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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憶朱延齡二三事

(2015-08-10 16:43:21) 下一個


 


——王亞法


 


回家路上,收到少兒社老同事傳來的一條微信:“‘小豆子’—朱延齡走了,終年七十七歲”。


為弄清他的忌辰,我到家趕緊打開電腦,“百度百科”是這樣介紹的:


         朱延齡(1937.6
-2014.5.16)別名胡濤壬,浙江湖州人。


1956年畢業於上海藝術師院。


曆任上海少年兒童出版社美術編輯、美術室主任、總編輯助理。


1992年任上海畫報出版社社長兼總編輯。


中國美術家協會兒童美術委員會第一副主任,上海美術家協會兒童美術藝委會主任。


出版有《百花仙子》、《芭蕉扇》等兒童讀物繪本二十餘冊,長篇連續漫畫《小豆子》等。


提起朱延齡的名字,恐怕今天知道的人不多,然而提到“小豆子”,我相信八十年代讀《小朋友》雜誌的小學中高年級讀者,幾乎就沒有一個不知道的——那個頭大眼圓,聰明機靈,調皮可愛的“小豆子”是這個年齡階段的好朋友。
 


我七六年進少兒出版社的時候,朱延齡已經是美編室主任了。他個子不高,指尖夾著半截煙,缺少睡眠的眼球,充滿血絲。他為人沒有架子,喜歡調侃。那時候文革剛結束,大家相處很隨便,同事間稱呼,往往喊綽號。有一次他喊一位出版科的一位老人叫“老叔公”。我不解,等老人走了,問:“他的輩分為什麽這麽高?”


他紅眼睛一睒,頭一縮,背一躬,做了個奇怪的動作,說:“老縮躬。”


         朱延齡也有一個綽號——“金魚眼” 。


         五十年代後,中國的新聞出版業,經過政治運動的屢次衝擊,已經完全淪為極左派的陣地,少兒社當然也不例外,特別是我們文字這一塊,從總編和領導都是經過嚴格篩選的,總編是一位農民出身的老好人,遇事唯唯諾諾,從不肯擔責任,室主任是一位柯慶施時代,從工廠調來的極左分子,他開批判會時嗓音特別大,喜歡整人,大家都不喜歡他,背地裏喊他“黃狗”。


而美術這一塊卻不同,因為那裏的編輯,基本上都是學院派,所以氣氛也相對自由,我喜歡去那裏聊天,和他們可以聊蘇東坡、米芾、黃庭堅的書法;聽他們聊齊白石的節儉、徐悲鴻的師生戀、來楚生和鄧散木的篆刻……現在回憶起來當時實在是一個荒誕的時代,搞文的一攤不懂文史,要到搞美術的那裏去聊。


朱延齡雖是黨員,但辦事不左,記得有一次他管轄下的《兒童連環畫報》因為登載了一篇《諾亞方舟》的故事,受到上海市委宣傳部的查封,說是宣揚聖經,不準發行,勒令印好的幾十萬冊雜誌,要送往造紙廠回爐,朱延齡也因此被招去談話。那天我去他辦公室,也許他剛受過批評,一個人在抽悶煙,談起此事,他說:“這是在講故事呀,又不是傳教,孩子們不懂聖經故事,將來怎麽讀懂翻譯小說……”


朱延齡為人聰明,作畫用功,業務好,可惜他生活在中國,如果在日本,他的聲望一定不會輸給手塚治蟲,如果在台灣,至少能和蔡誌忠同樣名氣,他和所有被埋沒的中國人才一樣,生對了時間,生錯了空間。前輩漫畫家張樂平先生曾經當著許多人的麵說過,朱延齡作畫,寫實和誇張的功底都比我好,我是學徒出身,他是科班的。


我年輕時長得瘦,濃濃的長發,戴一副廉價黑邊眼鏡,長相很有個性。那天和他聊天,他邊調侃邊作畫,不一會給我畫了一張漫畫頭像,極為生動。我拿回家,剛學話的兒子見了,突然開口說:“爸爸嚇人!”第二天,我把這事說給辦公室的同事聽,就此我兒子也得了一個“爸爸嚇人”的綽號,每逢他來社裏玩,大家都喊他“爸爸嚇人”。


胡耀邦時代,為了改善知識分子的居住環境,市委宣傳部分配給社裏兩套上海體育館附近的高層,一套給《十萬個為什麽》的總編曹燕芳,一套給了朱延齡。


朱延齡是孝子,和父母生活在一起,三代同堂。搬進新居後,老父親樂極生悲,得了中風。朱延齡知道我會針灸,請我幫忙,我說熟人有病我不敢治。我把一位針灸界的老前輩姓陳的醫生介紹給他,治療一個療程後,老先生竟然完全康複。


時逢深秋,正是上海人吃大閘蟹的季節,為了感謝我,朱延齡在家煮了大閘蟹請我,還把我同辦公室的詩人胡永槐一同請去。


朱延齡的父親是一個性格樂天的老人,整天嘻嘻哈哈,口無遮攔。我那天進門,看見老先生正端著杯子在獨酌,就上前問候:“伯父,你好!”孰料他把杯子一放,眼珠一翻,猛擊一下台麵,大聲說:“好,好什麽,我老而不死是為賊也,我是老賊!”


我一時尷尬,不料老人家又端起酒杯,站起來笑嘻嘻招呼道:“別介意,我老了,沒人跟我說話,一個人背誦論語,自遣自樂。”說吧,招呼朱延齡道:“給小王也倒上一杯黃酒,陪陪我!”


後來朱延齡告訴我,老先生中風恢複後,又和往常一樣,在家中待不住,有空就去上海電影製片廠門口的花壇前,和一幫老人下棋聊天,不慎摔倒,跌碎股骨,躺在床上哇哇叫;“請小王幫忙叫陳醫生來針灸。”


朱延齡回答他,骨頭碎了針灸是解決不了問題的。他和我聊起這事時,一臉玩世不恭的神色,酷似其父,我看著有些忍俊不禁。


一九八八年的春天,朱延齡找我,要我設計一個聰明智慧,讀者喜聞樂見的小主人公,我編文字,由他作畫,合作編一套“小阿凡提的故事”。


我告訴他我正準備出國,他有些失望。


我一九九四年第一次回國時,他已經在《上海畫報社》當了社長,那天中午,他請我在離畫報社不遠的複興中路的小飯館裏喝了兩瓶啤酒,別後長聊,已經沒有當年的那股意趣了。


今年春節回國,原本社裏一年一度的除夕晚宴,因為習大大的反腐而取消了。我和當年文藝編輯室,現旅居美國的陳偉民兄,請了一班退休的老同事相聚。那天朱延齡沒來,通知的人回告,他躺在床上起不來了。


我當時沒有追問得的什麽病?現在猜想,也許和他父親一樣得了中風……


當初在少兒社,我是小字輩,一晃眼幾十年過去,比我年齡大的,都紛紛西歸。


陽光走了,帶走了動腦筋爺爺:張樂平走了,帶走了“三毛”;朱延齡走了,帶走了“小豆子”……


我在想他們在另一個世界裏,或許能創作出更多的好作品,因為那裏沒有審查製度。


 


二〇一四年五月二十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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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洞庭人家 回複 悄悄話 LZ如此背景,難怪寫的一手好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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