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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門四傑遺韻千秋

(2017-02-22 22:35:03) 下一個

                謝門四傑遺韻千秋

 

                                            ——王亞法

  

  

 

                 開卷先說錢名山

 

   謝玉岑、謝稚柳、謝月眉、謝伯子,謝門四傑。

   喜餘生有緣,和謝家後三傑結識,歎餘生亦晚,未能謀麵玉岑公,麵聆謦欬,隻能從乃弟“壯暮翁”的口中,談起“我老兄”的瑣碎軼事,抑或從書縫間尋覓點滴。

   啟說謝門軼事,繞不開一個重要人物,謝門四傑的開山祖——錢明山夫子。

錢名山(1875—1944)名振鍠,江蘇武進人,十六歲中秀才,十九歲中舉人,二十九歲成進士。戊戌變法時,曾隨康有為公車上書,變法失敗,眼看軍閥混戰,國是日非,便隱居鄉裏,在“寄園”設館授徒。寄園的教育,注重道德與文章,強調愛國,愛民族,捍衛中華道統,教材以經、史、子、集為主,同時對書法、繪畫、音樂、詩詞也很注重……

寄園培養出了不少江南才子,年輕俊彥,豎擘而能知其名者有:謝玉岑(詩人,金石家)、謝稚柳(著名畫家,書畫鑒定家)昆仲、程滄波(《中央日報》首任社長,國民黨中央宣傳部副部長,台灣書協理事長,著名書法家)、馬萬裏(著名書畫篆刻家,美術教育家)、伍愛真(詩人)、謝伯子(著名聾啞畫家)、錢璱之(詩人)、錢仲易(著名記者)錢小山(詩人畫家)……為中華文壇留下了許多珍貴的種子。

餘生也晚,沒有福分親受錢名山先生的教誨,要知道先生和寄園的遺事,隻能從程滄波先生的《本師名山先生七十壽言》;謝稚柳先生《難忘的寄園情》和謝伯子先生的《憶名山舅公》中去翻找了。

可歎的是至今知道錢振鍠的人已經不多了,我前幾年去上海宋園謝稚柳先生的墓地獻鮮花,發現墓誌銘中將錢振鍠的“鍠”誤作“煌”字。我曾向有關人士提及此事,過了幾年我又去,尚未見改正,不知現在改了沒有?

 

                      

                 翻頁繼談謝玉岑

 

對玉岑公在金石書畫詩詞上的藝術造詣,我是門外漢,無緣置喙,我能記述的,隻是他和張大千的友誼。

張大千和謝玉岑結識的時間和場合,已無考證,據稗史所載,兩人在上海張園秋英會上碰麵,英雄相見,惺惺相惜,彼此結為好友;另據最近發現的資料顯示,因為錢名山和曾農髯是同科進士,時有唱酬,而張大千是曾李的門下,謝玉岑是錢名山的高婿,由此相識,並不意外。

張大千和謝玉岑是同庚,兩人意氣相投,金蘭之交,來往稠密,可惜謝玉岑的夫人素蕖患有肺結核病,易於傳染,當時中國還沒有“來密封”治療,患此病者凶多吉少,謝玉岑夫婦先後夭折,則是一例。

一九三五年,謝玉岑在常州病逝,張大千從蘇州網師園趕往奔喪。

   《玉岑遺稿》中,有一篇張大千撰的前言,遣詞哀婉,聲情並茂,現照實抄來,足資兩人之友誼:

