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淡微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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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風淺草園佛學隨筆之六祖與神秀的雙簧

(2008-06-25 18:45:50) 下一個


    這篇文字是以前寫的,好像是在談六祖的時候想起來就寫了,然後估計沒什麽人有興趣,就放在那裏沒發。前兩天看到有朋友拿這段兒說事兒,想起過去人們的一些誤解,就翻出來,希望能澄清一些事情。


  在一篇舊文字裏提到過六祖與神秀爭位的故事,為神秀多說了幾句,有些給神秀正名的味道。有朋友質疑,大意說,雖然都是佛門中人,卻也還生活在紅塵之中,未必沒有爭權奪利之心。有這樣的想法,自然是人之常情,不過,從人之常情的角度考量政治人物,一般來說可以透過現象看清楚本質,往往雖不中亦不遠矣,但當你用來考量真正的科學家哲學家等等會把自己的思維情感寄托到世俗世界之外的人時,就常常有所偏差了。畢竟,在我們這個世界上,也還是有些人能夠免俗,能夠不為名利所傾,不為女色所迷的——林子大了什麽鳥都有,既然世界上有那麽多敗類我們不覺得奇怪,為什麽就不能也有些出類拔萃迥然出塵的人呢?:)
  六祖與神秀的故事,大概是被某些自作聰明的文人偏向宣傳的久了,大家也就忘了去求證真相,而習慣於以訛傳訛卻不自知。故事裏,六祖是弱勢個體,神秀是既得利益集團的頭麵人物,結果是以掌握真理的六祖自我放逐多年以後平反,神秀繼續得享高位為終。然而,正如很多人糊塗的,這事到底是路線之爭,還是權利之爭,似乎也說不太清楚——估計大部分人更喜歡並希望是權力之爭吧。
  這個故事,是典型的被人為變形的古代故事之一。  
  當然,其實,我們記憶裏的大多數事情,都是被變形或者被忽悠的。而一個人成長學習的過程,就應該是個對過去被灌輸的內容去偽存真,去粗取精,盡量去接近或回到真實的過程。所以,抓住一個概念一定認為自己就是真理的人,不懂得反思的人的說法,一般我是不肯信的,因為他們不明白一個很簡單的道理,就是很多事都是變化的,很多道理都是會發展的。當然,這也算是我的成見,未必正確。

    禪宗裏智慧靈動,妙用無窮,有很多故事細品起來,都是令人擊節讚歎的,隻是我們常常囫圇吞棗,匆匆看過,忽略了而已。所謂買櫝還珠,此其一也。
    六祖與神秀這一則,大概算是此類,可惜願意去深究細品的人不多,使“灼灼其華”變成了一出馮夢龍式的民間故事。
    六祖悟道因緣的偈子,“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台。無台亦無樹,何處惹塵埃”,大約是最有名的偈子了。與之相應,六祖悟道的公案,大約也是最有名的禪宗公案。我們要感謝那些喜歡標榜境界的文人,常常引用,使之聲名遠播並深入民心。
    文人筆法,為了襯托六祖的英明神武,自然需要一個反麵形象,於是在他們的描述裏,六祖的形象很高大,就算不是“偉光正”,也差不多成了“高大全”,與之相對,爭奪衣缽的失敗者,五祖宏忍當時的首座弟子神秀,則常常成了被貶低的反麵人物,不但毫無佛門弟子應有的雍容氣度,甚至還有些猥瑣不堪,成了爭權奪位,指使手下追殺六祖的政治謀殺犯。
  這樣的思維方式很奇怪,似乎有正義一方就必須有邪惡一方,有正麵人物就一定要有反麵人物,勝利一方要無比正確,失敗一方理所當然要假惡醜,非如此不足以平民憤順民意。至於事實如何,常常反而變得不那麽重要。
  當然這個思維方式似乎不隻是文人,也許是中國人的思維慣性,我們總是喜歡扶一個打一個,標榜一個正麵人物的時候,常常喜歡順便樹反麵典型。如此這般,不但正麵人物往往“偽而近妖”,反麵人物也會被有意抹黑而沉冤莫辯。其實,就象科學發展所揭示的規律,即使後來發現前人的錯誤,也不能抹殺前人的貢獻,很多時候錯誤或者說不完全正確,也是有很大價值的。
    自然,真實情況不是這樣,常人既不容易那麽白,也不容易那麽黑,詳細的情形,我在“莫效書生亂解禪”的係列裏,已經說明過,這裏就不再重複。

