亡羊補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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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軍人的哀思

(2018-11-14 07:28:52) 下一個

懷張自忠將軍沉克
     對於生平唯一的摯友張藎忱將軍壯烈的死,常使我感到光榮,同時也感到慚愧與痛惜。前者是為了藎忱的血,不僅給中華民族寫下了光榮的史詩,還給他自己寫下了彪炳千秋英雄的故事;後者是為了我個人仍然還沒有機會獲得這“光榮的歸宿”,而躊躇於“生”與“死”的渡船上。每於寧靜中追懷起這位死得其所的朋友,便不禁提係起一連串的記憶。他那英俠磊落的胸懷中,橫溢著高貴的兒女熱情,使我像讀了世界上最偉大詩人所寫的壯烈史詩一樣,悲壯興奮,使我雀躍鼓舞,又使我心酸落淚。當藎忱殉國周年的日期,舉世追念的時候,沉痛的心靈,驅使我不得不用笨拙的筆來寫下對藎忱將軍最深刻的片段記憶。藎忱生長在憂患之中,成名在憂患之中,死亡亦在憂患之中。是憂患把他磨練成了誌氣白熱的中華民族的典型軍人。
      一九三六年,遠東風雲緊急,那暴風雨之前的低氣壓,使每個中國人,都感到抑鬱晦塞的苦悶。敵人陰謀的花樣,在華北是層出不窮的扮演,企圖運動二十九軍的二級將領,“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段,來達到“華北自治”的毒計。就在這個最艱苦的關頭,於是藎忱便成為日閥心目中必須用千方百計來爭取的對象。不久在陰暗的華北的政局中,傳來了“赴日觀光團”即將出國的消息。猛然聽到這消息,真是給我帶來了極大的失望與悲觀。我不相信,永遠不能相信,像藎忱那樣的漢子,竟會覥顏事仇,做出為世人唾棄的賣國勾當。但是消息依然傳播著,我當即迅速的勸他不要輕去;縱使要去,也當先到中樞請指示以後,再經上海出國。但是藎忱卻限於環境,不能聽從我這勸告,僅僅是嚴肅悲壯而和平的回答我:“個人毀譽,早置度外,國家前途,則應該慎重周密的加以考慮。今次東行,中樞一般朋友,及國人自必不能諒解,而為了國家的需要,隻得由我個人擔負一時的罵名,明天,再明天,事實上自然會給我證明一切的。假使先到首都走一趟,則我的不惜犧牲個人,以適應國策的計劃,無疑的必然失敗,我到底是怎樣的一個人,我想你多少應該了解吧?”他那眉宇間的森嚴之色,使我為之肅然;他那剛毅而和藹的口吻,又使我欣慰;他那堅決而悲壯的語調,使我有充分的了解。他說:“請在北平等著候我回來,主持你們幸福的婚事,(我的妻正是藎忱的介紹人)這次無論有無成果,我的歸期,是不會遙遠的。”
      果然不出其所料,在“觀光”回來之後,輿論沸然,國人對藎忱之不諒解,是有根據的;輿論界對藎忱之唾罵,當然也是無法避免的。這些也都是藎忱在事先所洞悉的。當藎忱回國以後,即最深知熟悉的朋友,亦難得揭其謎底;不經常會麵的呢,則竟然會公開或自省的問一聲:“藎忱真的會做了漢奸嗎?”這種心理,當然會深植在每個國人的心中,而日漸擴大。雖然我們是至交,然而曆史並不缺少背棄朋友而賣國求榮的先例,我信任他,但是我又不得不切實再切實的叮嚀他,為了這,為了要揭破這難測的謎底,在我將要離開北平的時候,由於一個偶然的機會,在我內子的家裏,和他相對著傾盡了三盞酒,借著酒興,我終於說出了梗結於喉,而前此未得淋漓一吐的說:“藎忱兄,多少年來,我們憂患相從,生死與共,感情不為不深,相知不為不切,但是我現在都不知道你葫蘆裏裝的什麽藥,無怪乎國人對你唾罵,輿論對你抨擊。千夫所指,無疾而死,我對你,中央對你,國人對你,都有無窮的期望。你說明日的事實會給你證明一切的,然而何時才是明日呢?請你開誠布公的答複我。” 
      我的話,並沒有改變他臉上的顏色,他鎮定的像一具莊嚴的神像,他那濃眉下的一對眼睛,異樣機敏,而沉著的放出一種靈 的光輝,良久良久,他才於莊嚴的形色中露開一片微笑:
      “你應該如我自己一樣的知道我,處在這舉國動蕩,勢將陸沉的時候,時代給我們留下了成功成仁的好機會,我認為苟且偷安,不如轟轟烈烈的死。為了將來的光明,須忍受目前的大恥辱。古人說,任重致遠,凡不能忍辱者,絕難負重。在日本扮演的“覲見日親王閑院” 那幕三進三退三鞠躬的侮辱,隻要稍有血性的人,絕難忍受,我為了民族的需要,中樞的國策,在和平尚有一線希望,犧牲未到最後關頭之時,不得不以“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的精神,咬緊牙關,忍受舉世唾罵,朋友懷疑。為了達到我的任務,那敢隻顧小我之名譽,畏怕輿論的唾罵,與世人的懷疑呢?周公尚不免有流言之日,朋友,好在將來蓋棺之時,必有定論!這些話,除了你之外,我能對誰說?並且特別囑咐你,絕對不要顧及我的聲譽,感情衝動,在別人罵我的時候,替我辯 護。要知道一句為我辯護的話,也會妨害國家的事情的!”他侃侃而談,一字一句好像金屬物樣,有力的彈在我的心弦。


