亡羊補牢

真實的記載如夢的一生---
正文

紅旗下的小鬼兒(上五十)

(2018-07-18 05:03:09) 下一個

(五十)

吉普車把我帶到了西城區二龍路內一個坐北朝南的大鐵門裏。下車後,兩個警察一前一後帶著我往裏走。沿途是高高的院牆,牆上布滿了鐵絲網,他們轉了幾個彎,把我押進了一個小鐵門裏。一進門,右邊是一道大鐵柵欄,上麵開著一個小門,裏麵光線很暗,感覺陰森森的。我的對麵坐著一個警察,他叫我把衣服全部脫下來,隻剩一個小褲衩,他將我全身上下仔細地檢查了一遍,把我的皮帶和幾塊錢給收走了,才讓我穿上了衣服。最後,他將我關進了門矮得隻有低著頭才能進去的監房。這是我第一次進拘留所——北京市公安局西城分局拘留所。

一進監號,我仿佛置身於地獄。一股糞便的惡臭,夾雜著人體長期沒有洗浴的酸氣撲麵而來,嗆得我幾乎要吐出來。一張大通鋪的床板基本占據了整個房間,隻有進門處有一小塊狹長的空地可以行走,靠牆角放著一個馬桶。也就八九個平方米大小的地方,分兩排靠牆坐著十來個人,每個人都剃著禿瓢,麵色青白晦暗、神情呆滯麻木,渾濁的目光一齊向我投來。

“他媽的看什麽看,都給我低頭坐著!”那警察一聲大吼,所有的禿頭都變成了扣著的鋼盔——光麵朝上了。“誰是學習號兒?”警察不耐煩地問道。

“報告劉隊長,我是。”靠門最近坐著一個五十來歲的人,高舉右手大聲回答著。

“讓他背拘留所規則,按老規矩辦。”那隊長說著彎腰退了出去。

“是!”那警察“咣當”一聲,鎖上了門,都走出老遠了,老禿頭的“是”字還餘音繞粱呢。

“怎麽進來的呀?”他氣真長,居然用那尾音小聲地連帶著問我,都沒喘口氣。如果不是他拿眼角斜乜著我,我都反應不過來他是在問我。我站在地上,正好能看到他的頭頂,那是一個前锛頭光溜溜的、後勺子中間豐滿的大肉頭,很像一個躺著的雞蛋。他的耳朵上半部又寬又大,還使勁地向上聳立著。一說話時眉毛和耳朵一齊向上一下一下地挑動著,像耍木偶的用線抻著似的。他的下嘴唇又厚又長,向前哈哈著,好似豬屁股。

“走進來的。”我說。

“廢話,還八抬大轎給你丫抬進來啊!你丫夠葛(刺兒頭)的呀。”

我順著這尖著嗓音說話的聲音怒視去,那是一個長著一對三角眼、二十上下的小流氓,正衝我凶巴巴地嚷嚷呢。當我們的眼光相對時,他根本不敢和我對視,將目光轉向了他對麵一個人。我知道他對麵的這個人才是這號兒的牢頭,他不過是依仗著主人的一隻狗。為了少找麻煩,我沒去看那人,問那學習號:“我坐哪兒?”

老禿頭沒回答,也把臉轉向了牢頭。我一看既然這場戰爭是不可避免的了,便將眼光直視那人了。這是一個二十一二歲、四方臉、長著幾個壯疙瘩的人。他很識像,看我絲毫不懼地看著他,便說:“坐我邊兒上吧。”

說著向他右邊一個看上去隻有十五六歲的小孩努努嘴,那小孩看看我又看看他,既感到意外又有些不情願地向右邊挪了過去。

“老泡兒都讓你坐了,還不快上來。”三角眼趕快向我討好地說。

“哥們兒你因為什麽進來的?是玩兒貨還是崩(溜門撬鎖),不會是花兒事吧?”還沒等我坐穩,三角眼便急切地問起了每一個剛進公安局的人都被號兒裏人問的第一句話。

“紮人自行車胎,掐小孩屁股,偷酒瓶子上廢品站賣去,扒女茅房------我幹的事多了,誰知道他們為哪件事抓的我呀。”我把學習班那些小流氓幹的事全攬到了我頭上,不屑地回答了他。

