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說江亞輪沉沒

痛說江亞輪沉沒

——王亞法

上海南京西路的“王家沙”，是一家專門供應傳統點心的百年老店，上了年紀的人，都喜歡去那裏小吃，因此常常要排隊，那天排在我前麵的,是兩位寧波口音的老頭，無意間的閑聊，引起了我的興趣：

一位七十多歲模樣的胖老頭，對另一位年紀相仿瘦老頭說：“……我阿爸文革的主要罪行是接待蔣經國，向反動派獻媚——”

“儂阿爸是國民黨啥個大官啦？”瘦老頭用寧波話問。

“阿拉阿爸勿是當官的，是寧波輪船咯船長啦。一九四八年年底，蔣經國秘密回寧波，就是坐我阿爸咯船。”胖老頭接著說，“文革鬥我阿爸個辰光，我阿爸講，我是船長，當官的坐我船，我都要接待，就是毛主席來，我也要接待咯。”

“咯話勿錯咯呀！”瘦老頭說。

“勿錯咯？就是咯句話，我阿爸被打得半死，造反派講，把偉大領袖毛主席跟反動派蔣經國相抵評論，反動之極！”

這時我忍不住插嘴道：“四九年底國民黨敗局已呈，傳說蔣經國不是要乘江亞輪返回寧波嗎？”

胖老頭回過頭朝我望了一眼道：“咯位朋友也有點曉得咯段曆史咯，講點給儂聽聽。”胖老頭談鋒甚健，繼續道：“那是四八年十二月份的事，上海即將解放，蔣經國準備回家鄉寧波料理後事，咯事被中共地下黨曉得了，蔣經國也得到情報，預防不測，就秘密改乘阿拉阿爸咯船。”

“結果哪能？”瘦老頭問。

“結果哪能？江亞輪船開出吳淞口不久就爆炸了，死忒咯人比坦塔尼克號還多，坦塔尼克號死了一千五百二十三人，至今還有人在悼念，而江亞輪沉沒死了三千餘人，是世界航海史上最大的海難案，至今還沒有破密，天曉得是哪能回事？”

我不由插嘴道：“我聽先父說起過此事，傳說是中共地下黨搞的破壞。”

胖老頭警惕地朝四周掃視一圈，小聲道：“大家心知肚明，前幾年江南造船廠，將船打撈上來進行分析，結果材料是保密的，不能公布！”

……

故事講到這裏，兩位老頭買到餐券，各就各位。

但我對江亞輪懸案的的思緒尚未中斷——

一九四八年十二月三日，傍晚六時多，由上海開往寧波的江亞輪，在沒有任何預兆的情況下，在吳淞口白龍港附近突然爆炸，迅速沉沒。江亞輪是一艘載重三千三百六十五噸的豪華客輪，因為當時傳說共軍要進上海，許多寧波籍的商賈，達官貴人，夾帶金銀細軟，爭先恐後準備後路，傳說蔣經國也在船上。

東海口的十二月正是嚴冬，江亞輪沉沒時又是傍晚，暮靄中的海麵上一片狼藉，溺水者的呼救聲，和寒濤的拍打聲亂作一團——

這時正巧有一艘叫“金利源”號的機帆船在此通過，船主張翰庭看到慘狀，立刻下令救人，“金利源”全體船員投入救援，經過打撈，共救出溺水者五百四十三人。

張翰庭的義舉，得到了上海市民的熱烈讚揚，成為大小報紙的熱聞，還拍成電影，編成說唱，廣為流傳，張翰庭也成了名人。時任上海市長的吳國楨還親手為他別上一枚“上海榮譽市民”的勳章，頒發了錦旗。

一九四九年五月，共軍攻陷上海，吳國楨逃離，張翰庭也回到了浙江老家溫嶺，其時溫嶺也被共軍占領。

共軍進城時，張翰庭曾敬送四萬斤軍糧和十萬斤草料，並宰豬擔酒，表示擁護。

但是新政權對張翰庭的討好並不領情，一九五零年一月，離張翰庭救人不到一年的時間裏，他被新政權以邀請的方式逮捕入獄，不久以“殺害梁耀南、梁耀東、李敏軒等十一個共產黨員”的罪名，判處死刑。奇怪的是，一九八七年，張家後人要求平反冤案時，所謂被張翰庭殺害的梁耀東還健在，並出麵作證，其他所謂被害者也一一有了下落，可見此案屬子虛烏有。

據說張翰庭在獄中，對被判死刑，毫無思想準備，行刑那天，獄內響起鼓號聲，他還問難友，今天不是節日，何來此聲？後聽到獄警喊：“張翰庭帶東西！”時，他還以為要押回上海處理，對難友說，路上沒人照顧，怎好？，直到他走出監獄，看到滿臉殺氣的劊子手時，才恍然大悟，仰天長歎：“天曉得，天曉得呀……”

八十年代，在人大委員長習仲勳的批示下，張翰庭和曆次政治運動中的被錯殺者一樣，被錯殺他的政權平反了。

在江亞輪海難五十五年後的紀念活動中，被張翰庭救出的幸存者門聚會，當大家聽到他當年被錯殺時，無不唏噓感歎，欲哭無淚——

經過張翰庭家屬幾十年的走訪喊冤，他的冤案總算得到了昭雪，然而在莫名的爆炸聲中，江亞輪海難的三千名死者呢？誰給他們一個說法！

如果誠如胖老頭所說，江南造船廠打撈後已經有結論，請你們把材料亮出來，給世界航海史上最大海難的三千多名冤魂一個交待，給後人一個交待，給曆史一個交待；如果當年的知情者還健在，請你丟棄當年的宣誓，把真相說出來，讓你的靈魂得到升華。

事情畢竟過去六十六年了，反思煮豆燃萁的慘痛曆史教訓，中華民族的子孫，有權知道當年的善惡，知道我們民族自相殺戮的曆史。

我們等待著——

 

二〇一四年十一月十九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