亡羊補牢

真實的記載如夢的一生---
正文

紅旗下的小鬼兒(上六十五)

(2018-08-02 04:57:54) 下一個

(六十五)

好容易走到了五科,我看到有一間房子的窗戶缺了一扇。肯定沒有人,我爬了進去。咦,裏邊有一張乒乓球台,我躺在上麵用大衣包住了頭。暖和多了,迷迷糊糊又要睡去。不,我強迫自己使勁睜著眼睛。不能睡著,不然天亮後讓人發現,豈不是送貨上門。

天亮了,晨曦給了我力量,我趕快從窗口爬了出去。還好,四周還沒出現一個人影。我將周身撣了撣,看看還不算太髒,向五科飯館兒走去。到那兒一看還沒開門,正要走開,一個胖胖的婦女走來開門。她有些奇怪地看了我一眼,兩手往腰上紮著白圍裙說:“這麽早,豆漿還沒開鍋呢。先坐裏邊等會兒吧。”

我說了聲“謝謝”坐在了靠窗的一張桌子旁。一會兒她告訴我豆漿好了。我要了一豌豆漿、兩個油餅、兩個燒餅。她笑著說:“吃這麽多?”

我說:“一會兒出車上塘沽,帶著中午吃。”

她點了點頭不再問。熱騰騰的一頓早餐我三口兩口就撮飽了,剩下一個油餅一個火燒,向她要了張紙包上帶走。

來到車站一問有10:35的一趟到北京的車,我買了票後看看才9點,便在小小的候車室坐了下來。過了半個小時,外麵一陣拖拉機的響聲,我站起來一看是一個就業職工開著一輛手扶拖拉機來送三個人。想到坐在這裏太危險就向外麵走去。出去時和那個職工打了個照麵,他走過後還側臉看看我。這使我心裏很不安,我走到一個土坡後麵,坐在那裏想,這個人認識我嗎?不會吧,我怎麽對他沒一點印象呢。覺得耳朵癢癢得很,我順手一捋,是一撮兒葦絮。哦,是我頭上的葦絮引起了他的注意,怪不得飯館兒的胖女人用那種眼神看著我,還問這問那。自己太粗心了,說不定就是這小小的粗心會給自己帶來麻煩。我埋怨著自己,看看10:15了我又來到了候車室。

不一會兒我又聽到了手扶拖拉機的聲音。麻煩來了,隻見剛才那個注意我的職工帶著盧教導員和三個小夥子從車上跳下,急步向候車室奔來。我想跑已來不及,因為四周一片空曠,一眼望出十幾裏,往哪兒跑啊。我沉住氣,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坐在候車室,想著怎麽闖過這一關。

“就是他。”那職工指著我對盧教導員說。

“你是哪分場的,是幹嗎的?”好,他不認識我。下火車就是他給我們新來的這批人講話、點名、分的隊。剛才我就是擔心他認出我,現在有底了。

“我是從北京來看我弟弟的,有事嗎?”我不慌不忙地說。

“你弟弟叫什麽名字,是哪分場的?”

“謝寶柱,三分廠一中隊的。”

“你有幾個弟弟,你叫什麽?”

“倆弟弟,我叫謝寶桐。”

“你什麽時候來的,兩個弟弟都看了嗎?”

“昨天來的,就看寶柱了,沒看寶森。”我忽然想到盧教導員就住在二中隊,不能說去了二中隊。

“為什麽隻看了一個呢?”

“我從小就和寶森不好,我在這兒時寶森從沒看過我,所以我現在也不看他。”畫蛇添足了。

“你原來是哪分場的,什麽時釋放的?”

“二分場的,5月份釋放的。”我雖然對寶柱家情況比較熟,但具體的還是不大清楚。

盧教導員回頭對那三個人說:“看著他!我去打個電話。”

一會兒他回來說:“你不要瞎撞了,謝寶桐還沒釋放呢。你到底叫什麽?哪分場的?”

“我叫郭仲輝,以前是一分場的,出來一年多了。”

“你為什麽說叫謝寶桐呢?”

