亡羊補牢

真實的記載如夢的一生---
正文

紅旗下的小鬼兒(上七十八)

(2018-08-15 04:18:27) 下一個

(七十八)

不知是院長有意的還是自然形成的,我又過起了一個人獨居的生活。隻不過這次的獨居沒有了陰冷潮濕,昏暗淒涼,無論是吃的還是用的都是以前根本無法相比的。而且這獨居隻是晚上睡覺時才是真正的獨居。白天我這裏人來人往不斷,連醫生們沒事也愛到我這裏侃山來。

在汪兆彬沒走時就有許多犯人來我們病房聊天,現在我這屋成了犯人們的聊天室了。從中我知道了許多幹部們索賄受賄的事例。那些在醫院住得時間較長的總在侃著每次家裏一寄錢來,便和醫生們去石河子醫院看病。石河子怎麽美,怎麽好玩兒。買回多少吃的喝的,連著幾天和醫生們喝酒。什麽刁醫生最能喝,汪一刀兒是不喝正好兒,喝一口就多。

這汪一刀兒是外科汪醫生的外號。因他在外科是技術最好的醫生,可以做一些小手術,像闌尾手術做的還蠻利索,所以才榮獲這個雅號。後來我才發現,他還真是“一”刀兒,因為這裏所謂的外科就他一個醫生,是當仁不讓的“一刀”兒。

他嗜酒如命,隻要能喝上酒,他不管在什麽場合、任何時間,都會奮不顧身地參戰。可就是一口下去就開始胡說八道,兩口下去是張口就罵,第三口一沾嘴就動手打上了。他借著酒遮臉,可以把平時不好意思說的話在這時吐出來,可以把平時不敢罵的人和事痛罵,更可以在此時把與自己有意見或合不來的人打上一兩下。奇怪的是他卻從不罵院長,每當他大鬧一場後院長訓斥他時,他都老老實實一聲不吭地聽著,就是正在鬧時,院長一來他也會馬上收斂起來。原來這新疆軍墾兵團中在上下級關係上繼承著軍隊的傳統,甚至勝過部隊裏,這裏的等級製度森嚴。

這醫院除了六個醫生、一個正院長、一個副院長、還有一個負責後勤的司務長是穿警服的外,就是七個護士了。這七個護士裏隻有三個穿警服,一個是院長的閨女高護士,一個是八中隊中隊長賀剛的老婆勞護士,再一個是司務長的老婆項護士。雖然大家叫她項護士,實際她並不管病房的事,她隻幫著她丈夫管理後勤,很少到病房來。那四個護士就不屬於幹警了,但也都是醫生們的老婆。

犯人們在隊裏為了減刑或能得到一些舒適的工作,讓家裏不斷的在物質上大力地支援著。日積月累,減下一年刑來最少要花五千塊錢。而且這價碼兒隨著市場的競爭在隨時地提高著,有花一萬的自然花七千的就得靠後站站。判二十年的要想減下十年來最少要花七八萬塊,而且還要在大漠上熬上十年。這十年正是人生的春華時光。如果用這些錢辦保外就醫三兩個月就出去了,誰不願意把錢花在這上麵呢?

我所以想我能幫院長掙點錢,正是從這些閑聊當中想到的。再說我要是盡量地把價錢降低,使買賣雙方都能滿意,不是皆大歡喜嗎?

我要玩兒弄法律了,做這肮髒交易的中間人。如果從道義上講這比偷還可恥、可恨。它可恨在使付出者拿著自己的血汗錢心甘情願地交給我——一個坐在床上不能動彈的勞改犯。可恥的是這交易的貨物是國家的法律。

我自有平衡的理由:

與其讓他們一麵用木棒電棍來破壞著法律,在另一麵又貪婪的利用法律無恥的斂財,倒不如把這些錢給一些沒打過犯人的善良幹部,而犯人們也能切實盡快地得到自由。

我專門找那些死緩、無期改二十年的犯人聊天,在與他們聊天中有意地試探他們願不願意花點錢獲得保外就醫。回答當然是願意,正提著豬頭找不著廟門呢。我先找好了兩個家裏視為寶貝又較富裕,因掃黃進來判重刑的犯人,幫他們寫了家信,大意是“見信後帶四萬元速來醫院給我辦理保外就醫,具體辦法是- -----”心裏有了底,叫小崽兒請來了院長。

“院長,我知道您這一輩子奉公守法。可您講話,這退了休回老家時臉上都無光。現在我有個辦法,能讓您在這退休前的兩年中掙到您這一輩子都掙不到的錢。隻是不知道您敢不敢要?”

