亡羊補牢

真實的記載如夢的一生---
正文

紅旗下的小鬼兒(下四)

(2018-08-21 15:08:59) 下一個

(四)

“沈莊,沈莊在家嗎?”

門外傳來喊叫聲,我本不想動彈,又傳來敲門聲,我庸庸懶懶地走去開了門:“他不在,好幾天沒回來了。”

“這麽早就睡覺啦?小猛。”她手裏攥著個頭盔,邊笑著問我邊走了進來。

她叫葛雅,一位三十來歲胖胖的女人,是做二手車生意的。不知她怎麽和我七哥認識的,經常來我家。每次都主動和我說笑,人很直爽,甚至讓人感覺有點大大咧咧。

“睡倒沒睡,就是覺得累。我也是今天剛回來。”我對她說。

“你去哪兒了?”她把頭盔放在桌子上坐了下來。

“新疆,去看過去圈子裏的朋友。”我沒提高麗娜。

“嘿,你真有病,躲都躲不及呢你還往上湊。再給你抓回去,那裏的滋味好受啊?都什麽年頭了還老那麽仗義,那叫傻帽兒。你腦子是進水了,讓那裏邊給你關糊塗了。”她說著站起來走到我跟前用手摸摸我的頭說:“走,跟姐姐玩兒去,我帶你去歌廳。你接觸接觸現代社會就好了,不然你老這麽傻。”

“我不想去,我這破鑼嗓子哪敢上那地兒去唱歌呀。”我回來後從沒去過那種地方,我覺得那不是我去的地兒。

“咳,五音不全的照樣上去唱,在那裏沒人笑話你,都是為了玩兒,尋開心去的。你是不是怕花錢呀,我請客。”

“我真不想去,噪音,假歡樂。”

“你去了就知道了,甭別的就那老板的開場白就能把你逗笑了。那叫幽默,比說相聲的逗多了。對了,他也是你這樣的人,就是長得跟你沒法比。我是說經曆,聽說他進去過好幾回,叫什麽打非——”

“打非,是不是柴大非啊?”這一下兒引起了我的好奇,大非開歌廳了?做起生意來啦?

“對,是叫大非,不知道是不是姓柴。你去看看不就知道了嗎?真沒見過你這樣的,一大胖妞上杆子請你去歌廳還拿糖。是不是嫌我胖啊?告你我沒生孩子以前也條兒著呢,就你這傻帽相的我還未必帶你去呢。怎麽著,你倒是去還是不去?”她瞪起兩大眼,還挺凶。

“去去,我去。”我急忙穿上了外衣。

“摟緊點,別給你甩下去!”她開得飛快,帶著頭盔真像一個騎士,我直起腰抱住了她。

“手往下點,上邊兒那麽大,抱得過來嗎!”她拐彎時車子都斜了,還吆喝著我。

我根本沒摸她那兒,底下那大肚子太圓了,我還得塌腰耷肩的,怪費勁。

“我摟的是你肚子和那兒的中間兒,這兒細點兒。”

“你他媽真會罵人,就欠把你甩出去!”她哭笑不得地說。

“誰罵你了,那好,我就摟你上邊兒!”我把倆手同時抓向了她那鼓得要爆出來的胸部,謔,真她媽個兒。

“我還說你老實呢,敢情更他媽壞!想摸明說,讓你摸個夠。”

“待會咱們唱完歌打籃球去吧!”

“這大晚上的打什麽籃球呀?”

“那咱不是自帶倆大籃球嘛!”我說完後兩手使勁晃擁著她那倆大肉球。

哧——呲,一個刹車她定在了路中央,扒在車把上渾身亂顫地笑起來。

“你幹嘛呢?是不是在想哪兒有籃球場啊。別著急,先去歌廳,完了再去—”

她笑得更厲害了,直笑得喘不過氣來。她抬起頭,抹去眼裏的笑淚故作生氣地說:“你討厭,我不開了,你開,你帶著我。省了你占著人家便宜嘴還不閑著,我都快笑岔氣兒了,這車怎麽開啊。”

“那我開,可你得坐前邊兒。”

“那怎麽坐啊?”

