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淺說黃異庵

(2015-08-10 21:46:23) 下一個




                                   ——王亞法


 


悉尼的一位蘇州籍朋友,在和我聊起蘇州作家黃惲時,無意間提到了黃異庵先生。


我並未見過黃異庵先生,但聽說過不少關於他不幸的遭遇和傳說。在老一輩的評彈愛好者裏,說起他,無不豎擘讚好。家父是個評彈迷,每當說起他,歎息曰:“黃先生是大家公認的蘇州才子,書法篆刻,件件在行,聽眾把他新編的西廂,稱之為《黃西廂》,其插科打諢,令人捧腹,可惜時運不好,被錯劃成了右派。”


七十年代末,文革後期,先師吳耀南先生和我閑聊時談到黃異庵。我插嘴說,聽家父講,黃異庵先生是一個說白,彈唱,詩詞、書法、篆刻,件件精當的全才。先師知道我略知黃先生一二,很高興。先師和書畫名家鄧糞翁是姻親,黃異庵先生在四十年代曾拜糞翁為師,學書法篆刻,所以他們之間的關係極熟。先師告訴我,黃異庵先生正在上海,住在他的一位老友家裏,而且每周兩次在小範圍內說《西廂》,他也每次去聽。我聽了很高興,央求先師也帶我去聽一擋,先師略有為難,躊躇一下說,我和主人與黃先生商量一下,要征得他們的同意才行,明天給你回音吧。第二天我去先師家,先師表示抱歉,說那家主人和黃先生都不歡迎年輕人參與,怕年輕人嘴巴不牢,惹出禍事。現在想來也難怪,在那個人人自危的歲月裏,那批身羈“牛鬼蛇神”帽子的老先生,搞地下集會,已經是冒天下之大不韙了,豈敢讓一個陌生的年輕人闖入圈子,況且前幾年上海剛槍斃過一個“浦東說書”的演員。說起這件事,我又要鋪陳幾句:上海的“浦東說書”,是浦東地方方言的一種說唱,演員敲打檀板,邊敲邊唱。被時人認為不入流的劇種,一般隻在街頭賣唱,上不了台麵。文革期間,所有劇種隻能演中共規定的幾隻樣板戲,那位演員唱的是《智取威虎山》,在唱到楊子榮和座山雕鬥智時,為了表示革命英雄的機智果斷,他即興發揮,擺了個噱頭說:“座山雕門檻精到九十六,楊子榮門檻精到九十七,棋高一著……”上海人形容一個人精明時,常喻為“門檻精到九十六”。這原本沒有錯,偏偏這個噱頭被革命樣板戲的旗手江青知道,正巧那時她要殺人立威,於是無限上綱,成了“破壞革命樣板戲的現行反革命份子”掉了腦袋。


一九七八年,我在杭州為“硬骨頭六連”整理連史,周末去黃龍洞遊覽,有緣邂逅了一位姓韓的武漢淑媛,她爸爸韓萬青先生是位是收藏家,和書畫家徐鬆安先生是摯友,也是黃異庵先生的老友。第二年深秋她乘船來上海,告訴我,家父剛獲平反,發還少許錢財,這次來主要奉家父之命,去蘇州送舊衣服給黃異庵伯伯過冬,黃伯伯剛從蘇北回蘇州,既無戶口,又無經濟來源,生活非常艱難。她從包裏取出一件陳舊的羊皮長袍給我看,說家父還另給了一些零錢,生怕黃伯伯不好意思受納,就說是倘若袍子不合身,請裁縫修改,這是裁縫錢,要黃伯伯一定收下。現在想來,那些受過民國教育的人做事真周到,給人錢財還給人麵子……


