蟹爪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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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3年出事後被排斥在體製外 ——1983年西安嚴打口述紀實之十一

(2020-11-06 18:16:44) 下一個

83年出事後被排斥在體製外

——1983年西安嚴打口述紀實之十一

                      滌非口述 丫丫整理

 

 

滌非,女,19501122日生。電大班英語老師。西安龍首村黑社會流氓跳舞團夥案。被關押一年多,流氓罪免予起訴。

 

我本來可以自由自在的生活,我可能不想結婚,但從那以後我命運的軌道就改變了。學校沒有開除我,但我不能再教學,因為我是流氓了。分配我到校辦工廠去,我一想工人們更不會理解這件事,他們會整天流氓、流氓的指責我,於是我幹脆辭職了。

 

我最後被歸為龍首村那個跳舞案子,可是和蘇川他們的跳舞案子也聯係著。當時我就是因為經常在這兒跳跳舞,或者在那兒跳跳舞,與蘇川他們都認識。公安局為了拉成大團夥,一會把我算這案子的,一會算那案子的,想放哪兒就放那兒,總之就是為拚湊成一個聳人聽聞的黑社會大流氓集團而費盡心機。

那是1983年的10月份,公安局開始傳訊我,就在西大街那個叫公安局三處的地方。他們說我是跳兩步舞的首發人,然後問:你還參與什麽了?任何時代的年輕人都追求時尚,八十年代初鄧小平打開國門,西風漸進,我們西安開始有錄音機,有鄧麗君,有舞會。記得是一個外號叫狗熊的朋友,從北京學會了兩步舞。回到西安就跟我說,咱們跳二步舞吧。我問兩步舞怎麽跳?他就教我跳。我猜想是他把我交代出來的,否則我們倆之間的對話任何人都不應該知道啊。 公安局的人說,你檢舉吧,你揭發了就沒你什麽事了。咱這個人就是有點江湖義氣不肯揭發別人。

但是宛然揭發我,說我和蘇川有關係。宛然亂揭發別人最後把他自己的命也搭上了。宛然個子不高,圓臉,不漂亮,估計他那個樣子並不討女人喜歡,他媽媽還是市公安局的大夫。還有就是我們這邊的馬季(龍首村案)揭發的厲害,咬著我不放。

在公安三處被詢問時,窗子外麵好多人過來過去的,呀,你看這女的還是個教師,這麽漂亮還是個流氓,哈哈。” 我在那兒坐著,聽著他們在外麵這麽說,有女警察也有男警察,他們對跳舞流氓案裏的女人特別感興趣,都要特地趕過來看看。

我是英語老師,當時正在教著電大班的英語課。我是老三屆初六七級的,曾在興平縣莊鋪公社插過隊。能當上這個英語老師很不容易,我自學英語,努力了多年。學校招英語老師要經過多人多次的篩選,因為我的板書、口語都挺好,我被錄取了。我的人生剛剛開始走上正軌,我那時很滿意自己。

嚴打第一批抓人是在83年的8月份,抓我晚了一點,大概是12月份。一個挺冷的冬夜約12點鍾,我睡得晚,正在宿舍裏備課呢,就聽見警車開進了學校。這時學生們一般都睡覺了,公安局可能考慮白天抓人在學校影響太大了吧。警察敲開我的門,說讓我跟他們走一趟。我啥也沒拿,把衣服一穿就跟他們走。我隻是感覺自己反正沒有犯罪,走就走!

這一去就被直接抓到公安五處(正式監獄)。半夜,我穿著大衣進了關女犯人的大號子,一進去就懵了。那間牢房好像有18平米,兩條大通鋪全睡著女人,從這頭到那頭滿滿地排過去,通鋪上麵也是吊床也是人。房子裏開著長明燈。我沒有帶被子,那炕上也沒有空的地方,我猶豫了一下,鑽進了近處的一個人的被子,真覺得這一切都在做夢,而且是挺新奇的夢。早上的廣播把我的夢驚醒,才弄明白我已經進到牢房裏了。

我們那個號子裏的犯人有四、五個是一貫道,都是老婆。有殺人的還有販毒的,像我們這樣跳舞流氓罪的有四、五個,在外邊時我們互相都認識。有喬梁(也是跳舞犯被抓在男監)的妹妹,喬梁他妹妹一天到晚裝肚子疼,果然有用,沒兩天人家就把她弄出去了。

