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搬家--“文革”的回憶

(2008-07-11 06:26:24) 下一個

 

幼河 

  1969年早春我們搬家了,有“掃地出門”的性質。但不同於1966年“紅八月”裏,北京市的“紅衛兵”驅趕成份為地主、富農、曆史反革命等等的人們返回農村。我父親本來就是條“死老虎”--“摘帽子右派”,當時“革命的紅衛兵小將”對整治我父親這樣的臭知識分子沒興趣。但在1968年底,在機關正幹體力活,“思想改造”的父親忽然告訴我說要搬家,而且地方也被指派好了,是臨近他所工作的科學出版社附近的個雜院裏。我們還去看過那院子公共廁所邊上的兩間小房子。當時我想,既然我“出身”不好,就不應該住在這所謂的“科學院第一宿舍”裏了。

  父親過去是上海地下黨員,解放初期做過不小的官。組建科學院後,父親調往北京,家也就此上海搬來了,當然就住進“科學院第一宿舍”。這裏最早是個清朝王爺的宅院,後成為美國駐中華民國大使司徒雷登先生(他曾是北大教授)的別墅。組建科學院後,有關部門看中了這套別墅,在大花園中建起了三套洋房,連同原來的深宅大院分別住進科學院副院長和所長們。那時我們家住在一個四合院的西廂房裏,居住條件不錯。

  像父親這樣的理想主義知識分子是不會為官的。1957年成為“右派”簡直是必然。他到安徽某地“改造思想”了三年。可不知道為什麽我們家那時竟然還可以住在“第一宿舍”裏。看來那時“反右”並沒有像“文革”那麽嚴酷。所以“文革”我們家就得被“掃地出門”了。

  但為什麽到了1968年底,科學院房管處才想起我們家不應該住在“第一宿舍”呢?很多年之後,知情者告訴我,是當時房管處的一位“造反派”頭頭看中了我們家的房子。所以我們必須搬家。原來如此。

  得知要搬家後,我開始著手準備。當時我十五歲,成了家裏最有發言權的人。妹妹小,對如何進行準備毫無概念,家裏還有個老姑姑,也是毫無主張。父親早出晚歸,每天重體力活把他累得隻是靠在床上一隻接一隻地吸煙。媽媽是遠郊區一所中學的教師,已經屬於“牛鬼蛇神”住進“牛棚”隔離審查,平日不能回家。大我五歲的哥哥“上山下鄉”到內蒙農村“插隊落戶”去了。我那時把書架上的書都用結實的繩子捆好,也隻能幹這件事情。一見三間屋子裏那麽多的家具,真不知道如何搬運。

  我現在也搞不清楚為什麽通知我們搬家,卻過了幾個月毫無動靜,而在一天早上房管處來人(就是那個“造反派”頭頭)突然命令我們當天就得搬走。在這“毫無動靜”的幾個月裏,發生了件對我來說是五雷轟頂的事。1969年春節前夕,科學出版社“文革”專案小組的人忽然來到我們家裏,很肯定地告訴我,父親的曆史問題“已從人民內部矛盾轉為敵我矛盾”,他已經被“隔離審查”,讓我立刻預備被褥送去。我清楚記得自己把被褥捆好,坐公交車送到出版社。到了專案組辦公室,我還鬥膽問了句“我父親到底是什麽問題”。專案組一個人打著官腔,意思這是個“機密”。

  後來得知,父親過去在上海做地下工作時,曾被中共地下黨派入一個國民黨特務組織。這事情在“文革”“清理階級隊伍”的階段被“揭發”出來後,父親就成了“國民黨特務”。這麽說還真是“特務”。此是後話。

  父親被“隔離審查”後,“第一宿舍”裏的鄰居們對我的態度有很明顯的轉變(對我妹妹和姑姑也同樣,隻是我沒有問過妹妹)。父親這“摘帽子右派死老虎”開始被“審查”階段,在機關幹體力勞動,但每天都可以回家。那時院子裏的小夥伴們還都和我在一起玩兒,鄰居的老奶奶們會在沒人的時候悄悄問“你爸爸沒事情吧”,有時還會給我點好吃的。但自從父親被“隔離審查”,我就成了大院裏的“瘟疫”,大人孩子都躲著。我想大概他們知道我父親成為“敵我矛盾”的人了。

  記得那是個寒流過後的日子,天空很晴朗。大清早那房管處的“造反派”頭頭出現了。他命令“立刻搬家”。我簡直懵了,問“怎麽搬”。他說“那不是我的事”。接著他進了屋子,手裏拿個單子,仔細查找各個家具上的一個鐵製的小標簽。他說,凡是有這種標簽的都是公家的家具,不能搬走。這下我才發現,家裏幾乎所有的家具都有這樣的標簽。原來屋子裏的床、沙發、椅子、凳子、櫃子等等都是公家的。啊哈!這下好了,我可不用擔心家具搬不走了。

  因為這位“造反派”命令我們今天必須搬走,我和妹妹隻得把被褥、衣物和大量的書籍等搬到院子裏。我那老姑姑也瘟頭瘟腦地往外搬東西。記得我們隻有個非常破爛的雙人床和幾個皮箱,我那老姑姑有個單人床和一個小櫃子。我一看,搬了家我還需要個床睡覺。於是求“造反派”給個床。他開恩給了副床板,另外給了個破桌子(都是公家的)。

