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堆孩子的媽的博客

想起什麽就寫下來吧,不需講究什麽形式。
正文

天井裏的童年(下)

(2008-02-28 12:59:39) 下一個
        都說年輕人愛幻想,老年人愛回憶。我現在又愛幻想又愛回憶,睡不著覺的時候,過去的往事一幕一幕地浮現在腦海裏,揮之不去。做白日夢的時候愛幻想,幻想將來要做這個要做那個,要去這裏要去那裏。看來,我還沒老,但已不再年輕。

        小時候去的地方多,經曆的事情也多,本來已經寫了《我在嘉興讀小學》,可還是覺得對嘉興沒有寫夠,就又寫《天井裏的童年》,不寫還好,一開了頭就像打開了記憶的閘門,那些“從來也不需想起,永遠也不會忘記”的情景穿越時空,躍然眼前。我想幹脆就把它們都寫出來吧,讓電腦幫我記著不是更好麽,人腦總有一天會失靈的。寫下來,是為了給自己留紀念,不隻是為了讓人看,如果您喜歡,我很高興與您分享我童年的快樂,如果您嫌我嘮叨,趕緊跑開還來得及。說心裏話,老寫些陳芝麻爛穀子連我自己都不好意思了。還有,《天井裏的童年(上)》貼出後,收到了一些網友的評論和留言,但卻發現有人把“天井”和“水井”混為一談了,“天井”是方言,就是院子的意思,是指四周建有房屋或圍牆的空地,當然,有的天井裏也有一口水井。

        我在外婆家住了大約一年半的時間,住在當年的中山路328號。中山路兩邊有很多高大的梧桐樹,樹下是人們夏天乘涼的好地方。嘉興的夏天很熱,那年月既沒有電扇更沒有空調,酷暑之夜,人們幹脆把床板、竹塌擺在街邊,再點燃一盤蚊香,手搖蒲扇,露天而眠。南方的夏日難熬,冬天更不好過,不象北方冬日裏家家都有暖氣或生爐子,即使外麵滴水成冰,室內總是春意融融的。我記得那年冬天我的耳朵上、腳趾上和手上都長了凍瘡,又癢又疼。

        剛到外婆家最不適應的是沒有廁所,大便小便都要用馬桶。馬桶有兩種,一種是端的,一種是拎的。端的比較高級,外邊和蓋子上有雕出的花紋,邊也比較寬,坐上去不硌屁股,但倒起來比較吃力。拎的那種就簡單多了,像一般的木桶,隻不過形狀有點像鼓,多個蓋子多個鐵拎把兒而已。馬桶通常放在家中比較隱蔽的地方,如衣櫃邊上的牆角落裏,門的背後,床腳等地方。我剛到外婆家的時候極不習慣,隻要房間有人,我就是憋得兩條腿擰成了麻花也不肯上馬桶,而當地人竟能一邊上馬桶一邊聊天,隻要是一家人,男女也不忌諱,鄰居之間也無所謂,到誰家串門時想方便了就在人家方便,很自然很隨意。到了晚上,家家戶戶都把馬桶放在馬路邊上,第二天淩晨,鄉下的收糞車就來倒馬桶了,他們把糞便倒進收糞車,然後把馬桶象征性地刷一下放回原處,當然不會刷得很幹淨,因此,刷馬桶便成了主婦們每天早上必做的第一件事情。我每天就是在這“唰唰唰唰--------,唰唰唰唰--------”的聲響中起床的。

       南方的人文景觀和風土人情與北方的很不相同,房屋建築、店鋪格局、年節習俗、生活方式、飲食習慣等都不一樣。一切都是那麽古樸,那麽自然。隻有一坐天主教堂,它告訴人們這裏曾接受過外來的文化,教堂是光緒年間一個意大利傳教士建的。有趣的是,教堂頂上長了一棵小樹苗,可能是哪隻鳥把樹種子銜到了磚縫裏。我路過那裏總喜歡抬頭看那棵樹,不知它會不會越長越大。