我經常被提審,共提審六次。我對那個男提審員印象很深:年齡有30多歲,個子高,臉白白的,像個書生。他要挾我想把我定成這個案子的案首,大概因為我是教師比一般女孩老練,口也很剛硬。這個提審員一直要我好好交代,並且每次都說你一交代就可以放了。跳舞我交代了,跳舞算個什麽呀!我說我們大家隻是在一塊跳跳舞聊聊天。他問我有沒有什麽亂七八糟發生關係的事情?我說沒有。其實說起來還真是沒有,簡單得沒什麽可說的。每次提審都這一套。

在五處的監獄裏不論男女都上同一個廁所,隻是放風時間不一樣。我們女號的人在每次放風時,都想辦法在那廁所的牆上寫點字。有次放風看到隔壁關男犯的院子裏,警察正對馬季連打帶踢,其實馬季交代的很多了,他還勸別人該說的都說了吧。看樣子馬季的精神已經崩潰了。

跳舞案的女的長得都比較好,聽說在審訊過程中,她們有的人就色誘警官,或者也正中那警官的下懷,和警官發生關係的結果就是能馬上獲得自由。這些跳舞案的女人本身也沒多大的事情,說大就大說放也可以放,那些警察當然明白。有兩個女的也親口對我講了她們怎樣與警官發生關係的事,她們說那叫什麽單腿”“立鶴什麽的。對這些女的我能理解,她們也是為了早點出去嘛,而且她本身對這個性也不太在乎。但那些審訊女犯人的警官真的就能這麽幹?是因為警察也抗拒不了色誘?可要知道,這正是在所謂的嚴打期間,你們抓了一大群所謂的花案流氓,你們一邊給犯花案的人判死刑,判無期,一邊又自己跟犯人幹花事?我覺得魔鬼都做不到這點,人性怎麽會是這樣的醜惡呢?太不可思議了!

馬豔琴(犯跳舞案被判死刑)跟我不是一個號子,住在隔壁。她40多歲,白白淨淨,五官清秀,但我並不覺得她算多漂亮。我之所以能跟馬豔琴見麵,是因為我們那個女管教,她突然想起來讓我給這些號子裏的人教英語,於是我就能到其它的號子裏串,跟她們都見過麵。馬豔琴被判死刑,主要是揭發交代太多了,她一下就交代了二百多個上她家裏跳舞的人。每天放風的時候她都帶著手銬,到槍斃她的頭一天,馬豔琴在號子裏放聲大哭,我們都能聽得見。她大聲哭著說她後悔揭發了這麽多人,害了那麽多人,最後把自己的命也送了。現在說起來,她那個事大不了就是賣淫,她自己賣淫,還讓她兩個女兒也賣淫,所以她還犯有組織賣淫罪。但是像宛然和馬豔琴,他們就是再供出多少跳舞的事和跳舞的人也不該死吧?那不是死罪呀。馬豔琴賣淫到現在來說算個啥。後來不是把流氓罪也取消了嗎?現在不是還要取消勞教嗎?83年這些人白白送了命。

號子裏還有種人一看就是監獄臉,這種人整天就在地下貓著、蹲著,陰著臉不說話。她和馬豔琴同案,是一位教授夫人,本來生活很優越,當時有四十歲左右,長得不好看,男人看不上她,也沒有什麽事情。這人就是有點怪癖,別人發生關係她喜歡在旁邊看,她最後被判了18年。我還聽說馬豔琴案的案卷就弄了一大厚本,獄警爭相傳著當小說看,恨不得先睹為快,那裏邊有許多交代的細節。

一天我心血來潮,脫得一絲不掛,在號子裏的大炕上跳舞,我說回歸大自然啦。當然號子裏全都是女人,但這夥女人把我檢舉了,從此管教不再讓我上英語課了。

號子裏有人被釋放事先是有征兆的:如果誰突然被大家都討厭,別人都罵她的時候,這個人就該出去了。我當時感覺挺奇怪的,本來與大家關係好好的,怎麽突然間這個也罵我那個也罵我。不久獄警打開監牢的門叫多少、多少號出來!我聽見後把自己的東西一收拾就跑了出來。 

就這樣我被關了五個月後免予刑事起訴,當庭釋放。我接到那張流氓罪免予起訴的判決書時,非常生氣,把它撕得紛紛碎。我的所謂流氓罪是什麽呢?就是跳兩步舞,而兩步舞就是貼麵舞,貼麵舞就是流氓舞,這樣劃上了等號。還有一個罪名是留在跳舞的地方睡覺,可我們又沒有發生性關係這算什麽呢?比如說那火車上不是也男女都關在一個包間裏嗎?

