蟹爪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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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慶全:老楊,我們都念你

(2024-05-15 20:29:49) 下一個

徐慶全:老楊,我們都念你

 徐慶全 徐慶全與八十年代2024-05-15 

屈指算來,楊繼繩已經八十四歲了。我1997年認識他,2003年他又成為我的同事,一起工作了12年。

20224月我去看他,看到他身體不怎麽好,比兩年前八十壽辰時差好多,心裏特別不能接受。出的門來,不免慨然:“風又飄飄,雨又蕭蕭”,“流光”“紅了櫻桃,綠了芭蕉”,唯獨卻把人拋了。

(老楊在山東龍口買了一個小房子,夏天到那裏讀書寫作。2018年8月9日,我去看他,給他拍的照片

 

此後,我給他打過幾次電話,想去看他,他都回絕了。前兩天,晴姐姐約我,一起去看他。他們電話聯係後,晴姐姐告我,“小羊羔”(這是她對老楊的慣稱)說,算了吧。依然是回絕。我知道,他身體不好,有點帕金森,不願見人。但是,晴姐姐和我,還有我知道的一些老朋友,我們都很念著他。

他是我的研究對象

老楊是我的長輩,是我的同事,更是我研究曆史的對象。

在編輯部,老楊不是一個好相處的同事,卻是我十分敬仰的人。對於一篇稿子發生爭論,他有時會孩子氣地摔門而去。這種爭論,其實論不得對或錯,隻是個人看問題的角度而已。他的舉動,讓我覺得比較好笑。對於有關雜誌社的事情,老楊一點私情都沒有,他得罪人,但他讓被得罪的人無話可說,因為他秉公直言。他毫不留情地批評過我,甚至當麵罵過我,但一直到今天,我都認為,他是個真人,不陰,值得我敬他、念他。

2010年,我開始以當下社會的名人為“索引”,梳理1980/1990年代的思想文化史,老楊就被我列為研究的對象。2012年,我曾寫過一篇文章,專門談老楊和他的書。2015年,我的研究集合成一本書《讓思想飛——我所認識的耆老》出版,老楊這篇沒有被收錄。

我寫老楊的文章,用了“聞人楊繼繩”這個標題。編輯有些不解,我隻好在前邊加了一段話,來解釋“聞人”這兩個字的來曆。

老楊曾跟我說:“過去我幹的是新聞,現在幹的是舊聞。”新聞,是說他幹了30年新聞記者;舊聞,是說他現在成為曆史學者。新聞或舊聞,都是“聞”,我覺得用“聞人”這個詞,更能概括這個人的特征。

而且,我尤其看重他的“舊聞”生涯。因為他的“新聞”是職業,是飯碗;他的“舊聞”是對曆史的自覺,對曆史責任感的體現。

還有,在中國古代典籍中,“聞人”是個複姓,至今在浙江一帶仍有人在用。而這個複姓,據傳源於被孔子殺掉的少正卯。春秋時,魯國大夫少正卯和孔子各自開壇講學,孔子的一些門徒則更願意到少氏壇下聽課。少氏也被眾人稱為“聞人”,讚許其知識淵博、才華出眾、聞名於世。孔子任魯國司寇後,即以“危言亂政”的罪名處死少氏。少氏子孫繼承祖先的達名,以“聞人”為姓。後來典籍中也就有了“聞人”泛指有名氣的人的詞。

老楊言論多多,著作等身,是當之無愧的“有名氣的人”,因而用“聞人”來來概括他,恰如其分。

“舊聞”作品

我與老楊認識,是在19979月間,他還沒有到編輯部來。那時,各家媒體都在為第二年的改革開放20周年紀念活動作選題。在一個小會上,他和我都在。談到如何紀念改革開放20年,他說,他正在寫一本書:《鄧小平時代》。

1998年,上下兩冊《鄧小平時代》推出,立即引起很大反響。以我當年的眼光看,這原因有兩個:第一,這不是所謂史家作品,卻從一個新的視角超越了史家的水平;第二,全書沒有正規史家的套路,大多是他對人物的采訪和記錄,史料充盈,我認為是“一本有用的書”。後來,我問老楊,你說自己作新聞和舊聞,這“舊聞”是不是就從這本書開始的。他點頭稱是。

從這本書後,楊繼繩即開始潛心進行舊聞的采訪。到2003年他和我成為同事後,利用雜誌廣泛聯係老作者的資源,馬不停蹄地進行采訪。我也搞采訪,但與這位六十多歲的人相比,真是汗顏。老楊的采訪,是全麵撒網的采訪。對於一個曆史事件的每個側麵,隻要能找到人,他都要進行采訪。在采訪的基礎上,他將《鄧小平時代》一書進行修訂。在長達五六年的修訂過程中,我有幸多次讀到修訂稿。老楊說,是征求意見;對我來說,則是一個學習的過程。後來,我把研究的方向轉向了八十年代的思想界,這其中就有他的影響。

全書完稿後,老楊將書再次分送幾個好友征求意見。我讀後,對於他序言中論述改革年代的上層脈絡提出了一點看法。我說,你敘述的脈絡非常清楚,如果再有一個形象的詞匯予以總結,或許更好。我提出了一個“雙峰政治”的概念,他非常虛心地接受了。這本書出版後,成為研究改革開放這段曆史的標誌性作品。

在修訂《鄧小平時代》的同時,老楊還在做著另一件事,用他自己的話說,是為自己的父親立一座墓碑。在他的家鄉,當了大官榮歸故裏的,都好為祖先修氣派的墓碑。“我立的墓碑一定要比當大官的更氣派。即使人沒了,這個文字碑還留得住,留在圖書館裏。”

