亡羊補牢

真實的記載如夢的一生---
正文

紅旗下的小鬼兒(下二十七)

(2018-09-14 05:51:29) 下一個

(二十七)

我在收一套三居室時認識了一個叫呂三秋的人,他這個房蟲子不同於別人,雖是打遊擊做散房,卻在飯店包房作辦公室。他的辦公地點在離寬街不遠的一個小賓館裏,結識他使我深深體會到人不可貌相。

這是一個三十三、四歲的小老頭,之所以叫他小老頭是他的外表和舉止太成熟了,成熟得過頭了,簡直是未老先衰。本來也就一米六幾的個子還老哈著腰,頭發挺黑,可發際線高得快到頭頂的三分之一處,頭頂正中還有塊地中海,更加突顯了他那凸出的前額下深陷的眼窩,一雙細小的眼睛老眯著,使你不能從他眼中窺探到他的心裏。說話慢,動作慢,厚厚的下嘴唇有點下塌,可笑起來卻顯得那麽由衷誠懇。一身名牌西裝穿在他身上看著十分別扭,像是劣等裁剪師的作品,突出了他的窄肩,駝背,稍顯羅圈的小短腿。白襯衣的領口敞開,一個領角向裏翻著。一件醬紫色的毛衣開衫下擺掖在褲腰裏。米色的西裝配著藍色的領帶,鬆垮的領結距領口有兩寸遠,使那領帶吊在細細的脖子上,讓人誤以為是上吊的繩索。

看到我進來,他從辦公桌後的轉椅上徐徐地站起走了過來,他的腳步碎小且慢,還先用腳外側的半邊著地,看著像是腳心有按釘。

“您好,是為我那套三居室來的吧?”他握著我的手,禮貌平淡的第一句話倒讓我一驚,這站著三道彎的人辦事毫不羅嗦,一語中的。

“是的,你要多少錢?”你直來我就直去唄。他眯著小眼看著我說:“你要是手裏有和買房單位的協議,這房你就能買,沒有協議就甭問了。”

“有。”

“二十四萬。”

“你多少錢收的呀,要這價?”

“我告您多少錢收的有什麽用啊,現在是我賣,我要的這價您能接受就要,不能接受就別要。”

這是個老房蟲子了,要的是克著嗓子眼的價。不要吧,三居的確難碰上,尤勇還特意囑咐我留神三居。要吧,弄個三居掙了個一居的錢,說出去怪寒磣的,這不是我的風格。

“我看你是老買賣人了,咱就別轉彎,你不能讓我白跑不掙錢吧?”

“這房我給你留著六萬多的縫,您這再不賺錢咱就別說了,除非你是拚縫的。我剛不是說過嘛,手裏有協議就能做,沒有都甭談。不瞞你說,我是十九萬收的,賺五萬,你三千四一平米最少賣三十萬,賺六萬。應該是小三十一萬,我還給你留了過戶錢。你也門清,過個戶撐死花兩千,正因為我是買賣人才這麽做的。”

“既然說到這,咱就打開天窗說亮話。你這三居是七十來平米,咱就打它七十平米,我這協議是四千一平米,四七才二十八萬,哪來的三十萬啊?”

“你蒙那些小房蟲子呢?建築麵積不算呀?就是按三乘還得多出二十一米。好,您這協議還是四千!那就是三十六萬多。您這天窗打開了又蒙上塊布,不打還好點,這一打我才知道您又多出來六萬。”他那小眼不迷了,睜開著露出驚異地一閃。

我心裏也是一驚,對呀,我怎麽一直就沒想這建築麵積呢?這他媽尤勇真是外傻內奸,就算一個一居加十米的建築麵積他就多出四萬來。

呂三秋看我不說話,嗬嗬地笑著說:“得了,我就知道您多賺了六萬也不會變價的,您能多賺是您的本事。不過這四千一平米的協議可真是少見,您有點路子。”

他這一笑帶出了內心的實成,我看出他是真正的生意人,是老老實實憑本事吃飯的人。我說:“你一句話提醒了我,我被哥們蒙了。這三居我先不收,你等著我找丫的去,忒不夠意思了。”

我站起向外走去,他說:“哎哎,您別急,我還不知道您尊姓大名呢。您給我留個電話。”

“這名我怎麽那麽耳熟呀?”我說了名字、電話,他記在本上時自語道,他突然抬起頭問我:“哎,對不起,恕我直言,您是不是判過大刑呀?”