        那時候在嘉興還能見到很多挑擔子的營生,“雞毛換草紙”便是其中的一種。挑擔人高喊著:“雞毛--------換草紙!”如果誰家有殺雞攢下的雞毛,根據份量和質量就可以換到一刀或兩刀草紙,一刀約有一寸厚一疊。我猜想他們收雞毛可能是拿去做雞毛撣子吧,草紙是自家產的,很粗糙,能清楚看到裏麵沒打碎的草梗和草葉,更不要提衛不衛生了。“騸公雞”又是一種挑擔營生。一般來講春末夏初的時候,雞仔長到了兩三個月大,是母雞,自然被留下來生蛋,是公雞,就花兩毛錢請人給騸了,養到過年宰來吃。據說騸過的公雞肉質細嫩,味道鮮美。挑擔人走街串巷,遇到生意便放下擔子,從挑筐裏取出“手術器材”,抓住主人遞過來的小公雞,動作嫻熟地在某個部位切一小口,用鉤子鉤出兩個小蛋蛋,即小公雞的睾丸。很多小孩不敢看,可我每次都是從頭看到尾。騸過的公雞不再會打鳴,雞冠也不會再長大,頭也不會再高昂地仰起,隻會長得肥肥胖胖的。我不知道中國曆史上是先有給太監去勢的技術,還是先有給公雞騸蛋的技術。

        還有一種是挑著擔子賣麥芽糖的,嘉興話叫“jing 糖或qing糖”,哪位明白人知道那個字怎麽寫請告訴我一下,先謝謝了。賣糖人搖著潑浪鼓在街上邁著方步,後麵跟著一群讒嘴的孩子,沒錢沒關係,廢銅、酒瓶、牙膏皮都可以拿去換糖。糖是整塊的,像一張大麵餅一樣,攤放在擔子一頭兒蓋筐子的木板上,賣糖人左手持一鐵片,右手持一小錘,將糖敲下一小塊遞給換糖的孩子,孩子會說:“太少了,再饒一點。”圍著的孩子也會跟著幫腔:“再饒一點,再饒一點。”賣糖人就會再敲一下,讓換糖的孩子覺得揀了便宜,滿意而去。那時候還常常能見到銅錢,女孩子踢的毽子都是用銅錢做的,不少小孩就拿舊銅錢換糖,我也換過,現在想想很可惜,即使不是康熙、雍正、乾隆的,也應該是同治、光緒、宣統的吧,至少不會是假的。有件事情說出來很丟人:我有一把銅鑰匙,是我北京的家門鑰匙,當年爸媽下放河南“五、七”幹校時,把我托付給我小時候的保姆,可我還是喜歡把那鑰匙掛在脖子上,以為很快會回家。後來我也被接去了河南,一年後又被送到了嘉興,我不知道我什麽時候能回北京的家,所以一直把鑰匙存在我的“寶貝”盒裏,可到了嘉興我才感到,我一時半會兒是回不了北京了,有一天鬼使神差的,我從我的“寶貝”盒裏拿出那把銅鑰匙,換了好大的一塊麥芽糖。糖吃完之後我後悔了,怕以後回了北京進不了家門,但事實上,我以後再也沒有回過那個家..............。

        在外婆家的一年多時間裏,我爸我媽分別從河南“五七幹校”來看過我。記得我媽來看我的時候是夏天。媽是直接從幹校趕來的,趁著在車站換車的空當,媽跑到附近的新華書店,想給我買些可讀的書,可是書店裏除了《毛澤東選集》和《毛主席語錄》外,幾乎沒有其他圖書,好不容易才勉強挑出了三本,一本是《講給少先隊員聽》,一本是帶劇照的劇本《革命現代京劇紅燈記》,還一本全是劇照,《革命現代芭蕾舞劇紅色娘子軍劇照》。第一本是“文革”前的少兒讀物,不知怎麽在書店的角落裏擱著,可能是“漏網之魚”吧,讓我媽給淘了出來。關於兩本樣板戲,我後來曾向我媽問起過,媽記憶猶新地說:“唉,當時就想給你買幾本書,可那時候哪兒有啊。跑了幾家書店,就那劇本還有點故事情節和彩色照片兒,就買了。” 媽隻有幾天的假,看看我和外婆就要趕回幹校,臨走前,媽帶我來到前篇裏提到的那家雜貨店,買了鉛筆、小刀、橡皮等足夠的文具。好吃的零食、點心讓我隨便挑,指什麽買什麽,買了整整一盒子。媽走後我舍不得吃,把盒子放在床邊的窗台上,每天打開看一看,一次就取出一丁點兒來解讒。有一天我放學回來,把盒子打開一看,天啊,裏麵密密麻麻爬滿了螞蟻...................。