  忽然,“造反派”告訴我說,在這宿舍中的公家的鐵製單人床少了一個。我茫然地搖頭,表示真的不清楚這是怎麽回事。他也沒說話,穿上他的軍大衣走到四合院的走廊裏抽煙,冷漠地看著我們狼狽地從屋子裏往院子裏搬東西。這單人床的“案子”是後來父親告訴我的。在父母剛剛搬進“第一宿舍”時,父親的好友許良英先生常來我們家作客。他是個率真又有些不管不顧的人,一天說到自己家裏少張床,於是就來搬我們家裏那沒人睡的單人床。父親說那是公家的。許良英先生說“不要管是誰的,物盡其用才對”。就這樣“強行”把床搬走了。我那時根本不記事,當然不知道這情況。

  在妹妹和我,還有老姑姑往院子裏搬東西時,大院裏沒有一個人出來幫助。這麽說也不確,鄰居一位三歲的小丫頭過來幫我們搬東西。她不知怎的在院子裏把我老姑姑泡灰指甲的藥湯--就是醋和薑泡在一起--弄撒了。頓時小丫頭胸前全是醋,整個院子裏都是酸溜溜的氣味。她的小姐姐立刻從自家屋子裏衝出來,大聲斥責小妹妹,然後牽著嚎啕的小姑娘回了家。

  小小的搬家插曲剛結束,我忽然有看見妹妹搬出來的一個鞋盒子裏沒有鞋,而是一窩剛生下來的小老鼠,眼睛還沒睜開,粉紅色的,還不會爬呢,大老鼠已不知去向。她根本沒注意到自己搬出來的是什麽東西。“城門失火,殃及池魚”,我默默地把小老鼠放在院子的角落裏。對不起,自生自滅吧。

  整個四合院裏攤滿了亂七八糟的東西。忽然我醒悟到,我得去找車搬家呀!我又去問那“造反派”。他還是那句話--這不是我的事。

  我深呼吸著,極力鎮靜著自己。想起來了,街道附近有個平板三輪車運輸站。當我上氣不接下氣跑到那兒,把搬家的事情說了之後,那幾位五十上下的工人相互看了看。其中一位微胖的大漢子隻簡單地問了我住在哪兒,往什麽地方搬後,跟其他三位說:“怎麽樣?咱們都去吧。”又跟我說:“孩子,別著急,搬家的事情交給我們了。”我一聽就哭起來。他摸著我的頭道:“這麽大了還哭呀。要經得住事兒啊,小夥子。男兒有淚不輕彈。”現在想想,他們心裏什麽都明白。

  四個工人蹬來四輛平板三輪車。他們什麽都不問,很利索地把攤了一院子的東西往平板車上裝。我還在別的四合院裏找了個破舊的大木箱,很多書都裝進去。工人們來抬這木箱時,我也要搭把手。他們阻止了我,“你身子骨嫩,不能抬這麽重的東西,傷了身體可不得了。”他們還幫著我把我們自己蓋的小廚房拆了,拿走了些可以用的木料、油氈和磚頭。

  搬家共拉了七平板車東西。裝好車他們就仔細地用繩子把車上的東西捆好。到了地方,又幫我們把東西搬進屋子。搬完家都下午了,這才想起來他們工人還沒吃飯。工錢一共是28人民幣(相當於當時一個工人半個月的工資)。那微胖的漢子說“有就給點兒,沒有就算了”。好在我當時還有三十幾塊錢,把工錢付了。那微胖的漢子什麽也沒說,隻是拍拍我的肩膀,接著又使勁拍幾下,盯著我看。我記住他說的話,“男兒有淚不輕彈”,淚水在眼睛裏打轉,就是沒讓流出來。

  搬完家的第二天,我就用搬來的那點木料、油氈和磚頭,在房門邊搭個非常簡陋的小廚房。雜院裏的鄰居們都圍著看,說“這孩子真能幹”。嗨,幹什麽隻要一逼,硬著頭皮也就撐下來了。

  我們家後來在這雜院裏住了十四年。鄰居之間關係都挺不錯的。真是“柳暗花明又一村”。

  噢,再補充一點兒。後來有人告訴我,說那些“蹬平板兒”(平板三輪車)的“成份”都不好,“解放前”是些“無業遊民”、“流氓無產者”,甚至還有不少“曆史反革命”。我聽了想了一下,淡淡一笑,“‘好’‘壞’隨您說吧。我隻認定人的良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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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dqicecream 回複 悄悄話 忘了說,5年之後父親"解放"後,又搬回原址.
dqicecream 回複 悄悄話 回複幼河的評論:
完全同意你的看法,談論以往的事,沒有任何的仇恨,而是當成趣事回憶,另外,還基於兩點,任何人在成長過程,總會有坎坷磨難,這種經曆確實讓我們心胸開闊,這是好事.第二,中國自己也經曆了巨大的磨難,現在的改觀與過去不可同日而語,所以每次想到過去時,是欣慰和高興.
謝謝你的文章,希望看到更多的.
幼河 回複 悄悄話 dqicecream,彼此彼此。嗬嗬嗬。這種經曆不是讓我們增加仇恨,而是讓我們開闊心胸。
dqicecream 回複 悄悄話 我與你有相同的經曆,年紀也相仿,也是因父親原因掃地出門,但年份是1967,地點是上海,且父親也是科學院工作.
搬家時,也就是父親單位借的三輪車,我人還小,坐上坐墊就腳就夠不上腳蹬,所以是站在腳蹬上騎三輪車,和我哥哥輪流騎三輪車搬的家.
閑人Filiz 回複 悄悄話 人生啊!
加州花坊 回複 悄悄話 這些都得記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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