“我肏,我還以為你丫多玩兒呢,敢情淨幹這偷雞摸狗的事兒啊。大哥,他能坐那兒嗎?”三角眼失望地看著老泡兒。

“你他媽懂個屁。告訴你,他比你們玩兒得強多了。十個你這樣兒的也沒他一個人見的多,傻屄似的跟這兒瞎咋呼什麽呀,一邊兒呆著去!這兒沒你說話的份兒。”老泡兒沒鼻子沒臉地罵了三角眼一頓。

“睡覺了!”通道裏傳來一聲叫喊,整個監號裏立刻鴉雀無聲了。

高高的小鐵窗外投進來明亮的月光。這“囚”字是誰造的呢?堅固的鐵框從四麵把人牢牢地圈在裏麵。圈他的是誰呢?四周沒有人,隻是鐵框內的自己,原來是人自己把自己圈起來的。

“外麵陽光明媚,人們享受著無限的樂趣,而你,卻在這美好的時刻即將走向死亡------”我腦子中突然出現了阿爾巴尼亞電影《寧死不屈》裏那個德國軍官對那年輕的女遊擊隊員說的話。人家是為了祖國而死,而我將恥辱地死去。不,我早已經死了。從我第一次偷那個蘋果時,我童稚純潔、充滿理想的靈魂就已經死了,現在活著的我隻是一個軀殼。媽媽會為我的所為而心碎,我的爸爸在天之靈也會怒罵我這不肖的兒子。

一個罪犯的真正痛苦不在於他得到的懲罰——凡是為此而痛苦的罪犯那一定是從骨子裏就想犯罪的,而在於自己的所為帶給別人的痛苦和那深深的懺悔。懲罰是必然的,我也應該得到懲罰。人啊,無論在任何情形下都不要做違法之事,否則會悔恨終生,除非你根本不知道廉恥。

“咣當”一聲,門開了,“誰是沈猛,出來!”一個警察彎腰低頭向裏喊著。全號的人都驚醒了,睡眼惺忪地看著我,我爬起身來,走了出去。

鐵柵欄外有一個警察在等著我,見我出來後,他在桌上一張表格內簽了字,帶著我走了出去。我們順著進來的路轉了幾個彎,來到了前院平房的第一排第三審訊室,裏麵已有一個四十幾歲的警察等在那裏。他讓我坐在桌子對麵的一張凳子上,開始了對我的審問。帶我來的那個年輕警察坐在了桌子後邊,拿起了筆準備記錄。開始的問話是例常的姓名住址等,然後便轉入了正題。他向我說了一大堆黨的政策,反複重申了“坦白從寬,抗拒從嚴”之類的話,見我還不說話,那個做紀錄的警察拍著桌子喊道:“你是不是想找不痛快啊!這兒是西城分局,雁過拔毛,還沒有一個罪犯能從我們手底下滑過去呢。老戚,咱們都掌握了他的犯罪事實,還怕他不老老實實全交待。要不我把他交給通道隊長,幫助幫助他?跟他們墊個話,不怕他不全抖落出來。”

被稱為“老戚”的警察搖了搖頭,說:“別急,多給他點兒時間,讓他考慮考慮。”

其實要真按那個警察的做法,他們是不會從我嘴裏得到一點口供的。此時,我想的不是說與不說的問題,如果是我自己的問題,不用他們問我,我也會主動交待的。判一年和判十年在我來講都一樣,也到了該懲罰我的時候。我甚至在想,當初我為什麽沒一個人做大一些,嚴重到能判死刑最好。現在我肯定是別人抬(出賣)出來的,但到底是誰,我拿不準。我估計是蔣國生的可能性最大,但怕萬一要不是,弄錯了再落個不仗義。不行,我既然上了江湖路,就要講江湖上的規矩。隻能等他們先說了,警察把事實點出來,我承認就行了。什麽從寬從嚴的我根本沒考慮過,如果要讓我挑的話我倒願意從嚴。我這樣想好了,就等著他們來點了。

戚提審員還真有耐心,又和我說了一個來小時,看我還不說話就說:“我不是嚇唬你,你不說我們也可以根據你的犯罪事實提交法院判你刑,而且是重判。陳永安倒是一個字都沒承認呢,知道師哥吧?不認識也聽說過吧?不是照樣讓我們判了死刑嗎?何去何從,你回去考慮吧。”

他一說出“陳永安”這三個字,我心中一驚,下邊的話按下了我的驚卻引出了我的悲。師哥光為偷錢包的事,決不會被判死刑,一定是為了那所謂的華山聚會,以政治犯判的死刑。

原來師哥在今年初,就是海澱學習班宣讀葉振源那批罪犯時,被市局宣判了死刑。這是文革以來第一次嚴打,第一名是遇羅克,罪名是出身於反革命右派家庭,極端仇視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撰寫反動文章“出身論”,詆毀無產階級革命家,矛頭公然指向我們偉大的領袖毛主席及以毛主席為首的無產階級司令部------