 

 

 

      室內淡淡的燈光,映著他被曛紅了的臉,如曉雲捧起朝陽,有光,有熱,又從容,又慷慨。那英銳的眼眶中,已似滴下了熱淚。
      我離平時,他親送我至馬廠。珍重聲中,我希望他以英雄的氣魄掃開滿天疑雲。他說:“和平絕望的時候,自然也就是我們犧牲的最後關頭,那時疑雲之類,不是自然會掃開的嗎?” 
      “七七”的炮聲展開了神聖戰爭的序幕,可是在這樣劃時代的巨變中,表麵上國人所認識的張將軍,依然是灰色姿態,國人對之本已痛切心腹,眾口一聲,罵他是張邦昌,吳三桂。這時候我雖然有幾分信任他,但是我仍然不敢說世界上從來沒有違信背義的偽君子。(事後回想起來,真是自己的感情太厚,魄力不足啊!比起將軍來,我是如何的不夠啊!)因此特派了管傑同誌到天津,以對事變的態度相詢;且殷殷寄語,希望他乘此敵人在關內兵力不足的時候,決力一戰,將敵逐出關外,以為外交上做有力後盾。管傑同誌由天津歸來,帶回了這樣的一句答複:“這次事變的嚴重,已非地方上可以解決。中央對整個局勢,必有適當的對策。我身為軍人,早具有馬革裹屍的決心,隻要中央有命,雖赴湯蹈火,在所不辭!”這樣的一個答複,使我不能對他再有一分的猶豫,萬分的更堅定了我對他的信念。
      天津陷落後,懷念之忱,已無法寄給變亂後的天涯故人。後來我因職務道經鄭州,竟遇著了藎忱。從他的談話中,使我更了解他這幾年來和敵人周旋的苦衷,傷創。在敵人那樣嚴密監視的環境中,他居然從容不迫地著上喪服,化裝出險,逃歸祖國,更使我不得不佩服他的機警與勇敢。這時候的藎忱,才使我,使國人赤丨裸裸的認識了真正的張自忠!
      台兒莊一役,第一次造成了抗戰史上光榮的奇跡,首先揭開“敵人喪膽列強側目”大時代新中國,奠基的序幕之主角便是藎忱。在這樣劃時代的巨作中,他果然扮演的那樣有聲有色。當那捷報傳到後方的時候,張自忠神武的英名,興奮了每一個中華兒女的心情,改變了全世界對他的態度。這鐵的事實,多少時間以前,他自己所安排的計劃,一旦實現,果然打碎了舉國上下的懷疑與唾棄,證明了他自己,證明了中華血性兒女不會做漢奸,也證明了領袖的知人與愛才。
      二十八年春,我供職於天水行營,奉令至重慶受訓,接他從前方拍來的一個長電。他要我在訓畢之前,繞道宜昌見他一次。我如約至當陽時,正是戰爭緊急的時候,總司令部的×參謀見我來了,立刻打電話告訴正在前線指揮作戰的藎忱,他在電話中說:“喂,你來了,真好啊!現在正是打得最熱鬧的時候,你趕快來參觀參觀!” 
      司令部距前線五十裏,途中炮聲隆隆,震耳欲聾。我興奮的冒著槍林彈雨,到了前線。這時候藎忱正在這故鄉的一角,匍匐在一個輕掩蔽部的側邊,與其顧問徐××同誌在一張大幅的軍用地圖上指劃著。見我到了,好像一個天真的孩子,看到久別的家人一樣,迅速的搶上前來,迎著我,狂喜的隻能說出這樣一句:“啊,你來了請到村裏坐”“哩,不要忙,招待朋友事小,作戰事大。”我阻止他放下地圖招呼我。“不要緊,我左翼配備了××將軍,右翼有××將軍,今天一定要把敵人打退,達到我們預定的計劃。”他緊握著我的手說著,那英挺敏銳之氣,溢於眉宇。晚間戰事果然照預定結束,回村休息。
      在寢前,他親自替我安置床鋪,鋪展被褥,那親切殷勤的態度,使我無限的欣慰,而又不安。他是在為中國的獨立而拚命的時候呀!
     我們終於打開話匣子,繼續不斷地親談了三晝夜。但彼此都還有欲言不盡之感。平時他是一個長於思索而短於言辭的,今天他不僅健談,而且話鋒敏銳,警激的像剃刀新掠過的肌膚一樣的,散發著寒冷的光波。是的,這是他可以大聲疾呼,暢所欲言的時候了,我想。他鄭重的說:“你不以國家的武裝為己有,而辭去軍職,固然是好。委座的獎語是“開中國軍人禮讓之風”本來也就夠了。但是我覺得現在還不是時候,在這強寇壓境的關頭,正是我們軍人以身報國的日期,你這時候交出兵權,恐怕國人會對你有誤解。如果願意再帶兵的話,我替你陳明中樞! ”


