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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隊裏的那些馬車

(2008-12-18 01:27:05) 下一個

        (紀實)

  如今在中國用馬車做運輸工具也應該算落後了。我猜測過不了多少年幹活的馬(除了賽馬)恐怕都得絕跡。可你知道在1960年代末我在黑龍江一個農場“上山下鄉”時,馬車可是很時髦的。那時“全國學習解放軍”,所以農場下麵的各個生產隊都稱為“連隊”。我所在連隊革委會主任是個近五十歲的軍隊轉業幹部。他在我們這些北京青年剛到農場的歡迎會上眉飛色舞地說:“……再過些年,青年們都在這裏安了家,我們的紅磚房要蓋二十棟。咱們連就不是現在的十五台牛車,而是二十台馬車,五十台牛車……”

  那時連隊裏養了七、八十匹小馬。兩年後,馬都長大了,騍馬(也就是母馬)都被農場的畜牧連趕走了。剩下三十七匹兒馬蛋子(也就是公馬)準備套車幹活。讓這些自由自在野跑慣了的馬乖乖地拉套可不是件容易事,就是把它們一個個拴在槽頭都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抓住這些馬套上籠頭就差點兒沒把人氣死。瞧它們這個不高興。在馬圈裏又踢又咬,不斷地豎起來,嘶叫著亂衝亂撞。我們這些大車班的小夥子們和老柳、“皮皮”等幾個農工(這個農場原來是勞改農場,“農工”就是刑滿就業在農場的人員),為了把它們一個個捉出來花了整整一天的時間。捉馬的場麵真可謂“駭人聽聞”。先用套馬杆套住馬頭,套住了好幾個人死命地揪著杆,別的人一擁而上,往撥撥楞楞的馬頭上套籠頭,真得奮不顧身。馬拚命跳,小夥子們被摔得東倒西歪,馬上又爬起來往上撲,英勇得隻能用前赴後繼來形容。套上籠頭後,就把“俘虜”拖到馬舍的槽頭上拴起來。兒馬蛋子們累得滿嘴吐沫、大汗淋漓、屁尿直流,拴在槽頭氣得真翻眼睛,根本不肯好好站著,依立歪斜,仍想抗拒。人們也累得滿臉油汗,猛喘粗氣,渾身發軟。每個人都是臭哄哄,滿身的泥水、馬糞尿,幸而沒有人被踢傷。

  連隊裏決定先套六掛馬車。趕車的老板子都是農工,其中有老柳和“皮皮”。每個車老板再配個跟車的,可以算是車老板的副手吧。我被分配跟了老柳的車。另外五個大車班的青年也都跟車。兒馬蛋子都拴好後,第二天上午六個車老板都來到槽子前挑自己車上的轅馬、裏套和外套。六個人合計了又合計,極其認真,從這三十七匹馬中挑出二十四匹。

  我對挑馬不怎麽感興趣,隻是問老柳,“它們能拉車嗎?”看這些兒馬蛋子毛毛愣愣樣子吧。

  “行,到時候就行了。”老柳說得極其簡單。

  挑好了馬,六個車老板和跟車的先牽著各自的馬在外邊遛兩天,等馬不太怕人了就開始上套,真正的馴馬開始。老柳和我硬是把轅馬塞到車轅子裏去,前邊三個拉車的馬都套上套,你說它們肯服從嗎?兒馬蛋子們都很惱怒,不停地嘶叫,用蹄子刨地,或乾脆尥蹶子。讓前邊三個馬並排站好就不知費了多少勁。我真恐懼,不由自主地後退。忽然一匹拉套的馬一調屁股,我知道它要尥蹶子,下意識地一低頭,馬蹄子帶著風踢了過去,擦著了頭皮,頓時腦袋上起了長長的一個包。多懸呀!我捂著腦袋直發愣。

  “怕什麽?馬怕你!”老柳手持小鞭子,瞪著我,牽著轅馬大聲道。“別不敢靠前。你不能怕馬。你越不敢靠前,馬就越怕。”這人,也不問問踢著了沒有?