遇羅克死時才二十七歲,他不過是在文革初期的“老子英雄兒好漢,老子反動兒混蛋”這極其荒謬的紅色恐怖口號彌漫在九百六十萬平方公裏的上空,殺戮著千百萬無辜的人民,踐踏摧毀著全中國青年人的心靈時,勇敢地站了出來,試圖阻止紅衛兵們瘋狂的舉止,而說出了一些真心話而已。他是真正的、大無畏的青年英雄,在那人人哆哆嗦嗦的年代,他高舉起鮮明的旗幟,他是文革以來中國爭取民主人權的真正啟蒙人。

遇羅克,我向你致敬!你的英明和壯舉最終會被人民承認,中國民主革命的曆史上終將會有你光輝的一頁。

陳永安的罪名是反革命盜竊集團首犯,曾於一九七零年六月召集號召全國流氓壞分子於華山召開反革命誓師大會。師哥那年也才二十八歲,就死在了刑場上。

師哥,你一路走好。你仍然是玩主裏唯一讓我敬佩的人,來世你還會是條漢子。

回到號兒裏,已經是黎明,挨著我睡的牢頭悄悄問我:“是哪個提審員提的你?”

我想了想說:“好像姓戚。”

“我肏,是不是臉上有一個痣的、差不多四十幾歲的那個人?名提呀!那你事兒不小啊?”我點了點頭,沒有說話。

“你得小心點兒。”他好心地叮囑著我,然後又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說給我聽地說:“坦白從寬,牢底坐穿。抗拒從嚴,回家過年。隻要我不開口,神仙難下手。”

其實這些不用他說我也知道。不過他在這種環境下,又和我沒有過任何交往,能夠對我講這些話,也算是有膽有識。一旦我是那種出賣別人換取個人好處的小人,他會吃不了兜著走的,最起碼也得挨上幾頓鬥。

放茅了,我一步跨到窗口,仔細地看著從我號兒門前經過的每一個人,想看我所猜測的對不對,卻沒有看到。該我們號兒放茅了,回來後我又趴在那小窗口上看,不錯,我猜對了。當最後一號兒放茅時,我看到蔣國生低著頭,從我號兒前邊走了過去。好了,今天提審的時候我可以交代了。

“今兒是黃隊長的班,能聊天兒了。”剛吃完早上那窩頭鹹菜,三角眼就興奮地對牢頭說。

“是,那也得悠著點兒。你丫就是欺軟怕硬,碰上管得鬆點兒的隊長,你他媽比誰都能折騰,碰上大盛隊長那樣的你丫立刻就跟塊木頭似的,一動都不敢動了,就是他媽欠揍。”

“沈猛,出來。”我還有一口窩頭沒吃完,就被叫去提審了,我剛要把那口窩頭扔在馬桶裏,三角眼大叫一聲“別扔”,跟著衝了過來,雙手捧著,接走了我那口窩頭,生怕掉一點渣。他嘴裏還嘀咕著:“三天以後你就知道了。”

“你考慮得怎麽樣了?想不想爭取寬大處理就看你交不交代了。”戚提進行他的那套時,我打斷了他的話:“您不用說了,我自己會全部說出來的。”

於是我先將自己不法行為全部說出後,又將與蔣國生的事說了出來,最後我說:“我已經全部都說了。我有兩個請求,第一是請你們去我家拿那些偷來的錢時,不要嚇著我媽媽和我弟弟。第二是請你們重重地判我,能判死刑最好。我說的是真心話,這個社會不需要我這樣的人,更主要的是,我也不適合這個社會。”

“你前麵的要求我現在就可以答複你,關於怎麽判你,那是法院的事。你不想嚇到你的媽媽和弟弟,這你不用擔心,她比你想象的堅強得多,根本不讓我們檢查你家,說你不可能把錢藏在家裏。直到我們從主席像裏翻出錢來,她才不說話了。”

戚提的話讓我知道他們早已去過我的家了。我什麽也不想聽了,也不知道是怎麽回的監號,心裏想的都是:媽媽弟弟給嚇成什麽樣了?

