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方的孩子們

這是一些寫留學生,一群在遠方的孩子們的故事
正文

克裏辛那

(2005-03-19 04:40:35) 下一個

(一)

 

陳恒到機械係報到的第一天, 就遇到了克裏辛那。

 

和導師談完話,陳恒走進了隔壁的實驗室。推開門,看到在滿房間的儀器設備中,有個人兩腳擱在桌子上,把計算機鍵盤放在腿上在編著程序。聽到有人進來,他轉過頭,站起身來,微笑著對陳恒說道:

“嗨,我是克裏辛那,  你肯定是新來的研究生吧。”

他是一個中等個子的印度男孩,深色的皮膚(陳恒後來知道他來自印度南方)。不象大部分印度學生留著唇髭,他的臉刮得很幹淨。高而挺的鼻子。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眼睛,清澈明亮,似乎總帶著笑意。當他向陳恒伸出手來,陳恒看到他的手腕上刺了一個青色的宗教圖案。

克裏辛那簡短的問了他幾個問題,然後就給他依次介紹實驗室裏各種儀器和設備。陳恒發現他有一個很有趣的特點:他把實驗室的每個儀器都起了綽號:

“這是小妖怪,那是大頭金剛。這是美人兒,看她的線條,多美。那是恐龍,已被淘汰。噢!這是母狗,為什麽?因為她總給我們帶來很多麻煩。好了,”他拍了一下陳恒的背,“現在我帶你去見一些活的機器-人吧。”

 

陳恒馬上發現克裏辛那是個到處受歡迎的人。係裏的教授,秘書,技術員們都很喜歡他。每到一處他都高聲和別人打招呼,開玩笑,然後把陳恒介紹給每個人。在係裏轉了一圈後,最後來到了本科生休息室,他把手搭在門把上,回頭微笑地問陳恒:

“你想不想見見那幫狗娘養的本科生?”

陳恒點了點頭。

他砰地一聲打開門, 一步跨進房間, 攤開雙手, 身體朝後微仰。

“早上好,流氓們,測驗的時間到了。”

“克裏辛那!”

“克裏辛那!你這流氓。”

等看清是他,屋裏坐成幾堆正在看書或聊天的本科生們高興地叫著他的名字,笑罵著。接下來就象一套繁瑣複雜的宗教儀式,他和每個人伸出右手在空中擊掌致意,還和幾個黑人學生相互用手作出一係列令人眼花潦亂的手勢,每個動作都是對方的鏡像。陳恒覺得很有趣,微笑地站在一邊看著。

克裏辛那回到陳恒邊上,高聲宣布道:

“女士們,先生們,這是我們實驗室新來的博士生-陳恒。他可不象我,以後做你們助教時,誰要是不老實,他就踢誰的屁股……”

也許想給未來的助教留個好印象,也許是怕被踢屁股,本科生們顯示出一些尊敬:

“歡迎,歡迎!”

“陳博士,請不要踢我的屁股。”一個學生捧著他碩大的目標哀求道。

被周圍的情緒感染,陳恒抬起腿作欲踢狀,微笑著說:

“謝謝大家,不過四年以後再叫我博士吧。”

“嘿!克裏辛那,”一個留著海軍陸戰隊發型的學生對克裏辛那說:“陳博士新來,你給他表演一下你的絕技吧。”

“不,不,不,”克裏辛那搖著頭。但更多的學生請求,他開始興奮起來:“好吧!”

一個學生向陳恒解釋道:克裏辛那可以記住係上每一個人的電話號碼,無論是家裏的或辦公室的。隻要告訴他一次,他馬上能記住。

陳恒心裏一動,因為能大量儲存數字是一個高智商的標誌,係上共有近兩百人,記住三百多個電話號碼不是每一個人能做到的。

那邊克裏辛那已經開始依次背休息室裏每一個人的電話號碼了。他越背越快,被背到號碼的學生的頭象風吹過的草地一樣點將起來。

 

走出學生休息室,陳恒問道:

“你是怎麽記住那麽多數字的?”

克裏辛那聳聳肩,滿不在乎地說:

“我聽到了,就記住了,沒什麽了不起。”

他偏過頭來,微笑著,露出兩排潔白的牙齒:

“你的電話號碼是什麽?”

