亡羊補牢

真實的記載如夢的一生---
正文

紅旗下的小鬼兒(上七十六)

(2018-08-13 04:14:49) 下一個

(七十六)

黃鼠狼單咬病鴨子。正當我為自己的腰有好轉而高興時,突然拉起了痢疾。可能是因不衛生引起的。

天氣熱了,我時常水不夠喝,值班的每天給我送一飯盆兒水,是連洗碗帶飲用的。我隻用一點點水來洗碗,剩下的全部喝掉,夏天以來天天這一點點洗過碗的水我也把它喝了。可能是蒼蠅總愛在我沒洗幹淨的飯盆兒上趴著的緣故,把細菌帶給了我。

一開始隻是拉稀,我沒在意,到後來拉得我站不起來了,屁眼疼腫得都不敢碰。我讓值班的告訴隊長我要上醫務室看病,但值班的中午送飯走後直到送晚飯時才來,回答是隊長不批準,說你永遠不許離開這屋。我再著急也沒辦法,如今我連走出這屋的力量都沒有更甭說衝出去了。

再拉就不是拉的稀或水了,是白色帶有血絲的濃。這時我已下不了床,幸虧是熱天穿的衣服少,不然我脫衣服都費勁。可也不用脫了,什麽時候拉出來的我都不知道,它是流出來的,我的肛門已沒有力量阻止它了。隻不過後來感到屁股下濕漉漉黏糊糊的,用手伸進去一摸一片稠稠黏黏的,抽出手來一看是血,多半是血其中夾雜著灰白色的粘液。我想喊隊長,可發現我拚命發出的聲音隻有我自己能知道我是想說什麽,莫非我成啞巴了?為什麽發不出聲呢?我把褲子褪掉,準備值班的來時讓他看後去報告隊長。可值班的是最積極“靠攏”政府的人,那時的我在隊中就如同文革中的走資派或地富反壞牛鬼蛇神,是被人避之不及的瘟疫,生怕沾上我的邊吃瓜落兒,離我越遠越好。越是在隊長麵前把我罵的狗屁不如的越是能證明他是站在政府一邊的,越能減刑。隻有這樣的才能做值班的。想和我或敢和我說話的人做不了值班的。

這值班的從不在我屋裏站一分鍾,放下飯盆兒提著馬桶就走。已經幾天沒吃下飯了,不知他是和隊長說了隊長不理還是他根本就沒說,他還是照常給你送飯。饅頭往那已經長了毛兒的饅頭堆上一放,盆兒裏的菜湯往馬桶裏一折,照舊打來一盆兒新的菜湯。我叫他發不出聲,我指著屁股底下的濃血,他連看我都沒看就鎖上門走了。

我想起那個從沒打過人的張中隊長。對,找他,直接寫個條給他,這是唯一的希望了。不然你隻說找隊長不指明哪一個,沒有誰會來主動抻這個碴的。我想爬下床去找紙筆,我要先寫好等值班的來了請他交給張中隊長。

“撲通”——我從床上滾了下來,我摸到了紙和筆想回床上去寫。可是我爬不上去了,怎麽也爬不上去,兩隻胳膊帶不動身體,腿又抬不起來,好像沒長在我的身上。嗬,這是我的胳膊嘛?青筋凸露,隔皮見骨。

是你的胳膊,剛才它還為你摸到了筆和紙。

爬不上去就趴在地上寫:

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張中隊長,臨死的人請你來一趟。

犯人 沈猛

我歪歪扭扭地寫下這二十七個字,一點力氣也沒有了。哦,我呼出的氣是那麽熱,這地真涼,冷,我好冷啊!昏昏沉沉的我趴在了原地--- ---

不知是我記錯了還是本身就已經是晚上,我盼望值班的來送晚飯卻始終沒來。會不會他來了我不知道?

總之當我醒來時是天已大亮,一抹強烈地光線從門縫中擠了進來。我覺得大腿根部和底下也是黏的,我不能在這兒趴著,到門口去,趴在馬桶旁值班的一定會看到的。我扭轉身子把頭轉向馬桶的方向使勁爬去。爬,一定要爬過去,爬到那兒就可能生,爬不到就一定死。生的欲望此時是這麽強烈,原來我把生死看的是那麽無所謂,今天卻是如此地珍惜這不知能否延續的生命。

因為我有了對生活的追求,看到了生命的價值,認識到了人生的意義,我一定能活!

