亡羊補牢

真實的記載如夢的一生---
正文

紅旗下的小鬼兒(上二十四)

(2018-06-23 07:42:54) 下一個

(二十四)

毛主席的無產階級革命路線很快占領了全國各地。大串聯取得了豐碩成果,全國各地向北京學習。在這千載難逢的時刻,誰不想來北京玩玩、到各大城市轉轉呢?坐火車、坐汽車、乘輪船都不要錢。隻憑左臂上的紅袖章,就連吃飯住宿都是免費。這對那些偏遠縣城集鎮的學生來說,真是暢遊神州的極好機會。他們中的大部分,甭說北京,就是省城也沒去過。這下好了,汽車滿了,火車滿了,輪船也滿了。擠不下了也要上,從窗戶上爬,從船舷上跳。誰敢阻攔?誰敢破壞革命的大串聯?哪一個敢製止革命小將的革命行動?小將們“高山敢上,火海敢闖”,更不用說什麽火車、輪船了。看那汽車,裏拉外斜地在公路上挪;火車氣喘籲籲地在鐵軌上捯;輪船側棱著膀子在水中泡;從保定、天津到北京,走路都不比坐火車慢。

   

 

 

學生們所到之處必須熱情接待,供應吃住。於是禮堂、食堂成了旅店,教室、辦公室成了賓館,有人甚至住進了醫院。大街小巷,公園商店,大廈廣場上,到處是紅衛兵小將。吃飯時,大笸籮大筐地往外抬著饅頭、米飯、豬肉、粉條、大白菜------不用人發,自己盛,自己拿,想吃多少吃多少。結果遍地饅頭、米飯、菜湯,蒼蠅鋪天蓋地而來,蛆蟲滿地亂爬。大禮堂,教室或會議室就是大通鋪。小將們無論男女,睡覺時一個個就地而臥。虱子、跳騷占據了北京,如果你身上沒虱子、跳蚤,那就沒參加過串聯。這些小動物們也開了眼,千裏迢迢地睡在了偉大的首都。

看著那麽多的糧食扔在地上,我想:要是給我點該多好,就不用發愁自己和弟弟的吃飯問題了。如果自己有個紅袖章戴在胳膊上,不就可以隨便去拿這些吃的了嗎?我現在特別想擁有一個紅袖章和一個紅衛兵證件。

咦,小辮兒劉!他怎麽也戴上了紅衛兵袖章?還大模大樣地拿筐裏的饅頭,盛桶裏的菜。這裏是十三中啊,他比我還小一年級,怎麽成了中學紅衛兵啦?

小辮兒劉是我們劉海小學的,小時侯他頭前邊推得光光的,隻在後腦勺留下一撮頭發,還編成小辮。我們踢球時,他老在旁邊看熱鬧,撿撿球,從來上不了場,我們都叫他小辮兒劉。

今兒他早看見我了,故意不理我,成心從我眼前走過去拿飯。他扭著矮墩墩的身子,晃著圓圓的腦袋,大搖大擺地從我麵前來回走了幾次。看我還不理他、隻盯著大筐裏的饅頭,他便停在我麵前,舉起手中的饅頭問我:“要不要?”

我看了他一眼,故意扭過頭去,其實心裏很想要。他轉到我眼前說:“我見過你好幾回了,你不就想拿幾個饅頭嗎?這還不好辦?你加入我們的組織,胳膊上戴袖章,兜兒裏揣證件,想上哪兒就上哪兒,想吃什麽就吃什麽。怎麽樣,來不來?”

他把饅頭往我懷裏一塞,從兜裏掏出一個紅衛兵證件,打開讓我看。嘿,還真是他的照片,寫著劉造反。

“你不是叫劉廣富嗎?”我看著這名字,疑惑地問他。

“是啊,我以前叫劉廣富,現在改名劉造反。這樣兒的名字這前兒(眼前)最吃香。以後別叫我小辨兒劉了啊,那是‘封資修’。聽見沒有?”他一本正經地說。

我上四年級時和他同年級,但不是同班,等我們上五年級了他還留在四年級,所以我們一直不稱呼他的大名,隻叫他小辮兒劉。

這紅衛兵的證件和袖章吸引了我,便小聲地問他:“出身不好的你們也要嗎?”

