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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憶童恩正

(2010-10-18 19:51:40) 下一個
——王亞法 在成都,有我許多熟悉的朋友,都是當年寫科幻小說時結下的,現在叫得出名字的就有劉興詩、王曉達、席文舉、曹建、譚楷、賈萬超…… 一九八八年我旅居澳洲後,疏於和這些朋友聯係,於是友誼漸漸地從記憶中淡化了。 這幾年拜賜網絡科技的發展,我又從網上尋得了老朋友的蹤影,得悉了他們的近況,我為他們這些年來的艱辛而感歎,為他們這些年來的成就而歡呼,更為三十多年來星轉鬥移,人事興廢的滄桑世事而唏噓,我遙祝他們:老而彌堅,天天向上。 想起他們,不由勾起我對我們的“領頭羊”——童恩正大哥的回憶。 可惜天妒英才,這位科幻界的領軍人物,於一九九七年四月二十日上午九時,因患急性肝炎,換肝失敗,逝世於美國康涅狄克州醫院,享年六十一歲。 歲月無情,才十一年的光陰,世道已經忘卻了這位才氣橫溢,風度翩翩的才子,隻有在我們同輩人的回憶中才偶現他的音影。 童恩正比我大十七歲,他成名早,讀大學時就發表科幻小說,尤其是一九六零年,上海少兒出版社出版的那本中篇科幻小說《古峽迷霧》,曾經影響了整整一代中學生,我就是其中之一。 我認識童恩正是在文革剛結束。那時我剛進上海少兒出版社,協助戴山籌建《少年科學》雜誌,由於我分工編輯科幻稿子,於是由我去聯係在文革前為少兒社寫稿的科幻作者。不久我就找到了噤聲多年的:鄭文光、肖建亨、劉興詩、童恩正、葉永烈、嵇鴻…… 後來童恩正、葉永烈、劉興詩、肖建亨四人,一度為譽為科幻界的“四大金剛”,這是後話。 童恩正身材瘦而頎長,說話時舉止有度,微笑中帶有一絲自矜,愛喝酒,酒後喜手捧吉他,自彈自唱,輕歌一曲,或出驚人之言,頗有才子氣。 一九七九年,他在上海修改《珊瑚島上的死光》電影劇本,住在永福路上影廠的創作樓裏,我下班騎自行車經過那裏時,常帶一些熟菜,與其小酌。雖然下酒的菜肴,經常是油氽花生、皮蛋、熏魚、紅腸……加上紹興花雕,但喝得很盡興。一次酒後,他歎息:“我是搞考古的專業,喝今天的酒,寫未來的故事……”言辭間充滿著對現實的彷徨和無奈。 我也酒後吐真言,告訴他,我們科室一位解放軍出身,摻沙子進來的,姓曲的編輯,滿口革命,不學無術,幾次要求在我的作品上署他的名字,被我拒絕後,此公一直在背後做小動作,甚至無中生有,在加工資時加害於我。 不料他聽我說完,雙手作揖說:“恭喜你了,小老弟,人不招妒是庸才,你開始招人嫉妒了,是好事。” 我感到納罕,正要追問,他舉起酒杯說:“不過你不要當他回事,他巴不得你去跟他糾纏,分散你的精力。你當他回事就中了奸計。你要加倍地做自己的學問,取得成就,就是你的勝利。我是學曆史的,我們中國人啊,妒忌性重,曆史上每個成功的人,誰沒有經曆這一關。” 我那時年輕,聽了這話不啻是醍醐灌頂,豁然開朗。至今我還記得他說話的神情和語調。 記得那年上海科協禮堂放映《卡門》錄像,童恩正約我一起去觀看,並跟我講述卡門的劇情。這是我平生第一次觀看西方歌劇,所以留給我的印象是很深的,以致我以後不管在加拿大,還是在悉尼歌劇院觀看歌劇,就想起當時的情景。 一九八三年,我和劉滬生等幾位上海科幻作者,受《科幻世界》雜誌社邀請,去成都參加筆會。期間我約兩位朋友一起去童恩正家。 童恩正住在四川大學的教授樓,那是五十年代建造的簡易公房,紅磚外牆,走道狹窄,樓內光線昏暗。 我叩開他的家門,開門的正是童恩正。他手提一隻棕紅色的牛皮公文包,劈頭就說:“不好意思,我正要出去開會。”當看清來客是我時,他丟下公文包,一把拉住我的手,笑道:“我當是誰,亞法老弟呀,快請屋裏坐。”熱情把我們請進書房。 童恩正把我們迎進屋裏,介紹了他的愛人——姓楊,一位戴眼鏡,剪短發的的中年婦女,模樣很文靜,我們叫她楊老師。 八十年代老百姓的住房,一般都沒有客廳,童恩正的家也不例外。