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瑪麗與我(八)

(2010-02-21 12:58:30) 下一個

 

瑪麗與我

(八)

    南加州,情人節過後就是春天,上帝為相愛的人們營造著情調,讓所有的色彩在此刻綻放出來,門前庭後,柳絲榆莢,花飛花落。我們宿舍樓旁邊,大片大片地盛開著金紅色的君子蘭,這種花曾在中國價值連城,一株高達萬元,對當年每月薪資幾十塊錢的百姓來講,瞅一眼都覺得尊貴無比。我看著它們漫坡漫野,如此不羈地亂開著,頓時覺得所謂的尊貴味同嚼蠟,孤單蒼白,是人為製造的俗耐,哪裏比得上這種親近得可以把臉貼上去的隨便和美麗。

    然而,上帝卻忽略了他的瑪麗,這個如此虔誠信奉他的子民,像一朵見不到光的花兒似地日漸枯萎著。

    日子終究還是要過,瑪麗不再打電話麻煩修女,變得寡言也更加愛吃巧克力。她每天一包接著一包地吃,就像有些男人一根一根不停地抽香煙,隨之身體肥胖開來。諸位想必看過富態的陳文茜主持節目吧,文茜小姐也酷愛巧克力,隻是控製每天隻吃一顆,吃的時候是她一日裏最美妙的時刻。瑪麗不要自製,我看著她身上鼓迸出來顫顫暄軟的肉,心下可惜。

    一天,突然烏雲密布,下起了狂飆大雨,還有風呼呼地吹,這在陽光普照的南加州是極少見的。暴雨從中午下到了晚上,因為沒有雨具,我被困在係裏,回不了宿舍。最後實在等不及了,日裔教授Nakamura借給我一個裝膠片的大片盤蓋子,多少管點兒用,我就頂在頭上往宿舍狂跑,鞋子踩在水裏,濺起水花,沒過多久,就全身濕透。天沉沉地黑,我跑到離宿舍樓還差100米左右,不小心和一個人撞了個滿懷,咣當一下子他滑倒在地,摔了個馬趴,嚇得我趕緊將他扶起,一看是工程係的學生沃特,沒等我說對不起,他爬起來就接著往前跑,神色有點兒怪異,眼光躲閃,也沒跟我說一句話。

    我覺得很詫異,站在雨裏看著他遠去的身影。沃特和我非常熟悉,他從得克薩斯州來,工程係的研究生,也和我們住在同一棟宿舍樓裏。沃特隔三差五地要到我和瑪麗的房間來聊天,可是我根本聽不懂他帶有濃重德州口音的英語。他人很內向,個頭不高,長得有點兒萎縮,一個肩膀高,一個肩膀低,感覺頓頓地,比較孤僻。別人都說他喜歡我,經常邀我出去喝咖啡或參加什麽活動,我每次都很為難。由於我不太懂美國的文化,不知道明確地拒絕是不是很無禮,去也不是,不去也不是,絞盡腦汁推三阻四。瑪麗很敏感,一下子就看了出來。

    她問我:“你喜歡沃特嗎?”

    “你什麽意思?什麽樣的喜歡?”

    “就是你對他感興趣嗎?”

   “男女方麵的興趣?哦,絕沒有。”

    “那就一定不能去!”瑪麗斬釘截鐵地說。

    於是我牢牢地記住瑪麗的話,絕不能去喝免費的咖啡。不過當然,大家彼此還是朋友,所以我很納悶,沃特今天被我撞倒了,卻沒和我說一句話,平時他都是迫不及待地追上我來。

    想不明白就不想了,我三兩步跑上樓,看見房門半掩,推門進去就大喊“瑪麗,我成落湯雞了……”。

    沒有人應,卻見瑪麗光著身子躺在床上,臉部似笑非笑,一條毯子半遮著小腹,真是怪怪的,又不到睡覺的時間。當時我也顧不上多想,趕緊拿了浴巾就去衝熱水澡,換上幹衣服。

    待回到房間,看見瑪麗還是那樣躺著,突然有種不祥的感覺襲上心來,我站在屋子中央,審視著她,好像發生了什麽事情,直覺告訴我一定是的。

    “瑪麗……”我很冷靜地。

    她沒說話。

    “發生事情了,對不對?”過了好一會兒,我又問。

    “是我自己願意的…….”她突然莫名其妙地喃喃地嘟囔……

    “願意什麽?”我突然感到了窒息。

 

    她不答。

    “願意什麽???”我提高了聲音,自己覺得音調都變了。

    她還是不答。

    我覺得就快要哭了出來,走上前去,抓起毯子蓋住她赤裸的全身。

    “告訴我他是誰?”