“你怎麽往這兒想?”我沒生氣,不動聲色地問他。他笑著說:“剛才我看到你手腕上有手銬或是小繩勒過的疤,而且你這名又那麽熟,沈猛,哦,你八三年嚴打時上過報紙。”

我被人揭了老底很不舒服,這是我最不愛提的事,可我看出他絕不是惡意的。我對他說:“是又怎麽樣?”

“來來,請坐。我也是判五年大刑出來的,當初在報上看到你的事,哥兒幾個還說非得給你崩了。沒想到你還活著,居然在外邊做著生意。今兒能遇見你這是緣份,而且我一看你這麵相就想交你這個朋友。你別急著找那人去,我不知你們是什麽關係,但是生意場上這不算什麽。在錢麵前是沒哥們的,除非是過命兄弟。親哥們為錢還翻臉呢,何況是生意場上的朋友。你先消消氣,和我說說是怎麽回事。我人稱小諸葛,不說能掐會算,可一般的事卻也連蒙帶猜的八九不離十,尤其是看人。就拿你來說,鼻正口方,明眉朗目,但你的少運不好,導致你三次牢獄之災。三十八歲時開始好轉,四十時諸事昌順,財運亨通。現在你紫氣灌衝滿麵,祥雲繚繞天庭,但你一生盡有小人糾纏,皆需破財免災。如今正是你好的時候,切不可因一時的氣惱衝了你的好運。所謂命運,命為天定,運在個人。此生無命,累死不成。有命無運,萬事皆空。運氣運氣,全憑氣定。氣衰運過,氣盛運盈。閑神定氣,盛衰適中,拿捏恰切,一運無窮。”

他雙眼半眯,身子微晃,腦袋輕搖,口中念念有詞。看似巫婆神漢,細品不無道理。尤其是說我少運不好招致三次牢獄之災,回想起來可不是嘛,兩次判刑一回教養不正是三次嗎?

看我洗耳恭聽,他倒了兩杯茶水又說道:“你人本性忠厚,性情剛烈,敢做敢當,言行果斷,遇事不慌。若是在戰亂年代,必是將才。可惜生在這和而不平的時代,如今這社會適宜那些奸佞小人鼠爪橫撓,對你這種人來說就無施展之地了。你本與財帛無緣,適合行武,可如今也隻有在生意場上一展雄才了。命裏注定你不愛財,即使有了錢你也是一擲千金,是個過路財神。隻是我想提醒你,現今這世界沒錢寸步難行,所以你有錢時一定要留些後路,切莫日進鬥金時千金散盡。別聽那什麽‘千金散盡還複來’,那是詩,否則落得為五鬥米折腰。咳,有些事不是別人能勸得了的,所謂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就在這兒。今兒咱說得再好,到時你該怎麽做還是怎麽做,除非你有個管得住錢的老婆。”

“三秋,你說對了,我是這麽個人。不過我現在還真有一個能幫我管錢的老婆。”我得意地說。他搖搖頭道:“你的家眷遠還未定,要是擱過去你可以三妻六妾,其中必有一個能守財的。如今你隻能熬,除非現在這個女人已是你第六個女人,我指的不是非要正式結婚,也不是說有過性關係,是指你們曾經確實相愛過的才算。”

他說的我都信服,唯有這點我怕他說對了,因為如果算柳雲的話瑞雲才是第五個。

“我不是那些算命為了賺錢的主,光揀好聽的說。我對你說的都是我從你麵相上看出來的,你可別不高興,換一人我不會說。”