我終於爬到了馬桶旁。

門開了,值班的進來時一腳踩在了我的身上。他嚇了一跳,明亮的光線下他看到了一具骷髏。他不知道這是誰,或許他想這是人還是鬼?那深陷的眼窩,高聳的顴骨,幹癟的嘴唇,微微抬起的幹樹杈兒般的手臂——舉著一麵小白旗,肮髒的小白旗,上麵斑斑點點的濃血散發著腥氣。那骷髏身上沾滿和著地上泥土的濁物,床上地上都是血、濃。

我張了幾次嘴想告訴他把這個紙條交給張中隊長,可是,發不出任何聲音。我使勁地晃著手中的紙,他終於明白了,伸手捏著那紙邊跑向了值班室。

蒼天有眼,張中隊長正好在值班室,而且很快就來了。他看後二話沒說,沒送我去醫務室而是直接送到了農八師勞改醫院。這本是勞改一支隊醫院,但二三支隊和我們團都沒有醫院,輕病犯人就在本隊湊合,重病的隻好送到這裏。這裏就成了實際上的師勞改醫院。

惻隱之心人皆有之。

上天在造人時都給予了人兩重性,善惡並存,讓人在生命的長河中陶冶曆練。生活中善的一麵是普遍的永存的,惡的一麵是個別的一時的。有句話說“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就是說善的一麵最終會占主導地位的,即便臨終時也願意帶著善去。不管此人這一生作惡多端也好,行善積德也罷,無論是死後下地獄還是上天堂,都在最後時刻希望用善來陪伴著自己離開人世。

更甭說在人類進化變革了這千萬年後的今天,善良的人是占絕大多數的。俗話說,善有善報,惡有惡報。此話是千真萬確的。人不報天報,或是說天會假人之手、社會的行為、變革、潮流來替天行道。就是今生沒報,來生也會報的。

有人說我知道一個人陰損奸猾壞,惡貫滿盈,怎麽這一生還大富大貴老死而終了呢?那必是他祖上有德,卻一生貧窮坎坷,可他的德積下的大富大貴報在了他的子孫頭上。因他的子孫身上繼承著他的血脈,就如同報給他了。

這醫院坐落在石河子西邊二十公裏處,在這荒灘大漠上有這麽一個醫院已經很不錯了。我一到那裏馬上就打上了吊針,三天就止住了拉濃血。而且我突然感到餓了,餓得迫不及待地要吃東西。一屋住四個病犯,我去後的第二天走了一個,隻剩下三個。那兩個人看我向他們指著自己肚子又用手往嘴裏胡擼,明白我想吃東西,看沒到開飯時間就拿出自己的食品給我吃。我不知道他們是從哪兒來的這些東西,有油餅、有饢(新疆的一種白麵餅)。那油餅又厚又大,囊最少有四兩一個。我一口氣吃了兩個油餅兩個饢。這些東西好像是糖做的,一進到我的肚子裏立刻就化,肚子裏總是空的。吃第一個時的感覺是越吃越餓,直到吃了兩個油餅一個饢後才覺得肚子裏有東西了。看我這樣狼吞虎咽的,他們兩人有些害怕,因為一個人在長時間的沒吃東西後第一頓是不可以吃太多的。我吃完第二個饢時再想吃他們不給了。我意尤未盡,對他們說:“沒關係我不會撐著的,再- -----”

他們打斷了我的要求,說:“吃的是有,也不是不舍得給你,隻不過我們不能給你了,真撐壞了我們負不起這責任。”

咦,我說的話他們聽到了,雖然是那麽沙啞微弱但他們是聽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

“你幾天沒吃東西啦?你知道你剛來那天我們以為你活不了了,一點人色兒都沒有。你這麽大個兒我一個人不費勁兒就把你抱起來了,一約體重咱倆是一百九十斤,刨去我一百三十斤你才六十斤。”

“你是哪個中隊的?八隊或十隊的吧,就這倆隊最孫子。有錢的沒病都能住院,中隊長指導員帶著來,幫你和院長說住院,沒錢的不到快死時甭想到這兒來。”