院長看著我,又看了看門外,說:“這錢怎麽來掙?”

“辦保外就醫。”

我不再說別的,直接將那寫好的兩封信遞給他。他看了後猶豫不決地說:“問題這不是我一個人說了算的,一要有石河子醫院證明,二還要魯科長同意才行。再有這些大夫也是有一定作用的。”

“這些我都想過,不難。主要是第一個,第一個能辦成後邊的就好辦了。先辦這兩個,一個是內科,一個是外科,他們家裏都恨不得孩子馬上就回去。隻要能行,巴不得花點兒錢,一定會按我說的去做的。咱們醫院的醫生我有把握,他們經常到我這兒來聊天兒,我很清楚他們心裏想的是什麽。和犯人一起喝點兒酒給上幾盒煙他們都高興得不得了,就會主動在病曆上寫重一些,如果能拿到錢他們就更主動了。”

“叫哪個醫生負責帶哪個病人去石河子醫院開診斷證明我心裏有數。隻是魯科長那裏——”院長還是有些擔心。

“魯科長那兒先不急,他那兒是最後一關,先把一切所需的證明開好了,我自有辦法,水到渠成。”實際魯科長那兒我心裏最有把握。但我不能講,我要他們兩人誰都明白可又攥不著對方的把柄。

“你那信裏關於讓他們家屬先到我家不妥。這一點不要這樣寫吧,最好我隻和你談這事,別人我不想接觸。”院長這樣考慮是從他的安全上著想的。但卻難住了我,我憑什麽叫犯人尤其是他們的家屬相信我一個連路都不能走的犯人呢?

“您看這樣好不好,他們家屬來了後,您安排楊流河兒值夜班。讓他們家屬晚上直接到我病房來,晚班的護士最好是高護士,我不想她們發藥時影響我們商談。”

楊流河兒就是我這次剛住院時背著李勇那個大個子醫生,如今他和我已是無話不說的哥們兒了。每天他不到我這兒來坐會兒我們都會覺得少了點什麽。

高護士是院長的女兒,她發藥時從來麵無表情不多說一句話。但不知為什麽我總覺得她在給我藥時是那麽細膩體貼,眼中會顯現出一絲微笑,那露出的潔白牙齒證明她的確衝我笑了。雖是瞬間即失,可我體會到了。她高高的個子,肥大的警褲都掩不住她兩條修長的腿。眼睛不大卻很有神,高鼻梁,十分性感豐滿的嘴唇總是緊緊地抿著。頎長的脖頸,光潔如玉的肌膚。她凸凹有致的身材穿著警服很是英姿颯爽。可我心裏對警服已有了根深蒂固的厭惡排斥,總感到她穿警服時似乎欠缺點什麽,想她如果不穿警服也許更好看。

“行,這點沒問題。”院長點頭應允。

第一個犯人焦樹林的家屬很快就從北京來了,他去接見時我告訴他讓他爸爸晚上九點來我病房。

“進得來嗎?值班醫生讓進嗎?兩道門呢!”他瞪大了雙眼。

“你用不著擔心,也別問這麽多,讓你爸來就行了。”我胸有成竹地笑著說。第一道門衛是原來一四一團二隊的黃中隊長,那是一個從沒打過犯人的老隊長。他隨著我們的合並也調到一支隊工作,隻是到一支隊後降職作了醫院門房獄警。他偶爾進來和我聊聊天,提到四隊那些事時對我是一種讚賞欽佩的表情。他的兒子叫黃海,剛十六七歲。他天天跑進來找我玩兒,我今天會讓他告訴他爸晚上放焦樹林的爸爸進來的。

晚上,不是楊流河的班。八點時聽到院長在通道裏喊:“今天晚上我來值班,願意看電視的可以到飯廳看電視。一定要安靜。”

醫院在天暖時天天可以在院子裏看電視,天涼時值班醫生嫌麻煩就不讓看了。一聽可以看電視,一冬天沒看電視的犯人都高興地跑去了,隻有我和焦樹林沒去。小崽兒跑來要背我去,我一擺手,他剛想問我為什麽不去馬上又乖巧地點點頭走了。

九點整焦樹林的爸爸來了。這是一個典型的京油子,有著生意人的狡猾和眼光。我選對了人或是天助我吧,我還沒開口他就說了:“在這種環境裏,你能做到這些我心裏就明白了。別的甭說了,就衝你能發出這樣的信和讓我到這裏邊來見你我就信的過你。錢我都帶來了,就說說下一步吧。”