庚辰之秋,丁君曼士自海上遠書抵蜀,謂玉岑遺稿將付剞劂,不可無言以序之。數月來縈緒萬端而下筆嗚咽,輒不能成一語,今當歲暮,傷逝念舊,情不能已。予與曼士與玉岑交好乃過骨肉生死之間,豈僅縞紵之情。玉岑之歿在乙亥三月十八日,時予客吳門網師園。其日午夜,先太夫人謂園中雙鶴頻唳,驚風動竹,若有物過某處,意必玉岑魂魄來相過我。後數月,予有北遊。車中夢與玉岑遇荒園中,坐棠梨樹下,相與詠黃水仙華詩。時寒風颯颯,玉岑畏縮,意頗不樂,予言笑,予問所苦,逡巡不答。數年來時相夢見,夢中談笑如平生歡,豈知有幽冥之隔!方予識玉岑,俱當妙年,海上比居,瞻對言笑,惟苦日短,愛予畫若性命,每過齋頭,徘徊流連,吟詠終日,玉岑詩詞清逸絕塵,行雲流水,不足盡態,悼亡後務為苦語,長調短闕,寒骨淒神,啟期未足四十,遽爾不永其年乎?當其臥病蘭陵,予居吳門,每間日一往,往必為之畫。玉岑猶以為未足。數年來予南北東西,山行漸遠,讀古人作日多,使玉岑今日見予畫,又不知以為何如。古人一去,倏忽六年,必有新聲離絕人間。意其鸞珮相逢,鹿車雲路,當不複為淒神寒骨字之辭。自還蜀中,不複一垂夢。巫峽驚波,青天蜀道,玉岑其怵於太白歌詩,以為果不可飛度乎?今者又將西出嘉峪,展佛敦煌,便當假寵山靈,潤色畫筆,安得起九原為我歌吟?人間天上,守茲同心!大千張爰。 

嗣後張大千畫了一幅黃水仙畫,此畫二尺見方,跋語數行,七十年代末,我在大風堂門人糜耕耘世伯家中見過真跡,可惜當時沒有相機,留下鴻爪。九十年代糜世伯過世,我曾問振珪、振琥等世兄,打聽收藏之下落,答曰:因糜世伯晚年住第三房夫人處,所有藏品均歸庶母之女所據有……不知此畫還在人間否?

玉岑過世,大千特地從蘇州網師園趕往常州,因玉岑生前喜歡大千的墨荷,大千為玉岑的靈堂畫了幾十幅荷花,一時傳為美談。玉岑出殯,大千執紼,並為玉岑親書碑文“詞人謝玉岑之墓”。我問及建紅兄,令祖墳塋今安在?答曰,春過了無痕,早就不知蹤影。

曆史的無情,將一件文人的風流遺跡湮滅了,甚為可惜。

本文呼籲地方政府,極早修複玉岑公的舊塚,作為常州的一個文化遺跡,旅遊亮點,供後人憑吊。

         

                     

 

             謝門棟梁壯暮翁

 

不知是哪位哲人說過:“偉人離我們越遠,我們越懷念他——”

真的,謝稚柳先生離開我們已經二十年了,每當我和鍾銀蘭、鄭重、龔繼先、劉一聞等師友們聊天時,大家無不感念他的好處,讚歎他洵然可敬的君子作風……

我有幸認識謝稚柳先生,是從采訪張大千資料開始的。

上世紀七十年代末,張善子的幼女張嘉德,帶著我去謝老烏魯木齊路的居所——

這是一幢陳舊的法式公寓,一架手拉銅門電梯,“咣郎咣郎”地把我們帶到公寓的頂層,往左走幾步,敲開門,便是謝老的畫室兼客廳。

正麵的牆上有一個大鏡框,其中用灑金紅紙寫著“壯暮堂”三個大字,是謝老自己的手跡,醒眼奪目,鏡框前麵是他的畫案。畫案右側有座樹枝狀的木架擺設,上麵攀著一隻色彩斑斕的孔雀。

記憶中的客廳不算小,畫案的右側背後,是通往睡房的通道,裏邊住著謝老的全家,包括被大家尊稱為“三姑”的,謝老的胞姐謝月眉。

客廳兩麵臨窗,推開鋼窗門,外麵是一個大陽台,陽台上有一座搭建的中式小瓦屋,那是是陳佩秋先生的畫室。

從今天目光看,兩位蜚聲鑒賞界和畫壇的大師,蟄居在這麽逼仄的空間裏,實在有些委屈,然而中國當時的現狀就是那樣。

謝老曾告訴我:“這裏的房子是郭沫若批給我的,郭沫若曾題了十把扇麵,叫我配圖,一晃多年,我還沒給他畫上……”

改革開放後的一九八五年,謝老全家從烏魯木齊路搬到巨鹿路的新居,雖然分得了三套住房,謝老住在樓下,對門住著姐姐謝月眉,陳佩老住在樓上,但新居依然逼仄,畫室還是安在客廳裏,兼作會客室。原先自書“壯暮堂”的那隻鏡框,換成了一塊長方形的本色木匾。字跡改由王蘧常先生題寫。

