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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大家都是過客《五十一》生命的筵席

(2010-11-05 13:08:29) 下一個
我們大家都是過客《五十一》生命的筵席

仰望星空,我一年有幾日,中秋節夜晚一定要抬頭看看月亮,那天晚上月亮該是有多圓;一日有一次,我清早醒來一定要望望窗外的天,是陰是晴,是陰我立刻想傘在哪裏,是晴該穿多少衣服,是長袖還是短袖,是老頭衫呢,還是體恤衫;對了,冬天一定要看看窗外是不是飄大雪,北美的雪可大了。一日看一次天就夠了,太多了會顯得這個人無所事事或者多事每天想入非非。

更多的時候,我每天腳踏實地,不僅如此還要兩眼盯著地,隻要我出門走路兩眼一直是盯著地,不過有時候也大意,大意之後兩眼更離不開地了。大約半年前還是一個冬天,北美這裏冬天我要穿一個秋褲和一個外褲,那天可能是剛發完文章,幹巴巴地等待網友評論,終於等到了,是個“頂”字。我迫不及待地竄出店門買比薩餅作午餐,太高興了,網友把我吹得飄飄然,地不平,有點高,一個跟頭把我摔得遠啊,回到店裏,脫下褲子一看,秋褲已經破口,兩個膝蓋血跡斑斑,再看看鞋子,右腳那隻早已張開大嘴,不得不扔了,那是雙好鞋。這一切都被旁邊發廊女老板看在眼裏,再三問我有事沒有,我心裏說就是摔壞了也不能說啊,哪有大白天摔跤的。

出門散步走路兩眼盯地實在是件好事,北美這個地方能經常撿到東西。撿到錢,多次,最多一次一張五十元,有時遇到小銅板一分錢,過去還撿一下,現在是一腳踢到一邊去了。我最害怕的是撿到毒品,撿還是不撿,拿不定主意,最後決定還是不撿。在紐黑文河邊公園裏我兩次看到過小塑料袋包裝的大麻,第一包我隨手扔到了河裏,第二包我用腳使勁碾碎。有次我在小店不遠的路旁發現了一包白粉海洛因,覺得很蹊蹺,有誰會粗心大意把價值五十美元的海洛因丟在路上,思索片刻,立馬覺得有人在陷害我想讓我入套染上毒癮,美國人想不到我是空軍大院出來的,哪那麽容易被算計,我來了個將計就計,用腳把那包海洛因踢了踢用樹葉蓋了起來,過了三天我再去看那包海洛因已經不見了。寫到這裏,我想起了開店初期的幾件往事,那時總有顧客抱怨,這裏的酒價怎麽這麽貴,我隨口回答,貴是為了把壞人趕走,這時有個梳小辮的男顧客笑了起來,對我說,他們是來檢查毒品的。對這事我一直沒笑過,有個人曾經問過我有沒有大麻賣,我早已猜到是個臥底的,隨口說有啊,我把我喝的茶葉拿出來,說這是上等大麻,那人看了看不出聲走了。

已有好些日子沒有撿到錢了,也許是經濟不好大家都把自己的口袋看得很死,我還是喜歡走路盯著地,我最明白,地是人世間所有物品的最後歸宿,有的人為藏起來,有的被人遺忘。能撿到錢是好事,因為馬上可以周轉掉,如果撿到的是錢包裏麵有駕照信用卡就不是好事,一定要有責任心設法找到失主,不這樣做良心不忍,所以撿東西也要撿省事的,不省事把機會留給別人吧。很多情況下我是做好人,我有個貧窮客戶喬治已經陪伴我十餘年了,看到地上突然進入眼簾的好東西總會先想到喬治需不需要,早幾年我看到沒有抽完的大雪茄煙一定要撿起來用紙包好第二天帶給喬治抽,喬治會大大方方地給我一元小費。前幾天我快走散步,看到地上有一個“美國精神”黃煙盒,先踩一下,感覺是實的,打開一看幾乎是個整包,想起了喬治,不過這次要一根根賣給他了。又過了一天我在路旁的草地上看到一根雪茄包裝鋁管,已經打了九十度的彎,像往常一樣先踩一腳感覺是實的,看到九十度彎不想撿了,又想起了喬治,即使是半根說不定他也喜歡,一元小費會給的。我撿了起來,一看是“Hampton”牌的,估計價格不菲,我開始了現場調研那九十度彎是怎麽形成的,應該是買者不小心把雪茄放在車座位上又坐了上去,那個鋁管很明顯走了一個臀部型。再擰開鋁蓋,香氣冒了出來。

