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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我哥哥的三個朋友

(2008-06-02 20:04:35) 下一個
                                                         五位齋裏的神奇
                                                                              ----記我哥哥的三個朋友
                                             
                                                                樺樹

        最近我在五位齋遇到一件神奇的事情,每一想起就覺得恍惚得不可思議。不過此事一扯就很久遠,我就算長話短說你們也要有點耐心讀下去。

        幾年來,我常到五味齋潛水, 但甚少舉手發言,偶爾興致所至,我就隨手塗幾筆。終於有一天,我心血來潮鼓起勇氣跟著陌生人潘湧閑聊,哪想到居然引來了一群潛水的魚。我看著這些大的小的花的黑的淘氣的靦腆的還有凶巴巴的魚都抬起頭來換氣,真是又驚又歎。我本以為身處大洋彼岸,又是虛擬空間,加之我寫字格外小心,絕不會有人知曉文章裏提及的人物時間地點。我按發送鍵前檢查了又檢查,除了提到我哥去了上海空四軍,我姐小學是大隊長以外,沒有暴露任何人的任何隱私。然而,我還是錯了。這些不用氧氣就潛水的魚兒太聰明了,他們不僅對我寫的內容比我還要了解,甚至有些人就是當年從我家門前走過的花兒與少年。

        所以當看見一個K26s的帖子,問你哥是k4的?我躊躇了一下沒回答,想還是趕緊閉嘴為好。後來偶然有一天我又看到這個寡言的網名,並讀到他留給潘湧的貼子。貼子裏的話讓我突然莫名地感動而且覺得幾分熟悉,我讀到了久違的陌生人之間的在意和真誠,讀到了我埋在心底裏的記憶;我仿佛又看見了我哥哥的幾個大朋友,他們曾經就是用這種口吻對我說話,溫暖了我少年時代孤寂的心靈。

        我偶爾出生在一個現在看來很荒謬的年代。如果我早生幾年或晚生幾年,想必命運一定會好點兒,說不準今天也能像各位一樣成為一個學理科有用的人。其實我幼年時遇到的最大麻煩不是生活的艱難而是不能正常上學,這使我父母萬分擔憂。父親孤身帶著我四處漂泊,有一天他放在案前一本古文觀止和一本荀子,然後翻到《勸學》,說你就從這篇背起吧,道理都在裏麵。又說如果你能把古文觀止都默寫下來,不上學也行。後來我媽來了,一看我每天如此懶散荒廢就急了。於是,我被偷偷地一個人送回了北京。

        我還清楚地記得,那是初春的季節,我趴在火車窗邊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中國北方光禿禿的大地,它向後倒退著,又倒退著。。。再仔細凝神看去,禿山禿嶺竟青青地泛出了星星點點的綠,春意轉眼就要盎然,然而我的心底卻布滿了灰暗。火車嗚嗚地哭著進了北京站,一個陌生的叔叔舉牌接到我。他先給我改了一個新的名字,然後把我安排住在部隊的一個院裏,接著還給我買了食堂的飯票。下午,他帶著我到鄰近的一個中學去聯係入學,待我們走到校長辦公室時,叔叔讓我等在走廊外麵,他獨自進去。開始,我隻聽見和叔叔說話的是個女人的聲音,但說的什麽聽不清楚。漸漸地,聲音越來越大,我屏住呼吸,明白地聽見了每一句話。 總之,那個老師一再重複的意思就是學校絕對不能接收我這個外地轉來的學生,因為那年的高中生都是考上的,一共隻有兩個班,如果接收我是很不公平的,還說我年齡也太小,跟不上。我聽見陌生叔叔一再地懇求,可是女老師態度堅硬。於是我竟自走進辦公室,對叔叔說我們走吧。然後我轉過頭抬起眼睛,正好迎對著這個女教師的目光,我心頭一震,從沒見過這麽灼人的眼睛。我們倆對視了有三秒鍾,她突然溫和地說,你明天早上來上課吧。 此人就是大名鼎鼎的國家特級教師沙福敏。從此,我這個孤僻怪異的孩子,就變成了她最鍾愛的學生。事後,叔叔鬆了口氣對我說,盡量少說話,不能告訴任何人你是從哪裏來的。我生來有潔癖,喜歡幹淨做人,當時這種偷偷摸摸的感覺徹底地傷了我的自尊心。那天起,我就決定一句話也不再說了。

