蟹爪蓮

人生在世,以誠相待足矣。 我對人生充滿希望,但隨遇而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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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雲:嚴寄洲講述八一廠文化大革命(十一)

(2023-01-29 08:30:36) 下一個

桃花源不斷搗亂的樂趣

我最初被關在經濟宿舍的平房時,每日三餐是自己到食堂打飯,有兩個戰士押著。路上碰到人我就亂打招呼,有人害怕,也有人不在乎。我剛開始還不明白怎麽回事,後來才知道有人造謠說我非常壞,還藏著匕首要殺人,所以看押我的新戰士非常緊張,不知道這個反革命到底要幹什麽。我經常故意搗亂。有一天在路上碰到洗印車間的一個女同誌,她母親是蘇聯人,所以她是黃頭發藍眼睛。她同情地問:你打飯了嗎?我故意小聲說:怎麽樣?押我的戰士沒有聽清,忙追問:剛才同你講話的是什麽人?我故意說:是外國人,蘇修。馬上匯報上去,嚴寄洲和蘇修暗暗聯絡,弄得八一廠有關方麵緊張了好一陣子。

關在桃園太無聊了,我就想消遣的方法。我以為我永遠不會再當導演,所以根本不想什麽藝術的事情。到外麵勞動,我撿了個炮彈殼當煙灰缸。允許買一兩毛錢的香煙,我抽煙時就把煙灰缸裏的煙灰搓成細麵。看守不知道是什麽毒藥,還拿去化驗。為了消磨時間,我決定先編一個月的菜譜。因為不能往紙上寫,編了三天,第四天就忘了。我又想了一個點子,設計房子。我過去愛好設計,戰爭年代還設計過千人大禮堂。兒子嚴可該娶媳婦了,我給他設計一套房子,就設計成老北京簡便的民房。一個方案耗費我好幾天。撿點破紙,每天寫交代的紙,都被我利用上,用鉛筆畫了好多圖。看守發現了,左看右看,看不懂,如臨大敵,連夜審問,要我交代是什麽意思?到底什麽意思?一定有名堂。我說:這是房子設計圖,這是門,這是窗戶。問了整整一夜,才算了事。我不斷搗亂,也實在是緣於太苦惱、太無聊,搗亂也是一種樂趣吧。

桃園雖然不是真正的監獄,但一樣戒備森嚴,我的刮胡子刀、菜刀都被他們收走,鎖著,用時才給。牆上原來的幾顆釘子也全拔走了,洗臉毛巾都沒有地方掛。院子裏有舊木箱,我就從木箱上拔幾顆釘子,釘在牆上。我對看守說,你們這麽關心我,我要死就是你們弄死的。我沒有幹壞事,我自己不會死。在那些黑暗的日子裏,我腦子裏老閃著一道亮光,事情總有一天會弄清楚!

 

坐在沙發上讀毛選十二遍

  比起過去關我的黑樓來,桃園裏的日子實在是好過多了。桃園的倉庫裏木匠工具應有盡有,油漆也有,我可以隨便動用。為了讓自己住得更舒服些,我從倉庫翻出來破椅子,腿鋸短,蒙上被套,搬到桃樹下,就成了我的沙發。沒有活幹的時候,我就坐在沙發上看書,比在黑樓裏坐空心磚高級多了。

   不過這與神仙過的日子還有一段距離。說是看書,卻沒有書,隻有四本《毛澤東選集》和一本《毛主席語錄》。要說幹體力活,我是老了,而幹導演,我正年富力強,卻隻能成天翻《毛選》,我真是不甘心啊,但又能有什麽辦法呢?不瞞您說,四本《毛選》我前前後後看了12遍。最後一遍,我專門收集《毛選》裏的主義,找出了好幾百個主義,密密麻麻列在紙上。後來總算恩準我們可以看《人民日報》了,但還是不能看《參考消息》。我不光想知道中國的事情,我也很想知道世界上發生的事情,碰上好看守,我就偷偷要《參考消息》來看。有一次我在外麵勞動,看見垃圾堆上有一張破爛的《參考消息》,乘看守不注意,我像寶貝一樣藏到口袋裏。雖然是一個月前的報紙,我翻來覆去看了好多遍,還舍不得扔掉。

