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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昨日當今日17

(2013-08-23 00:05:09) 下一個

吳阡兒常常從夢裏哭醒,哭醒之後便拱到艾卿的懷裏,由艾卿半夢半醒地將她摟著,嘴裏含糊地說,沒事了,沒事的。吳阡兒抓住他堅挺的胳膊,枕在他厚實的胸膛上,於黑暗裏睜了眼,象個受驚的小女孩,久久不能入睡。她一次又一次地回到那個流落街頭的夜晚,在寒冷裏拖著箱子絕望地走。已經是一年多以前的事了,黑暗的恐懼仍然凝結在心頭化解不了,反而更深,似乎這一生都要在睡夢裏重溫那一幕。從夢中醒來的她又總是千倍萬倍地更加感念艾卿的解救,將他火熱的身體抱得緊緊的,好象水裏飄浮的人抱著一根救命的木頭。

 

為了讓吳阡兒取得陪讀的資格,艾卿隨隨便便地跟她結了婚。就在他們的廚房兼客廳裏,一位和藹的老太太作他們的合法住持人。老太太左顧右盼地,生怕碰著油煙的櫥櫃,踩著廚房地上能把鞋粘住的塑料地膜,把程序過了一遍。問到戒指時,艾卿直截了當地跟她說咱們中國人不興那個。老太太的笑剩了半截掛在哪兒都不合適,在兩個顴骨上磨磨蹭蹭地轉了兩圈,終於從喉嚨裏咽了下去。老太太盡量從容地操持,卻在最後關頭落荒而逃,連茶都不喝,伸出瘦骨嶙峋的一隻手,從艾卿掌中抽出鈔票就奪門出去了。吳阡兒聽到外頭汽車啟動然後扭頭時尖銳的聲音,相信中國人在老太太的心目中一定成了婚禮上的怪獸,她一輩子恐怕沒主持過這麽沒人情味的婚禮。然而吳阡兒懂得這場婚禮中蘊藏的人情有多麽厚重,艾卿從街上撿了她就開始考慮她的前途問題,結婚的第一步是陪讀,第二步就可能拿居留,如果結婚跟這些俗事無關,艾卿無論如何不能這麽快就栽進去。為這純粹恩惠的婚姻,吳阡兒沉浸在巨大的悲哀裏感恩,幾乎粉身碎骨。

 

他們在一起生活得越久,吳阡兒一廂情願的感恩越成為兩個人的負擔。從艾卿的角度來說,一年之前想女人想瘋了的男人順手撿個女人回來不是什麽大恩大德,反倒是他,感念了上帝的賜賞,在吳阡兒如雪的身體上得到過生命的回應,因此跟她結婚,使她得些世俗的好處,是他作為一個男人能夠給予他的女人唯一的禮物。他愛吳阡兒的美貌,喜歡她怪誕的行為與想象力。當她自信的時候,她妙語如珠,光彩照人,那是她原本的自己。而感恩使她萎縮、小心翼翼,退回到一個虛假的殼子裏去,在殼子裏,她作賤自己,把自己當弱者,扮演艾卿的奴才。恰恰因為這個奴才的角色,她懷上了一百年後要翻身的思想,為了日後的解放她不由自主地把所有枝節強吞下去,吞得越多,翻身的欲望越發在心底滋長。她在艾卿無意參與的情況下同時扮演了壓迫和被壓迫者,而矛盾的目標則集中在了艾卿的身上。艾卿對她的仇和愛有所察覺,尤其是那個無形的殼子,把原本相愛的人擋在了兩邊。艾卿好象卡通片的觀眾,能夠清楚地看到吳阡兒在她的殼子與外界之間進進出出,吳阡兒本人卻未必清楚自己何時在裏麵,何時又到了外麵。這個殼子是她為自己製作的,隨身攜帶著,卻不屬於本人。艾卿痛恨那個殼子,幾次向吳阡兒挑明了自己的意思。艾卿的憤怒不但不能喚醒吳阡兒的自信力,反而增加了她對再次流落街頭的恐懼,她沒有原則地謙卑下去,感到衰老,迷戀死亡的演繹。她迷茫的眼神觸動了艾卿的心,就好象火車站農民的茫然曾經叫她悲哀。艾卿曾在一瞬間也體會過軟弱,想要垮掉,想要沉淪,所以他要用他的愛同時拯救兩個人,他不明白吳阡兒對於垮掉和沉淪的迷戀有一多半來自他的愛。

 

當吳阡兒一個人在街頭徘徊的時候,寒冷,孤獨,無望,這一切的一切都沒有催動她的淚腺,沒有動搖她活下去的勇氣。她沒有觀眾,所以她不需要表演,她冷靜而迅速地思考了一個又一個的可能性,正在果斷地作出抉擇。艾卿就是她靈感乍現時的抉擇,她用第六感揣摩了他,溫暖和平靜在體內升騰,是好的預感,於是她保留了一丁點的矜持。在公車停留的霎那,她捏著一把汗,但是毫不猶豫地賭了。艾卿仍在那裏,使她自信勝券在握,於是扭頭一笑,笑是設計好了的,給男人一點雄偉的自我感覺,給自己一點楚楚可憐又不失價值的情調。吳阡兒等待艾卿向她走來,如同等待一個久違了的情人。當他向她走來時,她顫栗,想哭,想告訴他自己是多麽不容易,想罵他,為什麽現在才找到她。如果她要沉淪,要死亡,一分鍾前都是無謂的行為,做了等於白做,不如不做。擁有了艾卿,沉淪和死亡的女主角便有了觀眾,有了行為的目的。她縱容自己,把一個人能夠墜落的深度盡情探測,她得到暈眩的刺激,在拉住她的另一雙手上感覺到自己生命的重量。

 

艾卿的煩躁把她從遊戲裏驚醒,她怕失去他,失去艾卿就如同失去了自己。但是遊戲不能完全荒廢,沒有了遊戲的生命還有什麽意義呢?她看見自己從一個粉黛濃裝的戲子墮落成一個青衣素縞的孝婦,艾卿不會喜歡的。她於是想到做愛對艾卿的牽製力,精力旺盛的艾卿對性生活有著不怠泄的要求,那麽她務必成為性感的精靈,喚起他被生活消蝕了的愛。她一開始琢磨性感的花招就想到了成人片拙劣的技巧和廉價的身體,還有古代皇宮裏嬪妃們爭相伺候皇帝的屈辱。她是小城裏來的姑娘,要她性感與要她賣身沒什麽兩樣,小城裏的婦人們向她灌輸的思想是:整個世界布置了一場騙局,不過是要把女人的衣服剝光。要她賣身,她倒是能咬牙賣了,她在不止一個場合裏本能地運用了女人的身體來獲得她必須獲得的東西;要她性感竟然比賣身更加屈辱,賣身有迫不得已的壓力,讓人說急了,可以把罪過兜頭罩在男人和社會頭上,性感則是浪蕩女人自覺自願的挑逗,一切後果必須自負。她仍處在婦女解放運動的初級階段,考慮實用的價值遠過於精神的價值。說白了,她不知道怎樣和她的情人相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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