        於是我性格變得日漸憂鬱。當年我也和西岸一樣讀雨果的《九三年》;事實上又何止是《九三年》,當時歐洲文學史上能找到的所有作品,我都熟讀了一遍又一遍。青春期的我憧憬精神的高貴,至死追求冥冥想象中的靈犀。越不說話,我就越沒和人對話的願望,覺得他們也不會知道我在想些什麽。後來,我養成了自己跟自己說話的壞毛病。 放暑假回家,我姐姐也探親回家,每次我上廁所,她就躲在洗手間門外聽。我一出來,她就問我你在和誰說話?我說沒人。我姐馬上多事婆地告訴我媽,她倆都是行醫的,心驚肉跳地生怕我得了精神病。好不容易,我哥哥複員回到北京,父母終於放下點心來,覺得至少他可以看著我不做出格的事兒。哪曉得,我哥的女朋友是從杭州當的兵,轉業不能進京,當年想要有北京戶口十分困難。我哥為了追尋他那偉大的愛情,毅然決然地決定離開北京去杭州。臨走前,他怔怔地看著我,突然覺得有點內疚。他歎了口氣掏出一張紙條,說上麵有他北京三個好朋友的名字地址和電話,其中兩人藍陽和狐靈是我認識的,還有一個叫雷子,如果我有事隨時可以和他們聯絡。我說謝謝不要,不必耽心我。

藍陽

        我哥的這三個朋友裏,我最早認識藍陽,那時我還是個不到十歲的小女孩。有一年我哥哥從部隊回京探親,他帶藍陽來看望正好從湖北農場回到北京的媽媽和我。我哥介紹說,這就是我的小妹妹,於是藍陽就隨口稱呼我小妹。我見到藍陽的第一眼就感覺到了他的特別,言談舉止間有形容不出的人格魅力。他文革前是老高中的,比我哥大,我哥說朋友們都喜歡聚在藍陽旁邊,因為他有思想,他走到哪裏大家全都聽他的。那天我媽媽有別的事情,囑咐我們三人去食堂吃飯。他們兩個神氣地走在前麵,我磨磨蹭蹭地拉了一段距離跟在後麵。我們才走出樓門口時還陽光普照,可突然間電閃雷鳴,北京特有的雷陣暴雨說來就來。我哥大叫快跑,自己就跟範跑跑一樣撒開了丫子;藍陽轉過身等著我,然後拉著我的手跟在我哥後麵也飛奔起來。不過我們還是被淋成了落湯雞,藍陽一邊笑一邊幫我揩掉滿臉的雨水。

        等我再一次見到藍陽已經是好幾年後的事了。那是我即將高中畢業的一個日子,我獨自一人卷縮在我的小屋裏讀書。突然聽見輕輕的敲門聲,我頓時一驚,從沒有人會來我的小屋。我輕手輕腳地走到門口,低聲問:“誰?”“小妹嗎?我是藍陽。”我打開門,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們兩個呆呆地互看著對方,他突然說:“我的天,你長這麽大了!”我問他怎麽找來的?他說我哥走後他就一直等我去找他,可是沒等到。他最近到杭州出差,才從我哥那裏得到我的地址,因為沒有電話,就竟自試著找來了。我說你再晚來兩天就錯過了,我馬上就要去農村插隊。他張開嘴,半晌沒說話。最後說,那我送你去。