文化大革命後期,我感覺明顯鬆多了,我立刻得寸進尺。我從《毛澤東選集》上看到,毛主席對魯迅評價很高,我就理直氣壯寫報告,派人到我家把我的一套《魯迅全集》拿來,毛主席號召我們學習魯迅,我當然要學習魯迅。這個理由太正當了,看守沒辦法駁我,隻能乖乖照辦。這下我的日子好過多了。過去工作忙,我隻零碎看過魯迅的幾篇文章,沒時間認真通讀。這一下有了這麽多大部頭的書,我高興極了,一天看一段,真舍不得看快,日子長著呢。

陳播申請搬來他家的黑白電視

  關在桃園裏的時間多得泛濫成災。我們兩個犯人整天見麵,可是不讓說話,憋得實在難受。我老想搗點亂,一有點機會我就。抄家抄走我的一些錢,還順手走了我的派克筆和高級手表。我對看守說:你們革命派裏有賊。看守說:幹嘛亂說?”“你們裏麵至少有一個賊。”“我們可以查。上哪兒查去?派克筆和高級手表丟了隻能丟了。

有一天,我想了個點子,不讓說話,下棋總可以吧?下棋可以不用說話。於是我立即行動,找一根鐵鍬把,鋸成一堆圓木片,做成象棋。忙了半天,陳播怕挨訓斥不敢下棋,隻好算了。

  倉庫裏廢木料很多,我們自己再去拉點蜂窩煤,就有燒的了。到時間我們自己做飯,我變著法地琢磨吃,自己給自己改善夥食。大概是出生在江南的緣故吧,我特別饞,老想吃好吃的東西。過去當導演拍片每到一地,我都要把當地最有名的食品吃一遍。在監獄裏我經常精神會餐,仔細回想吃過的美食。碰到對我們比較友好,不橫挑鼻子豎挑眼的看守,我就托他們買點好吃的。有一天,我饞涮羊肉了。五六年沒吃,饞得不行,怎麽也要吃一次。我托同情我們的看守進城買羊肉片,六裏橋買不到,我多給他六分錢,作為來回存自行車的車費,那時存車費一次三分錢。看守給我買回來兩斤羊肉片,給陳播一斤。牛鬼蛇神嘛,當然不能公開吃,隻能偷偷吃,吃得我心情舒暢極了。到下午,陳播遠遠伸出大拇指,表示真好吃。一個星期後,陳播問我還吃不吃?他要請我的客了。我說:今天不吃涮羊肉了,換一樣,要吃炸糕。炸糕我也多少年沒吃了,我知道牛街口上的回民小吃店,那裏的炸糕最好吃,就托看守買了五六個,吃得開心極了。

我們快放出來之前,我又想了一個點子。那時電視在中國還是個稀罕物,我知道陳播家有兩台黑白電視機,一大一小。陳播到蘇聯去帶回來一台,以後又買了一台九吋的。我讓陳播打個報告,說我們聽不到黨中央的聲音,對學習黨的政策不利,希望把電視拿來。看守同意了。那時可不像現在家家都有電視,那時幾乎沒有人家裏有電視,看守成天看著我們也很枯燥,有電視看,對他們來說何樂不為?那時的電視節目白天沒有,隻有到晚上7點以後才有,新聞聯播後有時會放一個電影。雖然是樣板戲《沙家浜》《紅燈記》什麽的,那我也像從地獄到了天堂一樣,看得津津有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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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綠珊瑚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水星98' 的評論 :
那個年代,幸虧還有“參考消息”
綠珊瑚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海風隨意吹' 的評論 :
唯有此種心態才能熬過文革呀。
水星98 回複 悄悄話 我那個時候也最喜歡看參考消息。人民日報那些報紙,我們都當成大糞來看。
海風隨意吹 回複 悄悄話 心態很好,佩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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