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悉的陌生人

你有過這樣的經曆嗎？遇到一個人，目光交匯的刹那，你便知道對方身體的每一寸肌膚、腦子裏轉過的每一個念頭，你們是如此的熟悉對方，根本不用開口，心靈已經相通，雖然理智告訴你，這一刻之前你們彼此完全的陌生。 

弗洛勒斯（FLORES）是危地馬拉北部佩騰伊察湖（LAGO DE PETEN ITZA）中一個美麗的小島，幾百年前，尤卡坦（YUCATAN）半島上的奇琴伊察（CHICHEN ITZA）人放棄了原來的城市，一路南下，在此建立了另一個瑪雅城市，弗洛勒斯因此繁榮。不過如今的小城已經沒有什麽當年的遺跡了，隻是因了幾十公裏外的蒂卡爾古城（TIKAL）--瑪雅世界的最大城市，這裏成了遊客的聚集地，我就是遊客之一。

（圖：弗洛勒斯島）

十二月的那天，大清早從墨西哥開始，一路車換船船換車出境入境，總算在黃昏時刻到了弗洛勒斯。湖景酒店裏洗去滿身的塵土，換上繡滿鮮花的白色瑪雅長袍，我慢悠悠地踱進了雅克辛哈餐館（CAFE YAX-HA），準備享受漫長一天最寧靜的時刻。時間還早，餐館內隻有一桌客人，夫婦倆帶個七八歲的女孩，一家人親親熱熱地說笑著。我選了張桌麵街坐下，侍者過來點亮蠟燭送上菜單，這家餐館以典型的佩騰（PETEN）菜式出名，於是我點了瑪雅辣味雞配蒸山薯（YUCA），外加新鮮菠蘿香蕉果汁。

（圖：佩騰伊察湖中的打漁船）

果汁上來時，我嚇了一跳，巨大的高腳玻璃碗裏裝著碧綠的液體，我問侍者是菠蘿香蕉汁嗎？得到肯定的答複後，嚐了一口，的確是，但有點特別，又不知這顏色從何而來？正疑惑呢，鄰桌的母親打招呼，問點的是什麽飲料？因為小女孩好奇，所以打攪，我說我也不知，但味道很好，女孩探過半個身子來，仔細研究，我笑問她是否想嚐嚐？她有點害羞地搖搖頭，轉身低聲和母親說話。母親再次打招呼，邀請我和他們一家共進晚餐，特別說明是女孩的提議。我猶豫一下，便接受了，讓侍者幫忙把餐具搬到鄰桌。

母親先介紹女孩，然後介紹了自己，最後輪到坐在我右邊的父親，我微笑地轉過頭去，準備說“很高興遇見你”，然而，就在我和他的眼神相遇的刹那間，笑容一下子凝固了，電光雷火天旋地轉，一幕幕場景在眼前飛速閃過，千頭萬緒，快的的我根本不知道都是些什麽？我覺得頭暈目眩，四周什麽東西在轟鳴，然後漸漸清晰，“我認識你，我認識你。”一個聲音在空中低吟，發自我身體的每個細胞。是的，我認識你，我知道我們之間有過很多故事，多得已經無法複述，多得已經刻骨銘心；我認識你，即便曆盡無窮無盡的時間和空間，我依然認識你，陌生人！

（圖：佩騰伊察湖）

那一刹那間，太陽誕生毀滅再誕生再毀滅，如是反複四次，就象瑪雅人相信的那樣。終於，在第五個太陽升起時，我挪開了視線，同時，他也做了同樣的事，別問我怎麽知道的？我就是知道，清楚的就如親眼所見。然後我們彼此說了客套話，也握了手，但都刻意不再看對方，事實上，在那唯一的一次後，我們的眼神再也沒有相遇，因為我們知道，如果真那麽做了，第五個太陽會就此墜落，世界將會再次毀滅，至少是我們彼此的世界。

一家人來自美國的南部，母親是女孩的繼母，生母和父親幾年前已經離婚，這次，全家一起在中美洲旅行兩個月，早上才到弗洛勒斯。“你一進門我就喜歡上你了，所以和他們說要請你和我們坐一桌。”女孩得意地說，讓我忍不住抓住她的小手親一下。整個晚餐的談話，是在我、女孩和母親間進行的，父親隻是靜靜地坐在那裏聽著，偶然回答幾個詞，聲音也是輕的讓人不仔細聽都聽不見，即便如此，他的聲音在我耳邊也如同雷鳴。我坐在那裏，身體微微左側，而他則微微右側，我們都在努力讓眼角的餘光也能避開對方的身影。羅敷無夫，使君有婦，要怪隻能怪命運，讓我們相遇在錯誤的時間裏。

（圖：群鷺飛過）

素來喜歡美食的我，那天的晚餐根本沒有品出任何味道。當分別的時刻終於來到時，大家都沉默著，誰也不想先說再見，隻是靜靜地走在弗洛勒斯鋪滿圓石的街道上，似乎就要這麽走下去，一直走進天邊的圓月裏。最後是母親打破了沉默，她指著街邊的一家網吧，說要給女孩生母打電話報平安。

道別的話當街一說再說，我蹲下和女孩擁抱，女孩緊緊摟著我的脖子不肯放手，小臉緊貼在我的臉上，在我耳邊說：“我喜歡你，我愛你，希望你能和我們一起旅行。”我說不出話來，隻是緊抱著她不想放手。最後我咬牙站起身來說聲再見，便衝入夜色中，否則這場分離肯定會以大家的流淚告終。在街角，我悄悄回頭，網吧的通明燈火前，靜默地站著三個黑色的身影，他們還在目送著我。然後我突然想起，我沒有記住他們的名字，甚至沒有記住他們的臉，可這又有什麽關係呢？我們是如此的熟悉，就象熟悉自己的身體一樣，你難道需要給自己的每個手指都取個名字嗎？

（圖：湖上餐館）

深夜，坐在陽台上，望著那一輪倒映在湖心的滿月，我默想著這一場邂垢，不知最初的因在哪裏？也不知道最後的果又會在哪裏？我們的前世，或者前世的前世，也許就是在已經消失的弗洛勒斯的金字塔下相遇，萌芽了最初的情。我不知道在那遙遠的無法想象的過去，是怎樣的親密？讓我們輾轉紅塵，一點因緣不滅，終於在今晚，在這個滿月的夜晚，走過整個世界，在這裏相遇。

如果說以前對於生命的輪回，我還有所懷疑有所保留的話，那麽，這夜之後，我要完全地相信了，否則何以解釋那目光相遇間幾乎顛覆了的世界？雖然今夜之後，今生永無再見之日，但如果有來世，我們終有再次相見的希望。

我熟悉的陌生人啊，祝福你和你的家人今生幸福，也希望來世你和我能夠再次相遇，在正確的時間裏，在這裏！

 （圖：從我房間的陽台望出去的日落）

 

2008年3月4日於蒙特利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