“嘿,你真夠傻的。你上學時不是學習挺棒的嗎?怎麽現在這麽笨啊?”他扒在我耳朵上,神秘地說:“出身隨便填。你就寫革幹——不,高幹,你像高幹的孩子,我還填革幹呢。”

“革幹?你爸不是登三輪兒的嗎?人家不查呀?”我擔心地說。他笑著說:“查?誰查呀?咱們司令就是我們院兒的土鱉。走吧,跟我找土鱉去!”

土鱉在文革前是流氓,偷東西、打架、欺負女孩。凡是別人不恥的事他都做。文革剛開始破四舊時被剃了陰陽頭,鉸了瘦腿褲,戴了大牌子遊街,後來就再也沒出來晃過,怎麽這會兒成了司令啦?

“是什麽司令呀?”我問小辮兒劉。他指著左臂上的袖章,一字一句地對我說:“首都紅衛兵第四野戰兵團鐵騎縱隊,土鱉是縱隊司令。你眼神兒不好啊,光看見饅頭啦?”

還真是,我剛才光顧著想怎樣能拿到饅頭,真沒注意他的袖章。原來他戴的是紅綢子袖章,比一般袖章要寬,“鐵騎縱隊”四個又大又粗的字在正中。不知道小辮兒劉在家背了多少遍,才記住這冗長的名稱,不然就憑他認得的字,我敢說有一半他念不下來。

我還是拗不過饅頭的誘惑,心說,管他什麽人當司令呢,先把袖章和證件弄到手再說。

“那好吧,你再給我一個饅頭,我就跟你去。”

“饅頭算什麽呀,你等著,我再給你拿倆。”他說著轉身走向大笸籮。

“喂,小孩兒,是紅衛兵嗎?有證件嗎?”一個正在往笸籮裏添饅頭的大師傅停下來問小辮兒劉。小辮兒劉不慌不忙地掏出證件,在那人眼前一晃,拍著胸脯說:“不但是,還是四野鐵騎縱隊的。”說著收回證件,拿起兩個饅頭大搖大擺向我走來。到我麵前他沒停,衝我使了個眼色向外走去。我跟在他身後,心想這證件太有用了,今兒我一定要弄到手。出了十三中西門,他把饅頭給了我就往他家走。我說:“你們總部在哪兒啊?”

“在北海,不過今兒土鱉在家,去他家就行。”

“那你等會兒,我馬上就回來。”我抱著饅頭,飛快向家中跑去。到家把饅頭往籠屜裏一放,對小沉說:“餓了你就吃,都吃了也沒關係,我明天還能拿回來好多。”

小沉驚異地說:“真的,哪兒來的?”

“我現在是紅衛兵了,是有證件的紅衛兵,可以隨便拿饅頭。”

我忽然想到證件需要照片,我沒錢去照像啊!找舊的。我叮了哐當地翻箱倒櫃,找了半天也沒有合適的照片。好容易找到了一張我們兄弟三人小時的合影,很清楚,便裝在了兜裏,一出院門又飛跑起來。

從尚勤胡同到我家也就三百米,加上找相片總共不過七八分鍾,小辮兒劉卻等急了,看我跑來,才放心地說:“我以為你拿著饅頭就顛(跑)兒了呢,我都跟土鱉說好了,他在家等著呢。”

“土鱉”長得就像土鱉,矮矮的個子,黑了吧唧,五官倒挺團結,緊緊地縮在一塊兒。脖子非常短,好像腦袋直接從脖腔裏長出來的。他比我大四五歲,是北海中學初三學生,他穿著一身人字呢黃軍裝,戴著一頂軍帽。一看我們進來了,他把帽子往後腦勺推了推,對小辮兒劉說:“我還以為丫不來了呢,快讓他填表,都三天了你他媽才發展了一個人。”