畫案的對麵放著一套楠木箱櫃的“涵芬樓二十四史”。我目測,光畫案和“二十四史”就占去了房間的大半麵積,難怪謝老還是抱怨畫室太小,作不了大畫。

謝老畫室裏最顯眼的,是一副錢名山寫的對聯:“絢爛歸平淡,真放本精微”。這幅對聯陪伴他多年,以致被刻在墓碑上,永遠陪伴他。

八十年代社會風氣寬鬆,我所在的出版單位取消了坐班製,所以我有大把的時間,坐在謝老的身邊,聽他講述文壇趣聞,講述在敦煌和張大千一起的日子,講述他老師錢名山和“老兄”——謝玉岑的故事。有一次說得高興,他從房間裏拿出一套“錢名山詩集”和“玉岑遺稿”送我,說:“我手頭沒有幾套了,這兩套送給你”。

這兩套書,我保存了近三十年,前年謝伯老的哲嗣建紅兄與我談起修建紀念館事,我欣然相贈,謝家之物,歸還謝家,此段公案也算是我和謝家的一段因緣吧!

   在謝老巨鹿路的“壯暮堂”裏,我經常碰到文匯報記者鄭重先生,那時他正在為謝老編《謝稚柳係年譜》,有時候我們三人一起聊天,聊得高興時,謝老會放下手中的畫筆,拉開畫案右手側的抽屜,取出一支細小的外煙,慢慢點燃,邊抽邊聊。

謝老的畫室裏,時常擠滿一些年輕的朋友,陳佩老有時也下樓來一起聊天。經常去謝家的有:龔繼先、韓天衡、劉一聞、勞繼雄,吳明耀、徐偉達……他們都是謝老的接班人,如今都成了書畫界的名人了。

八十年代初,謝老的處境並未有多少改善,那年冬天,我去壯暮堂,他見我進門,放下了手中的畫筆,搓著手輕聲說:“《人民日報》的文章,說張大千在台灣對記者說,他當年寫了一首《浣溪沙》,第三句想不出好句子,是我幫他湊上的,我想了好久,記不清有這件事,你說會不會是大千為了讓這邊重視我,故意這樣說的……”可見張大千和謝稚柳的幾十年友情,雖然鐵幕阻隔,但是老兄弟之間的靈犀是一線相通的。

謝老和我聊前賢古人,聊古畫真偽,聊寄園舊事……但就是不聊政治和與政治牽涉的敏感人物。後來知道,其實他與於右任、張目寒、馬步芳、馬步青,以及那個在臘子口堵截紅軍的國民黨新編十四師師長魯大昌,(張大千的兒女親家,魯大昌養女適張大千長子張心智)——都是朋友。

   八十年代末,我出國前,拿了一幅我表哥張之先送給我的,他父親畫的墨荷圖,請謝老題跋,我說:“謝公,我準備將此圖帶出國,送給台灣摩耶精舍張大千紀念館……”謝老二話沒說,在那張畫上題道:“張心銘為吾友張大千之侄,此為其遺作,亞法寶之,壯暮翁稚柳。”

   題畢,對我說:“出去做啥,你還是留下,我推薦你進上海博物館,來幫我整理文稿。”

   我說:“我打算出去辦個出版社,宣揚中國文化,名字也取好了,叫‘熊貓出版社’,請你幫我題個匾名。”謝老嗬嗬一笑道:“哦,你就裁紙頭吧”……

   最使我感激的是,我在《新民晚報》寫張大千的連載小說《彩筆風流》和第一次出版的的《張大千演義》的書名都是謝老題寫的,特別值得一提的是,我的第一部中篇小說《失蹤的馬隊》的書名,請謝老題寫時,因為這是一部給青少年看的小說,編輯部要求用簡體字,謝老說,我不會寫“馬隊”兩個簡體字,你寫個樣子給我參。我寫了,他依樣畫葫蘆地遷就了我……

   記得謝老在河南中路老上海博物館開《謝稚柳八十壽辰畫展》時,開幕式時名人薈萃,朱屺瞻和唐雲等前輩都前來參加,梁穀音也來幫忙。大廳裏花籃如雲,上博布置展廳人員將我敬送的花籃放在一旁,謝老在巡視時,特意叫人把它移到和定琨、小珮、定瑋、定琦他們的一起。謝老對我的青睞,我至今難忘,銘感在心。

