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瑪麗與我(三)

(2010-01-02 13:22:31) 下一個
瑪麗與我(三)

樺樹

我們宿舍樓斜穿過Hilgard大街,有一座小小的天主教堂,每天傍晚聽到教堂的鍾聲響起,就讓我回想起幼時讀翻譯小說常看到的描寫,有了身臨其境的感覺,尤其是在秋天裏。 瑪麗每周都要去這個教堂做禮拜,如果沒有別的教友陪伴,她就會請我拉著她去。我好奇心強,喜歡看不同的事物,神父嘟嘟囔囔說什麽沒聽懂,就一張張教徒的臉望過去,如果見到長相特殊或生動的麵孔,我的目光就多停留一秒。可能有個修女專門照顧瑪麗,每隔兩天瑪麗都要給這個Sister打電話,比打給她媽媽的電話多多了,什麽大事小事都訴說,非常不可思議。

瑪麗雖單純,但依舊充滿著神秘感,似乎永遠不能觸摸到她的內心,我總在想為什麽,結論還是由於她無眼睛之故。 我們生活裏新結識人,你瞟一下兒他的眼睛,就能八九不離十地做出判斷,皆因眼神直通心底。人常說的眸子不能言其正,意思就是歹人眼裏出不了正氣,而溫和的眼神,較容易使他人放鬆心智。我看不見瑪麗的眼睛,就找不到感覺;瑪麗看不見別人的眼睛,就不必為他人的目光而活,這點上她比我幸運,她擁有更多精神上的自由。我常常看見瑪麗獨自一人坐在那裏不出聲地微笑,沉浸在思想中,一坐就是兩三個小時,不動窩,如果換成是我坐著,大家肯定會覺得有毛病。

當瑪麗心情愉快的時候,她一定會坐在床邊,雙腿搭拉在床護欄上前後地晃,手裏抱著袋巧克力,大包的,一塊接著一塊地吃,邊吃邊樂,直到全部吃完;情緒低落時,她也是拿著巧克力吃,不過雙腳放在地上,神情頹唐。她讀書很努力也十分不容易,比如說,她的每一本科教書,都要被送出去翻譯製作成盲書,盲書很大很沉,四寸厚,不翻開的平麵積就像一台十八九寸的手提電腦那麽大,而且一本普通的書翻成盲書就變成了好幾本。 隔三差五,就會有人會推車來一大摞盲書,堆在屋裏小山一樣的高。另外每天有一位名叫茱莉女學生會來宿舍給她念書,瑪麗縮肩坐在椅子上,神情專注地聽,手指像彈琴似地在腿上搭拉拉地敲,敲的樣子又好像是不耐煩。

經過了一段磨合,瑪麗和我的相處逐漸融洽,我的英文口語也長進迅速。我十分忙碌,在宿舍的時間很少,晚上回來時已經累得半死,盡管我很不習慣屋子如此的髒亂,進屋後需要一跳一跳地找落腳的地方,但因實在沒時間清理,也就視而不見了。不過我心裏每天都在發誓,下個周末一定要做大掃除。

在屋裏,我最怕的事情和瑪麗最怕的事情不同,我怕睡覺時開燈,但凡有一點光亮都無法睡,我就如實告訴瑪麗,她很痛快地說沒問題,對盲人來講,盡管也許他們有光感,但差別不大。

我們的房間在二樓,窗外是植物係的巨大花園,很深也很漂亮,外麵看不見樓上屋裏的情況,所以天氣不冷的時候,我們熄滅了燈,不拉窗簾並留一扇開著的窗戶。瑪麗每天晚上洗完澡,都會很奇怪地站在屋子中間,光著身子,沉思默想一會兒,有時還幽幽地哼著歌。 開始我很不習慣,就把臉轉朝著牆,閉眼入夢。

那一夜,是十五月圓之時,我閉燈躺在床上,看見高高的月亮柔和明亮,光從窗外流瀉進屋裏,幹淨的清明。窗外樹木婆娑,我心靜如水。扭過臉,又看見瑪麗裸露地站在黑暗裏,柔軟的長發披落肩頭,月光灑在她的臉上,蒼白的輪廓,長長微顫的睫毛,十分美麗。她的皮膚雪白,乳房豐腴飽滿,腰肢不似那種中國男人喜歡的小細柳腰,也不似當下流行的排骨瘦,而是均勻寬厚,大腿修長壯碩,像極了文藝複興時拉斐爾畫中的那些聖經裏的女人。我原本以為那畫筆下的女人都是誇張,現時裏不會有人長得那麽完美,而此時此刻親眼目視著凝神的瑪麗,就好像佛羅倫薩街頭一座佇立的漢白玉塑像。我驚在那裏,大氣不敢出,心跳急促,美得不忍再看,我輕輕地把毯子拉上額頭,遮住了眼睛。

突然,我腦海裏浮現出美國超市裏又大又漂亮的紅蘋果,來美國之前我見過的都是半青不紅但有點兒酸甜好吃的小國光。於是,我偷偷在毯子下麵樂了。

瑪麗不在乎燈光,但她很在乎聲響,尤其是睡覺的時候。

那時沒有電腦,我又沒完沒了地要寫paper,需要打字,而且大多是在晚上。我用打字機不熟練,還經常打錯,花去了很多的時間。有天深夜,我正在打一篇第二天要交的文章,可能是聽著實在太煩了,瑪麗從床上一躍而起,摸摸索索地走到我桌前,說:“樺樹,你念我來打怎麽樣?”

隻見她特別利落地摸到一張白紙,卷入打字機,然後開始打,手指速度之快,我念完一句,她就已經打完了一句,從頭到尾,十幾分鍾的時間。

最後,她對我說:“第一段第六行的第十三個詞,convey我打錯了一個字母,是e不是i,你幫我找到,改過來”。

我趕緊找回去一看,真的是那樣,我佩服死她了。

然而,就在我們和睦相處的日子裏,突然爆發了一件彼此誰也沒想到的大衝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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