“我不是你們支隊的,我是一四一團的。”我不想說話,但他們倆這麽好我不得不回答他們。

他們再想說什麽時開飯了。這裏的夥食也不錯,可以吃到米飯炒菜、包子、麵條。今天是吃麵條,我又吃了兩大碗麵條,還想再吃,他們善意的提醒使我沒再吃第三碗。

每天打針吃藥,使我的病很快地好了起來。

轉眼又到了中秋,住在溫暖幹淨的病房裏過得是這麽快,眼看來這裏就快一年了。望著窗外的圓月,回想起去年自己連中秋節都不知是哪天,也根本沒想起這個中國人每年一次共度良宵歡慶團圓的日子。一個人呆在小黑屋裏獨自徘徊,幻想餘生,暗自神傷。今天自己又一次地從死亡線上掙紮過來,不勝感慨:

 

幾度徘徊鬼門關,

肉軀隻作敲門磚。

幸有蒼天慈慧眼,

尺度分明賞罰嚴。

廢鐵重煉出精鋼,

浪子回頭金不換。

他日歸得鄉故裏,

傾盡餘生奉人寰。

 

中秋過後幾天我出院了。回到隊裏我要求到班裏去,想在勞動中恢複鍛煉身體。但不知是隊裏仍對我存有戒心怕我再次帶頭鬧事還是真的想讓我繼續養病,說“你走路都不能直腰,怎麽幹活啊,你就在屋裏呆著別鬧事就行了”。

我依舊是一個人關在一屋,隻不過不是原來那西北角的小黑屋了,是在東邊那排挨著小號的一間。這房高大有窗,冬天還有火牆,幹燥明亮,雖然還是由值班的給我送飯倒馬桶、仍然不許他人接觸我,但環境比那小黑屋強多了。

我想了幾天,覺得還是把這時間利用起來,找點事做。能做什麽呢,寫字,練練字。我看到床下靠著牆角堆放著許多舊雜誌、破報紙,肯定是原來這屋的犯人搬走時扔下的。我高興地把它拽了出來,天天抄寫報紙雜誌,這樣又能閱讀到一些文學作品、佚聞趣事,又能練練字。

一天,我突發奇想,寫書,寫一本自己的家事、自己的經曆的書。就說說自己怎麽從一個紅領巾少先隊、三好學生自文革後一步步走到了監獄,成了罪犯。這本書即使不是積極向上、鼓舞青少年努力進取的,也最起碼能做一個反麵教材,告誡青少年們在成長期間怎麽才能使自己不要步入歧途。尤其是在如今物質生活學習條件這麽好的時候,要萬分珍惜充分利用。要讓他們知道文革時不能學習的痛苦,社會動蕩帶給人們的危害。要告訴他們三年困難時期人們是怎麽活過來的,今天的生活是多麽美好。雖然社會還存在著眾多弊病但比起十年以前已有了根本的改變。社會是在進步著,問題會時時出現,而這些正是要由他們來解決的。社會就是在不斷地變革,解決著一個又一個問題中前進的。

這個設想激動了我。我覺得自有了這個想法後有了新生,每日苦思冥想奮筆疾書。每天除了必須關燈了我才戀戀不舍地躺在床上,可腦子中還在思考著下一個情節怎樣寫。寫這書時我常常忘記了吃飯。這種情形觸動了值班的積極“靠攏”政府的心,立功減刑的機會找還找不到呢,這大好機會豈容放過。從不到這個屋子來的政府幹部來了,那時我隊的幹部基本上都是新換的。我都不認識,也不知他們的尊姓,便一律稱為隊長。我半年多的心血被搜走了,如果我的身體許可的話我又會拚命來保護它的。可是當我彎著腰趔趔趄趄地撲過去時,一個隊長隻輕輕一推我就坐在了地上。他們搶走我辛勤耕耘、還不成熟的果實,連同我潛在的生命、大夢初醒的靈魂。我久久地坐在地上,兩眼發直,一動不動,腦子中一片空白,唯有兩行熱淚在滾動著。不知為什麽,我在監獄裏第一次流下了眼淚。我從沒這麽失落、無助、痛苦、絕望過。我萬念俱灰,什麽也不做了,就躺在監獄裏等死吧。