  其實,六祖的聲名,一則因為弟子菏澤神會北上行動,二則是門下英才輩出,以至於後來名聲越來越大,成了中土第一人。但是,就象杜甫同誌很多年以後才聲名昭彰一樣,六祖在當世,並沒有我們如今心目中的地位,影響力也並沒有多麽普及。在很大程度上,六祖的聲名,也是神秀推崇宣傳的結果,要不然,南方窮鄉僻壤,政治經濟文化都不為人矚目,六祖久居深山,不涉交遊,恰如衣錦夜行,誰能知之?正是因為神秀多次上書推薦六祖,言六祖才是禪宗正宗衣缽正統,建議皇帝延請六祖進京,而六祖一直對皇帝的邀請托辭不就,如此這般數次,六祖的盛名才甚囂塵上,內行外行都知道了他。了解了神秀後來的行為,就可以知道,他絕對不是我們想象中的那種人,如果他有一點點的芥蒂與心結,圍追堵截尚且來不及,何必要請六祖進京自掘墳墓?難道他也有龐涓的妙計,用對付孫臏的辦法處理六祖?然而唐朝佛學鼎盛,各宗各派都是名家輩出,他隻對付一個惠能又能如何?難道真能斷盡天下人舌頭?

    我們來看看真實的情況。
  簡單的說:六祖和神秀,都是禪宗大師,隻不過一個偏重頓悟,一個偏重漸悟,方法有別,本質無異,殊途同歸而已。六祖沒有那麽簡單的悟了道,神秀也不是那麽齷齪的壞分子。
    其實,與其說他們是對手,不如說他們是同夥,貌似分歧嚴重,實則分頭行動,用不同的方式傳播佛學,培養人才,都為佛學的弘揚做出了巨大貢獻。六祖不要說了,“一花開五葉,結果自然成”,中國禪宗要是沒了六祖,那可麻煩大了,在他之前,差不多是一脈單傳藏之名山,在他之後,則名家輩出泱泱成眾,一躍而為影響最大的佛教宗派。
  也可以這樣認為,佛教在中國的本土化過程,或者說“改土歸流”過程,或者說是佛學真正融入中華文化,成為中華文化中不可分割而水乳交融的一部分,在六祖這裏才算是真正完成。到了六祖,印度佛教,在中國這片土地上,才真正實現了“軟著陸”,融入中國人中國文化的血脈,再也無法剝離。從此以後,大乘佛教,就變成了“made in china”。自當年達摩祖師遙望中國方向的感歎“震旦有大乘氣象”東渡中國由碰壁而麵壁始,數代人的誌向,至此才算有了真正的成果。
    至於神秀,因為一般沒人詳細的說他,在這裏就多補充一些,算是紀念一下這位同樣為佛學做出貢獻卻一直被人誤解的人物吧——中國人對失敗者的選擇性失憶,這也算一種吧。
    “僧神秀,姓李氏,汴州尉氏人。少遍覽經史,隋末出家為僧。後遇蘄州雙峰山東山寺僧弘忍,以坐禪為業,乃歎伏曰:“此真吾師也。”便往事弘忍,專以樵汲自役,以求其道。”