        那三本書成了我的寶貝,不知讀了多少遍。特別是那本《講給少先隊員聽》,是一首長篇敘事詩,講的是兩個美國黑孩子,如何在資本主義國家受盡苦難,過著暗無天日的苦難生活。有幾句我還記得:“.............小木屋裏黑,老鼠特別多,它抓我,它咬我,昨天它就咬了謝利的小耳朵。................. 媽媽做工還沒回家,可憐辛苦了一天的她,隻能給我買一塊蛋糕,給謝利帶回一個蘋果。” 我當時無論如何也不明白,窮人家應該是連粥都喝不上的,怎麽他們還吃蛋糕和蘋果?

         我爸來看我的時候是冬天,帶我去了一趟上海,看望了我在上海的大伯、二伯和堂哥堂姐們。在上海南京路的報攤上,我興奮地看到有賣《紅小兵》雜誌的。那時一些雜誌社和出版社經過“整頓”,已恢複了發行,在短時間內出版了一批少兒讀物。我和我爸走了很多家報攤才湊齊了每一期的《紅小兵》雜誌。我爸還給我買了很多小人書,內容當然是極左的,完全是以階級鬥爭為綱,絕對的革命化。小人書講的要麽是抓台灣特務的,要麽是老地主如何破壞生產的,再有就是英雄故事,雷鋒、黃繼光、董存瑞、邱少雲、劉英俊、麥賢得、歐陽海、劉胡蘭、金訓華、劉文學、龍梅和玉榮............。回來後,我把小人書編上號,整齊地放在一個長方形的藥盒子裏,每天放了學就抱著盒子到天井裏開“圖書館”,小朋友們羨慕地圍著我,小心地巴結著我,我那叫一個得意喲!我敢說他們的小人書統統加在一起也沒我一個人的多。

        外婆一直是和我二舅一家住在一起的,二舅是有名的大夫,專攻結核病,不知救了多少人,可那時卻被辦了學習班,根本不讓回家,所以我從到了外婆家就沒見過二舅,家裏除了外婆隻有二舅媽,再就是我小表姐真光姐姐了,真光姐姐那時不到二十歲,因身體不好沒有去插隊落戶。我的大表姐和表哥已經下了鄉,在一個叫塘匯的地方,平時也不回來。一到周末,我就盼著在郊區教書的小舅回來,小舅一回來準會帶我和小表姐去看電影,還會講故事、說笑話,領著天井裏的一堆孩子玩兒遊戲。有一次暑假,我七姨的兩個女兒小紅和小勤從安吉來外婆家玩,小舅就帶著我們一大群孩子在天井裏跳舞,我們一人手拿一頂草帽當鬥笠,邊唱邊跳:“萬泉河水清又清,我編鬥笠送紅軍,軍愛民來民擁軍,軍民團結打敵人,打敵人...................。”小舅是個文藝骨幹、能歌善舞,性格特別開朗。如今都七十多歲了還在嘉興某老年合唱隊裏當指揮。周末我盼著他回來,但我也有點怕他回來,因為他一回來就要檢查我的作業,抓住我什麽毛病還會狠狠批評我一頓。外婆和舅媽也都很疼我,我去了幾個月就把我養得白白胖胖的,媽說我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胖起來的,哈哈,到現在也減不下去。