        他送我去延慶插隊的那天我們折騰了一整天。清晨他就來幫我把行李打好,然後我們從德勝門長途汽車站出發,坐了差不多3個小時的汽車翻過八達嶺到了延慶縣城。下車後我先去排隊買到了最後一班到後城的汽車,途經白河堡。匆匆扒了幾口飯,我們又去趕車。等到了白河堡公社時已經是黃昏時分。我去報到,公社的人說我被分在後坑大隊,村裏來接我的人上午就來了,可現在不知哪裏耍去了。不過他又說,接的人牽來的毛驢就拴在外麵的電線杆上,你可以把行李放在毛驢上自己先走,不然天太晚了,這裏離後坑還有9裏山路,要過條白河,還要翻一座大梁(就是大山的意思)。我說可是我不認路啊。那人回答,毛驢認路。

        於是藍陽和我就跟著毛驢上路了。到了那時候我才明白了我來到的是個什麽地方。冬天的深山裏,氣溫鄹降,白河堡正好處在赤城以內的關口,所以疾風凜冽。藍陽邊走邊和我談話。他問了許多問題,包括生活讀書之類的。我也問很多問題,我幾乎每問一個問題他都會詫異地看著我。後來他說,真沒想到,你讀的書比我多得多,真不懂你的小腦袋裏怎麽會想那麽多複雜的東西。那天我說的話,比我兩年加起來還要多。

        後坑終於到了,顧名思義,就是綿綿大山群中的一個坑,裏麵共住有8戶人家,加上我們新來的知青,就有9家,添了些許的熱鬧。屆時已經夜色降臨,伸手不見五指。藍陽卻說他現在就要趕回白河堡,這樣才能趕上一天一班明天清晨6點的公共汽車。我默默地點點頭。他拿出鋼筆在我軍用書包的裏層布上寫下了他的電話號碼,說以免我弄丟了。最後他看我半天,說:“真讓人不放心”。

        一年零10個月後,公社通知我被北京的一家單位看中,讓我那年的12月10號早晨8點去單位大門口報到。 報到的前一天,我隻背了個書包,書包裏有我的檔案,兩本書和一點兒錢就進城了。上車下車擠車等車坐車,好不容易到了北京。我茫茫然地走在大街上,看著黑灰色接踵擦肩的人群,表情暗淡的一張張素臉。這熱鬧又淒冷的北京冬天,突然讓我感到一陣眩暈。我趕緊找了個台階坐下,茫然依舊。我問自己上哪兒去呢?又能上哪兒去呢?這個生我養我教我美好與醜陋的我最熟悉的城市裏,居然沒有我落腳的地方。

        最後我決定先去吃點東西,增加熱量。如果記得不錯,我是到慶豐包子鋪喝了碗粥吃了二兩包子。接著又去了西單的電報大樓給我父母發了一封電報,告訴他們我回北京了,一切都好不要擔心。我向來都是報喜不報憂的。我當時很想在電報大樓裏麵的長椅上休息片刻,可是人聲太嘈雜,使我這個剛從寂靜無人的深山裏出來的人忍受不了。於是我又在長安街上沿著昏黃的路燈無目地地走著,走到天安門,又折返回來,腦海裏空然一片。夜終於深了,長安街上唯一亮燈的就是西單的電報大樓,我坐在它外麵的是台階上,越來越感到寒冷,直到冷得哆嗦了起來。我翻開書包,突然看見藍陽寫在我書包上的電話號碼,烏黑的墨跡已經暈開。我從小個性倔強,從不願給別人找麻煩,我也沒想過要去找人幫忙。可是當時我太冷了,覺得眼淚掉下來都馬上會結成冰珠。終於,我忍不住給藍陽撥了電話。