  我也不能表現得太怵,又硬著膽子湊上去和馬較勁。套好車,我們一個牽著轅馬,一個牽著裏套在田間道上走。四匹馬總是要撒開蹄子狂奔的樣子,老柳還不斷地打著響鞭,說是讓它們習慣、習慣。瞧馬被他嚇得一驚一咋,讓人提心吊膽。車上連個閘也沒有,馬要是驚了怎麽辦?老柳有話:“牲口就是牲口,馬毛(驚)了你就鬆手。讓它們野跑去。你揪不住。”看他好像挺滿不在乎。

  “為什麽不在大車上安個閘?”我挺納悶。

  老柳沉吟片刻。“不知道……用不著吧?這兒的人趕車從來不安閘。”聽他那話,好像車有閘是個大笑話似的。

  太讓人緊張啦,一天下來比幹一天重活都累。

  幾天後老柳開始用大鞭子趕車。他坐在車的左前方,吆吆喝喝地喊著口令,甩著響鞭。“越紆”就是往左拐,“喔”是往右,“籲”就停,“駕”就往前走。他不怎麽抽馬,用響鞭作為威懾手段,迫使馬就範,聽口令。再過幾天兒馬蛋子們正式“服役”,開始給連隊裏拉蓋房子用的石頭和沙子。看來真是“到時候就行了”。可老柳總是叮囑:“牲口就是牲口,到時候(馬)毛了就讓它們野跑去。你攔不住。”

  那天“皮皮”那掛車又毛了。這掛車總毛。他趕的車在最前邊,忽然幾匹馬止喝不住狂奔起來。“皮皮”和跟他車的趙平嘰裏咕嚕地從車上掉下來,車上的石頭撒了一路。別的老板子和跟車的都慌忙把住自己車上牲口的籠頭。“皮皮”和趙平呆呆地看著毛了的馬車很快跑得不見了蹤影。他倆沿著馬車毛了的方向走下去,把掉在地上的石頭往道邊扔。他們的馬車跑到了馬舍才停下來。車掛到樹上,車板都撞壞,套繩也斷了好幾根。看這馬有多大勁!照我的意思,把車裝得重重的,把馬累個半死算。老柳笑笑:“那有的馬就不拉了。”沉吟了一下,他又說:“馬的性子也都不一樣。懶的馬怎麽馴也不拉車。拉車的馬不用打也往死了拉。”

  不是有“鞭打快牛”這個詞嘛。我信這話。

  每掛馬車都毛過,誰也別笑話誰。十月初的時候,幾掛馬車都到大豆地裏“歸場”。大豆用人工割倒後,再用大車把割好的一蔟蔟的豆棵用四齒叉子挑到大車上,最後送到地中間某個地段垛成大垛。這叫“歸場”。大車的車板要加寬,用木杆襯在車板下綁好,俗稱“跨杆”。這種加寬了的大車可以裝擺更多的豆棵。老板子站在車上用四尺叉子擺,跟車的人在車下不斷地往上挑,能裝成四四方方的一大車。老柳、“皮皮”和老趙趕的三掛馬車“歸場”,一連一個星期都沒事。過個星期日,星期一再幹活時,老柳的車首先毛了。

  一隻野雞突然從馬車邊上的一堆豆棵中飛了起來,老柳趕的四匹馬耳朵一豎,尾巴一撅,撒開蹄子就跑。我和另一大田隊的青年正在車下邊挑豆棵,老柳大喊一聲:“小心!看著!”跟著從車上碼好的兩尺多高的豆棵上向後一滾,跌落在地上。四匹狂奔的馬拽著馬車在一排排壟上橫著狂奔,“噠噠噠噠”!車輪在壟台、壟溝上下亂顛,聽起來象打機關槍。半車豆棵被顛得上下飛舞,散落了一地。老趙的車馬上也毛起來,橫著壟狂奔,又一挺“機關槍”。

  老柳沒去追他趕的馬車,卻向前猛跑,衝著前邊已裝好一大車豆棵的“皮皮”和趙平喊:“快下來!下來!”那倆位都坐在裝滿豆棵的車上,準備到地中間的場院上卸車。

  晚了,“皮皮”趕的四匹馬聽見老柳車上的馬驚了,它們也跟著毛起來,順著壟狂奔,跑得比卡車都快。“皮皮”讓趙平先從車後麵跳下去,趙平卻讓“皮皮”先跳。沒等二人決定好,馬車已衝進場院。橫衝直撞的四匹馬拉著車猛地衝向垛了一半的豆棵垛。馬都衝過去,大車卻猛地豎起來,把車上的豆棵和“皮皮”、趙平都“卸”了下來。四匹馬拉著空車在場院上繞了半圈後,朝著連隊的方向猛衝下去,很快跑得無影無蹤。倆人躺在那車豆棵上前仰後合地笑。

