亡羊補牢

真實的記載如夢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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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旗下的小鬼兒(上五)

(2018-06-01 14:59:06) 下一個

(五)

春節終於到了。三十晚上,我們家裏來了一大堆人,許多人我沒見過,其中兩個我還熟悉,一個是甫大爺,一個是胡二大爺。胡二大爺給我們帶來一掛小鞭炮,兩個二踢腳。我拽著老抗說:“走,走,放爆竹去。”

“待會,咱這兒有二踢腳,等晚上十二點時咱再放,那多棒啊!”老抗不著急地說。

“對,咱晚點兒放。他們準都沒有二踢腳,氣死他們。”我蹦著說。

這兩個老頭以前是我爸爸的副官,爸爸在時他們經常來。爸爸被抓走後他們隔三差五地也來看看我們。甫大爺是瘦高個,愛穿西裝,他還總把向後背著的頭梳得光光亮亮的,手裏拄著根拐棍。他那會兒可能還不到六十歲,身體也挺好,根本用不著拄拐棍。那隻拐棍看上去很精致,可能是文明棍吧。總之從沒見過他走路時倚仗過那隻拐棍,倒是那隻拐棍得倚仗著他,才能在離地麵一寸左右的空中吊著。

胡二大爺老穿中式衣服,肥肥大大的,套在他那微胖的身上。他剃著大光頭,一見我們就笑。每次來我家最少也要帶上幾個酸棗給我們。他對我爸爸既尊重又忠誠,更對爸爸佩服得五體投地。一提起我爸爸他就滔滔不絕、口沫橫飛地讚不絕口。

他隻要和甫大爺在一起,就總是圍繞著誰知道爸爸的事多來鬥法,隻要說出對方不知道的爸爸的事、或沒和爸爸一起參與過的事,便十分得意,好像隻有這樣才顯得他和爸爸關係最好。有一次,他挑著大拇指和甫大爺說起一件往事:“那是民國十一年(一九二二年)直奉戰爭,奉係軍隊裝備比我們好,大炮比我們多,也精。兩軍對陣,第二天就要開戰。當天晚上四老爺帶著我和兩個弟兄在偵測敵炮兵陣地時被發現了。他命我帶兩個弟兄引誘敵人,隻身一人摸入敵人陣地,將對方炮火位置摸了個一清二楚。半夜用目測步量的土辦法指點我軍炮兵,一下兒就把對方炮火摧毀了,我們打了個空前的大勝仗。這一仗下來,四老爺從排長一下子升到了營長。自此馮玉祥就把四老爺牢記在心中了,升任軍政部長時,還特意將四老爺帶在了身邊。”

看甫大爺不出聲了,他得意地笑笑,繼續說:“再說打日本,張自忠是死在抗日戰場上了,譽滿全國青史留名。其實咱們四老爺是最早與小日本交火的將領之一。那是長城抗戰時,在老蔣還沒對日宣戰前,他就率領他的一零六師在冷口一帶抗擊日寇。最著名的喜峰口戰役他就參加了,那一仗消滅了小日本一個旅五千多人,繳獲了大批的新式武器。後來就連日本人,提起‘兩克’都讚歎不已。”

“‘兩顆’,什麽‘兩顆’?”甫大爺不解地問。

“咳,什麽‘兩顆’,是‘兩克’。國民黨沈克、共產黨肖克!這都不知道?也是,那會兒你還沒跟四老爺呢。”胡二大爺的大拇指還挑著呢,也不知道他手指酸了沒有。

甫大爺這回讓胡二大爺壓了一頭,不服地“哼”了一聲,張了張嘴,沒說出話來。

甫大爺是我爸身邊負責文件的副官,肚子裏有墨水。他總會說些“哪年哪月哪日四老爺寫過什麽、接到過什麽電文、又是如何回電的”,來表示他與爸爸是軍旅中的至交。而胡二大爺是侍衛,所以就用“四老爺哪年哪月哪日在哪裏、怎樣臨危不懼指揮若定”來反擊甫大爺。這一天他又占了上風,得意地眯著眼笑,禿頭透紅。這是他贏了的樣子,要是輸了,他就會脖子一梗,喘著粗氣不服。他這人越急越說不出話來,有時他幹張著嘴實在想不出詞時,就一甩手,氣哼哼地站起來走了。其實他就是什麽也不說,凡是了解我爸的人,都知道他和我爸的關係很近,因為他和我爸爸是把兄弟。隻是隨著爸爸地位、官職的提高,他越來越不願以此來炫耀了,生怕因自己的身份貶低了爸爸的名號。

甫大爺從沒急過,可能是怕對不起手中的文明棍吧。他即使一時說不出什麽話,也隻“嘿嘿”一笑了之,好像他不在乎。可我從他笑的同時用白眼瞟胡二大爺的神情裏,知道他心裏其實更氣。