        藍陽夜裏接到我的電話,吃驚地半天說不出話來。他問我現在在哪裏?我說在西單。他於是在電話那頭嚷嚷起來:“你站在那裏別動,哪兒也別去,就站在那兒!聽到沒有,我馬上就來。”其實他住得很遠,在和平裏,當時末班車已經快下班,他隻能騎車來接我。我能站著不動嗎,我的雙腳凍得生疼,又累又渴,倒是不太困。我數著秒針等,等也等不來,時間漫長難熬,就好像過了一百年。終於,我看到遠遠地有人瘋一樣地騎車過來,黑影越來越大,我想就是藍陽了。他找到我二話不說就是一頓亂罵,什麽笨蛋啊廢物啊,小小年紀那麽驕傲幹嗎?還說我媽說我驕傲,我有你驕傲嗎?他騎車騎得滿身大汗,頭上都冒著縷縷的白煙,隻見那白煙在黑暗裏冉冉升起。他整個一個胡言亂語,意思根本不對前言不搭後語地亂連著。他從後座上拿下來一件軍大衣給我穿上,越罵越氣,一抬腳就衝著台階狠狠踢了過去。我上牙打下牙瑟瑟發抖,可還是忍不住被逗樂了,我想他腳踢得一定很痛。

        我們深更半夜回到他家把他媽媽也驚動起來。藍陽拿暖水瓶在個塑料盆裏到了些熱水,說你泡泡腳吧。然後又跟他媽說,小妹今晚就跟你睡。於是我就跟他媽媽一個床睡了半夜。早晨天不亮隱隱聽見外麵廚房有鍋盆的碰撞聲音,我一個激靈爬起,藍陽媽媽又拽我躺下,說不要理,等會我叫你。

        吃早餐時他們全家人集體批評我。藍陽說你哥臨走時拜托過我照顧你,我就是你大哥,我家就是你家。

        從那以後,我們變成了無話不談的好朋友。他連他家庭父母和他女朋友經曆的悲慘事情都詳細地告訴了我。

        77年底左右,全國通知可以考大學,當時我正在外地出差,也匆匆趕回北京報名。到北京的當天中午,大門口傳達室就打電話來說有人找,讓我下去。我跑出去一看是藍陽,以為出了什麽事情。他說著急找我找不到,騎了一個半小時車來就是要告我一定要去考大學,不管說什麽都要去考。我說我報名了,他一下子舒了口氣,說那好,那我趕緊回去上班了。又說,你再等我會兒。幾分鍾後,他手裏拿著一根雪糕回來並遞給我,然後衝我擺擺手一溜煙就騎車不見了。

        一個月後,他考上了南京大學,我考上了人民大學。


狐靈

盡管我跟狐靈認識比藍陽稍晚,但至今為止,我家人和他家人都保持著密切的關係。因為巧之又巧狐靈的妹妹和我姐姐曾在一起當兵,她們倆是最要好的朋友。

第一次去狐靈家是我哥哥帶我去的;第二次去狐靈家是我姐姐帶我去的。第三次就是我自個兒去的。

談起狐靈,我文筆的功力就顯得太不夠用。他多姿多彩,真是個非常特殊的人物。

狐靈個頭一米八五,剃個小平頭,利利落落,精精神神,一見人開口先笑。我總在想,如果他是個女的,那會是個難得的公關人才。 我認識他有三十多年了,可他樣子基本沒變,永遠的二十八。狐靈可真是聰敏絕頂,能言善道,且心地極為善良。不管他自己的日子過得多麽潦倒,他也每天樂觀向上,隨時隨刻地努力幫助他人。這就是我曾提到過的當年的幹部子弟家庭每天灌輸的奉獻精神。 說得形象點兒:如果他一無所有隻剩一條褲子,隻要我說要,他就會毫不猶豫地脫下來。其實我也樂於助人,但如果我隻有一條褲子,那肯定隻穿在自己身上,誰要也不給!所以較之狐靈,我這種俗人永遠達不到純粹,至多也就是誠心誠意力所能及地做點好事。 嚴格意義上說,這條褲子可不是五十步和百步的差別,而是天上地下。

