亡羊補牢

真實的記載如夢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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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旗下的小鬼兒(上二十六)

(2018-06-25 12:34:36) 下一個

(二十六)

到了家裏,我把錢攢到一起——一共四十塊六毛三,這麽多!我想去看媽媽。對!給媽媽買好多好多吃的,還可以給小沉和我一人買身衣服。我對小沉說:“今兒咱倆到外邊兒去吃飯,吃完飯去看媽。咱能給媽買好多好吃的,還能給咱倆一人買身衣服。”

“買衣服?你哪兒來那麽多錢呀?”他瞪圓了眼,問我。

“你就甭問那麽多了,又想長白頭發呀?走,咱現在就走。早點兒去看媽。”他一聽是去看媽媽,樂著就向外跑。

“回來!先把臉洗幹淨,別讓媽看你那麽髒。”他吐了吐舌頭向臉盆架走去,又回過頭來指著我說:“還說人家髒呢,照照鏡子去,你比我還髒,衣服上都是泥巴兒,喲,你這軍裝哪兒來的呀?”

可不是嘛,甭照鏡子我就想得出,自己又打架、又熬夜,又沒洗過,肯定髒極了。我趕快打了一盆水,對他說:“那是紅衛兵組織發的,你先洗,洗完了我再洗。”

他仔細地洗了,端起盆要去倒水,我說:“你放那兒甭管了,去找身幹淨點兒的衣服換上。”

“哪兒有幹淨的呀?就這兩身衣服,上次看媽時剛換的,現在沒得換了。”他攤著兩手說。

“那就比比,看哪件幹淨就穿哪件。”

他點點頭,把衣服鋪在床上,認真地比了起來。我洗完後,看他還沒穿上,就問他:“你怎麽還沒穿好衣裳,不想去啦?”

  他為難地說:“我比了半天也看不出來,都不幹淨,那件還破了,就穿這件吧,起碼沒破。”

我一看還真是,隻好說:“行,就穿這件吧。”

那時的西單商場隻有一層。西南邊是一溜小吃店,裏邊什麽小吃都有,是真正的北京風味。我倆什麽都想吃,買了一大堆,還一人要了一碗小豆粥。吃到撐得腰都彎不下去了,才花了兩塊錢。從小吃店出來到了服裝部,看著千篇一律的灰、藍製服,一想沒什麽可挑的,隨便買兩件得了。

那時的學生或者說年輕人能有軍裝的當然都穿軍裝,沒有的都穿一身藍。所謂的一身藍就是藍製服,不過布料質地有差異,有布的、有單麵卡的,有雙麵卡的。在那會兒,雙麵卡是最好的,穿起來很挺實,顯得人有精神,當然也最貴。我問了價錢,上衣七塊八,褲子五塊一,買一身就是十二塊九毛錢。我想了想,覺得要買就買好的,一咬牙,和弟弟一人買了一身,還好他那身隻要十二塊,一共花了二十五塊差一毛。手裏還有十三塊七毛三。到了食品商場,我問小沉:“你說咱們給媽買什麽水果?”

“香蕉、蘋果、葡萄、梨------是好吃的就買。對了,你有那麽多錢嗎?”他有點擔心。

“你就說吧,今兒咱什麽都能買。”我胸有成竹地說。

我們挑了許多水果,售貨員幫我們放在一個小荊條筐裏,上麵還蓋了一張粉紅色的紙。她紮好後說:“一共四塊三毛五。”

我交了錢,讓小沉抱著衣服,我提著水果又到了糕點部。買了一盒薩其馬、一盒自來紅、一盒核桃酥、一盒雞蛋糕,一共花了六塊二------不能買了,沒辦法拿了。幸虧那四盒點心被售貨員兩盒一摞地紮在了一起,不然就這些我也拿不了。

我一手提水果,一手提點心匣子,興高采烈地走向車站,小沉抱著衣服,屁顛屁顛地跟在我身後。我們坐九路無軌電車到了西安門,又倒十四路車到了北大醫院,高高興興地向媽媽的病房跑去。

快到病房時我又站住了,如果媽媽問哪兒來的這麽多錢,該怎麽說呢?小沉看我忽然站住不走了,奇怪地問:“你怎麽不走了?”

我轉念一想,這是賣報紙分的錢,怕什麽呢?對,就說全是賣報紙分的錢。找好了理由,我又興奮地向媽媽的病房走去。

一進去小沉就要喊媽媽,我示意他別喊,他一看媽媽正睡午覺,便踮起腳尖輕手輕腳地走了過去。我倆小心翼翼地把東西放下,細細地端詳著媽媽。

媽媽看上去氣色好多了,人也胖了一點,我心裏有了幾許安慰。我悄悄地打開床頭櫃的門,往裏放吃的,可還是驚醒了媽媽。小沉一看媽媽醒了,一下子撲到了媽媽的懷裏,手舞足蹈地說:“媽您看我們給你買什麽來啦,有蘋果、鴨梨、葡萄、香蕉------還有好多好吃的點心。媽媽,這回你可有吃的啦,要不你一人躺這兒,多悶得慌啊?”

小沉喋喋不休地說著,我給媽媽剝了一根香蕉,遞了過去。媽媽推開小沉,坐了起來,疑惑地問我:“你哪兒來的這麽多錢?你大姐、二姐回來了嗎?”