“一看您就是個見過世麵的人,好,我就不說廢話了。您把錢留下,在石河子等一到一個半月。這期間不要再來看他,以免引起別人注意。因為他還從沒去過石河子醫院看病,保外是必須經過石河子市醫院開出的證明的。明天就帶他去開診斷證明,後邊還要有幾道手續。辦好後交給您拿回北京辦當地接收手續,再回來接人。所以請您要等等,但也許快了用不了一個月。”我想一個月時間是足夠了。說長點是留點餘地。

焦樹林的爸爸想了想說:“錢我留這兒,但我人不能在這兒等,我北京還有好多事要辦。本來我也沒想著來一趟就能把他接走。我先回北京,辦好後你給我寄到家裏。我馬上辦接收手續,然後坐飛機來。”

“那也好,省了您在這兒幹等著急。”真沒想到他爸爸這麽痛快,我更有信心了。

“我下次來時你需要什麽東西嗎?”他站起來要走時又問我。

“不需要,謝謝您了。”

“甭客氣,我還不知怎麽謝你呢。”他誠懇地說。

“真的不需要。祝您一路順風。一個月後見。”

焦樹林送他爸爸出去後機靈地去看電視,院長來到了我的病房。我拿出兩萬塊錢交給院長時,他的手有些發抖地把錢分別裝進了四個兜裏。這是他十年也不一定能掙到的啊。但也許使他哆嗦的更主要原因是這錢該不該拿吧?

這裏的醫生理發一般不到外麵去理,都是叫犯人或他們自己之間相互來理。這樣既省錢又不用跑路,理完自有犯人給打掃。也許是我這屋又撤掉了兩張床沒人的緣故,魯科長近來理發時總是到我這屋來理。而且理完後就和我聊天,我有著充分的機會和他把這事講明。

可有的人總是要把癩蛤蟆叫成青蛙。明明是癩蛤蟆但在他拿起的時候你要大聲說這是青蛙,他就會文縐縐兒地拿起來。如果你說是癩蛤蟆,他即使心裏再想拿,但礙於這種叫法,他也會忍痛割愛的。我看出魯科長是這種人,讓他從我手裏接過這錢不是那麽容易的。怎麽辦?如果他知道你看見過他拿癩蛤蟆會不會就不再裝腔作勢要麵子了呢?對,可以這樣,但要把自己看見他拿的那隻賴哈蟆說成是洗幹淨的,小小的。這次我給你的是大的、但洗得更幹淨。我拿出一萬元用報紙包好,又寫了一個紙條包在裏麵:

家境不好,略表心意。

請為焦樹林蓋章。

魯科長來了,他個子不高,胖胖的,帶著一副眼鏡,我仔細地透過那厚厚的鏡片看到的是一雙貪婪的眼睛。我心裏有底了,聊天時總是往“人不得外財不富,馬不吃夜草不肥”這方麵拉。一開始,他還沒在意,後來他有所察覺了。他盯著我的眼睛問道:“這夜草不會是天上掉下來的,得有人喂啊?”

“那當然,可喂的人要是雜了,這草就未免不精了。”我想到可能有人也和他這樣做過,覺得不能再往下說了。嘎然而止,扯起了別的。

他沒完全明白我這話的意思,我再說什麽他所問非所答的敷衍著,心裏還在琢磨這句話。

“魯科長,焦樹林兒也是我們一四一團調過來的,和我是好哥們兒,明兒有什麽事您得多幫忙。”看他站起來要走了,我點了這主題:“這您拿回去看看。”

吳科長反應極快,向門外看的同時短粗的胖手已將報紙包揣進警服裏,夾在腋下不慌不忙地走了出去。

一切竟是這麽順利,前後不到三個星期,焦樹林今天就要走了。他是死緩改判無期又剛剛改二十年徒刑的犯人,他講話,光為改判花的錢也不止這點兒啊!

我在給他辦之前就對他講過,可以對犯人說是我給他辦的,但隻能講這一句,具體的什麽都不能講。

第二個也辦成了,他叫汪小剛,是江蘇籍犯人,家住徐州,也是死緩一步步改判成二十年的。他在江蘇籍犯人中較有影響,一米八八的大個子,身體棒得很,喜好拳擊。他臨走時連連邀請我將來到徐州去玩兒。

我的病房門庭若市了,你來我往,川流不息。幸虧這病房沒有門坎兒,有的話肯定踢破了。不光是住院的犯人,醫生們也比以前更多地到我這屋來了。尤其是他們值班時,幾乎整晚地呆在我的屋裏。因為我有錢了,在我這兒他們可以盡情地吃喝,走時還拿上兩盒“希爾頓”抽。