一九八六年我去深圳出差,想順便結識“博雅畫廊”的經理雷子淵先生,謝老說:“雷子淵是我的朋友,我可以介紹他認識你。”說罷,隨手在宣紙上用毛筆寫了一封介紹信,約百來個字。可惜我當初沒有留下複印件,直接把信交給了雷子淵先生。如果不丟失的話,想必此信應該還在他手中。如雷先生看到本文,希望他能送我一份複印件,留作紀念。

   一九八四年,我為收集張大千資料,去北京甘雨胡同葉淺予先生家采訪。葉老告訴我,他聽別人說,張大千在北京的第三房夫人楊宛君生計窘迫,晚景淒涼。我回上海後,和謝公在閑聊中提起。他說,楊宛君在敦煌服侍張大千有功。她拜餘叔岩為師,唱得一口好戲,嗓音也好,住大千金牛壩寓所的時候,我和大千作畫,她常在一旁清唱,唱得好聽極了。這時我隨口把楊宛君的窘況告訴他。他沉默一會,麵有憂戚道,宛君自從把張大千的藏畫獻給政府後,就和我失掉了聯係,你知道她的住址嗎?我告訴他,楊宛君很少和大風堂圈子裏的人來往,我也不知道她住在哪兒,恐怕葉淺予也未必知道。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時隔半年後,張大千的侄孫張之先告訴我,宛君八婆告訴他,謝先生前不久假赴故宮博物院鑒定書畫的機會,特地抽空去探望她,還送了錢。八婆說,和謝先生幾十年沒見,她聽說我有困難,就特地來幫助我,真不愧為大千幾十年的老兄弟,講義氣。以後,謝公雖和我提起他去探望楊宛君的事,但隻說世事滄桑,從不提送錢的事.

張大千盡管身處海外,但也時時掛念著被困在大陸的謝稚柳。當謝稚柳被整肅的事傳到海外,張大千得悉,在一封簽署時間為“四月三十日”給張目寒的信中寫道:“連得稚柳、無量消息,為之黯然,前聞有八百萬稚柳可贖,即去函六侄速為營救,昨得來書,知前言不實,奈何奈何……(標點為作者所加)”我曾和謝老哲嗣謝定瑋先生聊及此函,對老一輩人之間肝膽相照的友誼,無不唏噓折服。

此生有幸,跟隨謝老數年,學識大漲,得益匪淺,但可惜時值年輕,未諳老人心境,隨著自己年齒徒增,步入“從心所欲”之年,對其晚年之心境逐漸有所體悟,現率性寫來,是耶非耶?權當閑聊:

謝老一生,所用堂號無數,但“苦篁齋”和“魚飲溪堂”二名,沿用甚久。

據鄭重編輯的《謝稚柳係年錄》P 51:“稚柳客重慶江北時,寓居的後麵是一片竹林,開始作雙鉤竹。由渝返滬,在小園內種竹,多不能成活,故自諷之為‘苦篁’……”

其實,謝老和所有真實的中國知識分子一樣,曆經抗日戰爭、國共內戰,一生坎坷,尤其四九年後,捱過屢次政治運動批鬥整肅,官場上每有新官履任,機管局勒索要畫,又違拗不得,圈內人均知,那個曆任上海公安要職的曹姓大官,就藏有數百餘張謝老的精品。

嗚呼,謝老“恓苦恐慌”之心,誰人知之?

謝老取諧音“苦篁齋”為名,實為避文字獄之嫌,“苦惶齋”才是其真意!

“魚飲溪堂”——典出嶽飛孫子嶽珂所撰之《桯史》:“至於有法無法,有相無相,如魚飲水,冷暖自知……”清初詞人納蘭若容之《飲水集》其意也蓋出於此。謝老對納蘭性德的詩詞極熟,八十年代初,被張大千譽為“戲狀元”的成都川劇院醜角周企和,文革後首次來滬演出《迎賢店》片段,住延安飯店,我去采訪,蒙周老賞賜在瑞金劇場演出戲票,開場前旁邊坐著謝老和陳佩老,倆人竊竊細語,我側耳竊聽,正在談論納蘭若容的詩詞……

唉,自己的處境隻有自己知道,自己的甘苦,如魚飲水,冷暖自知,知魚飲溪滋味者,惟“魚飲溪堂”老人也!

我曾與鄭重先生談及上述假設,他告曰:“我是黨員,高級記者,不能寫……”

嗚呼,他既不能寫,我已身脫羈絆,就來大膽代述吧!