“本來我就不會開,你再坐後邊拿那倆玩意兒頂著我,我非開汽車底下去。”我挺了挺胸說。

“ 哈——哈——哈——”她這回笑出了聲。扭著身打我:“我不認你這弟弟了,時間長了得把我笑死。”

“本來這弟弟你就認不成。”

“謔,說你咳嗽你就喘上了啊。我不配當你姐姐,給你丟份?”她不高興地收起了笑容。

“那倒不是,哪有弟弟比姐姐大的啊?”

“你比我大,你多大呀?”

“我五三年生的,你說我多大了?”

“真的?我還以為你最多三十呢。不會吧,又逗我。”她瞪大了眼盯著我。

“騙你是小狗兒,不信你問我七哥去。”我鄭重地說。

“喲,人家從監獄裏出來的都倍兒顯老,你怎麽倒這麽顯小呀?是不是在那裏邊兒你也一天到晚瞎貧胡逗啊?”

“正相反,一句沒貧過,哭還哭不過來呢——倒沒準是電的。”後邊這句話我是在肚子裏說的,沒讓她聽見。

自回來後總是聽到人家誇我年輕,我常常懷疑是電的,以後科學可能證實我這“歌德巴赫猜想”吧。要真證實了也麻煩,那中國監獄就該給撐爆了,連那些男女明星都得想法犯罪。

燕京歌廳內座無虛席,所有的桌子全坐滿了。其實就它的設備裝修擱現在恐怕都沒人去,但在當時這兒卻是紅極北京的歌廳。不是它的設備好,裝修漂亮,小姐紅,是它歡快舒心的氣氛。這一切都來自於一個天才的、多才多藝的主持人,也是歌廳的承包人柴大非。

真是柴大非,當他像鴨子一樣拽拽地走到台上時上我一眼就認出了他。一拿起麥克風他立刻像換了個人。他頷首挺胸,目光炯炯:“歡迎光臨。女士們先生們,當我把女士們放在首位時,在座的先生們一定會怒目相視了。請您息怒,不要忘記就在昨夜您高貴的黃金之膝還跪在了您的妻子或情人的腳下,苦苦地哀求她不要離你而去。幹嘛此時又要在大庭廣眾之下逞你那男子漢大丈夫之威了呢?”

“說得好!”

“是個爺們兒!”

台下的小姐們叫著。

“噓——”

還有人哨兒了一聲,男人們微笑而不語。

“如果我們在平時處處尊重女性,把男人的寬容留出十分之一來對待你的妻子、情人,還會有那夜半的祈求嗎?”大非那渾厚的聲音,聲調拿捏得恰到好處。

“你真理解女人!”台下的女人坐不住了。

接著他頗有語氣地說:“男人可一擲千金,氣壯河山。但在女人麵前卻心胸狹隘,小如針鼻兒。放棄你那虛假的大男子主義吧,女人萬歲!”

他說這句話時擺了一個[列寧在十月]中的姿勢,微揚麵孔,上身兒稍微前傾,腰向下塌,屁股微微翹起,半握半張的右手從右胸前向著斜上方有力地伸了出去。

活脫脫一個列寧,凡是看過這個電影的人馬上就會聯想到。

“大非,我今天非嫁給你不可!”一個女孩從台下躥了上去,抱著他來了個熱吻。

“非常榮幸,能在大庭廣眾之下贏得這漂亮小姐的香吻,今生死而無悔。相信在座的男士們在妒嫉我的同時都在桌下伸出了你怯懦的手,緊緊地拽著自己情人的褲腰呢,不然她們早已跑上來爭先恐後地吻我了。可這北京城也找不到我這樣善解人意、英俊無比的帥哥呀。”說著他使勁欠起腳尖,挺胸昂頭地盡力睜大他那雙小三角眼。

“ 哈——”全場的人都笑了。

“下麵我為大家獻上一首歌,[夫妻雙雙把家還]。哪位小姐敢於掙脫緊緊拽著你的那隻小氣的手,別怕把褲子掙破,沒關係我立馬給你買去。來來,哪位?別怕別怕,保證這支歌唱完他進家門就給你跪下。好好,就是你!”