    “我不知道。”

    “什麽不知道?他是誰?”我大聲地。

    “沒有問。”她聲音小得幾乎聽不見。

    我當時腦子一片空白,靈魂好像都飛走了,我不敢往下想,不敢想細節,覺得屋子開始旋轉起來。窒息,喘不過氣,我打開門跑了出去。

    樓外依然大雨如注,我傻子一樣走進雨裏,滿臉流的不知是雨水還是淚水。

    我不知該怎麽辦,不知道應不應該去告訴別人或者去報警,但理智上心裏有一個聲音在提醒自己,瑪麗有選擇的權利,她是一個完整意義上的人,這是她本能的意願。

    ……

    後來瑪麗主動提起這件事,很平靜地講述,那天她也是淋了雨,所以去洗澡,回屋可能沒有把門關嚴,覺得有人進屋,以為是我回來了,待聽見沉重的呼吸聲,知道了是個男人。她說當時兩個人就這樣站在那裏,有一段距離,那人一步也沒有向前走,而是她自己主動朝他走了過去。他開始撫摸她,很輕柔地,愛惜地……,沒有暴力,她感覺美好……,就是這樣,從頭至尾她和他什麽都沒有說。

    我沉默地聽,內心掙紮地閉上眼睛,試圖去理解,去感同身受,分不清這到底是一種欣喜還是一種悲哀,然而我體會的是,悲哀的欣喜。

    瑪麗要求我保守這個秘密,我說當然。

    過後不久,我突然想起下大雨那天沃特奇怪的眼神,加上後來再也不見他的影子,冥冥中感覺難道會是他?這個疑問到今天都埋在我的心中。

    ……

    這件事情過後,我心裏總是覺得抑鬱,瑪麗也變得越來越不愛說話,我們的交談少了,但是心裏的距離好像拉近了一大步,彼此的在乎不再是源於客氣。

    有天課間,我匆匆跑回宿舍尋忘記帶的書,推開屋門,見瑪麗木然坐在床前,我驚訝地問為何不去上課?她輕輕地答不想去。我有了不好的感覺,就說與其你這樣浪費時間,不如跟我去上課吧,看電影。她乖乖就跟著我站了起來。

    我酷愛看電影,選擇來美讀書,徹底滿足了這個難以遏製的欲望,僅這一點,我就永不言悔。係裏在好萊塢擁有一個全美國最大的電影資料館,應有盡有,讀研究所的那幾年,我幾乎沒有一天不看電影,上課看,下課也看;白天看,晚上也看;校內校外。過去隻能在世界電影史上讀到的影片記載,竟一一全部親眼目睹了 -- 好比法國新浪潮僅有的幾隻拷貝, Alain Resnais 的 "Last Year at Marienbad" , Jean-Luc Godard 的 "Alphaville" , 意大利的寫實作品,法斯賓德,黑澤明,德沙雷 瑞等等等等,每部一看完,就被教授要求寫報告,盡管好受,但也折磨,看到想看不敢再看,壓力重重。

我領著瑪麗進入大放映室,暗黃的燈光下,找了邊上的位子坐下,很多同學轉過臉來看她,目光詫異,還好瑪麗看不見。那天的放映遲遲不開始,卻越來越多的人走了進來,黑壓壓地亂頭簇動,因為我們在等一部重要的片子,前蘇聯的早期影片《戰艦波將金號》。此影片是導演:謝爾蓋愛森斯坦( Sergei Eisenstein ) 1925 年的作品,在世界電影史上占有極重要的地位,蒙太奇的手法在影片中的運用把電影藝術推向了一個高峰。

我讓瑪麗耐下心等,並給她大致講述了電影的背景。幾個關係近的同學走過來打招呼,我給他們彼此介紹認識,瑪麗有點兒靦腆木衲,但看得出心裏是歡喜的。

    回到宿舍我們從俄國電影聊到俄國小說,瑪麗說過去曾讀過托爾斯泰的《戰爭與和平》,《安娜卡列尼娜》等,知道的不多。她說話時情緒還是沉沉的。

    ……

    春季學期開始,瑪麗遞過一本軟紙皮的書,讓我念給她聽,我接過來正反麵翻了翻,是屠格涅夫《羅亭》的英譯本。問怎麽有時間讀小說?她答選了一門俄羅斯文學課。我說我給你講這個故事吧,那些長長的英文名字我讀不利落,瑪麗說,名字是俄文。