“我怕你們說不是親屬不讓見,所以就說是寶柱的哥哥,我根本就不認識寶森所以沒去看他。”這倒和剛才的話對上了,聽著符合情理。

“你等著我再給一分場打個電話,看你說的是不是真話。”這時10:35的火車已進站了,我說:“車就要開了,我得上車,等你打完電話就晚了。”

“那沒辦法,不查明你的身份我不能讓你走。”他堅決地說。

“這樣吧,我去把票退了,不然車一開票就不能退了。”說著我假裝向售票窗口走去,這時火車已緩緩開動,突然我轉向了站內,沿著鐵道向已開出車站奔馳起來的火車飛快追去,與最後一節車廂門並肩時我飛身向前撲去,雙手扒住了車上的攔杆,身子橫在了半空。突然我感到左手失去了力量,鬆脫了鐵欄杆,身子一轉撞了一下車廂跌了下來,順著路基滾下了地麵。我顧不得多想,站起來又竄上路基向火車追去,然而火車離我越來越加大了距離,我追不上了。回頭一看那四個人正愣在那裏,距我有兩百多米,此刻才想起追我。我想繼續沿著鐵路線跑,可一想這一望無際的鐵道線,你就是跑出去幾裏地也擋不住追你的人視線,徒勞無益。一看對麵是個紅磚圍牆的化肥廠,牆外麵到處垛碼著一袋袋化肥,上麵遮蓋著帆布。便跳過路基向紅牆下奔去。一個最大的化肥垛擋住了追我的人的視線,剛想鑽進帆布裏一想不妥,誰都會想到可能藏在這裏。忽然看到垛邊放著一截兩米多長的廢路軌,上麵是高高的一垛蘆葦,耷拉下來的葦葉和葦穗將路軌遮掩得幾乎看不到,我急中生智,迅速脫下大衣塞了進去,趴在地上像蛇一樣的爬了進去,剛剛完全藏好就聽到他們的腳步聲,隻聽一個人氣喘籲籲地說:“跑不了,就在這附近藏著呢。”

“把這所有的化肥垛蓋的帆布全翻開,那一下沒摔死這王八蛋也夠他嗆,沒想到他還能跑。仔細點兒翻!”這是盧教導員的聲音。

聽著他們呼啦呼拉的聲音,我連大氣也不敢喘,好久,聽到他們奇怪地說:“不可能啊,沒見他從這一塊兒出去呀?他就是翻牆跑到化肥廠裏邊咱們也看的見呢。”

“很可能就是翻牆進裏麵去了,走,到裏邊找去。”隨著盧教導員的聲音,他們的腳步漸漸遠去。

不能在這兒久藏,他們再返過頭來就會注意到這兒了。我慢慢地褪了出來,跳過路基,沿著低窪的路基邊上不知是被雨水衝得還是人為的壕溝拚命地向塘沽方向跑去。

我跑不動了,隻感到腰間疼痛難忍,那也不能停啊,堅持,堅持就是勝利。“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排除萬難去爭取勝利。下定------”我反複唱著這段毛主席語錄歌,還真起了作用,速度又快了起來。可一會兒又不行了,腿根本就邁不出去了,隻是在移動,是靠身子使勁的擺動帶動腿吃力的向前一點一點地在挪著。會不會是------我想起自那次在團河時被駟馬倒攢蹄兒捆綁後,腰時有疼痛,厲害時直不起來彎不下去,今天可別這樣啊!我心中乞求著上天,千萬千萬別犯病,那我不知會怎樣------

上天慈悲,我終於快到塘沽了,塘沽大橋已隱隱約約出現在我的眼前,一到塘沽就有火車,就勝利逃脫了。我振作起精神,咬緊牙關向塘沽大橋走去。

就快到了大橋時我忽然看到一個解放軍戰士,背著上著刺刀的步槍在橋頭巡邏。我站住了,我要等著有人在我之前走過去我才能去。等了許久才看到一個人走了過去,那當兵的查問後,那人轉身走了回來。不知是這時不許人徒步過橋,還是從來就是這樣,總之我不能過去了。怎麽辦?

天不滅曹。正當我無計可施、無可奈何之時,看到了在離這座大橋三四百米處有一座與這座橋並排新建的大橋,我一看上邊一個人沒有,就急衝衝地向那大橋走去。到了橋下一看,我說怎麽一個人沒有呢,原來這橋還沒完工,隻是橋身框架有了,橋麵還沒鋪,是隔一米多一個橫梁。這橋全長有三百來米,從水麵算最高處有十多米,海風吹過浪濤湧起,嘩嘩地拍打著橋身。我顧不得這許多,想也沒想就登上了橋身。當你無路可走時,但分有條路可尋,哪怕是刀山火海、是懸崖峭壁,也會毫不猶豫地去闖一闖的。死和監獄相比,我選擇死,何況這不一定是死,闖過去就是生。