幸虧我當初還有所顧忌,把書中爸爸的名字沈克改為陳戈,媽媽的名字改為霖則茹,給自己取的名字叫陳寂。其他人也都不是原名,但都取原名中的一個字或同音字。他們沒有深究我寫這些幹什麽,他們一看不是上告信就不關心別的了。

幾天以後,我被送往烏魯木齊第一監獄。臨走時那搜走我書稿的隊長在我被架上車的一瞬說:“你還真有閑心抄雜誌,到一監抄去吧,讓你抄一輩子。”

我說他們怎麽沒問我這寫的是什麽呢,原來以為我在抄雜誌。可見他們從不或很少看書,就我寫的這水平的文章也配上雜誌?不過這倒給我免去了很多麻煩。

車上還坐著三個人,一個叫呂宏傑,是我們隊的。他因兩次逃跑被加刑兩次,從原來的十五年加到了十九年。第二次抓回來後被吊起來三天,左手殘了。

還有一個叫孫福來,他是文革前我家在銅鐵廠五號住時旁邊那4號院的,鄰居們都叫他小來子。他矮矮的個子圓腦袋,生性頑皮滑稽,是一中隊的。原來他也是因逃跑從十年加到了十三年。

另一個叫張繼東,二十一、二歲,個子不高很結實。他是被判死緩剛剛改判了無期。他見我上了車叫我:“大哥。咱又在一起啦。”

又在一起?哦,我想起來了,那是來新疆之前在茶澱集中時,他和我關在一屋裏。在那時說是特殊時期,每天除吃飯睡覺以外都必須挺得板直雙手放在腿上成一排坐在炕邊上,不準吸煙不準說話。

到那兒第三天早上隊長宣布今天有人大代表來參觀,各號要嚴守紀律。我突然有個想法,認為應把在嚴打以來看到的亂判案件和個人所預見它今後引起的弊病報告給人大常委會,就迅速地寫了起來。

我寫的大致是三個意思。一,法律不是鍋蓋。想要開水時就蓋,不要時就扔一邊。法律不是鬆緊帶。它使被鬆者僥幸,被緊者怨恨,漏網者得意。二,嚴打的後患。被重判、冤判者的報複行為及其影響。三,嚴打給執法人員造成了貪贓枉法、營私舞弊、假公濟私的條件。司法的腐敗將導致整個社會的腐敗。

我當時愣幼稚到了羊崽兒給老狼講怎樣吃羊的地步,還在人大官員來臨時大義凜然地遞了上去。盡管隊長們聲聲嗬斥,我卻旁若無人。

不知這位官員將這封信丟到了哪兒,我斷定他沒有交到人大。如果交了的話如今拿出對照一下,不難看出我的誠意與預言的現實社會上刑事犯罪增多、特別是惡性案件的突增,社會腐朽、官員腐敗、人心不古的社風兒是和嚴打分不開的論據是否正確了。

一天張繼東沒坐直,還悄悄地和鄰座兒的人說話。值班的扒在小窗口上看到後,開了鎖進來就是一拳。這張繼東反應極快,一閃沒打著。那值班的又要打他時自己臉上早挨了重重的一拳,他“媽呀”一聲捂著眼睛跑了出去。不一會兒兩個隊長帶著幾個值班的向我們屋跑來,一進來就連踢帶打,張繼東也毫不示弱拚命抵抗著。他們看屋裏地小,人多也施展不開,便往外拽張繼東。我知道他們想把他拉外麵去毆打,便上前推搡著那幾個值班的,嘴裏喊道:“不許打人!”

“不許打人!”我們屋的人都跟著喊。聽到這聲音別的號也喊起來,全通道都喊起來了。

這兩個隊長帶著幾個值班的跑了。不到十分鍾十幾個隊長提著電棍跑來,把我們屋的都押到隊部門外,讓全部蹲好雙手抱頭。我不蹲,一個隊長過來掄起電棍就打我。我用胳膊搪開電棍,冷笑道:“我犯什麽錯兒了?”

他還要打時過來一個年紀大的警察止住了他。

“沈猛,到隊部來。”

他知道我的名字?我進了隊部。

“這麽多年了還是這脾氣嗎?你們就是在這裏集中,一兩個星期就轉走了。有什麽不能忍,非要鬧點事不可嗎?”

