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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村日誌1

(2011-04-06 20:12:28) 下一個


序:


 


小村在離城一百多公裏的地方,城不城,鄉不鄉,風景優美,老公稱其為風水寶地,我則貶之為村。


 


和地球上千萬個村落一般,生命在此地無比空曠悠長,跟城市打著隔壁,卻隔音效果好得不行,熱鬧跟時尚越過百裏之後就成了強弩之末,有人說,這地方比城市能慢25年。偏偏又有一湖,占地極大,整日仰麵朝天,波光粼粼地躺著,看那不動聲色的架式,能輕易就把千白個歲月給躺過去。範仲淹假想嶽陽湖之浩浩湯湯時覺得應該以天下為己任,這湖在我眼中成了滅誌的工具。隨便往湖邊一站,便寵辱偕忘,覺得活著不過就是這麽回事罷了,跟湖跟歲月一較量,人能把自己榨得很小,小得幾乎不存在,於是在刹那間頹廢、慵懶、不知所從。湖水在哪裏都一樣,看湖的人不同才看出了不同的內容,我是懶人,看湖是借口,滅誌才是緣由。


 


小村裏,我不擁有任何其他,隻有生性綠眼睛毛茸茸的老公一人。因為此村方圓百裏,遍地都是鬼,不好打交道,隻有老公一人可親可愛。


 


1:我的出場


 


聽說人類早已進步了很多,尤其是婦女的處境,我還是嫁雞隨雞,嫁狗隨狗。一個女人,千裏迢迢地從中國趕過來,避開那裏日新月異的現代化建設,到處流浪,流得寂寞時,便找老公,為了個老公,一頭就栽到了村裏,美其名曰:為愛情而活。村裏沒我的工作,老公願意供我閑呆著,供得我樂不顛地給他做飯,從日出等他到日落。一個自以為是知識分子的女人津津有味地做家庭主婦做了一年有餘,不僅將一番雄心割舍,幾乎把自己多年信奉的獨立自主政策完全否定,隻相信沒有愛情的人生是無論如何不成功的人生。一年之後,充滿愛情的消停的日子逐漸顯出悵然的底調,這麽徹底閑呆著,難掩人耳目,跟自己也交代不過去,結果居然注冊了一個文學博士的名目,在這村屬大學裏搗鼓中國當代文學,使我看小說的愛好得以發揚光大。讀博士頗有墮落感,主要由時代造成。時代要求大家進仕,讀博士乃上進的表現;時代催促大家掙錢,讀博士就有些墮落,尤其是這個文學博士。墮落感再嚴重也得讀,我不下地獄,誰下地獄?


 


就在這個地獄裏,有人說我家的陽台是全澳洲最好的幾個陽台之一,遠眺湖水,近看叢林。他們說,多麽好啊,每到日落的時候就站在這陽台上,兩個人手拉手,肩並肩,百分之一百的浪漫情調。說這話的人純粹胡鬧,沒有在這世間真實地生活過。陽台,我看不出有什麽好,我幾乎意識不到它的存在。小小的,方方的,幾盆蘭花,幾把椅子,鳥屎繽紛。老公更意識不到它的存在,他日出而作,日落而未息,偶爾搶到落日的餘暉,也隻見他漸黑的側影在餘暉裏沉默且深邃地抽煙,是那麽地沉默與深邃,使人不敢與之輕薄,不敢硬攜其手站在陽台上做百分之一百的浪漫情調。


 


直到有一天,蘭花突然開了,我好象認識了一個新朋友。我坐在陽台上,凝視蘭花,她飽滿的生命在乳白色的嬌弱裏綻放,她自豪而又專注地在這個時間裏度過她短暫的一生。微風吹她抖動,陽光在她的麵容上勾勒光影和線條。我為她而坐在陽台上,坐很久,直到太陽直射。太陽西沉之際,我又坐到陽台上,凝望我的朋友。她疲倦了,盡管她依然飽滿地撐著,隻有我看得出她的疲倦。生命本身是疲倦的,何況是曾經那樣旺盛飽滿的生命。


 


我等著我的朋友向我告別,這幾乎花了整整一個禮拜的時間。其實她的美麗隻有一天,所有剩餘的時間她都是在向世界告別。她死去的那一天,葉子還是綠的,蓬勃地打開。我突然想到明年,明年她還會回來。是她,將我帶到了陽台上。我幾乎搬到了陽台上,我的書,我的坐墊,我的茶具和帽子。為了坐在陽台上,我買了一把頂在頭上的傘,從此日照無阻,成為陽台上的博士攻讀者。


 


仔細琢磨,陽台上其實內容很豐富,除了花還有鳥。隻是由於我一味的縱容,美麗的鳥兒在我陽台上變得越來越刁鑽。它們不吃發黴過期的麵包,而是和我一樣,隻吃新鮮鬆軟的香噴噴的麵包。我用它們聽不懂的人語罵罵咧咧,卻天天仍盼著它們來。好象一個年老的母親為了要見她的孩子,必須找借口,用誘餌,裝病,才能把遠方的孩子招回來,我用新鮮的麵包,帶果糖的麵包,有大蒜香的麵包來招引美麗的鳥兒。我沒有別的本事了,我自己不漂亮,個子不高,也不會裝鳥叫。對姿色平庸的鳥兒我還尤其殘忍,我不讓它們吃我專門留給美鳥的麵包,我要麽趕快收起來,要麽站在麵包處,以我龐大之軀嚇得鳥兒不能近身。當那五色繽紛絢爛無比的美鳥翩翩而來時,我連忙閃身躲在紗門後麵,生怕我龐大之軀驚走了楚楚動人之物。我好似一個自卑的情人,默默地單相思,將所有的愛建立在對情人的奉獻上,把酸楚留給自己,我隻要能看著我的情人吸食我給它們的愛就完全滿足了。