  老柳、老趙它們氣喘籲籲地奔了過來,見沒出什麽事,鬆口氣。這時老柳和“皮皮”趕的兩掛馬車都先後橫著衝進地邊的防風林帶,掛在樹趟子裏不動了。馬渾身哆嗦著拚命喘著粗氣。算了,上午是幹不成活了。老柳喊一嗓子,“吃豆子了!”扯過一大把豆棵來到空場上用打火機點著。他在地上慢慢地拖著燃燒著的豆棵,大豆在火中燒烤著,半生不熟地隨著炸開的豆夾散落在地上。人們都蹲在兩邊用手撿豆子吃,或乾脆跪在地上用嘴直接叼咬地上的豆子,跟牲口拱槽子差不多。

  “好啦!各自拾搗自己的車去吧!”老柳站起來伸伸懶腰。“發昏當不了死!”

  老柳和我把車湊合著趕回連隊,先把馬從破車爛套上卸下來,遛馬、飲水,當然還得讓它們打滾好好的舒服、舒服。在馬舍裏拴好了馬,老柳讓我回宿舍,他一個人修車、叉套。我沒出聲,幫著老柳幹點什麽。

  “老柳!你喜歡趕馬車這活?”我問。

  “沒什麽喜歡不喜歡的。這不是為了活著嘛!”

  我想了想。“你們剛來農場時是怎麽幹活的?他們告訴我‘撐死膽大的,餓死膽小的’。每月十八斤糧根本不夠吃……”他指望著老柳能和他說點兒他們的當年生活。

  老柳看了我一眼。“誰說的?”半晌又道:“想活就能活下去!”這家夥根本不肯說。

  我跟著老柳學會了不少大車上的活,叉套,修理鞭子,編籠頭等等。老柳總是不停地專心致誌地幹。我在邊上也不做聲,暗暗的揣測,他生活的目的是什麽?或許他也沒有認真想,活著本身就不自覺地成了目的。生活的樂趣?總會有的,有吃有喝也該是目的。他在連隊裏有家。兩個女兒已出嫁,老伴兒在連隊裏當著臨時工。日複一日該會有些各種各樣的朦蒙朧朧的期盼,默默地等待……

  十一月初連下幾場雪,那時馬車正在從山上往下拉楊木杆。小興安嶺的原始森林大都是落葉鬆。森林的外圍是雜木林,以柞樹、樺樹和楊樹為主。再外邊是草甸子,山腳下是大片、大片的榛柴林。連隊離雜木林約二十多裏路。七十年代初,雜木林又多又密,楊樹林、白樺林、黑樺林和柞樹林一大片一大片,互相連接在一起。但不是所有的地方都能有路。趕著車上山,選好楊木林先把馬拴在樹上,然後把隨車帶來的草料倒在馬麵前讓它們慢慢吃。車老板和跟車的每人一把大斧子進林子,選擇粗細合適的楊木砍倒,去掉樹梢。這些楊木都是準備做工具把的。砍好就將楊木杆拖出林子裝車。幹完活已是中午,大家聚在一起點上篝火烤乾糧吃。一般都是糖餅。二兩一張的糖餅我能吃七、八個。象趙平這樣的大個子一口氣吃十張不成問題。人和馬吃飽了都感到渴,於是馬和人都一起吃雪。挺艱苦吧?沒想過。出一身大汗很痛快。還能忘掉不少煩惱。大家聚在一起相互開些極下流的、漢子們才說的笑話很過癮。

  吃飯休息一個多鍾頭,大車隊便吆吆喝喝地趕著滿載的大車下山。在這來來回回的路上,趕車的人們都要不停地用小錘子敲打馬蹄子上的雪坨子。掛了掌的馬蹄子很容易積上冰雪,最後成了個冰坨坨,馬便走不動道,更不用說拉車。當我抱著馬蹄子敲上麵的冰時,感覺是很親切的。

  每到大下坡時,六掛馬車都站在坡上。一掛大車一掛大車的往下“放”。坡陡路滑,每個人都捏把汗。車老板牽著轅馬吆喝著,讓它死死地“坐住”,也不能讓前邊三匹馬拉套。跟車的則把一個大長方木杠插在車板下麵,壓住車輪當“閘”。人就整個壓在木杠上。坡上都是光溜溜的冰雪,轅馬幾乎都要“坐”在地上,滿載的大車還是很快地往下滑。馬要是在坡上毛了可怎麽辦?老板子們對跟車的都一句話:“(馬)要是毛了,你就趕緊下來往邊上躲,別管我!”跟車的跳下當“閘”的木杆,車還能控製嗎?前邊牽馬的老板子的命運如何可想而知。可惜他們是農工,不然還不得是“一不怕死,二不怕苦”的好榜樣?

