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旗下的小鬼兒（上二十）

（二十）

音樂學院要鬥爭馬可了。馬可，中國音樂學院副院長，大音樂家，他也要挨鬥了。音樂學院在柳蔭街南口與龍頭井東口交叉點去往什刹海的拐彎兒處。大門坐北朝南，我的同學肖寧就住在裏麵，我非常崇拜音樂家，一定得去看看這位大音樂家。

這天，音樂學院人山人海，高音喇叭裏播送著毛主席語錄：“革命不是請客吃飯，不是做文章，不是繪畫繡花。不能那樣雅致，那樣從容不迫、文質彬彬，那樣溫良恭儉。革命是暴動，是一個階級推翻一個階級暴烈的行動。”

口號聲震蕩著四麵八方。馬可頭戴大高帽子，脖子上掛著大牌子，牌子上還吊著幾塊磚頭，雙腿跪在地上，膝蓋下墊著一塊磚。與他並排的還有七八個同樣待遇的人，其中兩個是女的。被皮帶、木棍毆打了一輪後，一個女紅衛兵用武裝帶的大銅環點著馬可的頭，說：“你不是大音樂家嗎？現在就給你五分鍾時間，給我做一首‘牛鬼蛇神之歌’，做不好的話他的下場就是你的下場。”女紅衛兵指指馬可身旁被打死過去的人。

話音剛落，從馬可口中撕裂出一曲悲憤無奈的歌曲：“我是牛鬼蛇神，我是人民罪人。我有罪，我該死。我該死，我有罪。人民應該把我砸爛，砸碎。砸爛——砸碎！”

旋律淒涼悲楚，歌詞空洞恐怖，聲音絕望無助，然而它深深地包含著對音樂褻瀆的憤怒！對無知愚昧的輕蔑！對粗暴無禮的反抗！

有誰聽過這樣悲憤無助的歌聲？又有誰能用碎裂的心、用血淚，在地獄門口寫出這燒紅的烙鐵按在心靈上灼出的心聲？

馬可，你不愧是偉大的音樂家，你用你的生命捍衛著音樂的聖潔。

從此，我更加喜歡音樂了。它能在你鬱悶哀愁時緩解你的痛苦，在瀕臨絕望時給予你活下去的勇氣，它可以在花前月下時抒發你的情感，更可以在勝利時為你高歌狂歡——哪怕隻是精神上的勝利。

我從小就熱愛音樂，雖然我的嗓子沙啞難聽，但我的樂感很好。第一次擺弄媽媽給我買的小胡琴，就調好了相距五度的裏外弦，而且一會兒就拉出了音準正確的“12345671”。第一次在小朋友家裏看到大震琴，我就斷斷續續地彈出了《三大紀律，八項注意》這首歌。幾次練習後，不但能彈曲子，還能變調兒，用原來的“1”做“5”，“5”做“2”。

“你按錯了。”小朋友提醒我。我說：“你聽這歌兒對不對？”他聽完後驚奇地瞪著眼看我。可直到現在，我拿起二胡來也就湊合拉個《洪湖水，浪打浪》之類的歌，而且是最低級別的業餘水平。十年文革打碎了我的音樂夢，坎坷的生活使我早已忘卻了小胡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