 


我的美鳥們和農村姑娘一般,穿著大紅大綠的衣裳,在太陽的照射下還爍爍放光。綠林掩映在其身後,一副幽黯深邃的樣子,隻有這鳥兒伶俐小巧豔麗奪目。這樣姣美的鳥兒不多,每當它們飛過,人們便眼前一亮,口中也禁不住嘖嘖讚歎:好亮麗的東西。一大片林子襯一兩隻美鳥,真正是絕配。這鳥知道做作,凡是美人都知道做作,哪怕麵包放得再多,它也不會呼啦一大群壓下來,嚇得麵包主人賞性全無,林子意境全無。它一定隻會來兩隻,分不清是公的還是母的,一模一樣兩隻,拿綠林子當底色,把其他黑的灰的鳥兒壓在色階極下方。然後它們還做幼稚無知狀,謹小慎微地取食,一點風吹草動便能驚豔。我莫名其妙地由此聯想起城市人類,驕傲的黑衣族恐怕沒有想到,黑色正是供大於求的顏色,如螞蟻,如蚊蟲。當人類在地球上形成城市蜂窩之狀時,黑色成了唯一適合的集體顏色,一種廉價、無感官刺激、淹沒個性、沉淪於共性的城市顏色。而這大紅大綠的小小一團顏色呦,在藍天下、綠林裏,好似色彩的精靈,看不夠,賞不完,叫人為它做夢驚魂。


 


我慢慢地打開紗門,一點聲響都沒發出,美鳥卻抬起頭看了看,我衝它們尷尬地微笑,僵在那一個動作之上。一切都凝固了,我的四肢和紗門,我們被那脆弱的美麗給鎖得牢牢的。活著的美麗總是脆弱,讓我預感到悲劇的結局。它會走,會病,會老,會殘疾,美麗會死。我無聲地邁出紗門,光影一動,美鳥騰空而起,向綠色的深淵飛去。一隻烏鴉倏地降落在麵包上方的樹枝上,涎液懸垂,勢不可擋。我揮舞兩個手臂,那黑色的大鳥忿忿地瞥了我一眼,滑向地麵。


 


這便是我的樹林,從一條狹窄的山穀茂密而上,順著一、兩支大枝杈延伸到我的陽台領空。我因為占據了山頭最後一座小小的房子而能夠和這個國家驕傲的中產階級一樣從上往下俯瞰一片鬱鬱蔥蔥。樹林屬於大家,這個國家的每個人都有權利到樹林裏來踐踏。然而沒有人來。地方太小,四周都是私人住宅,絕對談不上景致,加上草木極端豐盛,根本不可能在裏麵安營紮寨、埋鍋造飯什麽的。結果就少了很多樂趣,喜歡野外的人也不來,沒人能光在草裏傻呆著取樂。如果非要有什麽作為的話,我以為就是坐在陽台上聽鳥語。 


 


樹林茂密,看鳥有些費勁,澳洲的鳥有很多都是灰、黑、白色調,不飛到眼前往往不知其蹤跡。顏色不響亮的聲音卻極響亮,要麽刺耳得好象某些民樂器渲染熱鬧時的尖銳,要麽粗啞得跟男人的吆喝差不多。不管是什麽格調的,聽久了就能發現其間的旋律。敢情大家都跟唱山歌似的,男女對答,遙相呼應。這邊要是達達達,那邊就傳來達達切達,沒有落空的。


 


鳥語我至今不能破譯,也很難分得清誰跟誰。但有這麽多鳥聲就是個奢侈,為了這奢侈,我甘受寂寞。我寂寞嗎?在無數個下午的陽光裏,我常常半睡半醒在陽台上,任書被不識中文的風翻得亂七八糟,任鳥聲於耳畔繚繞,十分愜意,有無思無慮,極原始的感受。但這原始的感覺被驚破過好多次了,在疏懶的下午陽光裏,居然會有人表現亢奮。他可能是覺得自己還不夠勤快,他羞於不勤快,在人與自然的鬥爭中他還沒有貢獻到極限。於是他會操起一把沉重的電動除草機,到樹林的邊緣,他家的領地外麵,將自由生長的草整得一展齊。昆蟲和鳥兒聽不到了,嘹亮的電鋸統治了整個世界。那個汗流夾背的男人是驕傲的,他覺得他又做了一點什麽,他不懶,他不是被動地生活在這個世界上,而是積極主動地發揮了他生命的存在效應。 我想西方人有這個征服自然的癮,世界在很大程度上是叫鬼子們給殘害了,連一小片草地他都不放過。


 


我感覺到我內部所有的器官都在怒吼,我希望憤怒能夠變成無數的手腳把那男人扭住,將電鋸搗碎。在轟鳴之中,我臆想了許多個鏡頭,除去那男人,把他那熱情的臉和勤快的胳膊都扭掉。他恐怕是這一帶鄰居中最善良的一個,當我向他滿懷殺機地靠近時,他會抬起那張汗水淋淋的臉憨厚地笑道,嗨,夥計,多好的天啊。於是我會猶豫,到底該不該那樣對待他。轟鳴依舊,我閉著眼忍受,忍受不了時我隻能逃進屋裏,用很大的力氣將門窗狠狠地關上。沉重的關門聲代替了我憤怒的喉嚨,隻有我自己聽得見,勤快的人兒繼續快樂地轟鳴。


 


下午的陽光在快速地移動,終於將轟鳴拖垮。靜寂重新回到山穀,鳥卻不敢言,似乎被轟鳴嚇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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