“別著急,大哥,明兒還能找幾個人來,向毛主席保證!”小辮兒劉點頭哈腰地說著,接過一張表格給我。

敢情這鐵騎縱隊就一個司令一個兵。嗨,管它呢,先填表再說。我接過來,認真地填寫著。出身這一欄我想了半天,填了“工人”,心想這不算瞎話,我媽就是工人。填好後遞給了土鱉,他連看也沒看,轉身從他家一個破箱子裏拿出一摞袖章,抽出一個給我,又遞給我一個別針,說:“拿別針兒別上,從今兒起你就是鐵騎縱隊第一分隊長。要緊跟毛主席革命路線,毛主席指到哪兒,就打到哪兒,決不許臨陣退縮,聽見沒有?”

我愣了一下,還沒弄明白我怎麽就成了第一分隊長,更不知道毛主席指的是哪兒,一看土鱉正瞪著我,就大聲說:“是,決不退縮!”

土鱉滿意地拍了拍我肩膀,說:“行,篡兒(腦筋)還挺亮(聰明)。噢,對了,還沒給你證件,明兒你拿張相片來,我好發給你證件。”

“我帶來了。”我把相片遞給他。我想今天就拿到證件,這樣就有吃的了。

他看著我的照片,直皺眉頭,小辮兒劉湊過去,踮著腳尖一看,說:“這相片哪行呀,得一寸頭像。”

“我沒錢照相,再說照了還得等好幾天才能取。能不能先湊合用這張?”我很擔心,幾乎要求他了。

“這樣吧,我今兒先給你一個,等你照相後再換新的。”他說著又從破箱子裏拿出一摞證件,從中拿出一個,用剪子把我的頭像很巧妙地從哥哥弟弟中間分了出來。他手很巧,剪下的頭像和一寸照大小一致,不細看的話看不出是從合影中鉸下來的。他把相片貼好,從一個小方硬紙盒裏拿出一枚公章,沾了印泥,小心翼翼地放在證件上,然後雙手握住使勁地按了一下。嗬,好漂亮的印章,紅鮮鮮的,清清楚楚地蓋在了我照片的左下角和證件上。我伸手想去拿,他攔住我的手說:“別急,先讓它幹一下兒。”

“大哥,他剛來就當上了分隊長,你看能不能給我個官兒啊?”小辮兒劉帶著醋意說。

“你呀,門插棍(官)兒。”土鱉說著還在小辮兒劉的後腦勺上扇了一下。

我收好證件,又看了看臂上的袖章,心滿意足地對土鱉說:“司令,我先走了。”

“先別急,以後不用叫我司令,就叫大哥。咱們是哥們兒了,有福同享、有難同當,到關鍵時候別裝孫子就行了。”他從兜裏掏出兩張一塊錢的紙幣,遞給我說:“明兒你照相去,你那相片兒一看就是小孩兒,咱這證件得正規點兒,照完了趕快拿過來找我,聽見沒有?”

我退給他一塊,說:“照相隻要三毛七,用不了這麽多。”他笑著說:“你丫還真老實,都拿著吧。我還不知道照相是三毛七,剩下的是給你留著花的。隻要你跟著我,保你丫不缺錢花。”

小辮兒劉跟著我出了院門,他挑著大拇哥對我說:“怎麽樣?我大哥夠意思吧!”

“是挺好的。”我說

“那給哥們劈點兒吧,見一麵兒分一半兒嘛。”他衝我擠擠眼,我不明白什麽叫“劈點兒”,就問他:“什麽劈點兒啊?”

“我肏,你丫也忒摳兒了吧?給我一塊錢啊。”小辮兒劉看上去有點不高興了。

我這才明白劈就是分,他要我分給他一塊錢,我趕快掏出錢來,給了他一塊。小辮兒劉樂得眼眯成了一道縫,忙不迭地說:“成,哥們兒,夠意思。那明兒咱還上十三中,我找你去。”說完他轉身走了。

我高興地哼著“拿起筆做刀槍”這首紅衛兵才能唱的歌向家中走去。回到家看見小沉正在看小人書,就對他說:“明兒我帶你去動物園好不好?”