狐靈渾身上下每一個細胞裏都充滿了強烈的優越感。我每次讀潘湧的文章,狐靈的形象就活靈活現地蹦了出來。狐靈口才絕對一流,上至天文,下至地理,沒有他不知曉的事情。中國大陸剛開始發行股票時,還不能在網上操作,他就能每天把股票的各種曲線圖清清楚楚地用手繪出來。真是和潘湧有得一拚。狐靈特別喜歡讀書讀報,他每天讀三四十份報紙,內容過目不忘。在過去沒有互聯網和穀歌的年代裏,我如有任何不知道或不清楚的事情,打一通電話給他統統解決。所以我總戲稱他就是我的百科全書。不過,我也最怕給狐靈打電話,因為隻要他一接起來,就講個沒完沒了,四五個小時都不稀罕,無論我怎麽暗示明示都沒用,有時我逼不得以幹脆啪的一下就把電話掛斷,他也不生氣。和他在一起,沒有冷場沉默的時候,他一個人就能頂一百個人的熱鬧。

狐靈一家人都待我非常好。當年他妹妹在外地當兵,家裏隻有父母和他。他父親是個厚道的山東人,待人真心誠意,恨不得每次把最好的東西都掏出來給你,這點像極了我的父母,所以我跟他爸爸媽媽聊天無拘無束。狐靈不叫我小妹,而是跟著我哥哥姐姐那樣稱呼我的小名。我生出來後父母給我取了個特沒勁的小名,叫小姑娘。他們每次都把“姑”字音發得很短,“娘”字又發四聲,外人乍一聽總以為我叫“小亮”。有一個禮拜天下午我去狐靈家,剛走進單元的門洞,就迎麵碰見了他家對門的老太太。 老太太見到我特熱情地拉住我的手說:“呦,亮亮來了。”我哭笑不得,隻能說:“是啊,奶奶好。”這下子我可不幹了,屢次嚴肅地通知各位無論是誰都隻許稱呼我的尊姓大名。我姐姐還比較識相,她了解我表麵上看著挺乖實際骨子裏可是個不按牌理出牌的,若惹急了也會像五味齋的耳順一樣發雞爪瘋。所以她後來不管何時何地都連名帶姓地叫我,我爸我媽在家聽著總覺得太過正式了。而狐靈睜著眼睛十三點就是不往心裏去。上星期我托我姐打電話向他詢問個事兒,他居然還對我姐說:“告訴小姑娘別害怕,有我呢!” 我每次讀潘湧的文章都樂壞了;我每次聽狐靈說這些話也樂壞了。我的個性再不好對他也隻能是沒脾氣。

狐靈人前人後免得麻煩幹脆就說他是我哥,其實他比我哥可對我要好。不過有時他很煩,特愛管我的閑事。上大學時很多女生把頭發燙得卷卷的,他就鄭重其事地對我說:“你可別剪你的長辮子啊,你梳辮子好看。”我在北京工作的地點離他家不遠,他幾乎每個星期六下班路過我單位都會在大門口等我,然後帶我去他家改善夥食。狐靈很會燒菜,尤其會做大碗口那麽大的餡餅,他知道我愛吃就常常做。 現在我也努力做大餡餅,可是屢次實驗都不成功,我最多隻能做小碗口那麽大的。 他去買我最喜歡吃的活魚,養在洗衣服的大木盆裏遊來遊去,等我一來就提溜起來殺掉。