剛才我又重讀了謝老《難忘的寄園情》的遺文,再一次感受他對錢名山先生的深厚感情。此刻,我懷著他敬師感恩的同樣情愫,寫下此文。

 

 

                寂寞三姑謝月眉

 

三姑,是謝家人對謝月眉的尊稱,我叫她三姑婆。因為張嘉德介紹我認識謝稚柳的時候,按照大風堂輩份的叫法,要我稱呼謝稚柳為“謝公”,當然三姑也就提高了一個輩份,成了三姑婆。這是大風堂開山祖張善子張大千昆仲生前立下的規矩,凡大風堂中人,不管拜門早晚,年齡長少,一概以師兄師姐稱呼,以示相互尊重,前幾年和謝定瑋一起去浦東養老院探望張大千的女兒張心慶,談及輩分時,她要我稱呼定瑋為叔叔,所以我倆,一個以“定瑋叔”;一個以“亞法兄”相互唱酬至今。大風堂老一輩中也無不如此,當年糜耕耘世伯,他雖和謝老同庚,生肖均屬狗,但每次見麵必以“謝叔叔”尊之,見了陳佩老也一口一個“嬸嬸”,恭敬有加。此風延續至今,大風堂的第三代門人相見,也均以師兄師姐對呼。

三姑婆麵目清臒,個子瘦小,目光炯炯,很少有笑容,初認識不甚好客,對陌生人上門,時有擋駕,但對熟人卻很隨意,高興時會和你聊起當年和李秋君、陳小翠和章述亭她們女子書畫會的舊事,有時也喜歡嘮些家常,譬如少吃哈密瓜,這是堿性食品,少吃晚餐之類的養生話題……

我去謝家,一般由她開門,同時會用常州話說:“哦,西門路咯小夥子來了。”她把凡是與張家有關係的來客,一概叫作“西門路來咯”,可見她對西門路情節之重。

謝月眉與謝稚柳姐弟情深,謝老作畫,她總是依偎在畫案的對側,相互聊天,有時謝老和我談起張大千和謝玉岑的舊事時,她會插嘴,幫助回憶。

文革後期請謝老鑒定題詞,謝老不收費,時有客人拜訪,有些人不知趣,求索過多,三姑婆會在一旁回絕,打發客人。有時我也拿東西去請謝老鑒定或求索題詞,她也會嘀咕:“你又來添忙了。”當然那是很善意的。

聽大風堂早期門生,同是女子書畫會的章述亭女士講,謝月眉的花鳥畫得很有功底,後來為了幫謝叔叔帶小孩,荒廢了自己的畫業,很是可惜。前些年我在安徽拍賣行看見一本謝月眉畫的扇麵冊頁,均為工筆花鳥,畫得十分精致,經過幾番競爭沒有拍下,現在回憶有些懊惱。

   謝月眉終身未嫁,孑然一身,陪伴著弟弟謝稚柳,操理家事。謝老逝世後不久,也跟隨去了。

   章述亭還跟我說謝月眉年輕時跟陸丹林有過一段戀情,因為陸丹林已經有了兩房夫人,就像當年張大千和李秋君的關係一樣,考慮到門庭,有情人終未成眷屬,後來陸丹林把自己的女兒過繼給她做幹女兒。

陸丹林的女兒我認識,叫陸少蘭,是一位很樸實的女士,好像和我同歲。他有一個女兒,我們曾開玩笑,將他的女兒和我家的兒子結為秦晉。陸少蘭因家庭出身問題,文革中也吃過不少苦,年輕時在工廠打工,出過工傷,有一條手臂是殘廢的,她確實是三姑婆的幹女兒,常去探望,母女間感情很好。

   那年回國,我去拜訪鍾銀蘭老師。鍾老師告訴我,謝老走了不久,三姑也過世了,後事是謝老的女兒小珮一手操持的,追悼會開得很蕭條,隻有寥寥幾個人去送行。

掐指推算,謝公去世二十年,三姑婆也應該有二十年了。

此刻,她也許正在另一個世界裏的“壯暮堂”裏,陪伴她弟弟作畫,麵對著窗外和熙的春風,回憶在人世間時的風風雨雨……

 

                    

 

                大智不語謝伯子

 