  每當我壓在充當“閘”的木杠上時隻有禱告。我一直沒想好馬要是真的毛了,自己是跳還是不跳。

  “放”下去的大車都在坡下不遠的地方等著。待六掛車都下來再一起走。下午三點鍾便回到了連隊。幹活也就累一陣子。天氣冷點兒,但還不到真正冷的時候。最能讓我愜意的是林邊的景致。田野雖已披上銀裝,然而山林仍遍布色彩。一片片榛柴林是土紅色的,白樺樹鑲嵌其間格外醒目。

  遠景是成片的白樺林、黑樺林。楊木林是青灰色的,長得又密又挺拔。時常能看見遠處林邊上驚起的麅子,它們跳躍騰空得又高又遠。野雞很多,飛起來“咕咕”叫著。榛柴林有著不少野兔子跑出來的光溜溜的兔子道,不過白天很少看見它們。夜晚這裏是野兔和狐狸和狼的天地。

  藍天、白雪、白樺林,心曠神怡。

  到了冰天雪地的十二月份,連隊為了節省柴油,決定讓馬車上山拉燒柴。到更遠的山裏拉燒柴可沒那麽舒服。路跑得遠,來回要六十多裏路,其中一小半是山路。天氣冷是個大問題,早上氣溫降到零下三十多度,馬都凍得受不了。早起五點趕車上山的人們就爬起來,天還黑著。趕早不趕晚,清早雖然冷,但馬吃了半夜草料正有勁呢,走得快,下午天不黑就能回到家。再晚了,馬跑的路遠,荒郊野外的吃不好草料,回來路上馬肚子一餓就拉不動車了。

  我往往準時醒,揉揉眼睛把趙平、魏常壯、孫建達等幾個跟車的青年都揪起來。絨衣、絨褲、棉衣、棉褲都穿上,氈襪子套上,棉膠鞋裏墊上兩層氈墊,續上些烏拉草、苞米葉子什麽的,再精心地穿好鞋。腳的保暖最重要。然後再打綁腿,一直打到膝蓋,山裏雪大。腰裏係上繩子,頭上先戴線帽,再戴大皮帽,係上圍脖,戴上皮手套,最後披上大皮襖。這些行頭兒“打扮”起來得好一陣,穿好了像活土匪。

  跟車的青年們來到食堂吃飯。免費!上山拉燒柴勞苦功高,應該的。六個車老板已在等候。十二個人吃烤饅頭,喝油糊糊的洋白菜湯。食堂直徑一米的大鍋裏的湯是連隊青年早飯喝的,上麵浮著一層豆油。我們盡量撇油吃。這麽冷的天,肚子裏沒點兒油水怎麽禦寒?

  飯吃好,所有的人都開始卷煙。青年們也都學會了吸關東煙。每人拿出個小布口袋,用報紙條卷上一“炮”自己先吸上,然後又卷好幾“炮”放在上衣口袋裏預備路上吸。現在不卷好,路上手一凍僵就卷不起來了。一時間,食堂裏煙霧繚繞,嗆得做飯的女青年不住地咳。“臭死了!嗆死了!”她越是嚷,這幫人就越吸得凶。

  兒馬蛋子們從相對暖和的馬舍裏牽出來就被寒氣逼得打哆嗦,身上立刻結了霜,擠在一起嘶叫著,抱怨著被強行塞進車轅子,套在套上。馬背上都綁上空麻袋,天氣的確很冷,麻袋好歹也能擋寒。六點半,車隊開始出發。天仍然黑著,東方剛剛露出魚肚白,幾聲鞭響劃破沉睡的連隊的寧靜。

  進山的路不同於十一月份拉楊木杆的路線。這回是先向北走二十裏公路,穿過部隊後勤農場後進山。在山裏林場給連隊設的“清林”區域內,連隊已搭個巨大的棉帳篷,並派十幾個人長期住在帳篷裏。他們每天的任務就是砍樹,然後把砍好的樹集中到各個地方堆放好,等馬車上山拉走。這麽砍樹還了得?沒關係,農場的人們早和林場搞好了“關係”。這是“以物易物”。農場的人們進貢給林場酒、豆油、粉條、白麵、新鮮蔬菜等等,拉回燒柴。