我想起來了,他是我原來在茶澱十一中隊的中隊長,現在做教導員了。

“我根本沒想鬧事。這裏一天到晚都得坐得筆直,不許說話,不讓抽煙,就算是三天也不好過呀。更甭說那小孩兒說句話值班的進來就打了。”

“不就是想抽煙說話嘛,這可以提啊。回去後告訴他們煙可以抽,話可以說。但不準大聲喧嘩吵鬧,更不準鬧監!回去吧。”

煙可以抽了,話也可以說。誰也沒有鬧事,兩個星期後我們來到了新疆。到這兒後他分在了二中隊,我在四中隊,我們就再沒見過麵。不用問他肯定不是逃跑就是違紀才和我們一起送走的。

我向他點點頭,坐在了他旁邊。我們四個人都坐在後邊,前邊是隊長。我忽然想起小偉,他為什麽沒調走呢?

聰明的小偉自四隊何國久事件後,知道要想脫離這非人的境地最快的方法就是逃跑。要逃跑就要有一個有利的條件和時機。於是他憑著自己能寫一手好文章並會刻蠟版,先是在隊裏辦牆報,沒幾個月就辦起了監內小報兒《新生報》。

這報紙版麵漂亮,內容豐富,形式活潑,文字生動。樂壞了因馬指壯烈犧牲後又調到這老大難的四隊新任牛指導員。據說他就是靠文字起家,政治過硬做到的營級幹部。霍幼偉深得他的賞識,每天獨自在一個屋中撰寫文章,刻板印刷。終於,在《新生報》的下麵他刻印出來了一張張蓋有兵團印章的空白介紹信,那鮮紅的印章分明就是兵團的公章。

一切準備就緒,小偉在將又一期的報紙清樣呈報給牛指後登上了“新生”。但不久就被抓獲了。由於他的自行“新生”使得這個報紙停刊。如果再辦這報紙,頭條新聞就應是“《新生報》中出新生了”。

這次竟然沒把他調走,真讓我沒想到。

烏魯木齊兵團第一監獄,像是仿照北京一監建造的,可謂防範措施嚴密。從這裏想逃跑可不是那麽容易的,但張繼東、呂宏傑、孫福來三個人卻一直在窺視著縫隙,司機逃跑。

我沒想跑。也跑不了,不是這裏戒備森嚴使我跑不了,是我的病。我這身體實在是糟透了,剛到那兒第三天就發燒,跟著腰就疼得走不了路了。可能是這新蓋的監獄還很潮濕的緣故,這腰病一下就重得連站立都不行了。張繼東他們三個盡力地照顧著我的一切,吃飯端到我眼前,洗臉幫我端著臉盆。尤其是張繼東,我要大便時他抱起我就走,孫福來或呂宏傑拿著個小板凳跟在後邊。到廁所他們把小板凳橫著放在茅坑上,然後把我慢慢地放在上麵。幸虧那時我也就有八九十斤,否則他們出一天工了,哪兒還有力氣來搬我呀。他們出工時就給我一個大塑料瓶,讓我小便時撒在裏邊,他們回來再倒廁所去。為了減輕他們的負擔,我盡量少吃東西,少喝水。有時我一天也就吃三四兩糧食,我這個胃是真練出來了,吃多少也不覺得餓。這樣長期下來我有時三四天才有一次大便,最長時一個星期一次。

有一天我突然抽搐起來,全身的肌肉都抽成一個團一個團的。五個手指擰在一起,兩臂使勁向裏彎曲。臉上的肌肉也顫抖著,口中還吐著白沫。他們仨玩兒命地敲打踹門高聲叫喊隊長,隊長來了後又趕快叫獄醫。醫生來後叫他們使勁將我四肢抻直,用一根兩寸多長的銀針紮我的人中。當我醒過來後,他們形容了我那痛苦的模樣,我想那次電我時我可能就是這幅醜態。誰知這個現象不是就這一次,從這兒後隔一兩天就會有一次。

我越來越覺得自己不是人了,沒有再活下去的必要,我越這樣想那抽搐就越來得頻,有時一天能抽三次。

有一次,在他們出工時我抽搐了,不知過了多久,值班的發現後報告隊長叫來了醫生。那女醫生用針把我紮醒後,正好那隊長不在,她小聲對我說:“你不要再胡思亂想了,你完全夠保外就醫的條件。可你這病是越想不開就越厲害,再這樣下去等不到保外就醫你人就完了。”

保外就醫?可能嗎?我倒是知道我們一四一團四中隊有兩個人保外就醫了。可那是他們家裏來多少次,花了多少錢才辦成的。我家裏哪兒有這條件呢?再說自己很少給家裏寫信,家裏如今是什麽情況我根本不知道。不可能,自己怎麽可能保外就醫呢?

