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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南》第二十九章

(2010-04-14 09:49:39) 下一個


(二十九)

隨著 100 架飛機和美國飛行支援隊的陸續到來,中國西南,終於空戰再起。

每天都在高度的精神緊張中度過,隔三岔五,日軍就會前來挑釁。 我們也不肯示弱,除了狙擊日軍的轟炸便是去突襲他們的機場和運輸線。 警報隨時可能會響,有時連吃飯睡覺,都是待在飛機旁邊。

新的戰術靈活有序,雖然我們有損失,但是相比而言,日軍的傷亡明顯更大。一點一點,我們開始奪回西南的製空權。

阿什裏的好運氣終於來了,四二年的新年快要到來的時候,他打下了自己的第一架日機。

別人取得了戰績,往往是在自己的機頭上畫星星,阿什裏卻畫了一個黑黑白白的東西。

“這是什麽?” 我和肖南抱著膀子在旁邊看。

“八卦!” 阿什裏用毛筆仔細地勾邊,漢語怪腔怪調。

“象是兩個蝌蚪抱在一起。” 我說。

“還差兩個眼睛。” 肖南說。

阿什裏應聲在畫太極圖上那兩個小點。

“幹嗎畫這個,沒聽說你信道啊?”我問。

“阿彌陀佛!” 阿什裏後退一步打量自己的作品。他顯然佛道不分,亞麻色的胡子擦了油,隨著話音整整齊齊、精精神神地一起一落:“青羊觀的老道太神啦,他給我算卦,說我今年一架,明年兩架。”

那後年呢?

我隱隱覺得不妥,肖南拍拍我肩膀,把我拉走了。

此時中國政府已經派遣十萬遠征軍, 入緬支援英軍作戰。為了保證遠征軍供應,空軍第四大隊和美國誌願隊合並為中美航空聯合隊,共同開辟了 駝峰航線。

駝峰航線從印度阿薩姆邦汀江,經緬甸到中國昆明、重慶。我們的任務集中在這條航線上,護送運輸機,回應日機的空中攔截,並沿途攻擊日軍倉庫和運輸車隊。

每隔一兩天,我們都要從昆明——印度往返一次,往返一次需要 6 個小時。

這天早晨,因為軍需處除了點差子,我們返隊稍晚,飛機滑出印度庫德機場的跑道,已經是下午了。

春天,庫德的氣溫已經相當高了,我們卻一律穿著厚厚的羊皮飛行服和雙層毛線衣褲,雙腿打彎兒都有困難,登機不久,汗就濕透了內衣。

五架驅逐機護送著四架運輸機,在密林上空平穩地飛行,途經印緬邊境的時候我們曾經一度遭遇了兩架日軍戰鬥機,但是隻是遠遠看見,他們隨即便消失在視線盡頭。

“不要追,今天護送的是一級軍需。” 對講機裏傳來長機的命令。

越過中緬邊境,我們隨即進入了橫斷山區。

海拔陡然升高了,四五分鍾內,儀表由 2000 指向了 4500 、 5000 。 沒有增壓設備,機艙內氣溫迅速降低,徹骨的嚴寒讓剛才汗濕的襯衣領子在一瞬間結成了硬硬的冰塊。

“改變隊形,三翼變縱隊。” 長機命令道。

減速,左側飛,保持高度,我緊握操縱杆,熟練地完成動作。

山色變成了純白,前麵漸漸進入峽穀,風速也越來越大,機身開始搖晃。 我凝神注視著前方,保持和前麵飛機的距離。

前麵 B-25 運輸機開始側飛,我知道已經到了庫馬拉山穀,果然,運輸機右轉打了一個急轉彎。我緊隨其後,右轉,白色的巨大山峰迎麵而來,我馬上又打滿左轉,迎麵一股氣流,飛機劇烈顛簸,我死死抓住操縱杆,片刻不敢放鬆。

轉眼間,飛機已經進入了巨大而狹窄的庫馬拉山穀,兩側高聳的山峰閃著冰冷的銀光,百年不化的冰川在下午燦爛的陽光下,瑰麗攝人。 行到峽穀三分之二的時候,又一次,我忍不住向地麵看去。

在穀底深深的河床上,靜靜地躺著一架飛機殘骸,殘骸裏,應該還保留著傑克·瑞奇完整的屍身。 他是三中隊的飛行員,上個星期在氣流和暴風雪中失事,因為地形複雜,沒有人能夠在附近降落,更不要說找他回去,入土為安。

駝峰航線上,沒有人迫降或跳傘,因為白雪皚皚裏,即便跳傘成功也不可能生還。 幾乎每一個犧牲在這裏的飛行員都是掙紮到最後一分鍾,然後和自己心愛的飛機一起葬身在冰川裏。