“我沒不高興,我隻是為一個人惋惜,不希望這樣。”我誠懇地對他說。

我有點喜歡上這三秋了,雖然他也判過刑,外表又是那麽猥瑣古怪,可他沒有壞心眼。是頭腦清醒肚裏有貨,憑真本事自立的人。

我和他講了我剛才特想找尤勇去把這事挑明問清,甚至想臭罵他一頓後抬腳走人。可和他這一聊我不這樣做了,隻是不想和尤勇一塊幹了。

“其實你在他那兒幹挺好,這買賣公房早晚要被禁止。如今他是法人,真查起來也是他的責任。再說你到別人那兒也不過是按三千四、五一平米簽協議,還未必能按三成給你,跑單幫打遊擊哪有你現在做得順啊?他不仁你不義,用他的條件掙你自己的錢,九萬收的你跟他說十萬不就都有了。這種買賣又沒合同又沒協議的,不是全憑你嘴一說嗎?就算他問賣主去你還能說有個中間人呢。”

我笑笑說:“我還真做不出這種事來,哥們之間就應該明來明去,要不還叫什麽哥們啊?”

“一聽你就停留在六七十年代的玩主圈子中,還玩哥們義氣那套。現在哪兒還找這樣的哥們去?有錢就是哥們,沒錢就是娘們。還不如娘們,你別看,有些女人倒還講義氣、感情。算了,不說這些了,還是那句話,我願意結交你這人,別看我三秋其貌不揚,可我是男人。做房我是內行,可如今我看出做公房不是長事,想轉做私房,或產權房,炒樓花,那可是大買賣。隻是現在這人都是勢利眼,談點生意都先看外表。”

“三秋,在呢?”

這時進來一個老太太, 她應該有五十七、八歲,帶副眼鏡。不知是天生的還是後傷的,她的脖子斜著插進了胸腔裏,使得她的身子前後都鼓出個大包。下巴緊貼著鎖骨,還向右傾斜,腦袋像是從一個壇子裏向外使勁兒探著。整個上身隻有腿的一半長,顯得兩條腿又長又細,走起路來像隻鴕鳥。

“曲大媽,來了您。您先上那屋等我會,我這兒有事呢。”三秋遞給她一把鑰匙,她沒接,笑著說:“那正好,我先上沙洛胡同去看看那院子,回頭再來。”

這老太太一點不像傷殘人,穿戴整潔,說話幹脆利索,走路輕快有力,轉眼下樓去了。

“咱就說這縮脖壇子似的老太太,哪個公司肯要她?我就要。勤快。從不打車,就憑著兩腿,一天到晚不閑著。東城的胡同、院子,她閉著眼都能數出來。哪家是私產,哪家想賣,產權人是誰,多大麵積,要多少錢,如數家珍。這信息哪兒找去?就說這跑散房,那些小房蟲子做成一套趕快就上麻將桌,要不就是來兩口,非到連下頓飯都沒轍了才趕緊去踅摸下一套。瞅人家曲大媽,一套接一套。光在我這兒拚縫就給她兒子買了輛夏利,讓她那杵窩子兒子離開了街道小破廠子開上了出租。原來是我催著她找賣主,如今是她催著我找買主。我上一個協議做完了,這下一個三個多月了也沒簽下來,這不手裏這點錢都壓在這些房上了,小二百萬啊。如今她又看好了個院子,四百來平方米帶著三個住戶,你猜多少錢?”他從保險櫃裏拿出一摞房本邊讓我看邊說。

“不知道,我沒做過。哦,隻做過一個,趕巧那房主我還認識,加上她這裏有些麻煩,二十萬我就給買過來了。她那院兒小,也就二百多米,院裏倒有個新蓋的六個兩居的小樓。”我翻著那些房本回答著他。

“什麽,二十萬?忒便宜啦。那院還在嗎?”

“賣了八十萬。”我想炫耀一下自己的戰績,得意地說。

“才賣八十萬?光那六個兩居也不止一百五十萬啊!有產權呀。賣誰啦?”

“一個房山的公司買了做接待處,是尤勇賣的。”

“簽合同時你在嗎?”