“太好了!可我們哪兒來的車錢和門票錢呀?”他擔憂地問。

“有。明兒咱先去白雪照相館,我照張一寸照片,照完相咱們就去。”我算過了,門票兒童是五分,兩個人共一毛。弟弟坐車不要錢,我有紅衛兵證件,也不花錢。還可以買兩個麵包、兩瓶汽水,一共六毛,剩下的那三分可以給弟弟買一根冰棍。好久沒帶小沉玩兒了,明天又是禮拜日,第一次有了可以自由支配的錢,正好可以用這些錢過一個愉快的星期天。

第二天我們先去照相館,得知要三天後才能取,我把收據疊好,放在褲兜裏。我和弟弟上了11路無軌電車,這路車的終點站就是動物園。檢票時售票員看我戴著紅袖章,連問都沒問。本來我還有點擔心那照片,看來我的擔心是多餘的。現在各條戰線的人都把對本職工作的負責精神轉移到了文化大革命的熱潮中,天天有那麽多戴紅袖章坐車的人,誰有耐心去挨個檢查證件呢?也檢查不過來啊。

到了動物園,我見買票的人挺多,就叫弟弟在動物園大門前的花壇邊等,紮進了人群去買票。如今,做什麽都不像以前那樣,按先來後到排隊了,一切都沒有秩序,也不會有人來維持。你有力量、有高招,就能得到你想要的東西,我玩命地往售票口擠著。

“哎喲,你踩我——喲,沈猛!是你呀?”我踩到了一個人的腳,他剛一喊,看到是我,高興地叫著。是粟小剛!我的同班同學。他是五年級下半學期從別的學校轉來的,和我同班幾個月後,文化大革命就開始了。這是停課以來我倆第一次見麵。

“你也想買票啊?”我對他說:“你到外邊等我,我幫你買一張就行了。”我看他個子小,就自報奮勇地說。

“不用不用,咱們一塊兒擠,勁兒更大。”他不肯退出去。

我們倆使勁向裏擠去。忽然他塞給我一個東西,緊張地說:“快揣兜裏。”我正要低頭看,他身邊的一個婦女一把抓住他:“唉,我的錢包呢?你偷了我的錢包!”

人們把他圍了起來。他個子很小,我看不到他了,低頭再看,手裏是一個錢包。這時聽到他的哭聲:“我沒偷,我怎麽會偷你的錢包兒呢?”

“我左手一直捂著兜,剛才後邊一推,我鬆了一下,錢包就沒了。隻有你一直緊貼我,不是你是誰?”那女人說著就翻他的身上,翻了半天沒有,粟小剛哭得更委屈了。

“我看這小孩不像小偷。”旁邊的一個男子說。是的,粟小剛長得挺好看,總是穿得幹幹淨淨、整整齊齊,我也不相信他會偷錢包。

“我找我媽去!”粟小剛看那女人開始猶豫不決,便喊著鑽出了人群。他明明看見了我,但隻在經過我麵前時小聲地說了句“就站這兒等我”,便一溜煙地向西跑了。

我把錢包掖到褲兜裏,這時,一個看起來十六七歲的大孩子站到了我麵前。要說個兒,他也就比我高一點,身子倒滿結實。

“孫子,你丫幹嘛打我弟弟?”他挑著眉瞪著眼,向我喝問著。

“誰打你弟弟啦?”我莫名其妙地說。

“你丫還他媽不承認,我弟弟就在那邊兒呢。走,咱過去對證!”他指著動物園對麵的鐵道說。

“走就走,你肯定認錯人了。”我理直氣壯地跟他走到了鐵道邊,那裏根本沒人。我問他:“你弟弟在哪兒呢?”

“這兒呢,這就是我弟弟!”隻見他低頭從鐵道邊揀起了一塊大石頭,向我舉著:“你這小佛爺!”

