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年五月二十六日 多雲
比爾拿了半導體，哼著歌，驅動著電動輪椅來到外邊，可能是想高興會兒，吸上幾顆煙。沒想到一不小心半導體收音機掉在地上，跟著煙盒也掉了。他氣得胡亂捶打自己。我在屋裏本來不想過去幫他，怕他傷了自尊心，看來還是得幫他一把。我幫他把東西都撿起來，隻告訴他別發火。小夥子很感激地說：“你是好人。”
現在他和護理院新來的老太太南茜很要好。南茜的腿有關節炎，也是成天坐在輪椅上。她年紀在七十歲左右，身體雖然很胖，但體力還是很不錯。吃飯、喝水都能自己幹。她在午飯時主動喂比爾。在我印象裏，比爾是拒絕別人喂飯的。他的手臂剛剛能抬過肩膀，手沒什麽勁，吃飯時他用手攥著勺子，讓護士助理把他的那份飯放在他的輪椅上。然後把頭低下去，用勺子往嘴裏猛劃。飯菜掉了一地，但也吃不了幾口。很快他就煩了，讓護士助理把輪椅上的飯盤子端走，這頓飯就算吃完了。他有自虐的心態。
今天午飯時，我看見南茜正給他喂飯。比爾很順從地一口一口的吃。南茜也在吃自己那份飯。他倆輕聲細語地聊著天。我簡直看呆了。其實比爾是多麽需要照顧呀！可他拒絕護士助理給他喂飯。他剛來時，我看見他在午飯時總是讓護士助理走開。
比爾在上午和下午的時候也到南茜的房間去聊天，坐一坐。我看見南茜拿著本書給他念，比爾靜靜地聽。這真是護理院最美好的時刻。看著，看著，我的眼淚都要下來了。在護理院我見到了太多的焦慮、消沉、悲哀和無可奈何。而這種糟糕的情緒往往因為護理院工作人員的漠不關心變得更加嚴重。
但在下午休息時，我聽見護士助理朱麗葉在議論比爾和南茜的關係。她們幾個護士助理在外邊吸著煙，放肆地哈哈大笑。幾個婦女用摻有大量俚語的話我聽不太懂，大意是南茜老太太人老心不老，竟勾搭小夥子比爾。這話讓我聽了真震驚。為什麽她們不懂得這裏麵人與人之間極其需要的溫情呢？
回顧與情感（十五）
齒冷，齒冷！本來是件很感動的、人人讚美的事情，為什麽到了一些護士助理的嘴裏竟攙雜了很多下流的意念。比爾二十七歲傷殘，高位截癱有十年了；南茜是七十多歲胖老太太，她怎麽會……嗨，別再去證明這種言論的荒謬了，看看都是誰在這樣肆無忌憚地取樂。
這些護士助理來自社會的下層，心理自卑，自暴自棄是很嚴重的。他們往往自幼就在不良的家庭環境中成長，相對貧困、缺乏教育使之內心深處有著盲目的憤怒，缺乏應有的同情心，自己的個人生活也常常是一團糟。婚姻破裂、吸毒在他們中間司空見慣，很多人都有犯罪的記錄。你從這個角度分析他們為什麽如此放肆的議論比爾和南茜，就能得出個為什麽。
不管怎麽說，這是件令人悲哀的事情。如果一個人絕少得到社會的同情，他也很難被人與人之間的溫情場麵所感動。
我以為，人性中有著真善美，當然也有假醜惡，不然就不會有棄惡揚善這句古訓。同時也不僅僅是“人窮誌短”，日記中提到的那對老情人，他們一起決定到護理院來，可不長的時間就再次買房子從護理院搬了出去，原因是子女惦記著他們的錢。他們寧願自己把積蓄胡亂花掉，也不打算留給子女。這個故事讀起來心裏有些堵。在國內，因為財產鬧得家族烏煙瘴氣的事見到、聽到的多了。在美國也一樣，人性都是一樣的。
但是最讓人心裏難受的是露西老太太的幻覺。這真讓人遺憾，更讓人同情。我過去是親眼見到有幻覺的老人的病態行為的。老人非常痛苦，堅信著些荒謬的事情，並稱親眼所見。沒有辦法，沒有辦法，隻能盡可能地讓老人平靜下來。哎，誰讓人生來就是不完美的呢，誰讓人有著生老病死呢。
B年五月二十九日 晴
老太太伯莎問我下個星期是不是還在南邊的走廊打掃衛生。我告訴她我將到北邊的走廊幹活。她深深地歎氣，說恐怕沒人給她送冰水了。她成天擔心，什麽事都擔心。我讓她告訴夜班的護士助理，讓他們給她送水。她說他們的臉色很難看，而且知道了也不送水。但我認為她不敢去說。“如果沒人送冰水，我幹活休息的時候給你送。別擔心？”我說。“你兒子來過了嗎？”
“他太忙了。沒來。不過他常給我打電話。”伯莎歎了口氣。
我也歎了口氣。但願她兒子是真的忙。看著伯莎慢慢地走回自己的房間，呆呆地坐在那兒，我不知道怎樣才能使她覺得日子過得有樂趣？自己也有了一種悵然若失的感覺。我忽然不由自主地來到她麵前，給她一個擁抱。伯莎立刻就哭了。我趕緊說：“我會照顧你的，會照顧你的。”
從伯莎的房間裏出來，又看到老太太琳達扶著拐棍慢慢走過來，手裏拿著個塑料口袋。琳達剛來一個星期，一天到晚一言不發。總是默默地躺在床上，她家裏給她拿來的電視她從來沒看過。其實她身體狀況比同屋的克麗薩好得多。克麗薩有三百多磅重，年紀一大根本走不了路。她成天躺著看電視，專門看體育節目。自己喜愛的隊贏了她就興高采烈，輸了就哭上一通，小孩子一樣。那幾個隊的球員要是知道，一個小鎮有她這樣一位忠實支持者，肯定會士氣大振。相比之下，琳達就象死了似的一動不動。
琳達現在這是上哪兒？她說去洗衣房。想必手裏拿著自己的髒衣服。為什麽不讓護士助理拿去？她搖搖頭，說是自己的內衣。
“可這是護士助理們份內的活。”我對她說。
“我知道，我知道。可我恨我必須住在護理院。”
“嗯，您知道，我們是人，上帝讓我們來到地球上，我們就不完美了。每個人遲早會老，會死，包括我自己。您在這兒不應該這樣情緒低落。您……”我斟酌著該如何安慰她。
“我懂，我懂。可我還是恨。”說著眼淚就流下來。
得，今天我把兩個老太太弄哭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