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方的孩子們

這是一些寫留學生,一群在遠方的孩子們的故事
正文

銀 狐

(2005-03-19 04:38:26) 下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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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很多年以後,每當陳恒想到秦影,眼前總是出現一片無垠的雪原,一隻美麗而孤獨的狐狸在雪中優雅而輕盈地奔跑。她白色的皮毛和背景後的白雪混然一色。隻有一雙黑色的大眼睛如寶石般熠熠閃光。她蓬鬆的尾巴巧妙地掃去身後留下的痕跡。你不知道她從哪裏來,也不知道她到哪裏去。她向你跑來,從你身邊擦過,慢慢消失在無際的遠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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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把車熄了火,陳恒沒有馬上下車。他把頭仰靠在椅背上,閉上眼睛。

今天是新年前夜,他從早上七點開始,一直在實驗室裏工作了快十二個小時。停車場上空無一人,顯得很安靜。遠處的禮堂傳來隱隱約約的音樂聲。他突然感到很疲倦。

 

聖誕節留下的積雪踩在腳下有一種舒服的感覺。陳恒邊走邊深深地呼吸著寒冷而清洌的空氣。走過一片修剪得很整齊的冬青樹,他順手抓了一把上麵的積雪,放在臉上擦了擦,冰冷的刺激使他一機靈。快步踏上幾級台級,他推開了禮堂沉重的門。          

一股熱浪隨著打開的門向他迎麵撲來。他站在門口,花了好幾秒才使自己習慣了眼花潦亂的燈光和震耳欲聾的音響。籃球場大的禮堂被學生們裝飾得五彩繽紛,到處掛著“新年快樂”的字樣。他費力地擠進站在門口的人群。背後好象有人叫他的名字,他回過頭去,卻沒有發現任何熟悉的臉孔。他穿過人群,走到一排放飲料的長桌前,從一個巨大的玻璃盆裏舀了一杯混合果露。一邊喝著,一邊看著場地中間跳舞的人群。                  

這是他第一次見到秦影。

她獨自在舞場中央,仰著臉,閉著眼睛,自由自在地跳著舞。她沒有隨著音樂的節奏,好象有另一支別人聽不到的曲子在引領著她。她個子很高,留著長長的頭發。在天幕灑下的燈光下,她和周圍劇烈扭擺的人群形成強烈的反差。

        

等輪到陳恒和她跳第一支,也是唯一一支舞的時候已是半個小時以後了。這是一支圓舞曲。她站在那裏,幾乎和他一般高,她似乎受過正規訓練,舞步優雅,修長的身肢柔軟而輕盈。相反,陳恒則顯得笨拙而僵硬。所以大部分時候倒是她帶著他。

       陳恒盡量使自己顯得放鬆,沉浸到音樂聲中。

突然,他耳邊傳來一個柔和的聲音:

      “ 你是學工程的?”

“ 嗯 ?”陳恒一時沒有反應過來,腳下又走錯了兩步。            

 她的手有力地把他帶回節奏。又把他輕輕地往左一帶,避開了一對向他背後轉來的舞伴。

“你怎麽知道?”

陳恒看著她線條優美的嘴,幾乎不敢對視那雙黑得發亮的眼睛。

       她嫣然一笑,一種明媚而燦爛的笑。什麽也沒說。

       當新年鍾聲響起時,站在遠處的陳恒看到高大,英俊的政治係博士生崔浩挽著她的肩膀,低下頭親了她的嘴唇。當崔浩的頭移開時,陳恒看到她的臉上帶著笑容,一雙眼睛直視前方。

       在《友誼地久天長》的樂曲聲中,陳恒一個人悄悄地離開了禮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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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個學校的經濟係教授中有三個諾貝爾獎獲得者,所以吸引了大量政府和民間的研究經費。因為原來係址的空間有限,一幢十分現代化的新大樓就建在工程館對麵的空地上。大樓以73年諾貝爾獎獲得者,現任係主任依恩·麥克費爾森命名。

       陳恒實驗室的窗口對著經濟係的正門。從三樓的窗口,陳恒常常看到舞會上的那個女孩背著書包進出那幢大樓,便知道她是經濟係的研究生。每天下午五點,她總是步履輕盈地走下大樓的台階。風吹起她長長的頭發,優美而有韻律。

       每天看著她從那十七級台階走下來成了陳恒枯燥的實驗室生活的一部分。多年以後,他還能想起那乳白色的大理石台階,黑色的長發,和一個已經變得模糊的笑影。

 

