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的痛快，死的瀟灑

小舅被他原生家庭的成員死看不起，照我媽的話來說，養不活自己，還下一堆崽。在我的眼裏，小舅肥肥胖胖，挺膩人，但笑口常開，像一尊活佛，遠觀還挺可愛。至於他嘴裏那些胡同笑話，隻能叫他的兄弟姐妹們搖頭訕笑。他去世的消息傳來，對我輕若鴻毛，實在跟他沒近距離交往過，生疏得連他一句話都記不住；我媽很傷心，大概兔死狐悲，最小的卻最早走了。及至見了小舅的幾個孩子和遺孀，才知道小舅走得快，去郵局發封信，路上發病，再見就已經在停屍房。舅媽哭了一年多，一提起來還是抹眼淚，據說他們好了一輩子；表哥說這些伯伯姑姑都不如他父親，他從心裏敬佩父親。我聽了這話有點暈，和我最初的印象比，太顛覆，更難以接受的是表哥把伯伯姑姑們貶在他父親之下，都是些不明白的人。

就史實而言，我媽這一家子都是被大舅提拔出來的，十四歲從軍，經曆三次戰爭，進京之後放棄了去新疆鍛煉升官的機會，把一家老小從鄉下接進北京，從此勒緊褲腰帶送我媽上了大學，給老母親養老送終，把死去的大姐的孩子也弄進京城做事，至於小舅那一家，寫個長篇也不夠記載大舅的功勞，長話短說，基本就是：小舅自己還沒長大先生了三個孩子，跟老婆一起五口人，沒工作，全靠大舅養活，之後小舅雖然在街道廠裏獲得了一份薄薪的工作，老婆要吃營養品，三個孩子個個不讀書，怎麽招呼的過來？他自己成天樂嗬嗬的，反正天塌了有大舅頂著。

可惜了大舅沒去新疆，那一批去了的五年八年之後回京都是大將軍銜，大舅退休時也不過是個司機。如今他笑著歎道：就是心軟啊，放不下那一家人，稍微硬一點，不得個軍銜，也能在南洋當華僑了。這麽個好心人，力量有限，那點工資，給母親買了碎肉，就沒錢給兒子買鞋；給我媽定了牛奶高考，就沒錢給女兒增加營養；他沒錢就自己當小工，給小舅的房子刷牆，沒時間在家裏陪老婆孩子。大舅的兒子恨他，父親在外麵做好人，沒好好做他的父親，如今老了，父子無話，住在一起，形同陌路。

小舅完全兩樣，什麽都往家裏弄，疼老婆，那個年代，大家窮得穿不起褲子，他自己連工作都沒有，卻能弄了魚肝油來滋潤老婆。三個孩子都不讀書，卻個個能混，跟小舅一樣，偷雞摸狗，俗不可耐，也仗著小舅的人脈，最後進了鐵道部，銀行工作。我們這邊都納悶，大舅是部長的親信，給兒子卻弄不到個好職位，我媽是知識分子，我們要是考不上大學就死路一條，小舅那兒怎麽就那麽靈通，一介草民而已，平時哼哼著說哥們兒時，我們都不屑，誰知哥們兒就真那麽有用。他的孩子們現在也都事業發達，家庭美滿，從心底裏懷念父親。

我爸最近又中風，半身麻痹，說不出話來，躺在那兒快一個月了，難免煩躁，煩的時候拳打腳踢，把自己弄得一身清淤。這幾年我爸沒少吃苦，被醫院救了一次又一次，也折磨得夠慘，就是不得解脫。我們雖然也壓力很大，吃虧的還是他自己。可憐他一生窩囊，老了還受這般折磨。我媽麵對人生大限就嘮叨，痛快一點多好。我就想起小舅來，多麽幸運的一生，去得幹脆利落，一點沒拖累家人，所以才留下那麽美好、惋惜的感情。人都生活在現實中，我外婆癱瘓八年，全靠大舅一人伺候，大舅那麽個大好人都被折騰得盼著她死。外婆最愛的是大舅，大舅最疼的是外婆，八年下來，葬禮上大舅一滴淚也沒有，有的隻是解脫。小舅和我媽倒是哭得挺慘，被大舅的兒子逼問著活的時候為什麽不管，兩個人都啞口無言。

生的痛快，死的瀟灑。如果我有資格給小舅的墓碑題詞，我一定要把這句寫上去。死的瀟灑那是天賜的，可遇而不可求，生的痛快就靠天時地利人和了。我下次見了表哥得真心實意地告訴他：你父親的偉大是大舅成全的，如果沒有一個人在旁邊默默地扛著瑣事，哪有他的痛快？

我感覺表哥得反駁我，畢竟家族史也有片麵性，我心目中的家族史是我媽寫的，他那兒可能被他媽寫成了另一個版本都有可能。越來越相信命運，不管家族史怎麽寫，命中注定的角色你得去扮演，那位置得你去坐，沒有公平一說，也無處分辯。麵對極限，人類無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