  神秀原來是個高級讀書人,本來是有出將入相的機會的。小時候就“遍覽經史”,那個年代有機會讀書這麽完備的人,絕對不會是一般人家的孩子。這樣的家庭背景,這樣的教育背景,生活在科舉時代,選擇出家何為?神秀的出身與二祖有些相似,都是先儒後佛,先滿腹經綸後禪門高第,從讀書內容上分析,神秀或許更高些。一個讀書人,放棄自己優裕的生活,去過砍柴挑水做苦力的日子,如果不是誌存高遠所謀實大,大約不會犯這樣的神經病吧。
    注意,神秀“樵汲自役”,自覺的砍柴挑水,而後來的六祖也是椎米,他們不約而同的“為人民服務”,為什麽?他們都做了幾年,為什麽?——我們現在那些誇誇其談,張嘴就是禪宗的人,好像自己很聰明,比別人懂禪的人,為別人做過什麽?
    神秀既師事弘忍,弘忍深器異之,謂曰:“吾度人多矣,至於懸解圓照,無先汝者。”
    可見,五祖宏忍非常器重神秀,並不是我們想象的那樣,鄙夷他貶斥他。其實道理很簡單,神秀可能比六祖“差了那麽一點點”,可比起別人來,水平可就不止是“高一點點”了,水平差了五祖能讓他當首座,也就是隨時可能接位的“太子”儲君嘛?神秀的水平真那麽差,別人的師兄弟能服氣嗎?“知識越多越發動”雖然未必正確,知識越多越愛爭論越容易對別人不服氣卻是相對的真理。退一步說,真象那些外行傳說的那樣,五祖這師父也忒差了點兒吧,挑那麽垃圾的人做首座?——自然,那時候他還沒見到六祖,還沒見到更好的——我們那些動不動就突出某個人正麵,別人就都成了反麵的思維慣性,弄糊塗了多少事啊。
    五祖宏忍去世後,武則天請神秀赴京,“親加跪禮”,師視之——皇帝尊重學者尊重大和尚,不是什麽特大新聞,但是肯磕頭下跪拜師的,可就不多見了,武則天畢竟是武則天。
  武則天受母親影響自幼學佛,對佛學比較內行。母女二人在那個人壽苦短的年代得享八九十歲的高壽,應該與她們終生修行有關。在她親自甄別之下,神秀的水平又多旁證。
    時王公已下及京都士庶,聞風爭來謁見,望塵拜伏,日以萬數。
    曆任四朝三秉大政的張說嚐問道,執弟子之禮,退謂人曰:“禪師身長八尺,龐眉秀耳,威德巍巍,王霸之器也。”——能得到閱人無數曾發現天才李泌的詩人兼宰相張說這樣評價,是何等樣人?!
    神秀和尚形神俱備,修為深湛,在此表露無疑。
  能讓五祖宏忍深器異之,能讓懂佛的千古一帝武則天執跪拜禮,能讓賢相張說高度評價為王霸之器的人,會是什麽樣的人?
    也隻有這樣的人,才有資格與中國民族佛法的代表人物,六祖惠能,一爭短長吧:)
    (這樣才符合道理,總是把對手描繪成不堪一擊或者猥瑣不堪,那不是貶低敵人,而是貶低了自己。這種變相的愚民政策,害人不淺。)