       好幾個早晨,陳恒看到她坐在崔浩的吉普車裏來到學校。崔浩把車停在她們係的門口。她跳下車,回頭向他嫣然一笑,然後向係裏走去。崔浩總是坐在發動著的吉普裏,一直等到她上了台階,門從她身後關上,才呼地一聲把車開走。

 

春天。

校園的傍晚。                

學校的大草坪上躺滿了穿著比基尼的女大學生,盡情地享受著這個北方城市短暫的季節。邊上三三兩兩的人們在玩著飛盤和橄欖球。大大小小的狗們歡快地來回奔跑著,追逐著五顏六色的飛盤。時而有穿著T-恤和工裝短褲的女孩蹬著旱冰鞋,熟練地穿梭在水泥鋪成的小徑上。陳恒背著書包,穿過草坪走到停車場上。打開車門正要進去,突然看到離他不遠處停著一輛鮮紅的馬自達-米亞塔跑車。一個女孩正坐在車的前蓋上,半靠著車窗悠閑地讀著一本厚厚的書。夕陽強烈的餘輝從她側麵照過來,她整個人被籠罩在一片金色的光芒中。陳恒一時忘了上車,站在那裏呆呆地看著她。           

察覺到有人在看她,那女孩從書上抬起頭來。她注視了陳恒幾秒鍾,臉上露出了笑容:

“哦,你不是那個不會跳舞的工程師嗎?”

陳恒有些不好意思地慢慢走到她跟前。用手擋著太陽光,一時不知該說什麽好。

      “秦影。”她大方地伸出一隻手。

       陳恒有些局促地握了握她的手:

“陳恒。”

       “你在哪個工程係啊?”

       “機械係,就在你們樓對麵……。”

陳恒突然打住話頭, 恨不得踢自己兩腳。“愚蠢,愚蠢。”他對自己說。

       秦影好象沒有聽見他的第二句話,很快地說:

“怪不得跳舞也像機械運動呢 。”

說完她又露出那燦爛的笑容,眼睛看著他。

陳恒發窘地看著她的笑容,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在夕陽的反光下,他突然發現一件很奇怪的事:秦影臉上的笑容是那麽自然而富有魅力。但在這笑容後麵的一雙眼睛卻像兩顆黑色的寶石,是那麽冷靜,毫無笑意。一般人絕對不可能看出來,但陳恒多年來在精密儀器上工作,他的眼睛受過嚴格的訓練。              

陳恒正為自己的發現不知所措時,一個矮個子學生從遠處小跑過來。他身上琳琅滿目地戴著各種名牌標誌。到了秦影跟前,他喘著氣,斷斷續續地用帶著台灣口音的國語說道:

      “對不起,對不起,下班前導師突然找去訓話,讓你久等了,真對不起。”

           他一邊替秦影開車門,一邊警惕地打量著陳恒。

       秦影一騙腿,跳下了車:

“再見,工程師。”她看著陳恒說道,臉上露出那迷人的笑容。

       陳恒沉默地向她揮了揮手,他看到的是那雙黑寶石一樣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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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末的晚上,陳恒來到一個朋友家的聚會。

       剛進門,他一眼就看到坐在屋子中央的秦影。她被一群男研究生圍著,大家正熱烈地討論著什麽。看到進來的陳恒,她向他微微地點了一下頭,又轉過頭去,看著一個中文係的博士生激烈地評論著國內一個著名導演新拍的一個片子。

       陳恒走到廚房裏,從冰箱裏拿了一瓶啤酒。回到客廳,靠在窗邊,聽著他們的討論。他發現整個聚會隻有秦影一個女生,她靜靜地坐在那裏,微笑地看著每個侃侃而談的男人。她的眼光和笑容像一種催化劑,被注視的人更起勁地闡述他們的觀點。

       對很少看電影和隻讀學術論文的陳恒,他們的談話比他在二年級選的《量子力學》更深奧難懂。聽了一會兒,覺得沒什麽意思,就走到沙發前坐下,打開電視,看起了高校橄欖球聯賽。

       正當他微笑地看著密西根大學的四分衛被賓州州立大學幾個三百多磅的後衛連連抓住,按倒在地時,主人過來給他介紹一個從國內來做短期訪問的年輕學者。

       陳恒站起身來,和這個更像藝術家的經濟學家握手。經濟學家的握手很有力,英俊的臉上有一雙具有穿透力的眼睛。

       兩人坐在沙發上一起看球賽。陳恒邊看邊如數家珍地向他介紹他所熟悉的兩隊球員。他一個人說了半天,才發現邊上的人根本沒在聽。他轉過頭去,看到那人正目不轉睛地看著坐在遠處的秦影,他的臉上流露出一種古怪的神情。

