亡羊補牢
真實的記載如夢的一生---
（五）
第二天早上電話鈴聲把我吵醒，我拿起電話迷迷糊糊地說：“哪位？”
“小猛，媽住院了，你沒事來醫院照顧媽行嗎？”三姐在電話中著急地說。
“什麽病？危險嗎？”我猛然間清醒了，急忙問道。三姐有些緩過來地說：“還是老病，有些哮喘，不過醫生說心髒不太好，我怕出問題就讓她住院了。”
“噢，哪醫院？我馬上去。”我心裏踏實了點，問道。
“還是老醫院，就是以前媽住院時老抗給聯係的那個部隊醫院，‘五一四’醫院。”
“你告訴我地址，我不知道在哪。”
“ 就在馬甸，你打個車一說‘五一四’醫院。司機都知道。到那兒找高幹病房二零一，等你來了我再走。”
“好，我馬上到。”
穿衣鎖門，我就往小西天大馬路奔去。幸虧去新疆前還留下了翠民給我那五百塊，以前我從來都是有多少錢花多少，有今天沒明天的，哪裏知道留錢備用啊？
一到路口就看見輛“麵的”，伸手截住：“‘五一四’醫院。”
“我還有事——哪兒？‘五一四’醫院？是不是德外大街馬甸那兒？”
那會兒，麵的不管跑多遠，隻要在市內一律十塊錢。一聽這麽近五分鍾就到，他本來有事也沒事了，高高興興地把我送到了醫院。離大門十來米我看見有水果攤,忙說：“行了，就停這吧，謝謝。”
這水果還真新鮮，我買了葡萄、梨、蘋果、香蕉，看見一個最大的西瓜我也給拿了過來。終於有一次能給媽媽買點東西的時候了，這攤上有的我都買了。
媽媽，這錢可是幹淨的，是薑翠民給我的，如果那時能有如今這樣的局麵，她早就是您兒媳婦了。
我 找到高幹病房，想想二零一應該是在二樓，就上了二樓，在樓梯口看見位小護士，就問道：“同誌，請問二零一往哪邊走？”
“你是看齊老太太的嗎？”她打量了我一下問。我一看她知道我媽，就說：“對，我是他兒子。”
“兒子？她家人我都認識，怎麽從沒見過你？”
“我們家——噢，新的，我是她新兒子，第一次來。你快告訴我在哪兒成嗎？謝謝你了。”我討厭她這刨根問底的，不等她回答就向裏走去。
“向右轉左首第一個病房就是。”
身後傳來她的聲音。
“還挺快。你買這麽多水果幹嘛，媽根本就不吃。”三姐見我來了一邊拿包一邊兒說：“你別的不用做什麽，就是喂飯和扶她去衛生間，別讓她自己去。”
她說著急急忙忙走了。媽媽始終沒說話，也沒看我們，好像什麽都不存在一樣。
我坐在她床邊的椅子上，靜靜地端詳著老人。這就是我那美麗的媽媽嗎？昔日嫋嫋婷婷、矜持嫻雅，永遠有著爽朗笑聲和善良目光的她，如今已是白發蒼蒼、老態龍鍾、目光呆滯的耄耋老媼。人生是這麽慘酷，多美多好的人都要沿著生老病死的人生之路行走。她這一生是這麽艱難，從高峰跌到低穀，在低穀中牽著一個，背著一個，抱著一個嗷嗷待哺的孩子，那麽從容不迫地向著山峰爬去。狂風吹來時她用脊背護住孩子，抵禦著呼嘯的砂石；暴雨傾盆時她甩開長發遮住孩子，抵擋著嗥叫的冰雹；隻有一個窩頭，掰三瓣兒喂進孩子們的小嘴，自己在半夜裏偷偷咀嚼著白菜頭；批鬥會上的皮帶抽打在身上她感覺不到，心中隻惦念著孩子們的安否。
想到此我不禁潸然淚下：“媽媽，如今家中一切都好起來了，你為什麽不好好地享受。我是咱家最不爭氣的孩子，也是讓您最費心的孩子。我知道您最疼愛我，可我卻最對不起您。今天我明白了，我一定爭口氣讓您看看您沒白養育我。沈克的兒子不會白來一世。可是您卻不知道了，您知道我是多麽想對您說說心裏話啊！我最最親愛的媽媽。”
我的自言自語道出了心中的懺悔，滾滾的熱淚訴出了我多年的心願。
護士送藥來了，我急忙抹去臉上的淚痕把頭扭向了一邊。