        暑假的時候,小舅把我帶到我表哥表姐下鄉的地方去體驗生活,一住就是一個來月,“雙搶”的時候,我天天跟著農民一起下水田插秧,在大田裏割稻,背著背簍打豬草、割兔草,還跟著鄉下孩子去給隊裏放牛............。鄉下孩子夏天都打赤腳,我也學著把鞋脫了,烈日把大地烤得滾燙滾燙的,我每走幾步就要跳進路邊的草叢裏讓腳涼一涼,但過了幾天就習慣了,光著小腳丫子滿世界跑。鄉下的孩子對我很友善,放牛時他們教我怎樣爬上牛背,帶我到河浜裏洗澡,還把他們割的草塞進我的背簍。他們聽說我是北京孩子,都圍著我想跟我玩,我就在村頭大樹底下教他們北京孩子玩的遊戲,有一個遊戲是這樣玩的:兩個人手拉手做起一個“拱門”,其他人排成一行,做“拱門”的兩個人和排成一行的人一問一答:

“買蒜嘞!”

“什麽蒜?”

“青皮蘿卜紫皮蒜。”

“什麽膏?”

“馬皮膏。”

“高幾丈?”

“高三丈。”

“三丈幾?”

“三丈三。請你們小孩兒快快鑽!”

     然後,排成一排的人一個接一個從“拱門”中鑽過去。“拱門”就說:“一網不撈魚,二網不撈魚,三網撈一個小尾巴尾巴尾巴尾巴..............魚。”   說到“魚”字時雙手向下一撈,就“撈”住一個鑽洞的小孩兒。然後再怎麽“處理”這條撈到的“魚”我實在想不起來了。誰還記得?

        說到嘉興就不能不提一下南湖。南湖是浙江三大名湖之一,與杭州西湖、紹興東湖齊名。中國人都知道南湖,知道南湖是因為湖上有一條革命的“紅船”,很多人是通過“紅船”認識了南湖,然後才知道了“煙雨樓”的。那時候去南湖不要門票,但上紅船參觀要收五分錢,並要求脫鞋。我第一次登上“紅船”也是懷著無限崇拜無限敬仰的心情的。當講解員指著一張小小的棕梆床說:“這就是我們敬愛的領袖毛主席當年休息的地方。”時,我看著那張床覺得有些怪怪的,心想毛主席怎麽也跟我們一樣晚上要睡覺的呀。在我心裏,毛主席他老人家是神不是人。南湖還有一樣好東西,那就是南湖菱。南湖是國家的,南湖菱當然也是國家的,所以南湖菱上市的時候隻有國營商店才有的賣,而且要排隊。外婆差小表姐去排隊買回了幾斤,回來將菱放到水裏,浮在上麵的是嫩的,沉在盆底的是老的,嫩的吃個鮮,老的用來頓肉,燒菜。

       離開嘉興後我又去了東北大連。以後曾回過嘉興三次,是七三年、八一年和二000年。七三年回去的時候跟文菊、文玉還有淑勤去照相館照了像,一直保存在影集裏。八一年回去的時候林家和戴家已經搬出了天井,國家把房子歸還給了二舅。那次我曾去找過淑勤,她家沒人在家。她也來過,偏偏我又出去了。文菊文玉家沒有地址,隻得做罷。與文菊在街上相遇,卻互相沒有認出來,過程是這樣:我和二舅在路上走著,對麵走來的一個二十歲多歲的姑娘和二舅打招呼,二舅停下來跟她笑哈哈的說了幾句話,還指著我對她說:“這是我外甥女,在北京讀大學,暑假來這裏玩。” 我對她笑笑,她也對我笑笑,就各走各的路了。然後二舅告訴我,她是從天井裏搬走的林家二女兒。待我恍然大悟急忙回頭尋找時,早已不見了她的身影。我當時隻以為她是二舅的什麽街坊或病人,我猜她也沒有想到會碰上我,把我當成了二舅眾多親戚中的一個什麽沒見過的人,而二舅當時也忘了我們曾是一起遊戲的夥伴兒。我們就這樣擦肩而過了。  

        2000年帶著孩子們再回嘉興時,老屋早已不複存在,兒時所熟悉的店鋪也不見了蹤影。沒變的隻有那個老教堂,老教堂頂上的那棵樹長大了很多很多...............

[ 打印 ]
閱讀 ()評論 (0)
評論
目前還沒有任何評論
登錄後才可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