    之所以說神秀大師和六祖合演了一出雙簧,不隻是因為那首偈子,畢竟那時候他們都還是學習階段,沒有成名成家,又有師父壓在頭上。那時候他們懂得退讓,未必是他們道德水平高,也許隻是故作姿態而已——我們小人之心一下。
    真能顯示他們水平的,是自己走上舞台中心後的故事。
    神秀被武則天尊崇備至,卻並不象龐涓同學對付孫臏、李斯同學對付韓非子那樣,而是絲毫不以聲名地位為計,向武則天推薦了六祖慧能。
    在南方遍布“葛獠”的“蠻夷之地”傳法的六祖慧能,接到皇帝的邀請,不慕聲名,固辭不受,也和師兄一樣高風亮節。神秀隻好又自己寫信邀請,而六祖依然是辭謝不受。
    這一番作為,並不是神秀故作姿態,在推薦六祖之前,神秀已經是名滿天下的大法師,接近國師的身份地位了,在佛門裏,即使不能說是一言九鼎,也是舉足輕重舉國所重了。如果不是他大力推薦六祖,彰顯南宗,頓悟一係的禪宗,想到後來那麽大的影響,還不知道要等到什麽時候呢。
    而慧能麵對皇帝和師兄的多次延請,麵對大展宏圖的機會,麵對一步登天的機會,麵對弘揚禪宗的機會,六祖是怎麽樣反應的呢?
  六祖謂使者曰:“吾形貌短陋,北土見之,恐不敬吾法。又先師以吾南中有緣,亦不可違也。”
    慧能的說法很實在,並不能說是虛偽的客套話,理由也充分的令人覺得過分樸實:堂堂的禪宗祖師,居然因為相貌問題,就推辭掉傳法度人的重任?是不是太兒戲了?
  ——這與後來馬祖道一“學道莫還鄉,還鄉道不香”的感喟,也是參差比擬的無奈。
    自然不是,“真僧隻說家常話”,水平越高,說出的話越簡單明了,隻會告訴你聽得懂用的上的東西,不會用聽不明白的話忽悠人——注意,總是引入莫名其妙概念的人,很容易是忽悠你,他真想讓你明白,應該是盡量用你已經明白的東西。
    以貌取人的事情,以前有,現在有,將來也還是如此。人性迥然,改不了的。當年五祖都說他象“葛療”,想必他的相貌,大約是與我類似,不甚雅觀的。雖然說悟道以後氣質會變化,但是平常人裏,又有幾個懂得分辨呢。
    經過這一番的你請我辭,往來反複,師兄弟彼此都聲名大振,天下鹹敬重之。很明顯,這是實至名歸,而不是沽名釣譽。——神秀本來已經是國師,沒有必要搞這一套,他如果說自己是正宗,誰能不信呢,外行有幾個人能搞明白他們內部在爭些什麽?而我們已經悟道的六祖,隻要應邀,憑他的水平,還怕不“聲震朝野,一眾皆服”?哪裏用得著搞這樣的小伎倆?無他,各挑各的擔子,各做各的事而已,至於聲名地位,如浮雲過眼罷了。
    自此,“南能北秀”的名聲廣播天下,禪宗於是大振宗風。

  神秀去世以後,有詔賜諡曰“大通禪師”。他雖然為世人及帝王所重,卻終生未嚐聚徒開堂傳法。可見他雖然地位顯赫,卻秉承師訓,持身周正,的確沒有辜負五祖的青睞與教誨。更可以作為他沒有爭位之心的鐵證。不傳法,就是以行動說明“法”不在自己這裏,說明自己的態度:想求法,找我師弟慧能去,我師弟才是禪宗真正的衣缽傳人。
    比起後代臨濟祖師接位時演的那出雙簧,神秀與六祖的這一出,可是成功也精彩的多了。
    法人人可得,千江有水千江月,並不是有了個六祖,別的人就隻能身居下位,喜歡搞個主角,把別人都當配角,那是我們世俗人的思維習慣。把我們俗人的思維習慣,強行代入另外一個環境裏,就未免有些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味道了。
    ——他們二人的相互配合,很有些“法華經”中分座而坐的味道:)

    禪宗後來的發展與影響,不隻是一兩個人的事兒,而是很多天才的共同努力。六祖的輝煌,不能忘了他師兄神秀的提攜,那一代人裏,他們是禪門雙璧,都為禪宗的興盛、為中華文化的發展做出了自己應有的貢獻。我們不應該為了喜歡看一個更有趣的故事,就把別人推向對立,更不應該因為淺薄的無知,不認真去學習思考,而隨隨便便的用自己想象妄加猜度,自作聰明,那樣的話,不止對不起古人,也對不起自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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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天蒼蒼99 回複 悄悄話 風兄高論。以前總覺得神秀跟六祖過不去。。。原來神秀是高人。有點象三國的周瑜。
agentsmith 回複 悄悄話 沙發+好文!:)

“當年五祖都說他象“葛療”,想必他的相貌,大約是與我類似,不甚雅觀的。。。”嗬嗬,說人家慧能長得醜也就罷了,幹嗎還要把自己順便給摻乎進去呢?就算慧能的說法是很實在的,俺們又怎麽知道風兄不是虛偽的客套話呢,嘿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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