦嬋,(甘少一劃,二十的意思)載同窗,遷就我這一回,救救我。”
  講得這樣惶恐,不得不出來。
  穗英是直性子,不會作弄人,錦嬋信她真確有急事。
  來了。
  車子停得歪七纏八,她忽忽奔進來。
  錦嬋站起來招呼:“這裏。”
  穗英坐下,氣略順,從手袋取出一張照片,遞給老同學看。
  錦嬋心想:莫非穗英得丈夫有外遇,唉。
  低頭一看,發覺照片裏是兩個年輕人,一男一女,男的正是穗英的長子日焺(沒火字旁),他身邊的少女不是華裔:大眼睛,高鼻梁,黑色濃發,身段曼妙,是個美人兒。
  “哎呀,”錦嬋說:“可是波斯人?”
  “好眼光,她是阿拉伯人。”穗英跌腳。
  “隻要不是丈夫有外遇,一切好辦事。”
  “虧你說得出。別安慰我了,阿裔,信回教,怪不可容。”
  “穗英,你我受過大學教育,是個文明人,口氣不可如此,大家都移了民,早已放棄原先祖籍,成為加國公民,不可有歧視眼光,調轉來說,唐人何嚐不是少數可見族裔。”
  穗英歎口氣,“我帶你去一個地方。”
  “什麽地方?”
  “那女孩得大哥結婚,請我去觀禮。”
  “我也去?”
  “我實在沒有勇氣單槍匹馬出席。”
  錦嬋好奇,“在回教寺院舉行婚禮?”
  “不,在假日酒店。”
  “看,大家都已全盤西化,人家且不介意女兒與支那人來往,你還想怎樣?”
  穗英發狀(?不知道如何打這個字)。
  打擊太大,她怔怔地落下淚來。
  “年輕人約會,實屬平常,你鎮定些,予他們自由選擇,過三兩個月,保證換人。”
  穗英低下頭,“我教兒無方。”
  錦嬋握住她的手。
  “時間到了沒有?”
  穗英點點頭。
  她們駕車往假日酒店。
  還沒走進大堂,穗英自手袋取出兩方絲巾,自己先綁在頭上,另一張交給錦嬋。
  立刻有人笑著走近招呼,歡迎她倆走進大堂。
  儀式已經開始。
  大堂不設座椅,親友一層層圍住花壇,大部分穿傳統服飾,年輕人則穿西服,一組樂師奏出傳統音樂,嗩呐聲刺耳響亮,鼓聲邦邦,叫錦嬋詫異。
  更奇怪的事跟著來了。
  隻見幾個穿深色長袍遮住頭發的中年婦女忽然掀起嘴唇,用力發出嘯聲,像野人宣戰打仗模樣。
  錦嬋驀然想起,在國家地理雜誌某期內讀過,這嘯聲是表示慶祝。
  可是她已經受驚,拉著穗英退到一角。
  還沒有完呢。
  眼前一花,一個金發披肩,隻穿胸衣紗裙的赤足舞娘跳了出來,開始扭動玲瓏浮凸的身軀。
  什麽?
  肚皮舞?
  舞娘一邊扭動,一邊伸長雙臂,引一對新人隨著鼓聲緩緩走向大堂中央的花壇接受長老祝福。
  原來對他們來說,肚皮舞是老幼鹹宜的大眾娛樂,可登大雅婚禮之堂。
  錦嬋目定口呆。
  她忽然垂頭,投降。
  她這樣說:“穗英,我們走吧,我幫你同日焺談一談。”
  穗英沒聲價道謝。
  “你這個阿姨自幼幫日焺補習法文,他會聽你。”
  “我當盡綿力,你叫他明早到我家來。”
  她倆逃似離開現場,回到車內。
  錦嬋歎氣,“什麽種族和諧,你說,可怎樣同他們做親戚呢,理論歸理論,現實歸現實。”
  穗英想一想:“一對新人倒是穿西服,新娘那襲禮服甚有品味。”
  “新郎是金發兒。”
  “肚皮舞娘也是歐裔。”
  “啊天下大同。”
  兩個中年太太有點歇斯底裏般笑起來。
  錦嬋籲出一口氣,“天下大同,說時容易做時難。”
  “婚筵吃些什麽?”
  “帶眼珠的羊頭湯。”
  “不會比雞腳爪牛內髒更可怕吧。”
  她們靜默了。
  穗英忽然疲倦,“錦嬋,我想回家。”
  “傻子,這裏就是你家,還有什麽家?回不去了。”
  “不,我想回耶穌的家。”
  錦嬋嚇一跳,連忙勸說:“這是為著什麽呢,日焺又不是說同阿拉伯女結婚,你別急急拉起警報,這樣憂慮,對健康不好。”
  穗英頹然,“鄺佩美許就是這樣生的癌。”
  錦嬋抬起頭,“世上的確無人累得過華裔中年婦女。”
  “說得好。”
  錦嬋輕輕說:“你看我就知道了,七歲南下,同時學粵語及英語,考獎學金往英國升學,回來做工貯錢,結婚生子,做兩次大手術才生得一女,又再次移民,一生做得賊死,想起都覺嚇人。”
  穗英內疚,“是我不好引起你嗟歎。”
  “別再講我了,耶穌接你?你倒想,還要服侍孫兒呢。”
  她們又笑。
  兩人像姐妹般緊緊擁抱一下。
  第二日一早,錦嬋聽到車子引擎聲,她張望一下,立刻去開門。
  “日焺,歡迎歡迎。”
  那高大年輕人一臉陽光,眉宇間依稀像當年的穗英。
  “錦姨有話同我說?”
  “可不是,來,先喝一杯你喜歡的玫瑰普洱茶。”
  日焺坐下來。
  “錦姨,明年我就大學畢業,不再是小孩子了。”
  “在愛你的大人眼中,你永遠是蠢鈍的小孩,討厭你的人才會說:‘不用替他擔心,他不知多精刮’。”
  “錦姨說話一向有哲理。”
  “日焺,我不拉扯了,我與你媽都擔心你現任女友並非德配。”
  日焺睜大眼,“你們見過王迪琪?”
  輪到錦嬋意外,“不,是那阿拉伯女。”
  “耶思敏?”
  “阿拉伯人,回教徒。”
  “你說的是耶思敏,我們隻看過三場戲,吃過兩餐飯,我們性格不大配合――”
  錦嬋站起來,如釋重負,她舉高雙手這樣說:“哈利路亞!”
  日焺大笑,“你們擔心我同耶思敏?”
  錦嬋看著他。
  “我十年內都不會結婚。”
  “你媽知道嗎?”
  “這是我的私事。”
  “你媽懷胎十月,生你下來,在她麵前,你有什麽私隱?”
  日焺看著她,“連開通和藹的你都說這種話,錦姨,女人老了真有點可怕。”
  “你這小子調侃起阿姨來。”
  日焺又笑。
  “這個王迪琪,可是華人?”
  “迪琪父親在大學人機械工程科教授,幾時我介紹你認識,不過,我仍然不打算結婚。”
  錦嬋看著年輕人,“那豈非耽擱人家青春?”
  日焺這樣答:“錦姨,彼此彼此,在此期間,我也陪上寶貴時間。”
  “可是男性的青春期往往又長一點,你看,五十多歲老伯伯仍拖著年輕女友。”
  “錦姨,那些是社會畸形現象,作不得準,一般男性,倘若無財無勢,到了一個時候,晚景甚虞。”
  錦嬋歎口氣,“你長大了,講話有紋理。”
  日焺有點惆悵,“可不是,長大了。”
  “你比可恩大三歲,當年我到你家,你媽在廚房忙,我把你抱在膝上坐著說故事,記得嗎?”
  日焺笑答:“記得。”
  然後他們一起說:“時光如流水,一去不複回。”
  “錦姨,我還有些事,先走一步。”
  錦姨送這小子出門。
  忽然她想起,“藕色牡丹花開了,待我剪幾枝給你帶回去給你母親,她最喜歡這個。”
  真沒想到與日焺談話如此完美結束,錦嬋滿心歡喜,以後還可以易子而教。
  她把花放進一隻玻璃缸,交給日焺。
  日焺臉色猶疑。
  “不方便?讓我自己送去好了。”
  “不,錦姨。”日焺欲言還休。
  “你還有話說?”
  他忽然問:“可恩好嗎?”
  “很好,她明年進大學。”
  日焺仍然站著不走。
  “日焺,是什麽事?”
  日焺搔搔頭,“錦姨,這話不知該不該說。”
  “關於什麽事?但說不妨。”
  “錦姨,遊人看見可恩在上學時期與男友孵在咖啡室,又有人見到她在紋身店裏。”
  錦嬋笑容僵在臉上,“我不相信”四字即將衝口而出。
  可是往年受得教育壓抑了她的衝動。
  “有這種事?我必好好調查,你放心。”
  日焺見阿姨這樣鎮定,倒也安樂。
  換了是他母親,一定尖叫跺足。
  日焺終於開走了小跑車。
  錦嬋一個人站在花園裏發呆。
  會不會是日焺故意中傷?她代他母親教訓他,所以他反擊。
  不不,她自幼看著日焺長大,他不是那樣的人。
  錦嬋回到屋裏,想了一想,駕車去學校去找女兒。
  找到教室,敲門進去,隻見黑壓壓坐滿了人,一位女教師轉身雙目炯炯看住她。
  “可以幫你嗎?”
  錦嬋輕輕說:“我找李可恩。”
  “可恩今日告假,李太太你不知道嗎?”老師狐疑。
  錦嬋耳畔嗡一聲,一顆心像是沉到腳底。
  她聽見自己這樣說:“嗬是,我忘記了她去看牙醫生。”
  她道歉,退出教室。
  李可恩去了什麽地方?
  她在一間紋身店。
  她對一個荊棘圖案愛不釋手。
  店主是一個中年婦女。
  她對可恩說:“小姐,你不如先回學校,想清楚了才來。”
  可恩抬頭,“那麽,我先做臍環。”
  老板娘笑,“拿學生證來看看,夠十八歲沒有?否則,你母親需陪你同來。”
  可恩泄氣,“你不做?我去別家,別人才不這麽羅嗦。”
  “回去上課。”
  可恩不出聲,離開小店,把父親買給她的跑車開走。
  看看時間,已近中午,她駛回學校,忽然後邊有警車嗚嗚追來,打燈號示意她停車。
  可恩自覺並無犯規,可是也隻得把車停在一邊。
  她探頭出去,“什麽事,警官?”
  那警察吆喝:“坐好,別動,你駕駛的是一輛報失的車子,你有何解釋?”
  可恩呆住。
  她伸手去取車輛登記文件,警察又說:“舉起雙手,取出駕駛執照。”
  可恩啼笑皆非,一邊舉手,一邊如何取物?
  增援警察來到,探頭一看,“小姐,請你下車,不要有大動作。”
  可恩合作。
  警察看過所有文件,證實無訛。
  他對可恩說:“今晨你母親不知你駕車離家,以為車子遇竊,來,我護送你回家。”
  可恩明白過來。
  東窗事發,母親竟浪費警力緝捕她歸家。
  可恩無比反感。
  她默默駕車回家。
  母親開門出來,警察與她對話:“我是布朗督――”
  隻見她打躬作揖,道歉道謝,銷案,送走了製服人員。
  關上門,立刻拉長麵孔。
  “可恩,出來。”
  可恩站在母親麵前。
  錦嬋看著女兒,雙手忽然顫抖,不知說什麽話才好。
  可恩先發製人:“叫警察抓我?你不可以等我回來?你太戲劇化,專擅小事化大,搞得人家下不了台,自己也下不了台,難怪父親同你離婚。”
  錦嬋一聽,氣得連身子都發抖,她需握著沙發扶手,才不致像一個柏堅遜病人。
  她想賞可恩一記耳光,但是舉不起手,她從未打過可恩,也不想在這種時候打人,她隻覺心灰意冷,所有失敗在該刹那湧上心頭。
  她嘔吐起來。
  錦嬋自己都吃驚,胃裏所有殘餘食物一湧而出,她嗆咳著蹲下。
  可恩看到害怕,取來大毛巾捂著母親的臉。
  錦嬋見到自己一身穢物,如此狼狽,更加痛恨自身。
  她坐下喘氣。
  她揮揮手,對女兒說:“回學校去。”
  “快放學了。”
  “去!”
  可恩隻得出門去。
  錦嬋見她出門,又後悔起來,千方百計找了她來,又轟她走,為著什麽?
  也許,小孩也有難為之處。
  她掙紮上床,額角痛得像要開裂,她嗆咳著走上樓撥電話給穗英。
  “請你來一趟。”
  穗英二話不說:“立刻過來。”
  錦嬋清潔自己,淋浴,服藥,捧著一杯黑咖啡,忽然落淚,頹然說:“老了。”
  聽見門鈴,她抹去淚水,開啟大門。
  穗英進來,放下水果。
  “原來日焺與那耶思敏早已分手――”
  一眼看到老友浮腫麵孔,立即禁聲。
  錦嬋低頭,“我做人失敗。”
  “你怎樣勸我?共勉之。”
  “勸人容易。”
  穗英說:“可不是,趙彤的女兒要嫁黑人,有人居然可以同她說:‘不要緊,很快離婚’。”
  錦嬋想笑又笑不出。
  “是否李誌明由來羅嗦?”
  “不,他很好,按月匯贍養費,我們母女找他,最遲半日即複。”
  “那一定是你再次戀愛了。”
  “我也想。是可恩變壞,我說給你聽。”
  穗英聽得麵色煞白。
  聽罷他大力頓足,“關錦嬋女士,你已是死肉,你怎可這樣處理母女衝突。”
  “依你說怎麽辦,懇求孩子原諒,流著淚傾訴不該罷她帶到這萬惡的世界來,懺悔自己盡了力,仍然做得不夠好不夠多,可是這樣?”
  “你怎麽教訓我?”
  “我隻得一張嘴,會說不會做。”
  “錦嬋,,我認真覺得你應向女兒道歉。”
  “永不。”
  “錦嬋,她是你的女兒,記得嗎,六磅新生兒,一日喂九支奶。”
  錦嬋掩起臉嚎啕大哭。
  “他們一出生我們已立於必敗之地。”
  穗英斟給她半杯拔蘭地。
  錦嬋一飲而盡。
  “我打電話叫她回來。”
  錦嬋說:“她在上課。”
  穗英老實不客氣,“你倒想。”
  她撥可恩的手提電話,說了半晌,這樣說:“她就回來了,別再與她吵,慢慢理論,好不好?”
  錦嬋點點頭。
  穗英說:“我得回去工作,有事隨時叫我。”
  錦嬋握住她手,心酸地說:“我隻有你了。”
  穗英歎口氣,“彼此彼此。”
  她走了以後,錦嬋站門口石階等女兒回來。
  紅色小跑車才出現在街角,她便急急奔出去,腳步浮,一跤摔倒,頭先下地,作滾地葫蘆,她還能爬起,“哎呀”一聲,覺得下巴濕滑,伸手一摸,看到一手掌血。
  她不覺驚嚇,隻覺無奈。
  這時可恩趕來扶起她。
  她對女兒說:“可恩對不起。”
  關錦嬋失去知覺。
  醒來已在醫院裏,可恩一身幹涸的鐵鏽色血漬,焦急地凝視母親。
  醫生說:“醒了,李太太,你會完全複原,以後小心下樓梯。”
  可恩鬆口氣,伏在母親身上。
  錦嬋問:“什麽事?”
  這三字出口,她才吃驚,原來她已不能移動發出正確發音。
  “你的下巴脫臼,已用魚絲固定位置,唇嘴爆裂縫線,一星期後來拆線。”
  “不能講話?”錦嬋含糊地問。
  這醫生很愛開玩笑:“是,暫時不能發威了。”
  可恩忍不住嗤一聲笑出來。
  “李太太,你可以出院了,這幾日吃流質。”
  可恩扶著母親出院。
  子女大了,輪到他們照顧父母。
  半夜,撞破的唇舌痛得她怪叫,起身服藥,鏡子裏的她眉青鼻腫。
  可恩過來探視,“媽媽,你沒事?”
  錦嬋坐在床沿發怔。
  不能講話有不能講話的好處,多講多錯,有什麽好話講出來呢,說不定以後她都會裝聾作啞。
  “媽媽,我已通知父親。”
  錦嬋霍一聲站起來放對。
  可恩攤攤手,“別反對了,媽媽:你每日實施三反五反,逢李必反,我一個人怎麽照顧你?”
  錦嬋又坐下。
  “我知你不想見他。”
  錦嬋作不得聲。
  可恩低頭,“我幾時開始逃學?自從你與爸爸吵得厲害,整整一年,就是看見你倆自天亮吵到天黑,為財產,為贍養費,為著我,為著過去······隻教我覺得人生沒有意義,我不能專心讀書,有朋友教我鬆一鬆,給我一支煙,吸完感覺非常愉快,我又跟他們喝一杯,渾忘功課測試。”
  錦嬋惱怒,取過紙筆。
  她用力寫: “怪父母,怪社會,還有什麽?”
  可恩轉身。
  她拉住女兒又寫:“非要十全十美環境才能栽培你成人?”
  可恩也寫:“我們不能交通。”
  她轉身出門。
  錦嬋走進女兒房間,隻見雜物淩亂,一地衣服書本有待收拾,寫字台上放著一疊惹眼得紅色字條,一看,原來是欠交功課得警告單,像小書那麽厚。
  錦嬋氣苦,這樣如何升大學?
  她取來一隻大垃圾袋,把可恩露臍小上衣及低腰喇叭褲統統扔進去準備丟掉。
  忽然想起穗英警告,她猶疑了。
  又把衣物從垃圾袋倒出,拿到洗衣房去洗淨。
  她怔怔地坐在洗衣機旁,衣物洗好幹透,她又插上熨鬥熨好,取回房間。
  整個晚上就這樣消磨掉。
  第二天,有人按鈴,錦嬋去開門。
  她披頭散發穿著運動衣,嘴傷未愈,青腫難分。
  門外站著她前夫李誌明。
  李誌明一見她這個模樣,也呆住了。
  他把簡單行李挪進屋內,“你傷得這樣重?難怪可恩嚎啕大哭。”
  錦嬋示意他坐下。
  她在紙傷寫了幾行字給他看。
  李誌明一看,呆住。
  他責問:“你怎麽做得母親?吸毒,逃學,紋身,你是死人抑或活人?”
  錦嬋霍一聲站起來,怒火中燒。
  不知怎地,李誌明總是有本事把她最壞一麵帶出來。
  他繼續吼:“我該做的全做了,你們母女好自為之。”
  錦嬋氣得眼前發黑,苦在說不出話。
  就在這個時候,可恩紅著雙眼出現,她受傷拿著一把精光閃閃八寸長牛肉尖刀。
  這對前任夫婦嚇一跳。
  可恩這樣說:“這裏有一把刀,你們既然這麽痛恨對方,不如你插死他,我幫你解決他的遺體,切成一塊塊,埋在後園,若不,你插死她,我也幫你把屍身載到海旁,扔進太平洋,人不知鬼不覺。”
  錦嬋聽得呆了。
  “還有更好的方法,你們倆人殺死我,誰會知道呢,一個移民家庭,來了不久,又走了,誰關心?你倆的煩惱從此可獲解決。”
  可恩像是比父母還累,坐在他們麵前,低下頭。
  室內一片靜寂。
  半晌,錦嬋站起來,聲音模糊,“可恩,媽媽與你一起去做心理輔導。”
  李誌明百思不得其解,“可恩,你想我怎麽做?”
  “你們不要再吵。”
  李誌明歎口氣,“可恩,不如你跟我回東南亞,我下月將到北京公幹,我替你安排,參加夏令營。”
  可恩說:“不,我有朋友在這裏。”
  “什麽朋友?”
  “好朋友,我時時向他們傾訴。”
  “向你提供毒品的朋友?”
  “你有偏見,戴有色眼鏡。”
  “好,爸爸除下眼鏡,你用什麽,大麻?”
  可恩點點頭,“有時,我也試過服極樂丸。”
  “這些都是違禁藥品,你不怕有一日泥足深陷,染上毒癮,萬劫不複?”
  可恩忽然軟弱,“是,我怕。”
  李誌明握住女兒的手,“這是你叫我過來的原因?”
  可恩又強硬起來,“不,我想你照顧媽媽。”
  “我們已經分手。”
  輪到可恩問:“為什麽?”
  “可恩,父母離婚是很普通的悲劇,你應該接受。”
  “你看她,她整個人變了,她憔悴,蒼老,仇恨,封閉,你毀滅了她。”
  錦嬋咳嗽一聲,用紙筆寫:“我並不是那般不堪。”
  可恩說:“看,她還滯留在逃避否定階段,她未能麵對事實。”
  李誌明說:“我們現在需正視你的問題,李小姐,你尚未成年,我不想你做沉淪少女。終有一日冬夜瑟縮在慈善飯堂外等一碗熱湯,你跟我走,讓你可憐的母親好好休息。”
  錦嬋發狀,她好久沒聽到任何人說出這樣體貼的話來,更何況出自前夫嘴裏。
  可恩也覺意外。
  李誌明拿出做父親的樣子來,“李可恩小姐,回房間去,不準外出。”
  他累極跌沙發裏,閉上雙眼,忽然口渴,說:“錦嬋,給我一杯茶。”
  錦嬋不知如何,像往日那般,泡一杯濃洌玫瑰普洱,交到他手中。
  李誌明捧著茶盅喝口茶,感慨萬千,他知道不能開口,一說話必定又再吵起來,說不定有人會拿起那把尖刀。
  他喃喃自語,“老了,每次乘長途飛機都似脫層皮。”
  他知道客房在什麽地方,走上樓去,推開門,倒在床上,竟熟睡了。
  錦嬋見他隻帶一件輕便行李,知道他不可能逗留很久。
  她到書房開啟電視,呆呆看著熒屏。
  這是一個旅遊節目,鏡頭對牢巴黎羅浮宮博物館入口,不知怎地,那座振翅欲飛的勝利女神像仍然放在同一位置上,二十年不變,同第一次與李誌明去參拜羅浮宮時一模一樣。那邊,可恩回到房間,發覺衣物都收拾過了,洗熨得發亮,走近聞到一股清香。
  發生了這許多事,母親依然愛她。
  她奔下樓,在書房找到母親。
  “媽媽,爸爸可是不走了?”
  錦嬋轉過頭來,這樣說:“十六歲的人了,應看將來。”
  可恩知道失去的已經永遠失去了。
  “跟父親去北京見識。”
  “我不想見到那個女人。”
  “你在夏令營,怎麽會見到她?”
  “我不去。”
  可恩再轉身,看到母親的頭歪在一邊,已經昏睡。
  他們為她精疲力盡。
  可恩回到樓上,電話已經響了許久。
  是她的損友。
  “可恩,我在街角等你。”
  “我爸來了,今晚不行。”
  “我保證老人家已經入睡,出來吧,我們去跳舞,三千人舞會你去過沒有?最勁音樂,還有,我買了你最喜歡的琵琶牌小瓶氣酒,不出來你會後悔。”
  可恩沉吟。
  “去兩個小時即送你回來。”
  可恩笑了,她的心已野,不願困在屋中。
  她披上外套,輕輕走到玄關,在母親手袋取出鈔票,塞進褲帶,打開門,奔向黑夜。
  不知過了多久,錦嬋被人推醒。
  “錦嬋,你還睡?女兒不見了。”
  錦嬋驀然驚醒,一時不知身在何處,怔怔看著李誌明。
  錦嬋錯了時間空間,模糊地以為自己還在大學宿舍,李誌明還叫她起身溫習。
  但是耳邊聽見的話竟是:“可恩不見了。”
  她跳起來,奔到樓上,果然人去樓空。
  李誌明大跳大叫:“報警,報警。”
  錦嬋看一看時間,已是淩晨兩點。
  可恩並沒有開走車子,這次警察也幫不上忙。
  錦嬋額上全是汗。
  忽然她想起一件事,取起電話,按再撥鈕,果然立刻有人回話:“今夜狂野舞會在西北區三十六街舊貨倉舉行,入場券每人二十元,遲者向隅。”
  錦嬋抬起頭,讓李誌明再聽一次這段電話錄音。
  李誌明立刻說:“我去把可恩帶回來。”
  錦嬋點頭,“我也去。”
  她去車房駛出車子。
  “可有地圖?”
  “有。”
  錦嬋一支箭般駛出車子,直奔西北區。
  “離市區多遠?”
  “四十五分鍾車程。”
  李誌明痛心地問:“可恩怎會變壞?”
  “我沒做好母親。”
  “你已盡力而為,你也是人。”
  錦嬋很久沒有聽到這樣體恤的話,不禁淚盈於眶。
  李誌明又說:“是我不好,孩子需要父親在身邊管教。”
  車子在黑夜中疾駛。
  錦嬋氣惱略平,上次他們二人同心合意做一件事,是多久之前?感覺上自從可恩上學之後,默契已經蕩然無存,沒想到今日可恩又把他們拉到一起。
  車子遇到一群呼嘯的機車,司機穿著皮夾克皮褲,在公路上穿插挑釁。
  錦嬋一點也不客氣,無懼地踏下油門,逢車過車。
  李誌明對前妻刮目相看。
  到了西北區農地,錦嬋停下車,用手電筒找地圖查看。
  李誌明說:“不用看了,就在前邊。”
  隻見農田附近停滿車輛,在小路盡頭,有燈火傳出,隱約還聽到樂聲。
  他倆下車,錦嬋打開車尾箱,取出兩雙長統黑膠靴,“穿上吧”,她說。
  “怎麽有這種裝備?”
  “雨天雪季接送上學放學,少了這個,摔死無人理。”
  李誌明點點頭。
  車尾箱還有強烈水銀電筒及黃色塑膠雨衣,全派上用場。
  天瀝瀝下雨,泥地濕滑不堪,一步一驚險,足印半口尺深,十分難行。
  李誌明扶著錦嬋步步為營,“是什麽令青少年離開溫暖家庭跑到這種鬼地方來?”
  少年人倒底想要什麽?
  錦嬋忽然想起在可恩七八歲時,放學遇見開蓬車上樂聲震天,疾駛而過,小可恩懂事地同母親說:“這是青少年車子,青少年都狂野”,沒想到過了幾年,她也成為他們一份子。
  錦嬋心急如焚,掙紮著向一座大穀倉走去。
  漸行漸近,見到燈光人影,沒想到熱鬧得像趁墟,人山人海,擠滿大門口。
  門口有彪形大漢收現款賣門券,李誌明與錦嬋魚貫而入。
  他倆緊緊握住雙手,唯恐失散。
  進到大穀倉,不禁叫聲苦,人頭湧湧,場內怕有三兩千人,到什麽地方去找女兒?
  李誌明咬咬牙,“分頭找,你往左我往右,三十分鍾後在門口集合,用手電筒做記號。”
  錦嬋隻覺頭皮發麻。
  這時,她內心反而鎮定下來,她采取之字形搜索,自牆至牆,逐個人細看。
  隻見年輕人著魔似舞動雙臂,隨著場內強烈閃光顫動身軀,樂聲咚,咚,咚,節奏像煞一種祭曲。
  錦嬋一無所得。
  她背脊已爬滿冷汗。
  角落有人滾在地上,分明服過藥物,受不了反應倒地,錦嬋過去視察,那是一個十多歲少女,雙目緊閉,似笑非笑。
  錦嬋對她大叫:“回家去!”
  她並無絲毫反應。
  附近有人逐件脫去衣物,錦嬋繼續全神貫注尋找女兒,每張麵孔細看,她見到男男女女滾在地上擁吻。
  她累極靠在牆上,覺得這就是地獄。
  也許他們沒有來這裏,也許應該回家等可恩。
  就在這時,她聽到啪啪啪啪啪幾下悶響,像是有人放炮竹。
  錦嬋叫苦,如此擁擠,肯定已經違反消防條例,如果有人攜帶易燃物品,萬一火災,她怎樣逃生?一定被人踩死。
  果然,有人尖叫起來,場內人群攢動,像大群老鼠失控,錦嬋被擠到牆角。
  這時,穀倉忽然燈火通明,音樂也停止了,大隊警員搶進來,用揚聲器吆喝:“排隊,搜身,逐一出門!”