“小粟兒，這是我三兒子小猛。小時可乖了，生下來就八斤半，兩三歲時胖得像個球，西城區婦女育嬰報告會還邀請我抱著他上台作報告呢。我抱著他上去想不出有什麽可介紹的，就拍著他屁股說喂飽了往太陽底下一扔，曬屁股！台下人哈哈大笑，我自己也樂了。”媽媽指著我笑著對護士說。
她那神情語調和以前一樣，我驚得瞠目結舌。護士也愣了一下，驚喜地說：“您還認識我呢？剛才我在樓梯那兒碰上他，還說您哪兒又來個兒子呀？上次您住那麽長時間也沒見過他，鬧了半天還真是。”
我一下兒撲到了媽媽懷裏叫道：“媽，您還認識我啊！”
“瞧你說的，我的兒子我怎麽會不認識呢？這麽大了，明白要怎麽活了吧？不晚，薑子牙八十歲才出山，咱就給他來個大器晚成。”媽媽摸著我的臉仔細地看著我。我對著親愛的媽媽語氣堅定地說：“媽，您放心吧。孩子什麽都明白了，我會為您爭氣，讓您看到沈克的後人沒白活。”
“我的兒子沒孬種。這回我見你爸爸時敢對他提起你了，我的好孩子。”她拍著我的臉欣慰地笑了。
這一天她吃飯、精神都特別好。我讓她休息，她還是閉著眼、不知道是對我還是對她自己沒完沒了地說個沒完，直到累了才睡去。
看著她睡去，我心中忽然有一種說不出的擔憂，我怕這是人們常說的回光返照。這一夜我忐忑不安地守在她身邊，不時地觀察著她的麵容、呼吸。看來我的擔心是多餘的。第二天她還是很清醒，和我說笑著，我高興得不得了，所有的擔心疑慮都煙消雲散了。
“你以後打算怎麽生活，用什麽來齊家啊？”這天媽媽忽然問我。我看著她有些憂慮的眼睛說：“媽，您放心。我知道如今這社會有錢能打通一切，有錢就是爺爺，所以我要掙很多很多錢。但我會用自己的腦子能力去掙的，決不會再做違法的事了。我要做生意，做大生意。您等著吧，我還沒孝敬過您，隻要您把身體養好，最多三年一定能享上我的福。”
“我相信你有這個能力，但也別把錢看那麽重，要牢記為人之本，古人的忠義禮智信到什麽時候也不會錯的。
在很久以前，有一個荒僻的村莊，雖然很窮困，但人們都很勤勞忠厚。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遵守著天道。這村裏的一家有兄弟倆人，老大聰明活分，老二笨拙死硬。一天哥倆像往年一樣進城去賣糧食，用賣糧食的銀兩再買一些布匹針線日用雜貨帶回家中度日。回來的路上碰上一位老人，老人說你們用那麽多的糧食才換回來這麽點日用品，何不跟我到山裏去種銀子呢？老二想著家中的老母，聽後搖搖頭繼續向家裏走去。他依然像以前那樣種地耕田，一年後還娶了妻生了子。上有老母，下有妻兒，一家人和和睦睦，享受著天倫之樂。老大卻追著老人去了山中種錢。一到山裏，老人恢複了原型，是一隻狼。它對老大說，你如果現在回去繼續當你的人，過以前的窮日子還可以馬上回去。如果在這裏種銀子三個月收一回，你最多隻能種四季。隨便你種，但在這裏超過一年就會變成狼，所以你最多隻有一年的時間。老大一想我不能白來，一季時間裏我種足了就走。於是他日夜不停地種了起來，三個月後他收了第一批銀子。他看著遍地白嘩嘩的銀子樂得忘乎所以，馬上又種了第二季。就這樣他日夜不停地種種種，腦子裏想的全是錢錢錢。到了第四季成熟時他已經分不出東南西北了，根本不知道哪裏是原來的歸途，走到哪兒都是白花花一望無際的白銀。終於超過了一年的時限，看著自己的手腳變成了狼爪，屁股上長出了尾巴，嘴裏露出了長牙，渾身髭出了長毛，他急得大喊一聲‘我不要錢，我要做人！’然而這一聲隻是狼嚎，根本不是人語，他已變成了一隻徹頭徹尾的狼。這時他萬分後悔，慢慢地臥在地上，流下了幾滴狼淚。他不吃不喝，自己把自己餓死了。”
聽了媽媽講的這個故事，我深知她的用心，我心中暗暗說：媽媽，您放心吧，您兒子不是那種為了錢可以六親不認、失去人性的人。