夏天的某個星期五午休剛過,《新觀察》雜誌社的一個約摸四十多歲石姓編輯十萬火急地找上門來,他約我寫一篇八千字的特急稿子,還說隔天清晨就要發稿。盡管那件具體事件分配到我管,可我這不樂意就婉言推辭。石編輯懇求說大家差不多都是在這行混飯的,不是萬不得已絕不會來叨擾。 他大訴苦水說上級要求下期發刊一定要有此內容,不然麻煩就大了。當時我一個十幾歲的晚輩當然不能再說什麽,隻好勉為其難地應承下來。我一夜未眠好不容易把稿子寫好又謄抄清楚,完稿時早已到了清晨上班的時間。那天我的部主任和我有一個月前就預訂好的外出工作,盡管我困得要命可也無法請假。車子途經王府井我先把稿子給編輯部送去,然後繼續前往工作地點。那天我困得就像一個傻子,滿心思裏裝的隻有我那張木頭小床。好不容易熬到結束,汽車開到單位大門口時卻看見了狐靈蹲在自行車旁邊等我。我趕緊下車對他說我要睡覺不要去他家晚飯。他看著滿臉疲憊的我笑著說:“完了,明天不能洗衣服了。下星期再洗,衣服上都是魚的土腥味兒。”

我寫到這兒心裏隱隱感到好受的疼,我運氣真不錯能碰見這些好人。估計這年頭有的人都不會相信我說的這些事兒。 其實人與人之間沒了情這個字還剩什麽?每天任你穿什麽香奈爾提什麽路易威登開什麽法拉利還不是如同行屍走肉。 那麽自私壞心眼兒和侮辱他人有那麽享受嗎?你即使贏了或多得點兒就怎麽著了?算了,我還是別離題了。

我出國後第一次回北京是84年。我有個台灣女同學很想跟我來中國看看,我說沒問題就把她帶來了。我姐姐給我們借了個朋友的單元房,我清掃了一下,鋪了個白桌布,看著還挺不錯。我的同學台灣長大沒受過北京冬天的幹冷所以很快就生病了。我讓她吃了藥在屋裏躺著睡覺,我出去辦點事情。臨走前我囑咐誰來也別開門,她說一定。沒想到狐靈就來了。

狐靈在外麵敲門,女孩在裏麵不開,她說我不在,讓他等會兒再來。可是狐靈偏偏不走,可找到機會施展他的口才勸說那個女孩把門打開。 他從如何認識我哥他妹妹如何認識我姐的曆史長河說起,把我們所有的秘密都抖摟了個一幹二淨。後來這兩人居然越聊越投機,狐靈告人家該吃什麽藥,要喝多少水,天南地北,地北天南。就這樣他站在冰冷的樓道裏,不停地嗬著冰涼的雙手移動著凍疼的雙腳,大聲地,不方便地隔著防盜鐵門和另一層木門跟台灣女孩聊了兩個多小時。若不是我及時地趕回,估計兩個人都快陷入熱戀了。後來台灣同學對我說你們大陸人可真好,真熱情啊!!!

然而,令我難過的是狐靈人這麽好這麽聰明可是運氣卻很差。 我去年底母親過世回北京,心情特別悲戚,有幾天把自己關在屋裏不吃不喝吃了鎮靜劑昏睡。我姐姐有點耽心打電話硬是把我叫醒,還非讓我去她家吃餃子。在她家我看見了一條北京電視台的新聞,說暖氣費漲價有人付不起被關進了派出所。我說怎麽會有這種事情?我姐說,可不是,狐靈就被關進去了。啊,我大吃一驚,問為什麽。我姐說狐靈身體不好辦了病退,幾乎就沒有收入。他父親過世後留給他一套房子,可是他卻付不出暖氣費,所以被關了兩天。我聽完登時急了說我要去幫他,我姐說他死要麵子不願讓任何人知道,而且她們幾經把他救出來了。


雷子

要詳細描述我哥的第三個好朋友雷子,這對我的挑戰可太大了。 我絞盡腦汁,枯坐半日,無論如何也寫不滿一行字。因為,盡管我哥給我留下了他的名字地址和電話,可我從來沒去找過他,從來沒有見過他,也從來就不認識他。