在眾多踴躍的獻唱者中他挑選了一位穩重矜持,笑中含羞的少婦。還特意跑到人家麵前作了一個邀舞的姿勢,那少婦看看自己的先生,先生立即給予她默許鼓勵的眼神。

他聲音寬厚、眉目傳神、隨歌起舞、瀟灑自如的表現把這女人也帶活了,唱到末尾時竟也隨著他翩翩而舞。一曲終了,迎來滿座喝彩,整個歌廳的人情緒高漲。

葛雅唱了一首《萬水千山總是情》,還真是純正的粵語。看到別人都在自己的女伴唱罷後送上一束花,我也招手向小姐買了束花送了上去。我本意是想在增加這歡樂氣氛的同時讓大非看到我,誰知大非這時不知跑哪去了。葛雅卻在抱著這束花的同時抱住了我,在燈火輝煌大庭廣眾之下深深地吻著我不放手了。我急忙對她說:“我要唱歌。”

“好啊,咱倆一起唱《牽手》。”她高興地說。

“這些歌兒我都不會唱,我就會唱送戰友。這裏有這歌兒嗎?”我不好意思地說,幸虧喝了點兒啤酒,臉早就紅了。

“什麽送戰友?哦,是《少年壯誌不言愁》吧?劉歡唱的那個。”她腦子還挺快,幫我點了這歌。

說心裏話我在唱這歌時還真動情了,“幾度風雨幾度春秋,風霜雪雨搏激流”,我好似在激流中奮力遊去。“曆盡苦難癡心不改”,是的,我熱愛生活,向往美好,永不會改變的。“少年壯誌不言愁”,我雖經受了萬般苦難,但我從來還沒愁過。倒不是“少年不知愁滋味”,是自學會中文後我就將“愁”字和“後悔”兩字從我心中的字典上刪除了,這是中文裏最沒用的兩個詞。

一激動還真用破鑼嗓子按原調把最後那高音唱了下來,竟也博得了一陣倒彩。借著酒遮臉我還連聲說著“謝謝”,在葛雅的熱烈擁抱下我走回了自己的座位。

“沈猛,真是你丫的!嘿,你怎麽回來的?”從鄰座奔過來倆人,竟然是汪春陽和在新疆四中隊一起呆過的鄭乃其。

“我保外回來的,哎喲,真沒想倒在這兒碰上你們哥兒倆。你們倆怎麽認識呀?”我驚喜地說。

“肏,自打大非一開這燕京歌廳我們就一天沒斷過,在這兒認識的。你今後隻要來這兒,是圈兒裏的就能碰上。”汪春陽興奮地說。

“沈猛,來了也不跟我打個招呼,怎麽著,看不起我大非啦!”柴大非端著兩紮啤酒往我桌上一蹾,接著就給了我一拳說:“昨天還問乃其你在新疆怎麽樣呢,他還說你沒準兒都死那兒了,就是沒死也活不了幾年了。誰想到今兒就看見你了,真他媽蓋了。來,幹!”

他舉起紮杯,被春陽攔住了:“哎,哎,等會兒,我們哥兒倆呢?”

“你們倆天天上這兒蹭來,不是說好了每天給你倆一人一紮嗎?怎麽還要啊?都像你們丫這樣兒我連本都得賠進去。”大非氣道。看得出他心裏挺煩,但又顧著麵子。

“噯,今兒這不是碰上沈猛了嗎?咱怎麽著也得舉杯同慶呀!”汪春陽嬉皮笑臉地說。

我是喝不了這一大紮的。剛喝了一點兒,就把大非端給我的那紮遞給了春陽。一看葛雅那紮一口沒動過又遞給乃其說:“葛雅,這是柴大非,我們是鐵瓷。這是春陽,這是乃其。這是葛雅。”

大非右手向一位小姐打了個匪子,指指左手的紮啤豎起了倆手指,小姐會意地點點頭。

“沈猛,咱是那摳兒屄嘬手指頭的主兒嗎?舍不得兩紮啤酒?我是看他們倆一天到晚什麽都不做,就知道泡歌廳。這泡也是窮泡,我可以給你們天天免單,那也救不了你的窮啊。這都什麽年頭兒啦,遍地是錢,他們都懶得哈腰撿,窮死丫都沒人可憐。”

大非說這話時有點氣憤,看來他是變了。春陽和乃其跟沒聽見似的,春陽還扒著我耳朵說:“這姐們兒是你帶的?這大白胖妞這底盤,真他媽足實。你侍候得了嗎,要不要哥們兒幫忙?”說著兩眼還色迷迷地看著葛雅。