83年這個事情過去三十年了,一些人被槍斃,死了的死了。我們剩下的好多人被排斥在體製外。我本來可以自由自在的生活,我可能不想結婚,但從那以後我命運的軌道就改變了。學校沒有開除我,但我不能再教學,因為我是流氓了。分配我到校辦工廠去,我一想工人們更不會理解這件事,他們會整天流氓、流氓的指責我,於是我幹脆辭職了。

辭職後自己想幹點事情很難。在家裏呆著也不行,我媽是個小學教師,一是嫌我給她丟人了,一是整天嘮叨嫌我不結婚。那時候我已經三十四、五了,挺空虛的。因為我的英語還可以,談過一個美國人,如果結了婚就要到美國去,可我感覺自己好像不能適應異域的生活。還有一個香港的商人,他給我把手續都辦好了,他很喜歡我,我對他卻沒有愛,我想要是跟他到香港去,必轉道廣州,起碼得住一夜,要上床怎麽辦?我本來隻是想把他作為一個跳板的,思來想去,廣州這一關過不去就到不了香港,所以最後我還是放棄了。這樣又回到我小孩他爸這裏,我16歲時他就追求我。他因為追我的時間太長了,我又是很不容易被人征服的,他就強下手,把我強奸了。無奈我才跟了他。我也說服自己:他人能幹,長得也帥,是複轉軍人,在工廠當廠長,而且他有那麽一小套房子,我得先有個地方住呀。不久我生了孩子,經濟上確實很難,要養活孩子,我就織毛衣掙錢。老公有一段時間做生意賠了,我跟他共同負債,幫他還債,要債的打打、殺殺找上門來,我的孩子都不敢在家裏放。這幾十年生活過得很不容易。

我老公現在去世四年半了。說實話這一輩子老公對我確實不錯,他挺嬌慣我,他死以前我沒倒過垃圾、沒洗過碗、沒買過菜什麽活兒都沒做過。可我心裏頭對他不愛,我沒有和他領結婚證,過了這麽多年無愛無性的生活。如果不是有83年的事,我會選一個我愛的人,但83年這個事讓我自信心沒有了,工作沒了。比如本來人家挺喜歡你的,但是一看得養著你,人家就嚇得退縮了。所以83年這個事扭曲了我生活的道路,我的婚事,我的一輩子。我跟老公很多年不同床,他平時不說什麽,但有時候也和別人發牢騷,說有老婆就跟沒老婆一樣。自從有了孩子我一門心思都在孩子身上,如果他願意跟誰我不管,不會嫉妒也不會跟蹤,我也不想讓人家白活了,反正也沒有結婚,也沒有權利要求人家。但是他也太愛孩子了,對這個家很負責任。他在西藏當過兵,在西藏時間長了對心髒有影響,他落下一個胃噴門痙攣的毛病,後來才知道實際上是心髒的毛病。他這個人從來不想麻煩我,他在大房睡覺,我在小房睡。那天晚上我睡得晚,正在客廳裏看報,聽見他在嘔吐,他經常是一口吃不好就吐,我覺得這次要比平常嚴重,我就過去照顧他,給他拿痰盂倒些水吃藥什麽的,他說你走吧沒事。但他還在吐,我就說去醫院吧,他不去。我老公還是死於貧困,他一想到去醫院,萬一檢查出是胃癌,我們就會傾家蕩產,他害怕。一點多鍾時我正要上床時,就聽見撲通一聲,我趕忙過去,見他橫躺在地上,我急得捶他的胸,對著嘴做人工呼吸,這時他就隻有出的氣了。我想說對不起,我平常從來沒有像個女人一樣拉著他的手說,你對我很重要,這樣溫存的話從來沒有過,而且這麽多年跟他不同居,太對不起他了,這個遺憾真的沒有機會彌補了。“120”來了以後說是大麵積心梗,他們問我不要往醫院拉了吧

老公沒讓我伺候他一天,他全是為我著想。我傷心地在床上躺了很長時間,早上起來後,我看見那麽一大堆碗沒人洗,鍋裏的麵湯還在那放著,過去我們家沒有麵湯,我老公他愛喝麵湯,我的眼淚一直在流。我兒子特別愛爸爸,那時才21歲。兒子對我挺體貼的,有個兒子還是最大的安慰。現在我自己拿著一千多塊錢過日子,兒子大了不經常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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