謝伯子住常州青果巷,青果巷這個地方人傑地靈,近百年來來出了不少名人,其中有兩個人的名字中,均帶有“寶”字和“伯”字,甚是巧合。  

一個是《官場現形記》的作者,叫李寶嘉,又叫李伯元,出生於一八五二年。

一個是當代名畫家謝寶樹,又名謝伯子,出生於一九二三年。

謝伯子是錢名山的外孫,謝玉岑的獨子,謝稚柳和謝月眉的親侄。

謝伯子初名的“寶樹”二字,是謝玉岑擷“滕王閣序”中“非謝家之寶樹,接孟氏之芳鄰”而來的。

   謝玉岑在常州病重時,張大千從蘇州網師園趕往探視,謝玉岑在病床上臨終托孤,將謝伯子拜張大千為師,遂入大風堂。他和厲國香等少數幾位,是大風堂中免奉厚禮贄金拜師的貧困學生之一。

我和謝伯老交往較晚,是在回國後的九十年代。

那時我從海外回來,積累了許多謝家在海外親人的資料。

謝稚柳和謝月眉均已作古,要談謝家的舊事,謝伯老是少數健在的幾位。

那天我倆筆談,先從程滄波契入。

說到程滄波,因兩岸文史暌違已久,這位民國要人,在大陸已鮮為人知,恕容筆者在開篇前略作簡介:

   程滄波又名中行,是錢名山在寄園的學生,就讀四年,深受名山翁青睞,並將自己的女兒雲蕖許配給他。

   一九一八年,程滄波考入上海南洋中學,畢業後考入上海聖約翰大學,讀了三年文科,一九二四年轉入複旦大學就讀政治係。在聖約翰大學讀書期間,就給《上海商報》投稿,文章受到該報主筆陳波雷稱讚,之後成為該報的專欄作者。

一九三零年,陳滄波去英國倫敦政治經濟學院進修,一九三一年轉讀牛津大學。

一九三三年中共創始人陳獨秀被捕受審,對於陳獨秀和其律師章士釗的的辯護,在全國引起很大反響,一時中小知識分子和民間輿論受其蠱惑,社會輿論及極其混亂,程滄波見此,在《中央日報》發表《今日中國之國家與政府——答陳獨秀及章士釗》一文反駁。章士釗也在《中央日報》撰《國民黨與國家》一文反擊。程滄波在《中央日報》再發表《再論今日中國之國家與政府——答章士釗》一文,其文邏輯清晰,說理有力,駁倒章士釗,扭轉輿論,使陳獨秀不得不屈服於法律。

一九三六年十二月十二日,西安事變的消息傳到南京,當晚九時,在南京召開中央常委,會議翌晨五時結束,程滄旋即撰文,天明見報,堪稱快手,文章用詞激烈,語氣鏗鏘,分寸得當。

程滄波的文采得到蔣介石的多次嘉勉,和陳波雷一樣被視作文膽,人們隻知道蔣介石的許多文稿是出於陳波雷之手,卻不知道其中有不少是程滄波捉刀的。

程滄波詩文俱佳,一生撰文無數,晚年他曾對人說,因生平顛簸,文章佚散約十之五六,不過他的許多遺文,還能從台灣出版的《滄波文存》中讀到。

四十年代末,程滄波任上海《新聞報》社長,他是全國新聞界選出的立法委員。《新聞報》當時是中國發行量最大的報紙,也是最賺錢的報紙。當時謝稚柳進《新聞報》工作,就是陳滄波推薦的。

一九四九年,程滄波離滬赴港,後輾轉到台灣。

一九四零年秋,程滄波因和儲安平的妻子端木露茜發生婚外緋聞,受蔣介石訓斥,辭去《中央日報》社長職務,後因於右任先生愛才,以“才子風流無罪”為說辭,把他調往檢察院任秘書長。

我嚐聽人說,謝稚柳先生早先在檢察院任職,也是陳滄波介紹的,但我從未聽謝老談起過此段經曆。數年前,我在上海一家拍賣行的預展會上,看到謝老寫給張目寒的一通手劄,用的是檢察院信箋,始信所傳實有其事。

一九九〇年暮春,程滄波因患心髒病住院,並發肺炎,在台北市忠孝醫院逝世,享年八十七歲。

二〇一一年,我去台北郊區的“淨律寺”,拜訪釋廣元法師。在他寺廟的後麵的墓園裏,發現了程滄波的墳塚,墓碑上刻著“程中行先生之墓”下麵還用小字刻著兩位夫人的名字,正夫人“雲蕖”,另外一位偏房的名字塗著紅漆。