“你丫想什麽呢,這是我哥的朋友。”看著王春陽那樣,再一想大非的話,我明白大非為什麽這麽煩他們了。想想他也是幹部子弟,怎麽比地痞還地痞啊。

葛雅聽到了他說的話,看他那樣盯著自己,白了他一眼對我說:“這人長得再精神,要是個沒骨頭的下三爛也沒人瞧得起。瞧瞧我們沈猛,一臉的英氣。”說著在我臉上親了一下還瞥了一眼汪春陽。

要說春陽長得真可以稱得上美男子,隻是自己把自己弄猥瑣了。

歌廳小姐端來了兩紮啤酒我們同時舉起了杯,大非說:“沈猛,我知道你不是甘於沉淪的人。如今這年代不比從前,動腦筋、肯幹就能出人頭地,你肯定能煽(火)起來。為咱們能趕上這好時候,幹!”

我被大非的轉變、這鼓舞人心的話語激動了,一口氣把這一紮啤酒灌了下去,葛雅幾次阻攔我都被我推開了。大非又叫小姐端來兩紮,他遞給我一支煙說:“咱們七零年左右折了的這批玩主,除了現在還在裏邊的,如今在社會上的這些人,甭管折過幾回的現在都不玩兒了。咳,也不能說不玩了,是不玩那些偷偷摸摸、打打殺殺了。如今玩的是生意,誰有本事就盡力折騰,不用像以前那麽偷偷摸摸地折騰了。咱可以公開的,鉚足了勁地玩兒,誰玩兒得越大越受人尊敬。越有錢越牛屄,連公安局都保護你。咱幹嘛不趁這機會把咱以前失去的給補回來,幹嘛非要和公安局打一輩子交道呢?”

他深深地吸了口煙和我碰了下杯,一指春陽繼續說道:“也有不識相的,你看這兩個就這麽混,我不是煩他們,隻是再這麽混下去,早晚有一天還得回圈兒裏去。沒多大屁事又得弄十來年,再出來時都老屄了,連這麽混都沒資格了。要不就像楊誌剛似的,黑道兒就黑道兒,玩得大,我也佩服。”

“楊誌剛?”我想起在茶澱刑滿那天,當我被值班的圍歐時奮不顧身地衝上來那瘦小的人。我要見見他,以謝他在我危難時的相助:“他現在在哪兒?”

“他一年到頭兒在雲南那邊兒呆著,我找過他幾回都沒找著。要不我早和他一塊幹了,誰還這麽窮混?”鄭乃其插嘴說。

“過去你要想有錢,想比別人過得好,有天大的本事也沒地施展,唯有偷能來錢。現在偷那點兒錢算個屁呀,就得靠動腦筋做生意。現在的人敢折騰的就開公司,最次的也開個小飯館。你記得尤勇嗎?就是以前號稱前門小白龍的那個,在團河時跟咱們一隊。黑得跟煤球似的愣號稱小白龍的那人。”

我想起了此人,他還和我一個班呆過,有一次因為偷塊豆餅挨批鬥時讓牛欖子和尚午給打得直吐血。

“知道,他怎麽了?”我點點頭。大非喝了一口說:“當初他那兩把鉗子在前門一帶可是出了名的,如今都不偷了。開了房地產公司,整天開輛桑塔納,舉著”大哥大”,挎著小蜜人五人六的。他可能是咱這幫人裏混得最牛屄的。”這時有一個人過來趴在他耳邊說了句什麽。他迅速給我寫了個號碼說:“以後有時間就上這兒玩兒,有事打這電話,我有事就不陪了。”

我和乃其、春陽繼續聊著,到一點了我們才散。今兒我是有生以來第一次喝這麽多酒,幸虧我這人喝再醉也不會鬧事,頂多就是吐,頭重腳輕不願動彈想躺著,頭腦還算清醒。可這會兒不能躺啊,在葛雅的攙扶下勉強坐在了摩托車上。

“你摟緊了,堅持著,一會兒就到家。誰讓你逞能又喝了一紮的。”她開著車埋怨著我。

我不想說話,怕吐出來。可我心裏很高興,今兒晚上來對了,好像心中開竅了,這得說是葛雅的好兒。

到了家裏她把我安頓好後,拉著我的手說:“我得走了,今天小孩兒和我住在我媽那兒,不回去老太太不放心。明兒白天我再來。啊?”

我點點頭,她剛拿起頭盔,我說:“葛雅。”

“幹嘛?”她回頭看著我。我睜開眼衝她微笑著說:“謝謝你今兒帶我去歌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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