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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五逢十,從紀念到懷念

(2008-11-01 10:36:32) 下一個

              過五逢十,從紀念到懷念

 

  傳統意義上說,中國人喜歡過五逢十。聽說國慶是五年一小慶,十年一大慶,很少見過開公司的在成立五周年的時候搞慶祝活動,但成立十年時搞慶祝活動的還真不少。十年對人生來說也是一個坎,過了這個坎,不知不覺看問題會有很大變化。孔子說的“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知天命”裏麵確實有很多哲學道理,不到這個坎往往是再怎麽教也不會明白。

 

  最近,很多美國人到我的小酒荘買完酒後都要隨口問一句:你在這開了多少年酒荘了?似乎已經開了很長時間了。我聽後也會隨口說出:開了十年了,美國人聽到這樣的回答,總會說一句祝福的話。開始我還沒太在意,開個小酒荘有什麽大驚小怪的。後來仔細一想,可不是嗎,還真不簡單,今日美國,別說小店了,百十年的公司說垮就跨,華爾街的大銀行也是說沒就沒。再看看我的小酒荘左右,右邊那個波蘭肉食店,十年換了三個老板,都是最多隻撐三年就撐不下去了,最後一個投資兩萬,隻幹了一年半就灰溜溜地跑了。左邊那個,原是個開了二十七年的旅行社,五年前關門,接手的是個連鎖旅行社,壽命隻有兩年,現在是個寵物商店,老板還在那裏死死撐著,倒是見到一些生意,許多美國人把寵物當成了自己的孩子。對麵是個小型家庭殯儀館,上麵住著女主人,生死一條龍,目前還看不出有什麽困難,人總是要死的,最後一個坎誰都願意邁好。

 

  在美國開酒荘要掙錢,而且要往足了掙,但讓我體會良多的不是這裏的美元,而是美國人的和諧。開酒荘給人第一個感覺是每天同酒鬼打交道,可能麻煩事不會少,可十年的經曆正好相反。我仔細回顧了一下,十年開酒荘與顧客發生矛盾的次數可以說為零,當然這裏不包括搶劫次數。從這點可以看出,中國人與美國人的文化背景差異很大。

 

  美國康州出版一種酒訂貨雜誌,免費贈送給各個酒荘參考,內容是酒類價格大全,同時標有最低法律保護價和一般銷售參考價。如果按最低保護價賣酒,純利潤為百分之十,許多超級大酒荘靠流水取勝,走的是這種銷售策略。中型酒荘是在最低保護價上再加一元,利潤可達百分之二十,生意也相當不錯。一般小酒荘按銷售參考價賣,純利潤為百分之三十,做的是附近客戶生意。這種價格背景放在其它國家,價格高的小酒荘很難生存,但在美國這塊土地上,小酒荘不但能生存,反而老板活得很滋潤。

 

  十年前,印度老板同我告別的時候說,這個酒荘太小,你可以把價格再訂得高一點,在一般參考價上大瓶再加一元,小瓶加五毛,這樣標價的最後結果造成我的小酒荘是康州最高衝天價,換句話說,買一瓶相同的葡萄酒,顧客有可能多付兩到三元。接手後,我開店迎新,看到美國人蜂擁而至,多數不看價,抓起自己需要的酒付款就走,更多的是他們看著我手忙腳亂的動作好笑。時間長了我發現,美國人在價格上斤斤計較的很少,即使他進了你的小店,覺得價格太高,也會買上一小瓶啤酒,然後非常有禮貌地走開。非常個別的情況下,有進來後什麽也不買的,也會說一句,還會再來,這時我也明白,以後不會再來了。

 

  小酒荘的價格多年居高不下,就連供酒公司的推銷員也很難理解,這種文化現象我也沒有得出確切的解釋,初步想來大概有兩點。一是美國人祖先都是移民來的,大多數人會體諒祖先移民的艱難,因此,看到新移民在這裏開店,很多人都懷有同情之心。至今我清楚地記得一位美國青年婦女,原來住在小酒荘附近,一天,她跑來買了一大瓶威士忌,對我說,她結婚搬家了,當時我還不太懂合理價格,時間長了才發現,那瓶威士忌比一般酒荘多了賣了十元。二是美國人大多居住分散,需要有人同他們交流,哪怕隻是一兩句話,也會覺得暖呼呼的,去附近小店是最好的選擇。兩個黑人出租車司機特別喜歡我,每天來小店買彩票,有時需要用一下廁所,我突然發現多了條生財之道,提出用一次廁所收費一元,他們的反應是價格合理。最近美國生意不好做,我把用廁所的價格漲到兩元,他們連呼價格太高,就連一元也說下次再給。

 