       “你認識她?”陳恒有些遲疑地問道。

       “大學同學”

他簡短地回答道,眼睛還是死死地盯著秦影。

 

看完球賽,陳恒才想起早該回實驗室取樣了,他匆匆向主人告別,從桌上拿了一塊披刹餅,邊吃邊走下樓梯。到了門口,才發現外麵在下著大雨。他三兩口把披刹塞進嘴裏,剛想衝出門去,這時聽到門外有人在激烈地爭吵。

他聽到一個男人在很快地說著什麽,巨大的雨聲淹沒他的聲音。間而有一個女聲說:“不行!”口氣冷淡而堅定。

男人的聲音越來越高,接下來他聽到兩人似乎開始廝打起來。那女聲帶著哭腔喊道:

“放開我!你放開我!”

陳恒剛走出門,就看到一個女子推開那個男人,轉身向小巷外的大路跑去。從她高挑的背影,陳恒認出是秦影。

那男人沒有追上去。他站在瓢潑的大雨裏,向著她的背影伸出雙手,大聲地喊道:

“我為你把什麽都毀了,你究竟還想要什麽呢?!”

在密集的雨幕裏,他絕望而淒厲的聲音回蕩在黑暗的小巷裏。

聽到了他的喊聲,一刹那間,秦影似乎放慢了腳步。但馬上更快地向前跑去。地上的積水從她的腳下飛濺開來。

陳恒退了回來,站在門洞裏。遲疑著是不是要出去。

那個男人一動不動地站在雨中。過了一會兒,他慢慢地轉身,向相反的方向走去。

陳恒遲疑了一會,然後衝出門去,追上了他:

“嗨,要不要我開車送你一段?”

那男人轉過頭來。黑暗中,經濟學家那張英俊的臉醜陋地扭曲著。雨水順著他的頭發像小溪一樣在他臉上淌著。他漆黑的眼珠空洞地看著陳恒,像是從來沒有見過他。過了一會兒,他轉過臉去。一個人慢慢地向前走去。

陳恒一個人站在那裏。

雨下得更大了。

 

       依恩·麥克費爾森是一九七三年諾貝爾經濟學獎獲得者。作為一個當時年僅30歲的經濟學家獲得如此殊榮,他在當時被公認為經濟界的“金童”。在加州大學伯克萊分校和哈佛大學各教了幾年書和幾次失敗的婚姻後,他來到了這所北方最大的大學裏做了係主任。盡管還有兩年就到了官方的退休年齡,但他無論在學術界和現任政府內閣裏都是一個很有影響力的人。他蓄著在伯克萊就留下的嬉皮士式的小辮子,開著一輛鮮黃色的意大利費拉裏跑車。

 

那天早晨,當陳恒看到秦影從那輛帶著“1973”牌照的費拉裏和麥克費爾森一起出來,雙雙走上經濟係的台階時,他驚愕得連嘴都合不上。

秦影挽著麥克費爾森的胳膊。他在她耳邊說了句什麽話,她大笑起來。一直到他們進了係大門,她臉上還帶著那燦爛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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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陳恒裹緊上衣,頂著寒風向馬路對麵的酒吧快步走去。

          周日深夜的小酒吧顯得冷冷清清。陳恒徑直走到角落的一個位子坐下。女招待打著哈欠走過來,他要了一份雞肉三明治和炸薯條。他用手揉著十幾個小時盯著計算機屏幕而發紅的雙眼。這幾個月研究的進展很慢,但他不知道問題出在哪裏。他每天在實驗室裏呆的時間越來越長,常常晚飯也顧不上吃。不久前,他發現了這個一直營業到淩晨兩點的酒吧,就常常在回家前來這裏胡亂吃一頓。

食物來了,他才發現自己一點食欲也沒有,想是餓過頭了。他一邊想著實驗的事,一邊慢慢地吞咽著夾在麵包裏的雞肉,生菜,和西紅柿,木然地一根根揀著薯條吃。他突然想到了什麽,掏出筆來,在餐巾紙上畫了起來。二十分鍾後,他才意識到這個方法兩個月前已經嚐試過了,沒有結果。他沮喪地把畫得密密麻麻的餐巾紙揉成一團,又拿起已經冰冷的食物。這時他聽到一個尖利的女聲道:

      “滾開!離我遠點!”