    幾天後,有人推車送來了成堆的大盲書,都是複製的俄國小說,瑪麗著魔似地價日沉潛在裏麵,好似文革中我讀翻譯小說時的那種癡迷,可能和她當時的心境有關。一天深夜我忙完功課已經兩三點鍾,瑪麗還在窗前讀書,我就蒙頭先睡了,早晨睜開眼睛,她還原封不動地坐在那裏,像是一塊捏好的石膏。我起身走過去,從背後抱住她的肩膀,誰也沒說話。

    晚上,她突然告訴我想轉專業,去讀俄國文學的博士學位,我說你瘋了,不是什麽人都可以進法學院的,更重要的是看你能不能從法學院的正門再走出來。她默不作聲。

    ……

    “俄國文學很獨特,與其他歐洲各國小說風格相差很遠,”瑪麗那幾天張口閉口就是這個話題,“為什麽它這麽吸引人呢?”

    “很複雜,連幅員遼闊,寒冷,苦難,粗燥,都是原因之一,早期沒人把俄國文學看在眼裏,英法視他們為二等公民。”我躺在床上,雙手交叉放在頭下,閉著眼睛跟她瞎聊。

    “嗯,我找不準怎麽來表達它的震懾力 …… , ” 她蹙著眉。

 

    “ 粗獷,野,蕭瑟堅硬的壓抑,這個寫實的整體基調,是它深沉的魅力所在。 ”

    “ 對,那感覺,描寫歡快的片斷讀來心也是沉的。 ” 她聲音有點兒激動。“教授要求每人挑一個作家來寫,你說選誰。”

    “如果是我,我選普希金。偉大的詩人,盡管他小說隻寫了幾個中短篇,沒有托爾斯泰,陀斯妥耶夫等等那麽恢宏, 30 幾歲就決鬥死了,但他是裏程碑,從他開始了真正的俄國文學。”

    “樺樹,我很驚訝在中國還能受這麽好的教育,聽說中國很落後,你居然知道這麽多。”

    瑪麗的話讓我覺得刺耳,那時我特別敏感愛國,現在想來不可思議,盡管她說的不算是壞話,我已經不以為然了。我說:“嗬嗬,別忘了蘇聯是中共的老大哥,俄羅斯文學在 20 世紀初就介紹到中國,我上一代的人,受很深俄國的影響,有俄國情結,對這些俄國作家和作品更都是耳熟能詳。反而是大多數的美國人對中國一無所知。”

    瑪麗吃驚地使勁兒點著頭。

    ……

    現在回想起,那就是我們的最後一次長談。不久,我陪尼克布郎教授去中國講課,離開了一段時間,返美後我抽簽不中,被迫搬離宿舍。後來我還常去探望瑪麗,她也會來係裏找我,然後在北校園喝杯咖啡,聊一聊。直到我出去做論文,繁忙無比,彼此就失去了聯絡。回校後我到法學院找她,秘書說瑪麗已經畢業了。

    90 初年的一個清晨,電話鈴聲響起,我還在睡覺,閉著眼摸到床頭的電話。

    “喂,是樺樹嗎? ” 那邊響起個女子的聲音。

    “我是,請問哪位?”

    “我是露絲,學院通知你去意大利參加世界第一屆學生電影節,代表 UCLA 和美國。”

 

    我愣了一下,代表美國?心想可我是外國學生呀,而且已經畢業了。

    “還有誰去?”我問。

    “ Alexander Payne 。”

    “怎麽去?”

    “今天到學校來拿機票和有關的材料。”

    ……

    到學校找不到停車位,我隻好把車停在很遠,從校園的這一頭要走到那一頭,足足費了我半個小時。走到北校園的圖書館時,看見前麵一個大胖女子柱著個白棍子,知道是個盲人。突然我有種熟悉地感覺,就加緊腳步小跑地追上。

    “瑪麗,”我試探地叫。

    前麵的胖子停住腳步,凝神諦聽。

    “ 瑪麗,是你嗎? ” 我又叫了一聲。

    她轉過身來,棍子扔在地上,兩臂張開。

    “奧,樺樹。”我們抱在一起,她搖晃著我,我的身體陷在暄軟中。

    我問你不是畢業了嗎?她答又回來念俄羅斯文學的博士學位。我鬆開她,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真棒,瑪麗。”我非常吃驚她的執著。

    “我在 PBS 看了你的電影,看了兩次。”她興奮地告訴我,“我還去跟他們要你的電話號碼,可是你搬家了。”

    那就是我們的最後一次相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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