  進山的路極其寒冷,六掛馬車順著公路慢跑著。老板子和跟車的先是坐在大車上,漸漸的,寒氣透過皮襖,所有的人都跳下車來跟著馬車一起跑。呼出的白氣在皮帽子上,胡須上,眉毛上結了霜。一群“聖誕老人”?這個世界點綴不上神奇。跑著的兒馬蛋子們也呼出一團團的白氣,個個身上都結滿冰霜。沒風,牲口和人呼出的白氣竟在跑過的地方上邊形成依稀可見的霧。人們跑得暖和一點了就跳上車休息一會兒,等又感到冷了再跳下來跑。終於要跑不動了,那就揪著馬車後麵拴的繩子頭,讓馬車拽著自己跑。這是一場和嚴寒的真正戰鬥。

  早上七點是一天最冷的時刻。天是青色的,雪是藍色的。簡易公路上每隔幾十米就矗立著根電話線杆子,杆子上的電話線沒風的時候也在“嗡嗡”響。電杆子孤零零的,一個個順著公路排到山裏。有氣無力的太陽終於露出了腦袋。然而它似乎隻是吸盡了寒徹大地上最後一點熱量才發出光來。東方染成橙色,冰雪大地晃得人睜不開眼。大夥兒都跳下來拚命跑,一個個嘴裏叼著“大炮”相互鼓勵著,“進山就好了!進山就好了!”齜牙裂嘴,手指、腳趾已開始凍得生疼,臉也麻木了。人人都望著山口,估計著還有多久能進山。

  山口是一道白虎嶺,風水先生們認為最不吉利的地方。一道山梁,順著脈絡不斷地伸沿著,忽然齊刷刷地斷掉。一麵斷崖,下麵成了一馬平川。這便是白虎嶺。可進山的大車隊盼著看到它,因為隻要進了山,氣溫就會高幾度,同時離“清林點兒”--清林的人們住的那個大棉帳篷隻剩十裏。

  這白虎嶺的斷崖是一麵幾乎筆直的、寸草不生的綠顏色的大石板,好幾十米高。白虎嶺上也都是犬牙交錯的綠色巨石。我們管這叫“滿山軍大氅”。馬車隊穿過最冷的一段草甸子地帶,白虎嶺便出現在眼前。

  “滿山軍大氅!”“滿山軍大氅!”小夥子們發瘋似的大叫,跑得上氣不接下氣。兒馬蛋子們也都嘶叫起來,隻想尥蹶子跑。它們好像也知道進山就暖和。

  真是這樣,進山的感覺大不一樣,空氣似乎不再冰冷堅硬,馬車小道兩邊的林子隱隱散發著熱量。其實一天中最冷的時候已經過去,現在氣溫已從最低點回升。不過林子裏暖和是大家的共同感覺。

  清林點兒的人們也在盼著馬車隊的到來。見過清林的人們住的棉帳篷嗎?蓋的時候先在平地刨下去小一米深,棉帳篷支在上麵。爛泥把帳篷四周的縫糊上。帳篷裏搭上兩排矮鋪,鋪上乾草,上邊鋪行李。帳篷中間扣個大鐵鍋修個取暖灶,燒木頭拌子從不斷火。帳篷裏冷不著,就是暗得很。有兩個馬燈掛在帳篷裏也管不了多大用。

  一般在帳篷裏的人們吃早飯時,馬車隊也趕到。於是大家夥兒擠在一起吃喝,熱鬧非凡,個個喜笑顏開。大車隊的人們拴好馬便趕到帳篷裏取暖。第一件事是脫鞋。棉膠鞋脫下來就把取暖灶上的碎磚頭放進鞋裏。這是清林點兒的人們早就預備好了的。烤得很熱的磚頭放進鞋裏可以吸潮。在高寒地區與寒冷作鬥爭,最重要的是保持衣物的乾燥。鞋總是穿得緊緊的,保溫相對差,裏邊熱外邊冷,最易受潮、上霜。腳要是出汗就更糟。鞋子一潮,腳很容易凍傷。有禦寒經驗的人們最注意鞋子的防潮。再者,帳篷裏熱,如果不迅速把鞋脫下來,鞋裏的寒氣和帳篷裏的熱氣馬上在鞋裏產生水蒸氣,那鞋還能不潮?