我往後退了一步:“什麽小佛爺?你認錯人了,”

“你丫還不承認,我看見那小屄個兒偷出來遞給你了。你蒙別人行,蒙得了我‘西外趙’?我在西外晃了多少年了,佛爺洗得多了,今兒你丫不把那錢包兒給我,就花(打破頭)了你丫的!”

原來“佛爺”就是小偷兒,“洗佛爺”就是把小偷的錢搶走。“西外趙”一定是他的綽號了?我明白了,這小子想賊吃賊。

“哼,你瞎了眼了!什麽‘西外趙’,我還‘東外趙’呢。給我也得給粟小剛,還輪不到讓你占便宜!”我毫無懼色地對他說。

他舉起手中的石頭,向我頭上砸來。我閃身躲過石頭,同時飛起一腳踢中他的小腹。“唉喲”一聲他蹲在了地上。我衝上去騎在他身上,揮拳如雨,他忙亂中又摸到了一塊石頭,打著了我鼻子,血流了他一身。我連擦都不擦一下,繼續猛擊他的臉。他的頭上、臉上到處是包,眼睛腫得什麽也看不見了,滿臉是血,有他的也有我的。我手都打木了,便站起來用腳踢他。

“大哥,別打了,我服了!我不是晃(大流氓)兒,你是、你是晃兒!”他再無還手之力,一個勁地給我作揖,哀求著我。

“好漢不打躺下的”。我想起水滸中的好漢,停住了手。看他比我大那麽多,卻這麽沒骨氣,我輕蔑地說:“滾蛋吧!”

他一骨碌爬起來就跑,剛跑出去幾步,又站住了,回過頭來點頭哈腰地說:“哥們你哪兒的?咱們交個朋友,我看你才這麽點(小)兒就這麽魯(勇猛),將來一定能綽起來(有名聲)。你綽號叫什麽?怎麽稱呼?”

我雖沒聽說過這些流氓術語,可他這話的意思我還明白。心想:誰是你哥們兒,我才不會和你們這些流氓小偷一樣呢。於是我沒好氣地對他吼道:“快滾!要不再讓你嚐嚐我這正腳麵。”

我一抬腿,他吱溜一下,轉身就跑,一邊跑還一邊喊:“好,好!我滾,我滾!”

看著他跑去的背影,我覺得自己像景陽崗上的打虎英雄武鬆,神氣極了。隻不過沒有八抬大轎來抬我,我打的也不是虎,是一隻癩皮狗、社會渣渣,我卻不知道,自己也正在一步步地向這種人走去。

我回到動物園,還沒過馬路,粟小剛就跑過來說:“你跑哪兒去了?我還以為你想眯貨(把偷的錢獨吞)呢。喲,你鼻子怎麽流血了?”

我向他要了張紙,把鼻子擦幹淨後,告訴了他剛才的事,然後我掏出錢包,遞給他說:“別當著我弟弟的麵兒提這事兒啊!”

他打開一看,足足有二十五塊錢,高興地說:“今兒我請客,咱先到廣東餐廳去撮一頓好不好?”

我急著找弟弟,頭也不回地說:“我弟弟沒準兒都急了。”我一眼看到小沉正在焦急地東張西望,眼淚還掛在腮邊。我急忙跑了過去,粟小剛也追了過來。他看小沉哭了,從兜裏掏出一大把牛奶糖,塞到小沉兜裏說:“別哭,別哭,咱仨一塊玩兒去,你想吃什麽我都給你買。”

小沉從來沒吃過這麽多糖,而且還是牛奶糖。他不哭了,剝了一塊放到嘴裏,又剝了一塊給我。粟小剛買了三張門票,我們進了動物園。

到了裏邊,粟小剛又買了許多吃的,分成了三份,說每人拿一份喂動物玩兒。這會兒的動物園沒人管,以前可不允許遊客喂動物。這下,我們可歡了,尤其是小沉,他高興得一蹦一跳地到了猴山。一會兒扔塊糖,一會兒撒一把爆米花、花生,招得猴子們都往他那裏跑。他又扔了一塊糖給一個小猴子,突然竄過來一隻大猴子從小猴子手裏把糖搶跑了。他對我喊道:“那隻大猴子真壞,咱們就不喂它,專喂那些小的。”