  人群退開,錦嬋看到穀倉中央躺著兩個紋身男子,渾身浴血。
  啊,剛才啪啪炮竹聲原來時槍聲。
  錦嬋呆了。
  忽然之間她發狂似拔盡喉嚨大叫:“可恩,可恩,你在哪裏?”傷口撕裂而不自覺。
  有警察走近她,“這位女士,請你靜一靜。”他看仔細了她,“咦,你是李太太。”
  錦嬋也認得他,他正是布朗督察。
  布朗意外,“李太太,你怎麽到這種地方來?你快成為警方熟悉人物。”
  錦嬋哭喪著臉。
  “這裏發生開槍傷人事件,警方需逐個人搜身,天亮也未能完事,你跟我來。”
  “我來找我女兒。”
  布朗督察惻然。
  這時,錦嬋聽到有人輕輕叫媽媽。
  她的耳朵豎了起來。
  在蝙蝠世代居住的巨大洞穴中,黑暗無光,可是成千上萬的蝙蝠覓食回來,總找得到自己子女,它們天生有本領辨別子女叫聲。
  人類媽媽也做得到。
  關錦嬋驀然轉過身去:“可恩。”
  母女緊緊擁抱。
  可恩也已經嚇得麵無人色。
  布朗督察輕輕責備可恩,“又是你。”
  這時,李誌明也擠過來,他滿頭大汗,足足老了十年似,一家三口自覺萬幸,六隻手握在一起。
  布朗把他們帶到門口,搜過身,記錄了身份,放他們離去。
  穀倉內空氣渾濁,走到空地,他們深深吸口氣,像再世為人。
  這時,天際已經魚肚白。
  錦嬋把外套脫下罩在女兒小襯衣上。
  李誌明忍不住說:“你看媽媽多痛惜你。”
  錦嬋給他一個眼色,示意他噤聲。
  他們三人上車。
  錦嬋與女兒坐在後座,李誌明開車。
  一路上三人並沒出聲。
  可恩受了驚,頭都不敢抬起。
  路經快餐店,李誌明買了三杯熱飲。
  錦嬋先喝盡一大杯咖啡,然後把熱牛奶遞到可恩手中。
  晨曦下看到可恩化妝已糊,雙眼如熊貓,十分可憐。
  錦嬋輕輕說:“隨父親往北京去可好?”
  可恩打了敗仗,她顫聲說“好”。
  李誌明與關錦嬋齊齊鬆了口氣。
  但是該刹那一個念頭閃過錦嬋心頭:結什麽婚,生什麽子,統統自尋煩惱。
  回到家門,三人同樣又臭又髒又累。
  李誌明最可憐,他說:“我淋一個浴就得走,公司有急事。”
  錦嬋在穀倉淒厲大叫可恩,扯動牙骹及下巴傷口,這時才痛出來。
  她又用紙筆:“謝謝你。”
  “可恩也是我的女兒。”
  錦嬋不語。
  “我回去安排一下,再同你聯絡,屆時你送可恩過來。”
  梳洗完畢,他捧著髒衣物下來,“扔掉算數。”
  可恩披著白毛巾浴袍,與父親道別。
  李誌明這樣說:“氣死了母親,你就是孤兒,昨晚那幾顆子彈沒有眼睛,射歪一點,有人就回不了家。”
  他乘計程車走了。
  可恩對著母親靜靜落下淚來。
  朱穗英聽到這件事立刻從電視台工作崗位趕到關家。
  一進門看到錦嬋,嚇了一跳,“你老了十年。”
  錦嬋歎口氣,“還能再老嗎,我已是百年人魔。”
  “鎮定一點,逐件做,首先,我陪你看矯形醫生,你的嘴角已歪,需早日醫治。”
  “那麽,帶可恩一起去。”
  “為什麽?”
  “我想醫生消除她的紋身。”
  穗英一怔,“紋在什麽地方?”
  “足踝,平日用襪子遮住。”
  “什麽圖案?”
  “一顆紅心,四周有錦帶圍住,約一口寸左右,若那不是我的女兒,我會覺得並不討厭。”
  隻要不是子女,一切都好商量。
  穗英唉一聲。
  “搞離婚手續一段日子,的確疏忽可恩,兩夫妻日夜吵鬧……”
  “過去的事算了。”
  “我耳邊還似聽到那幾下槍聲,寒毛直豎。”
  穗英拍拍她肩膀。
  她走到一邊,打了幾個電話。
  “看護問下午三時可方便。”
  錦嬋點點頭,“可恩也該睡醒了。”
  “你也去休息一下。”
  “雙目澀痛,隻是睡不著。”
  “我陪你說話。”
  “穗英,你真是好人。”
  “不比你更好,記得濟忠病重時嗎,你天天在我們家打點,帶日焺去打球看戲遊泳,我真感激。”
  濟忠是穗英的丈夫,五年前患病辭世。
  兩人齊齊籲出一口氣。
  錦嬋問:“日焺為什麽不追求可恩,如是,我同你就沒有煩惱,隻等著抱孫子便可。”
  “噯,我問過日焺,他說他視可恩似小妹,他愛護她,但自小廝混玩耍,失去火花。”
  錦嬋苦笑,“火花,什麽叫火花?”
  “你應當記得。”
  錦嬋用手捂著臉,疲倦地說:“我不記得了。”
  下午,她們三人前往醫務所。
  醫生檢查過母女二人。
  他這樣所:“李小姐的紋身二十分鍾可予清除,李太太的情況比較複雜,需複診一兩次。”
  穗年與可恩低聲說了幾句,可恩點頭。
  她與醫生說:“她想一並縫合耳孔。”
  醫生看了看可恩諸多耳洞,戴上手套,小心幫她除下所有耳環,包括兩對圈,一雙十字架,四顆寶石。
  他說:“不用縫針,慢慢會愈合,身體上還有其他穿孔嗎,這是檢查的好機會。”
  可恩低聲說:“沒有了。”
  錦嬋與穗英齊齊鬆口氣。
  醫生用局部麻醉,替錦嬋重新做鋼絲固定。
  “李太太,記住,你暫時不能說話。”
  錦嬋點頭。
  可恩見母親如此痛苦,羞慚不語。
  穗英開口:“可恩,我代表你母親說話,你有兩件事要做:首先,把頭發染回黑色,第二,我陪你去看心理醫生。”
  錦嬋使一個顏色。
  “嗬,還有,惡補功課。”
  可恩本能想反抗,她張開嘴,忽然看到母親放在膝上的雙手。
  這不是可恩記得的雙手,今日母親的手幹且瘦,青筋畢露,指節粗大,指甲枯黃帶坑紋。
  可恩知道母親已經憔悴,再打擊她是很殘忍的一件事。
  她輕輕答:“我可以做到。”
  穗英說:“那麽,我們去染頭發吧,我來請客。”
  兩個鍾頭之後,三人外型都煥然一新。
  尤其是小可恩,短發看上去清純自然,恢複十四五歲般秀麗模樣。
  穗英乘勝追擊:“阿姨送幾套便服給你。”
  她挑了大方得體的衫褲鞋襪。
  然後看看時間,低呼一聲,趕回電視台工作。
  這些年來,穗英一直在當地華語電視台做撰稿員,非常難得。
  回到家,可恩對著鏡子良久。
  已經失去父親,不能再失去母親,她必需妥協。
  換上寬大新衣,她回到書桌上,打開功課。
  從昨天的欠單做起,像愚公移山。
  可恩坐在書桌欠,一直做到傍晚,節奏漸漸回來,不明之處,留白,容後再說。
  救兵來了。
  可恩聽到腳步聲,轉過身去,看到日焺。
  日焺身邊還有一個容貌亮麗的少女,笑嘻嘻說:“我們來幫忙,先把欠交功課趕妥,爭取分數,再替你補習。”
  可恩怔怔落淚。
  會者不難,日焺與女友迪琪片刻已將可恩功課整理出來,日焺負責數理化,迪琪做英文美術公民等科目,手揮目送,用手提電腦協助,做完一篇又一篇。
  “這個立體模型比較麻煩,是細磨功夫,不過好消息:我三年前舊作尚保存完好,可拿來救急。”
  忽然有人送炸雞薯條來,三人飽餐一頓,繼續努力。
  日焺深夜才告辭,“我明天再來。”
  第二天一早,可恩起床上學。
  她沒有與同學招呼,交上功課,靜靜聽課。
  放學到補習社溫習兩小時,回到家,日焺已在等她。
  “老師怎麽說?”
  “再追大概也隻能得丙級。”
  日焺很樂觀,“丙好過丁。”
  “日焺,你幾個甲?”
  日焺挺胸凸肚,“什麽叫做幾個,我全體甲。”
  可恩忍不住說:“你真爭氣。”
  “功課需天天梳理,一遇結立刻去設法打開,否則就麻煩。”
  稍後迪琪也來了,幫可恩熟讀功課。
  “暑假去北京?”
  可恩垂頭。
  “我也希望有這樣機會。”
  迪琪與日焺的樂觀更顯得可恩心情陰暗。
  她不自愛,造成父母重擔,這是她最後機會,她就快成年,再不彌補與父母間的鴻溝,永無時間。
  她對心理醫生也表示悔意。
  醫生這樣說:“華裔家長對子女管教是比較嚴厲,所以子女功課及品格都優異,成績有目共睹,當然,一切需付出代價。”
  “母親已經倒地,我還踩上幾腳。”
  “知道不對就應該改過。”
  “一生就是準時交功課做一個好女兒?”
  “稍後你會找到人生真諦。”
  可恩覺得心理醫生說話像打謎語,從滿哲理,不易理解,她情願對穗姨傾訴。
  穗英的確一有空就來陪伴她們母女。
  她問可恩:“媽媽最近怎麽樣?”
  可恩沮喪,“媽媽已對我死心,不言不語。”
  “她要養傷,不能開口,你別多心。”
  又去問錦嬋:“與女兒關係可有進步?”
  錦嬋這樣寫:“盡了力也隻能放開懷抱,否則還能怎樣呢,我既老又累,上帝呼召,立刻就走,連行李也不用收拾。”
  穗英惻然,“孩子大了,你剛捱出頭,怎麽說這樣泄氣話。”
  錦嬋雙眼看著電視屏幕。
  多元文化台正播放台灣綜合節目,俏麗女主持介紹台東一家冰果店:酸梅刨冰、木瓜牛乳……
  穗英問:“記得一年暑假我倆在台北遊學嗎?”
  錦嬋微笑。
  “我倆因此學會講國語,喝芭樂汁,吃燒餅油條,聞桂花香,逛菜市場,唉,那般美好日子也會過去。”
  錦嬋不出聲,思潮飛出去老遠,心裏淒酸。
  穗英歎口氣,“那時父母在世,我與你都年輕。”她幾乎哭出來。
  幸虧這時李誌明的電話來了,可恩與父親說了幾句,把聽筒交給母親。
  “我已替可恩找到夏令營,一考完試,她即可動身。”
  “嗯。”
  “你健康怎樣,如有進步,說‘啊’。”
  “啊。”
  “你有什麽需要?”
  “不。”
  “可恩是否乖?如有巨大改變,說啊。”
  “啊啊啊。”
  他放心了,“保重。”掛了線。
  穗英詫異,“不再吵架?大有進步,其實李誌明是好人,關錦嬋也是好人,不知怎地,突然水火不容。”
  不知怎地,錦嬋苦笑。
  “他欺騙拋棄我。”錦嬋寫。
  穗英隻得噤聲。
  “你在北京可有親友?想托你照顧可恩。”
  穗英答:“沒有直屬,托上托不放心,可恩有她父親,應該無事。”
  “趁這空擋,我想去英倫散心。”
  “去,去試試有無豔遇。”
  “我也參加夏令營,到湖區國家公園寫生。”
  “嘩,我呢,我幹嘛在此做牛做馬?”
  “趁有手有腳,穗英,來,告假,我們一起出發,橫跨英法海峽,乘火車到南法普旺省去學烹飪。”
  “夠錢嗎?”
  “用我的贍養費。”
  “那李誌明還不算太壞。”
  不過,先要替女兒安排行李,準備合穿衣物及藥品,順便為自己多備一套。
  可恩像是換了一個人。
  損友找她,她自動說:“李可恩不在家”,心無旁騖,死追功課。
  一般中學課程,毋需天才,隻需用功,人人都可以做得好。
  一個月專心,還有日焺及補習社督促,已有眉目。
  可恩問日焺:“怎樣報答你?”
  “答應我,以後,你的餘生,任何時候,都不能再用毒品,永不,記住,永不。”
  可恩點點頭。
  但是日焺也好奇,“為什麽吃那種藥丸?”
  “吃下後,渾無煩惱,渾身鬆弛,十分舒服,看出去,天空粉紅色,樹梢有一點熒光紫,有人走近,他們麵孔都發亮,而且微笑友善可愛,耳畔有溫柔歌聲,他們伸手觸摸我的肌膚,嗬,真舒服,像柔風吹拂一樣……”
  日焺聽得發狀(?不懂打這個字)。
  “但是不久藥力消失,又回到真實世界來,所以想吃得更多。”
  “連腦子都煎熟。”
  “日焺,那時我極之沮喪。”
  “怎樣忽然醒覺?”
  “天良未泯。”
  日焺笑了,“專心做三角問題吧。”
  “你與迪琪會結婚嗎?”
  “早呢。”
  “那麽,會等我嗎?”
  “我倆是兄妹。”
  “你說得對,日焺。”
  待可恩考完試,錦嬋傷口已經痊愈,她送女兒上飛機時依依不舍,巴不得跟了去。
  看著可恩背著背囊走進禁區,才與穗英去乘英航。
  是,大門已經上鎖,母女一同遊學去。
  可恩坐在飛機裏,想起母親叮囑:“護照不可離身,錢包另外放好,凡事自己小心,平安最最重要。”
  一直想爭取自由放縱得少女忽然膽怯。
  李可恩不是頂漂亮不是頂聰明更非頂勤力,但是,她真年輕。
  可恩睡著了。
  她做了噩夢,她像是置身人群,樂聲,噪聲,她的同伴緊緊擁抱她,她覺得口渴,眼前一片迷幻橘紅色,忽然,她聽見啪啪槍聲,鮮紅色血液從她胸口流出,她不覺痛,但是看到母親扭曲了的五官,絕望地聲嘶力竭地呼喚她的名字:“可恩,可恩。”
  她後悔,已經來不及了。
  可恩驀然驚醒,一頭一背是冷汗,雙腿麻痹。
  她連忙站起來在走廊踱步。
  飛機滿座,黑壓壓人頭,可恩靠在洗手間旁喘氣,她想吸一支煙。
  服務員過來問她:“小姐,你沒事嗎?”
  她搖搖頭,掏出尼古丁口香糖咀嚼。
  飛機抵埠,她以為會看到父親,但是沒有,來接她隻是他工廠員工,舉著牌子,上麵寫“李可恩”三個大字。
  她走過去表明身份。
  員工笑著用流利英語說:“我叫張丹,這是司機炯叔,負責陪你到酒店安頓;同時到夏令營報到。”
  那女孩子比她大不了多少,精靈、活潑、好奇。
  她一路上不停查問有關於北美民生風貌細節,有時用一本小冊子記下來。
  可恩覺得張丹的問題很稀奇,像可樂多少錢一罐,二十四口寸彩色電視售價若幹,車費及電費、蔬菜價格、一般大學生月薪等。
  她忽然明白了,“你打算到美加生活?”
  張丹笑,“正在申請。”
  “到了請來我家小住。”
  “聽說那邊男孩子都很英俊。”
  可恩笑了,憧憬無國界。
  她想想答:“有些很壞,有些很醜,有些專門占便宜。”
  張丹毫不氣餒,“百步之內,必有芳草。”
  車子到了夏令營上課地址,她們下車,還未走近那幢大廈,已見人頭湧湧,有人在跺腳詛咒。
  “什麽事?”
  一個女生代答:“夏令營主辦人卷走大筆費用逃走,參加者血本無歸。”
  可恩發怔。
  這麽遠來到,夏令營卻泡了湯。
  這可怎麽辦?張丹倒像是司空見慣,聳聳肩,攤攤手,十分洋派,當機立斷,她說:“你可先回酒店休息。”
  可恩隻得任她安排。
  這時,門外聚集的人越來越多,十分鼓噪,可恩樂於離去。
  在車上可恩要求與父親通電話,接通了,他大吃一驚,“什麽,又一家夏令營倒閉?”
  可恩說:“我能回家與你同住嗎?”
  “呃,哦,嗯,家裏正在裝修,我立刻叫人安排,你明日搬回來可好?”
  可恩聰敏,立刻知道他家裏有客人,反悔問出口。
  “有沒有同母親報平安?”
  “她與穗姨到歐洲去了,存心輕鬆,沒帶手機。”
  “有這種事。”
  “媽媽十多年沒度過假。”
  “張丹會照顧你,我得去開會了,你休息後可逛逛琉璃廠。”
  回到中型酒店,在走廊已經碰到大群講粵語得年輕人,以十分優越得姿態喧嘩,談論夏令營得失。
  張丹說:“可恩你先梳洗,我去安排一下。”
  可恩說:“其實,我會照顧自己。”
  張丹說,“這是我得工作,你若叫我走,我就失業,我需要這份暑期工幫補學費。”
  可恩點點頭。
  張丹走了之後,可恩走到露台,看到街上去,隻見整個城市被煙霞籠罩,像是朦著一層霧紗,遠處建築物隻餘一群影子。
  走廊外的那群年輕人更加嘈吵。
  可恩淋浴更衣,躺在床上,甫離家已經想家,早知,大可一個急轉彎獨自回家閉門思過,何必來參加夏令營。
  她睡著了。
  夢見自己變得很小很小,剛學會蹣跚走路,會叫媽媽。
  媽媽那時年輕得多,伸出手來,白皙柔軟,沒有青筋老皮。
  可恩忽然驚醒,聽到電話鈴聲。
  原來張丹已在門口。
  她買來水果小食,然後陪可恩觀光。
  她沒有選一般的遊客熱點,反而介紹民生,租了踏腳車,與可恩在小巷中穿插。
  天氣炎熱,空氣質素欠佳,可是民風趣致,叫可恩大開眼界。
  屋內狹窄潮熱,居民把活動全搬到門口:打人聊天、煮飯,甚至打一盤水洗臉衝身,孩子們玩耍追逐鬥嘴吃零食,全在門口巷子進行。
  有人請可恩吃西瓜。
  可恩也大方的吃光光,順帶在街上洗了手抹了嘴。
  張丹問:“你會講普通話嗎?”
  “會一點。”
  “不止餃子、謝謝、中秋節吧。”
  可恩微笑,改用普通話:“略遜我的法語,但可以交通。”
  張丹豔羨,一早聽說這位李小姐功課並不算好,可是人家一開口已經三國語言。
  “你們學習機會又多又好。”
  可恩忽覺慚愧。
  很明顯,張丹像一塊渴望吸收知識的海綿,而李可恩卻一向懶於學習。
  當下張丹說:“請照舊講英語,我想多多練習。”
  可恩問:“沒了夏令營,我去哪裏?”
  “去處多著呢:西安旅行團、青島十日遊、乘船一直南下到香港,你喜歡哪裏?”
  “爸媽命我來學習。”
  “學什麽?”
  可恩忽然說:“生活真諦。”
  張丹睜圓了眼,“嗄?”
  “學習怎樣愉快積極健康進取地生活。”
  張丹看著可恩:“令人妒忌豔羨的你還有什麽不快樂?”
  可恩語塞。
  “可是一家不知一家的難處?”
  可恩點頭,“對了。”
  兩個女孩子一直逛到深夜,腿酸腳痛,談得不知多投機,她倆在酒店門口分手。
  “李先生說,明早你可搬到他家裏。”
  可恩點點頭。
  “明早去看故宮及天壇。”
  “長城呢?”
  “我陪你上城頂放風箏。”
  走廊那群少年看到可恩回來,用粵語說:“你也來遊學?不如參加我們一起玩。”
  可恩忍不住說:“走廊是公眾地方,不宜喧嘩。”
  他們聽了大笑,用水果皮扔可恩。
  有人點燃燈燭,營造氣氛,談起六弦琴,走廊變成合作社。
  可恩會房鎖門。
  半夜她覺得肚子痛,她警惕,莫非是下午那塊西瓜惹的禍。
  她跑進衛生間。
  鬆口氣出來,忽然聞到焦味。
  可恩尋找氣味來源,打開門,看到對麵房間門縫冒出白煙。
  可恩這一驚非同小可。
  她大力敲門,“火警、火警!”
  沒有人應,可恩也聽不到火警鍾。
  她回房取了護照,套上運動衫褲跑鞋,百忙中去過電話同櫃台說:“二十二樓火警,快通知消防局!”
  這時,對門的濃煙已經焗到她房間來。
  可恩嗆咳。
  她打濕一塊大毛巾,遮著頭,沒命價找救生梯。
  用力推開防煙門,她飛快奔下水門汀樓梯。
  可恩根本來不及害怕,她一直不停地往下跑,不多久,樓梯井裏逃火警的人多了起來,許多隻穿睡衣,但是很奇怪,無人像驚恐電影裏的臨記般尖叫,或是爭先恐後,他們隻是全神貫注一條心逃命。
  走到大堂,已經看到警察,立刻把這幾十個人帶到街上。
  可恩奔到對麵馬路抬頭一看,呆住了。
  隻見二十二樓窗戶火舌亂竄,黑煙一團團像巨龍似冒出。
  可恩明白她已逃生成功,適才離死亡隻一條線,她渾身發抖。
  消防車嗚嗚趕到,架起雲梯,往高層射水,二十二樓以上住客打破窗戶喊救命,整座酒店化為人間煉獄,熱氣逼到對街,水花、煤灰,紛紛落下。
  警察不許他們再看熱鬧,前來趕散。
  “讓開,危險!”
  可恩想走開,但是受驚過度,雙腿不聽使喚,咚一聲,坐倒在地,警察把她拖開,放她在行人路上。
  正在這個時候,一雙大力手臂把她拉起來,“這邊安全。”
  就在這個時候,一塊招牌落下,正掉在她剛才坐的地方。
  幸虧那好心陌生人把可恩拉到較遠地方,想看真他是誰,已經沒了他的影蹤。
  她伸手抹去腳上汗水,呆呆看著火場,好像過了幾個小時,但實際上隻有十多分鍾。
  可恩忽然鎮定下來。
  她取出手提電話,撥到父親的家,沒人聽,她隻得找張丹。
  張丹正熟睡,被驚醒,知道因由,嚇得魂不附體,“你可有受傷?去站在東門那麵可口可樂廣告牌底下,不要動,我馬上叫司機來接你。”
  這時現場已經亂如戰場,可恩背起背囊,靜靜走到遠處廣告牌下,抬頭一看,隻見可樂美女正對她擠眉弄眼地笑呢。
  不久,一輛車子不顧交通規則疾駛而至。
  張丹自車子跳出來,“可恩!”
  可恩見到熟人,這才知道流下淚來。
  火災隔三條街都看的見。
  張丹也覺驚怖,她緊緊握著可恩的手,“先跟我回家去。”
  “我爸呢?”
  “他到鞍山洽談生意,明早回來。”
  說完這幾句話,兩個女孩像劫後餘生般乘車逃離現場。
  原來張丹與母親住在一幢新建的小公寓,一開門,張母嚇一大跳。
  張丹說:“可恩,你先把身上煤灰洗一洗,我得與派出所聯絡,說明你已無恙離開災場。”
  張母連忙斟出安神茶,讓神情呆滯得可恩喝下去。
  可恩忽然說:“我累了。”
  她隨便在客廳一角躺下,蜷縮成胎兒那般,預備入睡。
  張丹連忙把她拖到自己床上,替她遮上被子。
  張母忍不住說:“可憐的孩子,她父母呢?”
  張丹搖搖頭:“噓。”
  她急急撥電話聯絡各方麵。
  天緩緩亮了。
  張丹終於聯絡到老板李誌明,他自飛機場直接趕來張家。
  進門時可以看得出他心震膽裂。
  “在房裏。”
  李誌明推門一看,女兒躺在小小床上,一臉泥灰,像她幼時玩的黑人哥利烏洋娃娃,最奇的是仍然背著背囊。
  他輕輕掩上門,沒聲價向張家母女道謝。
  一時心酸,他低聲說:“真沒想到帶大一個孩子是那樣辛苦。”
  他是老板,張丹不敢搭嘴,假裝沒聽見。
  上頭說過的話,通常與沒說過一樣,除非事後他願意承認。
  喝杯熱茶,他又動氣。
  “我要控告這個遊學團及這間酒店。”
  可恩醒來,呆呆地看著父親,像是不認得他似的,然後問:“媽媽呢?”
  李誌明把女兒緊緊抱在懷內。
  他把她接回家去,請來醫生來替可恩檢查。
  攤開早報,火災新聞圖片已經刊出。
  可恩記得她逃生時隻看見門縫有白煙,沒想到幾分鍾已釀成巨災。
  李誌明打鑼似找前妻。
  “這沒心肝的女人去了何處,這女人瘋了。”
  可恩勸:“已經沒事,不用找她了,她十年未有放假。”
  李誌明頹然坐下。
  可恩輕輕問:“可是叫媽媽來把我帶走?”
  “不,不。”李誌明張大嘴。
  可恩低頭,“你看我,爸,走到哪裏,麻煩就跟到哪裏,先是害父母離婚――”
  “不關你事,是我倆意見不合,”李誌明毅然站起來,“雨過天青,否極泰來,不要再找她,你說得對,讓她開開心心放假,我們從頭開始,我替你另外找營地。”
  可恩破涕為笑。
  父女因禍得福,可恩肯定父親仍然愛她。
  父家寬大舒適,設備與西方先進城市豪華公寓無異,大廈地庫有私家泳池及健身室,可是可恩沒有時間。
  她急於參加學習。
  可恩對張丹說:“我的資曆不夠,隻能夠到這個營地。”
  張丹一看,“不,你不適合。”
  “為什麽?”可恩說:“你看,大同地區小學聘請暑期班英語教師,願以教授中文為交換條件,我正適合。”
  “你可知大同在何方?”
  可恩搖搖頭。
  張丹取出地圖,“離北京四五個鍾頭車,在呼和浩特及包頭以東,是個小地方。”
  可恩啊一聲,“你怕我不習慣。”
  “你是城市人,那處沒有漢堡及超級市場。”
  可恩抬起頭,“至少讓我試一試,我想證明我不是父母的包袱,這些年來我不住為他們製造麻煩,現在我改過自新,想爭口氣。”
  張丹想一想:“在市內也可以爭氣。”
  可恩攤了攤手:“市內?你看,清華大學建築係夏令營:參觀北京城新舊建築,設計新型四合院,歡迎各國建築係同學參加,名額有限……我夠資格嗎?”
  張丹不語,嗯,高不成低不就,的確不好辦。
  “我想體會農村生活。”
  “大同又不至於是農村,地圖上找得到的地名不算過分偏僻,但是,你一定會覺得無趣。”
  也難怪,可恩想,她的確一向叫人看低。
  “請你替我報名。”
  “問準李先生再說吧。”
  “也好。”
  晚上,張母對女兒說:“可恩怪可憐。”
  張丹微微笑,“媽不如可憐自家女兒,李可恩吃膩了牛腰肉想嚐嚐菜根香而已。”
  “那場火警……”
  “的確嚇人,兩死二十傷。”
  “可恩算命大。”
  “的確是,她說是一塊西瓜救了她一命。”
  “外國長大孩子真是怪怪,七情上麵,毫不藏私。”
  “這是她的優點,可是媽媽怎麽不稱讚我。”
  “你最乖,又勤學又會養家。”
  翌日,李老板送她一隻金剛名牌手表,張丹愛不釋手,十分感激。
  她這樣說:“李先生,我一定好好為公司服務。”
  李誌明內心感慨,人家的女兒如此明敏乖巧。
  他說:“你明年畢業,我這裏有職位等著你。”
  張丹喜不自禁,“是,李先生。”
  “可恩想去大同?”
  “正是。”
  “讓她去吸收一點生活經驗也好?”
  “可要我陪著去?”
  李誌明想一想,“不,讓她獨自參與。”
  張丹暗暗點頭。
  她幫可恩添置日用品。
  可恩的衣物統在火災失去,本來對時裝最敏感的她這時已經變得無所謂,任由安排。
  她對張丹說:“今早才做噩夢,太陽曬到臉上,我以為火燒,嚇得哭出聲來。”
  張丹惻然,“你這樣一說我更不放心,不如放棄大同之旅。”
  “不,我想去增廣見識。”
  “可恩,我自幼沒有父親,家母教書把我帶大,生活清貧,人生沒有十全十美的事,共勉之。”
  可恩喃喃說:“可憐的張丹,可憐的可恩,可憐的每個人。”
  張丹握住她的手搖晃,“你父母都在世上,又有能力,可憐什麽?瞎說。”
  “張丹,你若想來北美進修,可叫家父做擔保。”
  “你要幫我美言幾句。”
  就這樣說好了。
  過兩日,可恩由司機炯叔開公司吉普車前往大同。
  一路上加兩次油,忽然大雨,道路泥濘。
  油站有年輕人想乘順風車,被炯叔一口拒絕。
  可恩試探說:“反正有空位。”
  炯叔搖搖頭,不作解釋。
  後座擺滿可恩需要的幹糧、電器、衣物。
  可恩想說:我隻去四個星期,二十八天,一個月不到,何用整個軍隊的行李。
  但是父親一貫以物質縱容她,溺斃她,以補償人力不足。
  這個時候,可恩渴望見到媽媽。
  平時總嫌她羅嗦,據母親說,可恩五六歲就會得敷衍,但凡媽媽多說幾句,她便“是,是”心不在焉地打發老媽。
  母親越管她越想越軌,趁她搞離婚手續忙不過來,她像逃出囚籠的猴子。
  已經來到懸崖邊緣,往下看,迷津深達千丈,心驚膽戰,現在想起來,像有一把利刃,在後頸磨來磨去,叫她渾身冒汗。
  長途車坐得人腳步麻痹。
  炯叔說:“車後有一壺熱咖啡。”
  可恩說:“你也來一杯。”
  “我不喝那個,我有熱茶。”
  “炯叔是哪裏人?”