八九年的春節到了,我想這新春之際應該給家裏寫封信,問問家中如何,媽媽安否。其實這些年來我何曾不是時時惦記著她老人家的健康呢?隻是覺得不寫還好,寫信反而會勾起她老人家的傷心。愧疚的心使我始終難於提筆,就讓家中把我忘掉吧。

今天心情較好,覺得有了精神,想來想去決心寫封家信。我側著身子躺著寫,開頭兩句問候語寫完後,下邊怎麽也寫不出了。再看寫出這兩句歪歪扭扭毫無生氣的字我停住了,想到多說無益,就寫首五言詩表達意思吧:

新春佳節至,高堂坐太師。

紅燈映美酒,兒孫繞膝侍。

媳婦擺羹匙,老母搖手止。

還是小侄靈:叔歸在哪時?

信發出一個星期,我和呂宏傑因病被退回了一四一團四中隊。我又回到了東邊那間我走時住過的監舍,繼續過起了獨居生活。此時我強迫自己多吃東西,最好把每天的定量都吃完。可是我的胃好像已經小了,吃不到一半時就塞不下去了。我對自己說:你不是想寫書嗎,這裏的隊長以為你在抄雜誌,不會再收走你寫的東西了。可你要先能坐起來呀?不然字怎麽寫啊。

我練著坐,坐不起來就先側身子,左右來回轉著側身子,曲腿,曲不起來就用手搬,總之一刻不停地動著。真奇怪,我雖然沒練到能真正地行走,但是練的可以靠著扶牆扶床慢慢地挪動了。最想不到的是我不抽搐了,這使我增加了信心,加大了鍛煉的力度。我在這屋裏大小便是坐在椅子上的。他們很會動腦筋,用一把椅子把中間掏空,馬桶就放在椅子下麵,椅子緊貼著我的床。我大小便時隻要挪動屁股到那椅子上,半躺著用手支撐著身子就可以了。隻是這屋裏的味道就可想而知了。當我能扶著東西行走時,我自己把這椅子和馬桶挪開了。

我就要開始我的寫作工程時,傳來了六四的春雷。雖然我不知道具體發生了什麽事,但我從犯人們大聲地交談中知道學生們為了爭取民主、人權、推動社會的進步,在天安門廣場舉行了遊行、靜坐、絕食示威。但最後遭到了殘暴的鎮壓。

監獄似乎和這些沒有關係。其實不然,監獄才最能直接的,赤裸裸地體現反映出統治者的意誌、意識、性質,尤其在人權、人性上。

我一時興起,寫下了一首新體長詩:偉大的北京

你——北京,

神州的心髒。

總是用你強烈地跳動,

促使著祖國成長。

帶動龐大的身軀,

向著光明勇往。

你洞察著一切不平、屈辱、壓迫、欺侮,

有著無比睿智的目光。

把所有訛詐、陰謀、黑暗、狡猾,

無情地曝光。

你的巨手有力地推動著曆史,

使偉大的中華民族不停地奔向——

美好的前方。

憑借著曆史地演變,

小醜們跳梁。

妄圖出賣母親的身體,

換取個人的安享。

對外卑躬屈膝,

大片的領土割讓。

對內卻張牙舞爪,不可一世,

作威作福、騎在同胞身上。

七十年前的五、四,

猶如平地一聲春雷,

帶著虎虎風聲,

在陰霾中炸響。

還我山東,驅除韃虜,

維護主權,打倒列強。

五十四年前的一二、九,

再次顯示了北平的力量。

如火如荼的愛國運動,

似滾滾東流的長江,

一浪勝過一浪。

學生們湧向街頭,

憤怒呐喊,

工人、農民、商販、市民激情高漲。

烈火遍神州,

浩浩蕩蕩。

是人民創造了曆史,

造就了英雄。

時代的變革碾碎了——

長臂的螳螂。

新的政權,

從血泊中生長。

可新的蟲疽,

也在腐朽中還陽。

英雄們忘乎所以,

功臣們自恃榮光。

你曾是革命的,

但你不是永遠革命的。

你那時是正確的,

可哪兒有一貫正確的?