為什麽連散步都要想著喬治,因為我開酒莊離不開喬治,我眼睛盯的是他每月從聯邦政府得到的生活支票,喬治把我當成了好朋友每天到這裏開心地花上幾元。人間世代無窮己,講的是世界大環境,意思是老人走了新人還會接上,我開小酒莊老顧客死了很明顯新顧客接不上,去年寫的那座白房子早已人去樓空,馬上就要拆了,此一單我每月要少入賬五百元。過去我有像喬治那樣的好顧客十幾個,買酒從不問價,不僅如此,就是其他顧客退的酒說句好話他們也會原價買走,看著喬治每天拄著拐杖走來走去,還真讓我提心吊膽,最後一個好顧客,一定要堅持住。同樣,美國經濟開始衰敗有外部整個世界大環境,也有其內部原因,根據我開酒莊的經驗,美國經濟衰敗與二次大戰前後出生的各界精英大批去世也有著密切的關係,後代無法繼承超越他們的事業。這是美國早於中國二十年至三十年發出的警告信號。

我寫作的初期,寫過一個猶太人,名叫斯米爾洛夫,同美國一個著名伏特加酒品牌同名,他對我說過他的家族就是這個名字,他到我這裏買酒也要買這個牌子的。他是長期辛勞不會保養身體愛吃油膩食物心髒病突發死亡,他生前經營著著名的體育廣告公司,亞特蘭大奧運會好幾個廣告都是他的手筆,他死後幾年我一直在跟蹤他的公司大樓,第三年我見到他的獨生女坐在樓裏招租,可能公司早就歇業了。

早年來紐黑文學習的各類中國人都不會忘記當年經濟拮據的歲月,都喜歡到一個大副食肉店買肉和各種菜蔬,那個店的各種價格總是保持出奇地便宜。這是一個典型的由小到大家族企業,父親十六歲學切肉,以後在紐黑文開小肉店最後開成了超市規模,現有七十多個員工包括他的老伴和三個兒子。我來紐黑文的時候,父親退居二線讓大兒子擔任總經理但每天仍來上班直到如今,據說已經八十二歲了。前幾天傳來四十八歲的大兒子突然心髒病去世的消息,又讓我吃驚不小。

我和我妹妹都特別喜歡那個肉店,早幾年的時候,一旦有人托我妹妹找工作,我妹妹總是先找一下那個兒子總經理,每次他都會愉快地答應。我是特別喜歡那裏的一個負責切肉的波蘭人,波蘭人見我來了,先問需要什麽肉,然後把已經很便宜的肉再次減價重新標價,有時當著兒子總經理的麵也這樣,多年如此直到我不吃肉為止。那個波蘭人是我的大客戶,他隻要一進小酒莊一定要買好幾大瓶伏特加,當然要求價格最便宜,他也有理由要求,因為在肉價上已讓了很多。此外,他還要再買大瓶的Glenlivet格林裏維特純麥威士忌酒,那是將近七十美元一大瓶,說是為老板代買的,價格不能高於其它酒莊,還要求我常年備足貨,這些要求我都答應了。

我有好幾年不買肉吃了,但每個星期一定要看看那個波蘭人,看看那個店裏的員工。這次我又嘻嘻哈哈地去了,給每個埋頭苦幹的員工一個意外的驚喜,一點點愉快,不過這次略微感到氣氛不像往常。波蘭人從肉房出來了,兩隻眼睛通紅,我忙問是怎麽回事,波蘭人說兒子總經理突然因心髒病去世了,走得非常突然,星期六早上醒來覺得心口劇痛,救護車來了也無力回天。波蘭人是肉店的老員工,三十年前十八歲的兒子總經理來到肉店上班,波蘭人手把手地教他分割牛肉,分割牛肉要比切豬肉複雜得多,各個部位價格有時會相差十倍。我問波蘭人,老父親怎麽樣?波蘭人說,老父親正在櫃台裏碼貨,當時我真想走過去同老父親握一下手,可實在沒有膽量,我一生最怕聽到的消息就是死人,不要說是戰爭了。波蘭人說肉店要關門兩天舉行盛大葬禮,全美各地的供銷商都派代表參加,我早就看到這個肉店的生意是聞名遐邇,每天早上四五輛美式大貨車排隊等著卸貨。