  “我的家在山西。”
  “可是一塊瑰麗的土地?”
  他咧開嘴笑,“比起江南江北,那處比較貧瘠。”
  可恩看向窗外,詫異問:“為什麽都是黃土?”
  “戈壁的沙土一直往東南遷徙,國際專家與本地人才正設法應付。”
  “啊。”
  “在山明水秀江南長大的你,不知有這個大難題吧,黃沙已掩到有些鄉鎮的後門了。”
  可恩忽然叫:“咦,火車站,為什麽不讓我乘火車?”
  司機又笑。
  “又是不放心,”可恩頹然,“對我沒有信心。”
  “乘火車比較輾轉,得先往呼和浩特,再南下大同,時間隻有更長。”
  可恩不出聲。
  車子終於抵達目的地。
  炯叔下車一看,不禁搖頭。
  可恩問:“什麽事?”
  她也下車來,隻見一間磚屋,粉牆上用藍漆寫著“大同第一小學”幾個字。
  有一個高大得年輕人走出來,他撐著腰,腳踏在泥濘裏,上下打量吉普車,又看著可恩與司機。
  炯叔問:“你是負責人吧,宿舍在什麽地方,我得卸貨。”
  那年輕人大奇:“什麽貨?”
  他有一對出奇的濃眉,幾乎在鼻梁之上打結,曬得黧黑,看上去有點凶相。
  司機說:“是一些隨身行李,這位先生尊姓大名?”
  他這才自我介紹:“我叫田雨,是組長。”
  可恩伸出手去,“李可恩,來交換學習。”
  “你好,馬上開始吧,孩子們在等李,”他大聲叫:“石農,陳航,有新學員報到。”
  即時有一男一女青年奔出來,熱烈握手,“歡迎歡迎。”
  炯叔已四處觀察過,把可恩拉到一個角落,悄悄說:“現在回去還來得及。”
  “什麽?”
  “我看情形不對,這裏好似沒有人負責清潔煮食,仿佛都得自己來。”
  “有水電否?”
  “有是有――”
  “我不慣才離開可好?”
  半晌,炯叔才點點頭。
  可恩大力拍他脊背。
  “行李中有手提電腦電話,你記得打回李先生處。”
  可恩大聲答:“明白。”
  他依依不舍放下可恩去宿舍卸下行李。
  “李可恩,請立刻到三號教室。”
  三號教室坐著二十多三十個小學生,刹時間許多亮晶晶盼望的眼睛看牢她,可恩的精神不知從何而來,她清一清喉嚨,大聲問好。
  石農進課堂來放下簡單講義,“可恩,稍後我們才自我介紹,今天的課本在這裏:伊索寓言龜兔賽跑,怎樣教,隨便你。”
  他匆匆回到第二課堂,有學生等他。
  可恩抬頭想一想,她依稀記得小學一年級老師怎樣教她。
  她咳嗽一聲,徒手在黑板上畫了一張世界地圖,介紹自己來自何處。
  學生們乖巧地把地圖照畫在簿子上。
  可恩說:“北美洲與南美洲是兩個倒三角,地圖上有兩隻靴子,一隻是阿拉伯半島,另一隻叫意大利。”
  小同學們開心得笑。
  田雨在教室門口張望一會,初時皺著粗眉,不久便點頭。
  他回到走廊、
  石農問:“怎樣?”
  田雨答:“她喜歡孩子,夠熱誠。”
  石農放下心來,“這就好,記得和琳馬,一見設施簡陋,嚇得放聲大哭,第二天就走了。”
  “簡陋?她沒見過更差的。”
  “今日誰煮飯?”
  “應該是李可恩。”
  “人家第一天報到,不大好意思吧。”
  “那麽,你見義勇為,你替她。”
  石農咕噥:“昨天我當值。“
  “那今天就是李可恩了。”
  “你見到她的行李沒有?堆滿房間,家裏司機忠心耿耿?”
  “兄弟,各有前恩莫羨人。”
  那邊,可恩在課堂一站三小時,她先把伊索這人的來龍去脈說清楚,再把短短伊索寓語叫小學生背得滾瓜爛熟,她繪聲繪色做旁述者,一個小女生扮烏鴉,小男生飾狐狸。
  開頭學生害羞,不敢參與演出,後來爭著舉手,可恩答允人人都有機會。
  可恩又把生字選出來,每個寫十遍。
  她開始明白交換學習的意思,在簡陋的課室裏,她比任何時候都充實。
  放學了,她饑腸轆轆,又餓又渴,正想回房找零食,田雨迎上來。
  “李可恩,今日由你負責夥食,廚房在那邊,四人飯食,六時開飯,擺脫。”
  可恩以為她聽錯,驚愕地問:“我,做飯?”
  田雨老實不客氣地說:“是,你。”
  不用十分敏感可恩也知道這個相貌凶猛的年輕人對她有偏見。
  他不喜歡她。
  就因為這樣,反而激發可恩榮辱之心。
  是否應該坐著等人家蔑視她呢?
  可恩聽過一首歌,叫“我寧願你跳舞”,歌者這樣唱:“遇到困難,你有選擇,要不你坐困愁城,要不你跳舞,我情願你跳舞,我情願你跳舞……”
  父母不在身邊,張丹與炯叔也已經走開。
  李可恩隻得她自己了,她緩緩站起來,走進廚房。
  慚愧,這麽大了,她從來沒煮過飯燒過菜。
  原來這廚房很大很寬敞,可恩試一試爐灶,燒的是煤氣,她鬆口氣,怕隻怕用柴枝。
  蔬菜肉類堆在桌子上,就等她開工。
  照說,會者不難,但是可恩束手無策。
  她忽然奔回宿舍,打開載電器箱子,立刻看到一隻中型電鍋,可恩大喜。
  她搬出手提電腦,取過電線,隻希望插頭合拍,忽然看到不用插頭,真想擁抱張丹。
  她上網尋找煮飯資料,問網友:“救命,救命,廚房有米、有瓜菜、有豬肉,如何做四人飯菜?”
  不久答案來了:“你想豪華還是簡單?”
  “這是我第一次做三文治以外的食物。”
  “簡單點好:把材料洗淨:豬肉切絲,白菜切條子,用生油及醬油淘一淘,文火炒熟,放一旁,煮熟飯,將菜料淋上,記得加鹽,不要煮焦。”
  “怎麽知道熟了沒有?”
  “可試食。”
  “對對對,湯呢?”
  “還要湯?別太野心。”
  “是是是,請指教。”
  “如有雞蛋蝦仁,可做蛋花湯,如此這般,眼明手快,大功告成。”
  可恩把資料記錄下來,重新回到廚房。
  她找不到海鮮,但是她記得吃過肉絲蛋花湯,一肉兩用也不太壞。
  她開始淘米做飯,嗬,見人跳擔不吃力,平日好吃懶做,今日吃苦。
  這樣簡單的功夫,竟叫她手忙腳亂,拿著大菜刀的手是顫抖的,汗水直冒。
  一看時間, 已是下午五點。
  石農與陳航正整理課文,他問:“你猜今天有無飯吃?”
  “你不是還有半箱泡麵?”
  “我有可可粉及熱能餅幹。”
  田雨在一旁低頭修理桌椅。
  陳航說:“我去幫她。”
  田雨沉聲:“你管你的事。”
  陳航忽然說:“我覺得李可恩教得很好:她先交代伊索是什麽人,又略略述及龜兔兩種動物得生態,再請學生參與演出,活靈活現,趣味十足,同學們必定印象深刻。”
  石農說:“以此類推,教牛頓發現萬有引力,或是莎士比亞名劇,也可以用這種方法。”
  田雨抬起頭,“這是他們北美洲學習方法,完全活絡,我由衷欽佩。”
  “教英文時,她並未提及文法,過去式、現時式、單數、複數,全部混一起用,可是,學生也都接受明白,不見混淆。”
  陳航說:“我聽見孩子們歡笑,故此站再課室外看了幾分鍾,奇怪,她全部講英語,但小孩聽得懂。”
  石農搔搔頭皮,“明日我也試一試。”
  忽然聽得一陣咕咕聲,原來是田雨腹如雷鳴。
  正擔心不知如何裹腹,忽然李可恩出現在門口,神氣活現地說:“可以吃飯了。”
  他們三人不相信這是真的,一起走到飯堂去看,可不是,香噴噴,色香味俱全的碟頭飯已放桌上,還有一大碗湯。
  石農感動得說不出話來,心服口服。
  人家可是頭一天報到呢。
  他坐下就勺一口飯吃,怕是夾生,可是觸口香且糯,他唔唔連聲。
  陳航笑說:“我不客氣了。”
  田雨不出聲,但吃得比誰都快。
  可恩緩緩坐長凳上,第一次下廚,沒想到是在山西一家小學。
  這時,她又不大餓了,隻吃小半碗飯,她雙肩雙腿都酸痛不堪,手上又擦破燙傷,這一頓飯做得不容易,可是,她沒坐著,她選擇跳舞。
  飯後,石農泡了茶,坐在可恩對麵,自我介紹,“我與陳航兩個港人在山西已有一年,每間小學巡回演出,希望可以做些成績出來,雖然杯水車薪,但堅信盡一分力,發一分光。”
  這時田雨也走過來,他不出聲,站在一邊。
  “田雨來自天津師範,他是土生。”
  大家笑起來。
  陳航說:“別看他長得像鍾馗,心地很好。”
  可恩仍然沉默。
  她放下茶杯,回宿舍房間。
  一看見床,不管是硬是軟,一頭栽倒,扯起鼻鼾。
  一個硬心腸的人說得對:一個人失眠,是因為他還不累,一個人胃口欠佳,是因為他尚未肚餓。
  淩晨,雞啼,可恩驀然醒來,不知身在何處,半晌,記憶紛遝而至,才想起這時她的暑假學習營。
  她抬起頭,發覺自己睡在紗帳子裏,一定是陳航好心替她放下,幸虧如此,因為紗帳上還停著十多隻蚊子,而席子上有點點血跡,看仔細了,全是蚊子屍體,原來昨夜它們吸飽了李可恩的血,飛不動,可恩睡眠中一轉身,壓死了它們。
  可恩全身又膩又癢,她跳起來取過肥皂毛巾找浴室。
  衛生間非常簡陋,一管水喉,一張塑料凳,還有一隻水桶。
  可恩呆半晌。
  陳航走過,同她說聲早。
  這早是真早,不是七八點鍾,還是六時正。
  “我在廚房燒了開水,不過,今日溫度會升至三十二度,大可用冷水。”
  可恩點點頭,連忙進浴室梳洗。
  那隻塑膠桶發揮多種用途,最後可恩把髒衣物洗出來到曬台晾好。
  她看看雙手,有點紅腫。
  石農叫她:“吃早點。”
  啊,誰買來燒餅油條?
  “田雨每朝到鎮上買回。”
  那麽,他起得更早。
  可恩興致勃勃,取了大餅一口咬下,忽覺不妥,連忙輕輕吐出,她看到渣內有半隻蟑螂,八隻腳隻剩四隻,另外那四隻,當然已經進了她肚子。
  可恩有苦說不出,不像擾攘,擱下有餡大餅,喝一大口水。
  換了舊日,早炸了起來,驚得大叫跳腳追究,今日,她有更重要的事做,她要教學。
  她想息事寧人,但是卻聽見田雨冷冷說:“有些人專挑吃喝,有什麽不合口味,即時發作。”
  這是罵她?
  隻見田雨拿起她放下的大餅,“人棄我取,不能浪費食物。”
  可恩啞然,隻是不出聲。
  田雨剛想把半邊大餅送進嘴裏,忽然,他也看到了那半隻昆蟲,他怔住。
  可恩並不去理他。
  石農笑,“田雨,理咕咕噥噥說什麽?”
  田雨尷尬,終於,他輕輕說:“有人已經很好,換了別些女子,見到蟲蟻,會大哭大叫,有人還能維持鎮靜,算是難得。”
  陳航莫名其妙,“有人,誰是有人?”
  可恩站起來收拾桌子。
  她覺得唏噓,總算遇到比她更蠻更橫的人了,這田雨存心歧視她。
  可恩比什麽時候都想家。
  媽媽與穗姨此刻在何處?在巴黎蓬東廣場逛名店,抑或在盧昂看大教堂?
  媽媽,她輕輕叫。
  忽然聽見一個幼兒的聲音:“媽媽,媽媽。”
  可恩走出去看。
  原來是鄰居有年輕母親一早去上班,外婆抱著的幼兒不舍得媽媽,伸著兩條小小肥胖手臂,喊媽媽抱。
  他媽媽向他搖搖手,騎著腳踏車走了。
  隻得歲餘的他痛哭起來。
  可恩忽然淚盈於睫,幼時都與媽媽難舍難分,後來長大,會說會走,總會講些叫母親傷心的話,做些令母親難堪的事。
  她看著那幼兒,像是看到了自已。
  上課鈴響了。
  可恩一走進課室,小學生便肅立致敬:“李老師早。”
  這種良好學習態度,肯定世界第一。
  吃下半隻蟑螂的可恩覺得犧牲值得。
  中午,手提電話響起,原來是她父親。
  “還習慣嗎?”
  可恩聽見至親聲音,鼻子發酸,正想訴苦,忽然改變心意,她這樣答:“還可以。”
  “我聯絡不到你母親,找到朱穗英家去,她兒子日焺來聽電話,他亦說不知她倆行蹤,你說這兩個中年阿姆像不像末路狂花?”
  可恩笑出來。
  “我們再聯絡,你自己當心。”
  電話上還留著張丹口訊:“此電話有拍攝及傳真功能,請告知近況。”
  可恩很高興,立刻到教室試用,陳航過來研究,亦嘖嘖稱奇。
  大家都拍了照,都傳給家人。
  石農笑,“科技日新月異,真有意思。”
  可恩看著他倆,“可是,你倆卻甘心在鄉鎮生活。”
  陳航答:“城市人螻蟻競血,勾心鬥角,真叫人吃不消。”
  石農說:“暑假後終需回家,這裏的經驗會寫成論文。”
  “屆時,這裏隻剩田雨一人?”
  “未知他意向如何,不好問他。”
  “你們不是老友?”可恩意外。
  陳航來解圍:“好友也需留些空間。”
  可恩頓覺自己多事,連忙說:“是,是。”出了一額汗。
  太興奮了,講多錯多。
  真沒想到她會在一家鄉村小學裏學做人。
  而且成績斐然。
  傍晚,陳航帶她到一戶人家學剪紙。
  她一進門,“咦,是你。”
  就是早上那小小男孩,此刻依偎在母親懷中,心滿意足。
  他外婆取出紙樣,誠心招待給客人看。
  老人叫她們“老師”,可恩飄飄然。
  老人有雙巧手,一下子徒手剪出各式圖案,像老鼠嫁女、五福臨門、龍飛鳳舞……
  可恩隻剪了一隻蝙蝠。
  臨走,她放下一盒力高積木,彬彬有禮地說:“小小意思,不成敬意。”
  小男孩的母親一眼看見,高興到極點,“我正想托人去城裏買這個給小寶。”
  可恩想:剪紙藝術比這種大量生產的塑膠玩具要矜貴千萬倍。
  寶物在眼前,往往看不見。
  陳航輕輕說:“我得回去做飯。”
  “幾時輪到田雨,不知他手勢如何。”
  “一味鹵肉,鮮得眉毛掉下來。”
  這樣鮮活形容詞,惹得可恩笑出聲。
  陳航說:“借你的電飯鍋一用。”
  “我還有一隻壓力鍋,可煮番薯糖水。”
  “還等什麽,快動手。”
  可恩拍攝廚房樣貌,傳真給張丹。
  陳航說:“看你的履曆,你隻得十多歲。”
  “不小了。”
  “你年少老成,了不起。”
  可恩大笑。
  “咦,有什麽好笑?”
  可恩取出一張小照,相中人大頭發,一角染鮮紅色,兩隻耳朵戴十副八副耳環,黑眼圈,黑色唇彩,全身破爛,連魚網襪都有大洞。
  “這是誰?”
  “我。”
  陳航張大嘴,“萬聖節化妝舞會?”
  “不,一次這樣上學,被老師勒令回家更衣,我索性逃學,並且拍照留念。”
  “我不相信。”
  可恩點點頭,“確是我。”
  “後來發生什麽事?”
  “我改過自新。”
  陳航險些炒焦菜。
  可恩在一旁切好番薯,連一片薑,放進壓力鍋,“明天,做綠豆沙清涼。”
  “你的意思是,你是問題少年?”
  “曾經,”可恩翹起一隻腳,“這裏有紋身。”足踝上很明顯有紅印。
  陳航訝異得說不出話來。
  她倆不知道廚房外站著一個更加意外的人。
  田雨不相信他的耳朵,他路過廚房,無意聽到對話。
  李可恩沉著、大方、忍耐、合群,簡直是個模範青年,他做夢也想不到不久之前,她身上會有紋身。
  他咳嗽一聲。
  兩個女生靜下來。
  田雨進廚房斟茶,可恩輕輕別轉麵孔,田雨看到她小小背影,想說什麽,又覺得不方便。
  這一切,陳航都看在眼內,機靈的她忽然說:“我忘了蔥薑。”她走出廚房。
  可恩很自然走近爐灶看火。
  田雨找到講話機會,提高聲音:“今晨的事,對不起。”
  他正式道歉。
  可恩一時不知改接受還是不接受,他倆一起工作,表麵上至少要維持和氣,她轉過身來,想說:“沒事,什麽事”,一看,田雨已經離開廚房。
  想來,他大概也覺得不好意思。
  陳航回轉,“哎唷,水幹了。”
  那天,他們把晚餐搬到空地上吃。
  不知是初一抑或十五,月亮又圓又大,似一隻銀盤,他們三人吟起蘇軾的詞來,可恩搭不上腔。
  “……照無眠,不應有恨,何事偏向別時圓。”
  可恩輕輕說:“我會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
  石農笑,“那也很好。”
  陳航說:“真羨慕你在外國長大讀書,不用三考五考,故此活潑伶俐。”
  可恩抗議,“也有許多測試。”
  “聽說一律直升?”
  石農說:“那當然,從未聽說升中學要痛哭著取搶學位,那種教育製度不健全。”
  “可恩,你的功課可屬優等?”
  “有一年多時間,我荒廢了學業,成績退步,今日十分後悔,一定要追回去。”
  石農問:“怎樣學好英語?”
  陳航歎口氣,“英語是她母語,她沒有秘訣。”
  大家笑了起來。
  雖然點了蚊香,噴了藥水,雙腿仍然成為蚊子大餐,咬得又紅又腫。
  若果忍不住去抓,皮膚會受感染潰爛,有點可怕。
  睡前可恩取過水桶去淋身,多日來也習慣了。
  這才發覺她的床不過是兩張板凳上擱一扇木門,怪不得睡得渾身肌肉發痛。
  第二天早上,有一個中年婦女來報到。
  “我是李先生派來的廚子,負責各位老師一天三餐。”
  大家呆住。
  “各位老師不用入廚,每日節省的時間可用來作課餘活動。”
  石農頭一個舉手讚成。
  可恩不出聲,她隻嗬了一聲,沒想到父親那樣體貼。
  好吃好住的她一直責怪父母沒給她一個完整的家庭,今日她明白什麽叫強人所難。
  下午,有廚子幫忙,可恩在操場上與小學生玩老鷹抓小雞。
  她扮母雞,小同學們排成直線,躲在她身後,石農與陳航輪流做老鷹來抓小雞,可恩左閃右避,玩得精疲力盡,笑倒在地。
  可恩不見田雨。
  陳航說:“他在課室與鄉長談教育補貼。”
  石農補一句:“暑假後我們走了,他還是得留在這裏,他無處可去。”
  陳航更正:“有是有的,以他的資曆,到城裏找一份外商投資公司的職位,相信亦不難。”
  “他致力想搞好一間小學,先是一間,然後再一間,或許有生之年,還有第三間、第四間。”
  可恩說:“咦,愚公移山。”
  石農尷尬,“嗬,嗯。”
  原來田雨已經走近。
  他說:“學生們都喜歡李老師,聽說每日放學每人可獲派糖果一粒。”
  可恩有點失望,“隻是為著糖果。”
  “不,他們說你教得有趣,並且,寫錯了字,隻罰重寫三次,而不是整頁紙。”
  大家都笑了。
  廚子手勢極佳,大家飽餐一頓。
  石農笑說:“下次登報招請助教,列明條件:需攜帶廚子一名。”
  可恩說:“石農別揶揄我。”
  第二天,司機炯叔來了。
  吉普車後拖著一輛流動房屋車。
  可恩一見,臉都紅了。
  她急急走上去同司機理論,爭了半晌,司機隻得把房屋車駛走。
  臨走放下兩大箱食物。
  可恩籲出一口氣。
  陳航看在眼內,笑說:“令尊幾乎為你把整個家搬來。”
  可恩籲出一口氣,“別說我了,你呢,你幾時與石農結婚?”
  沒想到陳航這樣坦白:“他母親不喜歡我,不讚成我倆結婚。”
  可恩一怔,“為什麽?”
  陳航的小圓臉沉下去,“因為我從前已結過一次婚。”
  可恩更奇,“又怎麽樣呢。”
  “你不明白上一脫(我猜想該是代)人的想法。”
  “啊,他們覺得沒麵子。”
  可恩說:“且不去研究他們的臉皮,石農的想法如何?“
  “他認為我倆可以私奔。”
  “好男子!那不就行了。”
  陳航大笑,“可恩,對你來說,世上無難事,一切都似一加一。”
  可恩點頭,“我知道,這是揶揄我沒心肝。”
  “不,你擅長快刀斬亂麻。”
  “上次婚姻,可有帶來子女?”
  “沒有,萬幸。”
  “肯定完全沒有挽回機會?”
  陳航搖頭,“他另外找到更適合的人。”
  可恩低下頭,“像家父一樣。”
  陳航幫她把兩箱食物搬到廚房。
  當天晚上,可恩在房裏準備課本,她打算教英文成語,像“跳之前看清楚”與“羽毛相同的鳥聚一起”等。
  她又去請教“三思而行”、“物以類聚”的國語讀音。
  回來練半日,有點累,忽然覺得腳上有東西爬過,她一縮,來不及了,隻覺得針刺似痛。
  一條青絲帶似的小蛇蜿蜒遊過。
  可恩腦中閃過毒蛇二字,立刻撲上去抓住那條小蛇,蛇身滑濕,幾乎溜脫,她緊緊抓住,放進紙袋裏,然後,她才叫人。
  鄰房走出來的是田雨。
  “什麽事?”
  “蛇咬。”
  田雨大驚,“什麽蛇?”
  蹲下一看,可恩的足踝已經腫起。
  他找來橡筋,勒實足踝。
  “蛇在紙袋裏,請查看是否毒蛇。”
  “你捉住了它?”
  可恩點頭。
  “好家夥!”
  他打開紙袋一看,放下心來,“是平常草蛇,無毒,可是,屋裏已撒了雄黃,照說,蛇不會遊進來,是什麽氣味引蛇入屋?”
  可恩呻吟一聲,槍戰,火災,現在又遭蛇咬,還有什麽?
  田雨找來草藥,替可恩敷上。
  “可要通知你父親?”
  可恩搖頭,“不,有醫生嗎?”
  “對,對,”一言提醒了田雨,“我去找大夫。”
  醫生叫大夫,時光倒流好幾十年。
  他出去一會,一位老先生跟著他進來,人家恨明顯已經睡了,硬被他請來出診。
  檢查過傷口,又打開紙袋仔細看過蛇,他開了藥方,原來是個中醫生。
  他說:“李老師,放心,你無礙。”
  他自桌底找到一大袋巧克力糖,“是這氣味惹蛇。”
  原來如此。
  巧克力香氛馥鬱,可傳到遠處,吸引小動物。
  可恩已在傷口擦了消炎藥及貼上膏布。
  醫生囑咐:“五碗水煎成一碗喝。”
  可恩忙足了一天,又受了驚,眼皮沉重。
  田雨抹了一把汗,退出房去。
  天才濛亮,他又來敲門。
  “李可恩,醒醒,喝藥。”
  可恩睜開眼,隻見田雨捧著一碗黑墨墨中藥湯,啊,他一定天未亮就去藥店,然後煎好拿來。
  可恩隻得喝下,那藥既酸又苦,很難下咽。
  她掀開帳子,田雨與她的臉對個正,他一呆,張大了嘴。
  可恩即時知道麵孔不妥,自桌子取來鏡子一看,嚇得說不出話來,原來麵孔已腫得雙眼都看不見了,像隻豬頭。
  她歎口氣,倒轉頭來安慰田雨,“不怕不怕,這隻是皮膚過敏,我自幼時時發作。”
  “可有發燒?”他伸手來探熱。
  “我有止敏感藥。”
  “為安全起見,我還是通知你家長好。”
  可恩起來漱口洗臉,這時,手臂上也發出一塊塊凸瘢,而且非常痕癢。
  她用一條毛巾蒙著頭。
  陳航出來看見,著實嚇一跳,“我去請醫生。”
  可恩慚愧,連忙站起來鞠躬,“對不起各位,給你們添麻煩。”
  陳航答:“大家應該守望相助。”
  老醫生又來了,這次給了外敷的藥。
  “是什麽因由?”
  “水土不服。”
  可恩徹底打了敗仗,雖無抱怨訴苦,卻也渴望回轉城裏,至少可以到醫院打針止癢,回家泡浴,好好睡一覺。
  算一算,隻在大同小學逗留了一個星期。
  她長長歎息一聲。
  可恩請假,靜靜在宿舍看書。
  下午,陳航進來說:“你父親來了,他在第三課室等你。”
  在課室外已聽到父親在說話。
  ――“我來把女兒領回家去。”
  田雨訝異的聲音:“她知道要走嗎?”
  “這孩子無論到什麽地方都惹麻煩,今晚本來我要到東京開會,看情形又因她延誤,唉。”
  可恩站在課室外呆住。
  李誌明又說:“有一日她願意太太平平的過日子,我才心驚肉跳呢。”
  可恩垂下頭,一顆心沉到腳底。
  在父親心目中,她不成才,也不爭氣,連參加一個學習營都鬧出事來。
  田雨抬頭看見了她,“李先生,李可恩來了。”
  李誌明轉身同女兒說:“可恩,收拾行李,我們回北京去。”
  可恩踏前一步,她聽見自己的聲音這樣說:“爸,我很好,見到你很高興,不過,我還有三個星期才完成學習,我暫時不能離開。”
  李誌明一聽,又生氣了,“你看你,眉青目腫,還不跟我回去看醫生,凡事必反,我一言,你九頂。”
  田雨不出聲。
  他為可恩難受。
  這不是一個十分民主的父親。
  可能因為工作繁忙,故此心急氣躁,不容易討好。
  隻聽見李可恩鎮定地說:“真的,爸,我很好,你不必為我擔心,風疹很快平複,我決定留下。”
  李誌明看著女兒,知道拗不過她,“你想清楚了?”
  可恩說:“祝你東京會議順利。”
  李誌明說:“我不在,你找張丹也一樣。”
  他身邊電話已經響個不停。
  可恩說是。
  父親與公司一名秘書一樣?也許是,張丹不是普通秘書,她是好朋友。
  但看得出可恩神情漸漸憔悴。
  她站在學校門口,目送父親車子離去。
  田雨在不遠之處看著她瘦削背影,忽然對她改觀。
  這是一個物質富裕感情貧乏的可憐少女。
  他走近她。
  “我以為你會回去。”
  可恩低聲抗議“每個人都想我走。”
  “不,我與同學們都很高興你可以留下來,”他看著她,“咦,風疹來得快退得也快。”
  可恩一看手腳,可不是,瘢痕已經漸漸平複。
  她歡呼一聲,“我可以上課了。”
  她朝課室奔去。
  小同學紛紛走近問候:“李老師,你沒事?”
  “李老師,你哪裏不舒服?”