老楊的父親死於1959年,是那場災難中被餓死的人群中的一個。老楊一直保留著清晰的記憶:父親深陷的眼窩,鬆馳的皺紋,幹枯的手,身上每一處凸起的骨骼凹陷的皮。當他從縣城中學趕回家,把從食堂領的3斤大米煮成粥端到床邊,父親已經無力吞咽,他是在刨樹皮時感覺餓得不行、想去買些鹽衝水喝的路上倒下的。滿心懊悔的楊繼繩將水缸挑滿,把地裏已很稀少的野菜刨了些回家,在床邊盡心服侍了三天,沒能留住父親。這是他心中永遠的痛,也是他要搞清楚這段“舊聞”的直接動因

楊繼繩用差不多10年時間,走了十幾個省,收集了上千萬字的資料,訪了上百位當事人,記了10多本當事人的談話記錄,寫成了“墓碑”一書。講的是半個世紀前的三五年間,中國人餓肚皮的往事。

言談無趣的人

我前邊說,作為同事,老楊不是一個好相處的人,還有一個原因,他不好玩,是一個言談無趣的人。他對人有情,但與他聊天則有著萬水千山般的阻隔。

第一,他的鄉音難懂。老楊是湖北浠水人,盡管在京津生活五六十年多了,鄉音基本如舊,聽著費勁。社裏討論個問題,老楊發言倒是挺踴躍,但是他說完以後,人們往往大眼瞪小眼,不明白他說什麽。要麽要他重新複述一遍到兩遍,要麽經過我或者其他人翻譯才能讓大多數人大眼小眼恢複如舊,有恍然大悟狀。弄得老楊挺納悶:我老家人都說我普通話夠好的了,怎麽你們還聽不懂?

第二,是他談話的特點所決定的。他關注點很多,大到對現實對曆史的看法,小到對一篇稿子的具體意見,但他常常要言不煩,不囉嗦。但是,這種說話風格,往往是隻讓你“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隻說精彩結論而依據則條理不夠,遠遠不如讀他的文章來得怡然。

第三,是他的言談毫無幽默感,你跟他再熟,也無法和他開玩笑。他似乎就不懂幽默這個詞,你自己說的熱熱鬧鬧,他卻麵無表情,你不知道他是聽了還是沒聽。

不過,與言談相比,老楊的裝束倒是很有幽默感,甚至有點喜劇色彩。從堂堂的清華畢業,又在國家通訊社工作多年,他仿佛沒有什麽變化,還是樸素的農民裝扮。說得高一點,是上個世紀七八十年代常見的小幹部形象:背著個那種低檔次會議上發的廉價的爛包,穿著疑似於中山裝的休閑裝,卻一點也不低調,進辦公室總是昂首闊步的。

剛和他成為同事時,每每看到他這副裝束,我就情不自禁地偷著樂。有一次他偶爾回頭看見我在樂,竟然一臉無辜地問:有什麽好事?搞得我啼笑皆非,有些不好意思了。

老楊倒是對自己的裝扮從來沒有什麽不好意思。有一年夏天,他興致衝衝地在眾人麵前“曬”自己腳上的新涼鞋:“20塊錢呢,不錯吧?”眾人相視一笑,抿嘴不語。老楊倒難得開心大笑,舒服地掂掂腳,臉上的滿足感溢出,仿佛占了一個大便宜。

不過,相處久了,才明白,老楊這麽無趣,與他成長過程中留下的坎坷印記太深有關。這個出生在湖北農村家庭的人,上中學時父親被饑餓所吞噬,背著這個陰影求學,使他生活中更多的是沉重而非陽光般的歡樂。這也使他以後50多年的工作經曆中,背負的更多是沉重的探究。

這種探究,讓他沉重,讓讀者慶幸。因為他,1949年以來的三段大曆史,有了相對真實的記錄。他的著作,也催促後學繼續沿著他的路子走。

20224月我去看他時,讓他在我淘到的他的一本舊書上簽名,他很難過地跟我說:現在拿筆都有些抖了,寫不動了。我也很難過。他把一些比較貴重的書送給了我,並說:下次你再來看我,你帶個盤來,我把我電腦裏我的著作和資料都拷貝給你,或許將來還有用。你畢竟還年輕嘛。

聽了這話,我更難過。歲月催人老,那個一向昂首挺胸的老楊就這麽被歲月滑過去了!

謹此祝我這位可敬又可愛的同事、長輩健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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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讀 ()評論 (7)
評論
燕麥禾兒 回複 悄悄話 樸素感人的故事。問候珊瑚姐姐。
艾唱 回複 悄悄話 喜歡讀珊瑚親的文字,溫暖感人。問小財寶好:)
菲兒天地 回複 悄悄話 “聽了這話,我更難過。歲月催人老,那個一向昂首挺胸的老楊就這麽被歲月滑過去了!”,感慨,多謝珊瑚姐分享!
hongshankou 回複 悄悄話 對了,山貨郎是萬維網的,和鏡子裏的猴兒的文一摸一樣。這邊是猴,那邊是郎?Who knows
hongshankou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綠珊瑚' 的評論 :

俺是誠心誠意地想知道,沒有其它想法,哈哈哈
綠珊瑚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hongshankou' 的評論 :
紅紅。一直想讚你。你那“裏外都不是人”慫得太好了,神來之筆
hongshankou 回複 悄悄話 問珊瑚姐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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