我說:“這些動物是沒有腦子的,他們看到好吃的就搶著吃,不像人,大的知道讓著小的。”

說完後,我覺得人也不是都這樣,剛才那人不就想以大欺小?隻有自己強壯了,才不怕任何人欺負。

我們又到了大狗熊那裏。看上去憨笨的大狗熊其實很聰明,它不斷地向你作揖、乞求你給它點吃的,當你扔下吃的,它嘴一張就吃了進去,又輕鬆又準確。然後又拜著向你要,逗得我們不斷地把吃的扔給它。

接著我們到了北極熊那裏。這邊的遊客很少,粟小剛看看四周沒人,揀起一塊磚頭,繞到圍牆下麵進出的大門上方,等待北極熊出來。一會兒,有一隻北極熊從洞門口露出了前半身,站在那不動。粟小剛用磚頭使勁地向它砸去,正好砸在了它鼻子與眼睛之間的地方。這隻大北極熊疼得“噢”地一吼,一下子竄起來一丈多高,看樣子就像要竄出圍牆,嚇得我們撒腿就跑。我們跑出很遠回頭一看,它沒竄出來,這才停住了腳步。

“你幹嘛拿大磚頭打它呀?”我責怪粟小剛。

“我沒想到砸中它鼻子,本想逗它玩來著。誰知道它這麽厲害,差點兒竄出來。”他心有餘悸地說。

“我不想玩兒了,想回家。”小沉臉色還沒緩過來,後怕地說。

我一看太陽都落下去了,就說:“好吧,咱也該回去了。”

出了動物園,粟小剛說:“咱們撮一頓去。”

我們到了動物園對麵的一個小餐廳,他問我們倆:“想吃什麽?”

“肉包子、餡兒餅。”小沉餓了,流著哈喇子說。我們要了十個包子,六個餡餅,三碗雞蛋湯,個個吃得肚兒圓。出了餐廳分手時,粟小剛拿出十塊錢,對我說:“咱們連玩帶吃,一共才花了五塊錢,這二十塊錢咱倆一人一半兒。”

我說:“我不要,你留著吧。”他急赤白臉地說:“要沒你,這錢早讓那晃兒給搶走了。再說咱們一塊玩兒,本來就得劈一半兒。要不顯得我也太不仗義了!”

 他把錢硬塞在我手裏。

我不敢相信我突然有這麽多錢了,這能買多少東西呀!得先看媽媽去!

還沒進家門,就看見小辮兒劉等在那兒了。他一看見我就嚷:“你丫跑哪兒去了?我找了你好幾趟了。”

 我問:“有事兒嗎?”

“土鱉說讓我帶你去總部找他,這會兒他保準急了!”

“明兒再說吧,這會兒天都黑了。我們家沒人,我弟弟怎麽辦呢?”我拉著小沉往院裏走,他攔住我說:“不行,天黑也得去,土鱉讓我今兒一定得帶你去!”

我想了一下,說:“那好吧,你在這兒等我一會兒。”

 一進屋,我把那十塊錢壓在褥子下,對小沉說:“你叫小冬兒來陪你玩,就在家玩兒,別出去,我一會兒就回來。”

到了北海,小辮兒劉拿出證件給看門的看了下,說“上總部去”,就大搖大擺地帶著我往裏走。我納悶地問他:“北海不是早就不對外開放了嗎?怎麽還能在這裏設總部兒?”