  “我媽媽說,風疹塊可用米酒擦了會好。”
  小朋友聲音充滿真切關懷,叫可恩感動,他們可不嫌她麻煩,他們喜歡她。
  可恩全心全意教書到傍晚。
  廚子煮了一鍋紅糖水讓可恩沐浴,據說是解癢的土方。
  可恩照做,皮膚漸漸也就回複安靜。
  她用絲巾蒙麵坐在階前乘涼。
  心中寂寥得說不出話來。
  以前,遇到這種低落情緒,她就往外跑,跑到酒館,跑到舞會,或是在公路上飛馳跑車。
  今日,她獨自仰首看月亮。
  她輕輕說:“月是故鄉明。”
  身後有一聲咳嗽,她轉頭一看,原來是田雨。
  田雨看到她長袖長褲,臉上蒙著紗巾,像是阿拉伯少女,別有趣味,他緩緩走近。
  他捧著一本書,“想向你請教這句英文的語氣。”
  “不客氣,大家研究一下。”
  “有聲字典上的指示十分呆板,不夠傳神,我想你可以幫到我。”
  可恩一看,原來是Oh really這兩個字,不禁微笑。
  “這二字有多種說法,相等我們‘有這種事’、‘是嗎’、‘真的’、‘原來如此’,說輕佻些,還意味著‘真還假嗬’及‘別胡扯了’的意思,我說你聽。”
  可恩逐一把語氣演繹,做得那樣傳神,叫田雨發現,原來是這樣,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
  最後可恩說:“假使有人對你炫耀,關於他的古堡飛機大炮,又女王與總理陪他看戲吃飯等等,你不作回應,是稍欠禮貌,大可輕輕說:‘Oh really’。”
  田雨站起來說:“多謝指教。”
  可恩立刻說:“Oh really。”
  田雨笑,“完全明白了。”
  可恩也笑。
  他們兩人靜下來。
  過一會,田雨問:“堅持留下來,是為著爭一口氣吧。”
  可恩把臉枕在膝頭上,“不,我想靜一靜,把過去未來想一想。”
  “那是很偉大的工程。”
  “你取笑我。”
  “我沒有這意思。”
  可恩低頭,“咦,我鞋子濕透。”
  她提起濕漉漉雙腳,這是怎麽一回事?
  她一看環境,發覺半個操場汪著淺淺一寸水。
  可恩驚訝問:“水從什麽地方來?”
  田雨不為意,“河水漲上外瀉,鄉村時有現象。”
  “可是河床淤塞?”
  “肯定是,多年來疏於清理。”
  “雨季來了沒有?”
  “都快過去。”
  他是本土人,可恩相信他,拎著鞋子進屋休息。
  那天晚上,整夜下雨,雨點打在芭蕉葉上,發出撒豆似啪啪響聲。
  可恩輾轉,她希望喝一杯啤酒,或是吸一支煙,可是行李裏沒有這兩樣東西。
  這是戒除不良習慣最好機會。
  第二天清早起來,雨並沒有停,芭蕉開出鮮紅及嫩黃的大花來,襯著翠綠蕉葉,十分嫵媚。
  可恩倚窗欣賞風景。
  但是她也發覺,操場上水位已比昨夜深,雨水落下,冒出千萬個小泡泡,煞是奇景。
  不知哪家小孩,折了紙船,一隻隻浮出來,順水流飄向可恩窗下。
  陳航穿著雨衣水靴走近可恩,“落雨天留客。”
  可恩說:“一下雨就陰涼了。”
  “一雨成秋。”華人什麽事都有現成的形容詞。
  “氣象報告怎麽說?”
  “我沒聽收音機,你想知道?”
  她進屋來開啟收音機,沒聽到天氣預報,卻有流行曲廣播。
  “去年可有水漲情況?”
  陳航答:“去年我與石農在陝西,那處比較幹燥。”
  可恩走到門口,發覺水浸到門口,若不是有一條三寸高門檻攔住,水已侵入屋內。
  陳航說:“兩個壯丁一早出去與村民開會。”
  “談論什麽?”
  “河水泛濫,居民擔心。”
  可恩頓足,“水已浸到操場,還在開會。”
  “這是他們家鄉,他們有經驗。”
  上課預備鍾忽然響起。
  可恩醒覺,“別遲到才好。”
  她打起傘走出宿舍,這時才聽見天氣預報說:“大同區天氣反常,持續天陰有雨。”
  她抬起頭,看到深灰色雨雲壓頂而來。
  照說,黃沙地區不應有這樣巨大雨雲,可恩來不及細想,小同學們正向她招手呢。
  今日,她用英語講述三小豬與大灰狼的故事,講到大灰狼自煙囪溜進磚屋,同學們紛紛舉手,“我聽過這故事,狼被熱湯燙死了”,“這故事告訴我們,做事要紮實,草屋不是好基礎”……
  中午時分,雨稍停。
  石農進來說:“吃飯了。”
  大家坐在飯桌前,心情有點沉重。
  “今年天氣反常。”
  “全世界天氣都不正常,歐洲水淹,遇百年罕見水災,曆史文物全部遭殃。”
  田雨忽然問:“你們可有聽過黃河改道的故事?”
  他們三人搖頭,“可是一場大災難?”
  “不說這個了。”
  廚子出來收拾碗筷時說:“鎮上市集有人錦川水位已過警戒線,學校最近河邊,第一危險。”
  可恩說:“我去看看。”
  她套上水靴,披上黃色鬥篷。
  田雨說:“我陪你去。”
  石農與陳航交換一個眼色,微微笑。
  到了岸邊,可恩嚇一大跳。
  本來小小一條支流此刻暴漲十倍,水流甚急。
  不遠之處有一群製服人員指指點點,也在進行觀察。
  水流棕黃色,同可恩平常喝的牛奶紅茶差不多。
  可恩回到宿舍,立刻在網路上尋根問底。
  “陳航,這條小河叫什麽?”
  “叫錦川。”
  “好聽的名字。”
  “天氣晴朗之際它在陽光閃爍下猶如一匹錦緞。”
  可恩得到的結論是錦川沒有危險。
  不過當天晚上,水已經淹進房間來。
  可恩急忙把行李及電器搬到高處,又跑到課室去拯救教材。
  大雨中她忽然想起水裏去火裏去這幾個字,刺激之餘,反而笑出聲來。
  陳航一邊抱怨天氣一邊把桌椅擱起。
  田雨忽然跑進來,“陳航,前邊滑坡塌屋,有人被困,快來幫手。”
  可恩跟著出去。
  田雨轉來說:“你留下,不用你。”
  可恩氣上心頭,不知哪裏來的力氣,一掌把田雨推開:“Oh really!”
  田雨啼笑皆非,隻得與她一起小跑奔向村前。
  到了災場,可恩籲出一口氣,隻見兩間磚屋塌了部分屋頂,已經有人著手把老小背出來。
  一個少婦哭叫:“我三歲的兒子小雄還在屋裏!”
  說時遲那時快屋頂又塌下一塊,已將門窗堵實。
  陳航不顧一切拆掉碎磚往屋裏鑽,可是肩膀寬,進不去。
  可恩說:“我來。”
  她縮一縮雙肩,擠入洞去,旁人要阻止已經來不及。
  她根本沒想到危險,進到屋裏,黑暗一片,可恩才心怯。
  “小雄,快出聲,我來帶你出去。”
  忽然傳來小小聲音:“媽媽,媽媽。”
  可恩連忙叫:“這邊,我在這邊,朝我聲音方向,慢慢走過來,別急。”
  可恩伸長手臂,忽然握到一隻小手,她狂喜,即時把孩子擁抱懷中。
  泥灰、雨水跟著磚塊墜下,打在她身上。
  可恩一轉身,糟糕,不見了出路!
  幸虧就在這時,一道電筒光芒自門洞射過來。
  “可恩,快隨著光線爬出來。”
  可恩抱著孩子爬到洞口,但是洞太小,掙紮不過去。
  她大叫:“洞口窄,出不來。”
  是田雨的聲音:“把孩子交給我。”
  一言提醒了她,這才把小孩塞出洞口。
  他們一把將小孩拉出,那小男孩大哭,可恩放下心來。
  “可恩,輪到你。”
  可恩吸一口氣,縮窄了肩膀,心中默默說:怎樣進來,就讓我怎樣出去。
  一用力,肩膀過去。
  田雨大力抓住她,把可恩硬扯出洞。
  這時,整幢磚屋塌下,泥漿自山坡滑下,濺得兩人一頭一腦,田雨把身子擋住可恩,首當其衝,摔倒在地,幾個軍警搶過來拉起他們。
  救護人員為他們蓋上毯子,替可恩檢查傷勢。
  可恩四肢擦損,額頭叫碎磚打破,正在流血,她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了。
  少婦抱著那幼兒像是想走近道謝,但是製服人員不讓她走近,帶她走開。
  有人這樣對田雨說:“你是組長,怎可任由外賓冒生命危險?”
  “當時情況危急――”
  “倘若有什麽事,很難交待。”
  可恩輕輕上前,鎮定地說:“當時大門已經堵住,隻得我個子小,可以進去。”
  那人朝可恩敬一個禮,走開。
  可恩籲出一口氣。
  陳航過來,“全部居民脫險,不過家園全毀,已疏散往親友處,我先陪可恩回去。”
  回到宿舍,可恩忽然說:“看,水退了。”
  退剩一堆黃泥。
  可恩十分擔心:“如何清理?”
  “李小姐,先替你衝身。”
  這時,可恩才知道喔唷呼痛。
  “什麽地方來的勇氣?”
  “我不知道,沒想過危險,有幼兒被困,任何人都會這樣做。”
  “所有奮不顧身的英雄都如是說。”
  “你太客氣了。”
  陳航幫她在擦傷的地方擦紅藥水,一搭搭,一條條,蠻可怕。
  “可恩,你還是回去吧!已經吃足苦頭,有得交待了。”
  可恩沒好氣地說:“你才回去招待記者,著書立論。”
  “我房間比較幹,過來我這邊睡。”
  可恩裹著毯子,倒在床上,幾乎立刻睡著。
  她沒聽見石農進來。
  “我們小覷了李可恩。”
  “你我狗眼看人低。”
  “是,十二分羞愧。”
  “大家都休息吧,明天再說。”
  “田雨呢?”
  “仍在災場幫忙。”
  “水退了,真是不幸中大幸。”
  “聽說錦川上遊沒這麽幸運。”
  半夜,可恩驟然驚醒,一時不知身在何處,脫口叫:“媽媽。”
  陳航被她叫醒,索性坐起來說話:“可是不舒服?”
  “不,我很好,身強力壯。”
  “終於叫媽媽了。”
  可恩答:“是,平日嫌她羅嗦、封閉、自私、固執,一旦離開她身邊,發覺失重,不知所措。”
  陳航不出聲。
  “你呢,”可恩問:“你的母親呢?”
  陳航答:“我沒有母親,隻有後母,否則,何用那麽早結婚。”
  可恩惻然,連忙安慰她:“一切都過去了,將來,你隻有越來越好。”
  陳航抱著膝頭,不出聲。
  雨漸漸停了。
  對麵傳來人聲。
  原來是一隊村民前來幫忙打掃,他們有他們的辦法,先拆掉門檻,把一層黃泥像掃垃圾那樣掃走,又用清水衝洗,不消片刻,已把地方整理出來。
  最後,用地拖拖幹青石地板,房間光潔如昔,他們又安上門檻才走,叫可恩嘖嘖稱奇。
  十多個壯丁操作期間,一聲不響,像有默契,並不交換眼色,工作完畢,靜靜退出。
  可恩說:“我們去收拾課室。”
  但是雙臂酸軟不堪,提不起來。
  石農奔過來,“課室也都收拾好了。”
  隻見村民捧來鮮花蔬果,放一張桌子上,並且把那叫小雄的孩子帶來。
  他們揚聲:“請問李老師在嗎?”
  “我?”可恩站出去。
  小雄立刻朝可恩鞠躬,稚氣聲音說:“多謝李老師救命之恩。”
  他忽然過來緊緊抱住可恩大腿不放。
  可恩笑得流下眼淚。
  這是她第一次為自己以外的人流淚。
  從前,真是太過自我中心了。
  可恩笑說:“我們要上課了,過兩年,我教你,好不好?”
  他們走了,可恩坐下,忽然覺得神清氣朗,再也不想抽煙喝酒,傷春悲秋,唉聲歎氣。
  吃過早餐,學生們逐一來課室報到,可恩見了他們,比任何時候都高興。
  “各位早,今天,我們做一個小小測試――”
  小學生們不約而同倒抽一口冷氣,對於測驗的反應,真是沒有國界之分。
  可恩笑出聲來。
  她在黑板上寫了十條題目,叫同學們作答。
  “黃國雄,你答第一題,林重強,蕭誌明,雷珍,李容,許蘭……”
  五分鍾後取回答案,隻有餘霜答錯一題,可恩不提名字,隻問:“誰會答第七題?”
  仍然是餘霜舉手,這次,她答對了。
  可恩十分滿意,繼續教授實用會話,她假扮遊客,問同學:郵局在何處,附近有衛生間嗎,咖啡店、電話亭、藥房在什麽地方?
  重複使用,小學生互相問答,十分熱鬧。
  放學時分,一輛吉普車急疾駛至。
  車還沒停住,張丹已經跳下車來。
  她一見可恩,臉色變得煞白,“血!”
  可恩連忙安慰她:“不不不,是皮外傷,紅藥水――”
  “發生什麽事,你遍體鱗傷,我怎樣同李先生交待?我一聽這邊有塌屋事件立即趕過來,你的手提電話為什麽不打開?”
  抱怨到一半,張丹的電話忽然大響。
  她連忙收聽,“是,是,可恩站在我麵前,她沒事。”接著,把電話交給可恩手裏。
  可恩知是父親,先深深吸進一口氣,然後取過聽筒。
  “可恩,這是爸爸,什麽地方塌房子?”
  可恩笑答:“很遠的地方。”
  “我仍然沒找到裏母親,日焺同我說,他收到他母親寄去的明信片,她們在梵蒂岡!到那種地方做什麽?”
  “享受羅馬假期。”
  “梵蒂岡在羅馬?”
  “可憐的爸爸埋頭做生意太過吃苦,不如你也告假――”
  來不及了,有人在身邊催他開會,他掛上電話就走。
  張丹聽見,十分向往,“你去過那小小精致美麗的宗教王國,看過它的寶藏?”
  “前年隨學校出遊,走遍歐洲。”
  “啊。”
  “一路走一路掉行李,”可恩笑,“回到家隻剩身上一套衣裳。”
  張丹豔羨地歎口氣。
  可恩想一想,“都是走馬看花,不及這次旅遊,遭遇特別,永誌不忘。”
  “閑話不說了,我們回去吧。”
  “還有兩個星期,到時,請炯叔來接我。”
  “我實在不放心。”
  “張丹,我沒有你想象中那般不濟。”
  身後有一把聲音傳來:“我可以證明。”
  可恩轉過身去,原來是陳航。
  張丹頓足,“我每次來都混身不自然,隻覺要茶沒茶,要水沒水。”
  可恩即時斟杯茶出來,雙手高舉奉獻給張丹。
  張丹啼笑皆非。
  陳航說:“城市人通常不習慣鄉鎮生活,他們用慣各種電器空調高速運輸工具快餐店。”
  “省時方便。”
  “可是省下寶貴時間又用來做什麽呢?滿街瞎逛,酒吧消磨,呆看電視,在網絡上一遊好幾個小時……”
  張丹看著陳航。
  咦,這女生一張嘴十分厲害,沒想到小地方也有人才。
  張丹陪笑,“我一生都會是城市人,可恩,你怎麽說?”
  可恩在沉思中聽見有人叫她,這樣答:“這是一個好題材:城市老鼠與鄉村老鼠,各適其適,我明天與同學們講這個寓言故事。”
  張丹氣結,陳航笑了。
  張丹從吉普車上卸下許多物質,其中一樣叫陳航歡喜,那是一箱衛生棉,無論多瀟灑不從俗英姿颯爽的女生都少不了這個。
  石農走近,“嘩,冬菇蝦米吃一年都有剩。”
  張丹在各處巡視過,又在小簿子上記下一些摘要,這才告辭離去。
  石農笑說:“好了,紅十字會代表來巡查過了。”
  田雨看到一箱箱幹糧,問可恩:“可否割愛?“
  “不用客氣,我願捐獻。”
  田雨與石農大喜,立刻搬去有需要家庭。
  可恩捧著茶,慢慢喝一口。
  陳航問:“堅持留下,是為著田雨?”
  “誰?”可恩一怔,“你說誰?”
  陳航微笑,“你自己都還不知道吧。”
  “不不,是為我自己,我想接受生活鍛煉,田雨?他一大把年紀,他足足有三十歲了吧。”
  陳航點頭,“三十確是人生壽數大限,耄耋,老得不能動不會說。”
  可恩尷尬。
  “不,他還未到三十,他才廿八,不過,也是一個老漢。”
  可恩笑出聲來。
  陳航籲出一口氣,“年輕真好。”
  “你是想說幼稚最好吧。”可恩伸手去推她。
  “啊,動手了,怕這是城市人惡習慣。”
  她們笑作一團。
  石農回來看見說:“可恩不但胖了壯了,笑容也多了。”
  他找工具。
  陳航問:“幹什麽?”
  “學校漏水,需修補屋頂。”
  “一起去。”
  “可恩,你休息。”
  可恩不理他,拎起水桶就走。
  走近學校,他們四人如有默契,分工合作。
  自然,可恩的手腳最鈍,敲釘子打到自己的手,又拿不牢瓦片,摔下打破,但是她勇於學習,揮著汗,出一分力。
  天晴了,萬裏無雲,真不能想象,早廿四小時,老天才倒下尺多雨水,引起洪水暴漲。
  在城市裏,縱使下雨落雹,也隔著一個距離,人們自一個冷氣間走到另外一個冷氣間,當中有轎車代步,人力似乎已經征服了大自然威力,但在鄉間,又是另外一件事。
  中途歇息,陳航斟出茶水,對可恩呶呶嘴說:“把這個給老漢。”
  可恩卻不介意,一看,是老好廚子做的綠豆沙,連忙把大碗的給田雨。
  石農輕輕問女友:“他倆冰釋誤會?”
  陳航答:“經過那麽多,自然有默契。”
  石農問:“我同你呢?”
  陳航不出聲。
  “我們結婚吧。”
  陳航笑,“什麽都沒有,怎樣結婚?”
  “有相親相愛的一對男女已經足夠。”
  陳航問身旁的可恩:“可以結婚嗎?”
  可恩大力點頭,“可以。”
  田雨也加入:“絕對可以。”
  陳航想一想,“既然大家都說可以,我也覺得主意不壞。”
  這等於是答應了,可恩高興得拍起手來。
  田雨笑說:“我去通知鎮長,叫他證婚,還有,我願做證人。”
  “叫廚子做一桌好菜。”
  “恭喜恭喜。”
  石農把陳航緊緊擁在懷中。
  可恩一整天都笑嘻嘻。
  屋頂修補妥當,他們準備辦喜事。
  廚子寫了十道菜,讓可恩過目,可恩加上紅燒大黃魚及燜蹄膀,但是鄉長來了,開心得咧開嘴,堅持由所有家長合請兩位老師。
  “什麽都不用操心,我們來辦事。”
  本來不想鋪張,結果百多位人客。
  當晚張燈結彩,石農與陳航仍然穿著平時衣裳,在證書上簽下大名。
  可恩在一旁觀禮,感動得鼻子發酸。
  可恩去過許多婚禮,她覺得這是最華麗的一個。
  整晚她擔任攝影師,忙個不停。
  田雨把好吃的菜盛在大碗裏,讓可恩有空就吃上一口。
  最後拍攝大合照,可恩站在梯子上,把每個人拍進去。
  散會後可恩在操場靜坐。
  陳航在她身邊剝橘子,水果清香,招來昆蟲。
  忽然一閃一閃,好幾隻明亮的小燈泡浮遊到眼前,城市長大的可恩一時不知那是什麽,隻覺有趣。
  電光石火之間,她想起書本中讀過的螢火蟲,“哎呀,原來是這樣亮。”
  陳航比她有文化得多,她輕輕吟:“輕羅小扇撲流螢,坐看牛郎織女星。”
  那邊石農叫她。
  “喊你呢,石太太。”
  陳航走開,可恩繼續欣賞流螢,天邊漸漸亮起,螢火漸漸失色,終於,它們飛入草叢,消失無蹤。
  可恩抬起頭,心底明澄一片。
  她知道將來要做些什麽了。
  暑期後她會回到學校,她會讀教育文憑,預備教書。
  不,她不要教北美洲富庶省份那些嬌縱的學生:嗬我無心向學是因為教育製度不夠完善,我功課欠佳是因為父母離異,我年年不及格是因為社會風氣太壞,還有:朋友不了解我、教科書太深、老師太嚴、媽媽做的早餐不好吃,我的遺傳欠佳……
  可恩要教懂得感恩的學生。
  她聽說在遙遠的鄉村裏,學生每日來回走十多裏路才能到學校,沒有紙筆,功課生字寫在沙地上,黑板是一扇破門……他們這樣誠心願為學識付出犧牲。
  她要教那種學生。
  “咦,你在這裏,是早起,抑或遲睡?”
  可恩轉過頭去,看見田雨神清氣朗的站在她麵前,她想起陳航叫他老漢,不禁嘻笑。
  “告訴我,為什麽名字叫田雨。”
  他坐在她身邊,“我姓田,出生那日下雨。”
  “啊,那麽簡單。”
  他站起來,“可有興趣練太極?”
  可恩肅然起敬,“請指教。”
  “你跟著我動作做。”
  他倆走到操場中央,可恩凝神跟著田雨做每一個姿勢:慢慢抬腿、轉身、舞動雙臂。
  開始心裏還有雜念,漸漸全神貫注,隻顧運動,她出了一身汗,有點氣喘。
  田雨喊停。
  可恩笑著道謝。
  “你笑容多了。”
  “因為我開心。”
  田雨看著她,“那多好,一個人至要緊開心。”
  “你呢,田雨,你可快樂?”
  “我正在做我一直想做的事,當然滿足。”
  這時,可恩忽覺疲倦,打個嗬欠。
  “星期天不用上課,你去休息吧。”
  可恩回房,打水淋浴,做杯即衝咖啡,精心在互聯網上暢遊。
  石農敲門進來,問她借手提電腦一用。
  稍後,可恩與日焺通電郵。
  “可有家母消息?你有否到我家拾報紙收信件及淋花?”
  日焺回答:“媽媽說她與錦姨玩得非常高興,並且發現,人隻需放開懷抱,即時海闊天空,叫你放心。”
  “媽媽在書房的蘭花可好?”
  “主人不在,蘭花憂鬱,其中十株已枯萎。”
  “回來你就知道後果。”
  “可恩,你一定精神愉快,說話口吻同從前一摸一樣。”
  “不同你說了,出場。”
  可恩忽然失去睡意,在網絡上讀報。
  正在看華爾街日報評論員寫未來一年北美經濟報告,忽然聽見窗外有擾攘聲。
  可恩喊一聲糟糕。
  又是她父親來騷擾她,三日兩頭來煩,直至每個人都討厭李可恩為止。
  她一邊叫苦一邊探頭出去看。
  果然,一輛黑色大房車駛進操場,激起一大堆灰沙,車門打開,一個人走下車來。
  是張丹,抑或是炯叔?
  慢著,兩個都不是。
  可恩看到一雙穿著長靴的腿,咦,是個時髦女。
  果然,長腿主人身段苗條,她披長發,戴著墨鏡,罩鮮紅色外套。
  嘩,這是誰?
  可恩不認識這種人。
  可恩放下心來,反正不是找她就好。
  她好奇地張望,發覺陳航與石農也探出頭來,好奇心人人都有。
  陳航低聲問可恩:“又是你的朋友?”
  可恩理直氣壯,“當然不是。”
  “是什麽人,什麽地方來?”
  可恩笑說:“許是聯合國兒童基金會特派人員。”
  事不關己,已不勞心。
  隻見那豔女朝他們走來。
  可恩看清楚了她,自見她厚厚敷著脂粉,但是仍然不失為一個漂亮女子,可惜態度囂張。
  她沒好氣地問:“田雨在什麽地方?”
  陳航一怔,找田雨,這是他什麽人?
  可恩才不會乖乖就範,她笑嘻嘻說:“呀,這位小姐,你忘記了一個魔術字。”
  對方吊起眉毛,“開什麽玩笑,什麽魔術字?”
  可恩不徐不疾地說:“這裏所有小學生都知道,魔術字是‘請’及‘謝謝’。”
  那女子光火,“誰同你玩,田雨在什麽地方?”
  這時連好好先生石農都忍不住了,他說:“你且莫大呼小叫,把雞犬都嚇跑,你是田雨什麽人?”
  女子摘下墨鏡,睜大滾圓雙眼,“我是他妻子!”
  三個人都呆住。
  陳航與石農麵麵相覷。
  朝夕相處,一年有餘,他倆從來沒聽說田雨有妻室有家庭。
  陳航連忙朝可恩看去。
  隻見李可恩小小麵孔僵住,再也笑不出來。
  可恩一顆心咚一聲跌到腳底,拾不回來。
  連她自己都詫異了:怎麽會有如此奇突反應?人家的妻子找上門來,與她何關?
  可是心不由主,年輕的她忽然沮喪,低頭轉回房內。
  她靜靜伏在書桌上不出聲。
  陳航急急跟進來,“可恩,我們都不知道這件事,不是刻意瞞你。”
  可恩抬起頭來,“你說什麽?我們別理他人私事。”
  “可恩――”
  可恩站起來,“我去印明日講義。”
  她走到課室去工作。
  一邊同自己說:李可恩,你怎麽了,不幹你事,你且做妥自己的工作,還有兩個禮拜,大功告成,回家去矣。
  這次前來學習,不知體會多少生活真諦,得益非淺,應當慶幸。
  越是安慰自己,越是難過,忽然之間,她落下淚來,淚水掛鼻尖。
  這時,她聽見課室外有腳步聲。
  一個女子狠狠說:“總算讓我找到了你,原來世上除了逃妻,還有逃夫,你也算夠奇突。”
  “可以靜一點嗎?”
  “不可以,我是粗人,一貫這個模樣。”
  可恩立刻知道這兩個是什麽人,那是田雨與他的妻子,她想即時離開課室,可是他們堵著門口,再說,李可恩為什麽要逃避他們?
  她低頭準備講義。
  可是門外那一對不願走開,繼續爭吵。
  他們叫可恩想起離婚前的父母。
  男的用中文分辨,女的卻用英語反擊。
  嗬,田雨的妻子會說音圓腔正的美式英語。
  他是騙子,他何用向李可恩請教英文發音。
  可恩的頭越垂越低。
  “我在紐約打工,日一份正職夜一份兼職,把收入寄回,供你上清華(!!!),原以為你畢業後會來與我會合,誰知人影全無,喂,世上還有無天理?”
  可恩十分震驚,有這種事?
  田雨卻說:“錢一早已經連本帶息規還,你為什麽纏住我不放?”
  “你因我得到美國護照。”
  “假結婚是雙方協議,費用你也收妥。”
  可恩更覺不可思議。
  原來田雨與這女子的關係如此複雜。
  啊,男女關係一旦變酸,可以醜陋錯綜得叫人瞠目,當事人反目成仇,旁人隻覺可怕。
  一些人不明就裏,又沒有切身體驗,老是不明白:她為何無情,他為甚無義,於是閑言閑語,諷刺幾句。
  可恩親眼目睹,父母從相敬如賓有商有量變得勢成水火,她知道隻需一條導火線。
  可恩最怕聽男女吵架,她打算從窗口跳出去,以免聽得心煩。
  可是接著一句話,叫可恩又留下來。
  女子問:“誰叫李可恩?“
  可恩一怔,提到她的名字,為什麽?
  “這裏兩個人,一個又瘦又小,一個長得似南瓜,誰是李可恩?”
  田雨問:“你為何總是出口傷人?”
  “因為我憤怒,因為有人告訴我,我的丈夫同這個李可恩出雙入對。”
  “你別誣蔑他人。”
  “你這樣保護她,這件事是真的?”
  “楊威,你到底想怎樣?”
  女子叫楊威,竟有如此神氣的姓名。
  她放軟聲音:“跟我回紐約,我供你升讀碩士,我倆大可從頭開始。”
  田雨搔頭,“我的生命,我不會受任何人擺布。”
  “我已是你妻子。”
  “我已委托律師代辦離婚手續,你走吧,別再騷擾我的同事及我的學生。”
  “田雨――”
  “我承認錯誤,過去我作出愚蠢的選擇,我為獲得護照進行假結婚,更不該接受你的貸款,可以承擔的我已全部負責,我不願再見到你。”
  那叫楊威的女子沉默了。
  對男女關係沒有親身了解的人總有點天真:一度那樣親密的兩個人,一變臉怎會成為陌路?