不過,我卻斷斷續續地從我哥藍陽和狐靈那裏反複聽到他的名字30多年,所以多少能夠虛擬地給他畫個模樣。就好比我想象中的西岸像古希臘英雄Achilles;西城像鄰家高中的懂事男孩;牢頭是一隻會憋著嗓子說話一跳一跳走路的卡通黑涼鞋;老禿筆則是風流倜儻哼著小調每天盼著抱美人的唐伯虎;耳順當然是我自己;上次辱罵我的那個叫什麽來著?雅億,對,她就是個每天叫著上帝名字做壞事的老巫婆;墩子實在太帥,沉魚落雁都不夠比喻。哈哈,我這下子就像傻冒範跑跑一樣把五味齋的上下左右全開罪了。 想象想象,別上火,也許張冠李戴,隻是想像而已。

雷子是我哥哥他們那夥戰友裏最小的一個,不過智商卻最高。 我從來都相信年輕就是美,就是聰明,就好比我的老朽腦袋永遠比不過聰明的丫丫。 但是雷子內向,不善言語和表現自己。他既不像我哥那麽顯擺,也不像狐靈那麽呱噪,當然也不具備藍陽的領袖氣質。我估摸著就是那種別人抬頭吆喝著看路,他賣力低頭拉車的無怨無悔大眼睛毛驢兒。反正聽說他和潘湧一樣是極少數出息的部隊大院幹部子弟,上了比潘湧還著名的北京大學,好像還是研究生,後來又出國去了加拿大。

聽我哥他們有時聊起雷子就笑,說他這年紀了還特喜歡在電腦上打遊戲,一打就是三天三夜,不眠不休。這讓我想起了我所尊敬的著名哲學學者勞思光,這位七八十歲的老先生經常彎著腰費勁地慢慢走過馬路,然後一頭鑽進十幾歲小孩子們的電玩店去打小蜜蜂,要多可愛有多可愛。我從來就敬佩那種思想複雜深刻而心智明淨單純的人,也深信要想成功就需要具備這樣的人格特質。所以,聽起來這個雷子挺對我的胃口。其餘的我就不知道了。

為感謝k26s給潘湧的短短留言引起了我的回憶,我決定回答他對我提出的問題。我在五味齋隻告訴他一句我哥哥曾在上海虹橋和江灣機場當兵。萬萬沒想到他回帖說:“我是你哥哥非常要好朋友,你哥哥叫aaa ,原名bbb ,筆名 ccc。”我看完後嚇得半死,手腳冰涼,半天隻回了一句蠢帖:“可我沒承認呀”。

事後我越想越頭皮發麻,覺得這是不是所謂的“人肉搜索”?可我既不是範跑跑也沒罵政府沒高跟鞋踩死小貓也沒有逼人自殺怎麽會搜索到我?不過連我哥的曾用名筆名他都知道,那肯定也知道我的,萬一他知道我的信用卡號碼和密碼。。。。。。啊--------,不能再往下想了。

於是,我打電話給我姐姐說了情況並讓她立刻就打電話給狐靈,問是否他們有朋友在美國。狐靈說估計這人很可能就是雷子。於是,我星期一就在五味齋大廳裏吆喝:

“請問k26s在嗎?”

“在,什麽事?”他冒出水麵。

“你是北大畢業的嗎?”我假裝底氣特足。

“你人肉搜索查到我的底兒了。”他好像也被嚇著了,嗬嗬。

“你是雷子!!!”我使勁兒大聲說。

“!!!”他更使勁兒地跺了三下。

這就是我在五味齋的奇遇。如果k26s沒有偶爾浮出來冒泡,這輩子也就不會有這篇我生命中一些經曆的記錄。在此感謝五味齋,感謝k26s。

剩下我沒寫完的有關杭子的部分,就拜托k26s代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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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群思 回複 悄悄話 好看,喚起俺少年不知愁的回憶。
huangshang 回複 悄悄話 神奇, 精彩
cheng1616 回複 悄悄話 太精彩了,多謝,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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