 

 

(二)

 

在以後的很多年,陳恒多次和朋友說起克裏辛那這個人和他的各種故事。當朋友問起故事的結局時,他總是沉默不語。

 

當陳恒91年來到這個實驗室時,克裏辛那已經完成他第一年的研究生課程,正在做碩士論文。他工作非常努力,每天一早就來學校,一直工作到下半夜才回家。

陳恒拿的是助教獎學金,白天給教授帶試驗,晚上給學生答疑或在實驗室做自己的實驗。很多天的深夜,他和克裏辛那兩人在實驗室裏一邊做著各自的事,一邊聊天。克裏辛那是個很好的機械工程師,學術上非常強。在陳恒實驗剛開始的時候,他不厭其煩地給他很多指導和幫助。他又是一個很好的朋友和夥伴,有非常強的想象力和幽默感。多年以後,陳恒才意識到當年如果沒有克裏辛那和他的笑聲,實驗室的生活該是多麽枯燥。

 

秋天的校園,

陽光燦爛。

中午,陳恒和克裏辛那坐在係館後麵的草坪上,吃著剛從快餐店裏買來的午飯。路邊兩排樹上的葉子在陽光下紅得象一團團正在燃燒的火。三三兩兩剛下課的學生踏著滿地鬆脆的落葉,說說笑笑地從他們麵前走過。

陳恒慢慢地吃著自己的雙層漢堡包。克裏辛那一邊和陳恒說著實驗上的事,一邊打開自己的一份:

“你剛開始的那個實驗的關鍵是溫度控製,你可以去ColeParmer公司買他們的

PS-係列恒溫控製儀。另外實驗中要始終保持無氧狀態,我們實驗室的氮氣係統……,

他突然停止說話,把中指和拇指放嘴裏,打了一個響亮的呼哨。陳恒被嚇了一跳。抬頭看到兩個漂亮,健康的女孩正蹬著雙輪旱冰鞋從草坪前的路上滑過。聽到呼哨,兩人一起回過頭來向他們微笑。其中一個滑得還不是很熟練,差點撞到路邊的一棵樹上。

“小心哪,姑娘們。”

克裏辛那笑著向她們喊了一聲,然後繼續和陳恒說:

“我們實驗室的氮氣係統不是很好,通氣管道和四個閥門常常漏氣。你使用之前必須仔細檢查一下,另外再裝上幾個壓力表,這樣就能及時發現哪裏漏氣。”

克裏辛那咬了一口他的雞肉三明治:

“啊,我餓壞了。”

 

陳恒吃完,舒展四肢,抬起頭,閉上雙眼,讓溫暖的太陽照在臉上。

“克裏辛那, 你什麽時候畢業?”

“明年春天。”

“這麽快?”陳恒睜開眼,驚訝地問。

克裏辛那一邊吃著,一邊點了點頭。

陳恒看見克裏辛那額頭上有一塊黑點,向他示意。克裏辛那用手抹了一下。

“什麽?”陳恒問道。

“沒什麽,”克裏辛那看著手上的黑灰,遲疑了一會兒,說:

“這是我早上禱告時塗的神灰。”

他停止咀嚼,有些厭惡地把三明治放在一邊,再也不碰了。

“你怎麽啦?”

克裏辛那沒有說話,默默地低頭坐在那裏,似乎在禱告著什麽。

“你怎麽啦?”陳恒又問了一句。

克裏辛那慢慢抬起頭,看著太陽下的樹和人們:

“多好的天氣啊

 

係上的研究生的比例是印度,美國,大陸和台灣的學生各占三分之一。一般來說,班上學習名列前茅大都是印度學生,最差的一般是美國人。盡管大家都相處的很融洽,但三個國籍的學生各有自己的社交圈子。

陳恒發現克裏辛那和係上其他的印度學生很少來往。開始他沒有注意,但後來很多次在學生休息室裏,當克裏辛那進來後,在座的印度學生會有意無意地借故走開。每當這時,盡管他還是大聲地說話和開玩笑,但陳恒可以看出他眼睛裏流露出令人不易察覺的痛苦和鄙夷。相比較,他和美國學生更合得來一些。

陳恒幾次隨意問過克裏辛那為什麽和他同胞合不來,他總把話題扯開。

 

 

 

(三)

 

91年底的大雪打破了這個州曆史上的所有記錄。新年前夜,陳恒和克裏辛那還在實驗室工作。

透過結著厚厚的冰淩的玻璃窗,可以看到大片的雪花飛舞在猛烈的北風中。兩個來自遙遠國度的學生在一個異國城市中的空蕩蕩的校園大樓裏度過91年最後一個晚上。

陳恒在一排儀器前測試數據,克裏辛那坐在那兒編著計算機控製程序。倆人都沒說話。一種孤寂的氣氛在房間裏慢慢擴散開來。

突然,克裏辛那站起身來,走到陳恒麵前,問他:

“你想不想喝酒?”