這是兩個老小孩,每次爭得不可開交時,媽媽就會給他倆解圍,使他們歡喜而去。

不過今天,他們沒像以往那樣爭論。倒不是因為過年,而是自爸爸被關押後,他們就再沒爭論過,甚至當著媽媽的麵都不提爸爸。後來甫大爺幾乎不來了,他前妻死了,他和一個比他小三十來歲的女人結了婚。

胡二大爺直到死前,都隔三差五地到我家看看。隻不過一次比一次消瘦,一次比一次頹廢,一次比一次蒼老------

 

大家包著餃子,有說有笑。

“四嬸兒,來一段兒。”甫大爺捏著餃子,提議道。

“對,好久沒聽您的‘蘇三起解’了!”胡二大爺用他那銅錘似的嗓音附和著。

“好,那我就來段‘蘇三起解’。”媽媽放下手中的擀麵杖,唱了起來。

“蘇三離了洪洞縣,將身來在大街前——”

“四嬸兒的嗓音還是那麽清脆、婉轉。再來一段兒!”大家讚賞著。

“不行了,不行了,還是老甫來一段兒吧。”媽媽擺手推辭著。

甫大爺唱了段“捉放曹”,胡二大爺則唱了“盜玉馬”中竇兒墩的一段。

自掃盲運動後,爸爸除了在我家院裏辦夜校外,還在後海公園聚了一幫老頭唱戲。鑼、鼓、胡琴、中軟、月琴等器樂一應俱全。無論寒冬烈夏,一到禮拜天,從不間斷。冬天下午唱,夏天晚上唱,唱得後海公園熱鬧極了。這些老人不但戲唱得抑揚頓挫、聲情並茂,胡琴拉得也有板有眼、悠揚動聽。一到這時,每人都仿佛年輕了許多,每每唱到半夜還餘興未了。

“劈叻啪啦劈叻啪啦”,院裏響起了清脆的鞭炮聲。老抗和我跑了出去。他把二踢腳藏在懷裏,把那掛小鞭炮塞在我兜裏,囑咐我等他說放時再往外拿。

院裏的孩子們全都出來了。小五兒爬到他家門前的酸棗樹上,左手捏著半截香煙,點著一個小鞭便使勁往遠處扔。小五兒雖然比我大很多,可他管我叫舅舅,因為他媽媽是我大爺的女兒,是我家族大排行的二姐。建華和小不點兒在他腳下拍手叫著。高老五則站在他家門前的大棗樹前,把點著的爆竹一個個地往他們這邊扔。劉家的大腳和他弟弟小二跑到院中間叫著:“哈哈,快來看我們的老頭花!”

石家的小平拉著他弟弟二平,一邊跑一邊喊:“先別放,讓我們看看!”

大腳手裏攥著一個彩繪的泥殼老頭,麵目有點像壽星老兒,但頭小底粗,頭頂有個撚子。大家都跑過去看,原本躲在一邊的國華、小丫、華子等女孩們也都圍了上來。大腳手裏拿著一根點著的香煙,說:“往後退,往後退,小心呲著!”

大家往後退了退,但不肯退遠,仍舊圍成一個圈。大腳把老頭花放在中間,用香煙頭點著了火撚。“呲——”煙花竄入了空中,五顏六色,煞是美麗,把院子照得通亮。

“噢——噢!”大家仰臉叫著、跳著,女孩們還拍起了手。

“咚——”平地一聲巨響,把所有的人都嚇了一大跳,還沒等他們醒過神來,“砰——”半空中又是一聲驚雷。

“哈,我們的二踢腳爆炸啦!”我揮舞著雙手蹦著腳喊著。

正當老頭花餘光快泯滅時,老抗從懷裏摸出一個二踢腳,用左手拇指和食指捏著上邊,右手拿著煙頭點著了炮撚。我剛想提醒他危險,已太晚了,我“小”字還沒出口,第一聲巨響震得我退了一步,跟著就是第二聲。好家夥,他竟然是用手拿著放的。

“嘿,太棒了!還有嗎?”大家圍住老抗,七嘴八舌地問。

“有,還有一個!”我高興地回答。

老抗瞪了我一眼,走過來把我兜裏的鞭炮拿出來,從後腰抽出一根小竹竿,把這掛鞭吊在竹竿上點燃遞給了我。我雙手把竹竿高高地舉起,“劈叻啪啦劈叻啪啦”,清脆的鞭炮聲響徹天空,大夥都歡呼起來。我使勁地“噢噢”叫著,想蓋過大家的聲音,意思是說:“瞧我們的鞭炮一掛連響兒,多過癮啊!”

就在我的鞭炮還剩幾個快爆完時,老抗又點著了第二個二踢腳。“咚——砰!”

“噢——噢——噢”全院的孩子,甚至有些大人們也叫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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