一出穀口,前麵的運輸機猛然拉高,並劇烈搖擺起來。 狂風過後,白茫茫的雪粒子頓時遮蔽了視線。我把飛機盡可能拉起,飛行高度已經達到極限,強大的氣旋幾乎讓我僵硬的雙手失去控製,心驚膽戰中,馬嵐山峰從我腳下一掠而過。

海拔降下來,我們已經進入了下一個峽穀之中。

當我們掠過最後的險峰,終於看到雲貴高原裏的那片綠洲時,象平時那樣,我在胸前劃了一個十字,輕輕感謝上帝。

“注意,改變隊形——!” 耳邊傳來命令。

運輸機轉向中間,我完成編隊,看向長機。 肖南的飛機上也結滿了冰,在陽光下耀眼地反光。 透明的機艙裏,帶著皮帽的阿南衝我打了一個 OK 的手勢。

昆明就快要到了,我鬆一口氣,轉了轉僵硬的脖子,再過 5 分鍾就該準備降落了。然而就在這時,我聽到了肖南的緊急呼叫聲:

“各機注意,各機注意,左前側有情況!”

果然,在左前方的雲層裏,遠遠出現了幾個黑色的成三角形排列的小點,正迅速向昆明方向靠近。

“敵人還沒有發現我們, B-25 迂回,其餘戰鬥機跟住,拉高加速!”

今天昆明上空有雲,運輸機立刻掉頭折往附近南平機場,我們五架戰鬥機則悄悄隱入雲層,兩分鍾之後,進入了攻擊的最佳位置。

透過雲層辨認,我吸了一口氣。 看方向,應該是前往轟炸昆明兵工場的日軍, 7 架零式戰鬥機掩護著 4 架轟炸機,象一群塗了紅點的蝗蟲撲向了昆明。

我手裏濕漉漉的,等待著長機的命令,雲層一點點淡去,敵機的輪廓更近了。 為什麽還不下命令。 我抬頭看肖南,太遠,他的表情一片模糊。

“ 55 跟著我攻擊長機,其餘攻擊轟炸機,俯衝!” 耳機裏傳來命令。

我把操縱杆往下一壓,肖南已經率先衝向了機群,我緊隨其後,向著敵人的長機衝去。

“開火!”

“噠噠、噠噠噠噠噠!!” 一連串清脆的機槍聲伴隨著機頭前紅色的火舌。

日機似乎有一瞬間的木訥,我甚至能看到子彈擊中敵發動機後,唰得留下的兩串黑色彈空。

媽的,它怎麽還在飛。

“轟!” 一團火光突然爆發開來,敵長機如巨大的禮花,瞬間照亮了半個天空。

就在這時,阿什裏他們也已經偷襲成功、紛紛得手,“轟轟”幾聲巨響,沒有來的及扔到昆明的火藥頃刻葬送了三架肥胖的轟炸機。

“耶!!!” 我大叫。

“馬上轉身!”

我跟住肖南,兩架 P-40C 輕靈凶猛地在空中劃了一個半圈,翻身又衝進驟然失去長機,正陷入一片混亂的敵群。

“分開!”

“明白!”

我向左猛打,緊緊咬住了前方的一架驅逐機。 那個駕駛員似乎非常熟練,左右搖擺著躲閃著子彈。我影子一般貼緊了他,終於,零式那輕巧的機身落入了射擊光圈的中央。就在那個脖子上帶著白色飄帶的日本飛行員驚恐回頭的瞬間,我的食指重重地扣了下去。

子彈先是“噗噗”打在他的機翼上,我略作調整再扣機槍,日機尾翼部分也頓時冒出了火花,黑煙一下向後衝過來,我側過機翼,貼著失控的敵機飛過。

那架飛機又掙紮了幾秒鍾,然後突然扯著濃重的黑煙,一頭栽向了一望無際蔥綠的麥田。

我正自高興,卻聽到“噠噠噠噠!” 一陣急響。

回頭,一架日機正在飛快地靠近,我心裏一緊,操縱飛機左躲右閃。

“噗噗!” 兩聲悶響,我的機身猛然震動了一下。

瞬間我幾乎呼吸停頓,腦子裏卻突然閃過阿什裏的話:敵機子彈穿透力差,不要驚慌,不要僵住!我一邊躲閃,一邊鎮定情緒,突然之間向下俯衝。

雖然拉開了一點距離,卻依然無法真正擺脫敵機。

“噠噠噠!” “嘭!” 我肩膀突然一麻,臉上被飛濺的有機玻璃劃破了,風從破裂的艙蓋灌進來,發出呼呼巨響。

媽的,搖晃,不要僵住!