接著聽到一片很大的聲響。

陳恒轉過身去,看到一個穿著晚禮服的女子坐在吧台上,一個男子倒在旁邊的椅子裏。顯然那個男子看到那女子獨自坐在那裏,企圖上前搭訕,但遭到了強烈的拒絕。

看到那女子的側影,陳恒站起身來,走到她身邊,問道:

“你沒事吧?”

秦影轉過臉看到他,頓時臉色變得柔和了,說:

“沒事兒。”

那男人看到來了熟人,悄悄地走回原來的座位上去了。

陳恒注意到她麵前並排放著四個空空的小玻璃杯,她把手上的一杯一飲而盡。又向招待要了兩杯純白蘭地用手指夾著,拿出邊上的大衣,跟陳恒回到了他的座位。

陳恒一邊吃著剩下的晚飯,一邊看著秦影喝著烈性酒。燈光下,秦影的臉顯得很可怕。一雙眼睛時而像燃燒的火,時而像冰一樣冷。

“畜牲,都是畜牲!一群狗娘養的。”

秦影突然惡狠狠地罵道。

陳恒沒有說話,吃著盤子裏的最後幾根薯條。兩人無語地麵對麵坐了一會。陳恒拿了張紙擦了擦手說:

“走吧。”

秦影一口把酒喝幹,站起來,又突然倒在座位上。她喝多了。

 

陳恒開著車,秦影歪在邊上的座位裏,輕微的呼吸中帶著濃重的酒氣。偶而開口告訴陳恒說在哪裏拐彎。陳恒幾次想問什麽,但終於沒有開口。

        車行如風。

 

秦影一個人住在離學校約4英裏西區的一個很好的公寓裏。陳恒半扶著她走進這個布置得非常典雅的套間裏,讓她在沙發上坐好。正要告辭。秦影抬起頭,柔聲地央求道:

“能坐一會嗎,陳恒?”

陳恒在她對麵的沙發上坐下。沉默了一會兒,問道:

“你想喝點什麽嗎?我是說除了酒以外。”

秦影微微地一笑:

“給我煮杯咖啡吧。”

 

當陳恒端著咖啡從廚房回來時,秦影已經躺在沙發上了。兩眼睜著,看著走近的陳恒。陳恒把咖啡遞給她,她示意他放在麵前的茶幾上,仍舊目不轉睛地看著他。

看到她的臉,陳恒發現她平時那個帶著巨大魅力的微笑不見了,黑色的眼睛變成了兩個深不可測的水潭,流露出一種以前從來沒有見過的淒婉。

陳恒不敢再看那雙眼睛,站起身走到牆上掛著的一個放滿照片的鏡框前,轉過頭來問:

“可以吧?”

秦影點點頭。

照片大都是秦影和別人的合影。照片上的秦影毫無例外地帶著他非常熟悉的笑容。突然,他的目光落在一張很小的黑白照片上,它被孤零零地插在鏡框外的一個角上。照片上一個大約八九歲的女孩站在一片廣闊的,剛收割完的田野上,她兩手藏在身後。臉上帶著一種驚嚇的表情,兩眼直直地看著鏡頭 ……

“陳恒,你過來。”

他聽到秦影在他身後叫他,他又走回到他坐過的沙發上。

秦影看著他,突然開口問道:

“陳恒,我能問你一個問題嗎?”

陳恒點了點頭。

“你說要花多大的代價才能在美國成功呢?”

陳恒一時不知怎麽回答這個問題,他想了想,說:

“很少的睡眠,瘋狂地工作。”他停了停,又加一句:

“一個凸出的肚子和半禿的頭?”

秦影笑了:

“想不到你還有幽默感,工程師。”

陳恒不好意思地笑了,問道:

“你說呢?”

秦影臉上的笑容消失了。她看著桌上一枝鮮豔欲滴的玫瑰,輕聲自語道:

“你聰明有天賦,可別人卻隻看到你的臉。你專業能力強,可別人卻隻在乎你的身體。你把自己切成一塊一塊地出賣,換回一級一級向上走的台階。這難道就是成功的代價嗎……?”

陳恒坐在那裏,默默地聽著。

秦影慢慢地收回目光,轉過臉看著陳恒,溫柔地笑了笑。

兩人都沒有說話。

秦影非常仔細地看著陳恒。過了一會,她輕聲地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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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語輕聲 回複 悄悄話 看完此篇(是我以前沒有看過的),我已經是你的大扇子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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