  大早兒不是已經吃了一頓了嗎?再吃呀!半斤一個的大白饅頭烤的外皮焦黃,掰開裏麵一股熱氣,滾燙!一口下去暖到心窩。一壇醬豆腐隨便吃。吃飽了熱水管夠。太舒服啦!“大炮”要連吸好幾顆。

  吃飽、喝足、聊好,人們都出門幹活。清林的人們分成小組去砍樹,趕車的人們去裝木頭。探好路,把車趕進山窪子裏,從山坡上把一堆堆的木頭扛下來。木頭很粗很長,得兩人扛,重到不是很重,就是坡陡雪滑。這就有點費勁了,總不能從坡上一路摔下來吧?這會兒得出一身大汗。皮襖、棉襖、皮帽子都甩了,現在你明白為什麽每個人還要戴個線帽。幹活幹得滿頭冒蒸氣,可氣溫還是零下二十多度,光著腦袋很容易把耳朵凍傷,戴個線帽子可以保護耳朵。

  忙活兩個鍾頭把木頭裝好,牢牢地捆住,大車隊便到路口集合。都到齊了,六掛車就往回返。從山裏出來也會有幾個很險的大坡。象在十一月份拉楊木杆時一樣。六掛馬車都集中在坡上,一掛掛往下“放”。這幾個大坡更陡,有的下坡路就在山腰上,路的左邊是大溝,溝坡上的樹擋住視線,讓你覺得溝深不見底;右邊是五十度角的大坡,看著眼暈。空車來的時候,誰也不會在意這些,馬拉著車一口氣就跑了上來。回去就成了“上山容易,下山難”。

  “放”坡時,跟車的還是要當“閘”。插在車板下壓車輪子的方木杠隻能在馬車靠深溝的一邊。我全身趴在杠子上麵,往下一看就是深溝。如果馬這時毛了。不知該是個什麽命?馬車前邊牽馬的車老板就更慘了。怕嗎?老柳有話:“怕不怕也得幹!”不後怕嗎?“事情都過去了,還有什麽可後怕的?”

  大概大車隊的人都是上輩子積德,從沒見過這時馬車毛了。每個轅馬都極努力,聽到老板子的口令,兩條後腿一動不動,蹄子在坡麵滑動著,死死地“坐”住身後滿載木柴的大車,從坡頂一直到坡下。

  “皮皮”從坡頂一牽著馬就念叨:“老實聽話。下輩子你們都托生變人。”

  “變成人不更受罪嗎?”老趙笑道。

  “變成個大官。”

  “是人就得受罪。因為人想的太多。”老柳來了一句。

  一出山口上了公路基本上就不會有什麽事,下午三點便趕回連隊。一路上老板子們吆吆喝喝,坐在車上趕著馬;跟車的在木頭上昏昏欲睡。氣溫以升到一天的最高點,也就零下二十度。太陽雖然半死不活,可每個人的臉都比夏天還黑。白雪反射的紫外線比夏天的陽光還強烈。

  “一天又過去了!”每個人都打著哈哈。

  可有一次我跟的馬車翻個底朝天。那次是孫建達趕翻的。老柳得了重感冒,管大車班的曹連長問我能不能趕?邊上孫建達自告奮勇說他行。於是那天孫建達和我趕一掛馬車,另找個跟車的替孫建達。

  那次下午回來的時候變了天,刮上了“大煙泡”,天昏地暗,狂風卷著滿天堅硬、細小的雪粒子,抽打在人臉上生疼,能見度很低,風卷著雪在田野上、公路上畫著龍,路麵變得更滑。每個車老板都小心翼翼。

  山裏那段險路沒出什麽岔子,上了公路大家便放了心。我縮在大車上的木柴空兒裏,不斷地計算著還得多長時間能到連隊。挺在“大煙泡”裏真難熬。裝木頭那陣身上出了不少汗,貼身的衣服都潮了,現在冷風夾著雪粒直往領口裏鑽。鞋和手套也是潮的,腳尖、手指開始凍得隱隱作痛。以往拉木柴的下午,天氣都還不錯,沒什麽風,氣溫相對高。今天不對勁了,應該下車跑跑,活動一下身子,可“大煙泡”的天氣跑起來該多難受?再說身子乏,一身棉襖、棉褲,加個大皮襖真跑不動,而況馬車也是一路小跑。我緊緊身上的皮襖,耐心的忍著。他聽見車前邊坐著的孫建達一路打著響鞭,喊著口令,心想:這家夥還行!雖然馬不太聽他的。剛這麽一想便出了事。