住持釋廣元法師告訴我,程滄波的如夫人還健在,住在香港,她已經聲明,往生後不葬來這裏……

在和伯子老人筆談時,我把上述所知,用簡略文字寫給他看。

老人頗為驚訝,提筆作答:“你讀萬卷書,行萬裏路,所述基本是真。程滄波是我姨父,名山外祖將雲蕖姨媽適他。”接著又寫:“程滄波還有一個女兒在上海,今年九十多歲了,耳目尚健,以前我們有來往,你要采訪抓緊,可叫建紅陪你去,他有孝心,常去探望謝家的老人,程在香港也有後人,可是我們沒有來往。”

那天筆談時,老人還寫道:“當時不懂科學,錢謝兩家近親聯姻,,故致啞……”

那天筆談由老人女兒建平陪伴在側,我和建平怕他累了,叫他休息,但他老人家意猶未盡,又跟我談起另一個謝家名人章漢夫。

由於筆談所限,容我將搜得的資料,糅合一起,先作表白:

   章漢夫,原名謝啟泰,他和博古、王明、康生等人一樣,參加革命,反叛封建傳統,學習蘇俄,改掉自己的祖宗姓氏。

謝啟泰是謝稚柳原配夫人謝端如的胞兄,而謝端如是謝稚柳的堂姐妹,從小青梅竹馬,兩人相愛,私奔來滬,結為連理。

章漢夫早年留學美國,一九二七年參加美國共產黨,不久轉入中共,翌年到莫斯科勞動大學學習。一九三一年回國,搞地下工作,擔任廣東省委宣傳部長,此時因省委書記蔡和森被捕,擔任代理書記,同年底在香港被捕,經父親多方疏通營救,被押送出省,回上海接上組織關係後,又任中央宣傳部幹事。江蘇省委書記等職。一九三五年五月再次被捕,又經父親設法,請邵力子援救,被解往蘇州反省院,後來父親花了幾十兩黃金把它救了出來,旋即又投身革命,他曾對營救他的父親說:“你隻當沒有生我這個兒子!”

抗戰期間,章漢夫任重慶《新華日報》總編、撰寫社論和各類文章,一九四五年四月,隨董必武去美國出席聯合國成立大會。抗戰勝利後,在上海籌辦《新華日報》和《群眾》周刊,並任主編,刊物專登所謂揭露“美蔣勾結發動內戰”的文章……中共建國後任外交部副部張,是中共第八屆中央委員會候補委員…… 一九六二年,在日內瓦會議上,他奉行周恩來,“同美帝鬥爭,需要腦子”的指示,在會上棄用翻譯,直接用英語與美方進行辯駁……陳毅感慨地說:“在國際會議上能用英語跟對方辯論,得心應手的,恐怕隻有漢夫同誌了!”

文革開始,章漢夫因曾在蘇州反省院被關押的曆史而受衝擊。在外交部的禮堂上,造反派逼迫他夫人龔普生交待章漢夫的叛徒罪行,當龔普生稱章漢夫為“同誌”時,造反派厲聲嗬斥:“不許叫章漢夫同誌!”

一九六八年三月,章漢夫被關秦城監獄四年後,於一九七二年瘐死獄中,終年六十七歲。

筆者在為悼念謝伯子寫的“丹青誄”一詩中,曾提及謝氏一脈,自東晉以來才子輩出的詩句,有:

東晉舊時燕,

秋飛春復來,

謝門有魁星,

文脈傳百代。

不說安石公,(東晉謝安,“淝水之戰”總指揮)

漫提靈運才,(南北朝傑出詩人)

感念名山祖,(錢名山)

寄園桃李栽,

啟泰及中行,

楚漢兩相材。(國共內戰,喻作楚漢相爭)

近有壯暮翁,

後出伯子輩……”

其中“啟泰及中行”——就指章漢夫和程滄波(原名“程中行”)

按年歲算,程滄波比謝啟泰大兩歲,按照當時錢名山“有教無類”的辦學精神,和錢謝兩家反複聯姻的傳統分析,章漢夫應該在寄園受過教育,但是在文字記錄上難覓其蹤影,是否謝啟泰變成章漢夫後,為厘清階級立場,割舍了就讀封建書塾的這段曆史,甚至不屑提及,那就不得而知了。