  他們怎樣都不會了解,必需要經過才能有所體會吧。
  田雨這時說:“楊威,你所認識的田雨,一早已經死了。”
  他聲音裏充滿辛酸、苦澀、無奈、唏噓,是真切的不想再提起往事。
  “放開手吧,楊威,你有你的錦繡前程,別再浪費時間。”
  那楊威沉默。
  隔了許久,可恩隻聽見小鳥啾啾聲,黃狗在遠處吠叫,接著,是汽車引擎聲。
  楊威揚了威走了。
  田雨的過去追了上來,他想再世為人,有人不允許他那樣做:你想活下來?你涎著臉假裝什麽都沒有發生過?不可以!
  楊威在田雨同事麵前,把他整個底掀出來,從頭批判。
  楊威的意思是:我活著,你別想活,我不活了,你更不用想活。
  這樣深切的怒很叫人害怕,他躲到地球另一邊的遙遠鄉鎮,也避不過她,她把他近況打探得一清二楚,找上門來。
  可恩靜靜把講義逐份打釘。
  陳航走進來。
  “喝碗豆漿。”
  可恩點點頭。
  陳航坐下來,“真想不到。”
  很明顯,她也什麽都聽見了。
  幸虧是星期天,否則,所有的小學生都會被逼旁聽。
  “那種女人真叫人害怕。”
  可恩不出聲。
  “可恩,我真長得像南瓜?”
  可恩不得不開口:“你很好很舒服很可愛。”
  “謝謝你,可恩,你也不是又瘦又小。”
  可恩卻不介意,她捧起講義。
  “可恩――”
  可恩說:“還有十天就各奔東西,分道揚鑣,陳航,記得把通訊號碼給我。”
  陳航點點頭。
  “我想去歇一會兒。”
  可恩回到房間,往床上一躺,宛如隔世,不禁唉呀一聲。
  這個時候若果張丹或炯叔前來要把她帶走,她一定搶上車,關上門,立刻離開,行李全部丟下。
  可是世事往往如此:有路走的時候不想走,想走的時候已無路可走。
  她一聲不響假寢。
  半明半滅間仿佛聽見石農夫婦在說她。
  “可憐的李可恩…..”
  “十多歲的人經過那許多。”
  “田雨騙她。”
  “田雨隻是不想提到過去。”
  “不提即刻意隱瞞,像填寫求職申請表:你可有犯罪記錄一項,有即有,無即無,一定要答。”
  “他們才認識兩個星期。”
  “李可恩運氣稍差。”
  “那樣年輕――我不會替她擔心。”
  “少年的創傷一世難忘。”
  “沒有那樣嚴重吧。”
  可恩坐起來,耳畔的聲音消失。
  這時,廚子探頭進來,“可要跟著我去買菜?”
  可恩連忙點頭。
  廚子有一輛三輪車,可恩坐在後座,跟著到市集去,滿載而歸,跟著,她在廚房幫著做餃子。
  那一天她都沒再見到田雨。
  吃飯的時候他也沒有出來。
  石農說:“可恩,去叫他。”
  可恩假裝沒聽見。
  “可恩,去安慰他兩句。”
  可恩輕輕答:“我不懂得做這種功夫。”
  陳航看了丈夫一眼。
  她好心把飯菜盛在一隻大碗裏,拿去給田雨。
  回來說:“田雨不在宿舍,他去了何處?”
  石農問:“可有留下字條?”
  “我四處看過,沒有留言。”
  “也許出去采購一些物資。”
  石農隻管吃飯。
  陳航笑說:“你看他埋頭苦吃的樣子可像農民,城市人都努力節食,可是他對吃的態度卻仍然這樣嚴肅。”
  石農笑,“民以食為天,吃飽才有力氣做事。”
  可恩聽見他們小夫妻閑話家常,十分親昵,有點羨慕。
  結婚有結婚好處:兩個人名正言順在一起,不必猜忌,沒有懷疑,再也不用花時間精力談情說愛,刻意討好,可以瑣碎絮絮說些不相幹閑事。
  父母親當初結婚時也是這般恩愛吧。
  後來,像天地萬物,滄海桑田,一切都腐朽變化,隻留下一個寂寞的女兒。
  陳航說:“可恩,你這次來學習,奉獻甚多,卻沒學到什麽。”
  “不,”可恩答:“我沒有提供什麽益處給學生,但是卻學得流利普通話。”
  石農接上去:“還有災場救人、修補屋頂、跳水煮飯、木板當床。”
  大家都笑了。
  “我當初來這裏,頭兩個星期最難過,”陳航說:“後來,一天比一天快。”
  可恩點點頭。
  石農忽然間問妻子:“你家人可知我倆已經結婚?”
  陳航說:“我改日有空才寫信。”
  “現在還寫信?”
  “我永遠是寫信的人,不但不怕煩,而且用毛筆與朵雲軒信箋,挑最精致紀念郵票貼上寄出。”
  可恩微微笑,收拾碗筷,斟出咖啡來。
  “可恩,你走的時候吧咖啡粉留下,我們已喝上癮。”
  可恩聽見一個癮字不禁一怔。
  陳航接著看著新婚丈夫,“你呢,你可有知會父母?”
  石農答:“已經電郵通知他們。”
  陳航驚喜:“嗬。”
  可恩答:“他借我的手提電腦。”
  “他們怎麽說?”
  石農輕輕答:“知會家長及親人,是一種禮儀,他們反應如何,我卻並不關心。”
  可恩隻覺感動。
  陳航緊緊握住丈夫的手。
  陳航說得對,頭兩個星期過得很慢,過了中線,時間的步伐忽然增快,一下子就到了告別時候。
  接著個多星期,可恩在走廊、課室、操場、飯堂,都碰見田雨,避無可避。
  他倆十分大方,可以做到像是什麽都沒有發生過一樣,但是明顯生疏,即使簡單對話,眼睛也不看著對方。
  說的,全是公事。
  最後一天,李可恩老師向學生告辭。
  有幾個小同學忍不住流淚。
  他們議論紛紛。
  ――“你明知老師不是大同人,一定會走,哭什麽。”
  “是大同的人也會嫁出去,黃老師去年嫁了人去天津一直沒再回來。”
  有學生舉手,“李老師,你是去了就回,還是永遠不再回來?”
  有一個小女學生聽到這個問題,忽然放聲大哭。
  可恩用英語回答:“永不說永不。”
  同學們鼓掌,他們跟著說:“永不說永不。”
  告別前兩日,家長已送來鮮果好菜。
  石農笑說:“有酒食,先生食饌,百事弟子服其勞。”
  可恩低頭無語,這一段日子,她會永誌不忘:手掌長出厚繭,手臂練出肌肉,鼻上曬出雀斑……她像是脫胎換骨。
  最後一個傍晚,陳航把一張書桌抬出操場,鋪上白色台布,放好兩副碗筷。
  可恩奇問:“這時幹什麽?”
  “替你餞行。”
  “為什麽隻得兩雙筷子?”
  “田雨說你沒試過他手勢,今晚請你賞光。”
  “我已遲飽了。”
  “可恩,何必拒人千裏,今朝離別後,何日君再來。”
  “陳航,你說的話,一句是一句,全有道理。”
  “比你大好幾歲,總算沒白活。”
  “吃什麽菜?”
  “不知道,做好了會叫你。”
  可恩低頭不說話。
  “通知家人明早來接你沒有?”
  “他們知道了,明晨七時。”
  “小公主實習完畢,要走了。”
  “別那樣叫我,那是貶詞,並非褒獎。”
  石農出來叫妻子:“準備好沒有?”
  可恩問:“你們去什麽地方?”
  “去蔣老太家幫她寫信。”
  他們兩人各自一輛腳踏車走得影蹤全無。
  可恩抬起頭,看見一輪明月,隻差邊上一點點,便是全圓。
  這時身後有人說:“多謝賞光。”
  田雨端著一大盤菜上桌。
  可恩說:“勞駕了。”
  “你已學會華人客套了。”
  可恩不出聲,看著桌子上的四款冷盤,小小碟,異常精致,恐怕已準備了整日。
  她嚐一片蒜泥白切牛肉,“好手勢。”
  “我做過一年廚房。”
  田雨有許多過去,本來,可恩打算一一聆聽。
  她本身也有些事故,想告訴田雨,現在,都打住了。
  她很沉默。
  “以茶當酒,敬你一杯。”
  “不敢當。”
  片刻他撤去冷盤,捧上熱菜。
  可恩在月色底下細細品嚐,田雨並沒有坐下陪她,隻在一旁侍侯。
  吃甜品的時候,他捧上一瓶雪白荷花,香氣撲鼻,又換上熱茶給可恩消滯。
  可恩覺得前所未有愜意。
  這時一朵烏雲吹過,遮住月光,可恩仰頭,叫聲可惜。
  田雨忽然進屋,取出一隻紗袋,可恩還來不及問是什麽,他將袋口一抖,袋裏忽然飛出一百數十隻小燈泡,啊是螢火蟲。
  螢火流光,繞著可恩身體飛轉,可恩像是置身仙境,半晌她才回過神來。
  流螢飛遠,她吃下最後一塊桂花糖糕,不禁落下淚來。
  還有比這更華麗的約會嗎?她不相信。
  像所有的美景良辰一樣,總有曲終人散的時候。
  終於田雨說:“再見,李可恩。”
  可恩回到房內,收拾雜物,把電器用品全留下送給學校,衣物幹糧贈陳航。
  分配得整整有條,她隻帶一隻小小旅行袋離去。
  從酒店火災到今日,仿佛過去一個世紀不止,事實上隻有短短三十天。
  天亮了,炯叔的車子足足早來一小時,他忠心耿耿站校門口張望。
  可恩想:早些走也好,以免拉拉扯扯、婆婆媽媽道別。
  千裏送君,終需一別。
  炯叔看到她,開心得不得了,“這裏,這裏。”大力搖手。
  他接過行李,拉開車門。
  可恩剛想上車,陳航奔著出來,把一件毛線衣罩她身上,“早晚已有涼意,披上這個,這是我手織的,你莫要嫌棄。”
  石農也起來了。
  可恩朝他們揮手,“石先生石太太,後會有期。”
  田雨沒出來。
  可恩低頭上車。
  炯叔把車開走,如釋重負,他籲出一口氣,“好了,回家了。”
  可恩不出聲。
  車子駛到村口,炯叔說:“咦,這是怎麽一回事?”
  車子慢慢駛停。
  可恩一看,不禁呆住。
  隻見田雨帶著十個八個年紀比較大一點的學生站在路口,向她揮手送別。
  可恩立刻下車。
  她再也忍不住,雙眼通紅。
  學生們迎上來圍住她,送上一本紀念冊,上麵貼著照片,寫著各種心聲,還有圖畫點綴。
  可恩把小冊子掩到胸前,說不出話來。
  田雨一直站在不遠之處,一句話也不說,自始至終,他沒有走近。
  學生們說:“老師幾時再來。”
  “老師有空來看我們。”
  “老師保重。”
  可恩終於依依不舍回到車上。
  炯叔一踏油門,車子絕塵而去。
  走到公路,他才說:“孩子們真可愛。難怪那麽多義務老師願意前來做義工。”
  可恩翻閱紀念冊,文字全用英文寫,像“好的開始已是成功的一半”,“失敗乃成功之母”,“空瓶子聲音最大”……
  拚字有改錯痕跡,想必是田雨批閱過了。
  有一個叫鄺華的學生用自己的句子:“李老師你教我英文,謝謝你,我會好好用功”。
  可恩隻覺吃了苦都值得,籲出一口氣。
  炯叔在倒後鏡裏看見她睡著了,動也不動,頭歪在一邊,像個幼童。
  車子回到市區李宅,張丹已經在等。
  車子一停,她迎上來,朝車內一看,旋即轉頭厲聲問炯叔:“李可恩人在哪裏?”
  她隻見車內躺著一個黑皮膚小孩,一時情急,大聲吆喝。
  可恩聞聲張開眼睛,惺忪叫人:“張丹,我在這裏。”
  張丹愕然,她一時竟沒把可恩認出來,“啊”地一聲。
  她連忙說:“回家好好休息。”
  張丹用鑰匙開了李宅大門,放下行李。
  “可恩,你好好洗個蒸氣浴。”
  可恩微笑。
  “李先生在上海,他今晚即返,這是門匙,這是電話,有事叫我。”
  “張丹,謝謝你。”
  “可恩,”她坐下來,欲語還休。
  可恩看著她,“你有話說?”
  “可恩,今年九月我將到加國西岸卑詩大學讀管理科碩士課程。”
  “嗬,恭喜你,考上了,唉,真能幹,我這個土生遠遠落後於你,羞愧之至。”
  張丹訕訕地說:“如果能夠借住民居,開銷可以省一點。”
  可恩笑:“沒問題,同我住,有粥吃粥,有罐頭湯吃罐頭湯,我帶你四處逛。”
  “不知李太太有否意見。”
  “媽媽?”可恩說:“我若考進大學,將搬到近學校的小公寓住,家母早已置下單位,專等我入學。”
  張丹呆半晌,不相信世上有此幸運兒,正是人比人氣死人。
  她說:“可恩,沾你光了。”
  “別客氣。”
  張丹黯然垂頭。
  可恩看透她心情,笑說:“張丹你可是難過?別不高興,上天很公平,給你聰明才智,又勤奮好學,我雖有現成小公寓住,卻生性愚魯,不思上進。”
  張丹聽可恩這樣形容自身,不禁笑出來。
  “你休息吧,我回公司辦事。”
  張丹一走,可恩咚一聲倒在客房的床上熟睡過去。
  不知過了多久,隻覺肚餓,可恩醒來,天色已暗,她一按床,咦,好軟,是什麽地方?這才想起,她已回到父親家裏。
  開亮燈,走近廚房,看到慢鍋燉著雞湯,香得令人垂涎三尺。
  張丹的字條這樣說:“傍晚來過,你正熟睡,李先生要遲到明晨才返,又烤箱有蒜茸麵包。”
  可恩坐下放懷大吃。
  忽然想到陳航石農他們,她的動作慢了下來。
  她撥電話找張丹。
  “嗬,睡醒了?”
  “張丹,請替我訂最早飛機票回家。”
  “你不等李先生?”
  “我有事要辦,最好有今晚票子。”
  “我馬上替你辦。”
  “張丹,我懂得禮尚往來。”
  張丹笑起來。
  可恩這才淋浴。
  鄉鎮用硬水,肥皂不起泡,老是像洗不幹淨,城裏水軟,洗得痛快。
  這時衣服也已經洗淨幹妥,暖烘烘穿上身,李可恩又回複本相。
  她穿上陳航送的毛衣,這時才發覺又大又輕又軟,舒服熨貼,十足似陳航的友情。
  炯叔又把車子開來。
  “這是半隻宜蘭齋燒鴨,上了飛機,叫服務員熱了給你吃。”
  這世上好人比壞人多,田雨到底是好人是壞人?
  張丹送她到飛機場,“九月我來與你會合。”
  “張丹你什麽都不用帶,我的就是你的。”
  張丹被可恩熱情感動,落下淚來。
  “噓,你的才華便是本錢,去到哪裏都走得通,稍後我教你打冰曲棍球。”
  這次可恩沒見到父親就走了。
  回到家過海關時隻見華人群大箱小箱兼手提大包小包,叫檢查員頭痛,輪到可恩什麽行李也無,他們又起疑:“沒有行李?”
  可恩很寬容:“我不喜購買紀念品。”
  隻見其他華裔的行李被翻箱倒櫃那樣的搜,所有瓶罐都被打開,每件衣裳裏外摸勻。
  出了海關,可恩叫車回家。
  隻見藍天白雲,市容清潔整齊,行人從容不迫,是,到家了,但,這是她的家嗎?
  不要多想。
  到了大門,看見有人在前園淋花。
  她看真了,大叫起來:“日焺,日焺。”
  日焺抬頭,丟下水管:“可恩,你回來了。”
  他倆緊緊擁抱。
  “日焺,我想念你到極點。”
  “我也是,進來喝杯咖啡。”他調轉頭來招呼她。
  可恩站小小山崗上四周圍眺望,隻見玫瑰依然盛放,“我家好漂亮。”
  “本來就是,不要再淘氣了。”
  可恩用力推了日焺一下。
  日焺怪憐惜的說:“你曬黑了,額角還褪皮。”
  “你呢,你還同王迪琪在一起?”
  “我的女友叫曾碧鏞。”
  “嗬,又換了人了。”
  他們進屋去,日焺做一杯泡沫咖啡給可恩。
  可恩喝一口,唔地一聲,知道她回到家了。
  “告訴我,日焺,你與女友分手,有無傷感?”
  “當然有。”
  “多久?”
  “相當久。”
  “相當久是多久?”
  日焺想一想,“悶悶不樂,約個多禮拜才能恢複自然。”
  可恩震驚,“才十天八天?男性肯定全來自金星。”
  “喂,不然還怎樣?男人也有生活要過,有工作要做。”
  “唏,我以為至少也會惆悵半生。”
  日焺大笑,“為什麽,為一個認為我不夠好的女生?”
  可恩怔怔地喝著咖啡,“你說得對,日焺,你有道理。”
  “可恩,這個多日來的報紙及信件全在後門外紙箱裏,隨時打電話給我。”
  “我媽同穗姨在哪裏?”
  “你不知道?她倆在英國北部湖區度假。”
  “嗬,又往北走。”
  “是,玩得那樣高興,始料未及。”
  “像飛出樊籠的鳥。”
  日焺忽然想起,“我在網址查核過你的分數,可恩,你一共三個甲三個乙,我替你申報大學英語係。”
  “可又錄取我?”
  “你猜呢?”
  可恩尖叫,“錄取了, 錄取了,否則你不會告訴我。”
  日焺笑,“你這人福大命大。”
  “日焺,我愛你。”
  “可恩,我也愛你。”
  日焺告辭回家。
  可恩看電視新聞,記者正在做開學專輯:暑假過去了,學子將返回校園,趁著最後一個星期,紛紛到商場購買新衣新鞋文具用品,記者抓住幾個打扮時髦的少女問:“打算花多少?衣著對你們來說重要否?”
  花枝招展的少女笑答:“開學頭一天的衣著可以造就你,也可以毀了你,第一印象最重要。”
  連記者都覺得事態嚴重,不禁問道:“有這種事?那麽,功課呢,那不要緊嗎?”
  少女笑嘻嘻,異口同聲答:“誰關心那個。”
  可恩聽了不由得生氣,啪一聲關掉電視。
  所以,她不要教這種學生,她要教大同的學生。
  這時她忽然想起,不久之前,她也與朋友聯群結黨逛商場,選最低腰褲子,拉鏈越短越好。
  可恩抬起頭來,噫,差些忘了自己。
  低腰褲已不流行,時裝雜誌正教人怎樣穿高腰褲,又該配什麽上衣…...
  可恩走到臥室,打開窗戶透氣,把所有舊時妖異衣物全部裝入大型膠袋,拎到樓下,預備捐贈慈善機關。
  電話鈴響了。
  她一取起聽筒就有人問:“是可可?你去了何處,找你呢,今晚到蓮司家聚會,有好東西等你。”
  可恩且不去問這人是誰,隻答:“她有事走不開,不來了,你找別人吧。”
  她放下電話,發呆。
  打開抽屜底,把私藏著的香煙全部丟進水廁衝走。
  可恩雙手顫抖,她還有小小一頁十來枚像郵票般的藥物,隻需放在舌尖, 便可得到效果,她一並取出丟棄。
  可恩滿頭大汗,用手捧著頭。
  小小梳妝鏡台上放著一列顏色千奇百怪的指甲油,被她一手掃到地上。
  可恩歇斯底裏地笑了。
  也別太過猶不及,化妝品又不會害人。
  可恩筋疲力盡。
  到底年輕,她倒在床上睡著。
  夢中聽見學生叫她:“老師起來,老師要遲到了。”
  她驚醒,原來又是電話鈴。
  這次是父親找她,說了幾句,問前妻足跡。
  “在詩人華斯華夫的故鄉湖區度假。”
  李誌明氣結,“你說這女人有多神化。”
  可恩向父親報告好消息。
  李誌明一怔,“你考上了?我女兒念大學了?”一時接受不來,他滿以為可恩一世不成材,叫他牽掛生氣,忽然長了靈性,他反而吃驚。
  “先進英語係,再讀教育文憑。”
  “為人師表,我支持你。”
  這是可恩?仿佛不久之前,才指著黃色學校汽車呀呀學語,說:“爸爸,咕巴,咕巴”,這是可恩?李誌明淚盈於睫。
  他停停神,“去亨嘉福律師處取公寓門匙,還有,學校帳單也可寄到他那裏,生活費用向他支取。”
  “謝謝爸爸。”
  李誌明有整整年餘沒聽到這三個字,百感交集。
  自從可恩交上一班損友,她就與父母疏離,今日是個轉機。
  “我一有空便來看你。”
  可恩正想說“我會學習做人我知道方向”,那邊又有人催他上飛機不知去什麽地方。
  可恩鬆口氣,稍後再政府網頁裏找臨時工做。
  海關聘請兼職學生翻譯,需懂中文普通話、粵語、滬語及福建話。
  她立刻在網址應征,得到麵試時間。
  事在人為。
  女上司一見她那身白襯衣及卡其褲就歡喜。
  “隨我來。”
  可恩隨她進入飛機場禁區,立刻有製服人員向她招手,可恩走近。
  “請問這位先生為什麽沒有申報這些金表。”
  可恩一看,倒抽一口冷氣,隻見櫃台上放著廿多隻名牌金表,完全不能用任何理由解釋,這是走私。
  可恩輕輕翻譯,那事主辯說:“手表不是真的,我見酷似,買了一堆送人,貪好玩。”
  關員一聽,立刻叫專人來檢驗。
  事主問可恩:“小姐,我沒事,可以走了吧。”
  可恩答:“冒牌貨也是違禁品,大量入境,可作販賣用途。”
  那人麵色發青。
  女上司在一旁看著,“你及格了,即時上班。”
  那日忙到落日。
  第二天,有一家四口,沒有證件,申請難民身份。
  可恩與他們周旋半日,戶主笑嘻嘻,不願講話。
  年輕的白人移民官臉色鐵青,嘴角難掩鄙夷之色,早一百年,他上三代祖先是否以同樣手法入境,不得而知,可是今日的他高高在上,氣焰難當。
  可恩盡量將私人感受抽離,做好工作,她聲線溫婉肯定,將所有法例解釋給當事人知道,並且誠懇勸喻他們在聆訊日出席嚐試獲得正式身份。
  這一家人終於可以離開飛機場。
  兩個十歲八歲大的孩子已在長凳上累極而睡。
  可恩對男戶主說:“祝你好運。”
  他忽然一改緘默,說起話來:“這位小姐,上天保佑好心人。”
  可恩微笑。
  “有親友在此嗎?”
  那男子答:“我們目的地不是這裏,我們將前往舊金山,那裏容易找工作。”
  他們一家四口消失在飛機場大玻璃門之外。
  有人叫她。
  可恩一回頭,原來是剛才那公正嚴明的移民官,她揚起一條眉毛。
  他忽然滿麵笑容,看真了不失為一個英俊的白人,他很尊重地問:“下了班,一起去喝杯啤酒好嗎?”
  可恩也很客氣,“不幸我已約了人,下次吧。”
  說完立刻轉身離去。
  當然要依法辦事,可是,表情何需那樣難看,何用咄咄逼人,何必盡情侮辱。
  “可以借三千元嗎?”不借就不借,不必說:“人貴自立,人必自侮而後人侮之,我肯借,我嶽母老婆小姨也不肯,像你這種人,最好站街角討飯 ”……
  這個暑假,可恩忽然開竅,從他人惡劣的態度上得益良多。
  晚上比較寂寞,一個人在家吃三文治,越發想念在大同四人一桌,笑談甚歡的日子。
  秋意已濃,晚上,抬起頭看星空,北鬥星閃閃發光,獵戶座那三顆代表腰帶大星明亮如直升飛機尾燈。
  可恩知道半個地球以外,她的朋友也在觀看同樣的星座,田雨在內。
  過半個月,發了薪水,可恩重新添了一批衣物,全部黑白灰,略為寬身,時髦舒適,加上陳航那件手織毛衣,足可應付秋季。
  張丹來了。
  可恩親自接她。
  見她推著行李出來便走上前握住她雙手。
  張丹眼神略見彷徨,看到可恩,鬆口氣。
  “真怕你不來,人一走,茶就涼,忘記我這個朋友。”
  可恩笑,“這樣小覷我,把我看得這樣涼薄。”
  可恩把她帶到近大學的小公寓,開了門,說:“當是自己家裏好了。”
  張丹眼睛通紅。
  可恩推她一下,“別婆媽,先與學校聯絡報到,我倆將做同學。”
  “我想找份兼職。”
  “你用學生簽證,怎可工作?”
  “唐人街不計較這些。”
  “本市唐人街依足本子辦事,與其他地區並無不同,你別急,安頓下來再說。”
  張丹看著她,“可恩,我仿佛曾聽說你是個問題青年,可見傳聞並不可靠。”
  可恩裝做十分憤慨地站起來,“謠言止於智者。”
  她們到學校辦手續,在市區觀光,最後,可恩請張丹在遊客區吃日本菜。
  張丹用手揉臉,“太好了,仿佛不是真的。”
  “這幾年也很吃苦,功課並不如一般想象中輕鬆,有些講師偏心,若幹同學討厭。”
  張丹說:“我想與家母說幾句。”
  可恩把手提電話遞過去。
  她有點悵惘,張丹倒是知道媽媽在什麽地方。
  從前,媽媽在家,可恩專門與她捉迷藏,故意避開媽媽,免得聽教訓,今日,媽媽被她氣走,又十分懷念媽媽。
  隻聽得張丹說:“是我,是丹丹,電話很清楚,已經安然著陸,可恩幫我很多,是,她熱誠好客,我的確遇著貴人,我會奉公守法,天氣不冷,的確很美,比傳說中還好,滿市紅棕楓葉,美不勝收……”
  可恩聽著她們母女絮絮而談,有點感慨,媽媽回來之後,她一定不會再忤逆她。
  鄰座一位白發如銀絲般老太太盯住她看。
  可恩奇問:“有什麽事?”
  “你身上這件毛衣是媽媽手織的吧,這個鏤空花樣叫小蝙蝠子,十分難織,需手指極之靈巧才可勝任。”
  可恩更覺陳航友情可貴。
  “還有一隻更考究的花樣叫大蝙蝠子,我從來沒學會,太難了,你母親會織嗎?”
  可恩唯唯諾諾。
  這邊張丹說完電話,勉強笑說:“已經想家了。”
  “有機會你可回去探視,又可以把母親接過來。”
  張丹點點頭。
  可恩叮囑幾句:“出入小心,早出早歸,清靜地區宜結伴同行,有野獸專喜襲擊獨行年輕東方女子。”
  張丹又大力點頭。
  那晚,可恩陪張丹在公寓就寢。
  半夜,可恩聽見有人飲泣,坐起來一聽,可不就是張丹。
  她過去敲門進房。
  張丹見是她,便說:“可恩,你比我勇敢。”
  可恩也自鳴得意,“看不出來吧。”
  開學了,張丹初進大學,也不大習慣,每天中午找到可恩才一起吃午飯。
  管理科一個同學說:“廿一街有一家北方小館,收費特廉,學生餐才五塊錢一客,兩菜一湯,免小費。”
  “怎樣做得住?熱狗也要四塊半。”
  “都說那裏的酸辣湯比大館子味鮮,開車去也值得。”
  由可恩開車,擠了六個人,一起去吃中飯去。
  到了目的地,抬頭一看,小館子叫錦川,可恩已經有了好感。
  推門進去,地方整齊,坐滿了人。
  黑板上寫著白字:“今日學生餐:酥炸豬排、清炒白菜、酸辣豆腐湯,白飯任吃。”
  大家嘩一聲叫便宜。
  可恩想:連她都能吃兩大碗飯,東家利錢甚微。
  張丹說:“咦,錦川不是你當日那所學習營旁那條支流嗎?”
  可恩不出聲。
  他們叫了六客學生餐。
  約五六分鍾菜就來了,熱騰騰、香噴噴,這時門口已有排隊的客人。
  老板娘揮著汗招呼:“裏邊坐,裏邊有空位。”
  那把聲音好熟。
  可恩看仔細一點,嗬,人生何處不相逢。
  繞過半個地球,她們又見麵了。
  老板娘雖然忙得走油,脂粉不施,頭發束在腦後,可恩卻還認識她。
  她是楊威。
  錯不了,可恩記得她。
  可恩想叫張丹幫著認人,驀然想起,張丹並沒有見過這楊威。
  眾同學對食物讚不絕口:“價廉物美。”
  老板娘笑逐顏開:“有空常常來。”
  同學們付了帳,趕回學校上課。
  過了兩日,她有一點時間,又到錦川來。
  午飯時分已過,客人已經散清,隻見老板娘正在做清潔工作,她努力洗刷紅磚地。
  背著大門,深色上衣有汗漬,一個大大V字濕透。
  她原來擅做苦工。
  可恩心目中囂張、野蠻的楊威原來有這樣樸素的一麵。
  怪不得小店這樣整潔。
  老板娘聽見背後腳步聲,轉過頭來,看見一個華裔女學生站門口,她說英語:“我們休息了,你肚子餓?可要做碗麵你吃?”