要說我和黃異庵先生的間接神交就是這些,懊惱當時年輕,少不懂事,沒有陪韓姓淑媛一起去蘇州,以致永遠失去了一次拜謁黃異庵先生的機會。


翻閱陳巨來先生的《安持人物瑣憶》。陳先生雖然平生口無遮攔,所說不可全信,但其中“記彈詞藝人黃異庵”一文,所述與黃惲“書壇人物黃異庵”一文還算吻合。


黃異庵先生於一九一三年,出生於江蘇太倉,自幼天資聰穎,四歲進書塾,五歲練書法,七歲便能寫對聯,父親開醬油店,家中兄弟又多,因家境困難,十歲就在上海大世界遊樂場門廳哈哈鏡旁設攤賣字,寫“一筆虎”,曾紅極一時,人稱“十齡童”。後回常熟在私塾執教,其時對評彈產生興趣,利用業餘時間,自調絲弦,拜評彈前輩名家王耕來為師,其藝益精,以藝名黃易庵稱著書壇,因鍾情《西廂》,又埋頭熟讀王實甫原著,追蹤唐宋傳奇,吸取眾長,苦鑽多年,終有成效,後在上海四馬路和“匯泉樓”和城隍廟“得意樓”演出,竟一炮打紅,名震遐邇。


一九四九年後,黃異庵和中國大多數知識分子一樣,為新政權唱讚歌,在極短的時間內,自編自演了《李闖王》新書,紅遍書壇,為觀眾所稱道。


一九五一年,黃異庵被邀去北京開“全國戲劇工作者代表會議”,受到周恩來的接見,會上周恩來說:“現在蘇聯塔斯社要首歌頌中國人民誌願軍抗美援朝的詩歌,代表中可能寫詩的人不多吧?”


站在一旁的田漢接口問:“有誰能做詩?”


黃異庵回答:“我已寫了一首為塔斯社賦七言古詩,是歌頌中國誌願軍出征的,請審閱……”


經審閱,此詩得到周恩來的首肯,自那以後,贏得了“評彈才子”的美譽。


黃異庵和大多數天真的中國知識分子一樣,盲目為新政權的效勞,但並沒有得到應有的回饋。一九五七年,他擔任“蘇滬評彈協會臨時工作委員會主任委員”時,被定為右派分子,即時受到批判,送往青海勞改農場改造六年之久。一九六四年,獲釋回蘇州,失業在家,靠變賣房產,親友接濟為生。


一九六七年一月,中共國務院頒布“公安六條”,一時全國墨雲壓城,亂戮無辜,其時任南京軍區司令的武夫許世友也發一命令,因備戰備荒需要,將蘇南的“地富反壞右”統統在幾天之內暴力趕往蘇北。在此形勢下,黃異庵先生當然厄運難逃。


一九七九年,我去南京出差,恰逢當年被暴力趕往蘇北的“地富反壞右”鬧回城,聚集在南京省府請願,其時街頭一片混亂,巷裏路邊,餓殍雲集。我在新街口附近的麵館,要了碗鹹菜肉絲麵,吃麵時,身後兩位醃臢少年,烏臉白睛,目露饑相,緊盯住我碗中的肥肉絲。我嫌肉絲太肥,挑出碗外,迅即四隻小手爭相搶奪。我受不了此等場景,放碗離去,立即他倆湧了上來,一位較強壯的推開另一位弱小的,搶過麵碗,一氣喝下。這雖已是三十餘年前舊鏡,但今日憶來,仍曆曆在目……奇怪的是,許多當年的經曆者,竟會全然失憶,甚至歌頌……唉,說不定這歌頌行列裏就有這兩位搶麵湯的少年。


當年被暴力趕往蘇北之遭難者,竟是如此生存,韓氏淑媛給黃異庵先生送寒衣之時,黃先生的處境之慘,也可想象。


黃異庵先生因患胃癌,於一九九六年病逝,享年八十三歲。


他在自己的墓碑上留下一副自撰挽聯:


“半世冤屈半世愁,他生未卜此生休”


挽聯中的兩個“半”字,竟與筆者的“半空堂歌”,有款曲相通之妙,擱筆暗思,不禁苦笑莞爾,一歎!


 


 


       二〇一四年十二月十九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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