今天號兒裏很活躍,十來個人有時分成幾攤,有時聚成一團地侃著,中心內容是吃和色。這個“色”不是佛學中所泛指的、世間一切有形的物質,它是特指的性。不是“色”要讀成。在這個問題上,最有發言權的要數學習號兒老禿頭了。他姓朱,是西單菜市場賣肉的。他因為貪汙——準確地說應該是偷賣肉的錢款進來的。他很熱衷於他的工作,而且業務也很熟。一片豬肉三分半鍾就能剔得骨肉分明,兩分鍾就能將一個大豬頭上的毛煺得精光溜滑,連耳朵眼裏都找不到一根毛。你要一斤肉,他一刀下去不差兩錢兒。他曾在文革前市商業戰線上的大比武中拿過三連冠,而且是年年的商業標兵、勞動模範。他常常感慨地說:“要不是我是賣肉的,我五個孩子一家七口人就我一個工作,怎麽活啊,尤其是三年困難時期,早就餓死了。”

按他的說法,困難時期賣肉的十個有九個貪,那一個不貪的是沒上班。那會兒就是讓他當區長他都不會去,因為區長也趕不上他家,他家天天吃肉。那會兒倒不怎麽敢拿錢,文革以後這人就膽大了。尤其是這兩年,隻要你毛主席萬歲喊得歡歡兒的,小紅寶書兒舉得高高兒的,主席語錄背得熟熟兒的,鬥私批修裝得真真兒的------那你就大把的錢把兜塞得鼓鼓兒的。誰敢監督你,誰敢懷疑你?更不敢在下班時翻你。你是誰?是學毛選積極分子。隻是時間長了,他太大意了,常在河邊站,哪能不濕鞋呢。一次他往套袖裏塞錢時露出來一個角,他自己都不知道。正好經理找他談話,這才東窗事發被送到了公安局。

他講起色事來,那眉毛耳朵動得更起勁了,順著他那厚厚的大下嘴唇的倆角漓漓拉拉地流著哈喇子。他常常提起的是楊寡婦,講他如何在困難時期用半斤豬肉把楊寡婦弄到了手,這麽多年沒斷了關係。楊寡婦帶著孩子,不便往外跑,他幹脆住到了她家。在這事上他還有一大堆順口溜。什麽男的是“溜肩膀兒、水蛇腰兒,最色不過大鼻包兒”。女的是“黑鬆白緊黃流水兒,最浪不過小噘嘴兒”等,一套一套的。要不就是什麽“隔山掏虎、就地楔撅、老漢推車、劃旱船------”等做愛姿勢,把這一號兒的人說得呼吸緊促,目瞪口呆。

三角眼叫呂鐵強,每當這時就坐朱老頭跟前,豎著耳朵聽,恐怕漏掉一個字。他還愛刨根問底,稍有不明白的就翻來覆去地問。還時不時地照朱老頭講的比劃著動作,那孜孜好學的精神讓人讚歎,學到興奮時三角眼都變成方的了。

聊到肚子餓了,就話題一轉說起了吃。那十五六歲的孩子叫蕭軍,因為溜門撬鎖進來的。他講起如何在一家抽屜裏翻到了五十多塊錢,怎麽跑到飯館去足撮了一頓餡兒餅。

“你這叫什麽啊,土鱉一個。這吃得下大館子,米飯炒菜,四菜一湯再來兩瓶兒啤酒。吃完了酒足飯飽,倆手一抹滿嘴流油兒。那叫一個得(讀Dai舒服、滿足)。”呂鐵強說。

蕭軍一撇嘴:“你就會吹牛屄,指不定吃沒吃過呢。你說說,你都去過哪些飯館兒,都點過什麽菜,說出名兒來。”

呂鐵強一愣,說:“誰記那個呀,吃過就是吃過。”

蕭軍笑著說:“怎麽樣,現了吧?真是經常去,再不濟也能說出一個倆呀?”

呂鐵強一拍腦袋,說:“想起來了,沙鍋雞就在西四那兒,不信你問老泡兒。”

他把眼睛轉向了牢頭,似乎隻有他點頭了,才能使蕭軍相信。牢頭叫梁建民,他文革以前是天堂河農場的農工,文革初期隨著淨化北京的政策被發配到了新疆工二師。幾個月前跑了回來,因偷錢包被抓的。他很謹慎,呂鐵強問他認不認識師哥,他都說不認識。他看呂鐵強問他,就說:“噢,合著沙鍋雞就西四有,別的地兒就沒有啊?”