  原來楊威是熱心的好人。
  “呃,我明日再來。”
  老板娘笑,“明日學生餐是炸釀豆腐。”
  她沒認出李可恩。
  可恩轉身離去。
  身後有夥計說:“秋季開始,天天陰雨,日短夜長。”
  又聽見楊威笑說:“這日短夜長,夜短日長,到底是怎麽一回事?我始終弄不清楚,又各地時差,自北京回來,居然多出一天,又是怎麽算法?”
  可恩幾乎想回去同她說:我知道,我教你,一切是因為地球自轉時軸心角度是六十六度半,並非直豎,故此陽光在秋分時射在南回歸線之上……
  雨下得很急。
  但是這個城市居民不大怕風雨雪,學生尤其不喜打傘,帽子戴嚴一點就算數。
  可恩上車。
  這次看得更清楚,老板娘的確是楊威。
  她洗地磚那種專注一絲不苟的態度實在可敬,兢兢業業,小店一定會做出名堂來。
  可恩另外有事要辦。
  她拷問日焺:“喂,我媽到底在哪裏?你一定有線索,再不透露消息,我當是失蹤人口處理,叫派出所來問你。”
  日焺咕咕笑。
  “我要關錦嬋近照,叫她手拿報紙,證明年月日,快電傳過來。”
  日焺搔頭,“我試試看。”
  可恩頹然蹲下,“我要媽媽。”
  日焺惻然。
  他記得很清楚,小學五年級時他奉母命照顧剛入學的李可恩,小息去探望她,小小可恩見到學兄,也是這樣哭喪著臉說:“我要媽媽。”
  “錦姨說她在家是個最討厭的人:丈夫、女兒,都爭相走避,她自尊日益受損,隻覺越做越錯,忽然有頓悟:退一步想,海闊天空,既然盡了力,也隻得放開懷抱,索性退下來。”
  可恩發呆,“她親口同你說這番話?”
  日焺點點頭。
  “她走了已經有兩個多月,你不覺得這假期太長?”
  日焺微笑,“終於發覺媽媽地位重要了。”
  可恩抬起頭,“媽媽不可少。”
  “奇怪,媽媽走了,你卻回來了。”
  “什麽?”
  “現在你一放學便留在家裏,我還看見你洗塵洗衣,像奇跡一般,周末又到海關做臨時工,李可恩不再是從前的李可恩。”
  可恩不出聲。
  “那班衰友損友酒肉朋友有無找你?”
  “我還有幾個良朋益友,他們也仿佛失了蹤。”
  可恩嚐試與陳航石農接觸,可是不得要領。
  當晚,可恩收到母親的電郵。
  她“呀”地一聲,心頭放下一塊大石。
  隻見母親與穗姨擠在一把傘下,兩人穿同款格子雨衣,母親很幽默地舉著一張當天日期的泰晤士日報。
  背後是著名的察伏加廣場,那群永恒的灰鴿棲息在納爾遜像底下。
  母親在倫敦,她與穗姨竟然雙棲雙宿,看樣子再過一季大抵也不願回來。
  她的電郵奇趣:“廚房頂燈不亮,請叫人回來修理,浴皂用罄,速買。”
  可恩一呆,以往,她需要什麽,也是這樣留下簡單條子,吩咐母親即管家辦妥。
  她坐下來,籲出一口氣,再吸氣時像是力道不足,需要分兩次才能完成深呼吸,可見她的感觸有多深。
  她到商場去選購肥皂。
  售貨員向她推薦:“這一隻含有羊奶,對皮膚有益。”
  可恩隻需普通無色無味的象牙梘。
  這時,有人把一隻手搭在她肩上,“可可。”
  可恩轉過頭去,看到一男一女,分別染紅發與藍發,舌尖打釘,衣著時髦。
  “可可,你怎麽不找到我們?聚會失去你像沒有靈魂。”
  他倆親昵地伸手過去拉可恩的手,可恩卻本能一縮。
  “可可,怎麽了?”
  可恩呆視她舊時好友,一時沒有反應。
  那紅發少年忽然機靈醒悟:“你被警察盯住了。”他惶恐地拉著女伴往後退。
  他倆迅速消失在人群中。
  可恩出了一身汗,她靠在牆上,定下神來,像再世為人。
  好了,消息傳開,他們懷疑警察盯上她,就不會再來找她,一勞永逸。
  可恩買了許多日用品及食物,一半給張丹送去,其餘自用。
  張丹感激地說:“我白住白用……”
  可恩一邊把冷凍盒裝食物放進冰箱,一邊說:“張丹,聽電話,好像是我的手機。”
  張丹去收聽,臉上變色,“可恩,一個叫日焺的人說,你家的警鍾響起,叫你馬上回家看個究竟。”
  可恩立刻丟下雜物出門。
  張丹說:“我陪你。”
  兩人用最快時速趕回家中,看見日焺站在大門口與警察說話。
  可恩一顆心自胸腔跳出來,她奔向前去。
  警察微笑轉過身去,“別害怕,隻是誤鳴。”
  原來他正是布朗督察,可以說是熟人,可恩與他寒暄幾句。
  可恩大力喘氣,管一頭家真不容易。
  警察離去,可恩轉身,不見了張丹,咦,還有日焺呢?
  可恩微笑。
  警鍾自鳴,是要同時叫來日焺及張丹這兩人吧。
  她怎麽沒想到可以介紹他倆認識。
  可恩走近,喉嚨中發出聲響。
  兩人如夢初醒般抬起頭來。
  可恩說:“日焺,既然來了,我請你喝下午茶,張丹,你做陪客。”
  可恩這樣說,張丹放心了,由此可見日焺不是可恩男友,這時,她漲紅了麵孔。
  “我還有事,改天吧。”
  可恩立即說:“那麽,日焺,你替我送張丹回去。”
  日焺大聲答應。
  他們走了不久,天氣陰雨,暮色沉罩,很快已經灰暗。
  可恩一人關在家中,忽然醒覺到母親的寂寥,她靜靜走到母親房中,推開房門。
  母親一向樸素,房間布置簡單,書桌就放在近窗處,可恩走近,發覺母親出門旅行之前剛好練毛筆字,她在宣紙上重複寫著一句:“開不盡春花春柳滿畫樓。”
  可恩自然不知道這句詞的來源,她的中文有限,可是也覺惆悵。
  她輕輕說:“我們的住所不是畫樓,十分普通。”
  母親的衣著也不見得華麗,可恩對她認識多少?如果有人問:李可恩,你母親是個怎樣的人?半年前她會答:“她是在家主婦,沒有職業,固執嚴厲,自以為是,不願接受事實,認為離婚是失敗象征,死不放手。”
  今日,可恩不會那樣回答。
  母親孤苦、辛勞、無奈,他們父女傷盡了她的心。
  可恩歎口氣,回房寫功課。
  這一做便到深夜,眼困、腿酸,可恩怪叫一聲,在屋裏跑步。
  電話響了。
  是日焺找可恩。
  可恩原以為他來打聽張丹的來龍去脈,他卻沒有。
  他問:“可恩,可想見母親?”
  “她回來了?”可恩驚喜。
  “我們可以去探訪她。”
  “她在倫敦?”
  “長周末,我們速去速回。”
  這件事顯然得到母親許可,可恩興奮。
  日焺說:“我去買飛機票。”
  他沒有提張丹,可恩也不去問他。
  第二天,仍然下雨,學生都希望吃一頓熱氣騰騰的午餐,錦川飯店外等滿了人,街上一塊招牌上用白粉字寫著:“今日午餐:咕嚕肉、芥菜幹絲、酸辣湯”。
  擠不進去,可恩她們改吃炸薯條。
  張丹說:“這炸薯條是天下極品美味,新鮮炸出來,蘸了番茄醬,送進嘴裏,唔,可救學子賤命。”
  可唔笑,“連你都這麽說。”
  “然後和著熱可可大口喝,吃完了,不怕風雪。”
  是,快下雪了。
  張丹一邊翻看著功課,一邊咕噥:“有高班同學願把去年甲級評分卷子借給我抄。”
  “不會免費吧。”
  “收五十元。”
  “你看張丹,一到西方,即時汙染,功課當然要自己寫。”
  “可是,五十塊大洋呢,我大可收七十,幫人家度身寫,可預先提供大綱,你說如何?”
  原來張丹想賣文,不是想買文。
  可恩服了她。
  “不不,張丹,買賣均不可行。”
  “友誼呢,譬如說,我幫同學做功課,一個學期後的聖誕節,同學送我一台電視機當禮物。”
  可恩笑得彎腰。
  都會中許多美女也喜打這種友誼牌。
  “少同這種人做朋友。”
  “可恩,你像一個小家長。”
  是,可恩頹然,母親不在,她升了級,她把自己看管得好好的,也開始監守朋友。
  “回去吧,下午還有課。”
  她倆又從錦川飯店經過,張丹說:“同學說他們新添了菜肉饅頭,才一塊錢一個,我起碼可吃十隻。”
  可恩笑起來。
  就在這個時候,有人猛力緊緊拉住她手臂,“可可,是你,我知道我不會看錯人。”
  可恩想掙脫,那人把她拉到牆角,用手臂壓住她,“記得我嗎,可可,我是馬利奧,你欠我錢。”
  可恩立刻說:“我立刻還你。”
  “我欠你多少?說!”
  可恩自書包掏出錢包,數錢給他。
  “慢著,你失蹤好幾個月,避而不見,避著我們,利息怎麽算?”
  可恩無奈,“你說呢?”
  “這裏隻得幾百元,算什麽?”
  “我身上沒有這麽多。”
  “到現款機去提取,我有車。”
  他大力扯著可恩走,可恩故意跌倒在地,那馬利奧不顧一切拖行,可恩放聲大叫。
  途人遠遠看熱鬧,無人援手。
  張丹去了什麽地方?莫非一見情勢危急,走得影蹤全無?
  唉,也難怪人家不肯捱義氣。
  說時遲那時快,忽然有人衝過來,大聲吆喝:“滾,滾,已經報了警,再不走,我斬死你!”
  那馬利奧看見一個大塊頭手拿精光閃閃大菜刀撲出來,頓時一呆,丟下可恩竄逃。
  他上車踩油門,車子像一枝箭似飆走。
  張丹過來扶起可恩,“唉呀,褲子上衣全擦破了,我總算看到這山明水秀城市的陰暗麵,可怕。”
  原來張丹並非棄她而去,張丹跑去請救兵。
  接著,有人說:“進店來喝杯熱茶定定驚。”
  可恩抬眼一看,可不就是錦川飯店老板娘楊威,那手持大菜刀的當然是錦川大師傅,是他們救了她。
  楊威仍然沒把可恩認出來。
  “可要報警?”
  可恩搖搖頭:“還了錢沒事。”
  “你怎麽會欠這種人錢?這幫人老站在中學門口兜售違禁藥。”
  可恩低下頭。
  張丹大力咳嗽一聲,“多謝兩位相助,我倆還要回去上課。”
  “千萬要小心。”
  可恩麵孔摔腫,到醫生處敷藥後回家休息。
  張丹說:“老板娘真熱心,也不怕人家會上門找麻煩。”
  倘若被馬利奧拖上車,後果堪虞,可恩打了一個冷戰。
  布朗督察是熟人,十分了解可恩情況,問過詳情,安慰李可恩:“你做得很對,專家都同單身女子說:切勿由壞人綁架到另一處,要死,在當地、途人麵前死好了。”
  可恩啼笑皆非。
  她受了驚,一時說不出話來。
  日焺說:“可恩,我送你到公寓去住,張丹陪你,你可別落單。”
  他又轉頭同張丹說:“長周末我們三人一起去探伯母吧。”
  張丹指著胸口,“我有份?”十分驚喜。
  日焺安排得很妥當,兩個女孩子隻需跟著他走。
  他天生喜歡照顧人,替她們買了書報雜誌帶上飛機,又帶著幾款電子遊戲機,小型棋子,音樂,林林總總,裝滿背包。
  張丹第一次受到異性這樣無微不至的照顧,覺得心身舒暢。
  可恩情緒忐忑不安,老是回頭疑心張望,怕有人要傷害她。
  到了倫敦這個大都會,入住小小青年會,撥通電話,連日焺都一怔。
  可恩取過聽筒,那邊是電話錄音:“我們在康瓦爾度假,請到當地皇帝頭酒店見麵。”
  日焺駭笑。
  可恩笑不出來。
  捉迷藏,這是她時時與母親玩的遊戲,她找到學校,可恩去了商場,她追到俱樂部,可恩去戲院,存心同媽媽過不去,叫她沮喪,叫她失望。
  滿以為老媽非緊守崗位一輩子伺候她不可,每個母親都是子女奴隸,不是嗎。
  當然不是,今日的她遠走高飛,多麽諷刺。
  可恩回頭,發覺母親已厭倦這幼稚的遊戲,她拒絕再玩,她離場而去。
  可恩垂頭。
  日焺鼓勵她:“反正來了,我是好導遊,明日才去康瓦爾。”
  可恩哪有心情,日焺隻得背起她下樓去。
  他帶著張丹遊遍都會,一邊不停替她拍照,每張照片裏都看見站一邊用手托腮沒精打采的李可恩。
  晚上日焺建議堪舞台劇,可恩問是什麽劇目。
  “西貢小姐。”
  “咦,有無‘製片人’?”
  “別掃興,”他低聲說:“張丹會比較喜歡熱鬧的愛情故事。”
  他估計不錯,張丹看得落淚。
  散場出來,已是深夜,霧雨,寂寥,可恩出奇地思念一個人。
  “明日一早我們乘火車往康瓦爾。”

  清晨可恩是最後起床的一個,胡亂用水洗臉就出發,用一頂破氈帽遮住眼睛。
  張丹取笑她:“咦,破帽遮顏過鬧市。”
  日焺誇她:“張丹好中文,出口成章。”
  張丹漲紅麵孔。
  可恩把日焺拖到一邊,“你要對她好。”
  他忙著幫張丹把照片傳真到北京。
  火車搖曳,可恩打瞌睡。
  忽然做起噩夢,她找到了母親,拉住她衣角不放,逼使她轉身相認,可恩叫她:“媽媽”,那中年太太轉過頭來,麵孔完全陌生,並非關錦嬋。
  可恩慘叫起來。
  日焺立刻把她的頭擁如懷中。
  可恩蒼白地嗚咽:“媽媽不要我了。”
  張丹惻然,可憐的李可恩,反叛的她今日得到報應。
  三個人都沒想到康瓦爾秋高氣爽,陽光普照。
  他們找到那間叫皇帝頭的小旅館。
  老板笑逐顏開,“我們還有兩間空房,是,這裏有關與朱兩位女客,可是她們不在房裏。”
  “去了何處?”
  “今日是熱氣球節,她倆到草原去乘熱氣球觀光。”
  三個年輕人瞪大雙眼。
  老板伸手一指,他們隨著那方向一看,大開眼界,隻見蔚藍色天空中浮著七彩繽紛形狀不同的大氣球,有的像一罐啤酒,有的似一座堡壘,甚至有一隻大象,蔚為奇觀。
  氣球下都綁著藤籃,可以載人。
  三人乘順風車趕往草原。
  他們奔到現場,已有人邀請他們登上藤籃。
  張丹笑著蹲下,“我畏高。”
  日焺不想勉強她,陪她坐地上看熱鬧。
  半晌,張丹笑說:“既然來了,好歹試一試。”
  他們挑了一個小醜頭,坐下去,氣球灌滿熱氣,漸漸上升,三人全無畏懼,隻覺神清氣朗。
  緩緩升到半空,隻見地上農田一格格,樹林全是紅黃棕三色,美不勝收,大開眼界。
  這時,日焺忽然取出手提電話撥通。
  “錦姨,你們在哪裏?”
  他把手機貼近可恩耳朵。
  隻聽見母親的聲音興奮而愉快,“我倆在小豬氣球裏,你們呢?”
  “我們在小醜頭。”
  雙方努力張望,啊,找到了,果然在數十碼以外有一隻粉紅色小豬氣球,日焺連忙大力揮手。
  可恩沉默,咫尺天涯,她依稀看見藤籃裏好像是母親,可是觸摸不到。
  十多年來她一直拒絕長大,扯著母親哭鬧廝纏,今天她有頓悟,母親真到了鬆綁的時候了。
  她清清喉嚨,“媽媽。”
  “是,可恩,我聽得見。”
  “玩得高興點,回家再見。”
  這時電話忽然發出噪音,可恩轉頭,請控製員將氣球著陸。
  日焺說:“可恩,不如順道乘隧道火車去巴黎觀光。”
  可恩笑,“再說吧,我先回旅館。”
  日焺在小食攤買了炸魚薯條,“遲些見。”
  可恩回到旅館,寫了張告別便條,拎了行李,一個人走了。
  她乘火車返飛機場,一有空位便上了飛機。
  可恩不想再做哭鬧小孩。
  剛才,在半空,與媽媽打過招呼,已經心滿意足。
  一踏入大門,已收到日焺電話。
  “為何不告而別?”
  可恩笑,“你可是在巴黎?”
  “在協和廣場。”
  “你真幸運,可以與喜歡的人把臂共遊,幾生修到。”
  日焺也笑,“我會珍惜。”
  可恩開啟私人電腦,看到電郵,附著一張照片,從遠距離拍攝,那隻彩色小醜氣球藤籃中有人揮手,可恩一看就知道是自己,這張照片一定由母親或是穗姨拍攝。
  瘋婦,可恩笑著說。
  父親的電郵這樣講:“可恩,你的朋友石農與陳航夫婦托我給你消息:他倆已轉到長安工作,石太太並且已經懷孕,他們十分想念你,地址如下。”
  可恩不勝歡喜。
  她立刻寫了一封短信,連同若幹嬰兒用品寄出。
  忽然覺得寂寥,那雨天出生的田雨呢。
  他一個人在大同,還是也調了職位?
  身邊每個人都忙著各管各去了。
  感恩節假期,圖書館不開門,可恩在書店閑逛,有一個寫作人在一角朗誦小說精采部分,可恩靠在書架上聽了一會。
  有年輕男子同她搭訕:“是個兒童故事,一人得道,幾百人模仿抄襲。”
  可恩不出聲。
  “你讀哲學係吧,跟羅令教授?”
  可恩低下頭,看到好男生不穿著一雙涼鞋,赤著足趾,這麽冷了,連襪子都沒有,自己還沒照顧好,有能力保護婦孺嗎。
  “喝杯咖啡如何?”
  可恩答:“改天吧。”
  她到糖果店買了一大盒巧克力,專程到錦川飯店去。
  學校假期,生意比較清淡,推開玻璃門,看到空座位。
  可恩坐下,老板娘立刻滿麵笑容過來招呼,遞上熱茶。
  “天氣冷了,吃碗肉絲麵可好?”
  可恩點點頭,看到老板娘十隻手指紅咚咚,象是剛泡完梘水,這份工作頂辛苦。
  “咦,你是那個遇襲的小姐。”
  可恩點點頭,“我姓李。”她雙手捧上糖果。
  老板娘坐下陪她說幾句:“何用這麽客氣,你沒事了吧。”
  “皮外傷,都痊愈了。”
  “唉,做女人真要小心。”
  “老板娘貴姓?”
  “我姓楊。”
  明明是楊威,可是,她不再認得李可恩,即使可恩報上名字,她仍然想不起來。
  大同一役,已是前塵往事,不複記憶。
  她親切地問:“李小姐一個人在這裏讀書?”
  可恩點點頭,“老板娘你呢,你可是本地人?”
  楊威很爽快,“我本在美國生活,有點不如意,想轉變生活方式,有朋友介紹吳錦川認識,他說:‘如果你能吃苦,跟我回家,我有一家小飯店,需要幫手’,我想一想,便跟了來。”
  可恩聽得呆了。誰是吳錦川,他才是錦川飯店的主人?
  這時大塊頭廚子親自把麵端出來,另加兩款小吃。
  他憨厚地笑。
  楊威說:“這就是吳錦川,人笨,手鈍,但是心地很好,我們下個月結婚了。”
  可恩一直不停點頭。
  “李小姐。你用飯。”
  她走開去招呼別的客人。
  可恩緩緩吃完麵,悄悄付賬離去。
  楊威終於答允與田雨離婚,並且毅然開始新生活。
  可恩真正替她高興,她脫胎換骨,再世為人,不計較往日損失,從頭開始。
  這個女子曾經做兩份辛苦工來支撐一個男人追求大學學位,他找到的理想,但同時,她在他眼中變得庸俗不堪,她失去了他。
  可恩竟變得這樣懂事世故。難怪楊威不再認識她。
  手提電話響起來:“可恩,我是爸爸,我在飛機場,你方便來接嗎?”
  “三十分鍾就到。”
  可恩立刻駕車趕去。
  她的車子轉出停車場,忽然有人衝出來按住車頭。可恩大驚,本能反應踏刹車掣。
  一個人撲在車頭向她猙獰地笑。
  可恩全身發冷,那人是馬利奧。
  他走過來,敲敲車窗,可恩見他離開車身,立刻踩油門,車子飛馳而去。
  他知道她在什麽地方出沒,在段時間,他們每星期見麵,她有什麽要求,他一定做到,現在,他一樣找得到她。
  可恩把車子駛往飛機場,一路上精神恍惚,衝了黃燈不自覺。
  本來想接到父親時好好說幾句話,可是他的手臂上鉤著另一隻玉手。
  他有女伴。
  可恩生氣:為什麽不能撥一點有質素的時間給女兒呢,已經長年累月不見麵,偶然探訪,還得帶著女伴,不如不來。
  但是可恩已經比從前懂得控製情緒,經得起嚴峻考驗。
  她想一想,迎上去:“去哪一家酒店?”
  李誌明說:“我來介紹,這是高一德,這漂亮少女是我女兒可恩。”
  他隨即又說:“可恩,我們回家去。”
  可恩僵住。
  那是他母親的家,媽媽隨時會得回來,即使不,她是女兒,有義務誓死保衛母親小小地盤,與些微尊嚴。
  她垂頭想一想,坐到駕駛位,機伶地把車往小公寓駛去。
  一路上李誌明興高采烈,向女伴介紹風景。
  車子停下,李誌明一愕。
  “咦,怎麽來了這裏?”
  可恩打開車尾箱,拎出行李,“公寓近市區方便,同酒店一般舒適。”
  李誌明還想說什麽,他女伴拉他的衣角,他不出聲。
  可恩看在眼內,覺得那女子還算懂事,一人讓一步,大家好做人。
  他們把行李搬上樓去。
  可恩輕輕問:“逗留多久?”
  李誌明疑惑:“張丹不是住這裏嗎?”
  “張丹旅行去了,不妨。”
  李誌明不悅。
  可恩籲出一口氣,“我還有點事,你們玩高興點。”
  “可恩,一起吃晚飯。”
  可恩如坐針氈。
  李誌明說:“爸爸又不是時常來。”
  可恩隻得說:“我們去吃龍蝦。”
  她父親這才露絲笑容,“我去梳洗,歲月不饒人,至怕乘長途飛機。”
  高一德反衣物自行李取出掛好,去廚房做熱茶。
  他開口說:“可恩你真人比照片好看。”
  可恩轉過頭來。
  “本來近一點去東京度假,是他一定要來看女兒。”
  可恩不出聲。
  高一德微笑著坐下,“他也需要你的認同,他隻有一個女兒,無論如何想留住你。”
  可恩感慨。
  “他盡他所能做到最好,或許還不夠好,但是,他隻知道那麽多,愛他的人應當明白。”
  這位高小姐聲音十分溫婉,態度大方,言語有理,年紀不小,約莫三十出頭,五官端正,卻不算是美女。
  看樣子父親這次找對了伴侶。
  高小姐站起來,走到露台,“公寓位置很好,你爸說這是你的嫁妝,免你樣樣向婆家開口,你看,爸爸多體貼。”
  可恩仍然沉默,內心漸漸軟化。
  “兩個人相處不來,有許多理由,不代表他是壞人,或者她不是好人,兩人都有犧牲,都有不是。”
  可恩呷口熱茶。
  “這是我自己帶來的茉莉香片,你試試如何。”
  “我哪裏懂這些。”可恩陪笑。
  “聽說你在大同教了一學期英文,真難得,你爸為你驕傲。”
  “隻是暑期班。”
  “有這樣的心思就很好,一般少女淨掛著穿衣戴首飾找男朋友,那也是應該的,不做人總是有理想好。”
  “我一味誤打誤撞。”
  誰不愛聽好話,可恩的父母已經許久沒有稱讚她,沒想到這位陌生女士說話叫她那樣舒服。
  對高一德好感,是否等於背叛生母?
  “我也是家中唯一女兒。”
  可恩好奇:“可覺得孤單?”
  高一德答:“我與家母親厚,她對我無微不至,我上了大學她還幫我溫習功課,一起讀莎士比亞十四行詩,她辭世後我才覺寂寞。”
  “嗬。”
  “咦,你爸去了何處?”
  真是,怎麽不見主角動靜,一看,他已在房裏睡著,輕微打鼾,顯然賓至如歸。
  高一德輕輕說:“他後天五十大壽。”
  這話提醒了可恩,又是“啊”一聲。
  高一德掩上房門。
  可恩問她:“你們打算結婚?”
  高一德搖搖頭,“沒想過。”
  可恩意外,“你對他那麽好,卻沒想過結婚?”
  “我們不過想找個伴,辛勞工作之餘,結伴旅遊,看看世界,尋找美食,談天說地。”
  可恩一聽就知道高一德有點家底,否則怎能這樣自由自在。
  “你有職業?”
  “我是一名執業心理醫生,在警署任職。”
  可恩意外,“我爸怎麽認識你?”
  “由一位律師朋友介紹。”
  可恩由衷說:“他同你在一起,我很放心。”
  “我也覺得奇怪:一般中年以上的生意人,身邊總喜歡帶年輕講普通話女子,李誌明例外。”
  可恩微笑,“百步之內,必有芳草。”
  對父親仍有深厚感情。
  “我肚子餓了,可要把他叫醒?”
  可恩說:“我做泡麵你吃。”
  高一德連忙說:“我自己動手好了,這裏果然比酒店方便。”
  可恩說:“我先回去,你有事叫我。”
  高一德點點頭。
  可恩鬆口氣,離開公寓,一下樓,便看到日焺與張丹下計程車,鳥倦自巴黎返來。
  可恩笑:“回來了?我送你到大屋去,我爸同女伴在樓上。”
  張丹意外,“李先生來了?”
  日焺連忙說:“張丹,你也可以到我處暫住。”
  可恩推他一下,“你倒想。”
  日焺留意可恩麵色,“你與父親終於找到共識?”
  可恩點頭,“真不知以前水火不容是為著什麽。”
  日焺搔頭,“有一段日子,我隻記得無論他們說什麽,你都說不。”
  “是,穗姨說我家充滿火藥味,客人坐立不安:一家才三個人,可是唇槍舌箭,叫人擔心。”
  張丹眼睛帶詢問神情。
  日焺解釋:“父母離婚,可恩接受得不大好。”
  可恩本來想找藉口分辯:“他們天天吵”、“我覺得他們醜陋”、“他倆從不為我著想”、“我對這世界失望”……
  可是張大嘴,又合攏。
  這一切,也不是不真,不過歸根究底,是她自己放肆。
  可恩最終沒有分辯,確是一項進步。
  張丹拍拍她肩膀。
  父親那一覺不知要睡到什麽時候。
  他們回到大宅休息。
  可恩對張丹說:“我有事出去一趟,我父若找我,說我明晨有課早睡。”
  張丹從書本抬起頭,“你要去什麽地方?”
  “去了結一些事。”
  “我陪你去。”
  “不,這是我私事。”
  張丹說:“我倆之間,沒有私事。”
  她已經取過外套。
  “張丹,你不方便去那種地方。”
  “李可恩,你去得,我也去得。”
  張丹無論如何不讓可恩一個人晚上出門。
  可恩想一想,點頭,“你跟我身後,不要出聲。”
  “可恩,有危險也許可以報警。”
  可成苦笑。
  她低下頭,撥了幾個電話。
  其中一個有電話錄音這樣說:“南大街美味凍食舊廠今晚舉行神秘聚會,火熱音樂,各式享受,萬勿錯過。”
  張丹變色。
  “張丹,你現在留家中還來得及。”
  張丹定定神,“你同我說話?”