 

 

 

 

      “朋友,隻要誌在報國,其道多端,何必非身領師幹戎馬不可;退位讓賢的累累光明行為,能由我們來開端,還不能說是一種榮幸嗎?我以為明清以後,大家很少見能躬行“君子恭敬樽節退讓以明理”的古訓者,以至演成把持割據的紊亂政治,成為國勢積弱的主因。茲當敵寇侵略之時,但求有利於國,無論赴湯蹈火,亦所不辭,身家性命,所不當惜,更何況或然的誤會呢?”他不及聽完我的話,便放開嗓子大笑起來。笑聲是那樣的洪亮,那樣的雄偉。笑聲過後,好像一股交流的電波,注入了我的腦海;好像一股森嚴的空氣,充滿了整個房間。在這沉寂的空氣中,我們相對著搖曳的燭影,默然良久,好像被凝固在一種嚴肅的氣氛中。
      “什麽大不了的事!”他斬釘截鐵,一字一句的說著:“當這強寇壓境,虜騎縱橫的時候,我身膺重任,手綰兵符,隨時隨地,都有為國捐軀的決心。在任務上說,更是有此必要,至少亦應有這樣的準備。對於家室,實在難得顧及。妻室的累贅,常時想先將他們安頓一下,目前我想將她們遣散,以免耽誤她們,你看怎辦?”他的態度是那樣的嚴肅,聲音是那樣的淒愴,而表現又是那樣的頂真。
      我了解他的心,我明白他這人,我知道他這話是認真的討論。因之我冷靜的把這問題放在腦筋裏考慮了一下後,含笑的答複了他簡短而有力的兩個字:“也好”當我臨別的先一刹那,他很殷勤的重複的對我說:“你回去後一定叫你的義女廉雲(藎忱的女兒)到前方來看看朝夕惦念著她的爸爸。”最後他又拉著我說:“千萬記著叫她一定來看看我。” 
      廉雲是一個英挺俊秀聰明活潑的孩子,她有她父親的豪放,和母親的嫻雅。無怪乎藎忱在戎馬倥傯之際,尤惦念著這顆掌上明珠。有真勇氣的人,必然是有真感情的人啊!
      唉,三日的把晤,竟成了最後的永訣;殷殷的寄語,竟成了空空的回憶。我現在才證實了藎忱是早充滿了以“死”報國的勇氣,早報定了以“死”報國的決心。三天的談話,都是他臨別的贈言,都成了他死後的遺囑。“慷慨赴死易,從容就義難”,這是非大智大勇的英雄豪傑辦不到的呀!藎忱,你的死是早抱具了心,真可說得上“從容就義”;你的死,不僅給自己創造了可歌可泣的故事,給中華民國創造了光榮壯烈的史詩,而且給人類留下了永不磨滅的道義的光輝。藎忱!藎忱!你的死,不僅刺傷了每一個中華兒女的心,而且感動了至大至公的蒼天!當你的靈柩抬上那崢嶸突兀的高山的時候,淒淒的風雨,憑吊你不朽的英靈。在這淒風苦雨的當兒,我們的領袖,中樞的長官,生前意氣相投的朋友們,正立在墓前,為你默默的祈禱,及至靈柩入墓之後,才依依不舍的揮淚離去,你知道嗎?
      藎忱!藎忱!你人雖死了,但你的精神足以永垂萬世;你的軀殼雖然葬了,但你的豐功偉績,足以彪炳千秋。朋友,你總算是 “ 死得其所 ” 了,九泉有知,應當含笑。

               

 

 

 

一個軍人的哀思是我爸爸寫的紀念他的把兄弟張自忠的文章,彰顯了民國時代的軍人對祖國的忠誠、熱愛!我崇拜他們的獻身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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