星期六，三姐來了，看到媽媽正和我聊天，三姐高興的樣子溢於言表。我忽然想到不能讓媽媽感到她曾經怎樣艱苦地生活，便裝作若無其事地和媽媽說著話。一會兒三姐對我說：“今兒是禮拜六，我明天休息，不用去公司。我在這兒陪她，你回家歇歇吧。這兩天大姐就來，人一多就好了，大家輪流陪著媽。你那兒老沒人，路路會不會……”
“我去新疆前就把它放我一朋友家了。我不用歇，又不累——”
“什麽？你回新疆了，幹什麽去了？”三姐驚訝地問。
“我……我那保外手續不全，我去補辦了。要是你沒事我就回去了。”怕她擔心我編了個瞎話。
“你去吧，記得明兒晚上來！”
我走出去了，便回頭大聲說：“知道了！”
“謔，你喊什麽啊，這是病房。差點把我藥盤子震掉了。”小粟兒正端著晚飯後的藥給媽媽送來，眼露嗔怪地說。
“對不起，我和我姐說話呢，急著回家，給忘了這兒是病房了。”我不好意思地說。她一聽高興地說：“你是不是‘打的’啊？等我一會兒行嗎，十分鍾，我發完藥就下班。今兒我沒騎車想蹭你一段。”
這小護士和我媽挺熟，我一想也沒什麽事就說：“行，我在大門口等你。”
“說話算話啊。”她邁著輕快地步子向病房走去。
我站在大門口，一想十分鍾呢，這邊出租少，還得挑麵的，不如先截好一輛車。便走到路口等車，眼看十分鍾了還沒看到一輛麵的。正要回大門口叫上小粟一起等時看見了一輛麵的，離老遠我就向他招手。上了車我對司機說：“先在這裏接個人，然後再去小西天。”
快到大門口時看到小粟正噘著嘴東張西望，便對司機說：“就停那小姐跟前。”
車“吱”的一聲停在她麵前，她倒著向後退去。我開了車門喊道：“上車呀！”
車子飛快地向德勝門方向開去。我想回家也沒事，不如去燕京歌廳，找大非聊聊。我問她：“你住哪？先送你。”
“黃寺，你家在哪？”她問道。
“正好順路，就在小西天。不過我不想回家，想去燕京歌廳找我一朋友去。”
“你剛出來就有女朋友了啊？”
“哪兒？男的。哎，你怎麽知道我剛出來？”我奇怪地問她，
“你家的事我都知道。你媽媽第一次住院時我就知道她有一個兒子叫小猛，在那裏邊呢。隻不過那天猛一見你沒想起來，沒敢把你跟監獄連在一起。”
“你知道我是壞人還蹭我車？不怕我把你害了。”
“我長這麽大還沒碰上過你這樣的壞人呢，我今兒就蹭定你了。我想蹭回歌廳，你帶我去歌廳玩會兒行嗎？”
這白衣天使想和我去歌廳，這是我沒想到的。帶她去嗎？如果媽媽知道會怎麽想我呢？
“你倒是說話呀？是不是有女朋友等你啊？”她調皮地看著我，那兩道又黑又粗的長眉和黑白分明的鳳眼真漂亮。
“沒有。”
“那就是嫌我長得不好看？”
“就是因為你太漂亮了，又那麽小，我才不敢帶你去的。”她確實很美，我過去沒細看過她。不但長得美，身材也好，皮膚白得如同凝脂。隻有一個缺點，但這缺點倒更襯托出她的天真活潑，就是在她那小巧的嘴上那個小鼻子尖，本來小高鼻梁挺直下來多好，偏偏到鼻尖那兒向上一翻，麵對麵時清清楚楚地看到兩個鼻孔，老是一幅天真的模樣，俏皮得很。這使我想起了小京叭狗，怪不得她給人一種隨時討人喜歡的神情，跟我們家路路似的。
“你不但長得挺美，還特可愛，隻不過我真不敢帶你去。除非你不和任何人說，尤其是我媽。”我說出了心裏話。
“為什麽？你媽媽不喜歡我？不會呀。”她不明白我為什麽這麽說。
“我陪我媽住院，不是上醫院剌蜜（找女人）來了。我怕我媽認為我胡來呢。”
“咳，沒問題，我保證不說。”
“師傅，燕京歌廳！”我對司機喊道。
我卻哭了。/(ㄒo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