  可恩見她已經染上西方青年豁達神氣,不禁笑起來。
  張丹追問:“可恩,你為什麽還去那種地方?”
  可恩不出聲。
  “可是尚有心癮?”張丹極之擔心。
  可恩轉過頭來,“我也來問你:巴黎之行是否開心,兩人會否有進一步發展?”
  一言提醒張丹,她不動聲色,“我去洗手。”
  也到浴室悄悄撥電話給日焺,無人接聽,她留下南大街那個地址。
  張丹叮囑:“請速來會合。”
  張丹沒看見可恩進廚房挑了一把鋒利的牛肉刀,插進靴統裏。
  張丹出來。
  可恩同她說:“換上膠靴,天雨泥濘。”
  兩人上車。
  “那地方極之偏僻吧。”
  “非法聚會,當然不能在大街大巷舉行。”
  在車上,張丹暗暗留神,可恩神色鎮定。
  張丹又問:“你去找誰?”
  沒想到這次順利得到答案。
  “一個叫馬利奧的男子。”
  張丹一驚,“同你什麽關係?”
  “他曾經向我提供非法藥物。”
  張丹問:“隻是這樣?”
  可恩苦笑,“你別小覷這件事,我欠他債。”
  “欠債還錢。”張丹理直氣壯。
  “還了許多,還欠許多。”
  張丹問:“他要人?”
  “不,他要人無用,他追債。”
  “總有一個數目,問清楚了,數給他,總不能一輩子避債。”
  “你說得對,張丹,我這就去見他。”
  車內靜默。
  “可恩,回頭是岸。”
  可恩說:“現在我什麽都明白了。”
  “我百思不得其解:西方都會富庶家庭子女什麽都有:衣食住行教育全部垂手可得,毋需掙紮,稍有不滿,父母師長會動輒懺罪,身體發育得大人般高大,腦筋仍似幼童,完全沒有責任感,是什麽地方出了毛病?”
  可恩汗顏,她背脊濕透。
  “一定寵壞了,這樣嬌縱。”
  “有時心裏苦悶?”
  張丹歎氣,“我也悶呀,我還得張羅明年學費呢。”
  可恩簡直開不了口。
  她把車子轉入小路。
  這一帶是有待開發的舊貨倉,已全部搬清棄置,黑暗中一幢幢怪獸般房子十分陰森。
  張丹勸說:“不如回去,白天再來。”
  在車頭燈照射下,她們看到鮮紅色美味凍食四個中文大字。
  可恩下車。
  這時張丹發覺可恩天生大膽,所以才引致妄為。
  張丹比可恩大幾歲,覺得有義務保護她。
  可恩取出筆芯電筒照明,走到貨倉前敲門。
  小小格子打開,她們看到一隻眼睛。
  “找誰?”
  “馬利奧。”
  “幾個人?”
  “兩個女孩。”
  一扇小小金屬門打開,放她們入內。
  音樂十分幽怨纏綿,張丹聽不出是哪種樂器,可恩認得是印度釋他。
  牆壁上放映七彩轉動迷幻電影,年輕男女用身體說話,緊緊摟在一起。
  張丹發呆,半晌她說:“我們也有這種地方,這叫地下舞會。”
  時間還早,人群尚未聚攏,可是即時有人上前兜售各種顏色糖果。
  可恩說:“我想見一見馬利奧。”
  背後有聲音:“是你,可可,你終於回心轉意。”
  客人回頭,叫他心花怒放,她還帶著朋友來呢。
  可恩轉過身子,“馬利奧,你是精明的生意人,我欠你多少,你說吧。”
  那馬利奧看著客人陸續進來,大海中不知有多少魚,何必難為這一條,他的氣漸漸平了。
  張丹這時也明白可恩黑夜找到貨倉來談判的原因:人多,這隻老鼠也懂得顧全大局。
  隻聽得他問可恩:“一筆勾銷?”
  “是。”
  “可可,我們是老朋友――”
  “你有你的誠信,以後永不見麵。”
  那馬利奧看著可恩不出聲,隔一會說:“為什麽不去報警?”
  “我的確欠債,這是事實。”
  “三千。”
  對學生來說,這不是小數目。
  可恩自口袋中取出一疊鈔票,輕輕放在地上。
  “再見。”
  她拉著張丹的手,一步步走開。
  張丹送口氣,啊,任務完畢,她們可以走了。
  貨倉中年輕人越來越多,如撲向燈光的飛蛾,鬧哄哄。
  張丹看到那馬利奧俯身拾起鈔票放進袋中。
  這時,她們離開貨倉大門口隻有幾步距離。
  就在該刹那,一個影子向馬利奧撲過去,二人貼住幾秒鍾,迅速分開,在他身邊的人尖叫起來。
  馬利奧緩緩倒下,他胸前插著一把尖刀。
  凶手是一個少女,幽靈似呆站一旁。
  張丹顫抖,手足無措。
  可恩拉著朋友的手往大門奔去。
  守門人大聲問:“什麽事?”
  可恩回答:“叫你過去幫忙。”
  他一走開,可恩拉開門,她已聽到警車嗚嗚駛近。
  可恩立刻想到張丹沒有護照,不能連累她。
  可恩對張丹說:“快,從小路步行出市區,我們稍後會合。”
  “你又怎樣?”
  “快,走。”
  這時警車刺耳號角越來越近,大光燈射過來,警員用喇叭喊:“任何車輛,不準離開現場。”
  可恩把張丹推進樹叢,慢慢走回車旁。
  留下車子,一查便知她在現場,離去反而不美。
  警察下車走近。
  有人倒抽一口冷氣,“又是你,我見你還多於未婚妻。”
  原來他是布朗督察。
  可恩明知故問:“什麽事,我出來透口氣,剛想走。”
  警員奔進貨倉去辦事。
  接著,救護車駛到,把傷者抬出來。
  馬利奧躺在擔架上一動不動。
  凶手由女警帶走。
  布朗督察撐著手歎著氣看牢可恩,“你打算怎麽樣?”
  可恩微笑,“這絕對是我最後一次見你。”
  “我不介意碰到你,李小姐,但希望是較愉快的場合,你父母呢?”
  “遠遊,照例把我撇下。”可恩博同情。
  “你看到什麽?”
  “零。”
  布朗登記她姓名地址,“回家去,李可恩,我不想再見到你。”
  可恩連忙上車。
  她的電話響了。
  “可恩,是日焺,可方便說話。”
  “日焺,我安全,我正想打電話給張丹。”
  “我在十五路與基福路交界找到張丹。”
  “你們在那處快餐店等我,我立刻前來會合。”
  “謝天謝地。”
  可恩把車駛到該處停下,奔出去與張丹緊緊擁抱。
  日焺用手捧著頭,“你們兩人的所作所為,吾不敢恭維。”
  可恩黯然,“是我不好,我對張丹有不良影響。”
  張丹搶著說:“是我沒好好看顧可恩,有負李先生所托。”
  日焺啼笑皆非,“啊,肝膽相照。”
  可恩說:“我很累。”
  張丹說:“我也是。”
  日焺說:“我嚇得膽都破:我趕到大南街時,警車、救護車,全疾駛而過,幸虧張丹的電話到了,無線電話萬歲,她在小路上躑躅,我找到了她,拉她上車。”
  回到家,可恩淋浴睡覺。
  躲在電毯子底下,她仍然發抖,噩夢連連,老是怕再也見不到母親。
  一隻腳,踩進泥沼是這麽容易痛苦,要拔足卻是這樣困難。
  醒來,她在床上發呆,可恩忽然聞到咖啡香。
  原來張丹一早已經起來,她倆不由得又緊緊擁抱。
  “好了好了,知錯能改,善莫大焉。”日焺聲音傳來。
  他昨夜就在沙發上睡。
  打開電視看新聞,記者正報道昨夜之事:“――傷者名馬利奧普昔尼,是警方熟悉人物,傷勢嚴重,但無生命危險,此人麵對警方七項起訴,包括……”
  可恩靜下來。
  毫無疑問,馬利奧是隻老鼠,但是聽到他可以存活,仍代他慶幸。
  新聞繼續下去:“疑凶是他前任女友珊蒂湯默斯,年廿一,任職酒吧侍應――”
  可恩熄掉電視。
  她一額都是冷汗。
  昨夜,她的水靴內也藏有一把尖刀,但是冷靜的頭腦救了她。
  這時電話響起來,是李誌明的聲音:“可恩,我是爸爸,唉,為什麽不叫醒我?”
  他一無所知,睡得異常香甜。
  是否應該把每件事都告訴父母?
  看是什麽事吧,看父母有無能力援手,還有,子女有多大年紀。
  可恩自覺這次是做對了。
  “爸,睡得還好吧。”
  “對,我失去一張環宇信用卡,請代我報失。”
  “呃,爸,在我這裏。”
  “什麽?”李誌明吃一驚。
  “昨天你早睡,我又等錢用,我不問自取,借你信用卡到機器提款。”
  “你要用錢為什麽不出聲。”
  “對不起,不想吵醒你。”
  “提了多少,還需要嗎?”
  “拿了三千,夠用了。”
  就是她還給馬利奧那筆錢。
  “我這裏還有,你過來拿。”
  “日焺與張丹也在我處。”
  “叫他們一起來,歡迎之至,隻怕請不到。”
  說完電話,日焺搖搖頭,“慈父多敗兒。”他都聽見了。
  張丹問可恩:“你會對子女那樣容忍嗎?”
  可恩想一想:“我不會,我會大聲叱責。”
  日焺說:“我會好好打一頓:棒頭出孝子。”
  可恩看著他倆,“一個打,一個罵,都是為著我好。”
  “你明白了。”
  張丹說:“可恩,日焺與我都自幼失父,十分吃苦,你要珍惜父親。”
  可恩這才想到他倆的共同點,難怪,日焺來自地北,張丹來自天南,兩人仍然如此投機。
  他們梳洗後出門。
  李誌明一眼看到三個年輕人,心底不禁喝聲采,隻見他們簡簡單單白襯衫卡其褲加雙球鞋,精神奕奕,男的俊朗,女生秀麗,叫中年人自慚形穢。
  高一德斟出咖啡來。
  張丹本是李誌明屬下職員,早已見過高一德,她連忙上前:“高小姐,我來。”
  李誌明先寫支票給女兒:“你招呼朋友少不了這個。”
  然後朝女兒訴苦:“你看,爸的皺紋眼袋,這些鬆了的皮不知從何而來。”
  可恩過去端詳父親。
  許久沒有這樣近距離與父親相處,小時就有,常常伸手搓揉他臉上與身上的大痣。
  “爸,你看上去還不錯。”
  “老了,老父,老人,老伯,老家夥,老東西。”
  三個年輕人駭笑。
  高一德在旁邊笑說:“你占了上位,那七老八十的人又怎樣呢?”
  “我不知道,”他忽然對女伴使小性子,“我不管,我氣餒沮喪。”
  這一切,可恩都看在眼內,他的確需要高一德這樣的伴侶,她原諒了老父。
  五人結伴去吃午餐,他們四個都叫涼拌蔬菜,李誌明偏不肯,“又不是羊,我是人,夥計,來一客十二安士免翁牛肉加龍蝦尾,配牛油醬。”
  高一德連忙吩咐夥計:“單是龍蝦就夠了,”又對李誌明說:“李先生,閣下血壓高,少吃紅肉。”
  “太沒意思了。”
  年輕人暗暗好笑。
  忽然他又擺出長輩的樣子來,“你們讀書成績,感情生活,生活狀況如何?”
  日焺答:“均甲等。”
  張丹說:“我也是。”
  “你呢,可恩?”
  “我?我是永恒丙級生,同他們不能比,我再努力,最多是乙等,天資有限,無可奈何。”
  張丹說:“可恩不可小覷了自己。”
  日焺也搶著說:“可恩進步迅速。”
  可恩黯然。
  陽光下她看到父親頭頂頭發稀疏,真的不比當年,不由得想念母親,媽媽近年染發勤頻。
  “仍然沒有你媽的影蹤?”
  “日焺知道,穗姨與他有聯絡。”
  可恩把熱氣球之旅的照片取出來。
  李誌明說:“你看,如此風流快活,我卻在內地拚命吃苦,錢眼裏肮髒的鑽進鑽出。”
  高一德笑,“你是男人,應當如此。”
  大家又笑。
  高一德說:“可恩,你媽媽是美人。”
  到底是女人,那樣智慧大方,仍然關注先前那位的容貌舉止。
  可恩答:“家母是美媽,可惜沒生美女,我且自幼遲鈍,五歲未懂講話,叫她擔足心事。”
  日焺先反對,“沒有的事,可恩在我眼中一向最好看。”
  李誌明笑,“她是你妹妹,你當然那樣說。”
  張丹聽了,更加放心,這話由李誌明說出,百份百可信,可見可恩與日焺之間一點糾葛也無,她真好運氣。
  李誌明說:“今日我五十大壽。”
  “爸我們都知道。”
  可恩送上禮物。
  那是她首次期考成績,李誌明一看,老懷大慰,“嗯,不錯,但是有進步餘地,你媽知道嗎?”
  可恩黯然,“她已放棄我。”
  日焺說:“怎麽會,我幫你電傳給她。”
  李誌明說:“明日我們飛往東岸觀光,可恩,你當心自己,記得日焺與張丹是你的好朋友。”
  第二天可恩送父親到飛機場。
  李誌明唏噓,“當年可恩來的時候九個月大,手抱。”
  高一德問:“乖嗎?”
  “不乖,一直哭鬧要吃夜奶,直到三歲。”
  “什麽?”高一德駭笑。
  “真是個可怕的嬰兒,她的刁鑽直接影響弟妹不能出生。”
  “噓。”
  可恩不出聲。
  他倆走了。
  可恩回家與張丹合作收拾屋子。
  可恩把洗淨幹衣取出折好,“張丹,要是心中真正懷念一個人,應該怎樣做?”
  張丹正在吸塵,聞言關掉機器。
  她取過軟布抹塵,窗外園子裏日焺正在幫忙倒垃圾,她輕輕坐下來。
  “誰?”她低聲問。
  “在大同認識的一個朋友。”
  張丹狐疑,“你在大同一共隻逗留兩個月,那人是誰,我卻沒有印象,讓我想一想,那裏有一對年輕夫婦,他們不是本地人,還有誰?”
  “一個叫田雨的人。”
  “你們一直保持聯絡?”
  可恩搖搖頭,“石氏夫婦已經調走,此刻聽說在長安,通訊不便,我至今不知田雨下落,也許他留在大同。”
  “這是個怎麽樣的人?”
  張丹麵色凝重,可恩仿佛是她的責任,她有衣物看顧她,隻怕可恩自火坑出來,又跳進油鍋。
  她搜索記憶,就是想不起有田雨這個人。
  忽然之間,思維似油絲般鑽出,張丹衝口而出:“那個長得像鍾馗的年輕人。”
  “咦,都說他像鍾馗,你們見過鍾馗?”
  “不,是形容他外型威猛。”
  “他心細如塵。”
  “可恩,日出日落,忽明忽滅,人來人往,世事變遷,一站一站,像乘車一般,不停有人上車下車,到什麽地方去找先前的乘客?”
  可恩發呆。
  “他曾經坐在你身邊,你們曾經談得十分愉快,可是,你到了站下車,他在列車裏轟轟開出,你得去轉搭另一輛車或是另一艘船,他還留在你的記憶中,很好,那已經足夠。”
  “張丹,我們是現代人,通訊方便。”
  “不是找不找得到的問題,而是有無必要去找這個人,我也懷念小學同學楊儀與羅瑩,閑時想想兒時趣事,十分神往,尋人,大可不必。”
  可恩說:“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你是這各西方都會的時髦女,立地生根,錯不了,那些短暫會晤,叫邂逅,過去了算數。”
  “叫什麽?”
  “邂逅,即偶遇,不經意未有計劃的碰麵。”
  可恩還想說什麽,忽然看到窗外的日焺手舞足蹈,揮手叫她們出去。
  定睛一看,原來是下雪了。
  鵝毛般雪花緩緩自天空飄下,日焺奔著伸手去接,一邊叫張丹及可恩。
  張丹立刻開門去與男友會合,兩人在園子裏追逐,接著,鄰家幼童也跑出來看新雪,張丹著他們伸出舌尖黏雪。
  大同也下雪了吧。
  可恩沒有跟他們瘋,她靜靜坐下來。
  就這樣,呆在沙發上好久,直到張丹喘氣紅臉回來。
  “喲,還有家務要做。”
  可恩跳起來吸塵,張丹去開洗碗機。
  日焺開著四驅車過來,“出去吃火鍋。”
  張丹說:“我買了作料,我們在家吃。”
  “你看可恩一副納悶樣,我們出去兜兜風。”
  她倆穿上大衣。
  這時地上已有薄薄一層積雪,車子駛過,留下輪胎印子。
  張丹輕輕說:“豐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鐵。”
  日焺笑,“這兩句又出自何經何典?”
  張丹答:“我慢慢說給你聽。”
  可恩往窗外看,大同下雪沒有?
  應該,緯度差不多的地方氣候也相仿,內陸隻有更冷,孩子們麵孔凍得紅紅,穿著臃腫的棉襖,可愛如年畫裏幼兒造型。
  他們有想念李老師嗎。
  還記得李老師用英文教的三小豬寓言嗎。
  “――可恩,到了。”
  “可恩,在想什麽?”
  他們一起吃意大利菜,可恩吃了很多。
  半夜,胃氣脹,不舒服,起來找藥,書房有光,她走近。
  聽見兩把聲音輕輕說話。
  “出門一裏,不如家裏。”
  “回到家,感覺不同。”
  “往日隻覺困家裏又悶又呆,今日才知家好。”
  兩個人嘻笑。
  可恩淚盈於睫,做夢了,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她知道自己在做夢。
  她竟然聽見母親與穗姨的聲音。
  既然是做夢也不妨,好歹得走過去與媽媽說幾句話。
  可恩推開書房門。
  書房裏的人聽到腳步聲抬起頭來,正是關錦嬋與朱穗英這一對好排擋。
  可恩微笑走近,“媽媽,穗姨。”
  “咦,是可恩,把你吵醒了?”
  她們伸手拉她。
  可恩把頭埋在母親手裏,這夢境何其真實,她流下淚來。
  隻聽得穗姨說:“可恩變得又黑又實。”
  “不,有幹又瘦才真。”
  “可是肩膀寬了。”
  “為什麽不說話?”
  可恩看見母親頭發沒染好,露出絲絲雪白發腳,她何嚐不是曬黑了,雙頰許多雀斑,笑起來眼角全是皺紋。但是,卻少了昔日愁容。

  可恩忽然想起那首歌:當你遇到逆境,你可以坐困愁城,但是我情願你跳舞。母親氣色這樣好,當然是跳了舞回來。
  即使是做夢,也代她高興。
  可是,這個夢好似比往日的夢略長略真。
  “過來坐下,”穗姨說:“聽日焺說,你都改過來了,現在足不出戶,同往日南轅北轍,又懂得收拾屋子……為何沉默?”門響,日焺進來,捧著買回來的宵夜,“我胡亂挑了粥粉飯麵,”看到可恩,“可恩,她們回來了。”可恩這才發覺不是做夢,她強做鎮定,握住母親的手,一時不知說什麽才好,竟然客套地問:“玩得高興嗎?”關錦嬋也雙眼潤濕,“很開心很輕鬆,歐洲美不勝收,但是無論如何,家裏最好。”日焺把食物轉了碗取出。
  可恩盤膝坐在一旁,看著母親,很怕一眨眼她就會消失。
  她們把旅遊照片攤出來擺滿一地。
  日焺問:“為什麽不用數碼相機?容易儲藏。”
  “用照相簿也方便。”
  “幹脆擱小盒子裏,要看時整疊取出。”
  可恩縮在沙發裏不出聲,體內細胞好似逐一回暖,忽然,她打個嗬欠,伸個懶腰,蜷縮在沙發上盹著。耳邊母親說:“咦,睡著了,奇怪,也不說話,也不吵鬧,象換個人似的,應當高興,但是見她長了靈性,反而傷感。”第二天醒來,可恩發覺自己還在沙發上,身體壓著一條肩膀,已經麻痹。她想起昨夜的事,連忙跑上樓去找母親,一看,睡房是空的,不禁失望。隨即聽見園子裏有人說話,可恩自露台看下去,原來是母親與園丁在商量不知什麽,她放假這段日子,園子荒蕪了。可恩鬆口氣,媽媽的確在家。
  以後可得好好珍惜她。
  她假裝什麽也沒有發生過,梳洗更衣上學。
  在門口碰到母親,輕輕說:“今日下午沒有課,媽媽等我一起吃飯。”
  “穗姨會過來做沙鍋魚頭。”
  可恩把車開走。
  她母親目送小小車子離去。
  園丁掘地種鬱金香球莖,關錦嬋斟杯熱茶,坐在小客廳裏沉思。
  老朋友朱穗英來了,挽著一籃菜。
  錦嬋說:“可恩說會回來吃飯。”
  “嗬,真是難得,那我得少放辣椒,他們土生兒不能吃辣。”
  錦嬋發呆。
  穗英張羅起來,一邊說:“昨晚我看一個電視清談節目,大開眼界,原來根據統計,英國此刻有三千五百萬個三十五歲以上的獨身女子,她們是寡婦或失婚或從來未婚,正尋找約會對象。”錦嬋放下杯子,哼一聲。
  穗英笑,“西方女子的確比較天真,其實不是沒有適齡男子,不過三十多歲的男人通常喜歡約會二十餘歲活潑無包袱青春女,你說可是?”錦嬋仍然唔一聲。
  “我早已放棄約會這件事。”
  她以熟練手法切好蔥薑,把大魚頭取出衝洗。
  “幸虧,還可以為孩子操心,苦中作樂,有個寄托。”
  關錦嬋感慨說:“你看,誰沒有誰不行呢,我毅然離家,滿心內疚,晚晚輾轉反側,擔心可恩,還以為她會燒通屋頂,可是你看,她反而清醒過來,井井有條,升上大學,由此可知,我全是瞎操心。”“你幸運才對。”
  “可恩天良未泯。”
  “聽日焺說,可恩完全擺脫陋習。”
  “是什麽導致如此巨大改變?”
  “還記得她五六歲是最喜愛粉紅色嗎,到了十二三歲,忽然全身藍黑,一年級又說班上男同學中與弱智兒班哲民最要好,過了一年,問起他,她茫然無頭緒。”錦嬋微微笑,“你呢,你可喜歡來自北方的張丹?”
  穗英開始炸魚頭,喳一聲,香氣四溢,她擱上鍋蓋。
  “喜歡有用嗎,不喜歡又有用嗎。”
  “張丹聰敏上進用功。”
  穗英說:“我喜歡可恩。”
  錦嬋哧一聲笑,“可恩有什麽好?”
  “家底清白,自小認識,又有妝奩。”
  “隻有你看好她,偏心,其實她來自破碎家庭,個性孤僻,剛自深乙水(?這字怎麽拚?”)裏爬出來,尚未度過危險時期。”
  穗英歎口氣,“哪由得你我說什麽話,我們凡事仆心仆命全力以赴,尚有不妥,深夜關起門飲泣,怎可責罵,他們來到這個世上,又不是為著滿足那顆可憐的心。”
  錦嬋不停點頭,“看得那樣開又有這樣的智慧,差不多了,你會得到母慈子孝的正果。”
  她們兩人先是苦笑,繼而大笑,幾乎沒落下淚來。
  粉皮大魚頭也差不多做好了。
  錦嬋忽然有所發現,“你看這妝奩的奩字,像形,似一隻大櫃裏裝滿財物。”
  “可不是,擁有這隻大櫃的女孩特別矜貴可愛。”
  錦嬋說:“張丹勤奮向上,這種優良質素,亦是妝奩。”
  穗英感動,“錦嬋,你真的開明。”
  “你我已屆中年,一定要有智慧,切忌長上一對狗眼,嫌人家女兒這個那個。”
  “是是是。”
  “噓,我聽見車聲,可恩回來了。”
  標準母親,得付清所有帳單,洗熨所有衣衫,還得叩頭如搗蒜。
  門外不是可恩,她們又鬆弛下來。
  可恩一點多才回來,麵色牶塚?簧?幌臁?br />
  據她說,今晨同講師爭執,皆因一篇閱讀報告,自覺應當有甲,卻仍然拿了個乙。
  錦嬋輕輕說:“乙也很好。”
  可恩握緊拳頭,“如果乙已夠好,為什麽還有甲等?”
  朱穗英答:“因為有狄更斯及羅倫斯呀。”
  母女一聽,忍不住大笑起來。
  “吃飯了吃飯了。”
  許久沒有為功課同女兒爭執,這次剛相反,不是母嫌女做得不夠好,是女兒嫌自己分數不足。
  關錦嬋有點呆,不相信這是真事。
  可恩胃口好,吃完還要拎走。
  “魚冷了腥氣,這是給誰?”
  “張丹最喜歡這個。”
  “我改天做給她吃,你別把殘羹冷飯請人。”
  朱穗英乘機問:“你同張丹是好友?”
  “生死之交。”
  穗英笑,“嘩,這麽嚴重。”
  可恩挽起半個魚頭出門去。
  錦嬋雙手抱胸前,“可恩為什麽對我倆這樣客氣?”
  “你老人家難侍侯,一會嫌吵,一會嫌靜。”
  “我同你出去看場電影吧。”
  “有無愛情喜劇?”
  “隻有科幻打鬥。”
  “那麽,不如去看太陽雜技團:我上網去找一找有無票子。”
  那邊,可恩把魚頭拎到小公寓時還是熱的。
  張丹問:“朱阿姨有無說到我?”
  “穗姨不會在小輩前講是非。”
  張丹邊吃邊點頭,“每次吃鮭魚便知道上帝偏愛這個國家的人。”
  “也偏愛你。”
  “可恩,更加珍惜你。”
  “是,否則脫一曾皮都不夠,得重新投胎。”
  張丹說:“我真想念母親。”
  “你倆一向親厚,叫人羨慕。”
  “明年暑假,我想回去探親。”
  “那麽,寒假及清明得打工儲錢。”
  張丹說:“我是學生,不能做工。”
  “我們在聖誕及新年假期代客照顧幼兒,可以賺一筆,那些年輕父母希望外出鬆一鬆,我們設計宣傳單張,收錄五名嬰兒,通宵照顧,每位一百五,你已有來回飛機票了。”
  “五名那麽多!”張丹駭笑。
  “超過五名需政府執照,否則大可收足十名。”
  “我們應付得了嗎?”
  “把日焺也叫來,總動員。”
  張丹笑得彎腰,“日焺哪會照顧幼兒。”
  她們沒想到反應這樣熱烈,單張貼到社區中心,申請電話蜂擁而至,一天接三十多個,逼不得已,答稱名額已滿,可是家長苦苦哀求。
  還有不少父母索性上門視察,對李宅清靜整潔環境十分滿意,竟詢問可否長期托兒。
  關錦嬋大吃一驚,“這時怎麽一回事?”
  可恩笑嘻嘻報告。
  “此事不可行!責任太大,手忙腳亂,易生意外,全是你的主意?”
  可恩像被潑了一盤冷水,嘴角露出昔日倔強:反正隻要是她的主意,父母一定全推翻,連根拔起。
  錦嬋看到女兒不滿,連忙陪笑,“你需要零用?”
  “張丹想回家探親。”
  “嗬,我明白了,這樣好吧,我送張丹飛機票。”
  可恩不出聲。
  此刻的李可恩脾性到底不一樣了,她輕輕說:“張丹不會收取你的禮物,她不喜不勞而獲。”
  “啊,這倒值得敬重,”關錦嬋忽然好說:“也罷,育兒,我的確還有點經驗。”
  可恩鬆口氣,“謝謝你,媽媽。”
  “這件事也得詳細計劃。”
  “當然。”
  “首先,應征人數這麽多,你打算照顧什麽年紀的孩子?”
  可恩想一想,“越小越好,毛毛頭,不會走路不會動,放床上,睡醒由父母把他們接回去。”
  錦嬋笑得彎腰。
  “不是嗎,小孩會講會跑才麻煩呢。”
  “可恩,”她媽媽坐下來,“你有朝一日也會結婚生子。”
  “是,”可恩攤攤手,“遙遠的某一日。”
  “帶孩子,任何階段都不容易。”
  可恩答:“聽說教功課最繁瑣辛苦。”
  “子女不接受父母好意最叫人難過。”
  可恩低頭不語。
  過一會她大聲說:“所以我隻選幼嬰,需約見麵試,專挑胖嘟嘟。”
  “我可否提供小小意見?”