“不在,但我看到那張付款的支票了。尤勇還特意讓我看清楚了那簽名,是竇小海,就是那公司經理。上麵清清楚楚地寫著八十萬。”

“我肏,八十萬?不可能。咳,他隨便找個借口就可以讓對方開兩張支票。這事你怎不親眼看著辦呢?你不是那車子人兒啊。”

“我自答應和尤勇一塊幹,就沒跟他耍過心眼,所以我也從不懷疑他。尤其是在錢上,就沒想過他能玩貓膩。”

“在錢上才容易動心,亂世看生死,太平品富貴。當今這花花世界就是看錢。”

“這裏邊沒問題則罷,要真是他在這個買賣上都跟我玩貓膩,我絕對不會放過他的。因為這和他簽的協議不一樣。”

“別介別介,和氣生財。把本事用在生意上,早點成大款比什麽都強。咱還是說說這些房吧,這三居我是給你了,這些大部分兩居,你能不能都要了?”

“今兒到你這兒沒白來,讓我長了不少見識,還真想和你交個朋友。行,我都要了,你說多少錢吧?”

“衝你這句話,我呂三秋沒看錯人。錢再重要對明白人它也是身外物。老沈,你這朋友我交定了。咱這麽著,這些房收時多少錢都在這本上呢,你自己看去吧。你給我多少錢就多少錢,今後有的是掙錢機會,可對我心思的人就難求嘍。”他說著把一個小硬皮本扔給了我道:“凡是打鉤的都賣出去了,沒打鉤的是你的。過戶你甭管,我包了,到時你把進住戶的身份證給我就行了。”

我拿起小本站起來說:“你這麽信我,放心吧,我對得起你。”

“呂經理,來了幾次了,今兒可算逮著你了。”進來兩個五十多歲的男子,看那樣像是幹部。呂三秋站起讓道:“喲,朱經理,趙會計,您二位請坐。來,我介紹一下,這是崇文區商業局負責三產的朱經理、趙會計,這是沈經理。”

本來我要走了,可他這一介紹我不得不和那二位寒暄一下兒。

“二位還是為那石景山的房來的吧?怎麽樣,定下來啦?”呂三秋兒又眯起了小眼。朱經理笑著道:“回去一和局裏說,局長立刻同意了。這不,剛撥過錢來就跑您這兒簽合同付頭期款來了。”

“我不是和你們講過了,這個住宅區的樓剛一刨槽時我投了四百五十萬,這裏有我五十個兩居。他們‘宏建’公司就差門窗等收尾工程沒錢了,讓我再把那餘款交上。我是沒錢了,才以兩千二一平米轉讓給你們。咳,簽什麽合同啊,這合同我都不知道怎麽寫。那是我朋友,當初我們都沒合同,憑的是交情。要簽你們幹脆和‘宏建’去簽。”

“您這可讓我們為難了,您當初是以一千八一平米投的資,可我們是以兩千二從您這兒買的。這中間那一百六十多萬讓我上哪兒報賬去?我們這是國營企業下屬公司,和您這私營的不一樣。要是您不和我們簽個合同我們隻好不買了。”

“這樣吧,今兒我把這合同做好。您二位明兒再來一趟,好不好?”我想寫個合同也不是什麽難事,就沒和三秋商量便說了出來,既然他把我當朋友我就拿出個朋友樣兒來。

“那太好了,多跑兩趟倒沒什麽,就是得把事兒辦妥當了。那我們就明兒早上再來。”朱經理高興地說。

看他們走了,三秋問我:“你寫過合同嗎?我可是第一次作這種合同,不會寫。”

“這有什麽難的,你以前和單位簽的那些協議是怎麽寫的,一參考不就出來了嘛。”我輕鬆地說。他急道:“那可不是我寫的,是人家買房單位寫的,我就簽個字蓋個章。再說這是產權房,還是先付款等著驗收後才能到手,我又是中介。這可不好寫。”

“你怎麽是中介呢?這裏你有五十個兩居權的呀。”我說。他小眼睜開了嗬嗬笑著說:“這不是一句兩句能說清的事。得,這會兒該吃飯了,咱倆吃飯去,我們邊吃邊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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