越是貧苦的地區,越要有相應嚴格的道德規範,越是貧窮的人,越要建立一種信仰。“人窮誌不窮”是一種自我安慰不切實際的空話。當一個人快餓死時,那裏放著一個窩頭,寫著嚴禁拿取,請問你拿是不拿。“不為五鬥米折腰”的人有沒有?有,因為他家裏還有兩鬥米或一個窩頭。

人是不能沒有信仰的,失去信仰的人頭腦中就隻有天性的“食、色”了,金錢就會完全占據著他的頭腦。因為隻有有了錢才能滿足這“食、色”。再沒有一套明確的道德規範,那他為了錢是什麽事都可以做的。隻要能撈到錢,可以不顧臉麵,降低身份,千方百計,為所欲為。錢的威力太大了,尤其是在道德淪喪的社會。

我用錢玩兒轉了這裏的一切人。矮子國裏的國王也不用太高,天天有酒,有“希爾頓”煙抽對這時大漠上的人已有足夠的誘惑力。我用錢物鋪路,讓醫生們為我的目的服務。我主宰著醫院的一切,成了實際中的院長。犯人們更是視我為神,連想在醫院多住些日子也來求我。

我身邊隻留下兩千塊,剩下的都放在楊流河兒那裏,用完了再向他要。因為這裏必定是屬於監獄,說不定哪時就來一次清監。如果是醫院例行的清監倒無所謂,因為我這屋他們是不會來清的,就是來也是走個形式。主要是怕勞改處獄政科的來清,那要是清出我這麽多錢來可是說不清的。

這時的楊流河兒和我的關係真是鐵瓷了,我們倆之間可以說是彼此不分你我,我對他是完全信任的。而且他不該問的絕對不多問一句,這就使我更加深了對他的信賴。

時間過得真快,轉眼我已在這裏住了一年半了。又到了炎熱的夏季。

一天,一個來自人間天堂蘇州、叫馮寶的的犯人來找我。他因拉痢疾剛住院幾天,在此之前我看到過他。因為他每次從我門前經過時都放慢腳步猶疑不前,可能是看到總是有人就沒進來。今天他似乎想好了什麽,走了進來。

“大哥,有什麽需要我幫你做的嗎?”他穿著一身破舊的囚服,兩手不太自然地在胸前搓鼓著。我知道他一定有什麽話不好意思說,就微笑道:“你有什麽話就直說,我能幫你就一定幫。”

“我還有兩個月就到期了,實在受不了隊裏的苦,想在醫院住到出監。可我這病來這裏幾天就好了,我怕馬上就會讓我出院。我不是怕幹活,你不曉得前幾天十隊打死了一個人,我一想到回隊心裏就發抖。我家裏從來不看我,所以我沒錢,沒辦法和醫生們搞關----- -”

“你不用說了,你會喂豬嗎?在這兒喂豬你幹得了嗎,又輕省又可以隨便出入。”我最了解家裏沒錢自己又沒本事的犯人在隊裏的處境,更甭說聽到這隊裏又出現打死人的事了。想起前兩天院長和我聊天時說喂豬的高四兒要期滿回家了,還沒找到合適的人來喂豬,就自作主張地大包大攬了。

“那太好了,以後我出去混好了你如果還在這裏,我一定——”

“行了行了,別拿嘴肏人啊,要這樣兒我還不管了。”

“不要不要,我是不知怎麽感謝你隻好這樣講了,對不起我不說了。”他轉身要走時我叫住了他:“你說說怎麽打死人的?”

原來前些天,也就是九一年五月底,有個江蘇籍犯人叫蔡業清的因出工回來後腳鐐上有鋸痕,中隊長尹新把他叫到值班室。一整夜蔡業清的慘叫聲沒斷,第二天早上就被蓋上一塊白布從小號抬出去了。過了兩天勞改處來人說蔡是自己上吊死的,並且已經把屍體燒了,都沒讓他家人來看屍。

多麽殘忍啊,死後都讓你不明不白。又一個冤魂,人不報天報。尹新,這就是你這勞改戰線上標兵的先進事跡?你不會得好死的。

人在毫無能力反抗或報複時就剩下詛咒了,我像個巫婆,惡狠狠地咒著這些我無能為力去製止,又不甘心它橫行的人和事。

馮寶留在醫院喂豬,沒事時就到我這裏來坐坐。他很知趣,總是看到我這裏沒人時他才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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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在春天 回複 悄悄話 看來作者是後來保外就醫出來的,那以後的楊流河兒會不會還和你鐵瓷呢?當你想要回自己錢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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