  “關保母請說。”
  “這將會是漫長一夜,請父母自己攜帶奶粉、衛生用品、更換衣物。”
  可恩一一記下。
  “還有,隻得收錄三名學生,做得好,新年再來,切莫貪心。”
  “多謝忠告。”
  可恩高高興興的去上課。
  朱穗英下午來喝茶,“什麽?自下午六時照顧到翌晨六時,每位收百五,有這樣天價,我怎麽不知?”
  “你以為容易做?”
  “嘩,手揮目送。”
  “不是你我,保母是可恩與張丹。”
  穗英說:“養兒方知母辛苦,讓她們試試便知。”
  錦嬋笑,“聽可恩說,育嬰至簡單,放床上偶然去看一看便可。”
  穗英答:“家有保母,的確如此。”
  “我也有條件雇傭保母,我情願親手帶。”
  她倆翻出孩子幼時照片,其味無窮,整個下午消遣。
  “啊,真懷念他們幼時模樣,‘媽媽媽媽你在什麽地方’,纏著我們不放,那真是母親的流金歲月,半夜也不放過,過來擠在床角,然後忽爾長大,走得人影全無,叫母親擔驚受怕。”
  “你神經過敏,與人無尤,千萬別把帳算子女頭上。”
  “是是是,穗英,聖誕節你沒有好去處吧,過來做督導。”
  “我約了俊男跳舞,不過,可以推卻,屆時見。”
  真沒想到李可恩會在大節代人照顧幼嬰。
  就是去年罷了,她自十二月廿四夜便一去無蹤,捱到十二月廿地六晚,滿眼紅絲的母親隻好去派出所報警,回到家,發覺女兒呼呼入睡,身上還穿著舞會紗裙。關錦嬋覺得自己已經十分蒙恩。
  當夜,幼兒由年輕父母送來。
  都說:“已經洗過澡了,出門之前喂過一次,應該在十點鍾左右多吃一次才睡,拜托你們,一年一度,我們也想鬆口氣跳個舞。”
  口氣非常可憐。
  三名嬰兒自三個月到六個月大不等,兩男一女,雪白粉嫩,十分可愛。
  可恩往手心吐一口涎沫,搓一搓手,說:“工作開始。”
  說也奇怪,父母在時笑嘻嘻,父母一走,三嬰便放聲大哭,震耳欲聾。
  張丹嘖嘖稱奇,“這樣小小身軀,發出如此震音和鳴,了不起,簡直媲美梵啞鈴。”
  哭都還不要緊,忽然又吐得一身,隻得逐個剝下衣服洗澡更衣,這時可恩發覺嬰兒會得抗議蠕動,滑不溜手,嚇得大叫,驚出一身冷汗。其中一名忽然排泄,可恩一看,更加厲聲慘呼。
  關錦嬋放下報紙,走進去一看,輕描淡寫說:“你去用消毒梘洗手,這裏我來。”她手勢熟練,立刻洗淨一名,換上衣裳,教張丹做第二名,各自又喂了溫水,開了收音機播放輕音樂,抱在手臂中。小小身軀溫暖地貼在大人胸前都靜了下來,這時可恩才洗淨雙手回轉,一額汗。

  張丹取笑她:“恭賀你一手黃金。”
  可恩說:“我永遠不要孩子。”
  她母親笑,“帶回家來,我幫你照顧。”
  可恩突然感動,“真的,媽媽,我那麽可怕,你不嫌棄?”
  關錦嬋過一會兒答:“你隻不過任性點。”
  可恩偷偷流下淚來。
  這一百五十元不易賺,三人忙得手不停,午夜朱穗英來接更,錦嬋才能去睡一覺。張丹急急抽空去洗嬰兒衣物。
  “這些不是由他們自己做嗎?”
  “服務好一點,下次又有生意上門。”
  “是,是,快去烚奶瓶。”
  熬到淩晨,已經筋疲力盡。
  “唉,真不敢再忤逆老媽。”
  “真沒想到如此辛苦。”
  “我們是生手。”
  “她們年輕時初生孩子,也是生手呀。”
  “日以繼夜,沒完沒了,嘩,非人生活,怎麽做得到。”
  “希望他們父母明天準時來接。”
  朱穗英聽了隻覺好笑,一聲不響。
  淩晨三時,她們總算睡了一覺。
  一早關錦嬋下樓來看,隻見可恩與張丹累得東歪西倒,呼呼入睡,嬰兒們堆在一起,怕他們滾動,用枕頭圍住,朱穗英在沙發打盹。
  關錦嬋輕手輕腳,可是其中一個嬰兒轉身,小眼睛睜開,發覺天已亮,肚子餓,嘩一聲哭起來,他同伴夢中驚醒,不甘人後,亦放聲大哭。
  可恩跳起來,大喊救命。
  她與張丹連晚飯都沒有時間吃,饑腸轆轆。
  兩個熟手媽媽連忙加入喂奶。
  可恩忽然想到自己也是這般一點點,小小蟲子般除出哭與吃一無所知,由媽媽奶大,怎可對她無禮,叫她傷心。
  可恩忽然抱住母親,“媽,對不起。”她飲泣。
  母女緊緊擁抱,關錦嬋覺得苦盡甘來,不禁流淚,張丹想念寡母,亦忍不住哭出聲,朱穗英則感動得眼紅,屋裏全是哭聲。
  朱阿姨點頭說:“這件事原來有這大啟發性,辛苦一場也值得。”
  “嗬,六點鍾了,”張丹抬頭說:“家長要來了,快把他們整理一下。”
  朱阿姨又笑,“裝修門麵。”
  寶刀未老,她手腳爽利,立刻幫嬰兒洗臉清潔,撲上粉,又變得香噴噴,接著又忙著收拾房間。
  有一個幼兒喝奶特別慢,由可恩抱著喂。
  忽然門鈴響起,各人都在忙,張丹說:“他們來了,可恩,你去開門。”
  可恩一手抱嬰兒,一手抹掉淚痕,蓬首垢麵,雙目紅腫,心裏想,那些家長隻顧領回小孩,才不理會保姆是否穿著隔夜運動衫袂。
  門一開,卻不是家長。
  冬季晨曦,天空還黑漆漆,路燈下看見飄雪,門外站著一個年輕男子。
  他們兩人齊聲哎呀一聲叫出來,可恩連忙關上門。
  張丹問:“誰?”
  “陌生人。”
  “不可把嬰兒交給他們父母以外任何人。”
  朱阿姨也走到大門前,“怎麽有個陌生男人在門外?滿屋婦孺,形勢不妙,我去叫日昇過來。”
  關錦嬋說:“我看看他找誰?”
  她隔著門問:「找誰?」
  「對不起一早打擾你們,我找李可恩。」
  大家轉頭看著可恩。
  可恩還抱住嬰兒,辛苦了一晚,饑寒交逼的她意誌力薄弱,她搖搖頭,「我不認識他。」
  朱穗英說:「我從後門出去同他說話,啊,日昇來了。」
  吉普車停好,日昇惺忪下車。
  關錦蟬不由得說:「家有壯丁多好。」
  隻見日昇走上前去,很客氣與陌生人說幾句,兩個年輕人握手,然後,日昇按鈴。
  張丹打開大門。
  日昇笑說:「可恩,這是田雨,你在大同的朋友,他路過這裏,前來探訪。」
  張丹立刻知道這即是李可恩心中掛念的人,轉頭看著可恩。
  隻見可恩一臉茫然,手中奶瓶撲一聲掉到地上,滾到一邊,嬰兒見到嘴美食忽然不見,不服氣大哭起來。
  這是的可恩活像收容所那些年幼無知的未婚媽媽,不修邊幅,但求母子生存。
  門外年輕人也發呆,這是李可恩?發生什麽事,她為何手抱哭泣嬰兒?
  日昇連忙說:「請進來喝杯咖啡。」
  他帶著客人進廚房去。
  朱穗英鬆口氣,「看樣子不是壞人。」
  關錦蟬也說:「肯上門來見家長的年輕人總算不錯。」
  這時可恩如夢初醒,她看著宛如印支難民般模樣的自身,不禁嗚咽。
  張丹推她,「快,快上樓梳洗。」
  一言提醒了可恩,她放下幼兒,飛撲到樓上沐浴更衣。
  十分鍾後她匆匆下來,心情複雜,唉,什麽時候不好來,偏偏挑這個尷尬時分。
  這時,嬰兒父母也上門來領回子女,他們還穿著昨夜的晚裝,身上略有酒氣,但顯然玩得十分高興,一邊付款,一邊道謝。
  把孩子緊緊擁懷中之餘,又打探新年可否再來一次,張丹把他們名字優先登記。
  「放在你們處真放心,聖誕快樂,上帝保佑你家。」
  「孩子不太頑皮吧,下雪了,是個白色聖誕呢。」
  「許久沒玩得這樣盡興,唉,真沒想到做了母親之後什麽都得放棄,祝你們聖誕快樂。」
  一家一家的走了。
  關錦蟬關上門,籲出一口氣,「我去做早餐。」
  日昇與田雨從廚房捧著咖啡壺出來。
  田雨抬頭。
  這才是李可恩呢:濕發攏到腦後,露出小臉大眼,神情冷冷,但盼望的眼神透露豐富感情。
  可恩看著田雨,「你的胡須呢,相貌完全不同,一時沒把你認出來。」
  他靦腆笑。
  可恩終於說:「田雨你好。」
  「可恩你好。」
  張丹同日昇說:「我們到廚房幫忙。」
  她把他拉到一角。
  日昇悄悄說:「看可恩神色,這不是普通朋友。」
  他倆到書房看早晨新聞。
  偏廳隻剩可恩與田雨兩人。
  可恩說:「胡須不見就不像鍾馗了。」
  他還是笑。
  可恩說:「事先應該給我一個電話。」
  他答:「預約的話,隻怕屆時沒有勇氣上門,一早來敲門,希望你在家,沒想到叫你受驚。」
  可恩想張嘴說話,又合攏。
  田雨先主動:「我這次來是公幹,同聯合國兒童組織商討適齡兒童失學問題,會議一月二日開始,一共兩天。」
  可恩點點頭,「住在什麽地方?」
  「牧師家。」
  可恩鼓起勇氣,「我們這裏也有客房,來而不往非禮也,隨時歡迎你。」
  「我並沒有招呼你。」
  「記得嗎,在大同,」可恩微微笑,「我們好像還沒有說完話。」
  「我在想,可恩,我仿佛需要向你解釋一件事。」
  「嗬,是嗎,其實我打算最遲在暑假到大同探訪同學們。」
  「他們很好,我這裏有照片。」
  相中孩子個個健康快樂。
  「石農先生夫人怎樣?」
  「哎唷,你看我,顛三倒四,陳航千叮萬囑,叫我問候,你看她近照,腹大便便,你還穿著她給你的毛衣,由此可知沒忘記我們。」
  可恩拉緊毛衣衣襟。
  她看著陳航照片,「胖了,胎兒是男是女?」
  「他們不計較。」
  可恩由衷代他倆高興。
  兩人絮絮談個不停,像是有說不完的話。
  可恩從來沒有這樣的感覺,她腦海中忽然出現知己兩個字,想必就是這個了。
  心中盡有芥蒂,可是不礙她傾訴,她想把年輕一生中每一個細節告訴他。
  這時媽媽來叫:「早餐做好了。」
  家裏忽然熱鬧起來,一共六個人吃早餐,真是前所未有盛況。
  自從李誌明離家,大宅冷清孤寂,一間屋不是一個家,到今日才有人聲。
  關錦蟬努力招呼客人。
  中年婦女目光淩厲,輕輕一瞄,便知底細,她先看年輕人雙手,嗯,這是對半勞動手,略微粗糙,無傷大雅,男子漢應當豪放,細皮白肉反而不妥。
  他五官端正,皮膚情節,沒有瘡沒有疤,這也叫阿姨放心,她見過斷眉少年,嚇煞人。
  額外分數是明亮雙目以及筆挺鼻子,已可打65分,如果學曆及事業均上軌道,又添二十分。
  錦蟬不僅挪揄自己:當年她本人挑選對象之際,為什麽似亮眼瞎子,為什麽做不到目光如炬?
  她訕笑自己。
  吃完早餐,可恩輕輕對媽媽說:「我出去一會。」
  什麽,可恩居然問過媽媽?錦蟬突然哽咽,可恩十五歲之後不再征詢她的意見,今日又自然而然地恢複尊重,錦蟬佯裝若無其事,「一起回來吃晚飯。」
  可恩點點頭。
  日昇乘機說:「媽媽,我與張丹頁出去走走。」
  朱穗英幹脆放下盤碗,「唏,聖誕翌日,萬物半價,錦蟬,我們也出去逛街購物。」
  錦蟬笑說:「我不需要什麽。」
  「我們不是買必需品,來,一起出門。」
  丟下一屋亂糟糟,他們分兩架車出門。
  在旅遊區分道揚鑣,錦蟬與穗英象軋廊會似在唐人街買了菜同雞煮湯,再挑了若幹海鮮。
  天氣冷冽,微微飄雪,她們挽著籃子回車。
  忽然一個赤足女子攔住,「好心太太,賞杯咖啡。」
  隆冬,女子穿單衫,頭發糾結,體無完膚,全是淤青疤痕針孔。
  往日,錦蟬對這種人避之則吉,會即刻低頭繞道而行。
  今日,她想法不同,她伸手入袋,剛好有海鮮檔找回來的零碎鈔票,她取出放在女子手中。
  「好心太太,新年快樂。」
  女子像幽靈般閃走。
  穗英詫異,「杯水車薪,還不夠她一日頂癮。」
  錦蟬感喟。
  她挽起好友手臂,「我們回家。」
  進了門,還聞到昨夜嬰兒氣息,耳邊仿佛還有他們嗚嗚哇哇哭泣著。
  穗英笑說:「事先演習,將來帶孩兒就是這個模樣。」
  「你願意育孫?」
  穆英充滿盼望,「求之不得。」
  錦蟬答:「我也是賤骨頭。」
  「親家不會同我們爭吧。」
  「這又不是好差事,誰會同你爭?」
  兩個中年女子忽然得到盼望。
  自一千年前華裔婦女就有這樣的愚忠:婚姻不如意還有子女,他們不稱心也不要緊,還有孫兒,一生幸福希望就寄托在親人身上,很多居然也如願得償,後來者更加深切渴望……
  「你看田雨這人怎樣?」
  「硬錚錚鐵漢。」
  「對可恩來說,他會不會太深沉一點?」
  「兩個人都孩子氣的話,誰照顧誰呢?」
  錦蟬沉吟:「你說得也對,哎,不知這個人的底細呢,我喜歡日昇,自小看到大。」
  穗英笑,「日昇有什麽好,三日兩頭換女伴,崇尚種族和諧,穿沙龍及穿沙厘的女友都有。」
  錦蟬苦笑。
  「喂,兩老快動手收拾地方吧,孩子們就快回來吃晚飯了。」
  不負所望,四人中來了三人。
  錦蟬問:「田雨呢?」
  「他跟牧師去教會廚房幫忙招呼街童吃一頓熱飯。」
  張丹惻然,「聖誕也不回家?」
  「有家的不叫街童。」
  張丹說:「真沒想到西方先進社會,聯合國十年來選為最理想居住城市,也有這樣多難題。」
  日昇回應:「真叫你三思可是。」
  關錦蟬問女兒:「可要留菜給田雨?這雞腿可以做一碗麵等他。」
  可恩沒有回答。
  她真的累了,喝了半碗湯眼皮都抬不起來,上樓咚一聲掉床上。
  日昇與張丹告辭,跟著朱阿姨回家。
  雪越下越大,景色像煞明信片上白色聖誕。
  有人按鈴,原來是一位年輕牧師送田雨前來。
  錦蟬力邀兩人進來喝碗熱湯。
  「你倆還沒吃過飯吧?」
  牧師搔搔頭,「三百多人吃過了。」
  「街上有那麽多流浪兒?」
  「隨時隨地都有這個數目。」
  關錦蟬招呼兩個年輕人。
  王牧師說:「啊,從未吃過這樣香的湯麵。」
  錦蟬說:「可恩已經睡熟,可要叫她?」
  田雨連忙說:「我明天再來見她,多謝阿姨善待我們。」
  「那裏,可恩的朋友即是我的朋友。」
  年輕王牧師笑,「可恩朋友的朋友,即是我,也因此得福。」
  那麽會說話。
  牧師放下名片,「請關女士到我們教會來。」
  錦蟬取出甜品水果。
  牧師感喟:「街童對我說,他們有三個願望,均與名利與成就無關,一是天天有熱飯吃,二是有幹淨衣服穿,三是獲得尊重。」
  錦蟬惻然。
  他們大抵不知道,一步之差,可恩就會朝那條路走,剃刀邊沿,可恩被救了回來。
  這時,田雨咳嗽一聲。
  王牧師醒悟,「嗬,對,田雨有話說。」
  錦蟬奇問:「這是怎麽一回事?」
  「關阿姨。」田雨開口:「我想得到你同意,我可否與可恩做朋友。」
  錦蟬感動了,特地帶了牧師上來作保人,正式征求阿姨統一。
  他口中「做朋友」即是外國人口中的約會吧。
  她這樣答:「可恩尚未定性。」
  牧師加一句:「我會管教田雨。」
  關阿姨笑了,「年輕人正常社交,我沒有反對之理。」
  田雨鬆口氣,如釋重負。
  這時,王牧師向田雨使了一個眼色,「田雨,你好像還有話要說。」
  錦蟬暗暗叫一聲糟糕,莫非他有案底,一顆心直沉下去。
  田雨囁嚅說:「我離過一次婚。」
  錦蟬一聽,反而輕鬆了,她看著田雨,難得這人願意坦白,倒底離婚不是稀罕事,她也離過婚。
  錦蟬問她:「有子女嗎?」
  田雨搖頭,「沒有孩子。」
  錦蟬心想:那又好得多。
  但是對田雨印象稍微打了折扣,對婚姻草率,一次之後難免還有二次,漸漸成為結婚專家。
  是,關錦蟬也離過婚,沒有道理隻準她離婚,可是每宗個案不同,當事人總覺得他本身情有可原。
  王牧師這時說:「田雨的事我知道一二,他倆誌向完全不同,摩擦漸多,生活痛苦,隻得毅然分手。」
  錦蟬想起,「可恩不是第三者吧?」
  田雨說:「分居年餘,我才在大同認識可恩。」
  「你同可恩又什麽地方投緣?」
  田雨這樣說:「她有一顆皎潔的心。」
  關錦蟬感動鼻酸,有人這樣讚美她的可恩,世上除出她的父母,原來還有第三個欣賞可恩的人。
  王牧師輕輕說:「田雨,請說得具體一點,那樣虛無飄渺的形容很難聽懂。」
  沒想到那秀麗的中年太太擺擺手,「我明白。」
  牧師詫異。
  關錦蟬說:「田雨,歡迎你來我家。」
  兩個年輕人放心,他們站起來告辭。
  「時間不早了。」
  推門出去一看,大雪紛飛,足足尺餘深,深夜鏟雪車沒出動,牧師開的又是老爺車。
  錦蟬取出車匙,「用我的吉普車吧。」
  兩人道謝而去。
  錦蟬關上門,上樓去看女兒。
  可恩小小麵孔一半露在被褥外,單純地仍然似十一二歲模樣,她輕輕撫摸女兒頭發。
  錦蟬也睡了。
  第二天一早有人按鈴,原來是朱穗英。
  她說:「大假人人休息,我無處可去,每逢佳節,特別淒苦。」
  錦蟬笑:「還有我陪你呢。」
  「日昇回學校去幫張丹做功課,」穆英寂寥,「可恩在家嗎?」
  「一睡醒必定出去,你我同病相憐。」
  她倆大笑起來。
  「華文報社請人呢,你有無興趣采訪社團消息?」
  「華文報章此類新聞實在太多。」
  穗英說,「如果有條理地當義務報告--」
  「穗姨早。」
  可恩起來了,已經梳洗,穿上運動衫褲。
  「穗姨一整晚都在這裏?昨夜我聽見有人談話。」
  穗英問:「你一早就出去?」
  話也沒說完,可恩在等的人已經來了。
  錦蟬想:嗬,她年輕的時候也是這樣,什麽都從頭說起,有人愛聽,有人願意借出雙耳,何樂而不為,漸漸說的話不再有人要聽,配偶知道她想發牢騷,立刻避開,她在樓上,他退到樓下,她在地庫,他又走到書房,或是索性上街去竟日不返。
  她知難而退,把話藏心裏,一顆心變得似鐵般硬,鉛般重,真是,有人願意聽,為什麽不說?
  半晌,他倆推門進來,「媽媽,我們到圖書館去,不回來吃午飯。」
  錦蟬揚揚手,「去吧。」
  穗英站起來,「我們去遊泳。」
  「什麽?」
  「社區中心新建暖水泳池用臭氧消毒,不知多先進,一試為快,喂,你我一定要自得其樂,苦中作樂,千萬不可窩在家中傷春悲秋。」
  「哎,濕漉漉又要洗頭--」
  「照去不誤。」
  她拉著老友出門。
  那一邊,可恩把車子駛到公園觀景點停下。
  他們走到長凳坐下。
  可恩問田雨:「你想說什麽?」
  「我在美國東岸找到工作,將為移民部工作。」
  可恩嗬一聲,不用走半個地球去探訪他了。
  可恩深覺幸運,又不想露出這份欣喜之色,不自覺說:「Oh really。」
  田雨笑了,可恩教他用過這言不由衷的兩個字。
  「放假我會來探訪你。」
  「可恩,能否轉校?」
  可恩為難,「我不舍得母親。」
  「我明白,你考慮一下。 」
  「我比別人特別虧欠媽媽,我想伴她度過這兩年,畢業後往東還是往西就難說了,需看何時有糧草。」
  田雨看著她,「口角忽然像大人了。」
  可恩輕輕地把頭靠在他肩膀上。
  這時,有一對年輕遊客走近,一看就知道是東洋人,打扮得一絲不苟,是對情侶,正在鬧意見。他們坐在隔壁一張長凳上低聲爭執。
  雖聽不清楚,也知道不過是為著芝麻綠豆事。
  --「為什麽嫌我破費?」
  「買那麽多,怎麽抬回家?」
  「又不用你操勞。」
  「行李超重。」
  「不用你管。」
  可恩笑起來。
  兩人不好意思,走到遠處去繼續爭吵。
  東洋人問題不大,可恩覺得她與田雨有障礙。
  可恩說:「不如你在西岸找工作。」
  田雨意外,「全球經濟環境欠佳,我又不是頂尖科學人才,工作不好找。」
  「那麽,繼續進修。」
  「不,」他搖頭,「我不做職業學生。」
  一連串不,叫可恩低頭,半晌她按住他的手,「我們別學日本人,我們不吵架。」
  兩人去吃早餐,可恩把他帶到一家鬆餅店,一推開門,已經香得發暈,在小圓台坐下,各自叫了咖啡,可恩在餅上大澆楓樹糖漿,她勺了一羹送到田雨口中,田雨以為膩得無法下咽,可是偏偏清甜可口,他吃了許多,駭笑說:「真不能天天吃,會變胖子。」
  可恩笑:「媽媽怎麽講?人生苦短,先吃甜品。」
  田雨伸出手去,「可恩,我願意等你。」
  「是因為我有個好媽媽?」
  「因為你年輕。」
  「我比別的同齡女幼稚,你看張丹,比我懂事。」
  「各有各優點。」
  「畢業後我會跟著你走。」
  「這是諾言,你需緊記。」
  過兩日,田雨到東岸去了。
  關錦蟬觀察了幾日,見女兒仍然上學放學,並無異象,才算放心。一次外出,她感慨地對穗英說:「現在好像也會考慮到母親的感受了。」
  「恭喜你。」
  錦蟬抬頭問:「這是什麽地方,我們為何來這裏?」
  「這是一位老太太家居,她教授夏威夷土風舞,我帶你來跳草裙舞呢,既是運動,又是消遣。」
  「我不跳。」錦蟬抗拒,「成何體統。」
  「你再說一個不字,我丟下你不理。」
  「跳草裙舞?」
  「是,需扭腰顫臀,款擺雙臂,兼送秋波,都是你急要學習的基本功。」
  錦蟬沉默一會,「你說得對,我情願跳舞。」
  她伸手去按門鈴。
  假期之後,張丹像開了竅,功課突飛猛進,她對可恩說:「都是日昇功勞,他幫我補習。」
  可恩一本正經說:「在我們這裏,男同學若放時間心血幫你做功課,你得報答他,以身相許。」
  「啊,」張丹以外,她留意可恩表情,看到她嘴角露出一絲笑意,「你說笑。」
  「千真萬確。」
  「複活節他會陪我回家探親。」
  「那多好,日昇還是第一次到北京。」
  「可恩,你也一起來。」
  「我要陪兩位媽媽,也許與她們到箱根浸溫泉。」
  兩人不知不覺走進錦川飯店,門外依然客似雲來,一大班人在排隊,出來兩個,才準進去兩個,門外豎著牌子:「等候時間十五分鍾。」
  「放假許久沒來。」
  「今天吃什麽?」
  前邊有學生轉身代告。「紅燒獅子頭,清炒豆苗。」
  「嗶,輪半小時也值得。」
  可恩與張丹站定輪候。
  可恩忘記戴手套,覺得冷,朝手心嗬氣,張丹脫下一隻手套給她,「友誼永存。」她說。
  可恩點點頭,「永遠好友。」
  不一會就輪到她倆,小小店堂整潔如故,一坐卜來夥計便殷勤招呼,獨是不見老板娘。
  張丹說:「一進錦川,有點像回到家似,思鄉時可以解渴。」
  可恩不出聲。
  一夥計麵孔陌生,這位兄弟,老板娘呢?」
  「她,早去看醫生,剛剛回來,你找她?」
  張丹答「問候一聲,她身體無恙吧。」
  「一定是老客人,咦,她來了。」
  隻見老板娘一臉笑容走出來,一兩位好,許久不見。」
  可恩看著楊威,發覺她穿著鬆身衣服,很明顯腹部微攏。
  嗬她懷了孩於。
  她親手替可思斟茶,「李小姐好嗎,我老是覺得我們仿佛在別的地方見過。」
  張丹笑,「我們自去年開始就在這裏吃飯,你又幫她打過架。」
  老板娘想一想,「不,不是這樣,也許是紐約,李小姐住過紐約?」
  可恩微笑搖頭。
  張丹問:「老板娘要多休息,預產期是明年吧。」
  「明年五月。」
  張丹詳細詢問:「是男是女?」
  「照過超聲波,是孿生兒,一男一女,醫生是廣東人,寫了一個[子子]給我,我一輩子沒有這樣開心過。」
  旁人可以分享到她的快樂。
  「你們吃飯,要多來嗬。」
  楊威又去照顧別人。
  她整張臉圓潤,不再見棱角,昨日種種,已隨昨日死,今日的楊威一心一意準備做雙胞胎的母親。
  自飯店出來,張丹說:「兩個幼嬰,很辛苦。」
  「她很能幹,應付有餘。」
  「以後不大會在店裏看到她。」
  「複活節你速去速回,返來即大考,又一年結束。」
  過兩日,可恩換上裙子,預備外出。
  被母親看到,「去哪裏,」大吃一驚,「穿得這樣暴露,外頭零度,你不怕肺炎?」
  可恩即時反應:「同學生日,大家去喝一杯,有什麽稀奇,外罩大衣,我又不是這樣出外,肺炎因細菌感染,與吊帶裙無關。」
  「我說一句,你說十句。」
  可恩悻悻然,「你也不止說一句。」
  咦,一切恢複正常,母女又開始吵嘴。
  「張丹不與你一起?」
  「她有她忙,她不是我的影子,我也不是她的包袱。」
  「我有那樣說嗎?你把話硬塞進我嘴裏,幾點回來?」
  「盡興才返。」
  「十二點好回家,莫叫我久等。」
  「媽媽,大學生還有宵禁?別自尋煩惱可好?」
  「你一日住我家,我一日可以管你。」
  「我的天。」
  可恩披上外套,找到車匙,拉開門出去。
  她母親追上來,「可恩,在酒吧,當心有人落蒙汗藥迷暈你。」
  可恩不耐煩大聲答:「明白了。」
  「別開快車,別喝酒。」
  可恩的車子已經一支箭般射了出去。
  可恩微笑,出了馬路,她小心慢駛。
  多好,隻有親生母女才可以把以前恩怨一筆勾銷從頭來過。
  一切還有得救。
  關錦蟬關上大門上樓,經過女兒房間,哎呀一聲,隻見一床一地都是衣服,雜亂無章,鞋子手袋到處去,來不及收拾就出去赴會。
  同從前的可恩一模一樣。
  錦蟬替女兒把衣服逐件拾起掛好,不久之前,她還擔心可恩從此變得拘謹憂鬱,原來沒這樣的事。
  回頭的可恩,也還是從前的可恩。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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