謝伯老同意我謝啟泰也是寄園弟子的分析。

   二〇〇六年,我和謝伯老一行去成都開“大風堂研討會”,會後集體去四川博物院參觀張大千敦煌臨摹壁畫的展品。

   在大廳裏,謝伯老突然對我一陣比劃,把我拉到一幅張大千畫給謝玉岑的荷花前,要我給她留影。

記得有一次我問謝稚柳公,謝伯老是聾啞人,聽不見聲音,何以辨四聲,做詩詞,謝稚柳公說:“他是異才,耳不能聰,能辨四聲,口不能言,能書心語,他潛心作畫,所畫山水頗有大千氣韻。”他還給我看了一卷尚未裝裱的,謝伯老畫的一百零八尊著色羅漢,落筆工細,人物傳神,謝公在卷末題了幾百字的長跋,聲情並茂,頗多嘉許。

上海有位看老年男性病的專家繆廷傑先生,當年上海的老畫家謝稚柳、唐雲、程十髮、朱屺瞻以及顧福佑、糜耕耘等有男性病都請他醫治。

繆醫生收藏頗富,晚年把自己的藏品都捐獻給常熟老家,張家港市特地為他建造了一家美術館,以資收藏。他和我是忘年交,一次我去醫院裏探望他,他出示一本二十幾開的冊頁,上麵由他表哥,常熟詞人錢定一的題簽,裏邊是二十幾位上海大風堂門人的作品,他告訴我,文革後期,他的學生,是黃鎮部長的兒子,送給他兩幅冊頁,一幅是劉力上的竹子,一幅是俞致貞的花卉。他把兩幅畫給顧福佑看,正好那時上海大收藏家譚敬落實政策,得到一筆補償。譚敬是上海灘舊社會出名的四大小開,他的爸爸譚幹臣是建築包工頭,半條茂名路和錦江飯店是他家建造的。譚敬為人慷慨,揮金如土。他這次得到補償,在靜安賓館包下一層樓麵,把上海的著名畫家請來一起,開了幾天大PARTY。顧福佑當時是上海大風堂門人的牽頭人,他趁在PARTY的時機,請大風堂的門人各畫一幅,湊成了這本冊頁。

這本冊頁傳到我手中後,反複摩挲,發現唯一缺憾的是,其中沒有謝伯老的作品。一次我和謝伯老閑聊,出示此冊頁,請他補上一幅,以臻完璧。他當即應諾,隔幾天就畫了一幅《振衣千仞圖》,叫建紅兄特地送來上海敝舍。此圖高士衣袂翩翩,宛若吳帶飄逸,蒼鬆翠針纖纖,恰似聲出天籟,這是謝伯老晚年的精妙製作,彌足珍貴。

甲午初夏,我在澳洲,建紅兄含淚來電,告知伯子世伯已經歸西,聞之不勝傷悼,回想壬辰辦“九秩初度”活動時,他老人家還精神矍鑠,思路敏捷,不料短短年餘,就遽然而去,感歎造化弄人,奈何奈何!

 

                   後起俊秀燦若晨星

 

   寫完謝門四傑,不由一聲浩歎,當年一起談笑相處的師輩尊人,均已羽化成仙,坐化到文昌君身邊去了。

   然而雖歲月嬗遞,但謝家文脈,依然薪火相傳,生生不息。前年回國,在福州路九華堂參觀了謝公令嬡——謝小珮女史的畫展,壁間花卉彩荷,色彩斑斕,枝上翠鳥,呼之欲出,鉤圖運筆,無不隱含其父母的藝術基因,然而又有自己的藝術個性,小珮留學歐美,更懂得西人使用色彩的技巧,……運筆至此,不由想起李商隱“桐花萬裏丹山路,雛鳳清於老鳳聲。”的詩句。相信來年再看她的畫展,一定百尺杆頭,更高一節。

   儒門必出孝子,謝伯老的哲嗣建紅兄,近年來筆耕不輟,出書累累,他為謝伯老辦的“九秩初度”活動,為畫壇所稱道。建紅兄在商界搏擊,事業有成,在文壇筆耕,碩果累累,是謝家,下筆千言,日進鬥金的後起之秀……

   謝門才子被及各界,謝門後人燦若晨星,謝門遺韻千秋不絕。

 

          

          二〇一七年二月二十二日於悉尼食薇齋北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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