他的書房兼客廳狹小逼仄,沿牆是書架,地上堆滿雜誌,窄小的寫字台上攤滿參考書籍。看到他簡陋的住所,我不由說:“你當了大教授,怎麽學校不給你分房,還讓你住在這樣的環境裏。” 他滿足地笑笑說:“我遞升教授不久,學校就讓我公費赴美,如果再分我房子,天下的好事都讓我一個獨占了,這還不引起別人的妒忌。” 接著他給我們講述美國的見聞,出示他拍攝的照片。他從美國回來時,途徑日本講學,給我們講述在日本的見聞,我翻閱照片時,看到一幀他和一位日本少女的合影,我調侃說:“童兄,這張照片照得好親熱呀!” 他回過頭來,看了一眼,轉身關上房門,小聲說:“這是日本一個學術機構給我配的翻譯,她喜歡勾著我的手逛街,哈哈。” 他又出示在美國哈佛講學時的華文剪報。我記得有一份剪報寫的是:“二十年代初,童凱先生從哈佛大學畢業,從這裏帶走了幾隻電子管回中國,六十年後他的兒子童恩正又回到哈佛大學來講學……” 中午時分,他拿起桌子上一張郵局匯單,揚了揚說:“一早郵遞員送來稿費單,一百多元,夠大家今天吃的。” 從郵局取了稿費,出校園門就是薛濤井,附近有幾家飯店,我們選了一家進去。那時上飯館,需先付錢買紙券,買飯還要付糧票,然後將紙卷交給服務員,由服務員上菜。買飯券時,童恩正忘了帶糧票,是劉滬生拿出一斤全國糧票補上的,而啤酒,則是從大桶裏舀出來,灌進滿是油膩的塑料杯裏。點菜時,童恩正特地為我點了一盤“跳水兔肉”,這是一道用水煮白兔和麻辣醬涼拌的川菜,肉嫩味美,以致我以後去成都,每次都要點這道菜。 當我們招呼來飯時,服務員態度蠻橫,說我們沒給飯券,拒絕上飯。 沒等服務員說完,童恩正連連說:“對,對……”掏出錢包,朝櫃台走去。我趕緊阻止他說:“我們不是已經買了飯票的?糧票還是劉滬生給的呢?” 他擺手說:“我知道,不要跟她爭,我是搞曆史的,過時的事,就是曆史,曆史的事,從來沒有說清過,爭論是白費的,我再買一次就是了。” 我倆說話時,劉滬生在一旁跟服務員解釋,服務員記起來了,笑了笑,端來了飯。 現在回憶此事,究竟是童大哥大智若愚,假作糊塗,還是那個時期的知識分子被嚇怕了,凡事忍受,成了習慣。 文革後期,由我當責任編輯,再版童恩正的《古峽迷霧》,這是由他根據原著改寫的新作。根據當時的宣傳口徑和形勢需要,上級規定,在任何文章中隻要能放進“批鄧反擊右傾翻案妖風”的,都要求加進去。 當然《古峽迷霧》也不能例外,為了烘托環境,作者在三峽上的懸崖上虛構了一行摩崖石刻“批鄧反擊右傾翻案妖風”,情節上也做了許多漫畫式的誇張。 那時的政治情勢一日三變,待到稿子審定,政治風向突然轉向,臨送印刷廠前,童恩正突然來了加急電話,要求將摩崖石刻的那條標語刪除…… 讀者有興趣,可以對照《古峽迷霧》一九六零年的原版本,和一九七八年的再版本,對照閱讀,從中可以找出那個荒唐年代的許多痕跡。 童恩正的專業是搞曆史和考古,一九七八年他主持西藏昌都卡若新石器時代遺址發掘。回來後創作了科幻小說《雪山魔笛》,發表在當年的《少年科學》的第七、八期上,我是責任編輯。 童恩正的字,猶如其人,娟秀端正,一筆不苟,他的稿子幾乎不要做很大的修改,隻要送審主任和總編通過,就能送印刷廠發排。 一九九九年我去成都探望老友,王曉達告訴我,童大哥前年在美國逝世了,四川哥兒們為他編了一本紀念集,因為資金和書號的問題,沒有正式出版,隻好油印幾十份,在朋友間傳閱。按理說裏邊應該有我的寫的紀念文章。可惜我身處異國,知之已晚。 光陰荏苒,回憶往事,真有隔世之感,童恩正走了,劉興詩已經老不成形,耳朵背得非要對他大吼說話不可;那年見到王曉達,已經滿臉皺紋,牙齒也掉了好幾隻,就連當時最年輕的小兄弟曹建,也已經成小老頭了…… 我“成都的朋友”們,這句話頗堪玩味——歎“成都”依舊,可“朋友們”韶華不再。無情的光陰,冷酷的歲月,奈何奈何。 二〇一〇年十月十五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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