北京要說話了,

因為它的嘴無比倔強。

看著蒼老的祖國,

青年們憂心忡忡,愛國心切,

願母親煥發青春,

超越西方。

學生們再次走上街頭,

他們不是過激,

更不是胡鬧,

隻想獻上一劑良方。

促母親丟掉糟糠,

迎頭趕上。

年輕的娃娃們不知道權勢的險惡,

政客的狠毒,

利益的肮髒。

總以為是正義的、善意的,

就不必隱藏。

英雄紀念碑高高屹立,

記載著先烈們可歌可泣的故事。

他們不正是為著人民的解放,

使偉大的祖國崛起在東方。

一張張幼稚單純的麵孔,

熱情洋溢地出現在天安門廣場。

一雙雙天真無邪的眼睛,

充滿著對民主進步的渴望。

他們把祖國的騰飛、

真正民主的實現,

寄托在天安門城樓上。

卻不知自己,

就是國家的棟梁。

哪裏來的槍聲?

不可能,

黨怎麽可能對我們開槍!

我們可是祖國的花朵,

早上八九點鍾的太陽。

同學們,

他們向我們開槍了,

大二的王愛黨流著鮮紅的血倒在了我的身旁。

他躺在地上說-- ----他- ---- -說:

一定是開錯了槍,

這----- -這--- ---不是我們的黨- -----

聽到了嗎?

要聽清楚,

說這話的就是你們班那平時活波可愛、

充滿朝氣,

此刻卻驚慌失措的小姑娘。

嗒嗒嗒嗒嗒,

是掃射,

是衝鋒槍機關槍的掃射,

顆顆子彈射向孩子們的胸膛。

轟隆隆,

戰車開過來了,

是坦克車!

站住,快停住,

這裏不是西沙,

你們開錯了方向;

更不是珍寶島,

不是反擊蘇修侵略的戰場。

無情的刺刀戳進年輕的身體,

沉重的車輪碾過尚在呼吸的臉龐。

現時戳穿了一切甜言蜜語,

實踐檢驗出千真萬確的國殤。

一九七六年的四.五,

驚恐了不自量力的四人幫。

認定是幕後有人指使,

慌亂中看成是鄧的死灰複燃,

向無辜的群眾揮動了凶狠的木棒。

十三年後的今天,

標榜改革開放的執政者,

是否又在這請願的人流中看到了四人幫?

為了既得的利益,

有過之而無不及地——

向幼稚的學生舉起了萬惡的刀槍。

為什麽,

滿口馬列的四人幫,

不及麵對五、四的徐世昌。

想不到,

今天特色的社會主義,

勝過一二、九時的國民黨。

嗷嗷長嘯,

滔滔的黃河;

哀哀慟哭,

滾滾的長江;

愁雲起舞,

浩浩的長空;

星月無光,

茫茫的穹蒼。

北京,

巨龍的心髒。

你一定會記住這悲痛的時刻,

積蓄起新的力量。

一飛衝天,

敖立東方。

世界矚目,

人類希望。

我反複地念了一夜,忍痛把它撕掉了。按照毛澤東思想來認識問題就是“凡是敵人擁護的我們就要反對,凡是敵人反對的我們就要擁護”。一旦我這首歪詩被他們看到,就會大張旗鼓的宣揚:

看,六.四就是反革命暴亂,連監獄裏的犯人都在為它歌唱。毛主席早就說過,“凡是- ---- -”。這首詩不是正從反麵告訴我們六四是敵人拍手歡笑,人民垂首痛哭的反革命事件嘛!

這樣的話我豈不是糟塌了學生們的本意。

隻是不知道我擁護吃飯他們是不是也反對。

[ 打印 ]
閱讀 ()評論 (0)
評論
目前還沒有任何評論
登錄後才可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