再等幾年我就有機會參與紐黑文市長競選了,曆史的責任感讓我再掀一波英語學習激情,讓我默默地記住紐黑文的每一個教堂每一條街名和藏在後麵深遠的故事,我這人不求財富不求名位隻求標新立異與眾不同鶴立雞群。我很輕鬆地找到了舉行兒子總經理葬禮的那個教堂,有意站在教堂的出口處,意在讓參加葬禮的人輕而易舉地看到一個東方人也在這裏寄托哀思,讓死者的大家族看到這個東方人同他們一樣為親人早逝而惋惜。美國葬禮通常要舉行兩天,第一天在殯儀館向遺體告別,第二天在教堂追思,在牧師的引導下朋友親友上台發言,習慣由疏到親。朋友老父親其他兩個兒子先講,最後輪到死者的妻子。妻子悲痛又沙啞的第一句話是,她的丈夫有兩個家,一個是肉店,一個是她和四個孩子。這兩個“家”字敲傷了我的心,我差點哭出聲來,趕緊把嘴巴緊緊捂住,一個好男人不就是這樣嗎,剛告別了那個家又回到這個家。

接著妻子語調一轉笑了起來,丈夫是多麽愛這四個孩子每天陪著他們玩呀玩,孩子們一點也不知道爸爸在肉店工作十個小時以後已經很疲勞了。妻子知道丈夫沒有別的愛好每天除了工作還是工作,剩下的一點點就是喜歡喝Glenlivet格林裏維特純麥威士忌酒,妻子又笑了,朋友親友也笑了,我聽到“Glenlivet格林裏維特”幾個字兩腿一軟,像有人從後麵踹了一腳,差點站不住了,難道這麽多威士忌酒都是我賣的。上次,猶太人斯米爾洛夫的獨生女哭著托人帶話給我,感謝我還記著她的父親,她的父親連續七年背著全家到我的小酒莊買酒;這次,我一連賣了十二年,都是大瓶的,小酒莊常年備貨,要是妻子知道了威士忌都是從我這裏買的,我該怎麽解釋呢。

我剛發現,我這人一生不借錢不貸款不還債不躲帳,所以掙點小錢就夠花了,前幾年還有點誌向等解決了身份到曼哈頓開個大酒莊,依我的交際能力掙個百十萬像吃豆腐,現在連想都不想了。由此我聯想到肉店的那位老父親,八十二歲了每天還到店裏上班,星期六兒子總經理早上去世,星期一肉店開門又見到老父親的身影。老父親為了錢嗎?我覺得此時此刻用錢無法解讀他的內心世界,老父親放心不下那個肉店,那裏七十多個家庭成員式的員工,不少人已經走過青年壯年到了老年,那個波蘭人已經在那裏幹了四十多年了。

每年楓葉染紅的時候,我都要寫幾筆我敬佩的一個叫朱利的美國老人,今年九十三歲了,不僅活著,而且還每天第一個到公司最後一個關燈離開,盡管兒子早已接管企業。他二十三歲開始在紐約推銷酒,二十八歲在康州成立了自己的批發公司,六十多年過去了,有二百多個推銷員,不少人早已回家養老。他年輕的時候摳摳縮縮,品酒要選最小最便宜的地方,到了暮年反而豪放起來,每年都要在康州最秀麗的婚禮山莊舉行豪華品酒招待上千來賓,與其說是品酒訂貨倒不如說成是他的生命盛筵。去年招待了一千一百人,今年是一千三百人,去年是牛裏脊全天供應,今年稍微改了一下,四條烤牛腿同時開切,每次喝掉世界優質葡萄酒無數,我是專揀一百美元以上的喝。

去年我同老人打招呼,老人說已經看不清我了,隻能聽聲音,誰想到今年老人可以自己走來走去。品酒那天我正同一個八十五歲的酒莊女老板閑聊,朱利老人自己走過來了,舊衣破鞋,兩位老人緊緊擁抱,之後,各自掏出大雪茄煙自己點燃吞雲吐霧,朱利老人掏出的是鋁殼的,“Hampton”牌的,同我前幾天撿的一模一樣,老人望著徐徐上升的青煙,輕鬆地說了一句,希望我們明年再見。

我一直惦記著那根撿到的雪茄,回到小酒莊我小心地用剪刀把鋁殼剪開,抽出來是個整根,一點也沒有折斷,我點燃了,香氣彌漫,又想起了喬治,後半根一定要留給他。

11/04/2010
《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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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ris8911 回複 悄悄話 你的故事很好。是一個我從來不了解的世界。
但是這個世界又在我們周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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