  和諧主要體現在近情理。大一點的酒荘每天要賣出幾百瓶酒,小一點的也要賣出幾十瓶,價格不一,質量不同,口味又差異很大,這些情況大多數美國人都會用近情理的方法解決。葡萄酒多用木塞密封,有時密封不好,會碰到葡萄酒變質變色,一些顧客采取退換的方式,絕對不會在你這大吵大鬧,說正在招待好朋友,開瓶才發現酒不好,掃興。他們總會等到酒荘沒有其他人的時候,把酒從包裏取出來說這瓶酒不好,遇到這種情況我馬上會問,是退款還是換一瓶,因為這些不好的酒我還可以退給供銷商。一些更高雅一點的客戶幹脆連瓶子也不拿來,會對我說,上次你給我推薦的酒沒法喝,還是自己選吧。有一個客戶買了一箱我推薦的啤酒說質量有問題,別再賣了,向我再三解釋沒有其它意思。

 

  店主需要在近情理和不近情理之間迅速做出判斷,對近情理的顧客千萬不要欺負,盡量挽留,這些人是小酒荘的支柱。對不近情理的顧客也不須吵鬧,隨口說一句下次不要再來了,沒有人敢再次登門,這又顯示出美國法律的力量。有個黑人顧客平常挺好的,可能是有天心血來潮,說我沒有找給他錢,我說你再不走就叫警察了。警察來了,還是個黑人警察,我想看看這事警察怎麽處理,那個黑人警察來後二話不說,隻說了句“還不快走(You got to go!” 等我反應過來,那個黑人早像兔子一樣跑掉了。從此,我又學精了,對於不像顧客的可疑人,有時連話都不用說,擺擺手,做個出去的手勢,沒有人會在店裏繼續停留。

 

  我對祖國大陸同胞一直充滿同情之心,大家在異國他鄉生存都會感到不容易,隻要有同胞來都會以禮相待,推薦物美價廉又能達到送禮目地的葡萄酒,一看真心要買,馬上會報出最低價,大家都很理解,因為小店也要生存。十年來隻發生過一件不太愉快的事,而且這件事又讓我多年來百思不得其解,是發生在北京301醫院一位來耶魯大學醫學院手術實習醫生身上。

 

  印象中,能在美國著名醫院實習手術的人不該是一般人,而且收入應該也很高,這位醫生住在我的小酒荘不遠,那天他來,提出要買一箱伏特加,價格要求非常便宜。我說便宜的伏特加店裏是有,但沒有見過做醫生的買這種酒喝,我給他的價格是十塊九毛九加稅,六瓶一箱共是六十九元。過了半個月,他又連箱帶酒給我送了回來要求退貨,他說他在一個超級大店買到九塊九毛九一瓶的,還給我顯示了發票,真是,打完稅差不多六十三元。我二話沒說也沒看一下是不是我的酒就給退了貨,因為退的貨還可以繼續賣,最擔心的是他為幾塊錢跑東跑西手術做壞了怎麽辦。

 

  有句話不知該說不該說:美國酒鬼多,大陸混混兒多。幸虧開了個小酒荘,把我拴得死死的,想四處混還不行,前幾年景氣的時候,晚開一點門,酒鬼還真有砸門的。現在想來確實有點後怕,要是按我原來人生路走下去,十有八九已經成了北京街頭的混混兒了。每天我在小酒荘呆的時間很長,很多情況下是坐等顧客上門,剩下的時間如何打發,隻有看書寫作了。過去說讀萬卷書行萬裏路,到我這是隻讀書不走路了。令我沒有想到的是,讀者朋友特別喜歡我那些帶著酒味的文章,對於那些不帶酒味的回憶文章讀後總感覺沉甸甸的,有位網友說,每天等著看,看後是既感動又難過不知說些什麽好。

 

  中國近代史確實是一部動蕩史,對一部分人來說還是一部苦難史。我到北京時七歲,讓我感覺最深的是自然災害,百業蕭條,那時北京有外國人,已經有中國人全家隻有一條褲子的醜聞傳到國外,小學老師要求,一旦外國人問你有幾條褲子,就說有五條。文革時,我十三歲,讓我看到的先是亂世,接著是人間慘鬥,從這樣一個喜歡亂跑亂看的孩子眼中寫出的回憶可不就會看後感覺沉甸甸的。

 

最近,我研讀中國空軍史,意外發現空軍在上世紀五十年代曾有過一片平靜的港灣,一塊充滿愛和諧的靜土,那片港灣那塊靜土就是空軍育鵬小學。去年,四十位育鵬老師分別多年後再聚首,一起回憶那段人間溫情的歲月,寫出多篇感人懷念文章,這些文章全部收集在《育鵬之歌》一書裏。這是一個特殊的空軍文化現象,開始讓我驚訝,後來又讓我覺得合情合理:育鵬正式建校為一九五四年,一九六四年劃歸北京市教育局更名,教職員工全部脫離空軍編製,從此育鵬校名消失。這些人事變動都發生在文革改變人際關係之前,如果再推後幾年,趕上空軍文革,可能是往事不堪回首了。這些微秒的文史細節,可以說不經過那個時代,沒有越過那個坎,是很難理解的。

 