“別的地兒我倒不知道,反正西四那有------有一飯館,叫沙鍋雞。”呂鐵強含含糊糊地說。原來他把“砂鍋居”說成了“沙鍋雞”,梁建民這才鬧明白。他問呂鐵強:“那你還去過哪家兒飯館兒啊?”

“烤肉丸,就在西單那兒。”呂鐵強又想起了一個飯館名。

“那你在烤---肉---丸,點的什麽菜呀?”梁建民特意把那仨字拉長音,問他。

“魚香肉絲,滑溜肉片,宮爆雞丁,紅燜肘子------還有------”他把平時聽別人說的菜名都背了出來,可他不知道烤肉宛是回民館。

“行,一聽就是個玩主,吃過見過。那你一定還去過六必居吧?”梁建民強忍住笑問他。

“忒去過了,那回我和幾個哥們兒一起去的,要了一大桌子菜,光啤酒就喝了二三十瓶兒——”呂鐵強不知道梁建民在耍他,還以為是他吹牛屄的機會到了,把一個賣醬菜的鋪子當作飯館,天花亂墜地吹著。

梁建民實在忍不住地笑了出來,他一個箭步竄過去,揪著呂鐵強耳朵,走到馬桶邊上說:“都說吹牛屄不上稅,今兒我就讓你丫交點兒稅。厥著,不牛屄了再坐著去。”

全號兒的人都笑了,蕭軍蹦起來說:“我就知道你丫是吹牛屄呢,蒙得了我你還蒙得了老泡兒?”

呂鐵強耳朵被揪得生疼,嗷嗷地叫著說:“大哥大哥,怎麽了?這不你讓我說的嘛。”

“砰”一聲,黃隊長踹門大聲喊著:“小點兒聲兒,別蹬鼻子上臉啊!”呂鐵強趁這機會“吱溜”鑽回自己的位置,坐下了,正好被黃隊長趴窗戶看到,便打開門走了進來。他中等個,身體健壯濃眉大眼,挺精神。

“你小子剛鬼鬼祟祟地幹嘛?是不是他媽找摔呀。”黃隊長沒事就愛找號裏的人摔跤,我剛進來就聽說了。

“我------我撒尿去了。”呂鐵強支支吾吾地說。

“噢,找摔說一聲兒啊,本隊長管夠!”說完他向外退去,就要關門。

“我找摔!”我不知道為什麽,特別想讓人家打一頓,沒人打,摔一頓也行,就大喊了一聲。全號兒的人都愣了,看看我又看看黃隊長。

“喲嗬,還真有叫板的啊,出來!”他用手指向我一勾,我走了出去。

“練過嗎?”剛到小院,他問我。

“沒有。”我說。這是實話,不過在學習班時我經常聽那些半瓶子醋侃過。個個侃時都說是教練級的,可真摔起來,沒一個摔得過我的。我們院的小柱兒自練的摔跤,他說不出學習班的侃爺們嘴裏那些五花八門的絆子,但在實際中卻非常實用。我沒進學習班前是他的跤靶子,仗著小時愛踢足球、腿腳比較靈活,偶爾也能摔倒小柱一回。有了我這跤靶子,小柱兒的武藝提高得很快,經常使我晚上鼻青臉腫、渾身是土地回家。可今個我不是想練摔跤,我是的的確確地找摔來了。

“沒練過你這不是找摔嗎?”黃隊長有點失望地說。

“我剛才不是說過我找摔嘛。”怕他不和我摔,我趕緊補上一句:“就怕你摔不倒我.。”

“嘿,你他媽牛不大屄不小,來!”他脫去了外衣,挽了挽球衣袖子,露出堅實的肌肉,搖擺著身子逼近了我。

我大大咧咧地往那一站,像個木頭。他右手一把小袖,拽住我的左肩袖子,左手一把偏門,抓住了我的左衣領,向前虛晃地一搡,立刻往自己懷裏一帶,同時左腳向我兩腿中間一插。右腳隨著向前移動半步,重心落在後腳跟上,猛然一擰身彎腰撅屁股。好一個漂亮的披,動作到家,幹淨利索,絆子使得果斷。我“騰”地一下,向前飛了出去,本能地雙手抱頭,身子縮成一團,摔在了三米開外的地上。我一個骨碌站了起來,咳,應該直挺挺地摔出去,那樣才疼呢。