 小辨兒劉晃著腦袋說:“這不是小菜一碟兒嘛,咱是鐵騎縱隊,誰不怵咱呀。土鱉多牛啊,挑這地兒絕了!土鱉說這叫‘姨夫當官,萬福------萬福——’”

“是‘一夫當關,萬夫莫敵’吧?”我看他說不出來,就提醒他道。

“對,對,還是你學習好、知道的詞兒多。反正那意思是倍兒棒!要是有人想砸咱總部,保證讓他攻不進來。”說著我們到了總部。

總部坐落在白塔西邊的半山腰上、一個順坡而上的小院。進門後有一條羊腸小道,順著陡峭的台階上去才能到達總部屋裏,還真是易守難攻。五間屋子雕梁畫柱、異常典雅,隻是屋內的氣氛讓人感覺陰森沉悶。屋裏空蕩蕩的,隻有正中這間屋裏放著一張辦公桌和一把椅子。土黃色的桌椅和這紫檀花梨的雕梁、隔斷、屏風顯得很不協調。靠牆角還立著一杆大旗,旗身團縮在一起,隱約露著“縱”字的半邊。挨著牆邊,還立著幾根斜著削尖一頭的鋼管紮槍和幾根壘球棒。

土鱉正坐在椅子上,兩隻腳放在桌子上,手裏擺弄著一把精致的匕首。見我們倆進來,他頭也沒抬,陰陽怪氣地說:“昨兒我還以為你是把好手兒呢,敢情今兒一天都沒露麵。你丫上哪兒晃去了?”

我不喜歡他這腔調,就沒說話。

“大哥問你呢。”小辮兒劉捅捅我。

“早上去照相了,照完相帶我弟弟上動物園了。”我不情願地說。

土鱉抬頭看著我,忽然他站起來,走到我身邊說:“你衣服上怎麽有血呀?”

我低頭一看,可不是嘛,左胸前有幾塊幹了的血跡,我不想和他說這些事,就說:“這不是血。”

“你丫蒙傻屄呀?哥們兒都玩兒了這麽多年了,血跡再看不出來我他媽就甭玩兒了。你告訴我,是誰打的,大哥我給你出氣去。看我不打癱丫的!”土鱉瞪著我說。

“沈猛,你就說吧,沒事兒,咱有什麽事兒都用不著瞞大哥。”小辮兒劉也想知道我這血是怎麽回事。

我想了一下,沒提粟小剛,把西外趙的事說了一遍。

“誰?西外趙?你丫沒吹牛屄吧,你把西外趙打跑了?丫可是老晃兒了。”土鱉不相信地看著我。

“他自己說他叫西外趙,要不我都不知道有個叫西外趙的人。”

“你丫行啊!他不叫西外趙,這是他的綽號。以前丫還洗過我呢——”土鱉發覺說走了嘴,看看我倆又補了一句:“讓我給丫花了。行了,你沒吃虧就行了。還是說說咱們的事兒吧,我聽辨兒劉說你們學校有輛平板兒車,我想叫你把那板兒車蹬出來。”

“要它幹嘛?”我不解地問。

“現在《北航紅旗報》特搶手,我想去拉一車來。可沒車,人抱的話,能拿幾張呀?”土鱉在屋裏來回走著說。

“看門的石老頭兒不認識我,不讓我把板兒車蹬走,所以大哥想叫你去,石老頭認識你。”小辮兒劉插嘴說。

我覺得這事好辦,就答應道:“行,明兒我找你去,咱倆去學校。”

“別‘明兒’啊,這報紙都是連夜印出來的,一大早好出手。最晚明天早上八點,就得把報紙擺在新街口了,這車現在就得去拿,然後直奔北航,等第一批一印出來咱就拉走。”土鱉耐心地向我解釋著。

“可我家就我弟弟一個人哪兒行啊!”我有點急了。

“我肏,你弟弟都九歲了,你們院又那麽大,怕什麽呀?”小辮兒劉說。

“這可是你頭一回參加咱組織的行動,你不會戴著袖章、拿著證件,就為了往家裏拿饅頭吧?”土鱉那讓人討厭的聲調又來了。為了證明我不光為拿饅頭,我一狠心說:“好吧,咱現在就去。”

“這還差不多。”土鱉高興地說。他從桌上拿起那把匕首,插進腰間的皮套裏,用肥大的軍衣蓋好,又把袖子上的臂章挽上一半,說:“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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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高斯曼 回複 悄悄話 夾了書簽,所以沒在首頁也能讀到的!周末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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