我像小時跳房子似的從這一根橫梁跳到那一根橫梁,當我跳到中間時,陣陣海風吹來,腳下浪濤洶湧。我往下一看,糟糕,不看還好,一看時一陣頭暈目眩,腳下踏空掉了下去,幸虧雙手抱住了踏空的橫梁,身子吊在了半空。急忙向上一悠,將一條腿鉤住橫梁爬了上來。我定定神,告訴自己不要向下看,自當是小時在跳房子。我終於跳到了盡頭,來到了海岸這邊,回頭看時,暮色覆蓋橋麵,火紅的餘暉映照在我的臉上,我高興地在心中說:

謝謝這新建的大橋,我終於憑借著你逃生了,要知道過去有好幾個人想泅水逃跑,都葬身在洶湧的浪濤中了。謝謝,真的非常感謝。

又回到了北京,這熟悉的街巷失去了往日的微笑,緊張地窺視著我:這裏不歡迎你。

我知道你不會歡迎我的,可我偏要來。

我先去了郭仲輝家,還沒到他家時就見他和一個女孩從他家那棟樓裏走了出來。他隻顧和那女孩說著話,都快與我相撞了還沒看到我。

“哎,沈猛?”直到那女孩疑惑地叫著我的名字時,郭仲輝才看見我,同時我也認出這女孩是韋平。

“我肏,真他媽蓋了,你怎麽這麽快就回來了?”郭仲輝說著向四外看了一眼,放低聲音說:“翅兒(逃跑)出來的吧?”

我點了點頭。

“我們和人約著點兒事,你先在我家歇會兒,我們倆一會兒就回來。”他倆轉身把我送回他家就急急忙忙地走了。

我喝了點水,覺得很累就躺在床上睡著了。迷迷糊糊地覺得有人在推我,睜眼一看是韋平,

“回來啦,郭仲輝呢?”我半睜著眼問道。

“他沒回來,我一個人回來了。我怕你餓,就買了點兒吃的先給你送回來了,你先吃點兒吧。”我以前隻和她見過一兩次麵,幾乎沒說過話,沒想到她還挺會關心人的。我吃著東西時她問我:“小偉呢,是不是也跑回來了?”

“沒有,沒機會,不過他肯定會跑的,頂多一兩個月。”我把我們倆沒跑成和我跑的經過大概向她講了,她興奮得拍著我說:“真刺激,蓋了冒兒了。就不知道小偉會不會也能這麽棒。”

“要是小偉回來了你敢不敢和他一起在外邊兒飄著啊?”看她對我們這種人這麽感興趣,我故意逗她。

“忒敢了!你不知道,我還和小偉一起去‘嗡’(溜門撬鎖)過呢------”她忽然覺得不該說馬上又對我說:“你可別對別人說啊。”

“你說什麽我都沒聽見,和別人說什麽啊?”我裝傻充愣。她還是不放心,一本正經地對我說:“你必須發誓。”

看她那麽認真我便鄭重地說:“好,我發誓。”

“你得換換衣服啊,這衣服髒死了。”她指著我衣服上的泥土灰漬。我不好意思地說:“這會兒哪兒有啊,等我明天買來再換吧。”

“你今天晚上住哪兒啊?郭仲輝這兒可不穩當,什麽人都來,亂著兒呢。”她說。我想了想暫時還沒地兒去,便說:“沒事,先住兩天再說。”

“幹脆你先住小偉家去吧,他爸一年也不回來一趟,家沒人兒,我有鑰匙。”她說著從兜裏拿出一串鑰匙在我眼前晃著。

小偉很小的時候她媽媽就沒有了,我見過她媽媽的照片,是一張三寸大小、穿著一身華麗的晚禮服坐在鋼琴邊上照的。那是他從不離身萬分珍惜的東西,輕易不給別人看。他媽媽雖然較黑,但長得很漂亮,像印度人。他媽是搞文藝的,文革時受不了打擊得了精神病,從那兒小偉就失去了母愛。但他媽媽到底是死了還是在瘋人院裏小偉沒對我講過,大概他不願意提及此事吧。可我知道他非常厭惡他的爸爸,甚至是恨。

小偉長得像她媽媽,皮膚是黑一些但很有光澤,圓圓的額頭下長著一雙桃花眼,眼角微翹,炯炯有神。消瘦微長、線條分明的臉上鼻梁高聳。緊閉的嘴唇異常堅毅,笑的時候總讓人感覺是種嘲諷,是玩世不恭,還露有幾分狡猾。總的說是一張生氣勃勃,很富有雕像感的臉龐。