  平心而論,中華人民共和國建國頭十年還是相當美好的十年,那十年全國各地民風純樸路不拾遺,各階層人民都奮發向上真心在建設新中國,人們生活雖不算富裕,決不缺吃少穿。但是目前能夠看到這方麵的回憶文章很少,我想一是經曆過那個時期的人現在即使活著也都是七八十歲以上的老人了,二是那段時期確實不長,記憶中還是後來的困難痛苦占上風。在小酒荘裏曾碰到一位武漢來的老者,他聽說我是在武漢趙家條生的,五九年去了北京,他說就是那年,十一以前還貨滿櫃台,剛過了十一各個商店的櫃台幾乎都變成了空架子。

 

  李錦華老師是育鵬也是那段歲月的見證人,她說五十年代老師同學生一樣住在學校裏,老師的集體宿舍四人一間,早晚有熱水供應,一個星期洗一次澡。我隻知道學生的衣服是由洗衣房洗,老師的衣服不知道是怎麽洗的。老師有專門的教工食堂,夥食很好,但是到了自然災害時期要差很多,還是能夠吃飽。老師的業餘生活也很豐富,有位老師曾是空軍女隊職業隊員,組織老師們四處比賽。年青的女老師喜歡星期日逛王府井,有時也到吉祥劇院看演出,有次她們看到一位女演員穿著真絲絨旗袍彈鋼琴,羨慕得不得了,回來議論了好長時間。有位女教師到育鵬報到,是坐著三輪車提著皮箱去的,行頭打扮像《青春之歌》裏的林道靜。育鵬還有一個小醫院,配有醫生護士化驗員司藥,老師學生生病很快會得到治療。

 

  老師們回憶,育鵬的老師沒有生活之憂,幾乎把全部精力都放在教學和提高教學水平上。許多老師剛到育鵬的時候沒有教過小學,都是一點一點地邊學邊教,最後成為教育專家。學校領導鼓勵老師進修,一位老師回憶,他合肥師範學校畢業後被空軍挑選到育鵬,一年後,提出考大學,學校也同意了,他考上後再也沒有回來,現在想來也怪對不起育鵬的。一位李老師後來教過我音樂,剛分配到育鵬的時候是會計,提出學習音樂,育鵬安排她到附近學校進修,她的才幹在育鵬得到真正的發揮,培養出許多音樂人才,當時育鵬在北京市出名主要是出在這方麵,顛峰的時候,她帶領幾十個學生參加《東方紅》演出。

 

  學生們懷念育鵬,因為那裏有教他們愛他們的好老師,老師們懷念育鵬,都說他們的青春他們的事業從育鵬開始,因為育鵬有個關心愛護老師的老校長。那位老校長一生也充滿傳奇,是淡薄名利遠離權勢的傳奇,我覺得比《集結號》裏的那位老兵還要傳奇。老校長今年還活著,已經九十四歲了,他應該參加過抗日戰爭,解放戰爭和朝鮮戰爭。朝鮮戰爭結束後可能組織上覺得他年紀較大不適合安排其它工作,讓他來育鵬當校長,還屬於空軍幹部編製。一九五五年全軍實行軍銜製的時候,空軍安排他和其他二十二名軍人老師退出現役,他也愉快地服從了。一九六零年我上育鵬的時候,組織上有意安排他當付校長,好聽點叫第二校長,也服從了。老校長現在獨居,衣食住行全部自理,性格十分開朗,有時還寫寫文章,我覺得他的長壽與他的心安有關。我還發現,育鵬的老師也像安大的老師一樣長壽,以後誰想多活幾年,做老師是最好的選擇。

 

  唯一遺憾的是這些老師的回憶文章沒有談到五十年代的婚姻觀,甚至沒有留下隻言片語。我的記憶中,育鵬包括後來的育鴻漂亮的女教師許多與空軍機關幹部結婚,這些軍人現在也都七八十歲了,他們也懷念育鵬把育鵬當作半個家。育鵬當時還有許多英俊的男老師,有的還是淘汰飛行員,那麽,女教師想兵哥哥,男教師想什麽?我上小學四年級的時候,經常被老師留下罰站,有次看到一個老教師把一位女教師介紹給教我算術的男老師,那位女教師滿臉不高興,沒談幾句就走了。

 

  上個星期日是康州最後一個大型品酒會,舉辦公司已經連續三年把會址選在康州風景最秀麗的俱樂部。公司老板今年快九十歲了,前幾年他一直摳摳縮縮為省錢把地點選在一般飯館,整個品酒會人擠人像個雜貨市場,可能年齡往高了邁又讓他明白許多。每次品酒我都留意他腳上的那雙皮鞋,十年沒有換過,今年都快露出腳趾頭了。他特別想同我聊幾句,我說你不給我填支票我是不會同九十歲老人聊天的。這次他說如果上帝再憐憫他一年,來年再見,接著又轉過身,對陪同的經理說,剩下葡萄酒不要倒掉,一律送回庫房,留著做葡萄醋。

 

                                          10/31/2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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