輸跤不輸把,當他一把小袖兒一把偏門兒地拽住我時,我不跟他搶把,就已經注定我輸了。

“你不是不會摔啊,這摔出去著地的動作都挺在行兒的呀。別和我裝孫子啊,要摔就玩兒真的。”黃隊長不滿意地說。

看來他不是那些拿人找樂子的警察,是真喜歡摔跤。我得裝模作樣地來點真的,不然他不會玩兒命和我摔的。第二跤,我一上去就和他搶起把來,由於沒有褡拎,我一下子把他的領子拽撕了。我一愣神,剛想解釋一下,他突然一個跪腿“的和”,把我仰麵朝天地摔了出去。幸虧他這下使得不到家,左手下抹時沒扣死我右腳跟,不然我這下很可能摔著後腦勺。

“這要是正式比賽你還管人家衣服撕不撕呀?認倒黴吧,精神不集中。”他得意地笑著。

我想摔他一跤,可能因為他平等待我的笑容吧。第三跤我左邊把位就是不給他,他習慣地抓了我幾次,左邊都讓我拆開了。沒轍,他抓住了我右邊。我佯裝拆把,往後一推,他自然反力向前,趁他重心前傾搶把的一霎那,我快速地貼身用右腿纏住他的左腿,同時右腿猛然向後高高挑起,一個撩鉤子把他挑翻了過去。

“好!夠意思。”他落地時叫了出來。

“小黃兒,提人。”當他爬起來還要和我摔時,進來一個年輕的警察喊道。黃隊長餘興未盡地穿上衣服問:“哪號兒的?”

“四號監的沈猛。”黃隊長正要讓我回號兒去,一聽提的就是我,笑著說:“今兒你算躲過去了,等著,下回我的班兒時非叫你知道知道我的厲害。”

我跟著那年輕的警察向外走去,心想:換提審了?

到了前邊院裏,又過來兩個警察,手裏提拉著手銬腳鐐讓我坐在地上,嘁嘞哢嚓地將我銬起來。一個警察對我說:“老實點兒啊,不許說話,要不你自己受罪。”

坐在吉普車的底盤上,我猜測著這是幹什麽去。槍斃?不可能,那起碼得有判決書。我想抬頭看看窗外,“低下頭!”一隻皮鞋踩在了我頭上。憑著感覺,覺得車好像是朝北太平莊方向駛去。批鬥,一定是批鬥大會。我腦子裏忽然映出了頭幾年批鬥牛鬼蛇神的無數場麵。這回挨打的願望沒準能實現了,就怕這幾年不時興打人了,現在的人不像以前那麽瘋狂了,滿足不了我想用挨打來懲罰自己的願望。

車停了,是師範大學。那幾個警察下車的一瞬間,我從車門處看到了我十分熟悉的北師大操場上的大舞台。幾年前,在這台上批鬥過多少牛鬼蛇神,連彭大元帥也曾在這裏被譚厚蘭領導的“井岡山戰鬥團”多次毆打。學生中的兩派們在這裏天天激烈地辯論著誰才真正是毛主席無產階級革命路線的革命造反派。辯到極時則大打出手,視對方為比國民黨反動派和日本侵略者更為可恨的劉少奇資本主義路線的反革命。仇恨的紮槍、木棒、板磚凶狠地向對方砸去。這舞台上倒下過多少無辜的人們,流淌過多少青年無知然而向往革命的鮮血。

我馬上就要站在上麵了,這是一個該打的人,你們今天還會像那時一樣義憤填膺嗎?為什麽對該打的手下留情,對不該打的非置其於死地而後快呢?可憐的人們啊,你們仇恨的沸點是什麽,熱愛的基點又來自於何方?

當我正在為自己不能得到我渴望的痛打而惋惜時,聽到大喇叭傳來:“把國民黨反動軍官的孝子賢孫、反革命盜竊犯沈猛,和其母反動軍官太太齊沛如押上來!”

我隻覺天旋地轉,血崩頭頂。

一人獲罪,株連九族。一日狗崽,終身受黷。吾雖不肖,然知於孝。不肖固恥,自汙己身。不孝及母,鬼叱吾魂。人之發膚,受之父母。自傷其母,神鬼共誅。父泱遺孀,嬋娟可諒。兒漬母顏,萬死難當。

我什麽都聽不到、看不見,我的一切器官、細胞都窒息了。

當我回到號兒裏時,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麽。號兒裏的十來個青麵獠牙的麵孔紛紛在我麵前晃動、嗥叫,也沒能讓我明白到底怎麽了。

在我明白過來是怎麽回事、當我看清了眼前人的麵目時,我一聲長嘯,身子橫飛,一頭撞在了馬桶那邊的牆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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