他人很聰明,喜歡唱歌跳舞,會打字(那時一般人都是不會打字的),還會些英文。很會寫文章,尤其是他那手鋼筆字,蒼勁有力、漂亮無比。他刻的公章完全可以假亂真。最使我驚奇的是他會裁剪,他的褲子都是他自己裁剪好後,在縫紉機上一踩就穿在了身上,而且是那麽可身合體。

“也好,那今兒晚上就住小偉家吧。”我覺得住在他家是比這兒安全,就同意了。

晚上郭仲輝一回來就興奮地說:“今兒真他媽不錯,碰上個傻帽兒,兩百塊錢就收了他一個小金克子,這轉手就能賺三百多,弄好了能賺四百。”

他從兜裏掏出一個小紅綢布包遞給我,打開後是一個小金元寶。也就是比橄欖大點,但拿在手裏沉甸甸的。

高仲輝出來後就幹起倒賣字畫古玩、翠鑽珠寶的行當,他以前找我時也勸過我和他一起做,說什麽幹這行是“三年不開張,開張吃十年”。

看他高興成這樣兒,我知道他不定跑了多少天,嘴皮子磨破了,腿跑細了,百年不遇有這麽一回。便把那小克子往他手裏一推說:“這不是還沒換成錢嗎?咱這會兒出去吃飯用這跟人家結賬行嗎?還得靠這個。”

說著做了個挾包的手勢。

郭仲輝尷尬地一笑,說:“幹那事早晚得折,做這行兒又穩又能來大錢。你別著急,等我趟開了路子你就知道了。”

晚上,我們仨在水碓子一個小飯館兒吃了晚飯我就和韋平去了小偉家。小偉家在德勝門外,是一個簡易樓的兩居室,很安靜。一進去韋平就說:“你先穿小偉的衣服吧,把你那髒衣服換了。”

她不由分說拽著我到了廚房,先幫我洗了頭,又換了盆水幫我擦背,忽然她驚叫道:“呀,你右邊腰怎麽又紅又腫啊?”本來我就覺得腰不得勁,活動不便,她這一說我才感到很疼。

我說:“在團河兒時落下的毛病,這回又摔了一下兒。”

她急忙在屋裏翻了半天,找到了一貼傷濕止痛膏給我貼在了腰上。穿小偉的衣服雖然緊了點,但穿上幹淨衣服使我很舒服,躺在床上不一會兒就進入了夢鄉。

韋平看著酣然入睡的我,久久不能入睡。她外表是一個瘦小文靜的姑娘,兩隻大眼睛總透著一種無名的抑鬱,又伴有極強的不甘現狀的欲望。她的神情舉止顯得比她實際年齡大得多,她是一個敢於冒險,尋求刺激,富於幻想又具有同情心的女孩。她家住在西單磚塔胡同教育部宿舍,爸爸媽媽都是知識分子、幹部,文革初挨批鬥時韋平才七歲,她九歲時父母雙雙被下放到五七幹校。用她的說法他爸媽的知識就是會背毛主席語錄,會寫檢查,能寫批判稿,沒有一點社會實用價值。天性的逆反心理、反叛性格使她和父母從小就不能勾通,與同時代那些循規蹈矩、按步就般上學、插隊、工作的同齡人格格不入。她時常會說出一些讓人意想不到的言語。一次他爸媽剛剛從幹校回來,正趕上為慶祝毛主席最新指示舉行遊行,他們急匆匆地放下背包就催促她一起去參加部裏的遊行。她不屑地說:“要是毛主席的指示能使咱國家衛星上天,我就去。”

嚇得她媽媽趕緊捂住了她的嘴。

自從認識了霍幼偉後,小偉那超常的行為,危險的舉動讓她感覺非常刺激開心,填補了她內心的空虛。使她過盛的精力有了釋放的機會,尤其她有著一般女孩沒有的膽量和沉著。和小偉一起“嗡”時比小偉膽還大,遭竊者無論將貴重物品和現金藏得多麽隱蔽也逃不過她的眼睛。

今天她自覺做了一件十分夠朋友的事,一件非常有趣兒的事,像一個很好聽的故事,而她就是這故事的編導。想到這裏她輕輕地笑了,心想這故事我要繼續編寫下去。想著想著她趴在椅背上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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