  馬車隊經過一段穿過低窪草甸子的公路時要過一座小橋。孫建達趕的馬車過小橋時,前邊拉套的三匹馬撒開了歡兒。孫建達“籲-籲”的止喝不住,一時性起,照“裏套”的馬頭就是一鞭子。更糟!“裏套”梗梗著脖子跳了起來。轅馬也“坐”不住,發起脾氣來。立刻四匹馬四蹄騰空,馬車毛了。

  我在車上的柴禾上躺著根本不知道怎麽回事,先是覺得車“飄”了起來,跟著聽見孫建達失聲大叫:“你快跳!馬毛了!”我起身一看吃一驚,四匹馬箭一樣的往前衝,路前邊還有兩掛馬車。這掛馬車在一個最不該“毛”的地方出了事,眼看就要撞在前邊的車上啦!修在低窪地裏的公路很窄,且兩邊都是深溝。

  “孫建達!你他媽的還不跳!”我隻來得及喊這麽一句,四匹馬已斜刺裏衝下了溝。馬車立刻翻過來砸在溝底,濺起一大片積雪好像炸彈爆炸。“轟!”

  趙平坐在另一掛馬車上看得一清二楚。孫建達趕的馬車狂奔過來他毫無辦法。眼瞅著馬車被帶下了溝翻掉。趙平第一個念頭就是:完蛋了!他連滾帶爬地跳下馬車,一時竟不敢過去看看。他覺得孫建達和我或許已經成了死人。這個念頭讓他有些毛骨悚然。前邊兩掛馬車差一點也毛起來,“皮皮”揪著轅馬大喊趙平去揪“裏套”。趙平隻是愣愣地朝馬車翻了的地方一步步走過去。

  我在車翻的一刹那順著慣性飛了出去,狠狠地一頭紮在地上,一下子暈了過去!孫建達被卷在了車下邊。趙平衝下溝最先看見的是孫建達的一張劃破了的,流血的大臉。孫建達也處於昏迷狀態,嘴半張,眼半睜,看不見黑眼珠。

  “怎麽辦呀?”趙平失聲,伸手去摸孫建達的臉。大臉忽然一下子扭動起來,並發出聲音,“哎喲,哎喲!快讓我出去。我壓在下邊了。我的一隻胳膊動不了!”孫建達醒過來便亂喊亂叫。趙平再定睛一看,孫建達隻是小半個身子被壓在車下,確切地說,僅僅一個胳膊被擠住。孫建達摔下去的位置很巧,一車木頭並沒有真正砸到他,臉是被樹枝劃破的。倒是我摔得有些瘟頭瘟腦。趙平過來時,我跪在地上直說:“這是哪兒呀?”

  大車隊的人們帶住自己車上的馬後,紛紛跑了過來,先用兩根大木頭做橇杠把車橇起來,拖出了孫建達。大家看看兩人沒什麽事,都鬆口氣。下一步是收拾翻了的車。說來也怪,現在四匹馬都一動不動。前邊三匹低頭站著,後邊的轅馬四腳朝天也是靜靜地躺著。是不是知道自己闖禍不小?

  老板子們處理翻車很幹練,先用刀子割斷了馬肚帶,把仰麵朝天的轅馬帶了出來,然後大夥喊著號子把大車翻過來,最後把四匹馬重新套好,空車趕上了公路。

  “不要緊吧?”老趙問問。我和孫建達都說沒事。“沒事就好!咱們上路!今天刮‘大煙泡’,咱們得加小心啦!”

  大車隊繼續前進,鞭子甩得震響。那幾個老農工越發地顯得威風凜凜,什麽都不在乎的勁頭。風雪中個個坐得筆直,挺著鞭子。孫建達和我坐在空車上,無精打采地跟在車隊的最後麵。按階級鬥爭的說法,這回“階級敵人”占了上風。要不他們怎麽好像很得意?咳!誰盡琢磨這個呀?不過車老板子們確實在顯示:我們什麽沒見過?

  ……

  嗬,這些趕馬車的往事一晃都過去三十多年了,一切、一切仍曆曆在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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