“姐姐們一個也沒回來,是他自己掙的,昨天晚上他還去掙錢了呢,一夜都沒回來,就我一個人在家,我一點兒都不害怕,也沒出去亂跑。我們還買新衣服了呢。”小沉搶著回答,還沒忘了誇他自己,指著衣服給媽媽看。

“你說!你哪兒來的錢?”媽媽急得聲音都發顫了。

“我加入了紅衛兵,天天去賣報紙掙的。”我把一天說成了天天。

“賣報紙也掙不了這麽多錢呢?賣的什麽報啊?”她還是不放心,不過聲音緩和多了。

“我們賣的是大學生辦的報紙,他們為了宣傳,不要錢,連成本也不回收,賣的錢都歸我們自己。”我沒說這報本身是發送的,卻讓我們變成了收費的。

“噢,是這樣。”她心裏安定了:“那也留著你倆花呀,你們每天都吃什麽呢?”

“吃大饅頭,哥哥每天都能拿回幾個大饅頭。我自己會熱,有時我烤得焦焦的吃,這些天都吃得飽飽的,沒餓過。”小沉說起來又沒完了。

“拿饅頭?上哪兒拿呀?”媽媽又不放心了。

“噢,是這麽回事,現在全國都在大串聯,各地都有專為紅衛兵準備的食物,不要錢。隻要是有證件的紅衛兵,就可以隨便吃,我有證件呢。”

“什麽紅衛兵能收咱們這種家庭的孩子呢?”媽媽覺得不可思議。

“您在醫院裏不知道外麵的事兒。現在紅衛兵分成好多派,那‘老子英雄兒好漢’的說法遭到了大多數人的反對。出身不好的也有紅衛兵組織要的,凡是紅衛兵吃飯、坐車都不要錢,還發了我一件黃軍裝呢。”我耐心地發揮著,先把衣服解釋清楚了省得她問,就是沒提我們的司令是土鱉。

“這得多少糧食呀,幸虧不是困難時期了。”媽媽自言自語地說。

“是啊,光咱家門口的十三中每天就不知抬出多少筐饅頭、多少桶菜呢!有些人不光吃,還亂扔,弄得到處都是咬過的饅頭、吃剩的菜湯,髒極了。”

“這不又成了五八年吃大鍋飯啦。本來吃一碗就夠了,非得再盛一碗,實在吃不了就扔。盡是撐病了的,既糟蹋糧食又毀人。唉!”媽媽歎著氣。

我想起五八年“大躍進”的情景,家家砸鍋拆灶,凡是鐵的東西全交給國家煉鋼。全院就有幾口大鍋,吃集體食堂。那會兒一到吃飯時間,劉大媽、曹大媽、馮大媽------等院裏的老女人就拿著個大勺子,站在院裏喊上了:“吃飯嘍!”

“嘩”全院的人都會跑出來,每人手裏拿著個大碗。全院共十四家,有的一家就有七八口人,最少的也有四五口,黑壓壓的百十來口人,站在院裏,一個個等著幾個大媽給他們盛飯。飯沒盛上時又說又鬧,喧囂一片;飯一盛好立刻鴉雀無聲,每個人都甩開腮幫子,一個勁地往嘴裏扒拉,碗裏還沒吃幹淨,就往地上一潑,又去搶第二碗了。有一次吃麵條,石家的小平那麽點兒小孩吃了一大碗麵,後來上吐下瀉,疼得直打滾。沒過兩年,又到了三年困難時期,以前的那一碗如今恨不得分三天吃,連碗底都舔得倍兒幹淨,根本不用刷了。就連白菜疙瘩、豆腐渣都有人搶著吃。

我想起這些,再看眼前,心中泛起一種無法言喻的不安。這個社會一會兒搞這運動,一會兒弄那高潮,生活也是三天有吃兩天無糧,把人弄得五迷三倒,不知到自己到時候又會怎樣。怪不得那節儉的白胡子老頭會存一棺材糧食呢,他是給餓怕了、嚇的。

“你想什麽呢?”媽媽看我發呆,奇怪地問我。

我停止了胡思亂想,打算說點高興的事兒,讓她換換心情。可說什麽好呢?說老抗天天寫文章、貼大字報、刷標語,和人家辯論,串聯去了延安?不行,她會擔心的。說三姐串聯去廣州找四哥去了?她也不會放心。說胡二大爺------那更不能說,她會傷心。對,就說說文革的事吧。我向她講起了現在的單位都分成了兩派,全說對方是資產階級反動路線,自己才是毛主席革命路線。兩派天天搶占廣播室、搶會場主席台、搶麥克風,一天到晚無休止地辯論。雙方爭論不休、麵紅耳赤,說急了就打,用自製的鋼管紮槍、棍棒當武器,死傷了不少人。昨天三姐學校的紅旗公社還有人被紮死了。得,說著說著又說起這些讓她不高興、擔心的事了,看著她的臉色漸漸陰下來,我住了嘴。

臨走時媽媽說:“自古也沒有老百姓打老百姓的,這決不是好事。你不要去看熱鬧,更不能去參加,聽見沒有?”

我連連點頭,抱著衣裳和弟弟往外走,媽媽又叫弟弟說:“小沉,你把這吃的拿回去,你們留著慢慢吃!媽媽不需要,醫院裏吃得挺好。”

“不,我不吃。我現在每天都有的吃,我不會吃您養病的食物了。您多吃點兒,病才好得快,好早回家,我天天都盼您回家呢!”看來小沉懂事了,他說得那麽真切誠懇。

是啊,媽媽,您快些好起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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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高斯曼 回複 悄悄話 讀完了。小沉真可愛,很懂事,你也是個好哥哥。那時都很窮,吃飽就行了,舍不得花錢吃貴的,有肉的菜都很貴,小籠包燒雞之類的都是不敢想的,你倆也算是下館子吃一頓過癮又解饞的了。
期待下集!
高斯曼 回複 悄悄話 那時兩毛錢就能夠一人吃頓飯,你花了兩元錢,吃啥好滴這麽貴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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