正在周旋,我聽見肖南大叫:“ 55 ,側麵向我!”

我回頭,卻看見肖南在距離不遠處正全力擺脫一架日機。 明白!我猛打方向肖南右前方衝去。

身後日機隻顧追我,轉眼卻把自己送進了肖南的射擊範圍,肖南迅速咬上。 於是,我在最前麵,一行四架驅逐機,左右搖擺著在昆明上空盤旋追逐起來。

“嗒嗒!”

肖南槍聲響了,我身後的敵機果然立刻傻了眼,一時拿不定主意是追是逃。 我抓住機會,猛然向上拉起,向後 360 度翻身,大地和天空在我的頭頂旋轉顛倒變換!

等我再度拉平的時候,我已經落到了追逐行列的最後一位!

“奶奶的,我讓你咬阿南,我讓你咬阿南!” 甚至來不及等肖南後麵的小鬼子完全進入瞄準圈,我已經瘋狂地扣動了板機。

“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

前麵突然一片黑煙,我視線不清,是哪個飛機被擊中了呢?

“轟!” 一聲巨響,讓我有些膽戰心驚。 等到硝煙散盡,才看清肖南前麵的那架日機已經炸沒了蹤影。

中間的小鬼子一見,無心戀戰,放棄肖南轉身就逃。 我正要追上去,卻看到左右兩架日機迅速靠近,和那一架相互掩護著向東迅速逃去。

“ 55 ,不要追了!”

我大笑著在空中打了一個回旋,連臂上的麻木都不覺得了。

空中硝煙未散,碧綠的田野裏散落著燃燒中的敵機點點,沒有象以往那樣躲在防空洞裏,衣衫襤褸的大人和孩子們站在田埂邊、屋頂上,揮舞著雙臂向我們歡呼!遠遠的,美麗的滇池在夕陽下閃著金色的波光。

夥伴們紛紛靠攏,整編隊形。

“嗚噢!!耶!!!”

正在我忘形大叫的時候,聽到了肖南嚴厲的聲音。

“ 60 號還能堅持麽?”

我悚然看去,正在靠近的 60 號飛機拉著細細的黑煙在左搖右晃地掙紮。 聽不到回答,隻能看到機身右下麵,黑色的油呼呼地冒著。

60 號的油箱被擊穿了!

“長機命令你棄機跳傘!”

螺旋槳已經停下來了, 60 號飛機搖擺地更加厲害,迅速降低。

“聽見沒有,快棄機!” 耳邊傳來肖南焦慮的聲音。

地麵上的人也已經停止了歡呼,所有的人都在呆呆看著。

黑色的飛機僅靠雙翼滑翔,掙紮著向滇池靠近,斜斜地,如同受傷的鷹。

“阿什裏!” 我輕輕的叫。

飛機落入滇池的時候,在桔紅色的夕陽下,激起了巨大的水花。 機身停頓了一下,然後便緩緩地沉進了碧藍的水中。

這場戰役裏,我們擊落了 6 架飛機,自己隻損失了一架。

兩天以後,阿什裏的屍體被找到了,他是被溺斃的。

他或許曾經掙紮著想遊上來,因為他已經脫掉了夾克,但是最終沒有能擺脫厚重的皮褲皮靴和羊毛線衣。

那場空戰,阿什裏打下來了那一年裏的第二架飛機,應驗了青羊觀老道的話。

又過了半個月, 60 號飛機也被打撈上來了,大多數硬件幾乎完好無損,正如阿什裏課上所講,墜落淺水的飛機,返修度最高。飛機被重新修好了,編號改成了 98 。 噴漆的時候,機師們稍作遮擋,留下了那個畫工拙劣的黑白相間的“八卦”,遠遠看去,像極了兩個緊緊抱在一起的蝌蚪。



阿什裏的身上有至少三個抗戰中犧牲的空軍戰士的影子。
一個中國空軍(林家朋友中的一個,故事見於林家的回憶錄)曾經兩次被迫跳傘,成心中隱痛,最後一次,在被擊中後雖然再次接到棄機的命令,他卻接受了宿命,跟著飛機一起犧牲。
另外一個是蘇聯援華大隊的大隊長(忘了名字了),在飛機受傷後堅持飛行到四川萬縣,在周圍隻有民宅和山巒的情況下,他帶著全機組墮入長江,隊友大多獲救,他因為過度勞累溺斃,飛機被完整打撈。
還有一位就是飛機墮入滇池的飛虎隊成員。關於駝峰航線也大多是基於飛虎隊的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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