陳恒抬起頭,有些詫異地看著他。

“嗯?”克裏辛那用手做了一個喝酒的動作。

陳恒笑著點點頭。

“那你在這兒等著,我馬上回來。”

克裏辛那穿上大衣,開門衝了出去。

 

二十分鍾後,克裏辛那頂著滿頭滿肩的雪回來了。拍去身上的雪花,他象變戲法一樣從大衣裏拿出一瓶威士忌,又從口袋裏掏出兩個小塑料杯。他飛快地脫掉大衣,打開酒瓶。金黃的酒在透明的杯子裏給人一種溫暖的感覺。

酒不太好,但涼而有勁。倆人站在試驗台前就象在酒吧裏一杯一杯地喝了起來。很明顯,克裏辛那的酒量不如陳恒,三杯以後,他的話開始多了起來,一個接一個地說著笑話:

……那妻子對她丈夫說:親愛的,我不睬它不行啊。它在吃我的爆米花呢!”

每說完一個他就開始大笑,一直笑到眼淚都流了出來。

“克裏辛那,你小子醉了。”

“我?我沒醉,一點感覺都沒有。”

一口把杯中的酒喝完,克裏辛那臉上露出一種古怪的表情。他小心翼翼的從上衣口袋裏摸出一個小塑料口袋,裏麵裝著兩枝細細的煙卷。

“這是什麽?香煙嗎?”陳恒問道。

“不,大麻。想抽嗎?”克裏辛那問道。

陳恒搖了搖頭,把杯子的酒加滿:

“我還是喝酒吧。”

“你這隻小雞。”

克裏辛那掏出打火機,他的手在發抖,但還是點著了煙卷。

 

倆人並排躺在兩張試驗台上,克裏辛那抽著他的大麻,陳恒把酒瓶放在胸口,不時直接從瓶子喝一口。房間裏很靜,可以聽到窗外呼嘯的北風和雪花打在窗玻璃上的聲音。

 

“陳恒……

“嗯?”

“你想家嗎?”

陳恒腦子裏出現那個遙遠的古城,破舊的四合院,開始衰老的父母,可愛的妹妹,雪中無人的長街……

克裏辛那的聲音打斷了他的思路:

“我可真想家啊……

你不是問過我為什麽和其他印度學生處不到一起嗎?因為到美國來的印度學生大部分都來自很好的家庭,很好的種姓。我來自一個低賤的種姓。我是個私生子,從來不知道自己的父親是誰,從小和母親住在孟麥的貧民區裏。從我記事起,母親就做著那個城市最低下的職業-撿垃圾。我從很小的時候就幫母親沿街撿拾別人扔掉的廢物和垃圾,回家把它們分類,再賣錢。你知道什麽是肮髒和赤貧嗎?你知道你走在路上,別人捂著鼻子繞著你走是什麽感覺嗎?你知道在別人厭惡的眼光裏你覺自己就是一片垃圾的感覺嗎……?

“這些我都知道,我五歲的時候就知道了。

“自我記事起,我母親從來沒有穿過一件新衣服,從來沒有上過飯店,從來沒看過一場電影。她一輩子都在攢錢。希望有朝一日,能用這錢供我上大學。我功課一直很好,直接從初中考上印度最好的大學-印度理工學院。靠著母親辛辛苦苦攢下的錢和我課餘打工,我讀完了大學。當我大學最後那年暑期回家,從汽車站到家的路上,我看到了在街上撿垃圾的母親。她是那麽的瘦弱和蒼老,看上去象一個六十歲的老人,但她其實隻有四十多歲啊!我告訴她我拿到了美國這所學校的獎學金,她哭了。她坐在地上,哭了。”

克裏辛那停了一會,把煙頭掐滅。

“你知道我這一生最大的願望是什麽嗎?就是盡快拿到學位,然後在美國找到一份工作,把我母親接出來。在這個社會裏,別人不會因為你的出身和種姓而看不起你,作賤你。為了這個願望,我每天拚命工作。我甚至做了對不起神的事。你知道,我的宗教是不能沾葷腥的。但為了能堅持長時間工作,我不得不開始吃雞蛋和肉。但願神能諒解我,不要懲罰我……。”

克裏辛那用一種和平時截然不同的口氣說著,他的聲音在放滿儀器和設備的房間裏靜靜地沉落。

“現在該是孟麥最好的季節,莽鬆雨季已經過去,一切都是綠油油的。孩子們在草地上笑著,追逐著。女孩們穿著漂亮的沙麗在街上走著。可母親還在沿街一點一點地撿著垃圾……。”

克裏辛那的聲音慢慢輕了下去。

陳恒支起身,轉過臉去:

“我相信你的願望會……

他沒有把話說完,因為他看到克裏辛那躺在那裏,滿臉都是淚水。

 

 

 

(四)

 

92年的春天是陳恒記憶中最忙的一個學期。他選了三門課,白天帶實驗,晚上還得改作業和給學生答疑。克裏辛那打算在這個學期畢業,白天黑夜地在實驗室做他的論文。他倆各自忙自己的事情,相處的時間反而比以前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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